第23章 三合一
顾环毓做了一个梦。
她又梦见了那个颀长冷峻的男人, 她一如既往看不清他的脸。他牵着她的手,含笑看着玉阶下的人间炼狱。
地上躺着数不清的横尸,他们睁着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 如同恶鬼仰望人间。
重重厮杀的众人之中, 只剩下最后一个高大英挺的身影, 那人一身铁衣戎甲,拖着一地的鲜血, 摇摇欲坠朝两人而来。
“爱妃, ”身边的男人声若坠玉, 却又无情到淡漠, “不认得他的吗?”
“你好好看看,他是谁?”
她在一瞬间看清了来人的脸。
那是陆双的脸!
她呼吸骤停, 下意识扑了过去, “不要——”
然而男人已经扬起了手, 无数道箭雨朝陆双直直而去。
情景直转而下, 她被禁锢在了一个男人身下, 男人覆在她的身上,死死制住她挣扎的手腕,声声锥心刺骨,“阿姐, 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要背叛我!”
她不断挣扎,激宕到说不出话来,眼角溢出激烈的泪花, 不知道自己到底背叛了他什么。黑夜中她看不清男人的脸,却听到了属于他的声音。
那是陆双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所有的一切又消失了, 似乎又有人红糖糍粑般甜蜜蜜地拱了过来,微微喘息着覆在她身上, 黏糊糊地缠着她,舔|舐着她,厮磨着她。
她透不过气来,身体像是泡在水里一样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整个人轻飘飘地,始终睁不开眼睛。
顾环毓猛然喘了一口,终于从梦中惊醒。
小脸到玉颈已经赤红了一片。
隐隐还有什么地方微微湿润。
她心脏狂跳,又羞又愤,一瞬间简直觉得天塌了也不为过,多年的女德教养令她无地自容。
……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自己竟然做了和陆双的那种……梦?
顾环毓大惊失色,胸口起伏,好半天才从震惊中缓过来。低头一看,身上的衣裳还是昨天那套,干干净净的,全身上下也没有感到一点异样。她此刻正醒来在熟悉的床榻上。
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等等,昨晚发生了什么来着?
哦,她想起来了,昨晚大家一起烤肉,每个人都很高兴,自己也喝了一点酒。
……然后呢?
顾环毓点了点脑袋。
后面的事,她想不起来了。
她甚至连自己怎么回屋躺在床上的也不记得了。
顾环毓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看来酒这个东西,以后还是少碰为妙。
这个梦做的混乱又荒谬,除了那一段与陆双之间的不可言说撇开不说,她梦里还梦到了陆双在愤怒地诘问她。
那种痛入骨髓的愤怒tຊ和绝望,以至于她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全身发颤。
他为什么会那么愤怒地诘问她。
他还喊她阿姐。
他又怎么会喊她阿姐呢?
还有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她已经梦见这个人好多次了。但是在梦里,她永远看不清他的脸。
顾环毓现在的记忆是有突然性的,看到一个熟悉的东西或者经历一个熟悉的事件,她的脑子会灵光一现,想起一些东西出来。
比如在寺庙接触猫的时候,她会想起曾经自己的猫和顾芷兰,在看到药铺时,她又想起来了阿娘。
这些记忆都是有实质的,是可以抓住的东西。但是这个男人没有,他只存在在她的梦里。
顾环毓确信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那么他——究竟是谁呢?.
顾环毓做了一夜的离奇怪梦,一整天都在陷入自我怀疑中,陆双却是一大早一路下山,又坐到了那间茶棚。
“嘿,听说了吗?”另一桌上坐着几个大汉,有人兴冲冲道,“京城那边丢了一个小姐,最近到处在找人呢。”
“说是本来找到了人,差点就见到了,却没想到临到关头人竟然又跑了,连带着认领的人也找不到了。”
有人不解问道,“既然这么想找到人,为何不早早贴告示?岂不是事半功倍?”
“他敢?”那人轻蔑地笑笑,老神在在道,“那可是京城里的小姐!若是到处张罗告示寻人,就算最后找到了人,也是一桩丑事,谁知道她在这段日子里遭了什么?传出去的话非但没有人再要她,怕是她们整个家族的脸面都要丢尽。”
“怎么说也是一条命啊,难不成这命比不得脸面重要?”有人忍不住唏嘘,“一个高门大户的小姐,想不到竟活的这么憋屈。”
“呵呵,这些名义上的千金小姐,外面看着是风光的很,若是一旦出了什么事,那可就不由得她们了……如今他们只敢偷偷摸摸寻人,要是找到了还好说,要是找不到的话,也绝不敢声张……那就当是死了。嘿嘿,说不准都开始买孝衣纸钱了,怕是连丧事都要准备办了。”
另一桌上另坐了几人,与陆双挨得更近,他们同样听到了大汉们的话,不动声色地聚在一起,互相对了一个眼色,悄悄道,“可惜,只差一步,坏了公子的好事。”
几人说的隐晦,没料到陆双耳力非凡,他神色一凝,朝几人看了过来。
他戴着蓑笠,微垂大半张脸,教人看不清楚一张面孔。几人没注意到他,不觉有异,继续小声道,“我说怎么公子突然来这边剿匪,还让我们假扮成顾家的家丁,原来是为了这桩事,只可惜,临到头让人跑了。”
“不怕。跑不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确定了人就在这里,迟早会找出来。”有人冷笑,“这次本来打算赶在顾家之前寻到人,有了正主在手,不怕他们顾家不肯嫁女,便是再想推诿也只能认了。若是顾家丧事办的再快些,世上再无此人,那顾家女便是正好落在了公子手里,横竖都由公子拿捏了。”
“到时候咱们公子再略施一些手段,生米煮成熟饭,那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们顾家只能乖乖捏了鼻子认了这门亲事。”
有人憋了很久,不解问道,“咱们公子这样的身份,怎么就看上顾家那种小门小户的女儿了?虽说顾家好歹是个侍郎,但是若要比起我们公子,还是……大不匹配。”
“没办法,公子喜欢。我们做下属的,只能尽力达成公子所愿,讨得公子欢心。”
陆双盯着几人,不知道他们接下去又说了些什么,但是他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他面沉如水。
“等等。”有人终于察觉到了异常,“闭嘴,好像有人看过来了。”
几人噤声,等他们朝陆双那个方向看过去的时候,少年早已利索起身,迅速离开了茶棚,只剩下被碰倒的茶碗滴溜溜转在桌上,茶水氤氲淌了一桌子。
陆双离开茶棚,独自走了许久,一张脸上依旧是阴云密布。
一位颤颤巍巍的老者迎面向他走来,衣衫褴褛,疯疯癫癫,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拿着个破碗,“这位小兄弟,行行好吧。”
陆双没说什么,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放到了他的碗里。
许是少年并不嫌弃的眼神和动作,老者连连道谢,不由得抬头看了陆双一眼,这一看不要紧,老者浑浊的眼睛一亮,竟然觉得少年浑身隐隐一股磅礴气相。倒是与前阵子遇到的那位白衣贵公子有些相似。
老者暗暗感叹,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最近接连碰到奇人,又细细观了陆双的面相,随即脸色一变,唉哟叫了一声,暗道不妙,“这位小兄弟,我见你印堂隐隐一团黑气,怕是要有血光之灾呀!”
陆双从不信这种鬼神之说,不以为意,转身便要走。
老者近日流离街巷受尽冷眼,难得觉得眼前的少年是个好人,眼见他要走,忙又追了上去,急急问道,“小兄弟最近半年里可是遇到了什么外面的人?”
陆双脚步一顿,下意识便想到了顾环毓。
老者见他如此,心中更是笃定,忙道,“小兄弟若是碰到过这样一个人,还请听老身一言,此人命犯孤星,与你正是对宫相冲,还请小兄弟切勿生出贪念,早早将她打发了走才是正理,如此才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切记切记。”
陆双听得玄乎,却笃定这是老者的疯言疯语,淡淡谢了一句便离去,老者不放心地追着他的背影又喊了好几遍,“切记!切记!”
陆双当然没有把老者的话放在心上。只是上山的一路上,莫名其妙地,脑子里时不时回想起老者刚才说的话。
不是想起了那些不经之谈,而是其中的一两个字。
贪念。
……贪念。
他对谁有了贪念?
陆双神色怔怔,心中忽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记起曾经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与老者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双儿,你虽万事心有成算,但是性子过于执拗,一旦陷入某种境地,很容易生出痴念,误入歧途,一念成魔。”
那人习惯板着一张冷硬的脸,严酷地训练他,又喜欢坐在有风的廊下,对着那颗桃花树,托着幽长的语调对他讲大道理,“不受情所困,不为心所驭,方为成事之道。从今往后你记住,对于任何的东西,都不要生出贪念,太执著于一件事,极有可能会伤了你自己。”
几句话犹在耳边,但说出话的那个人,却永远不在了.
陆双回到家的时候,聂氏正在庭院里和顾环毓一起做腊肉,满院子里飘出浓郁的肉香,他很远就闻到了。
下了一场雪之后,就快要到年了。聂氏今日看着天气好,收拾了好几个大腿肉出来,将它们煮洗干净,一层一层地抹好盐和香料,控干水分,挂在架子上晾晒。
顾环毓没见过这般新奇的活计,好奇地站在一边看,时不时帮忙端个水递个东西什么的,聂氏一边腌肉一边跟她聊天,时不时还会教她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顾环毓倒也听得进去,看起来真有认真记在心里的样子,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看上去其乐融融。
柴扉传来响声,两人同时往陆双的方向看过去,看到是他回来了,聂氏随意笑道,“回来啦。”
陆双点了点头,眼神不自觉地飘向旁边的顾环毓。
后者明显在看到他的时候怔了怔,刚才还在与聂氏言笑晏晏的小脸瞬间多了几分不自在。
聂氏还在忙活,没有注意到女郎的变化,对着陆双又喊道,“双儿,你回来的正好,快把这些都挪到架子上去。”
陆双放了东西,走到聂氏身边,经过顾环毓时,顾环毓低下头去,默默往后挪了一步,盯着地上朝她逼近的高大身影,给他让出路来。
她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双,一看到他,她就想起那个放肆的梦来,简直就要羞的无地自容。
这么想着,顾环毓更加低下头去,小脸慢慢地热起来,不敢抬头看他,小声对聂氏道,“……婶婶,我先回屋了。”
自家儿子回来了,聂氏怎么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本能地就想自己走掉留他们两个人独处,但是心念一动,她突然又改了主意,于是对她道,“去吧去吧。吃饭的时候婶儿叫你啊。”
顾环毓点点头,转身慢慢走了。自始至终没有看陆双一眼。
聂氏一边揉搓着腿肉,一边余光里默tຊ默留意着顾环毓离开的背影,直到她关上门,再也看不见之后,她喜上眉梢,捅了捅旁边的陆双,“儿子、儿子、”
见陆双半天没反应,陆母忍不住抬头,便看见陆双还在盯着那扇关上的门看,神色若有所思。
这傻儿子!
聂氏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又捅了捅他,急不可耐地问道,“昨晚娘喝多了,后面你俩有没有发生啥,快给娘讲讲。”
陆双的神色莫名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后面发生了什么……
他缓缓攥紧拳头,抿了抿唇,云淡风轻道,“没什么。”
聂氏不禁有些失望,她今日这么问环环,环环也是这么回答的,看来昨晚两人之间确实无事发生。
不过失望过去的很快,聂氏很快又重新抖擞起精神来,对陆双神秘兮兮道,“我的儿……你说,环环这次愿意回来,以后就不会再回去了吧?”
她笑眯眯地做着打算,自顾自说道,“等过完了年,开了春,娘就和你爹去下山请个先生算算黄道吉日,早点把你和环环的婚事给办了。”
陆双脸色一变,转头看她,“什么?”
“什么什么的、”聂氏看着自家儿子呆鹅似的模样,有些好笑,道,“傻儿子,娘是在说你和环环的婚事啊。”
陆双剑眉蹙起,脱口而出便道,“不行!”
陆母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怎么的,你还不愿意啊?”
少装了,一双眼睛都快长到人家身上去了。她这么一提,他肯定八百个愿意,心里偷着乐呢。
陆双什么也没有说,沉默了半晌,一张脸渐渐严肃了起来。
娶顾环毓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想过。
而现在,娘说要他娶她。
娶她……
他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无可否认,一瞬间的他是激动万分的,但是慢慢想一想,一颗心又渐渐沉了下去。
他怎么能娶顾环毓?
自己……怎么能够娶顾环毓呢?
聂氏见他这样一幅颓丧模样,刚刚还好好的人现在恨不得变成了个霜打了的茄子,立马火气上来,恨铁不成钢道,“双儿!你还在犹豫什么?”
“你莫不是瞎了傻了,你自己心里好好想一想,她这次愿意回来,肯定也是喜欢你、心里有你的,人家一个姑娘家都做到如此了,你倒好,明明心里喜欢人家,还在这里给我磨磨蹭蹭!成了一棒子打不动的鹌鹑!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么大!”
聂氏见他还是一幅朽木不可雕的模样,简直是越说越气,“好啊,好。你不愿意娶,那我也不操这个心了,明天我就把她送回家去,我可告诉你,你不愿意娶,还有的是人愿意!你到时候就好好看着,看着她风风光光嫁给别人吧!”
陆双一愣。一瞬间又想起茶棚里那些人的谈话。
顾环毓的家人根本没有在找她。在找她的,是另一个人。
那个他们嘴里的“公子”。
他眼神一暗,渐渐发冷,一张脸慢慢沉了下去。
聂氏还在喋喋不休,一抬眼便看见自家儿子的神色又变了,冷着一张脸,薄唇抿起,面沉如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沉默的戾气。
聂氏盯着他,慢慢住了嘴,突然觉得此刻的气氛有些不对。
她喃喃住了嘴,以为是自己刚才的不知哪一句惹恼了他,立马眼力见极好地住了这个话题,吩咐他干起了活,“行了行了,还不赶紧把这些肉挂到架子上,我去屋里叫你爹吃饭,这个困死鬼,都几点了还在睡。”说完赶紧离开了院子,先溜为妙.
月挂中天,夜色如水,一切都陷入了寂静。
陆双一个人坐在门槛,盘腿打坐,面朝庭院,眼睛直直地望向自己房间的方向。
常年的野猎早已练就了他一双狼目鹰耳,即使是在黑夜里,一双眼睛也能看的很清楚,一点极其轻微的声音也能够听到。远远的对面,房里的油灯早已熄灭,没有了任何的声息,房间里的人显然是陷入了沉睡。
夜深人静,陆双独自盘腿坐在门槛上,在漆黑的夜中无知无觉地睁着眼,一双眼睛闪动着诡谲的光芒,不知过了多久,他高大的身形缓缓一动,起身往对面缓缓走去。
他来到自己的房门外,门从里面被人反插了,他拔出背后的剑,慢慢插进门缝之中,剑柄抵在门闩上,缓缓往旁边挪动,很快门闩便打开了。
他推开门,无声无息走了进去。
烛火已经灭去,黑暗的屋内,榻上的佳人和衣而睡,睡容香甜恬静。
陆双走过去,坐在床边,深深地看着顾环毓。
夜色如墨,将他高挺瘦削的身形浸染其中,黑夜里只剩下一双亮如银雪的眸子,他就这样静静坐在床边看了她许久,良久后,他脊梁俯下,脖颈缓缓垂下,慢慢地贴近她,静静感受着她平缓的呼吸。
那个虚幻的梦已经无法满足他了。
他想要触摸她,想要贴近她,与她共享一处空间,呼吸一方天地。最好一睁眼便能看到她,看不到她他就无法入睡。
陆双深深看着床上恬睡的女郎,心里又苦又酸。
娘说她心里有他。他不清楚。
她喜欢他,不喜欢他,都不要紧。他只是觉得,她能够再次回到他的身边,光是这样看着,就已经是上天的垂怜了。
他怎么还敢肖想别的。
沉睡中的顾环毓无知无觉,神色安宁,如同坠落凡间的洛神仙子。
陆双久久看着,又忍不住想起茶棚里的那群人。
如果那一天,她真的进了酒肆,见了那些人,那么她就会被他们带走,献给那位公子。
一想到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另一个男人在想方设法地找她,甚至是得到她。他心里无端就生出一股难以平复的阴沉。
他想见一见那个男人,甚至有一个更加疯狂的想法。
他想杀了那个男人。
这个想法一出来,陆双心中一惊。
莫非自己真的对顾环毓生出了贪念?
无人在意的深夜,没有人会知道他此刻脸上的表情,陆双慢慢直起身,眸中的阴鸷缓缓化为冰冷的灰烬。
他知道这个夜很短暂,明日的曙光终究会升起,但他还是私心的想让这个夜长一点。
再长一点。
良久后,他突然听到了女郎的细细呓语。
顾环毓闭着眼睛,不安地躺在榻上,依旧是熟睡的姿态,却痛苦地蹙起了眉。
她没有睁开眼,似乎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额头往外渗着细细的汗,双唇张阖着,只喃喃重复着同一个字。
“不……不……”
陆双意识到了不寻常,脸色一凛,再顾不得其他,托起她的小脸,拨开腮边的碎发,轻轻拍了拍,“环环、环环。”
“不要……别杀他……”喃喃的声音微不可闻。
陆双双眸猛地一震,错愕盯着她深陷梦魇中的小脸,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惠王的人到哪里了?”
慕容彦端坐在书案前,放下手中的紫毫笔。
他盖上独属于九皇子的印章,慢慢折好信笺,往旁边一放,自有恭敬的属下为他放入信封,再印上火漆印泥。
这是宫中特有的火漆,私密无比,纸张和墨水都是由特殊材质秘制而成,只有放在水中才能看清字迹。而这封信是慕容彦写给高将军的信。
这些年慕容彦借着太子的势没少在背后笼络党羽,太子庸碌无能,不懂结交人心,他手中的党羽便慢慢地都笼络到了他的手里。高将军常年驻扎在边关一带,手握重兵,这几年慕容彦明里暗里,旁敲侧击,终于是得到了这位朝廷大将的忠心。
信中句句大逆不道之言,慕容彦在信中与高将军结下联盟,约定不日后便与他在边关汇合,只要京城一乱,他们便长驱直入,直捣皇城。
慕容彦所想甚多,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漫不经心地在问着惠王的事,属下依言道,“惠王的人已经到了隔壁知县,听说搜寻御史一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风声都传到了这里。”
慕容彦面色不变,“告诉李大人,若是他把我的行踪暴露出去,那到时候不等朝廷发落,我就先除了他。”
“是。”
慕容彦挥了挥手,让下属退下。
过了一会,一名袅袅娜娜的女子低头走了进来,是素枝。
她来给慕容彦换药。
慕容彦低头看着素枝低眉顺眼的脸,蹙了蹙眉,忽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难道美人的脸都是有些共通之处的吗?
他看着她,声音温和了一些,“会弹曲吗?”
素枝是瘦马出身,本来就是养着给达官贵人消遣的玩意儿,琴棋书画如何不会tຊ?其实做丫鬟才是委屈了她,但是没办法,慕容彦只让她做个丫鬟。
但男人今天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命人给她搬来了琵琶,自己则仍是坐在案前,后背往后一靠,多了几分闲适,端的是意态风流。
素枝心中打鼓,跪在金丝毯上,环抱琵琶,素手捻动四弦,做出一个娇柔温驯的样子。
瘦马从小所学甚多,但多数是一些浓情艳曲,讲究一个色而不淫,又被从小教导察言观色投其所好,面对眼前这个俊美深沉的公子,素枝相处了这么久,还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喜好。
索性折中一下,弹起了一曲《秦淮怨》。
“秦淮烟雨三千幕, 曲水流霞雾。镂云兰室梦幽深, 不见红罗香软笑堪闻……”素枝十指如玉,轻揉慢捻,嗓音凄婉多情,美妙的琴声透过书房传到了整个宅院,连屋外看守的侍卫也忍不住沉醉在其中。
慕容彦的脸色却在不知不觉中沉了下去,眉间已有不悦之色。
还没等素枝弹完,他便冷声开口,“够了。”
一切声音戛然而止,素枝惶恐地抱着琵琶,“大人,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慕容彦不再看她,只是淡淡道,“出去。”
素枝仰头看着慕容彦,眼中泪光涌动,真真是惹人生怜,她还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已经有门外的小厮进来,“请”她出去。
素枝咬着唇,抱着琵琶,终究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
慕容彦揉了揉眉间,似是有些疲惫,唤来了贴身侍卫卫林,“可有顾环毓的消息了?”
卫林一怔,悻悻地摇了摇头。
不怨他们,公子来到此地本就是遇到了山匪埋伏无奈所致,他们大部分的人马都留在颍州那边。如今他们既要保护公子的安危,还要分出人手去大海捞针般寻一个女郎,还要防止行踪暴露,本就是分身乏术。
慕容彦沉默,半晌慢慢道,“我们在找,说不定顾府的人也在找。这个镇子只是块弹丸之地,既然这么久了还是没有找到,说明人多数不在镇上。”
“不在镇上,那还会在哪里呢?”卫林不解。
“人一定就在这个镇,只是不常在镇上往来而已。”慕容彦淡淡分析,“靠海的渔民、山上的猎户、或者是被富户私藏了去,都有可能。”
卫林福至心灵,立即道,“属下这就去办,着重搜查这几个地方。”
卫林已去,书房里空余慕容彦一人。他沉默片刻,又执起紫毫笔,修长的手指铺开一张宣纸,落笔淡淡勾勒几笔。
春台晴朗,柳枝拂风,水榭亭台,一道柔美的女郎剪影跃然纸上。
慕容彦停笔,将紫毫笔随意地搁在紫檀笔搁上,拿起画像端详。
他想要的东西,以前若是得不到也就罢了。
但若顾环毓是他登上帝位的第一个考验,那么他说什么也要想尽办法地把她找出来。
卫林出了书房,素枝早已候在一旁多时,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卫林心中叹一口气,走到她身边,还是决定好心提醒一句,“之后不要当着公子的面弹这首曲子。”
素枝一双杏眼红红的,显然是哭过,闻言不解地看向卫林,“为什么……大人,这究竟是何缘故啊?”
缘故不缘故的,他也不能随便跟一个丫鬟讲啊,一定会有人砍了他的。卫林避而不谈,只道,“反正你记住以后不要再弹就是了。”转身去了.
聂氏坚信日久生情,眼瞅着今日风和晴朗,撺掇着两人下山去。
她笑着将顾环毓推进屋,劝她道,“你现在好不容易病好了,如今又天天闷在家里,闷也要闷出毛病了,不如跟着双儿多出去走一走,散一散心,心情好了,身子骨也就更好了。快进去收拾收拾,跟着双儿一道下山去。”
顾环毓心里其实有些抗拒。
第一次下山遇见了狼,第二次则是遭到了山匪,第三次又差点回了家。每次下山都有大事发生,她现在哪还有出门的心思。但是拗不过聂氏的热情,她还是应着进屋更衣去了。
她不知道的是,陆双心里比她更抗拒。
他忍住想要质问聂氏为何突然让她出门的念头,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焦躁。他想起在街上寻她的那些人,想起她在山下遭遇的那些事,哪里还有一丁点想让她下山的打算,他现在只想让她好好待在家里。
甚至恨不得从今以后她只待在山上一辈子才好,哪里也不去。
这个念头一出现,陆双心里又是一惊。
……自己最近究竟是怎么了?
少年高高瘦瘦,肩上照例背着箭筒和蓑笠,站在门口等着顾环毓,就是神色看上去有些古怪不明。
聂氏一脸欣慰地看着自家儿子。他最近好像又长高了,劲腰长腿,肩膀挺阔,一眼望去如同一柄出鞘的宝剑,有一种不可摧折的气势。
自从来了顾环毓之后,双儿的个子就肉眼可见地长得非常的快,举止投足之间越来越有成熟男人的感觉,他这怕不是等不住,急着想和环环好了。聂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房门在这时轻轻打开。
顾环毓袅袅婷婷地从屋里走了出来,身段纤纤,肤白如雪,玉面秀美,一身素雅的粗布麻衣更加显出了气质温婉,如雨后新荷般令人挪不开眼睛。
聂氏本来是满目欣赏,但看着看着,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大家闺秀就是大家闺秀,就算是落了难失了忆,可骨子里的矜贵与气度还是没有丢,看上去还是那般柔婉清贵,转头再看看自己的好大儿,往日不变的短打麻衣,明明素日也是一模一样的打扮,今日却是生生看出了几分碍眼。
两人这样子出门,怕不是会被人看做是小姐和下人。
不成!这不成!
陆双看着顾环毓,也皱了皱眉,一声不响地回屋,又很快出来,将她的帷帽递给了她。
“这个戴上。”
顾环毓羽睫一动,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从他手里接过了帷帽。
这一举动正是撞到聂氏的心坎上,她附和笑道,“很是!姑娘家的出门戴个帷帽,终究稳妥一些。”
“美人就是美人,怎样打扮都是好看。”聂氏走过去,亲自给顾环毓戴好了帷帽,又帮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看着眼前美不胜收的美人,对一旁的陆双狎昵道,“双儿,你可得长点心,别一个不小心,这天仙般的人物就被别人瞧走了去,听到了没?”
顾环毓抿了抿唇,玉面微微泛红。
陆双没说什么,看了她一眼,转身先走在了前面。
两人一前一后,一道下了山。顾环毓跟在陆双身后,偶尔踢一下脚下的小石子,有些心事重重。
这样看似无心的狎昵之语,就像是理不清的藤蔓一样缠住了她,无形中更加套牢了她和陆双,也将她的心搅的一团乱。
她低头看看自己,她的身上穿的是聂氏旧时的衣裳,发髻稳妥,脸上并无施妆,除了手腕上的金镯之外没有任何一点装饰之物,所有的一切都是和平日一样。
她抬起眼,又默默瞧了一眼陆双的背影。
少年走在前面,也许是因为长的太高的缘故,宽阔的肩膀有些微微塌陷下去,长腿修长,手臂上露出的一截肌肉紧实又流畅。
身影在这时突然停住,像是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视线。
顾环毓心中一惊,连忙移开目光,有些做贼心虚。
想起那个不可言说的梦,她心跳加快,心里更心虚了。
她最近总是感觉睡梦中有人在看她,那种暗中窥伺的感觉,如狼环顾的窒息感,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但是分明每次一醒来她身边都是空空如也。
……怎么会有这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呢?
最近自己好像越来越不正常了。
陆双停下脚步,微微侧了侧头,并没有回,只留给她冷峭的半张脸,“阿娘平时喜欢开玩笑,没有别的意思。”
“你……不要多想。”他道。
顾环毓一怔,脸色一红,忙轻轻道,“……我知道的。”
陆双点点头,转过身,又继续朝前走了。
他的背影高大又挺拔,稳稳当当走在前面,如履平地,似乎在照顾她的速度,走的并不算很快。察觉到这一点的顾环毓愣了愣,轻拽裙角,默默跟在了他身后,如同一个沉默又娇柔的影子.
等下了山,顾环毓早已走得面色发红,胸口微喘,陆双却脸不红气不喘,瞧着精神抖擞的,真不知道每次他是怎么走这么远的。
女郎虽然带着帷帽,但是依稀可见绰约风姿,还是会时不时引起路人的侧目。陆双tຊ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将人紧紧护在身后。
可能是因为前几次下山的不愉快经历,顾环毓觉得陆双这次把自己看的很紧,以前他还会让她去角落里等他,但这次分明是去哪里都要带着她一起,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分毫。
自从上次醉酒之后,顾环毓就不怎么和陆双待在一起了,她总怕他看出自己心里有鬼,所以对于醉酒之后她都干了些什么,她是怎么上床睡觉的这些细节,反倒是不那么在意了。
也许是快要过年的缘故,街市上一片热闹气象,街上的行人也比前几次都要多。
行人摩肩接踵,顾环毓只能紧紧地跟在陆双后面,才能不被走散。
有人行色匆匆,不小心碰到了她,顾环毓身子一歪,下一刻就被走在前面的陆双眼疾手快地回身一扶。
“小心。”他扶住她的腰。
顾环毓不觉有他,扶住他的胳膊,稳住了身子,随即对他道,“谢谢。”声音轻柔。
她的腰真的好细。
陆双突然想到了一个词语,“不盈一握”,她的腰是真正的不盈一握。
他慢慢松开扶在她腰间的手,克制地蜷了蜷手指。
如果她知道他对她做的那些事之后,她该怎样看他?
他突然有些看不起自己,有些无法面对这个纯洁的她。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放开她的手了。
他这么想着,状若无意地牵起她的手,飞快地瞥了一眼她的神色,确定了她的眼中并无抗拒之色,这才大着胆子,将她的手一点一点握在了掌心里。
“这里人很多,跟着我走。”他对她道。
似乎是怕她拒绝,握住的掌心微微用力。然后他不等她开口说什么便转身,牵着她往前走。
顾环毓确实一开始是想拒绝的,但是奈何人多,她只想好好走路一时没想那么多,反正两人也已经牵了很多次了,索性就这样吧,任他牵着朝前走。
“今天是什么日子?”身边都是嘈杂热闹的声音,她一边走一边问,有些新奇。
“今天是月会。”陆双牵着她的手,稳稳地往前走,声音清晰地顺着空气流到她的耳朵里,“过年这几个月会越来越热闹,这是一年最为热闹的时候。”
“等元宵节的那一天,我带你来看花灯。”
他回身对她笑了笑。
顾环毓怔了怔,看着他的侧脸。
陆双怎么又对她笑了?
他最近笑的次数还挺多的。
第24章 (新增300,捉虫)
行人如织, 人声鼎沸,一路上叫卖声不绝。
顾环毓透着帷帽下的白纱,一边走着, 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之前每次下山, 都有变数, 她每次疲于应对,一直没有别的心思。这是第一次, 她有了逛街市的闲情逸致。
一只手被陆双牢牢牵着, 陆双走在前面, 大手温热。
他稳稳走在前面, 身量高挑,肩膀宽阔。有了他挡在身前, 她再不会被行人随意挤倒。她看着他鹤立鸡群的高挺背影, 突然觉得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一线方向。
陆双带她离开了闹市, 来到了一块人相对少的地方, 声音温和问她,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顾环毓抿了抿唇,默默挣了挣手。
陆双一怔,随即意识到了什么,大手一松, 放开了她的手。
他神色有些赧,一时沉默住了,没再继续说什么。顾环毓则是庆幸自己戴了帷帽, 帷帽此刻完美地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
她也不敢去看陆双,双手交叠在一起, 觉得脸有些热,轻轻道, “就在这里看一看风景,挺好的。”
他们此刻站在一座桥边,桥上人流络绎,有很多小摊和路人,桥下则是画舫流水,两条岸边有很多年轻的女郎丫鬟围在一起放灯,嬉闹声一片。
陆双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站在她身边,与她默默一起看着风景。
四周尽是热闹的叫卖之声,这个时节,冬风吹在人脸上有些冷,但在这个地方也结不成冰。几只空荡荡的画舫悠悠地荡在水面上,几只河灯慢慢地飘了过去,引起一阵嬉笑之声。
这大抵就是人间烟火吧。顾环毓看着眼前的一切,闭上眼,默默深吸了一口气。
“双儿哥哥?”身后传来一声不确定的女音。
王瑛儿在桥上与丫鬟挑首饰时便看到了那一道熟悉的高瘦身影,她带着丫鬟从桥上下来,走近一看,果然是他。
“真的是你。”她眼中闪出一抹欣喜,目光在陆双身上停留一瞬,又落到了旁边的顾环毓身上,一张俏脸僵住,慢慢化为了冰冷的审视。
顾环毓看着眼前陌生的女郎。女郎生的婀娜貌美,手中拿着一把折扇,轻轻地放在下巴,微挡住半张脸,她被身边的丫鬟簇拥着,一双眼睛冷漠地盯着她,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顾环毓朝她轻轻福了一礼。
王瑛儿一怔,盯着女郎从容而清贵的动作,目光变得更加微妙起来。
“双儿哥哥,能见到你一面真是不容易。”王瑛儿没有理会顾环毓,径直对陆双说起了话。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听着没什么力气,搭配上弱柳扶风的姿态,真堪得上一句我见犹怜。
陆双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王瑛儿,剑眉一蹙,此时此刻很想拉着顾环毓转身想走。
“双儿哥哥,好久没见了,这几个月你都在忙些什么?上一次伯父的腰伤好些了吗?我让芸儿拿一些补品带回去,算是我的一点心意。”王瑛儿故作熟稔,一双眼睛只盯着陆双看,摆明了没把顾环毓放在眼里。
但顾环毓并不恼,依旧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也不搭话也不离去。端的是端庄温婉。
王瑛儿余光扫一眼她,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更甚了,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一双眼睛愈发地看向陆双,温柔地含笑着,期待他的回应。
王瑛儿坚信陆双是对她有情的,因为陆双曾经救过她。而因为这点关系,始终让她觉得自己在陆双的心里与别的女郎不一样。
有一次王瑛儿天黑了没来得及回家,被路边的几只野狗盯上了,是陆双及时赶来,把野狗们打跑,然后把她送回了家。
她还记得赶跑了野狗之后,他没有走,站在不停哭的她面前,闷声道,“别哭了,我送你回家。”
陆双不常下山,神出鬼没,他不与镇上的孩子一起上学堂,所以他的一切在她的眼里都很是神秘,那个时候,他就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使者,拯救了少女时候的她。
以后几年里,少年长得愈加高大俊朗,比镇上所有的少年都要俊朗,只是更加神秘难测。
王瑛儿默默藏着自己的心事,偶尔几个月里能够抓住那么一两回,与他说上几句话,但他每次都很简略,匆匆几句就要走,但是比起他几乎不与其他女孩子说话的份上,在旁人的眼里,她与他甚至都可以说得上一句熟稔了。
等到及笄的年龄,父母开始给她有意无意地提起很多人家,但她始终不肯点头。直到前几个月,陆父来她家里造访,她终于肯对父母娇羞地点了点头。
她心想陆家身份如此底下,娶她算是高攀,这门亲事只要她肯,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是没成想,陆父正与父母谈的火热之时,陆双匆匆赶来,直接来到陆父身边,飞快地上下检查了他的身体,确定没什么毛病后,他一张脸铁青,还没来得及跟她的父母打个招呼,带着陆父便走了。
她当时听到他来,连忙对镜梳妆,收拾妥当出屋时,刚好与绝尘而去的他擦肩而过。
这场相亲就这么不了了之。父母从此也对陆双大为失望,一口绝了她的念想。
流言传得很快,当时整个镇子都在传陆双被王家婉拒,做不了王家的乘龙快婿,但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只有许圆圆来找过她几次,对她冷嘲热讽了一番,说陆双根本看不上她。
她与许圆圆从小便互看对方不顺眼,她当时气不过,但也不好说什么,她是王家的女儿,许圆圆算个什么东西,与她计较便是自降了身价。
心里却忍不住隐隐猜测,难道陆双不愿意,是真的因为许圆圆?
如果不愿意娶她,那又怎么可能看得上处处不如她的许圆圆?她越想越乱,但是自恃甚高,不好拉下脸去问,只好含着遗恨等着,伺机而动,想知道一个其中的缘由。
没想到等着等着,却等来了陆双身边的另一tຊ个女人。
她那天在铺子里闲逛,不经意便看到了陆双,心里又是不甘又是思念,忍不住想要上去询问缘由,不料陆双却没有看见她,她眼睁睁看着他拿着帷帽付了钱便冲了出去,然后走到了站在药铺外的一名女子身边。
那是个极为貌美的女子,肌肤白如霜雪,我见犹怜,柔柔站在熙熙人群之中,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瑶池仙子。
而陆双在来到她身边后,就默默地站在一旁,将帷帽轻轻戴在她头上,动作极为轻柔,还时不时拿眼睛去偷偷瞧她,像是在乎极了她。
他的样子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陆双的这种样子,王瑛儿从未体验过。那个小时候的他早已远去,长大后,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冷酷,每次见了她也只是淡淡点点头便离开,从不多说一句话。她还以为那天陆父突如其来的造访是他终于开了窍,想要娶自己为妻,原来自始至终成了笑话的只有自己。
王瑛儿看着眼前刺目的一幕,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这段时间里,那一幕画面就像是毒瘤一样扩散在她的脑子里,无时无刻不揪的她发疼发狂,王瑛儿守株待兔了很久,没想到功夫不负有心人,今日正好遇见了他。
“双儿哥哥。”王瑛儿怨恨又痴痴地看着他,“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陆双皱了皱眉,声音有些冷,“王姑娘,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也没有想过要娶你,上次一事只是一场误会,抱歉。”
王瑛儿愣了愣,那一张温柔的脸色再也绷不住了,她没想到陆双会说的这么直接。
“……为什么?”她喃喃道。
他只是一个猎户之子,处处都配不上她,他有什么资格挑拣她?
陆双沉默,平声道,“之前的事情,我向你道歉,希望王姑娘日后早日觅得如意郎君,你我之间到此为止,还是少见面为妙。我先走了。”说完拉着顾环毓便要走。
少年握住女郎的手,一切那么自然而然地熟稔,王瑛儿盯着他的动作,那股子不甘心马上就要喷涌而出。
“你站住!”
王瑛儿怒火攻心,他凭什么敢对她如此冷淡?她终于放下折扇,将它一把塞到了丫鬟手里,指向顾环毓,“陆双,这个女人是谁?”
“与你无关。”陆双直接道。
王瑛儿愣住,这一句话彻底击碎了她的心。
一旁的丫鬟终于忍无可忍,“你怎么跟小姐说话呢!”
陆双神色冰冷,看了丫鬟一眼,丫鬟立刻哑了火,噤声站在王瑛儿旁边。
王瑛儿平复了好一会,终于又恢复了平静温柔的脸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陆双,今日我们好好谈,我不为难你,你只需告诉我,这个女人是谁?”
陆双顿了顿,生硬道,“她是我的远房表妹。”
“表妹?”王瑛儿一怔,陆父那天造访家里时,早已经把陆家的家底说了个干净,他可没有说过陆双还有过一个表妹。
她心中有了盘算,直视顾环毓,悠悠道,“这位姑娘,可否把帷帽摘下来一见。”
她那一次只远远见过顾环毓一面,如今她倒要好好看看,他这个表妹长得究竟如何。
陆双心里咯噔一跳,想到了小厮手里的画像,莫名有些慌乱。
“我只是想认识一下这位姑娘。”王瑛儿见无人动作,依旧保持微笑,“这位姑娘遮面见人,不觉得太失礼了吗?”
顾环毓大家闺秀出身,从小的礼仪教育何等严苛,就算是有人当面戏弄她,她也能面不改色地走过去装作没看见没听见。王瑛儿想在她脸上看到惊慌失措,那她就错了。
她暗暗叹了一声,索性抬起手,就要摘下帷帽。
就在这时,一只手及时压住了她的手。
陆双摁住她的帽檐,止住了她的动作,一张脸面沉如水,替她回答道,“不必了。”
他语气如常,然而急促的动作却泄露了他此刻的紧张。
王瑛儿蹙了蹙眉,疑惑的目光又在顾环毓身上转了一圈,忍不住多了些狐疑。
然而还没等她再说些什么,陆双却不想再与她费口舌,拉着顾环毓便走了。
王瑛儿站在原地难以置信,脸色白一阵红一阵。
他竟是就这样走了!
丫鬟也一脸愤懑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气呼呼道,“小姐,这种低贱的猎户,您能看上他就是他的福气,是他自己不知好歹,本来就是他高攀了小姐,这门亲事老爷夫人本来就都不同意,小姐您可别再和这种人纠缠在一起了,免得跌了自己的身份。”
可是骄傲如王瑛儿,生平被一个男人这样对待,教她如何咽的下这口气?王瑛儿死死盯着两人的背影,眼中涌出不甘的泪光。
她不怨陆双,她怨恨的是他身旁的这个女人。
是她夺走了陆双。
这个女人,这个陆双宝贝的跟眼珠子似的女人,是她让陆双鬼迷了心窍,把她骄傲的自尊放在地上狠狠践踏。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而且女人的第六感隐隐告诉她,她绝对没有他的表妹那么简单。
“芸儿,这阵子帮我留意着。”王瑛儿忍住满腔怨恨,手指死死掐住手心,盯着顾环毓的娇柔身影,“如果再遇到这个女人下山,一定告诉我。”
殊不知在桥上,又有一个人震惊地望着顾环毓。
女郎那半遮未遮的帷纱下的一张脸,那身段,那姿态,怎么这么像她那下落不明的大小姐?
如风一脸震惊。旁边正在挑首饰的胖妇人叫了她半天,见她没应声,忍不住柳眉倒竖,“锁儿,我刚刚在叫你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说完便迫不及待的伸出手狠狠扭了她一把。
如风连连叫苦,一边躲一边求饶道,“好夫人,我再也不敢了,是小的刚刚没听见,饶了我这一回吧。”
那胖夫人扭了她好几把扔不解恨,但是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弄得太难看,只黑了一张脸,将大大小小的包袱都放在她身上,没好气道,“快走,回去有你好看的。 ”
如风擦了擦眼角,只得恋恋不舍地看了顾环毓最后一眼,匆匆跟着走了.
这次的下山之旅虽然并无跌宕波折,但是回去的路上两人沉默不语,都有一些心事重重。
顾环毓忍不住一直在想着刚才的王瑛儿。
女郎虽然横眉冷对,但眉眼之间的爱意是如此鲜活。
她的眼里全是陆双,纵使那眼中满是嫉恨、是不甘。
还有那一天来找他的黄衣女郎亦是。
念此及,她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酸涩的感觉。
之前聂氏整天在她耳边忧愁陆双的婚事,担心陆双以后会娶不到媳妇,如果她知道陆双是这么的受欢迎,想必她肯定是不用担心了吧。
“陆双,刚刚那个女郎……”顾环毓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轻轻问道,“……你们,很相熟吗?”
陆双怔了怔。
他与王瑛儿之间的过往,他不想提。但是对顾环毓,他不想隐瞒任何事情。
“我之前去过她的家一次。”他选择了直接了当,道,“爹让我去王家接他,我当时没有想太多。除此之外,我和她没有其他任何的关系。”
顾环毓听到他这样说,沉默了片刻,不知不觉间,心里竟然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爹娘当时想让我娶她,但我不愿。”陆双一壁说,一壁转过头,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我此生只会娶我真正喜欢的女子。”
顾环毓感受到了他眼底的炽热,突然心中一动,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
她不敢看他,但那股热度还是近乎实质一般蔓延在她的脸上。
她咬了咬唇,默默烧红了脸.
日子又回到了以往。
顾环毓一天天渐渐褪去了病容和忧郁,不再将自己封闭在屋子里,有时候她会出来晒太阳,偶尔会和他们一家人一起用膳,也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肉眼可见的,她的脸上渐渐多了笑容。
以前的她就像是一盏精美的冰雕,将所有的美好都冰封在厚厚的冰雪之中,只能远远观赏却不能接近;而现在的她则像是冰雪消融,她愿意将自己的另一面打开,愿意走近他们的生活。
闲暇之时,她会经常去破庙,和那里的野猫玩。
而陆双会陪着她。
她能够感觉的到,自打她再次回来之后,陆双不再整天不见人,倒是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多。
她的脑子依旧是一团浆糊,但是tຊ她已经不再刻意地去回想。
只要她不记起以前,那么她的曾经便是一张白纸。
那些前尘往事,随她去吧,她已经不想再去触碰。如今离开曾经的那个家,她现在可以重新绘就,翻页重来。既然想不起来,那就让那些记忆全部封存在妆奁盒里,再也不要打开。
夕阳西下,陆双倚在破庙门口,仰头看着外面的天色,发着呆。
夕阳像一盘晕开的柿子汤,将他瘦而不柴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黄,有些毛糙的头发杂乱地散在额前,遮住了一双雪亮的眼,又被他抬起下唇向上吹了吹,难得的少年心性。
听到一声轻笑,陆双回过神来,便看到顾环毓在旁边笑。女郎食指弯起抵在鼻下,眉眼弯弯,秀气又含蓄地朝他轻轻一笑。
陆双怔了怔,眼神飘忽起来,低下头,搓了搓头发,突然有些坐立难安。
一股幽香飘了过来,是她身上的味道。
顾环毓已经来到他身边,蹲下身来,依旧是温温柔柔的声音,“你的头发太长了。”
他长得太高了,她只能仰头看他,“为什么不束起来?不觉得碍事吗?”
陆双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坐直了,他脊背靠了靠门,一臂撑起立在腰后,掩住那默默蜷起的手指,“……懒得束。”
其实根本是不会。从小到大,他就是这样过来的,深山乡野待惯了,饶是聂氏也没有在这方面细心教过他一二。
“这么美的头发……不好好打理,岂不是可惜。”她有些惋惜。
踌躇了半刻,她轻轻看了他一眼,痒痒的小勾子似的,似是下了一个决定,她抿了抿唇,看着他,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期待,“……你坐过来。”
陆双愣愣地,依言坐了过去,又在她的眼神示意下背过身去,将后背留给了她,他正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一双纤纤玉指下一刻穿梭在了他的发间。
他呼吸一滞,从脖颈处开始慢慢发起痒,有一股电流正在通过四肢百骸缓缓流过全身。
顾环毓一边为他束发,一边娓娓笑道,“我虽记不得事,但是手艺却没有丢,这些编发盘头的本事,我还是很精通的。”
有什么东西被她取了下来,慢慢缠上了他的发,也如同蛛网一样缠住了他的心。
三两下之间,她停下,笑道,“好了。”
一根精巧的长辫搭在了他的肩上,他的长发被分成了数支小辫,初始如小臂一般粗长,越往下越细越长,直至形如一条黑色蝎尾,只留小小的一截发尾。
顾环毓笑吟吟道,“我的手很巧吧?”
辫子卷去了额间散落的长发,露出少年神采奕奕的五官,剑眉星目,双目炯炯,与以前披头盖脸的阴鸷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你若懒得束,以后我便给你束好了。这样好的头发,倒是有我发挥的地方了。”颇有些俏皮的意味。
陆双坐在门槛,直到顾环毓走开,他依旧保持一个动作了很久。半晌后,他才慢慢动了动,直起腰身,抬起眼,看着已经走开的她。
她已经走回原地,蹲在一群野猫之间,看着它们吃饱了的肚皮在地上打滚,温柔地给它们挠痒痒,侧脸纯净柔美。
每当这个时候,陆双总会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他失神地看着她,眼底渐渐暗下去。
他默默地想着,她若是肯对他这样笑一笑,他也会像这些野猫一样凑过来,一下一下舔|舐她的手心,沉醉于她的温柔。
第25章
天子数月不曾理朝, 太子监国,皇宫势力被宰辅大权垄断,太子独木难支。
桓王、惠王伺机而动, 虎视眈眈。
京城已是一片风云将至, 晦暗的阴影终于渐渐蔓延到了天下各地。
各地匪患爆发, 此起彼伏,流民遍野, 哀鸿一片, 已是隐隐显露乱象。
不过任山下纷争不断, 山上的日子依旧是风平浪静、悠然自得。
冬天来了, 一场又一场的雪过后,顾环毓也从轻薄的单衣换上了冬衣, 她站在檐下, 望着眼前一片浓妆素裹的世界。
陆双这阵子一直忙着和陆父在外面打猎, 白天几乎见不到人, 入冬了, 靠山吃山的猎户只能尽可能地最后多猎一些猎物,以备过冬。
聂氏对陆双最近的新发型很满意,之前怎么没觉得自家儿子长得这么好看呢?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和环环站在一起时,谁看了敢说一声不般配?
简直就是郎才女貌, 天作之合好吗!
她最近有意无意跟他提起成亲一事,但奈何他仍是一副不甚热络的态度,没办法, 自家儿子攻不破,她只能从女郎身上下手了。
“环环啊, 你觉得我们家双儿如何?”聂氏凑近顾环毓笑眯眯问。
顾环毓敏锐地听出聂氏的弦外之音,脸渐渐有些红了, 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我……”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给陆双取这个名字吗?”聂氏笑道,一脸慈爱地看着她,“那是因为啊,生了双儿之后,我和他爹一直还想再要一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好,可是之后怎么也不行,你是不知道啊,我和他爹有多想再要一个孩子,这不就正巧,你来啦。”
顾环毓脸红的更厉害,默默低下头去。
“自打你来了,我和他爹心里喜的跟什么似的。你放心,婶婶心里是最疼你的,从今往后,我们就把你当作女儿养,你就是我们的亲生女儿,绝对排不到双儿后面去,你说好不好呀?”
字里话间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顾环毓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自然听得懂聂氏的话外话。
她心跳如鼓,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低下头去,喃喃不语。
她就这样一整天带着满腹心事,夜里临睡之前,脑子里仍是想着聂氏对她说的话。
“环环呀,”聂氏白天握住了她的手,“婶子不跟你见外了,就跟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不妨考虑考虑我们家双儿呢?双儿人长得好,脾气你与他相处了这么久,也觉得不差吧?他就是面冷心热,看着不好相与,其实心肠最软,要是你们两个日后成了亲,他绝对会对你百依百顺的,你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双儿长这么大了,跟别的女郎都没说过几句话,连个手都没拉过,你放心,绝对干干净净!我听说那些大户人家娶了正妻还能纳好几个姨娘小妾的,这个你也放心,我们家从来不搞这一套,他要是敢找其他的女人,不等你说,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顾环毓躺在榻上,想着聂氏的话,一时间五味杂陈。
一想到自己如果日后真的嫁给了陆双,她就心里觉得怪怪的。
倒不是抗拒,而是就是觉得怪怪的。
这太突然了。
她还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呢。
陆双……眼前浮现出那一张熟悉的脸。
他确实不错,顾环毓不得不承认,聂氏的话,是有点让她心动的。
但是……这还是太突然了。
顾环毓羞红了脸,决定不再去想,婚姻这种大事,她一个女郎家再想下去就是不知廉耻了,这不是她该想的东西。
她翻过身去,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一柄剑抵在门闩上,悄悄地挪动门闩,随即一道身影打开门,无声无息走了进来。
陆双今日回来的比较晚,等收拾好了一切之后,顾环毓早已睡了。
夜色如水,他坐在床边,默默盯着她的睡颜。
若是爹娘知道了自己半夜三更闯她的屋子,他们会怎么看他?
他们一定觉得他疯了吧。
她又会怎么看他?
陆双简直不敢想下去。
顾环毓心里藏着事,睡得并不安稳,还不知道床边坐着个若有所思看着她的男人,混沌中闭着眼睛开口道,“花影,我口渴。”
陆双吓了一大跳,冷汗瞬间直冒,拔腿就想逃。
见叫了一会没有动静,顾环毓蹙了蹙眉,又轻唤了一遍。
“花影,如风……”
陆双忍住狂跳的心跳,渐渐稳住心神,看着并没有醒过来的她,反应过来她这是在说梦话。
他松了口气,随即哑然失笑。
这是把他当丫鬟了。
他起身给她倒水,将她慢慢扶坐起来,自己先摸着碗壁试了试水温,再一口一口喂给她喝。
顾环毓乖顺地闭着眼,一小口一小口喝完之后,没了动静,微微歪过头去,又睡了过去。
陆双本想打算把她放好躺好,渐渐地又改了主意。
夜色如墨,将屋里浸的黑漆漆一片,只剩下一缕缕倾斜而下的月光。黑夜里只剩下塌边坐着的身影,雕塑一样,黑夜中的一双眼睛如同刀光出tຊ鞘。
女郎娥眉微蹙,靠在他的怀里,眼角淡淡发红,胸前玉山起伏,呼吸细细,红唇微张着,如同一枚饱满的红樱。
云鬓微乱,横在她的腮边。
他看的手痒,想了想,忍不住伸手替她别到了鬓边,手指却像是黏在了上面似的,感受着奶豆腐一样的绝妙触感,不舍得离开。
她曾经反反复复出现在他虚幻的梦中,他将它称之为美梦。无论梦里多缠绵,醒来他都会感到空洞洞的虚无,心里像是缺陷了一块,怎样也填不满。
他需要很多很多东西才能填满这缺陷,没有她他现在连觉都睡不好,这个想法在看到她的时候,令他产生了无与伦比的贪婪心。
其他的一切都好,唯独她,他觉得怎样也不够。
不够,永远不够。他只想要她更多、再多……
自己可能真的是疯了。
他垂下头去,与她呼吸相缠。他知道这样子不好,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想亲她,很想亲她。
他知道今夜的她什么也不会知道。
“……你是谁?”女郎突然的呓语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陆双几乎呼吸骤停!
顾环毓仍是闭着双眼,呼吸开始急促,蹙起的娥眉显示她此刻仍在梦中,声音细弱蚊蚁,但是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了陆双的耳朵里。
“不嫁……我不嫁……”
陆双僵了身体,愣愣地看着她。
他眼中的光熄灭了,嘴唇开始微微颤抖,哆嗦着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紧紧地拥着她,眼角渐渐发红,不甘地闭上了眼.
顾环毓想要去庙里看看猫。聂氏今日看陆双难得清闲在家,怂恿着他也跟着去。
她心中打定了主意,烈女怕缠郎,天长地久的,不怕两人好不了。
谁让自己的儿子是个打不动的棒槌呢。
顾环毓没有回应,这次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用眼睛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自己先走了。
可陆双却是兴致缺缺,他看向女郎明媚的娇颜,心中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沉默着,抿唇不说话,消极地抵抗着一切。但最后还是不放心,默默跟着她去了。一旁的聂氏看的好笑。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斑驳的林荫路上,陆双耷拉着肩膀,一动不动地盯着走在前面娇柔的背影。
突然间,顾环毓停下了。
一阵陌生的吵架声响起,一群少年围在庙前,一个个不修边幅的样子,似乎是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王六!你不要来真的啊!”
“谁也别拦我!让瑛儿姑娘伤心,那就是跟老子过不去!”一个人情绪似乎很激动的样子。
“够了够了王六,你要是这么一闹,那不是给瑛儿姑娘脸上难看吗?消消气消消气,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计较的?走走走,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几人拼力把他劝下来。
“老子今天就要去怎么了!他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穷酸猎户,真以为自己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还敢瞧不上瑛儿姑娘?自己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货色,就他这样的,家里穷得叮当响,要什么没什么,他还想上天娶个天仙不成?我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们谁也别拦我!老子今天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
声音很大很刺耳,顾环毓听得怔住。
“谁说是他瞧不上瑛儿姑娘的,分明是人家瞧不上他,王家是什么身份,他们家给王家提鞋都不配。”有人怕王六真的要上山找陆双,陆双的本事他们是领教过的,他们这几个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一个,上去了也是白白丢面子,赶紧好言相劝把王六给劝下山,“好了好了,本来就是芸儿说漏了嘴,你要是这么一闹,那瑛儿姑娘肯定生你的气,到时候肯定不会理咱们了。”
王六将这句话听了进去,慢慢平静了下来,“……你这话说的有道理。”
他当然也知道陆双不好惹,此刻热意慢慢消了下来,顺坡下驴道,“哼,那今天就先不收拾他,给老子等着,到时候有他好看的,老子不会放过他的。”
“不放过他,绝对不放过他!”几人好说歹说,几个人胡乱骂了陆双一通,骂的很不好听,拉着王六拉拉拽拽下了山。
顾环毓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直接粗俗的乡野粗话,一时间都呆住了,等她反应过来后,她急忙往身后去看,陆双神色苍白,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跑了。
她脸色一变,急忙去追他。
她在后面叫他,喘着气追他,但是奈何他走的太快了,很快便没了影。
顾环毓环顾四周,只觉得心里一片茫然。
他不见了。
她有些心慌,又有些怕,她怕他想不开找那几个人打架,怕他会因此受伤。
陆双他去了哪里?
她忍住心底的不安,又来来回回找了好几个地方,但是都没有看到他,她喘着气,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曾经和他一起洗衣服的那条小溪。
陆双曾经说过,他小时候喜欢一个人待在那里看溪水。
顾环毓立刻赶往那个小溪,半晌后,果然看到一个身影正坐在溪边,高大的身影有些落寞。
看到那抹身影后,顾环毓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他没事就好。
这么想着,她慢慢走到他的身边,状似不经意地坐了下来,轻松开口道,“双儿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陆双没有说话,侧脸凝视着湖水,表情沉默又冷硬。
顾环毓微微一笑,表情柔和,又轻轻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你都听见了吧?”陆双突然开口道。
“嗯?”顾环毓有些怔,“什么?”
陆双咬牙,缓缓低下头去,忽然感到深深的狼狈。
他很想逃走,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自厌。
“……他们说的,你全都听见了吧?”
他的卑劣与低贱此刻是如此的明晰,他感到深深的无力,而最令人无力的是,这种如影随形的感觉,他根本就摆脱不了。
因为他们说的,都是对的。
他就是个低贱的猎户,他一无所有。
她是天上的月,而自己是地里的泥。他可以容忍任何人嘲讽他,他不介意他们把他的尊严踩在地上,但是他受不了这一切是在顾环毓的面前。
那样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更加低贱。
更加的……配不上她。
顾环毓看着他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轻轻道,“双儿哥哥,他们的话……你不要在意。”
“……我知道。”陆双用力握了一下拳,又虚虚地松开,神色麻木又灰败,苦笑了一下,“你不要再说了……”
声音竟隐隐带了一丝乞怜。
顾环毓一怔。
陆双闭着眼,垂着头,整张脸都埋在深深的阴影之中。
她平时看惯了他坚毅冷酷、胸有成竹的模样,而此刻的他脊背塌陷,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像一只走投无路的败家之犬。
她忽的心中一痛。
她不想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
顾环毓久久看着他,目光迷惘又复杂,似在做一个什么艰难的决定,过了良久后,她松开不知何时握紧的拳,轻轻开口道,“那如果……”
“没有如果。”陆双快速道。
“如果……”顾环毓没有如他所愿地停下,轻轻道,“我说……他们说的不对呢?”
陆双沉默,怔怔地转头看她。
顾环毓看到了他一双暗沉的眼睛,心中一惊,但还是咬了一下红唇,鼓起了勇气。
她看着他,慢慢道,“我这次决定回来,就没有打算再回去。”
陆双的神色罕见地愣住,似乎是没有听清楚她刚才说的话。
“你知道……我为何会回来吗?”
“我在想,他们或许根本就不希望我回去,或许……他们早就做好没有了我的打算。”
陆双心中一惊,在这方面她算是预感准确。
有些话也许放在以前,顾环毓是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但是她此刻看着陆双,缓缓道,“第一个原因,是在我失去记忆,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似乎并不喜欢曾经的生活,现在这样的生活对于我来说,就很好。”
“你在说什么傻话?”陆双脸色一变,有些恼怒,恨铁不成钢恨恨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没有比什么时候比现在更知道了。
“而另一个原因,是你。”她接着道。
陆双像是被人按中了命门,激动的神色一瞬间停止。
他翕动了一下薄唇,难得地不知所措起来,半晌终究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再难回到以前。顾环毓心里很清楚,这些话一旦说出口,她今后的生活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她并没有退缩。她此刻用了所有的勇气,说出了对于一个闺阁女子而言耗尽全部勇气和脸面的话。
她认tຊ真看着陆双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陆双,我愿意留在这里。”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想和你们就这样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
最重要的是,和你一起。
她不想再看到他如此伤心了。
他不该如此落寞。
顾环毓面色绯红,心跳如擂,胆战心惊却仍是勇敢地看着他,直直迎向他的目光,“你……愿意吗?”
陆双久久失去了言语。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神色不定。
他的沉默在分分秒秒的流逝下让她的勇气一点一点消耗,她开始感到了茫然和难堪,像是快要沉入海中溺死的人,她感到了呼吸困难,用尽了仅存的力气,最后重复了一遍,“……你,愿不愿意?”
下一刻,一双手臂猛地抱住了她。
陆双紧紧抱住了她,力道像是发了狠,她被他紧紧地抱着,她甚至能感受到他体内奔流沸腾的热血。
身躯和呼吸都被禁锢着,但她却是释然的、得偿所愿的,她现在轻盈地就像是一只展翅而飞的蝴蝶。
“我愿意。”陆双急急道,“我当然愿意!”
少年拥紧了怀中女郎,头颅埋在她的肩头,一滴滚烫的泪水打在了她的肌肤上,顺着锁骨渐渐流淌至不见。顾环毓感受到了那灼热的温度。
他哭了。
陆双哭了。
顾环毓眼眶一热,险些也要落下泪来,手轻轻搭在他拢起的肩胛骨上,默默地陪伴着他,感受他瘦削骨头下的锋利和易碎,还有那一颗不为所知的心灵柔软。
她想,在得到了他炽烈的笑之后,她又收获到了他的眼泪。
两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过了良久,似乎谁也不愿意放开,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
终于,他离开了她的肩头,拉着她缓缓起身。
有力的手紧紧握着她,她被他牵着在林间奔走,越走越快,越走越疾,高大的少年拉着美丽的女郎在林间奔跑,像是两只相依相随的麋鹿。
陆双紧紧拉着她的手,偶尔回眸看她,笑出一口明亮的白牙,顾环毓从来没有感到这样轻盈过,轻盈地似乎要飞起来,她喘息着看着他的笑容,眸子里也全是笑意,两人一路来到了破庙。
陆双拉着她进去,带着她一起跪下,双掌合十,虔诚地望着拈花的观音像。
“我陆双,今日在观音像下起誓,我愿意一生一世和顾环毓在一起,照顾她,呵护她,一辈子对她好,永不分离。”
野猫们感到了动静,纷纷从角落里出来,绕在了两人脚边。
陆双跪的笔直,阳光下的少年身姿挺拔,眉眼斜飞入鬓,目光神采飞扬,仰头看着观音像的神态是那样的虔诚。
他对着观音发完誓,转头去看顾环毓。
他看着顾环毓。
在他的眼中,观音像与顾环毓的脸,在这一刻合二为一。
“顾环毓……”陆双深深看着她,“你愿意吗?”
顾环毓笑着看向少年明亮的眼睛。从没有这一刻,他觉得眼前的少年如同天神,如此耀眼。
她笑着与他对视,轻轻嗯了一下。
“我愿意。”
那时候在顾环毓的眼里,只有陆家的一亩三分地,只有那一座神圣又静谧的梅山。她忘记了前尘旧事,在她的眼里只有陆双,只有爱情。
而后来,等到她想起来后,这些记忆便又和曾经的记忆换了位置。她刻意要忘了在这里的一切,压抑着不让自己想起。她还没有完全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就已经回到了生长的原点。或许在她的心里,这只是一句可有若无的一句话,一阵风一样的轻飘飘,吹吹就没了,在日后经年累月的淡忘下,她大概会真的忘记。
而陆双却永远记住了她说的这些话。
他当了真。
他将她说的这些话牢牢记在了心里,将她那日的样子牢牢刻在了心里,在他的眼里,没有哪一个时刻,比那时的她更为动人。
从那时后,所有的瞬间在他的心里都渐渐模糊,只有顾环毓看着他眼睛说出的那些话,只有她那含泪又动容的眼睛,成为他心中永不褪色的瑰丽。成为他日后心心念念的魔障,成为让他又爱又恨的、刻在了骨髓里的不灭执念.
陆双与顾环毓拜完观音,伸手便要拉她起来。
也许是他太兴奋了,少年下意识一拉,没有控制好力道,竟然直接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意识到之后,他干咳一声,赶紧放开了她,顾环毓也往后退了退,站定了身子,离开了他的怀抱。
她含娇带怯地垂下眼睛,露出修长又矜默的脖颈,如同一只优美垂颈的天鹅。
“……你干什么?”娇滴滴的声音带着颤。
虽是控诉,那声音更像是甜蜜蜜的毛,直接挠到了他的心里去。
红艳欲滴的嘴唇被贝齿微微咬着,轻轻陷下去一块,他曾经偷偷品尝过的味道,那种甜蜜的、令人神魂颠倒的味道。
陆双心驰意动,舒爽的简直每个毛孔都在颤抖。
现在的她是不一样的,她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地被他抱着牵着,再也不是活在那个美丽又虚妄的梦里。她竟然还用这么娇滴滴的声音跟他说话。
陆双呼吸加重,渐渐红了眼睛,但是美人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便轻轻走开了,似一只被惊扰蹁跹飞走的蝶。
他下意识便伸手去拽。
她的倩影纤细婀娜,如同梦境般美丽的不真实,陆双目光不移,不由自主地朝她追了过去。
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又是他的梦境?
他想的很简单,他想触碰一下真实的她,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拽住了她的手。
少年的力气极大,她竟撼动不了分毫,更甚至一个不稳,一个趔趄,她再次扑到了他的怀里。
她抬起头,唇猝不及防撞上了他的唇。
下巴撞在了他的下颌,微微的痛。
对于顾环毓而言,这是两人之间的第一个吻,这个吻来的如此猝不及防,猝不及防到顾环毓还来不及收回震惊的表情,猝不及防到彼此都还没有认知到彼此嘴唇的感觉,已经一触即离。
顾环毓微微眯起眼,轻轻嘶了一声,眼角渐渐晕出一抹氤氲的红。
她香软的身子还扑在他的怀里,等她抬起眼时,她已经跌进了陆双深邃无垠的眼底。
她如梦初醒,意识到刚才是做了多么荒唐的事情,脸色大变,慌乱间便要推开他。
陆双却是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顾环毓泪光楚楚,却在看向他时,轻轻怔住。
明明离得咫尺可近,她却好像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整个被蒙住了一层无形的灰翳,眼底一望无际的暗沉令她心惊。
还有隐隐升腾出来的血红。
顾环毓愣住了。
陆双神色不明地看着她,薄唇抿着,剑眉像是有心事一般微微蹙起,却在久久看着她时,又慢慢平复了下去。
湿漉漉的眼,晕红的颊,一开一合的唇……她的一举一动在他眼中皆化为了无穷的诱惑。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她的那一句“不嫁”。
这三个字就像是魔障一般,他无时无刻不去回想,拼命忍住想要开口问她的冲动。
但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问她?
是的,只有那种文韬武略、翩翩风华的人中翘楚,才能配得上她,而不是他这种贱民。
陆双面沉如水,深深盯着顾环毓,双目如剑,目光复杂,久久没有说话。
但是现在,他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长身俯下,揽住她的腰肢,低下头,想也不想地吻上了她的唇。
而从此刻开始,那股滋生在他心底、长久以来阴暗的想法,终于破土而出。
从前如何,他不再追究。
而今后将来,他绝不放手。
第26章
他像一头矫健的豹子, 轻轻一覆,衔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有别于刚才蜻蜓点水的一吻,带着令人心悸又无力招架的力道。他双手覆上她单薄的腰身, 试探着慢慢向下, 搂住她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 然后微微用力,将她紧贴与他。
他的唇竟然是软的, 是热的, 带着些青草的气息。低下头, 一寸一寸地碾压她。
他似乎不打算草草结束, 这一次绵长而又坚定,娴熟的得心应手, 她的温度、她的心跳, 都完全掌控在了他的手里, 可是唇上传来的急切和凌乱还是暴露了他的生涩与紧张。
顾环毓觉得自己快要化在他的手里, 她从来没有想到陆双还有这样的一面。
是了……她早就该清楚的, 他与狼对峙时,那一双眼睛又冷又狠,浑身上下逼人的戾气比起狼来只多不少,简直神鬼退让,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温柔如水?
可是……可是那寒风中守在门外的身影,那一碗热腾腾的葱花tຊ面, 那些他为她出生入死的瞬间,也都不是假的。
那一双看向她时隐忍又炙热的眼睛, 她又怎么可能装作视而不见?
顾环毓收回推开他的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么一想, 似乎……也并没有不能接受。
此时此刻,她愿意沉醉于此,她愿意当一次不清醒的人。
那些礼仪、矜持、荣辱……
……都见鬼去吧。
两人皆忘情。
最后不知是如何分开的,顾环毓稳住呼吸,轻轻抬手,覆住剧烈跳动的心口,一张娇靥偏向一侧,上面早已是绯红一片。
她含娇带怯地垂下眼睛,简直不敢再看他。刚才吻的时候还不顾一切,如今分开之后才慢慢重新感到了羞赧。
陆双也是心情激宕,但是他比她会隐忍。
他微喘着,不情不愿地松开她的手,一双眼睛仍是亮亮地看着她,带着惊人的光泽。
她的唇可真软,腰可真细。
一次又一次的梦里,他便是这样握着她的腰,与她共赴极乐。
“环环……”他忍下滔天的缱绻情意,踌躇良久,终是将那萦绕在心底最执著的念想说了出来,“我娶你好不好?”
他只想娶她,只能娶她。
这辈子,除了她,再没有旁人。
“环环,你嫁我,我娶你。”陆双握住她的手,抬起与她十指相扣,让她不得不看向他的眼睛,“我们成亲吧,好不好?”
顾环毓愣住。
陆双看向她骤然变色的一张脸,心中一紧。
他觉得是她不愿意,当下眼前竟是一阵阵开始发黑,手也微微颤抖起来,强忍下心头阵阵抽痛,开口问道,“……你不愿意?”
顾环毓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她轻轻松开他的手,一张脸早已是满面羞红,低垂下眼睛,不去看他,“我只是觉得,现在还……太早了。”
陆双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心脏重新跳动了起来。
还好,还好,只要她不是不愿意就好。
顾环毓觉得自己此刻在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她竟然有朝一日会越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和一个陌生男人讨论自己的终身大事,这真的是疯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现在这样,在别人的眼里和无媒苟合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但是自己如今这个情景,又有谁会在乎?
反正在别人的眼里,她刚才和陆双的行为也已经是大逆不道了。
顾环毓掩住眼底的黯然神伤,这么一想,心里渐渐好受了一些。她看着围在脚边的野猫,轻轻道,“我如今记忆尚未恢复,连自己的生辰八字都不知,如何轻易嫁你?”
陆双急急道,“我不在乎!”
只有你肯嫁我就好了。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野猫围在两人脚边绕着蹭着,顾环毓看着脚边的野猫,目光变得柔和起来,“那若是我比你大,该如何?”
陆双怔了怔,随即又是摇头,“那我更不介意。”
年纪这种东西的,有什么要紧的?
顾环毓说完,也忍不住笑了笑。
自己都叫了他这么久的双儿哥哥了,若是日后一朝想起来,自己的年纪若是比他小还好说,若是比他大,那岂不是又要听他唤她一句阿姐?
想着这尴尬的一幕,她心里又渐渐轻盈了起来,眉眼慢慢舒展开,抿了抿唇,“你……你让我好好想想。”
“好,我不逼你。”
陆双牵起她的手,看着她,声音温柔下去,“你想多久都没关系,只要……只要你愿意嫁我。”
雪后初晴,冬日暖阳映照在这一片苍茫的雪山大地,檐角上的积雪被暖旭的阳光一照,化为了涓涓细水,一滴一滴打在了地上,折射出一片琉璃般的光辉.
瑞雪过后,京城在风云际会中迎来了新年。
繁华迷人眼的富贵地,处处可见一片张灯结彩,走马街巷水泄不通,红彤彤的灯笼高高挂在每一家每一户的檐角上,人们暂时忘却了压在头顶上的危机阴霾,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过年的喜悦。
只除了工部侍郎顾大人家。
工部涉及水利、土木、纺织等民生项目,虽然相比于其他六部权利并不大,但是个难得的肥差,工部侍郎作为工部的二把手,自然是肥差中的肥差。顾家家底丰厚,宅院偌大,院子里角角落落挂的都是京城最时兴昂贵的琉璃八角金丝宫灯,满院处处琳琅挂彩,喜气洋洋,华丽又不失典雅。
只不过穿梭而行的丫鬟小厮们俱都敛气屏声,不敢过于喧哗,无他——顾家失踪的大小姐还是没有找到。
闺阁女郎失踪了数月之久,已是说不过去,就算是回来了,也难免是一桩丑事。近日顾老爷开始着手吩咐下人们采买各色丧事物品,只等过完这个年,便对外公布顾环毓的丧事。
而另一边,在梅山的顾环毓亦是迎来了第一个新年。
她与聂氏一起在屋里准备着年夜饭,庭院里,陆双和陆父点燃了鞭炮,霹雳吧啦的爆竹声在寂静的山上格外响亮,引来山上的野兽一阵不安的嚎叫。陆父和陆双对话的声音从庭院里传来,顾环毓和聂氏不约而同地离开屋子,停在廊下,望着璀璨的烟花在天幕盛放,她望着山下的万家灯火,低头回眸间与陆双相视,他在庭院里仰头看着她,一双眼睛在夜空中亮的惊人。
顾环毓抿了抿唇,对他会心一笑。
陆双怔了怔,也翘起薄唇,对她笑了笑。
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完了年夜饭,顾环毓跪在天幕之下,许了三个愿望。
一愿陆家一家健康平安,顺遂一生。
二愿母亲九泉之下顺心如意,不再苦痛。
三愿……
三愿陆双能够永远平安,永远开心.
陆父觉得这段日子里陆双有些不对劲,比起之前更加干劲十足。
如今每次出门打猎,陆双恨不得天不亮就出门去,然后不到傍晚便快快猎完回家。虽说时间大大缩短,但是猎的猎物比之前还要多几倍,他也不好说什么。
自家儿子最近这是怎么了?他无意间问起聂氏,聂氏却是会心一笑,老神在在地让他不要多管闲事。
“我看啊,咱们陆家啊,马上就要有喜事了。”她笑着道。
陆双今日下了山,去了当铺一趟。
日出而猎,夜里回家,几日再一下山,虽说平时也是这般行程,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陆双早已经习惯,从没觉得怎么样。只是最近他却觉得自己的时间越来越不够用。
想起那一道柔美的身影还在家里等他,他只恨不得天天哪里也不去,无时无刻不与她黏在一起。
掌柜的看他最近神采奕奕,面色红润,笑笑不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的一脸深意,“你若哪日好事将近,可不要忘了赏我一杯喜酒喝。”
陆双只是笑了笑,既没有反驳,也没有回应。
回家的时候,不知她会在干什么。告别完掌柜,他离开当铺,抬头看着还不算晚的天色,一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忍不住染上笑容,脚步也不自觉加快了。
“双儿哥哥?”身后传来一声不确定的女音。
王瑛儿从药铺里出来,余光里扫到走在路上的高瘦身影,想也不想地便叫住了他。
陆双回过头,看到是王瑛儿之后,停住脚步,含笑的脸渐渐冷了下去。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是过去了很久,王瑛儿仍是没有忘记那一次的屈辱,她让芸儿走远,自己则和陆双站在拐角无人处,怨恨又缠绵地盯着他,“那个女的呢?怎么今日不见。”
陆双皱了皱眉,声音有些冷,“与你无关。”抬脚便要走。
“什么叫与我无关?!”明明你前几个月还来了我家里提亲!王瑛儿朝前迈了一步,不让他走,一双眼睛直直看着他,“你就是因为她不愿意娶我的?”
“不是。”陆双道,“王姑娘,我上一次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抱歉,我要走了。”
王瑛儿愣住,翕动了嘴唇,慢慢道,“你不喜欢我?”
陆双沉默,片刻道,“天下好男儿多的事,我这样的粗俗身份,匹配不上王姑娘,王姑娘还是早早寻觅良缘,莫要一时被蒙蔽住了眼。”
“那你喜欢谁?”王瑛儿有些忍不住想哭,又忍不住想大声质问,“你难道喜欢那个女的吗?你的那个表妹?”
“我说了,与你无关。我先走了。”
王瑛儿脸色变了又变,看着他生怕跟她多说一句话的态度,心中大恨,语气变得不善,“那个跟你在一起的女人,到底是不是你的表妹?”
陆双心里咯噔一跳,冷冷看了她一眼。
王瑛儿冷笑一声,丝毫不怕,“tຊ陆双,你莫不是偷偷从哪里拐了人?”
陆双脸色一变,急急道,“你莫要胡说!”
“那你告诉我,这女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陆双顿了顿,冷冷道,“我说了,她是我的远房表妹。”
“表妹?”王瑛儿冷笑,陆父那天造访家里时,早已经把陆家的家底说了个干净,他可没有说过陆双还有一个表妹,她也是事后才想起这件事,琢磨出了不对劲。
“你是不是在心虚?”王瑛儿有些怒,“陆双,你在心虚什么?”
陆双脸色难看,不欲再与她费口舌,转身便要走。
“我说什么呢,原来是家里藏了个美娇娘。”王瑛儿这几天嫉恨地失去了理智,体面斯文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反正芸儿在给她放风,她也不怕被人看见瞧见,“这个女人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是不是你买来的,莫不是你从哪里捡来的吧?”
陆双终于顿了一顿。
王瑛儿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心中一惊,一时只觉得怒意更上心头,“陆双,你胆敢藏匿良家女,你真不怕我去告你!”
她说这话并不是气话。陆双不给她脸面,那她就毁了他。
陆双果然变了脸色。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现在的行为,确实算作藏匿良家女。
他是不怕别人给他泼脏水,但是他不能不顾顾环毓。
“王瑛儿,你如今报复我也好,恨我也好,但是此女就是我的表妹,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我爹娘,若再不信,可去看一看衙门里最近是否有此女的告示文书?多说无益,明日我便把我五服的族谱给你过目,你自己一看便知。只要不怕衙门到时候给你一个攀诬的罪名,坏了你的名声,你想去衙门就自去告。”
他说的有鼻子有眼,他哪里有族谱?只不过是唬王瑛儿罢了。王瑛儿一介未出阁的女郎,无论如何都不方便与官衙扯上关系。
王瑛儿听此果然变了脸色。
这女子果真是他的表妹?
她疑惑的目光又在陆双的脸上转了一圈,心里生起几分古怪之感。
退一万步,那女郎就算是陆双的表妹,可是看那高雅品貌、谈吐举止,分明是高门爵显家里才能滋养出的人物。
她们王家在镇上也是数的上名号的,王瑛儿自认自己也是正宗的大户小姐,她虽然嫉妒地发狂,但不得不承认,比起那女郎还是远远不及。
想到此,王瑛儿心念一动,看着陆双,又道,“阿双,这个女人与你不同。她不适合你。”
陆双对她的耐心已经到了顶点,闻言脸色一沉,剑眉蹙起,不屑道,“这跟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跟我是没什么关系,但你自己想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王瑛儿慢慢道,“这女郎弱质纤纤,想必之前必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与你这样从小生于乡野的猎户可是不同。你若是只图一时新鲜还好,若是长长久久地处下去,你们两个人话不投机半句多,最后只会平白磋磨了岁月,相看两厌罢了。”
陆双心中一动,像是藏在心底隐秘的气球被她挑破了一样。
他忍无可忍,面色强作镇定,抬脚便走了。
想不到走了会又碰到了那个老神在在的老道士。老道一看见是他,就跟看见了自家亲人一样,眼睛都亮了,端着破碗朝他跑了过去。
“小兄弟,我那日跟你算的那一卦,怎么样?准不准、准不准啊?”
陆双没有心情跟他说话,掏了掏怀里的铜板,扔了几个丢在他的碗里。
老道见有了意外之财,喜的跟什么似的,一边谄媚笑一边追着他道,“小兄弟你别不信,乖乖听我的话,绝对可以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陆双想起老者之前给他算过的“血光之灾”,脸色更是沉了下去。
他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一件事,停下来,看向老道。
“大师,我有一事不解。”
老道连连点头,“你说你说。”.
上山回家的路上,陆双踩在化雪的荆棘地,一语不发。
脑海里竟是反复回想着王瑛儿所说的话。
连她竟然也能看的出来,他和她不是一路人。
只是他自己又岂会不清楚这里面的要害?
说起来,从始至终都是他配不上罢了。
可是情之一字,何其难解?他现在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再在乎王瑛儿的这些诛心之言。
第27章
过了新年, 很快元宵又至。
陆双带顾环毓下山去看花灯。他答应过她的。
元宵节果然很盛大,街市上一片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一盏盏的花灯沿江而流, 汇成一片星河, 烟花一朵一朵地盛开在夜空中,比起任何一次都要热闹非凡。
聂氏挽着顾环毓, 后面跟着陆双, 三人喜气洋洋地赏着花灯。今日聂氏也下山了, 亲亲热热地挽着顾环毓, 时不时给她指一指模样各异的花灯,介绍一下花灯的寓意和当地民俗, 而顾环毓则点头听着, 两人说说笑笑, 慢慢往前走。
陆双则是一语不发跟在两人身后, 他并不喜欢这种场合, 但也始终淡淡地不离开,自始至终都跟在两人身后,要是有旁边推搡过来的行人,他便主动抬手阻拦行人, 为两人开路,像是一个可靠又忠诚的护卫。
今日没有宵禁,无需遮面, 所有的女郎都大方地丢下了帷帽,显露出一张张姣好的面孔出来。
顾环毓今日穿了一件杏色的襦裙, 仍是带着帷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找她并不需要太多的功夫,一眼就可以在人群里认出来。
人流攒动,显得她柔弱无依,在人群中犹如一朵娇柔的花瓣。陆双时刻关注着她,缓缓地往前走,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他个子高挑,身姿挺直,乌泱泱的人群之中再没有比他要高的了,人群中的他甚至比顾环毓还要好找。
在这样的时候,至少能够离的她近一些……
有小摊在叫卖着兽面,正好就摆在几人的必经之路上,顾环毓觉得新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聂氏注意到她的目光,抬眼看了一眼她戴在头上的帷帽。
她是已婚妇人,无需遮遮掩掩,露个脸没啥的,但是顾环毓身份特殊,遮住她的脸不仅是为她自己好,也是为了他们一家人好。
可是今天情况特殊,帷帽反而成了显眼的了。聂氏看了一眼她的帷帽,又扫了一圈行人中形形色色的兽面,计上心头,笑道,“双儿,给环环买个兽面玩玩。”
顾环毓下意识便要拒绝,聂氏却不容她拒绝,给她挑了个猰貐,摘下她的帷帽,戴在了她的脸上,“戴着玩玩嘛。”
一只凶神恶煞的凶兽完美遮住了她的一张小脸,顾环毓喃喃地收回了手,不再推辞,“……多谢婶婶。”
“客气什么。”聂氏笑笑,拉着她继续往前走了,陆双在后面结账付钱,很快跟了上去。
路过成衣铺子时,聂氏目光一亮,拉着顾环毓进去,就要给她买新衣裳。
见顾环毓又推辞,她立刻道,“这怎么行?你打来我们家,还没有给你置办过什么东西,这都过年了,怎么不得有身新衣裳?快跟婶子进去挑挑。”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在想,什么婶子不婶子的,过不了多久,你就该改口叫娘了也说不定。
聂氏一想到这里,心里更是乐开了花,瞧了一眼顾环毓身上的衣裳,这衣裳是她年轻时候的,年轻时聂氏自认也是个瘦美人,可这衣裳穿在纤瘦的女郎身上还是有些宽松不合身,灰扑扑的不起眼,要不是顾环毓模样长得好,还真是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衣裳。
人群中爆发出尖叫声,掀起一阵激烈的骚乱。
陆双眼疾手快,立刻挡在前面护住两人,聂氏拉着她赶紧往边上退散,好奇随着人群看了过去,“这是怎么了?”
陆双趁机来到顾环毓身边,低下头去,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声音又低又磁。
顾环毓轻轻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无事。”
兽面遮住了她微微发红的脸,陆双看不到她的神情,只是觉得面如皎玉的女郎戴着这个狰狞的兽面甚是违和,但是并不难看。
他的环环戴什么都好看。
聂氏围在前面看热闹,陆双扶住顾环毓,在拥挤的人群中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一触即离。
他们就像是背着大人偷偷做恶作剧的孩子,少年女郎在无人注意的人群中tຊ牵了牵手,又很快松开,温暖的触感一触即离。
顾环毓抬眼看他,忽然心跳一动。
有流民正在哄抢小摊上的食物,逃窜的过程中撞倒了几个行人,接着又直直冲撞了穿街而来的马车,打马的仆人急忙勒住缰绳,响起一阵尖锐的嘶鸣。流民屁滚尿流地滚在地上,怀里抢的包子撒了一地,但他顾不上许多,干脆就这样趴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不长眼的东西!滚开!知县大人的马车你也敢撞!”
仆人一脸凶相,扬起鞭子就抽了下去,响亮的鞭子抽在背上,那流民竟然浑然不觉,还跪在地上拼命啃着包子,混着一地脏污的泥土。
“我的包子!我的包子!”被抢了的摊主赶了过来,逮住流民就是一阵拳打脚踢,随即他注意到了一脸不善的仆人和马车,也没敢继续打,只得胡乱踢了几脚就把流民拖到一旁,给马车让开道,自己则是绕到马车一旁,躬下身子,扬起一抹谄媚的笑,对里面的人毕恭毕敬道,“大人,大人,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您没事吧?”
马车受了冲撞,直接晃得车里的李大人一个醒神,他睡梦正酣,被人骤然搅了好梦,心里哪能痛快?不过只是掀起帘子摆了摆手,示意仆人继续赶路。
仆人冷笑,挥了挥手里的鞭子,“罢了,今日元宵节,我们老爷心情好,就先放你们一马,若是再闹事,就把你们一起押入府衙!打上二十大板!”
“多谢大人开恩!多谢老爷开恩!”摊主感激滴零,躬身目送马车远去。周围的行人也噤声不语,纷纷鞠躬行礼。
站在一旁的聂氏目睹了一切,半晌哼了一声,“狗官。”
她的声音不小,但幸好周围人该忙的忙,没有人听到她这一句大逆不道之言,聂氏拉着顾环毓往前走,语气有些不屑道,“我跟你说啊环环,这些当官的最坏了,百姓民不聊生,他们倒是一个个过得荣华富贵。我早就听说下面乱的很,如今一看还真是。唉,上面变天,百姓遭殃,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还真是可怜,这么一看,山下都乱成什么样了,还是咱们山上的日子好啊,谁也管不到咱们,谁也饿不死咱们,你说是不是?”
字里话外的意思,只把山上的日子夸的天上有地下无,仿佛还要努力取得她的认可一样。
顾环毓看着繁华底下的乱象,一时也沉默住了。
她几次下山,都若有似无地看到过一些流民,但是那时她并没有太多心思关注到这件事,如今直观地目睹了他们的惨状,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一块棉花,沉甸甸的难受。
匪患四起,彻底蔓延到了这一带,大批大批的流民蜂拥而至,惹得周围几个县苦不堪言,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李大人持的是怀柔政策,没想到清河县倒好,竟把流民都赶到了自己这里!李大人坐在马车里,又想起了那一群糟心的流民。
再这样下去,寻衅滋事,引起大规模骚乱,可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能处理的了。
“大人,若是王大人仗着半年前闹水涝,就是不肯收养流民,都丢给了咱们,那咱们该怎么办?”一旁的师爷忍不住问道。
“他敢!”李大人怒道,“说的好好的,一个县各纳一千流民,他倒好,把他地盘上的流民都赶到了我这里来了!一不给我交粮,二不给我纳贡,让我梅县吃什么喝什么!”
“反正横竖我就放一千人的米粮,剩下的我一分也不出,该谁管的谁管,爱给不给!他若再给我推辞,我就直接一纸状书高到京城去,摘了他的乌纱帽!”
师爷不赞成地唉了一声,“大人,如今风云欲变,京城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咱们还是别在这个时候触霉头了,不是说什么……陛下病重吗?”
“闭嘴!”李大人赶紧打住,“陛下的安康岂是你我能置喙的!”
师爷赶紧捂住嘴,“是小官多嘴。”
李大人面色凝重,不禁发起了愁,“若京城没有人能够管事,那这事该如何处理?难道这一千流民真的要砸在我的手里?”
师爷思忖良久,突然想到了什么,拍了拍大腿,“大人,小官想起了一个人。”
“谁?”
“工部侍郎,顾大人啊。”
“顾大人?”李大人狐疑,“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工部侍郎,那可是正儿八经的京官,天子脚下的四品官,他怎么不记得自己还认识这等人物?
师爷捋须,急急道,“颍州别驾张大人不是上月来了帖子,让咱们帮顾侍郎顾大人寻一个人?”
李大人想了想,一拍脑门。
自己最近一直在流民一事上绊住了脚,竟把这么个大事给忘了!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李大人急急道,“快快,快给我想想,那顾大人要寻什么人来着?”
“帖子上没有言明,只说是让我们留意近期有没有从京城来的女子,大约十六七岁,还再三叮嘱让我们不要声张,”师爷仔细地回忆,琢磨道,“下官猜,……莫不是他的亲戚孩子?”
李大人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依下官拙见,大人不妨给张别驾回一封信,就说努力在找此女的下落,让他放心,然后顺着张大人,跟顾大人搭上关系,再借机跟张大人搞好关系,流民这件事,那不就解决了?”
李大人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指着他道,“人家一个四品京官,低声下气求我们办事,你事情还没给人办成,就急急去向人讨情分,多大的脸!”
师爷自知理亏,讪笑一下,喃喃不语。
“快快快,快吩咐下去,看看最近有没有京城那边来的女子!”李大人立刻来了精神,纷纷外面的仆人,想了想,又脸色一变,又道,“等一下。”
“那女子若是十六七岁,帖子里又只字未提其他,想必必是个未出阁的女郎,此女身份必不简单,让人千万不可声张,悄悄去寻,切莫坏了女郎的名声。”
外面的仆人点头,掀帘去了.
“前面有鳌山,我们去看鳌山!”聂氏看到前面人头攒动,拉着顾环毓就要往前去。
陆双只得跟上。
十几个人抬着一座金碧辉煌的鳌山缓缓而来,花灯精致绝伦,光彩熠熠,周围的人们笑着走着,琉璃碰撞,衣香鬓影。
人群中跳出几个带着鬼面的傩戏艺人,头戴假面,身披苇衣,挥舞着刀剑,围住了聂氏和顾环毓,嘴里说着奇怪的语言,跳起了夸张又诡谲的舞蹈。
顾环毓看到他们手中泛着寒光的剑,突然变了脸色。
她忽然一阵恍惚,心跳开始杂乱起来。
一个鬼面的傩戏艺人兀自朝她凑了过来,一张放大的鬼面出现在她的眼底,朝她发出嘎嘎的笑声,听起来诡异的很。随即几人一起围住了她,在她面前跳起了舞,令她无处可逃。
顾环毓喃喃失神,呼吸不畅,一瞬间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她唇色发白,额头溢出了冷汗,手脚都开始发起了冷,盯着这一张犹如梦境最深处般可怕回忆的鬼面,那些一次次出现在眼前的血红与杀戮仿佛再次跃入眼帘,渐渐地面无人色。
她仿佛听到了聂氏笑着打赏的声音,以及陆双焦急的呼唤声,可是此时此刻,她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了,只剩下眼中这一张张怪笑的鬼面。
她忽然感到脑海里一片空白。
也就是在顷刻之间,越来越多的人群凑了过来,将她冲散.
一处偏僻的拐角处,几个冷面的侍卫正围在巷道里。
鳌山正在巷道外缓缓路过,人声逐渐鼎沸,一片嬉笑声传来。
此刻的人们眼里只有热闹的喜悦,无人会注意到这一处寂静之地。这里一片沉重的肃杀之气与外面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
侍卫中间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身披黑色大氅,面如温玉,地上横着几具尸体。
慕容彦面色平静,看着倒在他面前、只剩下的最后一个活人的刺客道,“说罢,你是惠王的人,还是燕王的人,亦或者,你是太子的人?”
刺客捂着胸口的血,含恨瞪着他。
慕容彦淡淡一笑,仿佛刚才经历生死一线的人不是他,“我知道你是死士,死士是不那么容易开口的,tຊ但我会让你活着,与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不妨好好想一想。”
刺客看着他冷笑,“慕容彦,若是他们知道你的狼子野心,必定都不会放过你。就算死了我,也会有其他的人来取你的性命。”
慕容彦在这偏僻小镇蛰伏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天。今天是元宵节,他们料定了他会出门,必会趁乱伺机刺杀,他干脆将计就计,反手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你不说,我也知道。”慕容彦淡淡道,“皇帝老儿命不久矣,必定提前写了即位诏书,惠王登位心切,想要篡改诏书,然后再将皇子们逐个诛杀,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了,我那太子哥哥,想必现在已经凶多吉少了吧。”
刺客冷笑,“告诉你也无妨。不光是惠王的人,就连燕王的人也来了,他们很快就会无声无息地除掉你,你是躲不过去的,九皇子。”
他还没有说完九皇子这三个字,慕容彦便抽出剑,一剑刺中了他的喉咙。
“什么人!”忽然有侍卫转头。
侍卫虽然情急,但是并不慌张。他们根本就不怕被人看见,看见了也不要紧,他们会让他们和地上的人一样,成为死人。
女郎戴着兽面,怔怔地站在巷道口,似乎是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地上一片鲜血,横七竖八地倒了无数尸体,慕容彦缓缓用手帕擦拭手上沾染的血,侧过头,漫不经心地看了顾环毓一眼,他收回剑,慢慢走出了阴影,温和地对她笑了一笑。
“姑娘莫怕,我不是歹人。”
顾环毓怔怔地看着地上一地的血,脑子更加难受起来,死死盯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呼吸一片急促。倏然间一道银光亮在了眼底,她看到男人身后的侍卫缓缓拔出了腰间的剑,一脸阴沉地盯着自己,而高大的黑衣男人正噙着淡淡笑意朝她走来。
一个更大的危机感横亘了出来,让她如梦初醒!
眼前的这个男人,要杀她!
第28章
傩戏艺人跳着舞走了, 陆双回头再去找顾环毓的时候,却发现女郎已经不见了人影。
他的面色唰的一白,几乎是立刻想起了她被山匪掳走的情景, 心跳几乎在一瞬间停止, 整个人一下被钉在了原地, 浑身上下彻骨的冰冷。
聂氏也大叫,“哎呀!环环呢!”
陆双什么也没说, 鹰一般的目光飞快在四周逡巡。
周围一片熙来攘往, 哪里有一点骚乱的迹象?
他脸色阴沉, 开始飞快地寻人, 阴鸷的目光冷电一般逡巡而过,如同索命的阎罗恶鬼, 所到之处路人纷纷退避三舍。一队人马正好这时穿街而来, 他顾不上许多, 直直冲撞了轿子前面打马的下人。
马受到了惊吓, 马蹄抬了抬, 下人嘿了一声,正要张嘴开骂,奈何下一刻黑衣少年便没影了,竟是逃的比兔子还快!
人影如织, 车水马龙,当下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陆双不停找着,手在不知不觉发起了抖, 额头渗出冷汗,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
自从上次顾环毓被山匪掳走, 自己后又杀了那些山匪之后,他便得了一个毛病:遇到激动的事情, 会忍不住手腕发抖。
此刻的他渐渐红了眼睛,全身上下一阵阵发冷,拼命忍住手腕的哆嗦,咬着牙快速穿梭在人群之中,急切地寻找着那一抹消失的身影.
巷道里的顾环毓彻底呆住了。
眼前的男人斯文俊秀,却是刚刚毫不变脸地杀死了一个人。
他跟她说他不是歹人?
顾环毓浑身上下的血瞬间冷了下去,兽面下的一张脸面无人色。她想跑,可是却像是钉在了地上一样,愣愣盯着慕容彦,一动也动不了。
他这是要杀自己灭口吗?
不能让他就这样杀了自己。
不能跑!跑了更是死!
女郎戴着一张狰狞兽面,一身粗布衣裙,木讷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是被吓坏了。
慕容彦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要不要杀呢?
这样一个弱女子……好像也没有杀的必要。
见公子没有动作,身后的几个侍卫也按住了腰间的剑,按兵不动。
顾环毓装出一幅瑟瑟发抖的模样,见他只是停在几步之外并无表示,这才弱弱开口道,“公子……妾身,妾身刚才什么也没有看见。”
与陆家待了这么久,她伪装成了一幅本地口音,声音胆怯,模样瑟缩,瞧着就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野妇人,因为惜命而与他在努力地交涉着。
慕容彦没有直视已婚妇人的习惯,不过还是淡淡扫了她一眼,瞧出了端倪,“你自称妾身,为何没有梳妇人发髻?”
顾环毓心里咯噔一跳,脑子转的飞快,“妾身……还没有过门,但已与人许下了婚约。”
慕容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要是放在以往,他是绝对不会和这样的乡野妇人多说半句话的,但是今天却是破了例。
许是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样子有几分有趣,声音也称得上悦耳,她的命此刻就掌握在他的手里,很有趣不是吗?
“那你的夫君呢?为何把你一人留在了这里。”他此刻饶有兴致。
“夫君……他,街上人太多,我们被马车所撞,一时分开了。”
慕容彦听着她的话,她的语气不像是在说谎。如果他现在要了这个女人的命,那也不必过门了,他的夫君只能找到一具尸体。
念此及,慕容彦淡淡一笑。皇帝老儿虽然别的没有给他,倒是给了他一个好的身份,他一个喜怒就可以随意掌握这些草芥之人的生死。
外面的街道依旧热闹,突然传来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惊呼声,“下雪了——”
侍从听到了动静,抬头看了看天,忙撑起随身的伞,跑过去遮住了慕容彦。
雪花一片一片落了下来,打在顾环毓身上,她不敢抬头去看慕容彦,他没说让她走,她不敢擅自离去,只得站在雪幕之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她用余光打量着慕容彦。男人瞧着很年轻,一身锦衣华服,面容清俊,气度优雅,身边的下人们对他毕恭毕敬。他抱臂站在伞下,望着雪花似有所思,与这熙熙攘攘的街市格格不入,出挑的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蹙起了眉,心中不好的感觉突然愈加强烈。
为何看见这个男人,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她的心里会升起一股古怪的感觉。
甚至比起刚才的难受更甚。
两人一起站在雪中,一丝声音也无,听着巷道外的行人渐行渐远。
慕容彦看了一会雪,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女人还没有走,他看了顾环毓一眼,她的身上已经覆了薄薄的一层雪。
他朝侍卫示意,把伞给她。
顾环毓吓了一跳,随即松了口气,他应该不会杀她了。但她不敢要,畏畏缩缩地拒绝。
瞧她那胆战心惊的样子,慕容彦心中泛不起一丝波澜,这么些年他早就看淡了,生的死的,对他来说都太过简单。
而现在,他突然不想杀这个女人了。
见她拼命推辞,坚决不要,他当然不会再让,只是淡淡道,“希望姑娘聪明一点,今日之事,你就当什么也没有看见。”
“走吧。”
顾环毓长松一口气,如蒙大赦,不断地跟他谄媚道谢,这就准备急急离开巷口。
慕容彦却像是又想起来了什么,“等等。”
顾环毓心跳一紧!
他走进她几步,慢慢道,“你刚刚听到了什么?”
他的个子很高,行动之间,地上的影子像是黑色的巨兽无声向她袭来。
顾环毓死死掐住手心,脑子飞速转着,做惶恐状,急急道,“这位公子,妾身被人挤的迷了路,一时走错才进了这里,妾身进来的时候便看见公子和这些大人,还有……还有地上的这些人,至于其他的,妾身是一句话都没有听没有看啊!请公子明鉴啊!”
两人离得很近,近的能够看清女郎兽面之下的一双惶恐不安的眼睛。慕容彦能够分辨她此刻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这双眼睛很美。
慕容彦突然眉头微蹙。
这双眼睛……
他抬起手,下意识就要去摘顾环毓脸上的兽面。
守在另一侧巷道的侍卫突然急急跑了进来,“公子。官府的人来了。”
慕容彦放下手,身边的侍卫将他簇拥在中间,护送他离开了巷道。很快巷道里只剩下了顾环毓一个人。
顾环毓劫后余生,愣愣立在原地,一口气这才顺了过来。
……他们这是走了?
她顾不得其他,恨tຊ不得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里。
“公子,你猜我刚刚碰见了谁?”卫林将慕容彦护送进了马车,轻松地插了一句。
在这些属下里,慕容彦最信任他,卫林笑了一下,自顾自道,“我看见了那个在梅山上救了我们的小兄弟,你说巧不巧?瞧他那一副焦急的样子,似乎是在找人呢。”
慕容彦不以为意,没有回应,只是盯着马车外的雪。
卫林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个地方果真是弹丸之地,碰过的人还是很容易会碰到。
可是——怎么就是找不到顾大小姐呢?.
顾环毓急急逃离了巷道,仿佛里面关着修罗恶鬼,直到跑的越来越远,她这才逐渐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她不知跑到了哪里,一个人坐在角落,大口大口地喘气。
劫后余生,刚才简直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顾环毓捂住剧烈跳动的心口,这才感觉到了额头上已经全都是冷汗。
她摘下兽面,擦了擦冷汗,这才开始环顾起四周,竟是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她心中一慌,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陆双。
他该如何找到她?
顾环毓坐在陌生的角落里,望着人流如织,兀自发愁。
她不知道路,也不敢再随意走动,干脆就这样坐在原地等待,过一会再想办法,顺便平复一下自己狂乱的内心。
她就这样坐在角落,怔怔望着人流如织。时间过去了很久。
“大小姐……”隐隐约约间,响起的女声细弱蚊蚁,带着点颤。
顾环毓此时已是身心俱疲,一时忍不住转头去看。
如风早已在这里观察了很久,久久盯着这个与自家小姐九成九像的侧影,心里还有点不确定,直到顾环毓转过脸来,如风心里一震。
果然是大小姐!
皇天不负有心人,不枉她在这一带留意了这么多天。看来她那日看到的身影没有看错。
“大小姐!真的是你!”如风激动地拉住她的手,这里是一处角落,她不担心会被人看到,声音也有些大,“我是如风啊!”
顾环毓蹙着娥眉,看着眼前的女郎,喃喃,“……如风?”
如风心里一惊,“大小姐?”
她心中大惊,第一个念头就是顾环毓是不是将她抛弃了,才装作不认识自己,心中一急,眼眶便泛起了泪,攥住顾环毓的手更加紧了紧,“大小姐不记得我了?我是你身边伺候的如风啊。”
顾环毓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如风是谁?”
如风大惊,心想大小姐如今的演技真是好,当真是看不出来一丝破绽,心里这样想,面上还要强颜欢笑,倒豆子一般不停道,“大小姐如今去哪里了?这么多月可担心死奴婢了,老爷那边可派人来找过?小姐身上可曾受伤?”
顾环毓心中听得一紧。
莫非……这人真的是她以前的丫鬟?
“你……”她看着如风,“你认识我?”
“小姐!我是您的贴身丫鬟啊!还有花影,我们两人是自小服侍小姐的。”说到此处如风不免黯然,花影在那场大祸中为了护住小姐,被车辕砸中了头,很快便断了气。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意,怎能不痛心?
她还想继续说下去,话到嘴边却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惊诧地望向顾环毓。
瞧这反应,难道小姐真的是不记得了?
顾环毓面色也凝重起来,拉住了如风的手,“你可真的是我的丫鬟?”
如风大喜,不住拼命点头,又看着顾环毓,忍不住忧心问道,“小姐……您这是?”
顾环毓也不隐瞒,黯然道,“我失了记忆,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你既然说是我的丫鬟,可知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风面色大变。
她想起那一日的刀光箭雨,想起那些山匪狞笑可怕的嘴脸,那些山匪杀人如同切菜一样,府里的那些家丁哪能是对手?那简直是噩梦一般的回忆。
她脸色难看起来,艰难回忆道,“那一日……我们前往灵州的探亲路上碰上了山匪,小姐为了息事宁人,令我们将随行的银钱财物献给山匪,可没有想到那些山匪却犹不知足,不但抢了所有的财物,还扬言要一看车里的小姐一面,竟是打起了小姐的主意,双方就这么发生了打斗,后来我们不敌,马车跌进了悬崖下,奴婢为了保护小姐,一并摔了下去,等奴婢醒过来后,只看见摔烂的马车和死去的马,马车里空无一人,早已没有了小姐的身影。”
顾环毓越听脸色越白,这些场景简直跟她的梦里一模一样。
“小姐,奴婢流落悬崖之下,别无办法,只能辗转附近,做了别人家的丫鬟,只想着留在这里,或者还能再找到小姐、见到小姐一面,没想到上天开眼,真的让奴婢见到了小姐!小姐你这些日子里去了哪里?”
顾环毓为难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对她说,这时如风一抬眼,便看见一名胖夫人正从首饰店里走出来,她心里一惊,下意识便朝深处藏了藏。
这胖夫人就是如风现在的女主人,女主人家里是开赌坊的,性情暴躁,动不动就打骂下人,如风在她手里被嗟磨地苦不堪言。
“小姐,我的主子来了,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如风一脸死灰,泫然欲泣,绝望道,“我的主子脾气不好,若看见奴婢不在眼前,回去又是一顿好打。”
顾环毓心中一痛,露出哀色,想了想,撸掉了手腕上的金镯,塞到了如风手里,“既然如此,你且先回去。”
如风这段日子里吃糠咽菜受尽苦楚,一看见金镯子便眼前一亮,但还是忍住了,拼命推拒道,“小姐,这镯子可是大娘子生前留给你的,奴婢不能收!”
如风这么一说,顾环毓一怔,这才彻底相信了她是自己的人,随即又有些强硬地将金镯塞到了她的手里。
她心中苦笑,心想你还是留着吧,若是我一辈子待在这里,这只金镯恐怕是我能留给你的唯一的依傍了。
如风眼见胖夫人开始东张西望,肯定是在找她,脸色已有些不好,她心里一急,只能先接了金镯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站起身来,“小姐,那奴婢就先走了,奴婢现在的主子喜欢买首饰,奴婢会经常跟着她出门,小姐若是想要再见我,就过来这边的首饰店看一看。”
如风恋恋不舍,泪如雨下,殷殷地看着顾环毓,那模样真像是生死诀别,“小姐!等老爷的人找过来,小姐一定别忘了赎我出去!一定要赎我回去!”.
陆双还在疯了一样地在找顾环毓。
聂氏他没有管,第一时间便开始找她,可是竟是找了半天仍是无果。
她究竟去了哪里?
陆双站在人群之中,六神无主,面色煞白,手腕剧烈地打着摆子,简直不能想象失去她的后果。
直到他路过一家首饰店,角落里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顾环毓若有所思地坐在原地,正好抬起头,看见了一脸焦急的陆双。
她眼睛一亮,“陆双!我在这儿。”
陆双呼吸一滞,立刻回过头去,便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顾环毓站起身来,对他招手。
陆双双眼发红,神色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便缓和了下来,顾环毓却是看的心惊,靠近他的脚步停在了原地。
他面如恶鬼的凶相有些令她胆寒。
顾环毓怔怔的,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陆双却是再也顾不得许多,几步冲到了她的身前,将她一把抱住。
他紧紧抱着她,“环环!你去了哪里?”
他咬着牙,深深吐出了一口气,又道,“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一想到那个危险的男人,顾环毓心里就一阵发紧,她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他,害他白白担心,同样的,她也不准备把如风的事情告诉他。
“我被人群冲散了,然后便迷了路,我不敢乱走,便一直在这里等你。”
“……对不起,害你担心了。”她小声道歉。
陆双一天之间经历大喜大悲数次,哪里还顾得上许多,此刻只想迫切地想要与她触碰,大手伸过去,覆在了她的手上,然后十指紧紧扣紧,再不松开。
“你没事就好。”
顾环毓心里想着事情,一时间没有注意,等她察觉的时候,少年早已将她的手攥的紧紧的。
她有些红了脸。
见到了如风,听她称呼自tຊ己一声大小姐之后,那些不知何时抛去的闺阁教养似乎再次归位。她下意识便想要松开手。
但陆双攥的是那么紧,她根本松不开。
聂氏也气喘吁吁地找了过来,见顾环毓平安无事,大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吓死我了!”
“不逛了!咱回家去!”她立刻张罗着几人回家。
两人都没有拒绝,回去的路上,陆双让顾环毓走在前面,自己则在她身后一错不错地盯着她,过了片刻他又实在没有忍住,加快了脚步与她并肩而行,想了想伸出了手去,暗戳戳地想要去牵她的手。
顾环毓自然想要拒绝,但是又转念一想,自己与他连比牵手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了,如今还在意这些矜持有什么意思?不禁泄气,心里遂生出几分随波逐流之意,任他去了。
陆双见她并不抵触,心下大喜,覆住柔荑的手愈加用力,只恨不得与她十指交扣,一直走到地老天荒里去。
他目光一转,落在她的手腕时,突然变了脸色,“你的镯子呢?”
顾环毓大惊,心想陆双果真心细,这么快就被他看出来了?
可是她还不想说出如风的事情,下意识便扯谎道,“许是不小心丢在了哪里吧。”
陆双剑眉一蹙,立刻道,“一定是丢在了镇上,我去给你找回来。”
顾环毓一惊,急忙劝他,“算了,不用找了。”
陆双不为所动,只道,“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怎能算了?我现在就去给你找回来。”
顾环毓一怔,心里竟是有些感动,只是如今怎能真的让他下山去找?只得再次扯谎道,“可能是今早忘在了家里,待我回去先找找。”
陆双果真不再坚持,只是定定看了她两眼,神色不明。
顾环毓被他看的心里古怪,“怎么了?”
陆双不语,只是瞧着她的眼睛,片刻后他笑了笑,道,“好。那就回家吧。”.
回去的当晚,顾环毓心绪不宁,夜里果然又做起了噩梦。
梦中的那些刀光剑影愈加清晰,还有那看不清的脸的男人掷地有声冷冰冰的声音,一直回荡在她的脑海里,挥散不去。
“都杀了——”
顾环毓冷汗涔涔地醒来。
“环环、环环、”入目陆双一张焦急的脸,担忧地晃着她,“醒一醒!”
顾环毓头晕目眩,气息不稳,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慢慢睁开眼睛,失神地看着他,也许是刚刚噩梦的惊醒,让她的整个眸光变得恐惧而又陌生。
她眸光恍惚,久久看着陆双的脸,像是第一次看他一般细细地打量着。
陆双被她这眼神看的心里发毛,忍不住开口道,“……环环?”
顾环毓直直看着陆双,良久后,她缓缓坐起,语气平静,又带着些许淡淡的疲惫,“……没事,只是刚才做了个噩梦。”
陆双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当真没事吗?”
顾环毓笑了笑,淡淡的笑容淹没在侧脸的一片阴影中,“……没事。”
陆双向她伸过去一只手,似乎是想要替她拭去额间的冷汗,她怔了怔,下意识偏头躲过。
陆双愣了愣。
他将手慢慢垂下,放回了膝上,眸光苦涩。
顾环毓低下头去,不再看他,声音依旧温柔,“……双儿哥哥,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可以吗?”
陆双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神色不明。
半晌后,他缓缓攥紧了拳,缓缓道,“好。”
“好好休息,有事记得叫我。”
顾环毓轻轻点了点头,下一刻,她又忍不住抬头看向陆双。
她的眸光复杂,清凌凌的眸子如同暗夜里的星星,又带着些隐忍的依恋。
“双儿哥哥,晚安。”她勾起唇,对他轻轻笑了笑。
美人倚立在灯光下,笑容格外动人。陆双看着她温柔的笑容,胸间那股强烈的不安又随之慢慢消散了下去。
他也对她笑了笑,露出了一口白牙,“晚安。明天见。”
他站起身来,就要离开。
顾环毓却忽然蹙起了眉,“等一下。”
她看了看眼前的陆双,又看了一眼关的好好的门闩,眸光忽的变了一变,慢慢转了回来,盯着陆双的脸。
“你怎么会在我的屋里?”
第29章
这一句话, 让陆双温煦的脸色血色尽失。
他嘴角的笑意凝住了,神色立刻染上了慌张,甚至开始手足无措了起来。
“我、我……”他张阖着唇, 竟是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夜里, 他如往常一般入了她的屋, 关好了门闩,坐在床边守了她半夜, 半夜她却做起了噩梦, 神色痛苦不堪, 他心急如焚, 一个劲地想要唤醒她,等到她醒来了之后, 这才松了一口气, 自始至终竟是忘了这一事。
陆双目光闪躲游移, 不敢去看她, 恨不得立刻遁地消失, 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张,甚至是后背都开始冒起了冷汗。
他要怎么跟她说?
他难道要跟她说,自己夜夜都来她的屋里,看着她的睡颜, 一直就这么陪她直到天亮吗?
还是要说,自己天天夜里都做那种见不得人的梦,梦里的那个对象全都是她?
那么环环会怎么看他?
会错愕吗?还是觉得恶心、恐惧, 从此对他避而远之?
单是想到她看向他时那冷漠和嫌恶的目光,他就感到心脏一阵阵抽痛, 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他不能忍受她对他的一点点冷淡和排斥,他在她面前不能够是这个样子的, 如果可以,他永远也不想让她看见让她知道。他的自惭形秽在她面前如此的清晰和不堪,一想到这个,内心的污秽和阴暗就会一次次席卷而过,洗刷他痛苦又罪恶的内心。
他甚至怕有一天这阴暗终会吞噬自己,而伤害了她。
陆双胡乱看着地面,就是不去看她,大手早已在无意识间紧握成拳,死死地陷进手心里,他此刻的一切解释和补救都显得如此苍白,但是他还是要说,脑子里将今天的事情一幕幕飞快地过了一遍,慢慢道,“我……我看你今天状态不好,怕你夜里出事情,所以就、就守在了这里。”
他第一次说话有些磕磕巴巴。
说完之后,他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不管她信与不信,他只能说到如此地步了.
顾环毓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他在紧张,甚至在发抖。
他在害怕。
他在怕什么呢?
顾环毓目光复杂,无言地看了他片刻。
然后她垂下眸光,遮住眸中的颜色,勉强地笑了一笑。
“那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她的侧颜掩映在昏暗的灯火下,轻轻道,“双儿哥哥,谢谢你这么担心我,夜已深,你也回去睡吧。”
说完之后,她抬头对他轻轻笑了笑。
陆双怔住。
她……
她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什么。
什么也没有说。
她是已经看出来了,故意不去追究,全了他一层遮羞布,还是说根本就没有注意,并不在意?
陆双忽然心中复杂难言。这两种猜测,哪一种都不会让他好受。
但是他还能说什么?他只能顺坡下路,扬起嘴角,对她扬起了一个勉强至极的笑容,道,“那我……回去了。你……好好安歇。”
顾环毓没有抬头,手指轻轻揪着身上的被子,“……嗯。”
陆双慢吞吞地一步步走到门口,手扶上门,转头又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垂头丧气地轻轻关上门,走了出去。
直到再也听不到他的脚步声,顾环毓这才轻轻动了动,舒了一口气,熄灭了油灯,抱着被子躺了下去,睁着眼睛看着漫漫长夜.
自那夜后,顾环毓一切恢复如常。
看上去的确仅仅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介于昨晚之事,陆双一时不敢接近她,只能敬而远之,默默在远远一旁,小心翼翼又谨慎地关注着她。
女郎言笑淡淡,倚在窗边看看话本子、做着女红,看上去一切如常。这半年里,她一天天渐渐褪去了病容和忧郁,不再将自己封闭在屋子里,有的时候她会出来晒太阳,偶尔还会和他们一家人一起用膳,也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
肉眼可见的,她的脸上渐渐多了笑容。
顾环毓花了半个月的功夫,给聂氏做了一身冬衣,今天刚好最后完工。聂氏简直喜不自胜,穿上之后反复地看来看去,乐的脸上都开了花,直夸她的手艺巧。
“环环,你的女红真的是巧极了,比镇上最好的绣娘还要好,你tຊ看看这花纹、这配色,怎么这么精致,这么漂亮!怕是没个十年几年都练不出来的哟。”聂氏夸的合不拢嘴,一边得意洋洋地瞟了一眼旁边默不作声做活的陆双。
“儿子,快来看看环环给娘做的这件衣裳好不好啊?”她冲他喊。
陆双回过头,淡淡看了一眼,嗯了一声,然后回头继续干活去了。
聂氏看了他一眼,哦哟了一声,“你看看你,大冬天的,衣裳还穿着这么少,仗着自己年轻就不好好穿衣服,我跟你说啊,像你到了我这样的岁数就知道了,到老了落一身的病!是不是环环!”
顾环毓看了看陆双身上单薄的单衣,也顺应地点了点头。
聂氏看了一眼顾环毓,小心翼翼地笑了笑,“环环,你看你的手艺这么好,我是一直想给双儿做件冬衣的,但是奈何自己的本事不行,要不然……要不然环环你给双儿做件冬衣吧,就当是帮婶子一个忙,成不成?”
陆双闷头做活,耳朵却悄悄地竖了起来。
顾环毓看着陆双劲瘦修长的身板,忍不住染上一抹微笑,点了点头,没有推辞,“好。”
聂氏愣了愣,继而喜笑颜开,“好好好!那就麻烦你了!”
顾环毓轻轻摇了摇头,“婶子别这么说,婶子一家对我有大恩,做一件衣裳的,举手之劳,实在不足为报。”
“只是,家里没有合适的料子,还得麻烦婶子……”
“我知道我知道!”聂氏连连答应,“想要什么料子?我这就让双儿下山去买!”
顾环毓柔声道,“我和他一起去吧,我自己亲自去挑,可好?”
“当然好啊!”聂氏恨不得两人天天腻在一块,连忙帮陆双一口答应下来,“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你和双儿一起下山去买。”
顾环毓看了看天色,又看了一眼停住不动的陆双,犹豫了一下,道,“不然就今天吧?今天天色还不晚。”
“可以可以!”聂氏笑眯眯地答应,陆双却站直了身,淡淡来了一句,“不行。”
“嗯?”聂氏不解,“你不是今天没事了吗?何不带着环环下山去走走?”
陆双看着顾环毓,不说话,顾环毓被他古怪地盯着,心中一动,默默移开了目光。
“那就改天吧。没关系的。”她圆场道。
陆双走到她面前,立住,“你想要什么料子,我去给你买。”
他的声音面对她时又不自觉地放柔了。
顾环毓避开他有些灼热的视线,不去看他,轻轻道,“我说了你可能也不明白,不如我亲自去。”
“你先说。”
顾环毓蹙了蹙眉。
她从没见过陆双这般强硬。好像是很不想让她下山似的。
她叹了口气,说道,“我要靛青、月白、鸦青、玄色、黛色的丝线,又要同色锦线五样,外加平纹、缎、云锦、缂丝各半匹,再要一把金线。”
陆双愣了愣,没想到一件冬衣竟然能用到这么多东西。
“乖乖!这是真讲究啊!”聂氏笑道,“你就带着环环一起去呗,你一个大老爷们懂得什么?你能认得几个?快,趁着今儿天色不晚,速去速回。”
陆双不语。
他虽然面色仍是不虞,但是终究没有再说什么。顾环毓看了看他的脸,总觉得他今日有些古怪。
两人一同下了山。陆双因为昨晚的意外,一直不怎么跟她说话,只在前面一味沉默地走着。经过了庙前时,他突然停住。
跟在他身后的顾环毓也本能地停下来。
他侧头看她,鼻梁如山峦般耸立,声音又变得温柔,“你累不累?”
顾环毓怔了怔,随即摇头道,“我不累。”
“我背你吧。”
他想起每次下山时女郎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从山上到山下这么多路,她一个娇弱女郎不可能不累的。说着弯下腰去,就要背她。
顾环毓脸一红,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上来。”陆双却是执意不肯直起身,还保持着背她的姿势,语气不再是请求。
顾环毓抿了抿唇,有些为难。
她知道他虽然看上去事事不在意,内里却是个很犟的人,一旦决定了一件事很难有人能左右他。
……罢了。反正又不是没背过。
她这么想着,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慢慢覆了上去,纤手搭在了他宽厚的背上。
陆双稳稳地背着她起身,继续朝前走。
顾环毓趴在他的背上,忽然有些恍惚了,她想起那次的打狼事件,少年挡在她的前面,浑身浴血,与狼群殊死搏杀。
就算最后负了伤,他还是选择先给自己包扎了腿,然后又背起了她往回走,毫无怨言,全程一声不吭。
他那时一定很痛吧。
但是那时的怀抱,真的是让她感到了无比的安心。
顾环毓心中动容,悄悄贴近了他的背,闭上眼,感受着少年身上蓬勃的温暖。
他的身上依旧是干净的阳刚的气息,混着淡淡青草的味道。
和那时候一模一样。
顾环毓心中温暖,不自觉地慢慢翘起了唇角。
陆双的步子迈的又大又稳,声音淡淡地传来,“你要给我做冬衣?”
顾环毓伏在他的肩上,轻轻嗯了一声,“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没有什么喜欢的。”陆双顿了顿,轻轻笑了笑,又道,“你喜欢就好。”
顾环毓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只是觉得脸上更红了。
他背着她很快下了山,把她放到了地上,然后又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
两人亲都亲过了,如今再做这些亲昵的举止,他越来越从善如流。他牵着她的手,将柔弱无骨的小手缓缓地裹住,带着她往前走。
顾环毓却是发了愣。
她目光缓缓往下,望着他牵着她的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十分修长有力,完全裹住了她的手掌,清瘦微黑的手背上全是遒起的青筋。她的目光有些恍惚。
可是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做,抿了抿唇,随他去了.
去了布料铺子,顾环毓仔仔细细地挑了几匹布料和丝线,模样专注而又认真,偶尔还和掌柜讨论几句。陆双安安静静地等在门外,静静看着她,心中忽然涌出一份不真实的恍惚感。
他仿佛能够想象到以后的生活,若是他们成了亲,他和她会一起下山,他也会在铺子里安静等着她,就算是什么也不懂,但看她仔细挑东西的样子,他也能够一直这样看着,等下去。
顾环毓在铺子里待了一炷香的功夫,这才选完了东西。陆双付了钱,将料子丝线的包裹都拿在身上,两人一道出了铺子。
经过当铺时,来都来了,陆双于是想要进去找王掌柜一趟。
顾环毓站在当铺门外,对陆双道,“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陆双眉头一皱,那一次差点丢了她的不好记忆又浮现了出来,他直接道,“你跟我一起进去。”
“里面男人太多,我不喜欢。”顾环毓摇了摇头,难得拒绝了一次,“我就在那边的角落等你,你知道地方的。”
陆双皱起的眉头没有松开,他看着她艳若桃李的一张脸,绰约的风姿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尽管她此刻戴着帷帽。
他没有开口,站在那里直直盯着她,当然也没有让步。
他张了张嘴,又想说些什么,顾环毓却对他温柔一笑,道,“放心,我哪里也不去,就在那里等着你。”
看着她的笑容,陆双紧张的眉头终究慢慢松开,深深看了她一眼,终是点了点头,“好吧。”
终究是少年心性,走到当铺门口,他还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顾环毓笑着对他摆了摆手,见他终于进了当铺,再也看不见之后,这才收起了笑容,慢悠悠走到了首饰店。
她坐了下来,静静看着对面桥边的湖上小舟。
在她走向这边的时候,窥伺已久的如风早就一路瞧瞧地尾随了过来,来到了她身边。
“如风。”顾环毓看着她,淡淡道。
如风愣了几秒,然后喜极而泣,“小姐!小姐你记得如风了!小姐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
顾环毓看着她哭泣的小脸,眸光泛起温柔的怜惜,摸了摸她的头,“好如风,你受苦了。”
如风不住摇头,落下泪来,“奴婢不苦,奴婢一点也不苦。”
“如风,你走吧,就当没有找到我。”顾环毓擦了擦她的眼泪,淡淡道,“我不回去了。”
罢了。还是这样跟她说清楚吧。说清楚了,以后也就不会有麻烦了。
话一tຊ说完,她也似松了一口气似的。
盘旋在心里的一颗大石,突然就落了地。
她现在觉得无比轻松。
如风却是如遭晴天霹雳,抬头看她,杏眼圆睁,“小姐你说什么?!”
“过了这么久,顾家也没有找过我,应该已经当我是死了。”顾环毓苦笑,无限苦涩,“那我还回去做什么?”
如风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竟是有些头晕目眩之感,她强撑着精神,急急道,“可是、可是小姐您怎么知道老爷没有找你?或许他一直都在找您,只是还没有找到而已……再说,小姐您也可以自己回去啊,您这就带着我一起回去!我跟您一起走!好不好?”
顾环毓无言。
半晌,她低下头,无限落寞,“我回去了,没有人会高兴的。”
他们只会当她是污点,是顾家的耻辱。
“小姐、小姐您不能这样想啊。”如风大惊,忙道,“老爷他是有多疼爱您,您不是不知道啊……”迎上顾环毓看向她的眼,她咽了咽唾沫,有点心虚,又话锋一转,道,“老爷以前和您只是一时有了误会,只要小姐您肯低头,他又岂会对小姐不管不顾,您可是他嫡亲的大女儿啊!”
见顾环毓仍是不为所动,如风福至心灵,突然想起了刚才与她并肩而行的高大少年,那少年对小姐极为关切,竟是还抓着小姐的手不放!
如风大惊失色,声音都颤抖了,“小姐……小姐您该不会是……”
“小姐……您莫不是和那个小子在一起了?”
听到陆双,顾环毓的眸光不自觉地漾起一抹柔。
如风看到她如此模样,心中更加如丧考妣,痛心疾首道,“小姐……小姐您怎么能……”
顾环毓低下头去,默默红了脸,缓缓吐了口气,像是在做什么建设一般,慢慢道,“他救了我,也对我很好,我……想和他在一起。”
“小姐你疯了!”如风惊叫,“小姐你是名门千金,怎可与乡野村夫在一起?”
第30章 (捉虫)
“如风。”顾环毓慢慢道, “他不是你想的这样。”
“他是什么样的人!”如风义愤填膺,恨恨道,“此人就是一个忘恩负义、色欲熏心的小人!他这是挟恩图报!仗着救了小姐一条命, 就想要小姐你拿下半辈子去抵, 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看中了小姐的好颜色, 便想要据为己有,他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一个穷酸的乡村野夫, 吃穿还没有我们这些奴才好, 他能给小姐什么样的生活?”
这话极为难听, 顾环毓已是变了脸色。可是如风仍在倒豆子一般劈头盖脸地骂, 仿佛陆双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如风,”顾环毓听不下去, 打断了她, “你不要再说了。”
她决定和他在一起, 就已经做好了以后要过什么生活的准备, 她的心意不会变。
如风住了嘴, 见顾环毓态度坚决,一幅怎么也听不进去的架势。
她这一刻觉得天塌了也不为过。
她本来打算的好好的,等到小姐回了家,自己便能从这个虎狼窝里赎身出去。
可是如今倒好, 最坏的结果出现了。
顾府没有人来寻小姐,而小姐自己也不愿意走。
如风想起这段日子挨的一顿顿毒打,想起以后还要在那个吃人的地方待一辈子, 只觉得两眼一黑,人生无望。
“小姐……”如风泫然若泣, 声音悲切,“你不为自己想一想, 难道也不管如风了吗?”
顾环毓大惊,“你说什么?”
“小姐,如风是顾府的丫鬟,卖身契还捏在大夫人的手里,如若如风不回去,这辈子都是逃跑的奴藉,在哪里又会过得好?他们看我是奴藉,又无名无分,以为我是哪里私逃出来的丫鬟,都不肯要我,我求了万般,才被现在这家人收了进去,可是却没想到是进了虎狼窝!他们给我最低的钱,却让我干最脏最累的话,还动不动动辄打骂,小姐你知道如风这阵子都是过得什么日子吗?小姐,你看看我的手!从前你连根针线都舍不得让我拿,如今奴婢这双手,可谓是伤痕累累,可是奴婢也忍了,奴婢不怕,奴婢苟活在那里的唯一希望,就是早日能够找到小姐,再和小姐一起回到顾府,若是奴婢一直待在那个地方,一定会活活折磨死的!小姐,您难道忍心看着奴婢去死吗?”
见顾环毓面色动容,如风仿佛抓住一线生机,急急哭诉道,“还有花影!小姐,您忘了花影了吗!她为了护住小姐,压在车轴底下死了,还有阿丁、阿木,都死在了那一日里,只剩下了一个我,我们这些下人可都是从小就跟着小姐的人啊,小姐你忍心就让我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吗?”
顾环毓想到曾经朝夕相处的那些人,如今只剩下了如风和她,内心哀恸,再也说不出话来。
“小姐、”如风仍不放弃,“小姐您忘了吗?您当初是为何突然出府探亲?不单单是为了躲开九皇子,您在几月前查到了当年为先大娘子看诊的郎中,却没想到郎中到京城的半路上被人杀害了,您疑心是大娘子所为,为了避人耳目,您将另一位郎中秘密安顿在了京郊外,然后您便可以借着探亲一事偷偷去审。这么些年来,小姐您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先大娘子的死因,您如今一走了之,大娘子在九泉之下又如何安息!”
听到九皇子三个字。顾环毓心中咯噔一下。
是啊,她想起来了。
她是为了什么出府探亲。
一是为了躲开东宫派人来的突然求娶,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她要假借探亲之实,放松柳氏的警惕,暗地里偷偷调查母亲当年的死因。
却没成想半路上便出了事。
土匪打劫?但那段时间,土匪还未像如今这般猖狂,真的是土匪所为吗?
此事越想越蹊跷。
她沿路早已打探好了最为安全的一条路,但不巧还是遇到了土匪,看那一群土匪势在必得的模样,就好像是专门为了她们而来的似的。
土匪贪财,按理说一般都是打家劫舍,拿了钱就行了,但是他们对金钱并无兴趣,反而是对马车里的她更感兴趣,就像是不抓到她不罢休一般。
是谁如此针对她?
答案几乎不言而喻。
顾环毓心中发寒,一股想要作呕的恶心感席卷而上。
那个女人的嘴脸她简直要吐,当年不放过母亲,如今竟然连自己也不放过。
她银牙咬碎,指甲刺向手心,感受到了尖锐的疼痛。
如风哭诉,“都是大夫人!都是那个恶毒的女人害的!她害了大夫人不够!还要害我们梅岭轩十几口人!害小姐您!小姐您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大夫人的仇,梅岭轩上下十几条性命的仇,小姐您一定要跟她一笔一笔讨回来!”
顾环毓敛住心绪,半晌垂下眸,深深吐出一口气。
如风见小姐已有松动,心下大喜,又怕她又最后反悔,仍是被那少年桎梏住,觑了觑她的脸色,想开口再劝几句,又想起自己刚才疾言厉色时小姐那难看的脸色,换了另一种口气,和缓道,“大夫人在小姐心里的位置,奴婢怎能不知。小姐在府中这么多年受了这么多委屈,伤透了心,奴婢又怎能没有看在眼里?小姐如今想要远离顾府过平凡日子,奴婢也理解,只是如今形式不同,小姐您不是为了别的,您是为了大夫人啊!这世上总有事情比情爱更加要紧,那人若真是心系小姐,就该明白小姐您现在不得已的苦衷,小姐若心里舍不下那个人,可以先回顾府请了老爷之后再做商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姐和他无媒无聘,日后又怎能过得舒心?您总得让老爷知道的,这也是一举两得。”
顾环毓抬起眼,心中犹如一记重锤砸下。
“如风。你先回去。让我再好好想一想。”她慢慢道,“……我要好好想一想。”
两人很快分开,如风又千叮咛万嘱咐地跟顾环毓说了好些话,她知道如今小姐心意已决,她只能温水煮青蛙,慢慢改变她的想法,这事急不得。
陆双在当铺里一直心神不宁,急急地跟王掌柜说完了事情,便立马出来找顾环毓。
他最近心里很不安,顾环毓一旦不在他视线之内,他就会开始莫名地焦躁。
他几乎是几步就走到了首饰店,便看见顾环毓安安静静地坐tຊ在角落里,他的面色缓了下来,一颗心总算才放了下来。
他走过去,来到她的身边,低下身,对她伸出了手,“走吧。”
顾环毓似乎没有注意到他来,听到声音这才怔了一下,抬眼看到是他,抿了抿唇,点点头,被他牵着站了起来。
两人准备回去,好巧不巧,又碰到了王瑛儿。
她被丫鬟搀扶着从首饰店出来,看到两人之后,脸色冷了下来,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哼了一声,然后便准备走。
不知怎么的,她又转回身来,看着陆双,晦涩不明道,“双儿哥哥,你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云就是云,泥就是泥。注定混不到一起去。”说完这些,她便带着丫鬟,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环毓只是神色怔怔的,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有听到,只静静地走在路上,不说话。
陆双此时却是百爪挠心,反反复复想着王瑛儿之前所说的话,又觉得与顾环毓之间前路茫茫、不知如何结果,又担心她听去了王瑛儿的话也不免多思多想、心有郁郁,然后最终会后悔跟他在一起。一想到这里,他就急火焚心,时不时拿余光觑一眼旁边的顾环毓。
看她神色果然郁郁,陆双心里一沉,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之感。
她果然后悔了。
陆双慌不择路,额头隐隐冒出冷汗,当下只想使出浑身解数讨她欢心,反正不能再看到她不开心的一张脸,他勉强集中精神,往四处扫了一眼,便看见了那家糖画摊子。
他看向顾环毓,小心翼翼道,“你要不要吃糖画?”
顾环毓抬眼看他,心里犹豫着,陆双却不看她,不等她开口便急急道,“我在这里等我,我去给你买。”说完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顾环毓等在原地,盯着陆双高高瘦瘦的背影。
糖画做好,陆双小心地拿好糖画,回头去找顾环毓,却发现女郎待的地方已经不见了人影。
人影如织,车水马龙,当下哪里还有她的身影?陆双面色瞬间一白。
他几乎是立刻想起了她被山匪掳走的情景,心跳几乎在一瞬间停止,不安地在四周逡巡,街市一片熙来攘往,哪有一点骚乱的迹象?
不对。
一个更为可怕的想法在脑中升起。难道是……她自己走了?
她后悔了。
她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不想再跟他在一起。
想着这,陆双仿佛唰的一下被钉在了原地,浑身上下彻骨的冰冷。
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额头不知不觉渗出了冷汗,陆双哆嗦着手,手里的油画几乎都要拿不稳。
“陆双。”不远处有人在叫他,“我在这。”
陆双呼吸一滞,几乎立刻回过头,顾环毓站在不远处,对他微笑招手。
刚才不巧经过了一顶轿子,她被轿子赶到了桥边,本想在桥边待一会便赶回去,没想到陆双这么快追来了。
陆双的神色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便缓和了下来,原来她没有乱走。
看到了她眼中隐隐的胆怯,心想自己此刻的模样恐怕有些骇人,有些暗悔,忙平缓了呼吸,换上了一幅温和的面孔,将手里的糖画递给她。
一个漂亮的小兔子,耳朵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像是哭过了一般,好不惹人可怜。她忍不住轻轻一笑。
她接了过来,“……谢谢。”
糖画精美,顾环毓舍不得吃,攥在手里半晌才终于伸出小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感受到了唇齿之间甘醇的甜。她弯了弯眼睛。
谁料不小心咬碎了一块,她有些惋惜,这糖画真是易碎,看来美丽的东西都是需要精心呵护的。
她又心疼又满足地吃着糖画。
而陆双立在她身前,讷讷地看她,有些发怔。
他恍惚地看着白玉般的柔荑拿着糖画,精瘦为骨,白玉为皮,那夹在指间的糖画晶莹欲滴,女郎的樱桃檀口小口小口地舔着,偶尔露出一小截丁香小舌,粉嫩一点红。
陆双看着看着,目光变得幽深。
若他以前还懂克制,如今却是彻底放弃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女郎正吃着糖画,他却将她的樱桃小口看作了糖画,只想含在嘴里,好好的品尝舔舐.
王瑛儿气呼呼回了家,发现爹正在跟舅舅在前厅喝酒。
“乖外甥来啦。”王有实喝的红光满面,看到王瑛儿回来,忙招呼她过来坐。
王有实很疼爱这个外甥女,什么好的香的都想给她,“瑛瑛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怎么看上去不太高兴,谁惹着你了?”
芸儿哼了一声,帮着王瑛儿说话,“还能有谁?小姐路上又碰到了那个姓陆的,伤心了一路呢。”
“这个小兔崽子!”王有实大惊,将酒杯拍在了桌上,“我早说他不行,一个猎户,怎么配的上我们瑛瑛?瑛瑛,你不必气,舅舅找上几个人给你出出气怎么样?”
他在县衙里当差,在镇上很能说上几句话,周围的邻里对他很是恭敬,连带着王家也是水涨船高。
王瑛儿气归气,但听到王有实这般讲,又很快恢复了面色,“舅舅,我没事的,你也莫生气,不值当为了我在知县那里说不过去。”
王有实听到她如此孝顺懂事,不免大悦,酒意上涌,顺嘴道,“知县现在可没功夫管我们,他现在正为了找人发愁呢。”
王瑛儿的爹好奇问道,“找人?找什么人?”
“说是上面哪个大官丢了个女郎,十六七岁,京城来的,知县这些日子正到处偷偷打听呢。”王有实随口道,“镇上有名有姓的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你说邪门不邪门?”
王瑛儿突然想起了陆双身旁那个戴着帷帽的女郎。
他将她看的如此宝贝,眼珠子似的,他虽说是表妹,但是王瑛儿直觉,那女郎绝没有这么简单。
京城来的?
想起女郎那端方的礼仪举止,王瑛儿心中猛地一跳。
“没找到,那就是没在我们这儿呗。”王爹笑道,没当回事,“最近土匪猖獗,流民遍地,丢个人找不到可太容易啦!”
“舅舅舅舅、”王瑛儿抱住他的胳膊,甜甜道,“我倒是最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人,舅舅不妨去看看呢?”
“好啊。”王有实大喜,“要是这个人真叫我给找到了,那怎么着也算大功一件啊。”
王瑛儿笑眯眯.
“这世上总有事情比情爱更加要紧。”
与如风分开,回到了陆家之后,顾环毓神色怔怔,仍是反复想着这句话。
这世上总有事情比情爱更加要紧……
她反反复复品味着这句话,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发什么呆?”陆双凑了过来。
顾环毓吓了一大跳,看到是陆双之后,她神色平静了下来,摇摇头,微笑道,“没事。”
陆双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看的顾环毓都觉得有些奇怪了,忍不住问他,“怎么了?”
陆双没说什么,对她笑了笑,牵起她的手,“来。”
顾环毓不明所以,就得被他牵着走。
陆双带她去了一个山涧谷地。
如今是冬天,万物还未复苏,但是这里沟壑纵横,溪水潺潺,可以想象的到春天之后会是怎样一番美丽景象。
顾环毓欣赏着眼前的美景,她竟然看到了有蝴蝶蹁跹。
在这个大冬天里,竟然还会有蝴蝶?
她循着好奇走了过去,发现了这里有一处泉眼,泉眼上有热气漂浮,四周弥漫着花草青苔,蝴蝶在花草中间飞舞。
陆双看着女郎好奇纤柔的身影,嘴角忍不住笑了一笑,随即他想到什么,脸色一变,“小心!”
然而说什么来什么,顾环毓没有看到湿滑的一片青苔,一个不小心跌了下去。
砰地一声,她掉进了水里。
泉水并不冷,但是很快便湿了她的一大片衣襟,然后被外面的寒风一吹,立刻打起了哆嗦。顾环毓轻轻惊叫了一声,随即便听到更大的一声响。
陆双跳了下来,焦急地扶起水中的她,“环环,你没事吧?”
顾环毓站在水里,后面倚着一块大石头,缓下心神,这才感觉到泉水并不深,仅仅没过了她的膝盖而已,她松了一口气。
只是衣裳难免被水洇湿,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她扶住陆双的胳膊,将身子稳住,抬起眼看他,刚要对他开口道谢,便看到他的目光停在自己胸前,眸光幽深,一动不动。
顾环毓低头一看,飞快地红了脸,立刻捂住胸口,侧过身去。
她的衣裳在挣tຊ动的时候早已乱成一片,露出里面单薄的里衣,里衣被水洇湿,露出一方乳白色的肚兜,贴合着玲珑起伏的曲线,大刺刺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顾环毓尴尬无比,捂住胸口,侧过身不去看他,“那个……我们上去吧。”
她刚想要离开他的桎梏,陆双却猛地一动,再次将她压在了大石之上。
顾环毓吓得差点叫出来。
陆双掐住她纤细的腰肢,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呼吸变得又快又沉,仿佛在极力地压制着什么,又仿佛下一刻就便要控制不住。
顾环毓眼角泛红,吓得忘记了说话,惊惧地看着他。
陆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睛里的血丝简直令人胆战心惊。
下一刻,他眸中的雪亮渐渐沉了下去,肩膀塌陷了下来,泄力似的窝在了她的肩上,“……别怕。”
话音落下,顾环毓一动不动了。
他的头颅埋在她香软的颈窝,紧紧握着她的腰身,凑过去,忍不住上瘾一般呼吸了一大口,又热又粗地气息喷在她的颈窝,沙哑道,“环环,让我抱抱你……”
“陆双……你先放开我……”顾环毓欲哭无泪,一动也不敢再动,脱身不是不脱身也不是,战战兢兢地被他抱着。感受到了他惊人的烫,她心中更是猛然一跳。
她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儿,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陆双沉沉埋在她的脖颈,一动不动,似是睡过去了,可是体温仍是滚烫的厉害,喷在她脖子上的呼吸更是烫的惊人,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感到他灼热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下来。
陆双平稳了呼吸,艰难地从她脖颈处抬起头,看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一脸幽怨的美丽,心中一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绪又在一瞬间摇摇欲坠。
他慢慢凑到她的唇边,直直盯着她的红唇,四目相对之际,顾环毓首先承受不住,眸光一颤,他却像是抓住了一丝契机,终于仰起脖颈轻轻一含,衔住了她。像是野狼扑入了丛林。
他闭着眼,辗转她颤抖的唇,动作凶狠,力道却温柔,似乎要一点一点熨平她不安的心绪。
鬼使神差一般,他用力朝她一顶。
她无力地呜咽一声,带着哭腔。
“别怕、别害怕……”他一边吻一边说,捧着她的脸,声音惊人的哑。
别怕我。
别拒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