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池霭提出的到此为止, 只是失控关系的彻底结束。
纵使对一个人不满,她也从来不会如同方知悟一般决绝。
祁言礼仍然躺在她的微信列表。
他甚至毫无自觉,隔三差五地给池霭发送消息。
只不过池霭不会回复, 而他发给她的内容, 也不再是过去如同朋友一般的谈天闲聊,而是有关安德烈·卡佩导演的一些在市面上很难找到的资料。
比如学生时代的作品,比如曾经发布在网络上记录生活的Vlog短视频。
对于这些代表他道歉诚意的珍贵资料,池霭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接受。
一连几晚高强度的信息归类总结下来, 她发现了分布在安德烈导演身上的谜团。
在没有成为广告片导演的二十多年前, 他曾有过一个御用的剪辑师, 他们从大学开始就形影不离,安德烈导演第一部 公开面向世人的片子里面,还特别感谢了他的参与付出。
往后每一部作品,这个剪辑师都如影随形。
不过大学毕业没几年,他的名字就消失了,安德烈导演也改行拍起广告片。
池霭翻墙去国外一些相关的网站搜索,仅仅得到对方二十五岁时卧轨自杀的消息。
至于自杀的原因, 以及安德烈导演改行的真相,她很难找到蛛丝马迹。
池霭苦恼了几天, 而祁言礼像是知道她在为这件事犯愁一般, 又发给了她五六个画面非常模糊的短片, 经过池霭查看, 竟然通通跟剪辑师有关。
其中两个短片是安德烈导演陪同剪辑师去教堂进行礼拜。另外三个短片,则是两个人前往社区、养老院、孤儿院等社会福利机构做义工, 陪伴老人儿童的一整个系列。
画面里, 不同于如今头发花白、苍老严肃的形象,尚且年轻的安德烈导演和剪辑师迎着温暖的日光, 相互勾住肩膀,笑容热情洋溢,看得出来关系很是不错。
池霭隐约捕捉到了几个关键点。
她又把之前通过观看安德烈导演的广告片,记录下来的一些频繁使用到的意象元素组合到一起,经过对比得出,有一样事物出现在他所拍摄的每一条公益广告片中。
那就是黄玫瑰。
池霭查过这种花的花语和文化意义,对于友情,它有着纯洁和祝福的意思。
而对于爱情,则象征遗憾、歉疚和失去的爱意。
结合两人做礼拜和热衷于公益的内容,池霭心中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做完全部功课,事情也算是尘埃落定的那天,正好距离参加文夫人举办的慈善晚宴,还有倒计时两天的空隙,池霭清楚没有祁言礼,她很难更加透彻地了解安德烈·卡佩。
于是在两人的微信对话框中发送了一句“谢谢”。
这些天以来,第一次收到池霭回复的祁言礼,在看见的瞬间,对话框上方的状态就变成了正在输入中,池霭盯着屏幕,等待他说出耗费这么大力气帮助自己的根本目的。
然而状态换了又换,直到手机屏幕快要熄灭,祁言礼依旧没有回复。
与此同时,微信又叮咚一声响起新的未读消息。
池霭退出去一看,是方知悟。
他的消息内容言简意赅,活像个谜语人,唯有池霭才能读懂。
上面写着:老地方见-
池霭等不到祁言礼的回复,便收起手机,跟池旸说自己要下楼散步消食。
对于总是需要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欺骗哥哥,池霭的良心也有些过意不去。
奈何没有办法。
自打宋妈上次回去,第二次再来送滋补汤水的人就变成了方知悟。
但他不仅没有顺利完成任务,还站在门口和池旸吵了一架,差点打起来。
池霭好说歹说,才把两人劝的各退一步。
只是安分了没多久,急着把亏欠感还清的方知悟再度蠢蠢欲动。
就在两天前,他又想上门来。
池霭实在不愿意见到他和池旸再起争执,便只好欺骗池旸说自己的脚踝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每天吃完饭不散步,总觉得入睡前撑得慌,还是希望下楼走动走动。
池旸深深看了她一眼,就在池霭颇为忐忑的时候,却是颔首同意,半句都没多问。
于是,曾经和祁言礼一起待过的咖啡店,就成了池霭和方知悟的秘密根据地。
自己做了错事,也不好叫人等着,方知悟这几日都来得早。
他照例唤来服务员,点了十杯八道菜单上最贵的甜品咖啡,然后坐在远离落地窗的角落,最不容易被人察觉到的位置,等待着池霭的赴约。
池霭推开店门,方知悟正将保温桶从手提袋里拿出。
她在方知悟的面前坐下,两人打了个招呼,她又语调委婉道:“我的脚好了很多,走路已经不痛了,感谢你特地为我做的滋补汤水,明天过后可以不用接着麻烦了。”
池霭这么说,是给足了方知悟面子。
这些年虽说她拜访半山庄园的次数不太频繁,但宋妈亲手做的汤从小到大喝了没有一百回也有五十回——方知悟送来的汤,究竟出自谁的手她一尝就知道。
可是方知悟今天表现得却是很郑重其事。
他拿出碗勺,拧开保温瓶的旋盖,将里面乳白色的汤物倒了出来。
在这过程里,池霭不小心瞧见了他手指侧面的刀口。
某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间萌芽。
她接过方知悟递来的汤喝了一口,分明是上好的食材熬制,却寡淡无味,还有点腥。
方知悟盯着池霭的面孔,试图捕捉在她神态之中的每一个细节。
池霭堪堪做出吞咽的动作,他就立刻询问:“汤好喝吗?”
“好喝,我喝着感觉和之前的味道不一样,似乎更鲜一点。”池霭满脸笑容地夸奖方知悟,心想将他表扬得踌躇满志,到时候做给家里人喝,诚实的方知省自然会来打他的脸。
方知悟的个性,收到称赞未必会高兴,但被批评肯定要发脾气。
他见在心血来潮和宋妈苦口婆心的劝说下,自己第一次制作而成的滋补汤水收到池霭如此好评,唇角忍不住得意地翘了起来,接着又满满倒出一碗,说:“那你把它都喝了。”
池霭:“……”
搬起石头砸完自己的脚,在方知悟炯炯的目光注视中喝下一大碗汤的池霭,端起手边的拿铁咖啡含入口里,试图冲淡舌尖微妙的涩感和腥味。
见方知悟又要重复倒汤的动作,她连忙将碗归到自己的面前。
方知悟挑了挑眉:“还有半瓶呢,不喝了吗?”
“不喝了,我是吃了晚饭才下楼来找你的,两碗已经是极限了。”
池霭边说边决定下次再也不盲目表扬方知悟,以免自己受罪。
闻言,方知悟倒也没有坚持。
他沉默着把保温瓶盖拧回去,再将它和池霭喝汤用的碗勺一起放回手提袋里。
池霭便也顺势提出告辞:“我出来的太久,怕哥哥等会儿出来找,就先回去了。”
想起不久前和池旸闹过的不愉快,方知悟的表情又紧绷起来,他发出一声讥诮的冷笑:“池霭,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们的房子里还没有长辈,你老跟你哥哥住着合适吗?”
他的话正是池霭思考过的问题。
从前还在念书资金不够充裕,再加上一直住校,也就没有仔细规划这件事。
现在有了工资,继续和池旸住着是有点说不过去。
再加上,去医院的时候,两人谈及的恋爱结婚话题。
说不定正是因为自己住在家里,池旸这些年才一直没有找对象——毕竟有妹妹在,不好把女朋友往家里带,私下里单独相处又不能总是住酒店。
不过方知悟提起这件事,显然不是真心为池霭打算。
“难道在你哥心里,你还停留在五岁的年纪吗?是被他庇护在羽翼之下的小公主?”
他阴阳怪气地嘲讽着池旸对于池霭的过度保护欲。
池霭察觉他背后的真正意图,从来保持温和的面孔不由得淡了下来。
她觑了方知悟一眼:“你不准这么说我哥哥。”
池霭很少跟方知悟发脾气,就算真的不痛快也不会直接表现出来,听着对方冷淡的声音和护短的言辞,不知怎的,方知悟抱着尚存暖意的手提袋,心却莫名酸胀了起来。
“……不说就不说,好像谁爱说似的。”
方知悟轻声哼出一句,小幅度侧过眼睛,他生平难得思考起怎样转移话题,才能把冷场的气氛挽救回来。只是没等他想出来,那头的池霭竟然毫不留情地推开椅子转身离去。
他坐在原地愣了一瞬。
很快,那股酸胀感又变成了猫咪被主人丢下一般的委屈。
……
等了十分钟,确认池霭不会回来找自己以后,方知悟赌气拎着保温袋朝咖啡店的侧门出口走去,不顾店员在后面询问满桌的咖啡甜品要如何处理。
闷声走到自己泊在路旁的跑车前停下,他抬眼看到了此刻最不想碰上的人。
池旸从跑车的另一边走出,英挺的脸庞面无表情。
那双和池霭相似的眼睛里面淬着刺骨的寒冰。
路灯谧照的夜晚,有路过的年轻人将抽完的烟头随意丢在了空荡的马路上。
池旸的鞋底碾过尚未熄灭的火光,一步一步走到了方知悟的面前。
所有对着池霭的温柔包容不复可见,他平视着方知悟,垂在腿侧的右手,将拳头不动声色握起:“不是说不要再来了吗?这才几天,方二少的人生就无聊到这么缺乏消遣。”
“池旸哥。”
“哦,不对,是大舅子。”
方知悟透过池旸充满攻击性的目光,早就看出了他候在此处的意图。他故意唤出被池旸厌恶至极的称呼,抱起手臂靠在跑车旁,“还是早点回家吧,可别被我的未婚妻发现了。”
两重禁忌称谓的加持下,池旸的额头爆出隐忍到顶的青筋。
他解开衬衫的袖口,慢条斯理卷起,然后问道:“霭霭伤了脚踝,是不是跟你有关?”
面对这个问题,能说会道的方知悟短暂无言。
该死的愧疚心理持续不断在他的情绪之间作祟,池霭扯破丝袜将腿搭过来时,眼里数度涌现的受伤和难堪,仿佛火舌一般吞噬了他与生俱来的强大反击能力。
方知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扯开唇角笑了起来,两旁灯光之下,露出的虎牙雪白而尖锐。
“所以是为了这件事,大舅子才会特地蹲点在这里的对吗?”
他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而正是这一口气,将池旸的怒意彻底点燃。
迎着池旸挥来的拳头,方知悟没有反抗,放松双手反插进两侧裤袋,“不过,要打也别往脸上打,过几天还要陪霭霭参加慈善晚宴,脸上出现淤青她会忍不住一直关心的。””
第22章
文夫人举办的慈善晚会, 往往会邀请一些商界名流。
这些人普遍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平均年纪都往四十以上走。
半个月前得知池霭想要和方知悟一起出席,江晗青尽管有些奇怪, 却依旧很高兴地派人把受邀的请柬送了过去, 附赠一套搭配天水碧旗袍的老坑玻璃种翡翠首饰。
池霭原本准备的粉钻项链没有派上用场,从家离开时,她还是将它带了出来。
考虑到晚宴要喝酒,方知悟今日没有开两座跑车。
他换了一辆漆黑低调的加长宾利, 阻隔视觉的挡板上升, 前方有戴着黑手套的专业司机驾驶, 他倚坐在宽敞如同小型客厅的后座里,身上穿着一套新中式的斗篷礼服。
司机为池霭开门,池霭微微俯下身体坐了进来。
通透如同一汪凝固碧潭的翡翠项链,在她纤细的脖颈间发出令人目不暇接的润光。
方知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给出鲜少的正面评价:“还不错。”
不等池霭开口,他又吩咐司机道:“开车吧,去英华大酒店。”
“等等, 在那之前,能不能先去趟别的地方?”
池霭报出一个陌生地名, 司机输入进车机系统, 是在英华大酒店周边地段经营的花店。
听到是要去的地方是花店, 方知悟的态度微妙起来。
去花店, 自然是买花。
至于收到花的人,文夫人那里, 方家已经提前赠送, 池霭也是知道的。
想来除了他方知悟,总不会是司机老张。
方知悟没有把事情往安德烈导演的方向上想, 毕竟他认为倘若给安德烈导演送花,根本用不着池霭费心准备,她又摸不准导演的喜好,跟他说一声,找酒店准备一束就是了。
对上池霭清凌如水的眼睛,她没有表现出半点提前告知的意图,方知悟忍不住回忆起这段日子以来的相处过程,总觉得池霭对待自己的态度,发生了一些根本上的变化。
但具体是什么变化,他也说不出来。
不过池霭能有心送花给他——
方知悟不得不承认,肋骨下方前两天被池旸揍出来的淤青,好像也没那么痛了。
“就按池小姐说的做吧。”
他将架在膝盖的长腿换了个姿势,朝着窗外的头颅也转向池霭的位置。
偏偏又装成对池霭前往花店的目的一无所知的模样,闲聊道:“今天的慈善晚会文夫人会举行一个拍卖活动,你如果看上了哪样东西,直接和我说就是。”
池霭不打没准备的仗,早在几天前就熟悉了慈善晚会的流程。
她道完谢,说:“你拍喜欢的就好,那些义拍品太贵重了,你送给我我也没处收藏。”
在这些事情上,池霭总是分得很清,从来不会借机讨要好处。
方知悟厌烦伸手问他乞讨的人,可面对池霭这种油盐不进的性格同样没辙。
他撇了撇嘴,正想移开视线,视线里却撞进一个熟悉的丝绒礼盒。
打开礼盒之后,池霭动作小心地将它放在方知悟手边的空位上,道:“这是江阿姨的生日会上你借给我佩戴的粉钻项链,我现在完璧归赵了,你可以检查看看。”
她刻意加重“借”这个字的读音。
听到话的方知悟:“……”
“我什么时候说是借给你了?”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这种事说出去会被其他人笑掉牙。”
方知悟砰的一声把丝绒礼盒的顶盖扣上,他将它推回池霭手边,半仰下巴说道。
“我查询过它的价格,太贵重了,更何况这几年江阿姨也送了我很多手袋和衣服。”
池霭用一种不具备任何情绪的声音坚持。
仿佛她和方知悟之间只有暂借者和出借者的关系,没有其他的私人感情。
池霭和自己假扮未婚夫妻,到底图什么的念头再次在方知悟脑海出现,他曾经为着这个疑惑询问过父亲方鉴远,可惜得到的回答只有几个字“以后总会知道”。
将近一个亿摆在眼前,池霭都看不上。
难道父亲是承诺了要分给她一半方家的财产吗?
方知悟想了又想,实在猜不出池霭会因为什么而心动。
他在方鉴远那里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便于此刻问盘问起另一个知情人:“池霭,你不喜欢钱吗?那你跟我演了四年的戏是图什么,总不能是真的想等我妈做完手术嫁给我吧?”
池霭看着方知悟,对于他的自恋表示无言。
她彻底的沉默比方鉴远的敷衍更让方知悟烦躁,他抓了抓经由发型师细致设计的黑发,斜起灰绿色的眼睛问最后一遍:“你真的不要这条项链?”
“嗯,无功不受禄。”
池霭看向另一侧窗户外迅速倒退的风景,多一秒的余光都没有留给丝绒礼盒里的项链。
方知悟下意识抿住嘴唇。
他盯着最中央的剔透粉钻安静几分钟,转头从旁边的车载酒柜里取出瓶洋酒猛地灌了一口,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喂,是文阿姨吗?您好,我是方知悟,今天的慈善拍卖我想临时加一件东西进去,不知道可不可以……”
方知悟的动作雷厉风行。
既然池霭不要,他索性直接将天价的项链捐出去眼不见为净。
他用舌尖顶住右边的虎牙,生闷气的一刻钟里,宾利开到了池霭要求的花店门口。
池霭拒绝司机老张代劳的请求,她推开车门,走进正在营业的店铺内。
不多时,车门被打开,她捧着一束新鲜饱满的黄玫瑰递给方知悟。
方知悟的唇畔微微勾起,刚想询问一下池霭为何会特地选择这个颜色。
下一秒,听到与他面对面的池霭礼貌地说道:“这是我打算送给安德烈·卡佩导演的花,麻烦你帮我暂时放进冰箱冷藏里面保险一下。”
方知悟捧着十九朵黄玫瑰,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幸好那句“送给我的吗”没有问出口,否则他大概进入棺材前还会想到这个窘迫场面。
尴尬过后,会错意的羞耻和恼怒,让方知悟的呼吸和身上的淤青也跟着痛了起来。
他瞪着池霭,被轻视的愤懑和会错意的羞恼在加速流动的气血中横冲直撞,池霭却说了句“你再等一下”,接着砰的一声,向他盖上礼盒一样干脆利落地关上车门。
等待池霭的间隔里,方知悟抓着花束,另手把冰箱里存放的饮料粗暴地扔了一地。
司机老张心惊胆战地听着后车厢传来的动静。
幸好那里铺着厚实的手工地毯,否则非得玻璃碎片齐飞不可。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心情稍缓的方知悟踢了脚面前的易拉罐,指使他:“你过来,把东西给我扔了。”
老张离开驾驶座,快速走到方知悟的旁边,迎着满地狼藉,他看了方知悟怀里仍然抱着的黄玫瑰一眼,便不敢再次抬头,毕恭毕敬地问道:“……少爷,是把哪样东西扔掉?”
“……废话,当然是饮料!”
方知悟望着脆弱而娇艳的玫瑰,一忍再忍,最终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冰箱。
……
“你好,我的另外一束花还有多久才能包扎好?”
池霭站在花店的柜台前,计算着等候的时间,她看到司机老张在垃圾桶和宾利之间来回折返了好几趟,终是于心不忍地催促了店员一声。
“来了来了,已经好了。”
年轻的花艺师一面答应着,一面把以灰绿白为主题的花束从内室捧了出来。
她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让您久等了”,又在池霭付账的间隔忍不住问了句:“这两束花反正小姐你都要在同一个时间来拿,为什么不提前叫我先做好呢?”
闻言,池霭又看了看垃圾桶的方向。
她见老张的身影没有再次出现,心中猜测方知悟也已经平复了怒气。
她这才抱起花,对花艺师笑着说道:“男朋友心情不好,想给他一个惊喜。”
池霭一路回到宾利前,在车旁等待为她开车的老张瞧着她怀里的花束,默默松了口气。
开启车门,内里的空间和池霭离开时并无太大差异——灿烂如同油画的黄玫瑰花束被透明的玻璃封存在保鲜的冷藏室内,只是原本摆放的密密麻麻的果汁饮品全都不翼而飞。
池霭假装没有瞧出这点区别,推了推偏转身体不看自己的方知悟的肩膀,温柔而和煦地说道:“阿悟,你把头转过来,我有件礼物想要送给你。”
发泄过后,方知悟又有几分后悔。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对着池霭总是很难控制情绪。
就仿佛她掌心的牵线木偶,一喜一怒都受到她的影响。
方知悟闷闷地不愿顺应请求,也不愿说话。
池霭干脆直接把花放在他的臂弯之间,然后捧住他的脸示意他低头看看、
方知悟收到的这束花,显然比送给安德烈导演的更大,也更加精致。
池霭抬步上车,语气淡淡的反映不出真正心情:“我也在花店为你定了束花,只是我怕花店包扎的不够用心,所以拿到黄玫瑰之后特地盯着他们做的,时间就花费的长了些。”
方知悟的呼吸一滞。
池霭话音刚落,捕捉到他鼻尖传来的加重吸气声。
“送我的?”
方知悟的声音像是反问,又像是自言自语的陈述。
池霭用细腻的指腹抚摸过花束边缘起到衬托作用的细叶尤加利,垂眸说道:“我觉得这个配色很好看,让我想到了雪地中成片耸立的松树林。”
她又补充一句:“也很像你的眼睛。”
“……”
怔怔注视着花束的方知悟始终没有说话。
但她观察那张俊美的面孔,发觉无声无息中,对方紧绷的下颌线条已然放松下来。
池霭太懂这样的细节,在方知悟身上,给完鞭子再给一颗甜枣的效果总是那么的好。
如此一来,慈善晚宴上,他绝对不会做出与自己预期背道而驰的行为。
这样想着,池霭从容抚平腿弯处略折的旗袍布料,代为发出指令:
“开车去英华大酒店吧,张司机。”
第23章
香气馥郁的绿色玫瑰在方知悟的怀抱中盛开。
配以洁白和灰调的草木装饰, 让人多看几眼,心也随之平静下来。
下意识忽略这样的配色不像是未婚夫妻之间柔情蜜意的馈赠,方知悟就着前两次在池霭那里犯下的过错, 开始反思起自己的性格是否太着急了些。
这对他来说十分罕见, 毕竟二十六年顺风顺水的人生,从来只有别人适应他、逢迎他,为了他将自身的棱角切割,而绝对没有他为一个人反思改变的道理。
掂了掂手臂间不容忽视的存在, 方知悟装作不经意用余光看向坐在对面的池霭。
道旁的路灯映照在她的面孔之上, 将过于刺目的光线化成一种朦胧的光晕。
像是柔和轻盈的雾气, 待到天亮就会在他的眼前溃散而去。
某种在心间持续留存的感觉发酵愈发剧烈。
方知悟不愿深究这种陌生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他仅仅潦草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从今以后对池霭好些。
至少,要有耐心听她说完全部的话,看她做完剩下的事。
只是方知悟终究拉不下脸来道歉。
此前易拉罐、玻璃瓶满地的现场已经被司机老张收拾干净了。
既然池霭没有看见——
方知悟不知为何,突然想收起那副曾经在她眼前肆无忌惮、随心所欲的真实面孔。
他垂落眼睫,只装成无事发生,并没有向她强调自己不久前发过脾气-
加长宾利到英华大酒店的门口停下,离开车厢时, 方知悟主动握住了池霭的手掌。
迎着汇聚过来的镁光灯,他长臂一展, 大大方方将池霭拢在身边。
池霭不由地看他一眼。
确认过举动, 她知晓今天只要不过分, 方知悟一定会对自己事事妥协。
而宾利的另一侧, 司机老张将车载冰箱里的黄玫瑰捧了出来,依照池霭的叮嘱, 对前来迎接的门童说:“把这束花放到晚会后台好好保存, 等会儿池小姐吩咐的时候再拿给她。”
门童避开围绕在池霭和方知悟身边的媒体,恭敬答应后从酒店的侧门离开。
咔、咔、咔。
英华大酒店奢华的门廊之下, 相机镜头的闪光,在池霭的视野中熄灭又绽放。
这本该担心照片登在社交媒体和报纸上,而指使自己成为整个公司焦点的时刻,她却微笑得游刃有余——有方家保驾护航,这些年但凡出席公共场合,她的身份都被隐藏得很好。
拍完照,媒体记者被文夫人派在现场的助理引开,二人挽手踏进酒店。
在进入主场之前,方知悟突然驻步,从裤袋中掏出手机,单手打字快速发了条消息。
池霭保持礼貌,及时偏过了目光,并没有开口询问-
两个人到的时间不早不晚,根据指引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十分钟后时间到了六点半,作为晚会举办者的文夫人上台致辞。
“欢迎各位商界的朋友赏光,参加我组织举办的公益慈善晚会……”
文夫人的开场白很是简洁,她同样清楚今晚大家都这么赏脸的主要原因,除了自己在广告界的主席地位以外,更为着能寻觅到受邀参加晚会的安德烈·卡佩导演达成合作的机会。
她说了两句,便把演讲台让给了坐在贵宾席位的安德烈导演。
这位年过五十,头发花白、不苟言笑的老人上场,略微佝偻的高大背影仿佛嶙峋山廓。
池霭和方知悟亦坐在距离演讲台最近的贵宾桌旁。
她抬头注视着安德烈·卡佩导演的面孔,脑海中迅速将目前掌握的资料串联起来。
她不动声色将手伸到圆桌下方,从晚宴包中取出手机,开启了录音功能。
而事实证明,安德烈导演的讲话内容,确实与文夫人中规中矩的开场白不同。
他先是表达了一番对于文夫人乃至整个社会的慈善公益事业的支持,然后又由点及面,动情地诉说起它们对于自己的意义,以及这次来到滨市拍摄的广告片主题——向光的善意。
安德烈导演的英文说得实在不太好,遇到复杂的单词往往会不由自主转换成法文。
许多地方池霭听得不是很连贯,再加上晚会现场没有配备同步翻译,她只能打算等回家以后把听不懂的部分重新对照理解一下,看看能不能够从中得到更深刻的启发。
她的身边,精通法文的方知悟对这番声情并茂的演讲不感兴趣。
在所有人都在专注看向安德烈·卡佩的时候,他却格外留意着池霭的每个动作。
透过洁白桌布撩动的缝隙,他发现了这个有趣的小秘密。
须臾的惊讶过后,恶作剧的想法骤起,他朝池霭偏过脸,凑近低沉耳语道:“不论任何时候,都在寻找达成目标的机会——这还真是你的作风。”
池霭的耳朵十分敏感,被湿润的热意熏染,分神了一大半才控制住失态的身体反应。
可方知悟仿佛找到了乐子,时不时就晚会的布置和每个人的穿着,同她低语两句。
一下又一下,接下来的五分钟演讲,池霭大部分没有听进耳朵里。
趁着方知悟又一次即将凑近的空隙,她反客为主,握着方知悟结实的小臂抬头朝他的耳廓吹了口气:“方知悟,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故意什么?”
方知悟虽然也痒,但远比池霭好些。
听到对方的质疑,他兴致盎然地反问。
方知悟非要装傻到底,眼下文夫人的晚宴也不方便自己和他讲道理,意识到这点,池霭只好放软语气,再度小声道:“我耳朵痒,你别老是贴着我讲话……”
说完这句话,池霭察觉桌上其他人看向他们这里,于是端正身体坐回自己的位置。
方知悟却被她这种像是撒娇又仿佛恳求的言辞,撩拨得彻底全神贯注起来。
他半敛眸光,望着藏在池霭黑发间的小巧耳朵。
洁白如玉,如同剖开贝类的外壳后所呈现出来的莹润蚌肉。
他又凝神看了看,然后被细腻肌肤间点缀的一抹嫣红恍惚了视线。
原来池霭的耳廓顶端,略略靠近后侧的地方,天生自带一颗小痣。
池霭的气质生来素雅淡泊,唯独这颗鲜红的痣带出几分风流旖旎。
方知悟盯着看了许久,脑海中陡然涌起想要凑过去吻住它的欲念。
他惊觉着反应过来,眸色一闪,唾弃起自己的荒唐。
……
安德烈导演的演讲将近尾声,池霭见身旁的方知悟也莫名变得老实起来。
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之上,连偏向她这头的面孔,都重新转了回去,凝视着台上。
池霭对他的听话很是满意。
安德烈导演鞠躬下台时,她顺势关掉录音,将手机收起。
文夫人再一次上台,身旁跟着负责今晚慈善活动的拍卖师。
同样穿着一身中式旗袍的拍卖师介绍了一番今晚的义卖品。
池霭一边听着她娓娓道来的内容,一边翻开手中每人一份的详情册。
因为方知悟捐赠的粉钻项链突然加入,文夫人在详情册内增添的匆忙——池霭看到硬质纸张的最后一页,原本单独占据整个版面的压轴义卖品上方,加上了项链的名字。
没有用国外拍卖行里为它所取的正式英文名。
方知悟擅自将池霭名字里面的字眼用了进去,为它更名为“霭之心”。
随着拍卖师的介绍,池霭感觉到几乎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和方知悟的身上。
……又是这样,没有询问过她的意思,就擅作主张。
池霭心烦一瞬,再抬起面孔,已经覆上了欣喜略带羞涩的笑意。
幸好这样的场合别人无法起哄。
她挨过了短暂又漫长的两分钟,听见拍卖师开始介绍最后一件藏品:“下面,是今晚的另一件压轴藏品,来自宇内实业有限公司总经理祁言礼捐赠的古董高定礼服!”
“它曾为一位绝代女星所穿,出现在已逝名导尼塞克·查拉松为知名奢侈品品牌拍摄的广告宣传片中,成为具有跨时代意义的永恒经典,也被广大人民所熟知。”
那部广告短片实在太过有名。
当池霭看见图片时,女星穿着希腊风长裙回眸一笑的画面,就在她的眼前生动再现。
这不仅是一件礼服,更对整个广告圈都有着无与伦比的含义。
只不过,祁言礼。
池霭环视一圈,才顺着聚光灯照射的方向,在侧后方一张不太起眼的圆桌上发现对方。
第一时间,池霭觉得有些奇怪。
按照祁家的身份地位,虽然比不上滨市首富的方家,好歹也位于名流顶层。
但稍作思考之后,她又骤然明白过来——总归不是每个人都像方知悟这般目中无人,跟一堆年龄大出自己许多的长辈同坐在贵宾席也毫不在意。
介绍完毕,今晚最重要的慈善拍卖正式开始。
名画、书法、首饰、摆件,一样样被呈上来。
金额由高到低,起初的几十万,到几百万,再到方知悟捐出的几千万。
那件古董高定礼服引起了安德烈·卡佩导演的兴趣,而在座的许多人都想同他合作,自然不会有人不识相到与他一路竞价,因此到手算是一个比较合理的价格。
安德烈导演风度翩翩地站起身,与竞拍的最后一位输家碰杯道谢。
另一边,天然粉钻项链“霭之心”被祁言礼以高出原价一千六百万的价格获得。
大约是认为自己的兄弟很给面子、
方知悟在听到这个尘埃落定的消息时,还举起手中的高脚杯,朝祁言礼所坐的方向遥遥敬礼示意。
池霭本就觉得这个名字方知悟取得很难以评价。
如今又被祁言礼以高价获得,她更加心生复杂。
就好像,自己便是那颗粉钻,正在被两个男人争来夺去。
只不过,就算是价值一个亿的项链,它终究也是流通在人群之间的商品。
拥有足够崇高的地位,出得起与之匹配的价格,就能够将其收拢于手。
她的心却不一样。
那是一片无论多少鲜花黄金包围,都无法渗透腐蚀的地方。
第24章
慈善拍卖会结束, 文夫人承诺会将筹集到的义款用于兴建全国各地的希望小学。
最终的环节,需要各位捐赠者和中标者按照顺序先后在联合捐赠书上签名。
文夫人将与之有关的客人们留下,至于剩下的受邀到来者, 她则吩咐助理开放旁边摆满了自助餐食甜品、更为宽敞的晚会厅, 以供大家相互往来、自由社交。
池霭看着被灯光聚焦的主席台,有三个身穿婀娜旗袍的侍者,捧着被成倍放大的捐赠书横牌,等候拍卖会中出力的客人们, 在上面签下代表着自身的荣光。
项链虽被命名为“霭之心”, 但池霭清楚从头到尾不管钱还是物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她不打算厚着脸皮上去蹭热闹, 而竞拍得到古董高定礼服的安德烈导演,同样对这类事后标榜自己的场合不感兴趣,于是摆了摆手表示拒绝,径自向晚会厅走去了。
池霭听说过安德烈导演的性格。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方知悟有些相似,很少会勉强自己做些不喜欢的事。
池霭的目光追随这位年老却依然高大的白人男子的背影,她附耳和方知悟轻轻说了声“等会儿的签名你自己一个人去吧”后, 便以要去补妆为由离开了贵宾席。
方知悟了解池霭今晚到来的目的,也知道倘若阻碍正事, 她肯定不会顺从自己。
他只好放任池霭离开, 然后作为联合捐赠的第一人上台签名。
取过侍者手上的黑笔, 方知悟打量着眼前的横牌, 思考在何处落笔。
这个时候,他听见文夫人在旁边笑着说道:“知悟, 过去的几年我也举办了几次活动, 都是你的父亲母亲赏脸前来参加的,今日的慈善拍卖会, 你愿意和你的未婚妻一起到来,还捐出这么大一笔款项用于全国的希望小学建设,阿姨替那些小朋友们谢谢你。”
文夫人和方家熟识,自称一声阿姨也算合理。
不过让方知悟笔尖一顿的并非这个称呼。
文夫人口中的“未婚时”使他转头,朝池霭纤细背影消失的方向投去一眼。
忽然间,一个补偿对方的主意,在他心间产生。
想到就做,他手上的黑笔在洁白的底面上游走起来,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个名字。
方知悟从小受书法大师教导,一手字写得如同他相貌一般出色。
此刻,不同于书写自己名字时的肆意张扬,他落下的第一道笔画多了几分婉约柔情。
文夫人看着他写出第一个名字,悬笔不停,继续紧跟其后写下自己的大名。
待方知悟笑着说了句“搞定”,将发挥完作用的黑笔交给一旁的侍者,再瞧那横线的上端,“方知悟”和“池霭”两个名字紧紧挨在一起,宛若一对亲近的爱侣般密不可分。
更重要的是,方知悟心甘情愿把最好的位置让了出来。
通过他笔锋写出来的“池霭”,稳稳压了他一头。
安静片刻,文夫人忍不住说道:“知悟,你和你的未婚妻感情真是好。”-
主席台上发生的一切,池霭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慈善晚会,慈善结束,晚会也就该正式开始了。
她密切关注着安德烈导演的行动,没有第一时间贸然地上去打扰对方。
不一会儿,就有按捺不住的商界人士簇拥上去,迫切地和他搭起话来。
池霭从道旁经过的侍者托盘中端走一杯果汁慢慢喝着,她置身安德烈导演的距离不远不近,只要对方不是压低了嗓子用气声说话,多少都能听到一些。
十分钟后,她发觉安德烈导演本就不太放松的嘴角,彻底闭合绷紧。
他来到滨市,按照入乡随俗的规矩,接受了文夫人的邀请。
起初,还能维持基本的礼仪,同那些目标明显的商客闲谈几句。
但说到后来,不耐烦的他索性仗着今晚宴会翻译不能进来的规定,说起法语。
就算有商客能用法语勉强交谈,他只装作听不懂,歪着脑袋丢下一句“如果大家对于慈善公益有什么看法,欢迎和我一起交流。”
这样的事情多来几次,在场的各位人精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是慈善,不要趁机把公事混在一起。
池霭边暗自将他们的对话听入耳中,边分析起安德烈导演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上来就厚脸夸赞吹捧的肯定不行。
精心准备的黄玫瑰想要送出得到对方的好感,也需要找对时机。
这样想着,池霭拦下侧旁路过的侍者,对他小声吩咐道先把放在后台的花束取出来备着,等会儿看到自己的眼色,就赶紧把它带上来送给安德烈导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池霭勾起比面对方知悟时更加真诚温暖的笑容,缓步走向背朝着她,正在欣赏晚会厅墙壁上悬挂着的油画作品的安德烈导演。
然而还没等到靠得足够近,池霭就被匆匆跑过来的侍者拦了下来。
对方的面孔带着一缕显而易见的慌张,压低嗓音急切道:“池小姐,不好了,刚刚我们的同事把玫瑰花给您送过来的时候,被一个路过的客人不小心撞了下,那花——”
池霭的心因着他忐忑的言语沉到了谷底。
某个瞬间,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怎么会那么巧?
英华大酒店是什么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低级的事故?
但池霭没有惊慌失措,她停下脚步,往后退了些,拉着侍者来到一处不起眼的拐角,冷静询问道:“到底是成什么样子了,我的花是不能用了吗?”
侍者擦拭着额头渗出的汗水:“……请您跟我来瞧瞧。”
推开员工办公间的大门,池霭看到了花束的具体情况。
如果说店员新做好好递过来时,池霭眼中的黄玫瑰是一副色彩明媚的油画,那么现在这副油画的色彩彻底糅合在了一起,花束的外部包装底端,还映上了一个不甚明晰的鞋印。
用肯定是不能用了。
这样的花拿出去,别说交好,安德烈导演不当众翻脸就算不错。
池霭打开手机迅速搜索起附近的花店,以及询问侍者酒店是否有可以补救的新鲜花卉。
侍者一脸为难道:“如果是粉白红之类的花倒是好找,黄玫瑰……”
他住了嘴,没说下去。
池霭道:“好,我明白了,这事我不怪你,你先帮我找找,我们一起想办法。”
“谢谢池小姐的体谅。”
侍者千恩万谢地鞠完躬,和留在办公室内部的另一个工作人员一起走了出去。
留下的池霭深呼出口气,将花束捧了起来,试图擦去包装上最不雅观的鞋印。
又过了几分钟,背后的门被人打开。
池霭头也不回问道:“找到了吗?如果实在不行,我只能现在出去一趟了。”
由远及近的足音一顿,来人开口:“你要找什么,又为什么要出去?”
池霭身子微僵。
——不是帮忙找花的酒店人员,是方知悟。
她抱着花束站了起来,一转头,悄无声息的方知悟离她极近,伴随着扬起面孔的动作,她小巧的鼻尖蹭到了方知悟优美而刻薄的唇线边缘。
两人均没有开口说话。
但窘迫一瞬后,池霭也没有心思去回味这堪称暧昧的接触。
她望着方知悟,语气既轻又快:“我准备的黄玫瑰在侍者送过来的时候被人不小心弄坏了,你知道的,想与安德烈导演近距离交谈一次很难,我现在要出门去购买新的花束。”
“就一定要黄/色吗?”
方知悟努力忽略唇畔的异样感,皱着眉说道,“我看文夫人的会场布置了很多粉玫瑰、红玫瑰、白玫瑰之类的花,你要别的我打个电话分分钟就能准备好。”
“不行,我一定要黄玫瑰。”
池霭认为和方知悟掰扯下去只会浪费时间,她难得强硬地回应一句,见方知悟既不离开,也没说话,只是眸光似有所感地闪烁着,就想侧身从他的旁边撤退。
不料被方知悟反手捏住腕子。
“方知悟——”
池霭经年累月漠然平静的心绪突兀多出几丝波澜。
她冷下声音,连名带姓唤他,“你别——”
只是不等叫对方放开,方知悟抢先说:“你别担心,我出去帮你买来最好的黄玫瑰。”
他说要亲自出去帮她买花。
听到这个承诺的瞬间,池霭只觉得是方知悟又想出了新的坏主意要给自己惹麻烦。
比起收拾事后的烂摊子,她宁愿不送黄玫瑰,通过别的方式赢得安德烈导演的好感。
于是她拒绝道:“不用了,我在国外的媒体网站中收集过安德烈导演的资料,他从来不会在自己厌烦的场合待太久,等你买花回来,他估计早就走了。”
方知悟没有松开钳制她的大手。
他挑起英挺的眉峰,明明没有做出居高临下或是斜起眼睛那种习惯性的睥睨动作,然而池霭却莫名听出了一股与生俱来的笃定和自信。
方知悟道:“这里是滨市,而我的身后是方家。”
“池霭,只要有我在,你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够做到。”
方知悟说这两句话时,仿佛在陈述一个世人皆知的事实。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去想多余的事情,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没有向池霭讨要功劳,话音未落便利索转过身走了出去。
池霭站在原地,怀中抱着那束残败的黄玫瑰。
她望着方知悟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甚至办公室唯有她自己的三分钟里,她依旧保持着站立不动的姿势,视线定定地停留在那处,瞳孔却略显涣散。仿佛在思考,仿佛在与心作斗争。
但这样的犹豫没有持续太久。
她将花温柔地放在了工作人员的办公桌上,而后径直快步推门而去。
第25章
尽管方知悟做出如此承诺, 但池霭显然不是会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的性格。
她没有选择站在原地等待方知悟买花归来,而是转身返回了晚会厅。
幸好,安德烈导演依然停留在池霭起先看到装饰画前, 没有离开。
失去黄玫瑰这份筹码, 池霭没有气馁。
她理了理裙摆上不存在的折痕,款款朝对方走去。
“晚上好,安德烈导演。”
用花费了几日速学的基础法语打完招呼,那位身穿中山装礼服的老人果然转过头来。
池霭走近一步, 保持在令彼此感觉到舒适的社交距离内, 准备自我介绍。
只是她堪堪张开嘴, 两人右手边的不远处,忽而响起一位青年的声音。
这道声音用的也是法语,还去掉了“导演”的后缀——和池霭不太熟练的发音不同,青年的法文说的悦耳而流利,仿佛是出生起就耳濡目染的母语。
“安德烈,好久不见!”
池霭扭头看着手端香槟杯的祁言礼缓步走了过来。
而原本用疏离视线打量着她的安德烈导演,在看见祁言礼之后, 脸上迅速绽开了笑容。
“Amos!”
他喊着祁言礼的英文名,快步迎了上去。
两个人大笑拥抱, 行贴面礼, 像是相识多年的好友。
见此情景, 池霭敛去眼中讶然, 她注视着相互问候的两人,待祁言礼和安德烈导演分开, 才用亲昵的语调说道:“晚上好啊, 言礼,文夫人那边的签名仪式已经结束了吗?”
没有拘谨, 没有别扭,也不见说到此为止时的淡漠决绝。
仿佛那个令得彼此关系失控的傍晚并不存在。
池霭打完招呼,目光并未从祁言礼英俊的面孔上撤去。
她看见祁言礼的瞳孔深处涌起一点转瞬即逝的暗光,然后朝她伸出手来:“是啊,所有人都签完名了,我看阿悟是第一个从拍卖厅出来的人,怎么,他没有和你一起吗?”
彼此心照不宣的对视里,祁言礼配合地承受了池霭冷处理又陡然变化的态度。
他的手悬在半空,成为一个唯有池霭才能读懂的讯号。
倘若自己把手握上去,那么今后他们的关系将更加难以斩断分清。
但思考一秒,池霭又坦然地把手放入了祁言礼的掌心。
就着相握的姿势,她走向祁言礼的身畔。
结束握手时,他们并肩处于同一阵营。
祁言礼为笑容不变,安静地看着他与池霭之间来往的安德烈导演介绍道:“这是池霭,我的好友方知悟的未婚妻,也是我的朋友,刚才在慈善拍卖会上你也见过的。”
听见从“未婚妻”到“朋友”的身份转变,安德烈导演的表情逐渐有些耐人寻味。
“池、霭。”
他用生涩的中文重复一遍祁言礼口中的名字。
池霭适时说道:“您也可以叫我‘Lily’。”
“如百合花一般清新美好,池小姐,这个名字很适合你。”
安德烈导演面容诚挚地褒奖道。
池霭大方接受了安德烈导演的赞美,假装没有听出来对方称呼她为“池小姐”的生疏和客套,接着话锋一转:“Amos,这是言礼的英文名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呢。”
祁言礼望着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表情,温声道:“这是国外读书的时候,我的专业教授特别为我取的名字,回到国内以后,也就没怎么再提起了。”
“听起来蛮特别的,大概因为我身边同事的英文名都叫Jack、Tom、George。”
池霭打趣一句,又说,“所以你的老师为你取这个名字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祁言礼笑而不语,另一边深谙西方文化的安德烈导演主动替他解释道:“Amos,来源于《圣经》,有肩负重任者的含义,我认为很适合祁。”
安德烈导演说着话,又下意识将含义复杂的单词替换成了法语。
而充当优质翻译官的祁言礼,则向池霭传达出对应的中文。
打开话茬,三个人相处的气氛越发和乐融融。
他们没有谈起任何与商业合作有关的话题,反倒是池霭和安德烈导演的大学专业相近,两人就一些创作灵感、拍摄风格的看法彼此交流、碰撞观点。
池霭的英文很好,再加上语调也颇为温和风趣,经由祁言礼的润色转述,经常能够把安德烈导演逗得哈哈大笑,或是表达欣赏赞许的肯定。
二十分钟过去,安德烈导演对池霭的称呼,终于从客气的“池小姐”变成“Lily”,还说自己要在滨市待一段时间,改日再与祁言礼和池霭相约,找个放松享受的地方好好聚聚。
池霭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和祁言礼相望一眼,笑着点头说好。
又聊了几句,安德烈导演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提出天色不早,自己要回去工作。
池霭没有阻拦,也不曾透露自己所在的公司。
今夜的计划实施如此成功,只要安德烈导演对她感兴趣,自然可以进一步打听到卓际。
更何况。
池霭端着果汁,和面前的两人碰杯。
浅黄的馥郁液体在晶莹的高脚杯底来回轻摇。
更何况有祁言礼在,只要他不从中作梗,安德烈只会因这层关系对她增添不少印象分。
一饮一咽之中,她默不作声更改了对于祁言礼的处理方式。
安德烈导演很给面子地将酒喝完。
在他告别转身之际,从员工办公室方向找来的方知悟,也发现了池霭和祁言礼。
方知悟双手环抱,臂弯间缚着一束更加饱满灿烂的黄玫瑰。
他似乎一路进行了剧烈的奔跑,鼻尖的呼吸仍有些急促,外表却不失翩翩风度。
他出声唤住安德烈导演,待靠近后将花束递给对方,发音正统的法语自唇间流出:“这是我的未婚妻为了迎接您的到来所特别订制的花束,希望我将它送来的时间不算太晚。”
见到花束,安德烈导演一愣,湛蓝瞳孔骤现晦涩的情绪。
在他左侧的祁言礼及时为他介绍起方知悟的身份。
等祁言礼说完,池霭伸手抚摸了一下最中央的黄玫瑰花瓣。
她将这些天反复在家练习了无数遍的赠花理由,通过法语的形式真诚道出口:“对于友情而言,黄玫瑰代表着幸运和美好的祝福,希望这份幸运和祝福能传递给您,也传递给社会之中,每位需要帮助和关怀的弱势人群。”
池霭无疑有一双很无害的眼睛。
当她的眸光暂停在某个人身上时,内里透明澄澈的情绪,总会令人不自觉卸下心防。
听了她的解释,安德烈导演的面色柔和下来。
他张开双臂,接过方知悟手中的黄玫瑰,低头虔诚一吻池霭抚摸过的花瓣。
再抬眼时,他对池霭说道:“Lily,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我相信他一定会赐福于你。”-
安德烈导演虽走,但晚宴还在继续。
方知悟见池霭的眉梢充斥着一种松惬的愉悦感,便知道这束黄玫瑰送来的很及时。
他一直垂在身后的猫咪尾巴这时候才翘了起来。
他拢着双臂,轻轻撞了下池霭的肩膀:“怎么样?我说我会办好,就肯定能够办好。”
“嗯,你做事从来没有叫我失望过。”
池霭毫不吝啬地给出夸奖。
她深知如果没有方知悟送到的黄玫瑰,安德烈导演对自己的好印象多半源自祁言礼。
但有了这束花,便真正触碰到了一点他内心的真实自我。
池霭的表扬尽管没有包含强烈的情绪,却如同带着暖意的手掌,抚顺了方知悟从头到尾的反骨,他情不自禁眯了眯漂亮狡黠的眼睛,转而关注起默不作声到现在的另一人。
方知悟问:“阿言,签名仪式结束的时候我就没看到你,你怎么也在这里?”
祁言礼答:“我大学社会实践的时候,去过安德烈导演的工作室帮忙,所以和他有点交情,刚才我看池霭似乎有想要和他交流的意思,便想着帮点力所能及的忙。”
祁言礼叫出池霭时十分自然。
自然到似乎他们的关系不只是仅仅有过几面之缘的“熟人”。
方知悟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但转念一想,祁言礼才帮池霭引见了安德烈导演。
假设彼此之间仍旧陌生客套地称呼先生小姐,那未免有些过于刻意了。
方知悟勉强说服了自己,再环视一圈他们三人间的距离——池霭和祁言礼和睦地并肩站在一起,比起他这个后来加入的人,仿佛他们才是一对有名有实、感情美满的未婚夫妻。
方知悟挂在唇畔的笑意淡了下来。
他的心倏忽泛起一丝无法忽视的不适感,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日日精细培育,但怎么也不开花的植物,被前来拜访的友人不过随手灌溉,就绽放出了灿烂美丽的花朵。
方知悟多想一秒,不适感就加重一分。
鬼使神差之下,他面对明悉自己和池霭本质关系的祁言礼,做出了一个本能的动作。
他勾住池霭的小臂,将她从祁言礼的身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随机扯起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弧度:“谢谢你了阿言,趁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照顾池霭。”
嘴里说着感谢,方知悟却没有松懈半分对池霭的管顾。
他立在池霭的背后,如一座高塔般将她笼罩。
尾音拉长,略带轻佻的语气一如既往,看向祁言礼的眼神却是沉沉。
祁言礼将他这份自己也没有发现的醋意看在眼底,不由得感觉好笑。
从小到大,在几乎所有领域都有着精准的判断和野兽一般锐利直觉,被老师们称为天之骄子的方知悟,在迎上内心的感情时,竟然也会如此迟钝和后知后觉。
不过,也只有这样。
他才能在这场你死我活的爱情竞争里,争取到更高的胜算。
于是祁言礼表现出退让的姿态:“嗯,她是你的未婚妻,我多加照顾也是应该的。”
祁言礼的认同叫方知悟的敌意减轻了些许。
他这才抖了抖漆黑的长睫,重新凝聚起游刃有余的笑容,放开抓着池霭小臂的手,转而拥住她的肩膀,用类似撒娇的语气抵在她耳边说道:“霭霭,我急着来给你送花,刚才下车时身体不小心撞到了车框上,好痛啊——”
“你来帮我看一下吧?”
第26章
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 池霭才告诫过方知悟不要对着自己耳朵吹气。
此时此刻,这位毫无自觉的大少爷,又仿佛粘人的猫咪般突破了应当遵守的安全距离。
他用甜蜜的语气道出请求, 也不管池霭是否会答应, 便自顾自推着她的肩膀朝晚会厅出口的方向走去,还顺带对着留在原地的祁言礼挥了挥手:“阿言,改天见咯!”
池霭被迫跟他离开英华大酒店,走了几百米的路, 发现原本停在露天停车场最显眼位置的加长宾利, 不知何时开到了酒店少有车辆行人经过的后侧。
司机老张不在。
车内的空气中仍然涌动着黄玫瑰残存的芬芳气息。
关上车门, 按下上锁按钮。
池霭与方知悟面对而坐,淡定地看他脱下罩在外面的斗篷外套,露出贴身的白衬衣。
“你说你找的这个理由,要是文夫人问起,叫祁言礼怎么好意思替你解释出口?”
她一句话拆穿了方知悟的谎言。
那头舒展双臂后靠在真皮坐靠上的青年被她说中心事,不服气地回嘴道:“我就是撞到车框上痛了,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凭什么觉得我在说谎?”
一生要强的他又将衬衫的下摆从裤腰间抽出来,作势要将所有的贝母扣解开, “你不关心我也就算了, 还怀疑我——你如果不信, 我脱下来给你检查总行了吧?”
圆满执行了这些天部署已久的计划, 池霭的心情还算不错。
她学着方知悟的姿势,把身体向后一靠, 面不改色地逗弄他:“嗯, 那你脱吧。”
方知悟:“……?”
“怎么,不敢吗?”
池霭嗓音轻柔, 舒缓的语调如同涓涓春溪,内里的挑衅之意却显露无遗。
箭在弦上,谁不发谁是缩头乌龟。
绝对不当缩头乌龟的方知悟忿忿解开了脖颈间的第一粒扣子,发狠道:“池霭,你待会儿别被我抓到眼神躲闪,不然我会嘲笑你到八十岁!”
池霭无视他的威胁,眸光轻闪,微笑说道:“方知悟,不如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你脱掉衣服之后,要是被我发现在祁言礼面前说的话是假的,那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相反,要是真有撞出来的痕迹,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
方知悟最讨厌的就是她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但说到痕迹,原本有些心虚的他又突然镇定下来。
他想起小腹上被池旸揍出来的淤青还未消除,横竖池霭也分不清它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好啊。”
方知悟唇角翘到一半又收敛,瞳孔中却洋溢着稳操胜券的雀跃,“就这么办。”
一时之间,在酒店的后方,在随时可能被人发现的车厢内,他短暂忘却了羞耻感。
贝母扣一粒一粒解开。
冷白为主色的男性躯体一点一点在池霭的眼前呈现。
锁骨笔直,线条分明。
矫健饱满的胸膛之下,靠近人鱼线的位置,有块拳头大的淤青。
池霭的母亲是医生,她虽然不曾从事同样的专业,但对于基础的知识还是有所了解。
因此她一眼便辨别出来,方知悟腹部的伤并不是今日新添的。
她瞬间联想到了别的层面。
却没有像揭穿方知悟想要离开的借口一样揭穿他的淤青来源。
她细致地打量一圈眼前优美的男性身体,直把方知悟看得眼睑下方泛起红意。
“你看过了吧,我就是撞伤了,你是不是应该愿赌服输?”
方知悟的手虚虚覆在身前,随着池霭视线的游移,却不知究竟该遮哪里。
池霭倏而在这时调整了坐靠的姿势——她朝着方知悟所在的位置倾斜过来。
几乎瞬间,方知悟的脑海生出她的呼吸吹拂在自己皮肤之上的错觉。
“——池霭!”
他短促地叫着池霭的名字,但没有后文。
池霭头也不抬:“我在。”
“……你,你在干什么?”
“方知悟,你和我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不是说自己身经百战吗?”
池霭放轻了声音,“你以为我现在是在做什么?”
“说好的检查我有没有说谎……你可不许干别的!”
方知悟忍不住结巴起来,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尖。
说来好笑,他二十六岁的人生,身边最亲近的异性居然是池霭。
眼见对方越想越歪,池霭的眼底也多出几分恶作剧的笑意。
她观察完毕,证实猜测,坐了回去,轻飘飘地询问:“这淤青真的是撞出来的吗?”
不等面孔彻底变红的方知悟答话,她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一样缓慢地补充道,“你忘了吗,我的母亲是位很优秀的医生。我从小耳濡目染,也跟着她学习了一些医疗知识。想要分辨淤青是通过什么方式造成的,除了用肉眼观察,也可以上手摸。”
她毫无内疚之心地拿现编的话欺骗方知悟。
而方知悟显然相信了。
他听到池霭的话,大脑还没做出指令,身体已然自发向后退去。
他思忖着,忽然咬牙委屈低喊道:“是不是撞出来的你都脱不了干系——”
“因为我的伤是被你哥打的!”
方知悟将内情坦白的时候,池霭也愣了一下。
她从来没有听见池旸提起过这件事,也没想到挨打的方知悟可以隐忍这么久。
方知悟从小拳击格斗样样精通,而自己的哥哥池旸充其量不过是个常年运动的上班族。
要是两个人斗殴,哪方会吃亏是显而易见的事。
她深呼一口气:“那我哥哥——”
“我被打了你还只顾着关心你哥哥!”
方知悟简直快要气死,不管不顾道,“我根本没有反抗,全是他单方面在揍我!”
“单方面?”
池霭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
但回想这几天池旸的状态,要是方知悟真的出手反击,他也不会表现得安然无恙。
池霭心中信了五分,问道:“你为什么不反抗?”
方知悟一下子哑了火。
他用手掌遮住小腹上刺目的青紫淤块,许久才不情不愿地垂头说道:“他可是你的哥哥……更何况,你母亲是我们方家的恩人……做人不能太不知好歹。”
整个方家,不提江晗青,只论方鉴远和方知省,许多时候对待他们池家的态度,都仿佛在脑门上挂了一个横幅,横幅里写着,他们时时刻刻都在偿还徐怀黎付出一条命的恩情。
唯独方知悟不同。
他面对池霭,始终的真实而任性是,从来不试图表现出一些虚假的善意。
今天听到他的话,池霭才明白很多东西他都默默记在了心里。
她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注视着吐露一切之后怎么不肯抬头的青年片刻,转身从车座旁的储物箱里,找出了方家的每辆车上都常备着的小药箱。
而坐在对面,一鼓作气把心事讲出来的方知悟,此刻也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羞耻之中。
这种羞耻远比脱掉衬衫裸/露在池霭的视野中更加强烈。
他怎么可以把真心话说出来……还是在一向和自己不对盘的池霭面前。
方知悟天不怕地不怕的生涯里,头一次不敢抬头去看他人的表情。
他不安地等待着池霭的回应,却听见池霭清醒如霜雪的声音:“方知悟,把手拿开。”
“哈?”
方知悟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气音。
池霭细腻的手指盖在他的皮肤上,不由分说强制性把他的手掌移开。
那块难看的淤青再度暴/露在两人眼里。
池霭将盛在药盒里的跌打损伤膏蘸取了一点堆在指尖,围绕淤青打转着涂开。
微凉的手指触及因为赧意而升高的体温,方知悟放松的小腹肌肉瞬间绷紧。
他煽情地喘/息一声,后半截的尾音又被淹没在舌底。
池霭涂抹药膏的手指很稳,温柔地问道:“是不是弄痛你了?”
方知悟想要把她的手推开,但动作起了个开头,下意识变成手掌后撤撑住座面。
“池霭,你又在干什么……”
“方知悟,你又不是被我哥哥打坏了脑袋。”
“我在为你涂药啊。”
池霭的嗓音跟她的手法一样慢条斯理,“你一定要尽快好起来,否则我会担心你哪天洗澡时看见肚子上的伤口,觉得自己不够完美无瑕了,头脑一热又去找我哥报复。”
方知悟被她说得气笑了,自傲道:“就算添了点伤我也还是完美无瑕的。”
“嗯,嗯。”
池霭敷衍地应着。
她的话分散了方知悟的注意力,他的思绪也从暧昧的氛围里抽离。
然而意志一松懈,身体的防御也跟着倒塌了几分。
池霭的手指一下戳在最痛的地方,方知悟脸上的笑意转眼被抽气的表情代替。
“嘶,你轻一点啊——”
“我弄痛你了吗?”
池霭仰头瞧见方知悟略带扭曲的面孔。
“——痛死了,你帮我吹吹。”
沉浸在突如其来的痛觉之中,方知悟理所当然地命令道。
“方知悟……”
池霭唤着他,难得有些犹豫。
方知悟却闷闷地说道:“你不想帮我吹吗?好啊,那让我痛死在这里好了。”
灰绿的眼瞳,雪白的肌肤。
尽管这只猫咪的脾气太坏,可半是耍赖半是撒娇起来同样让人招教不住。
池霭被他的皮相引诱一秒,伸出嫣红的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唇瓣。
然后离开自己的座位,靠近他,往淤青的部位轻轻吹了口气。
她边吹边用手指围绕着淤青打转,动作的轻重也不再像是心无旁骛的涂药。
……倒更接近男女之间的暧昧调情。
凉意减轻痛楚,抚平胀痒。
方知悟半阖起狭长流丽的眼尾,手指如光滑的藤蔓般缠绕上池霭的旗袍衣袖。
“你,霭霭,再吹几下……”
他喑哑着声线叫池霭为“霭霭”,纵使是居高临下的姿势,却叫池霭的内心莫名涌起一种操纵丝线将他如同木偶般掌控在手心的征服欲。
她不吭声,顺从地又吹了两口气。
而再也忍耐不住的方知悟长臂一展,向后勾住她的腰身,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他望着池霭鼻尖下方微微凸起的唇珠,回忆着同池霭接吻时那块柔软厮磨自己的舒适。
“想吻她”这三个字浮现脑海,并控制着鼓噪的心跳和略显急切的动作。
池霭仍然安静地看着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或者是默认的意思吧?
方知悟模糊地思考着。
然后便要对那张近期频频出现在梦境的嘴唇吻下去。
第27章
在方知悟的薄唇即将触碰到池霭的肌肤之际, 一阵突兀的来电铃声响起。
它来源于池霭的晚宴手包,边响边嗡嗡震个不停。
炽热的欲念入脑,方知悟想要亲吻的动作只被阻碍了一下, 他眷恋地用下巴磨蹭着池霭的侧颊, 含糊请求道:“霭霭,不要管电话了,我想吻你……”
池霭却表现得铁石心肠。
她单手盖住方知悟凑过来的唇瓣,又后撤肩膀拉远了两人之间的咫尺距离, 空闲的另一只手灵巧拧开手包顶端的珍珠扣, 将破坏气氛的手机拿了出来。
屏幕上显示了两个字——哥哥。
方知悟也瞧见这个称呼, 他陷在池霭掌心的薄唇不自觉抿起。
别人的电话,或许他只要耍赖撒娇就可以促使池霭放弃接听。
但池旸不一样。
方知悟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池霭手指滑动,按下接听键。
“霭霭。”
池旸的嗓音自话筒那头传出,同时淌入两个人的耳廓。
池霭叫了声“哥哥”,亲昵地问道:“你下班了吗?”
“是啊,今天没怎么加班,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要不要我过去接你?”
池旸迫不及待把打电话前就想好的话说给池霭听。
池霭睨了方知悟一眼,回道:“可能还有一会儿, 等下我会自己回去。”
“这么晚了, 方知悟愿意送你回来吗?他这个人从来都不靠谱, 我不放心。”
被点名道姓的方知悟眉一皱就要开口, 池霭却像是拥有预知能力一般,瞥见他脸上表情变化的须臾就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从挡住他的吻, 到捂住他打算反驳的嘴。
方知悟“唔唔”两声,说不出话, 气急低头看向腕上的手表。
分布在上面的时针分针,清晰指向八点三十六分。
九点都不到,池旸就说这么晚。
方知悟盯着池霭的绿眼睛溢出几分鲜明的嘲讽。
池霭忽略他用眼神传递出来的阴阳怪气,柔声同池旸说:“他愿意的,哥哥别担心。”
“不过,刚才是什么声音?”
纵使方知悟的动静再轻微,依旧被敏锐的池旸捕捉到耳中。
他听完池霭的回答,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一紧,眸光冷冷地沉了下来,反应到言辞之中,却依旧温和地问道,“你不是在参加文夫人的慈善晚会吗,身边怎么这么安静?”
池霭微妙生出一种被兄长抓到正在早恋的禁忌感。
她看着方知悟略带得意的眼神,镇定答道:“酒店里面有点热,我就走到了露台上吹吹风。刚才没什么声音啊,或许是风声吧,哥哥是不是听错了?”
“是风吗?”
“那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我还以为你现在跟什么人在一起呢。”
池旸的三句话,一句更比一句加重方知悟眼里的得意。
他直勾勾与池霭对视,仿佛在问:被他知道又怎样?
和方知悟的性格不同,池霭天生对所有激将法免疫。
她率先垂落眼睫,避开青年目光中的得寸进尺,劝哄池旸道:“哥哥别想太多了,真的只是风声。那先这样吧,我出来太久,怕等会儿文夫人问起,就先进去了。”
“好,早点回家。”
池霭应承完池旸的最后一句叮嘱,挂掉电话。感觉到桎梏解除的方知悟越发带着获胜的姿态抱怨道:“池旸是有什么特殊情结吗?难道等你以后嫁了人,他还要这么黏黏糊糊?”
“他是不是有——”
“病”这个字还没说出口,方知悟挨了一巴掌。
巴掌的力道不轻不重,受辱的意味更大于□□的疼痛。
愣怔过后,他气得瞪圆眼睛。
“你——”
他刚要说话,池霭冷淡地警告道:“我说过,不许侮辱我哥哥。”
柔滑似水的嗓音不复。
方知悟真实感觉到池霭在面对池旸的事情时,所呈现出来的、能把人刺痛的棱角。
他想要生气,想要发火,想要质问池霭怎么敢动手打自己。
可旖旎的情绪仍然在体内流淌。
他整个人都不上不下的,怒意刚燃烧一瞬,就被池霭寒凉的视线浇灭。
方知悟捂着被打的侧脸,漂亮而璀璨的眼睛闪烁着摇曳难言的委屈。
在彼此沉默的对峙中,池霭无动于衷地说道:“被打你也能顶着我。”
“你还是先冷静冷静吧,我要回家了。”
说着,她拂开方知悟另外一条勾着自己腰肢的手臂,抬起腿肘就要下去。
方知悟更不敢相信了。
池霭居然打完他一巴掌,还要把他晾在这里。
……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
方知悟不由自主地环抱住眼前人,阻止她的离开:“你把我弄成这样,你还不负责!”
他赤/裸小腹上的淤青相隔旗袍单薄光滑的布料,压紧池霭的肌肤,强烈疼痛随之而来的同时,又从中收获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
“你不准走,池霭,不准走,你要留下来陪我。”
他嘴上赌着气,身体又传递出诚实的渴望。
可池霭终究太清楚怎样才能戳中方知悟的痛处。
她任凭青年将自己搂抱在不着片缕的臂弯间,不做任何抵抗,只是伏在他耳畔低声问道:“方知悟,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池霭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娇柔甜润的声调,把所以身体表层之下的坚硬棱角收起。
只用言语本身的真实含义,把方知悟束缚得寸步难行。
他和池霭,是什么关系。
欲望来临之时,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或者说,他的内心始终有一个答案。
却在某个时刻,放任本能的情感将答案埋葬。
无言过后,他几乎有一点怨恨池霭。
为什么明明可以避而不谈,可以心知肚明,却还要执着地询问。
方知悟将下巴抵在池霭的颈窝,他仿佛睡着一般没有回应,唯独紧抱的手臂微微放松。
池霭继续问道:“你不是说过,你最讨厌我了吗?”
“人是不会亲吻拥抱讨厌的人的。”
“你现在只是被生理的欲/望占据了大脑,等清醒过来,你会感谢我的拒绝的。”
会感谢吗?
方知悟被池霭说得无力反击。
他只知道他绝不可能在当前的状态下,承认自己并不讨厌池霭。
……他绝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镶嵌在修长脖颈间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个来回,方知悟咽了口干涩的唾液。
他支起身躯,把搂抱过池霭的双手踌躇着松开,转而放在旗袍之上的膝盖两侧。
池霭看着那双雪地松林般的瞳孔逐渐累积起许多情绪——先是得不到满足的愤怒,后是被揭破内心的羞恼,紧接着,还有摇摆不定的犹豫和迷惘。
池霭并不着急。
因为她知道,自己始终都是赢家。
她注视着方知悟。
……
不知多久以后,方知悟像是有了决定。
他的眼神又重新化作了高傲的坚定,以及以自我为中心的睥睨。
方知悟收回了自己的手,背到身后。
他吐出三个字:“你走吧。”
池霭微笑起来。
她没有如蒙大赦般逃开,而是将旁边的药膏拾起,细心拧上盖子,然后放入青年掌心。
她很喜欢此时此刻方知悟与自己对视时,倔强而动人的眼睛。
那比飞扬恣意、不可一世的他,更能博得她的心软和怜惜。
于是池霭俯下身体,轻轻吻了下他的额心:“乖男孩,家人之间应该吻这里。”-
池霭下了宾利,慢悠悠地走着。
这里距离英华大酒店太近,她需要换条街道打车,才能避免引起一些人的注目。
走出几百米,池霭刚在一个拐角前驻步,就发现了靠在墙壁上抽烟的祁言礼。
这似乎是酒店存放垃圾的暗巷,狭窄局促,堪堪能容纳两人并肩同行。
很难想象在繁华的市中心,还会有这样灯光不能完全照射到的地方。
祁言礼没有在意它的偏僻和略显脏乱,细长的香烟迸出一撮火光,在他微微屈起的指尖明灭,莫名让池霭想到了夜晚的江面上飘渺而孤独的渔火。
“你是在这里等我吗?”
池霭没有感到惊讶。
她回头看了眼方知悟所在的宾利的位置,然后向前走进转角的阴影里。
她见祁言礼仅仅用情绪莫测的双眼望着自己,接着又缄默地抽了一口烟,便笑意不减地补充道,“还是说,你才看完一场发生在豪车里的香艳好戏。”
池霭的话让祁言礼吐出一口袅袅的烟雾,改为把剩余的半截烟夹在瘦削指节间。
他没有否认池霭的猜测,淡淡问道:“你喜欢阿悟吗?”
“你说呢?”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清脆而富有节奏。
池霭拢了拢身上的旗袍,走到祁言礼面前的另一侧墙壁停下。
她向后靠着墙壁,低头估计自己和祁言礼的间距,得出一步之遥的结论。
“你不喜欢他,也会坐在他的身上,差点同他接吻。”
祁言礼陈述着自己在车外看到的画面,将熄的烟灰落在地面,零星火光不甘地消散。
池霭歪了歪头:“如果我喜欢他,你还会那么做吗?”
祁言礼避而不答地说起另一个真相:“没有如果,你不会喜欢他。”
“所以内心还是愧疚的对吗?只能用我和方知悟之间没有可能来麻痹自己。”
池霭对于祁言礼手上香烟的兴趣,似乎多余对祁言礼本身的兴趣。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祁言礼的瞳孔因自己的话而收缩了一下,很快又失去了深入探究的好奇,只是敛着视线继续看燃尽的烟灰一点一点坠落。
祁言礼又开始抽烟,池霭也任由他抽。
到只剩下最后一两口的时候,他才终于从靠着的墙壁上站直身体,抖了抖手工皮鞋上不小心飘落的灰烬,变回池霭印象中温文尔雅的祁言礼:“走吧,我送你回家。”
得不到答案,池霭也没有强求。
她顺从地跟上祁言礼转身的脚步。
却在两人即将走出暗巷时,夺过他手上的烟蒂,含进自己口中狠狠吸了一口。
香烟苦涩辛辣的气息传来,本该因为初次接触烟味而露出难受表情的池霭却十分熟练。
她用可以称之为享受的姿态闭上双眼,低声道:“下次,不要在我面前抽烟。”
第28章
其实许多事情, 对于祁言礼而言,都是不应该。
不应该在意方知悟仗着未婚夫的身份,在晚会厅里说出的那些暧昧言语。
不应该不懂得见好就收, 明知道偷偷跟出来一不小心会被发现。更何况就算不被发现, 万一看到点什么也只会使得自己更加嫉妒难耐。
……不应该如此沉不住气。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任何弄巧成拙的结果都必须提前避免。
理智告诉了祁言礼很多的不应该。
但在看见池霭选择转身跟方知悟离开的那一刻,他还是放弃了遵从劝告,将不管是来自外界抑或内在的声音通通屏蔽, 鬼使神差地迈开脚步, 远远坠在他们的身后。
不容易被人发现的暗巷拐角, 阻挡视线探究的车辆斜后方。
祁言礼仿佛一株触及阳光就会枯萎的植物,面朝方知悟的背影,安静地看着他解开衬衫的衣扣,看着他一把抱住池霭,看着他们耳鬓厮磨,差点吻到一处。
他的脚底像是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无法移动。
妒忌、酸涩、不甘、阴暗的情感把每一寸脉络里的血液, 腐蚀成焚烧五脏六腑的岩浆。
它们流淌着。
而祁言礼忍耐着。
他生怕自己稍微往前一步,就会克制不住冲动, 拉开车门朝着方知悟挥出拳头, 然后在对方捂着面孔的哀嚎声中, 夺走池霭, 像赢得一场战争的胜利品,像摘取一弯坠落的月光。
回归于现实, 祁言礼只能看着, 沉默到底地看着。
……
但现在池霭说了“以后”。
他来不及判断指间的香烟被池霭夺到口中狠吸一口的行为,算不算是间接接吻, 就在对方低沉而柔和的声音中,听见了使得这些日子以来,始终悬在半空的内心如释重负的赦免。
祁言礼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费心筹划终于赢得了池霭的原谅。
他停下脚步,耳畔萦绕着池霭“不许抽烟”的淡声要求,在这个表情不会被任何人察觉的时刻,他的面孔忽然露出像是想要表达喜悦,又透着一股难言的沉郁的微笑。
过了良久,才道出一个简单的“嗯”字。
池霭对他的回答没什么特别的期盼,得到肯定的应允之后,只随手把燃烧到头的烟蒂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她打开手包,掏出携带的小瓶香水驱了驱身上的烟味。
接着快步跟在祁言礼身旁,圆润的杏眼一弯道:“那就先谢谢你送我回家啦,言礼。”
……
参加这样隆重的场合,祁言礼也没有把宝马更换成更符合身份的豪车。
用一个亿拍下来的粉钻被他随意放在轿车后座,池霭坐在副驾驶时,透过后视镜看到。
她对祁言礼将其买来的原因不感兴趣,无言的目光潦草看过一眼随即收回。
一路上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临到目的地时,祁言礼探身过来,亲自替她解开安全带。
朦胧的烟草气息仍然萦绕在祁言礼的身畔。
混合着雨后森林的木质香,形成一种叫池霭很难忘的味道。
咔哒一声,安全带从身侧的机括中拓开。
祁言礼坐了回去,没有做多余的动作。
他在不逾越的范围里缓缓侧过面孔,对池霭温柔道出一声:“晚安,下次见。”-
池霭目送祁言礼把宝马开远。
事实上,她和方知悟相处时从来没有这样的习惯。
等到轿车的尾灯亮起,淹没在前行的车流之中,她才转身从小区的步行道走回家。
电梯上行,在密码锁上输入对应的数字。
池霭打开门,看到埋首对着笔记本电脑专注工作,仍不忘坐在楼下沙发上等她的池旸。
“回来了?”
见池霭安全到家,池旸立刻关上电脑,“是方知悟送你的吗?”
池霭把晚宴手包放在玄关的置物台上,又弯腰将双脚从高跟鞋中解放。她穿上自己的拖鞋,不声不响走到池旸的面前,就着站立的姿势俯身,捧起了池旸搭在膝盖上的一只手掌。
察觉到池霭的异样,池旸把身体往后坐了坐。
他顺从地迎合着池霭对自己手掌的检查,从骨节、指缝再到指甲,最后又换了只手。
待池霭检查完毕,沉默地坐回到身边,他才问道:“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池霭绷着面孔,确认池旸的双手没有任何损伤后,她的肩膀放松了下来,指责地看着他池旸说道:“哥怎么会这么幼稚,还跑去跟方知悟打架。”
“……”
这下,紧张的人轮到了池旸。
他关切的神色还留在脸上未曾褪去,眉梢眼角处已然多了几分僵硬和窘迫。
他张开嘴,又闭上嘴。
闭上嘴,又张开嘴。
如此重复三遍,对于方知悟不信守承诺的愤然取代尴尬,在他漆黑的瞳孔之中闪烁起来:“方知悟告诉你了吗?我就知道,他这个人人品有问题,根本靠不住。”
池霭当然不会告诉池旸,其实方知悟并没有主动出卖他。
但考虑到说出实情的下场不一定会比隐瞒更好,她选择加深池旸对于方知悟的误会,岔开原本的关注点轻轻说道:“哥哥,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你不应该和方知悟打架。”
迎着池霭担忧的表情,池旸突然想到了她和方家之间那暗里存在的交易。
这个虚假的婚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而在结束之前,池霭还得被迫和方知悟假装恩爱伴侣出席各种场合。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说不定心有怨气的方知悟会为难池霭。
就算情理面前,他们占据了上风。
可方家是滨市的首富,倘若方知悟真的要反悔,夺走池家的一切简直轻而易举。
想到这里,强烈的不安和歉疚占据了池旸的心脏。
他不知该怎么补偿池霭——虽然从小到大都是他在照顾池霭,可成年之后,反倒是池霭更像待人接物事事靠谱的大人,自己却成了任凭喜恶和情感做事的幼稚孩童。
池旸反握住池霭微凉的双手,张口想要道歉:“我——”
池霭立刻从他颤抖的睫毛和眸光中领悟了他的想偏。
她叹了口气,与池旸十指紧握,问道:“哥哥以为我在为着方知悟的事怪你对不对?”
……难道不是这样吗?
池旸炽热的手掌被冰凉的肌肤包围,与池霭对视的瞳孔里呈现几分茫然。
他还是喃喃道歉道:“霭霭,对不起,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高大的、值得依靠的、如同父亲一般的池旸,眉峰皱拢,身体微微佝偻,在自己面前露出孩子犯错似地忐忑,池霭的心顿时仿佛被什么东西浸满了一样,酸涩又闷滞。
她的耳畔倏忽响起方知悟在不同的时日,于咖啡店和车厢里所说过的话。
始终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整个世界容不下其他,围绕着唯一的妹妹旋转。
分离太久会感到焦虑,甚至自己一个眼神,就能立刻展开联想,不论对错就开始道歉。
……这样的人生,对于池旸而言是公平的吗?
池霭注视着池旸因俯低头颅而映入自己眼帘的漆黑发旋,在池旸几次得不到回应,想要抬头又硬生生制止了行为的间隔,她开始思考起是否应该搬出家中,将彼此彻底独立。
她想了片刻,暂时没有答案,将手指从池旸禁锢的掌心中挣脱出去,扶住他的肩膀。
“哥哥,你不用对我道歉,我知道你打方知悟的原因一定是为我。”
池霭安慰似地缓缓抚平池旸肩颈处的衬衫褶皱,也间接性安抚了青年紧绷的肌肉。
她刻意消弭了嗓音深处所有让池旸感到不确定的情绪因素,“方知悟受没受伤,或是想怎样都不要紧——哥哥,我唯一在意的是你,你就算碰破了一点皮,我也会心疼的。”
“……你是说,你没有因为我给你惹了麻烦而不高兴吗?”
得到池霭的劝慰,池旸这才一边轻声反问,一边抬起头来,“你不怪我吗?”
“哥哥,你为什么要这么不安呢?”
池霭凝望着池旸,话音落下时展开双臂轻轻抱住了他,“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亲人,任何时候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听着池霭的承诺,在长久的静默之后,池旸以一种揉入骨血的力度回拥了她。
两人相拥着,安静享受完这温情的时刻。
池旸才恢复镇定,在池霭耳边开口:“霭霭,你上次要我调查的资料,我查到了。”
池霭抱着他的手臂一松,两人重新变回并肩而坐的姿势。
池旸将放在另手边的档案袋递给她,说道:“这是我根据公司系统记录的内容,从中调取出来的,两个母亲曾经自费安排住院接受心脏病治疗手术的儿童信息。”
揭开档案袋的封条,池霭将两份泛黄的资料取了出来。
她回忆着同祁言礼说过的话,以及他带着自己前往慈恩福利院做义工的过往。
某个怀揣在心中许多天的猜测即将尘埃落定,池霭不由放慢了鼻尖的呼吸。
母亲救助过的儿童为一男一女。
最上方的档案是女童的身份资料:关瑾之,二十七岁,滨市人,如今依然生活在滨市,但具体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档案上却是一片空白。
性别都不对,肯定不是这份。
池霭暗自摇了摇头,又看向被订书机装订的另一份。
然而下一份仍旧不对,这个更名后为白贺的青年在手术实施成功后不久,就被一对家境还算富裕的夫妇收养,很多年前早已举家移民,况且光看长相和祁言礼也并无相似之处。
见自己的猜测落空,池霭略感失望。
不是受到母亲恩惠的受助者,那他对自己没来由的好感从何而起?
池霭迟迟不言的神态影响了池旸,他问道:“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没有,我只是在想,白贺移民走了,想要采访肯定十分困难,但这个关瑾之也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滨市这么大,茫茫人海,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
池霭手握属于白贺的资料,希望自己的声音在池旸听来仍算正常。
闻言,池旸拧起了眉。
他拿起旁边的笔记本电脑,登录公司系统快速地查找着什么。
过了会儿,颇为兴奋地对池霭道:“查到了,这个关瑾之前几个月还给惠和医院送过感谢花束,等我打个电话问问医院接待处,说不定会有结果。”
第29章
有关池霭的事情, 池旸一向效率很高。
他很快通过医院的人脉联系上了曾经被母亲救助过的孤儿关瑾之。
而关瑾之听说是恩人的孩子要采访自己,没有任何犹豫地答应下来。
池霭婉拒了池旸一同参与的请求,只说有些公司内部的事物不方便和他分享。
池旸尽管失望, 但得益于前一日池霭的尽力安抚, 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几方配合之下,池霭很顺利地在礼拜二的晚上见到了关瑾之。
她们约在关瑾之家小区的楼下见面。
这是池霭第二次前往滨市未开发的老城区,只因关瑾之的家坐落在那里——关瑾之的工作很好,奈何滨市房价奇高, 她工作数年, 也只能在老城区的楼盘购得一处窄小的住所。
由于接近正在兴建的新城区, 关瑾之所在的小区不似慈恩福利院周围破败老旧。楼下的商铺大多没有商家入驻,池霭推开一间正在营业的中餐店,给关瑾之发了短信。
不多时,一位留着齐下巴短发的年轻女性推门而入。
关瑾之像是刚从公司下班归来,身上仍穿着简练的黑白职业装。
一份文件连同小巧的手提包,一起被她夹在手肘间。
“你好,池小姐。”
她同池霭打完招呼, 便在摇摇晃晃的仿实木桌前坐下,池霭感觉到从她身上溢出的高级香水味道, 冲淡了那股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的刺鼻涂料气息。
“不好意思, 关小姐, 工作日还要打扰你。”
池霭看她风尘仆仆的样子, 应当没来得及吃完晚餐,于是善意地询问道, “你要不要先在这里点些东西吃?等吃饱了我们再进行访谈也不着急。”
大约是对于救助过自己的医生徐怀黎始终抱有感恩之心, 听见池霭这样一句话,关瑾之维持在面孔之上成为习惯的公式化笑容淡了下来。
她将手提包和文件都放在桌子的角落, 倏而真心实意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和池霭说完话,关瑾之挥挥手招来了中餐店的老板。
她并没有看菜单,熟练地报出几个菜名,又叫了两碗白米饭。
等老板将菜名记在纸上,前往后厨吩咐,关瑾之转头对池霭道:“要不你也吃点?”
“……好。”
关瑾之的长相虽然普通,但唇角的笑容颇有感染力。
在她的影响之下,出发前匆匆在家里扒拉过两口晚饭的池霭,也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红烧茄子、油焖大虾、鲜蘑菜心、毛血旺。
一道道新鲜出炉的菜肴被端上来。
最后是两碗米粒饱满、稻香四溢的大米饭。
关瑾之家楼下的这家中餐店看似其貌不扬,但做出来的饭菜卖相倒是不错。
光看着这些不够满意,关瑾之又点了瓶啤酒。
砰地一声,瓶盖被开瓶器一撬,闪电似地蹦到了对面的墙上。
雪白的泡沫在狭窄的瓶颈处迅速上涌。
关瑾之为自己倒了杯啤酒,柔软的塑料杯在她指尖轻易变形。
她把酒瓶递向池霭,挑眉道:“池小姐也来点?”
“这个就不用了,我不喝酒……”
一来一回,两句对话,几道饭菜之下,两人间的某种拘谨顿时消弭无形。
关瑾之端起饭碗,替自己夹了片毛血旺里的午餐肉,道:“池小姐和我还挺有缘,这家店差不多是我的晚饭食堂,原本想着要不要约你在这里吃个饭,又怕你吃不惯路边店。”
也不怪关瑾之这么想。
在池霭的身上,长相身材都是被淡化的标志。
让人受到吸引的,是源自她的举止和气质之间的干净和纯粹。
哪怕不穿高定,不拎名牌包,关瑾之也会下意识认为,她不该出现在老破的路边店里。
粉嫩的午餐肉经过牙齿的咀嚼,很快消失在关瑾之涂了淡玫色口红的唇间,池霭也有样学样把筷子伸进汤里加了片毛肚,就着饭吃下去,鲜香麻辣的滋味刺激着味蕾。
她开了句玩笑:“我确实很少在外面吃饭,不过是因为哥哥管的比较严。”
不是父亲,而是哥哥。
关瑾之想起医院提到过的往事,说徐医生救治他们没几年,就在意外事故中丧生。
望着池霭温和坚韧的眉眼,她突然觉得比起生下来就是孤儿的自己,拥有一位好母亲却没有留住的池霭,也有着同病相怜的遗憾和惋惜。
她的心不禁柔软了几分。
在对着恩人的女儿应有的郑重里,又多了几分同年轻妹妹相处的亲近。
她说:“要不我们边吃饭边聊天?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影响池小姐的素材质量。”
池霭道:“当然不会。”
她当着关瑾之的面,把手机里的录音功能打开,平放在两人中间的位置,徐徐引导道,“采访的第一部 分,我想请关小姐回忆一下曾经在慈恩福利院的生活。”
“福利院的生活吗?”
关瑾之端着饭碗的手腕悬在半空中,夹菜的筷子也随之停了下来。
她做出思索的模样,“其实福利院的生活算得上平静幸福,那种小说里或者报道里揭露的什么侵吞善款的行为并没有在我们院里出现,谢茹谢院长,嗯、她是个很好的人,那个时候虽然日子比较清苦,但她对我们一直都很不错,经常用自己的工资给我们添衣添物。”
谢茹这个名字停留在池霭印象里的记忆尚且很新。
她想起对方和祁言礼相处时,犹如母子一般的亲密。
她又问道:“那你和我的母亲……是出于什么原因我的母亲才会选择救助你的呢?”
关瑾之听到这个问题,忍不住放下碗筷。
她揉了揉靠近耳垂边缘,沁着晚风凉意的肌肤:“如果我说,我也没有特别和你的母亲亲近,你相信吗?好像是孩子们一起去做了身体检查,医院说我和另一个男孩心脏里的问题比较大,只有尽早做手术才有可能康复——你的母亲知道了以后,就跟谢院长商议,等不到善款就先自费为我们治疗。”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受了恩惠,说到底,我也没付出什么。”
“那时候徐医生隔三差五过来福利院,我围着她也只不过是想要得到新玩具新衣服。”
关瑾之的言辞直白诚恳,并没有夸大自己和池霭母亲之间的缘分。
但也只有这样,池霭更能理解母亲灵魂深处的高尚和善意。
她只是凭借自己的本心去治病救人,不为了别人的逢迎,也不会因为感情而偏私。
“徐医生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她救了我们,并没有要求福利院对她做出特别的感谢表彰,她所得到的,也仅仅只有一张与孩子们的合照。”
“这么好的人,做了从来不会多说什么,更不会像是某些福利院的捐助者,或者前来做好事的义工一样,巴不得受帮助的孩子给他们鞠躬磕头。”
察觉到自己的言辞逐渐有些出格,关瑾之不好意思笑了一声,收住了话题,只道,“如果拍摄慈善广告片的时候,真的能出现她的片段,纪念一下她的善举,也挺好。”
池霭并没有计较她的辛辣言语。
她透过关瑾之的描述,仿佛又一次笼罩在母亲的温柔怀抱之中。
她看着关瑾之的眼睛:“比起冰冷的素材,你们好好生活着,何尝不是一种纪念。”
池霭的嗓音平淡,却倾注了对于母亲无限的思念。
关瑾之的眼眶渐渐泛红:“池小姐有任何需要,我都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池霭摇头谢绝了她的请求:“不管公司最终会不会选择我这条素材,但我想母亲选择帮助你们,你们就承载了她灵魂中的一部分,代替她继续看一看世间美好的风景。”
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关瑾之。
在对方垂头擦拭眼泪的间隙,池霭问出第三个问题:“生活在慈恩福利院,有出现过什么让你特别难忘的事情或者人吗?”
“特别难忘的事情或人……”
关瑾之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努力将自己从过往的记忆里抽离。
她苦笑着说道:“特别的事,无非就是孩子们私下里争抢衣服吃食,还有相隔几个月一些好看的没有生病的孩子会被领养出去——不过说到这个,倒是有一个很奇特的孩子。”
“有多奇特?”
池霭眉心一跳,望着关瑾之问道。
“说起来他似乎不是孤儿,是被自己的亲生父母给丢弃了。”
“我也不太清楚事情的真实经过,只知道当时有个年纪大点的孩子,在玩耍的时候不小心偷听到了院长和一个护工的对话,说他妈妈不仅在福利院门口丢掉了他,还自称是他的小姨,无力抚养,所以只能把他送进社会机构。”
“但这也不是最离奇的。”
“最离奇的是,他被母亲遗弃的时候已经五六岁了。明明拥有自主思考的能力,但他没哭也没叫,他母亲让他站在福利院门口不要跟着自己,他就乖乖站在那里了。”
“池小姐你说这个孩子是不是让人很不可思议?”
关瑾之讲述奇怪小孩的故事时,言辞十分流利,相比回忆往事的模糊不定,这个在她看来举止怪异的同伴,仿佛烙印一般镌刻在她的脑海中二十年。
以至于再次向池霭说起,仍感觉到记忆犹新。
可池霭听着她的话,不由得又朝着某个方向产生了几分怀疑。
……他会是祁言礼吗?
面对自己母亲的离开都丝毫不哭泣追逐的冷漠孩童,似乎不管怎么对比,都和如今看起来彬彬有礼、十分正常的祁言礼联系不到一起去。
她想了想,问道:“关小姐,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或者叫什么名字吗?”
第30章
“名字, 我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
“只记得来的时候,谢院长叫他阿夜,我们也就跟着谢院长这么叫了。”
关瑾之拿出手机, 解锁屏幕, 在上面打出夜晚的“夜”字。
至于第二个,有关长相的问题,她思忖片刻,抱歉地对池霭说道:“他的样子我有点记不清了, 大概是丹凤眼, 白皮肤, 小的时候就长得很好看,还有不少女孩跟他表白,说长大了要嫁给他,但他只会冷漠地叫人家滚。”
“对了,池小姐,如果你有空去慈恩福利院的话,应该可以看到他的照片。”
“就贴在靠近宿舍的荣誉墙上, 那也是他唯一一张照片。”
“因为他实在很古怪,阴郁冷漠, 不合群也从不参加群体活动。”】
“……我觉得他要是性格好一点早就被领养出去了。”
“不好意思, 池小姐, 有点扯远了, 反正那张荣誉墙上的照片也跟池小姐你的母亲有关,那是阿夜第一次主动提出合照他也要参加。”
关瑾之后面说的话, 池霭听得不慎分明。
她只知道关瑾之说, 这个“阿夜”就出现在与母亲的合照里。
丹凤眼,白皮肤。
祁言礼的长相亦是如此。
老照片被池霭放在钱包内侧, 此刻她的手指相隔手提包的皮面,抚摸着那处所在。
泛黄的画面里,她能想起的唯有尚且年轻的母亲,那温柔对待万物的笑脸。
至于其他人,那时候的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关注不到。
池霭沉默着从钱包里取出那张照片,递给关瑾之道:“你说的,是这张吗?”
关瑾之稍一辨认,立刻雀跃起来:“对对对,池小姐你已经去过慈恩福利院了吗?”
她迫不及待地接了过来,寻找名为“阿夜”的少年站立的位置。
然后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指着一个尽管在笑,但眼瞳很是冷漠的身影,给池霭看道,“就是他,他就是阿夜,他虽然和我们同住在福利院,但他又会弹钢琴,又会说流利的英语,就像那种有钱人家里走丢了的小少爷——如果不是那个偷听谢院长对话的孩子跟我们提起,我们也不相信他竟然是被亲人遗弃的孩子。”
池霭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终于明白了自己当时为何没有发现这个孩子。
他站在人群的最外围,也就是相片的边角,因为时间间隔太久,再加上相片也没有被珍重保存,他的面容随着风吹日晒已有半边模糊发毛。
池霭需要静下心来仔细对比,才能发觉少年五官轮廓之间和祁言礼相似的程度。
所以他不是受到母亲帮助的先天性心脏病患者,而是关瑾之口中的怪异少年阿夜。
池霭越发好奇,既然没有滴水之恩的前提,那他无条件涌泉相报的原因是什么。
……
吃完饭,池霭告别关瑾之。
她趁着夜色尚早,在路边的超市里买了一些水果和牛奶。
坐上出租车后,不知不觉之中,她对司机报出了慈恩福利院的名字。
关瑾之的住处和福利院隔得很近,一晃神的功夫,池霭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下了车,她面朝负责登记的门卫提起手中的东西,说:“你好,我来看望孩子们,请问谢院长在吗?”
五分钟后,池霭在接待室如愿见到了谢茹。
谢茹仍然是上次和她见面时的那身装扮,一双细框眼镜架在鼻梁上,表情慈良和善。
她吩咐护工把池霭带来的水果牛奶拎了下去。
待大门闭合,她诚挚地说道:“霭霭,谢谢你给孩子们捐赠的物资。”
池霭回道:“谢院长,不用太客气。”
当知道池霭是徐怀黎的女儿时,谢茹就曾经说过,池霭可以跟着祁言礼一起叫她谢姨。
可如今,池霭没有唤出这个称呼,而是犹如陌生人一般的尊称谢院长。
一个瞬间,谢茹突然明白了池霭的来意。
她叹出口气,也更换了称呼:“池小姐是为了言礼而来吗?”
“谢院长真是料事如神。”
池霭客气地恭维。
她只说出这句话就没了下文,谢茹又道:“池小姐有任何想问的,可以直接说。”
见对方开诚布公,池霭索性直接问道:“祁言礼,曾经在慈恩生活过对吗?”
闻言,谢茹的目光中平添几分复杂。
随后她点了点头。
“我记得谢院长曾经说过,祁言礼和慈恩的关系,是捐助者和被捐助者。”
池霭说得很慢,她翻出放在口袋里的老照片,垂眸凝望着母亲的面容,情绪不明地说道,“他如果受过慈恩的恩惠,又怎么算得上捐助者,那只不过是长大以后的报答罢了。”
“我以为池小姐和言礼来过一趟,回去就会向他寻求自己想要的答案。”
谢茹本想和池霭对视,却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她小心翼翼捧着的老照片。
池霭扯了扯唇角:“其实,我和祁言礼先生也不是那么熟悉,他是我未婚夫的好友。”
“……”
谢茹一时语塞。
过去的数年间,她总是听到前来福利院看望孩子们的祁言礼诉说自己的暗恋苦恼。
虽然没有见过对方的长相,也不清楚祁言礼暗恋的对象就是徐医生的女儿。
但她看见祁言礼带着池霭来做义工的那一刻,感觉到那种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的暧昧气氛,还以为祁言礼只差临门一脚,即将有情人终成眷属。
如今池霭说出的真相,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池霭捕捉到谢茹瞬息产生细微变化的面色,淡声道:“看来他也不全对您说实话。”
消化了片刻,谢茹又恢复到宽容的姿态:“是他的靠近让你感觉到不自在了吗?”
“是啊。”
“毕竟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明知对方有伴侣的情况下还要想尽办法撬墙角。”
池霭刻意隐藏了她和方知悟之间的真实关系,她很好奇这位对祁言礼有着重要意味的长辈,在听到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陡然变成第三者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好在,祁言礼的全无道德底线似乎出自他本身,而非被谢茹带歪。
“撬墙角”三个字入耳,谢茹的面孔浮现出几丝失望和手足无措的情绪。
她道:“这件事是言礼不好,等他下次再来,我会好好跟他说一说,如果、如果池小姐和未婚夫的关系一直很稳固,而且有步入婚姻殿堂的打算,他这样做确实太不应该了……”
谢茹没有指责池霭任何,而只说都是祁言礼的问题。
先入为主的印象存在,她认为祁言礼从小到大性格就有些缺爱和奇怪,倘若两方出现问题,那决计不是池霭这个乖乖女的错,合该责怪早在人心之间沉浮多年的祁言礼才是。
池霭冷眼旁观谢茹言语间躲躲藏藏的纠结,只感觉到好笑。
她轻声问道:“所以谢院长,我不信任他,背地里调查也很合理是不是?”
这话出口,原本指责祁言礼维护于她的谢茹又缄默了下来。
她望着池霭,瞳孔中的千言万语似化作实质从闪烁的微光间涌动出来。
但到最后,谢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打着哑谜:“这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你不该来我这个第三方这里求证,但我可以保证,言礼他靠近你,只出于单纯的感情,并不掺杂其他的东西。”
“……你仔细想想,或许你只是忘记了曾经与他发生过的记忆。”-
谢茹的话断在这里,紧接着不管池霭再怎么询问,她都选择闭口不言。
来这一趟,不仅没有收获,反而增加了诸多谜团。
池霭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从慈恩福利院出来,望着漆黑的夜幕缓缓吐出口气。
她清楚只要自己来到慈恩福利院拜访,谢茹就一定会通知祁言礼。
事情进展到最后,她还是不得不去直面祁言礼,向他求取真相。
但池霭不信任祁言礼,也不愿意对他低头。
她站在灯光昏黄的马路边打了很久的车,将近九点时才回到位于新城区的家。
打开静音的手机,屏幕上提示未读的微信消息有五条——抛开池旸每逢她出门的日常一问“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他去接”,剩下的三条消息分别来自于方知悟和祁言礼。
某种念头闪过,池霭手指一点,最先打开了她平时懒得看的方知悟的对话框。
白色长方形消息栏仅有一条内容,依旧是方知悟不容拒绝的口吻:周五晚上七点,“醉死当涂”要举行情侣活动,我的那些朋友们都要带女伴来,你到时候跟我一起。
池霭停留在消息上迟疑了几秒,选择把方知悟的对话框关掉,暂时不回复。
轮到祁言礼的时候。
她的脑海自发依照他的性格,想象起他该如何舌灿莲花地同自己狡辩解释。
但让池霭失望的是,祁言礼仿佛对她今日拜访慈恩福利院的事一无所知。
他给池霭的留言仅仅关于安德烈导演:
池霭,安德烈导演和我说起,他已经想好了选择哪家公司作为合作伙伴,不过在那之前,周五晚上他打算邀请你我一起坐下来喝杯酒,不知道你是否得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