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坦白婚约
武庚对上那双深邃视线有些发怵, 明知不会被看见,但他还是默默飘到漆黑中柱之后,躲了起来。
烛火晃动频率恢复正常, 嬴政视线落回简策上, 却没有看进去一个字。得知琉璃和樊尔是鲛人之后, 再荒唐之事他也能欣然接受,比如平时那总是若有似无出现在周围的阴冷之气, 他不相信那是自然风。
“如此说来,星知与子霄也是鲛人?可为何他们面像与你们略有不同?不够… … 柔和。”他没有直说他们面像不善,星知是女子至少还有一些少女的活泼天真, 可那个子霄整日黑着一张脸,比那些连年征战的将军看起来还要凶狠。
琉璃没预料到他会突然提及星知和子霄, 轻轻摩挲了两下掌心耳杯边沿,她心虚点头, 含糊‘嗯’了一声。蝾螈身份特殊,若是暴露,定会招致杀身之祸, 鲛人身上没有能让人长生的东西, 让主仆俩被当做鲛人也好。
嬴政将琉璃神情瞧得仔细,有些怀疑, 不过他并未追问,既然世间有万物, 星知和子霄究竟是不是鲛人,并不重要。
“我乏了, 你也早些歇息。”琉璃说着放下耳杯, 打算起身离开,可却被先一步握住手腕, 她不解看看手腕上的修长大掌,又抬眸看看对面年轻君王。
“还有事?”
手指微微收力,嬴政凝视着对面鲛人少女,喉结下意识滚动两下,他问:“历练结束后,你可是会嫁给樊尔?”
看出他的别扭,琉璃心境复杂,迟疑稍许,她挣脱那只大掌。
“自然不会,五十年历练结束,我不过才四百一十岁,鲛人要到四百八十岁才可婚配。况且,我是下一任鲛皇,纵使到了四百八十岁也是娶,而不是嫁。樊尔是下一任将军,我们之间绝无可能。”
听到四百八十岁才可婚配,以及与樊尔之间不可能,嬴政眉眼舒展不少,倘若有来生,下一世成年之时差不多刚好是琉璃的四百八十岁。如若此生不可以,那来生能否… … 迟疑片刻,他微微倾身,“寡人下一世与你能否有可能?”
瞧着那双丹凤眼中的晶亮,琉璃到嘴边的拒绝有些难以出口,最初的那份怜悯之情,不知何时有些不纯粹了。手指无意识绞在一起,她在心中默念几遍樊尔时常挂在嘴边的那些提醒,再掀眸时,那墨蓝双目中只有平静的淡漠。
“我已有婚约,历代鲛皇的婚约对象都需要占卜师用占卜术择选。”
嬴政面上期许从凝固到消失不过短短一瞬而已,他唇角噙着一丝极淡的苦笑,暗自嘲笑自己想法太天真,一位鲛族未来的王者,婚事自然是要经过层层筛选的。更何况,人族生命短暂,纵使有轮回转生又如何,于鲛人而言不过是漫长生命里的简短过客,寿命的差异原远比种族隔阂更加难以逾越。
眸光黯淡下去,一声极轻喟叹溢出唇齿,他将手缩回玄色袖袍中,没再言语。人族追求长生会招致天罚,而那些所谓的功德无量可飞升神界亦不可信,看来是该认命了。
嬴政明白年少时遇见太过美好的人,可能此生都很难再动心,但作为大秦的王,他不能任性。听说人死后轮回新生,会忘却前世记忆,但愿来生能称心如意一些。
“抱歉,寡人不知你已有婚约,逾距了。”
面对这般疏离语气,琉璃心里有些堵得慌,静静凝睇对面君王片晌,她扯出一个假笑,扶案起身,伸手拍了拍那伟岸肩头:“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目送琉璃走下主位,嬴政出声喊住她,郑重承诺:“你放心,寡人不会因追求长生之术,让世人承受天罚,更不会再妄想一些不可能之事。师父!”
那一声陌生的‘师父’让琉璃身形顿住,她曾想象过嬴政唤自己师父的模样,然而此刻她却不想回头去看。长舒一口气,她尽量声线轻松:“你能想明白就好。”
殿门打开又阖上,为免殿外候着的宫人听到殿中谈话,琉璃不动声色捻诀,拿走了那些宫女寺人今晚的记忆。
武庚飘出大殿,跟上去,直至无人处,他才出声:“恩人动心了!”
这句话是肯定不是询问,琉璃本能否认:“没有,你莫要瞎说,方才你也听到他唤我师父了,我们之间只能是师徒。”
“可是你不开心。”
“我… … ”琉璃侧头瞪了魂魄一眼,面色严峻非常,“我没有不开心,武庚,你不该随意揣测我的心思。”
武庚步子停滞,乖乖闭上嘴,没敢在挑战琉璃的耐性。
深夜,外间只有呼啸风声。
琉璃辗转反侧,却毫无睡意,索性爬起来修习术法。
隔壁殿中的樊尔察觉到她施出的灵力,醒了过来。他背靠着床榻边的墙壁,轻声问:“少主为何睡不着?”
闻此话,鲛人少女缓缓睁开双眸,周身灵力没有消散,反而更甚。
“樊尔,我将身份告知了嬴政… … ”她大致将晚间之事叙述一遍。
樊尔剑眉凝结又舒展,舒展却再次凝结,那张俊美到雌雄难辨的面容阴沉无比。可作为亲侍,他又不好出声呵斥,闭目平复好一会儿,他无奈道:“你是一族少主,怎可这般没有定力坦诚身份。”
琉璃收起周身灵力,回身面对墙壁:“三十三年之后,我们依然不会变老,与其被怀疑,还不如主动坦白身份,直觉告诉我,嬴政是值得信赖的。”
自从上次在雍城,嬴政不顾性命救琉璃,樊尔便看出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只是,人心都是贪婪的,谁也无法预测他日后内心是否会发生改变。
久久等不到回应,琉璃屈指扣响墙壁,“不必担心,他已答应我,不会妄想长生之术,让陆地上的人族遭受天罚。”
说起长生之术,樊尔想起了星知主仆,“对了,今日星知收到蝾螈族传信,让她务必尽快赶回太月古城,蝾螈大少主星耀已至婚配年龄,年后会举行订婚仪式。”
“这么快!”
在琉璃印象中,星耀似乎还是当年那个初见的少年,一晃一百多年过去,他都已经到了婚配年龄。她记得星知曾说过自己长兄年少时喜欢上一名女子,但却不能在一起,继承者的命运就是如此,心意不重要,重要的是未来另一半生辰八字是否匹配。无论是鲛族还是蝾螈族,继承者的婚约对象都极为重要,那将关乎着族群未来的命数。
说实话,琉璃并不是很信奉命数论,但奈何拗不过所有长老和占卜师。有时候她不甘心被束缚,可不甘心之后,又觉得既要拥有那些至高无上的权势荣华,为鲛族牺牲一些也没关系。
“星知何时启程?”
“说是后日,明日她想出宫为长兄挑选一件人族贺礼。”樊尔能预感到,明日星知定会缠着自己陪她一起去。
琉璃想了想,清冷声线穿透墙壁:“明日一起出宫,我毕竟是鲛族少主,理应送星耀一份贺礼。”
“好… … ”
樊尔轻声应下,重新平躺在床榻上。
大寒之夜尤其冷,两鼎燎炉烧得噼啪作响,内殿之中暖烘烘的。
一声凄厉风声呼啸而过,琉璃躺下裹紧衾褥,闭上眼睛默念那些令人犯困的术法口诀,想要以此催眠自己入睡。
寅时前后,漆黑夜幕淅淅沥沥飘下雪来。
咸阳城外二十里的深林之中,隐约传出窸窣声,枯枝被踩碎声响不断传来。
“我们今晚便在这里歇息。”
一道中年男子地声音响起,惊飞了不远处一只正在咕咕叫的山鸮。
二十多名身着深灰色衣袍的男子纷纷止住步子,有人上树砍粗壮树枝,有人从随身背着的布包中掏出厚实麻布,还有人捡地上干树枝生火。不出三刻,能遮挡风雪的简易帐子便搭建而成,三人一个帐子,二十几个人各自钻进帐子里。
枯枝夹杂着枯叶,燃烧的十分旺盛,完全不惧那些从天而降的雪片。
一名少年提着装有吃食的布袋坐到火堆旁边,用粗一些的树枝搭了一个架子,将那些饼子放在火上炙烤加热。
不一会儿,他拿下两块热气腾腾的饼子丢向其中一个帐子。
帐子内的两名年长男子劈手接过,分别私下一块塞进口中咀嚼着。
烤饼的少年向每个帐子里都扔了饼子之后,才拿起火上最后一块饼子钻回自己先前的帐子。烤干的饼有些噎人,他用力咽下,喉结处发出咕噜一声。
一旁屈膝啃饼的男子将腰间水囊取下丢给那名烤饼少年,同时揶揄:“斓羽,你又不是半大孩子了,怎的还是这般冒失,饿死鬼投胎啊!”
名唤斓羽的少年被噎的直打嗝,顾不上其他,猛灌了几口水,顺气之后才回怼:“我还在长身体,这几日为了赶路,一日一顿吃食,着实难捱。”
“回头进了城,我破费一次,给你买些肉酱。”
帐子里另一名年长一些的男子宠溺摸摸斓羽的脑袋。
斓羽立时笑弯眼睛,“谢谢周鲁兄。”
先前揶揄少年的那名男子,伸手捏着少年还未呈现硬朗立体的脸,“我看你也没瘦的皮包骨头,一听到肉酱就这么开心,看来还是没长大。”
斓羽扒开脸上的手,咬了一大口饼子,微微扬起下颌,轻哼一声:“王一道,你是不是嫉妒周鲁兄照顾我?”
两人又逗几句嘴,也差不多填饱了肚子。
惊飞的山鸮落回附近枝头,不时发出悠长叫声。
凛冽寒风裹挟细雪在黑夜中掠过岌岌可危的帐子,飘向山林深处。
一行人裹紧褥子刚睡下没多久,天边很快泛白,这场大寒夜的小雪并没有持续多久,似是惧怕朝日一般,在日头刚冒出一点亮光之时便随风消散了。
夜宿在深林中的一行人,陆续打着哈欠钻出帐子,不待他们收起帐子,远处传来纷乱马蹄声,所有人顿时警惕起来。
少年斓羽利索飞掠上最高的那棵树,举目眺望,远处小道上有一人正策马而来,看衣着服侍,正是楚国人。
“武先生,是她的人来了。”
听到‘她’,所有人心下了然,领头的年长者武鸣谦捋了捋胡须,招招手示意斓羽自树上下来。
少年十分听话,足尖轻点,乖乖落回地面。
策马之人冲入林中,收紧缰绳,迫使身下马儿停下,他环顾四周,屈指放到嘴边,用力吹响四短三长地哨声。
“是来接我们的人。”武鸣谦神色一凛,握着手杖的手收紧,迈步走出林子。
其他人忙跟上去,后方被踩灭的柴火还冒着浓重烟雾。
马背上的楚人看到一行人,并没有翻身下马,而是直接道:“尔等无需进城。”
想到周鲁兄承诺的肉酱,斓羽禁不住脱口询问:“为何?可是计划有变?”
“上头有命令,目标不日会出城,尔等在城外守着便是。”楚人说着调转马头,驱马离开,马儿嘶鸣,后蹄扬起无数枯叶。
“我的肉酱… … ”少年唇角耷拉着,有些丧气。
武鸣谦脸色有些不悦,但并未发怒,只是冷声吩咐:“不日也不知是几日,就近找一处可以遮挡寒风的山洞,再去猎些野味回来。”
听到野味,斓羽唇角扬起,举手表示:“武先生,猎野味之事交给我。”
知道他玩心大,武鸣谦点头答应。
斓羽长臂一揽,分别勾住周鲁和王一道的肩头,三个人勾肩搭背,向着树林深处而去。
辰时一刻,城门准时开启,出城与进城的人来来往往十分热闹。
那名偷溜出城的楚人提前翻身下马,没有明目张胆骑马入城。
朝食之后,琉璃捧着茶水不时呷上一口。
星知来的比预想要晚,看得出来是精心打扮过的,那一身朱红色衣袍极为惹眼,显得她更加有少女活力。
后面跟着的子霄一身藏蓝袍子,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多余表情。
看到主仆俩,樊尔先一步站到琉璃身后,以免星知又扑上来。
那番举动并没有逃过星知的眼睛,她瘪了瘪嘴,迈入大殿,亲昵挽住琉璃手臂,“我长兄即将举行订婚仪式,你陪我出宫选一件贺礼。”
“好啊。”琉璃施法将耳杯放回案几上。
星知不敢置信:“这么爽快?”
“我小时候,你长兄救过我,于情于理,我也该送份贺礼给他。”琉璃缩回手臂,披上狐裘,推着星知走出寝殿。
星知却觉得长兄可能并不希望收到琉璃的贺礼,不过欲言又止几次,她还是选择了闭嘴。
主仆四个出了城门,一路向着最繁华的集市而去。
琉璃没那么用心,随意选了一枚最贵的玉珏坠子,蝾螈族最是喜爱宝石玉器,选最贵的玉石也算拿的出手。自从来到咸阳,身上携带的那些人族钱币用的很少,若在以前,她还真舍不得花大价钱买一块华而不实的玉。
星知接过那枚玉珏,入手温润细腻,她交给子霄,吩咐他装起来。嘴上不忘调侃琉璃:“难得见你如此大方,日后待我与樊尔成婚,你打算送何物?”
“你想要何物,我便送你何物。”琉璃语气颇为豪迈。
“我可得好好想想… … ”星知有些不放心,勾起琉璃手指,与她拉勾:“记住你今日的承诺,不许食言。”
“放心,本少主从不食言。”琉璃嫌弃甩开她的手。
跟在后面的樊尔面无表情,而子霄脸色比以往更加阴沉。
第132章 黑蛇妖君
因琉璃先一步选了玉器, 星知本想寻一件独特别致的,可挑来挑去,还是觉得玉器最合适, 没办法, 蝾螈族天性喜爱那些琳琅夺目的玉石宝石。人族很难寻到宝石, 不过咸阳城的玉器铺子不少,只要肯花大价钱, 总能寻到成色上乘的。
翻遍整个咸阳城,直至傍晚,她才寻到一件合乎心意的贺礼, 一枚龙凤合璧的玉连环,环环相连, 连接处看似浑然天成,但实则是人族匠师用一整块玉雕刻而成, 蓝田玉质地,做工十分精细巧妙。
蝾螈族玉石不少,但没有玉连环这种东西, 看着比较新奇, 星知觉得龙凤寓意也不错,正适合长兄长嫂。
蝾螈虽喜爱玉石, 但却对质地款式十分挑剔,星知寻遍所有玉器铺子, 都没有选到心仪的。兜兜转转她又回到这家最大的铺子,先前商贩并没有拿出这枚龙凤玉连环, 她第二次进店时, 直接将所有金币丢在商贩面前,让他将最好的玉拿出来。
商贩看到那足有二十大袋的金块, 小眼睛瞬间瞪大两倍,要知道在乱世中,黄金可是十分稀有之物,因金子难寻,诸国之间几乎都是青铜质地的钱币。
不过,在陆地稀少的黄金,太月古城遍地都是,蝾螈族喜欢色彩鲜艳的各色宝石玉器,不喜欢黄金。星知曾偷偷来过陆地,无意中得知人族喜欢黄金,后来她每次来陆地都会用法器装上大量黄金。
摸了一把金灿灿的金子,商贩问清楚四人身份,得知他们只是普通剑客后,当即去取了珍藏已久的龙凤玉连环出来。对于商人来说,他们还是更愿意与无权无势的有钱人做生意。各国商人没有任何交集,但却都十分默契,那就是防着王公贵族,若非被逼,否则他们不会轻易拿出珍藏的上等好物。因看不起商人身份,王公贵族纵使有足够的钱币,也不会愿意公平交易,大多时候是强抢白拿。
用不喜欢的黄金换到十分喜欢的玉器,星知很开心,小心捧着龙凤合璧玉连环,对着商贩笑弯了眼睛。
“下次铺子里再有这等好物,一定要留给我。”
“一定一定… … ”
商贩笑的合不拢嘴,死死抱着沉甸甸的四十斤黄金,仿佛是怕星知反悔一般。
一旁缄默不言的琉璃望着星知手中的玉连环,想想自己买的那枚简易竹节坠子,顿时觉得十分寒酸。
“我… … 买的那枚是不是不太行?”
只顾着查看玉连环的星知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没关系,只要是你送的,我阿兄都喜欢。”
“???”
琉璃没听明白,愣了一下,问:“你此话何意?”
反应过来失言,星知咧嘴傻笑两声,含糊解释:“我的意思是你身份与我阿兄身份相等,你送的,他自然珍视。”
这话听着很别扭,想到那一身浩然正气的星耀,琉璃怕自己误会,没有追问。
冬日昼短夜长,日头西斜已落至天边,主仆四个未在耽搁,出了铺子,径直向着宫门方向而去。
喧嚣集市,人声太过混杂,一向敏锐的主仆四个,并未察觉后方斜对面小巷拐角处有一双眼睛在暗中观察。
直至远处四道醒目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那双眼睛的主人才自拐角处走出来。
一身湖蓝楚服的芈檀手紧握成拳,骨节处的皮肤因用力而绷紧到没有皮肤纹理。人来熙攘,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松开拳头转身离开。
低眉顺眼守在一旁的宫女见她离开,慌忙跟上去,主仆俩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芈檀与主仆四个先后进入宫门。
没有纷杂人声,琉璃他们第一时间察觉到后方脚步声,同时回头去看。
面对四双齐刷刷的眼睛,芈檀脚步停滞,勉强笑笑,主动解释:“今日天气不错,左右闲来无事,我便出宫逛了逛,没想到这般巧,竟遇见四位。”
琉璃含笑点头,樊尔面无表情依旧冷淡,星知凝眉不悦,子霄一如既往冷脸。
芈檀不在乎星知的不善,可樊尔的态度让她有些难过,垂下眼皮隐藏眼底情绪,她匆忙与几人道别,向着华阳宫方向而去。
听着那远去的纷乱脚步声,琉璃觉得芈檀背影都是拘谨的,爱而不得果然很伤人。想到嬴政昨晚那一声师父,她收回视线,转身向章台宫方向而去。
主仆四个在甬道尽头分别,各自走向所居殿宇。
踏上章台宫那冗长的九十九层石阶,琉璃攥住樊尔袖子拽了拽。
樊尔侧头看去,却听她道:“你下次不要对芈檀那么冷淡,她的生命已然过去三分之一,总不好因为你,一辈子都活的郁郁寡欢。”
“她自己非要那般为难自己,又不是我的错,为何要我去迁就她?”
这是樊尔头一回在琉璃面前态度如此强硬,他可以忍让其他,但绝不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族妥协。芈檀作为一国贵女,自小享受荣华,并不凄苦,又何来一生都活的郁郁寡欢。作为王后候选人,她最应该做的是亲近君王,而不是盯着其他男子,幻想一些不可能之事。
琉璃松开他的袖子,继续向上走去。关于芈檀之事,她不想让樊尔为难,只是先前那抹失落背影,让她联想到嬴政,这才忍不住多嘴劝说。
樊尔跟上去,“少主这是生气了?”
“我为何要为了一个交集甚少的人族生气!”琉璃脚步不停,迟疑须臾,还是解释:“我只是觉得一个女子爱而不得可怜而已。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逼你做不喜欢之事,你若实在厌烦芈檀,以后躲着就是,她见不到你,时日一久,大概便不会那般执着了。你是我的亲侍,你和芈檀之间,我还是更护着你。”
听到最后那一句,樊尔唇角浮现笑意,她果然还是当年那个护犊子的少主。
主仆俩经过正殿,恰巧瞧见嬴政与李斯自殿中出来。
李斯看到主仆俩,主动颔首点头,随后又转身对君王辑礼,“大王放心便是,臣定尽心竭力。”
嬴政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回殿,从始至终没有看主仆俩一眼。
樊尔愕然不解,不爱多管闲事的他,破天荒主动询问:“你得罪他了?”
想起嬴政昨晚突然转变的冷漠态度,琉璃讪讪摸摸鼻子,径直向偏殿而去。
没有得到回应,樊尔心中有些不安,忙追上去,低声追问:“他该不是因得知少主身份,才会这般态度的吧?”
行至无人处,琉璃止住步子,欲言又止几次,艰难开口:“想必你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昨晚他追问我来生能否有可能,我告知他,我已有婚约。他今日如此,想必是想明确态度。有所疏离也好,免得日后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樊尔面色凝重,下意识看向正殿方向。关于此事,早在嬴政少年时期,他便发觉他过于依赖琉璃,从那时起他便开始有些担心,于是时不时会提醒琉璃注意分寸。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那份依赖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变了。
琉璃怕樊尔多想,踮脚拍拍他左肩,“你放心,他已长大成人,懂得理智分寸。”
“我担心的从来不是他是否理智懂得分寸,少主,我是怕相处日久,你会陷进去。”
同样为男子,樊尔十分清楚嬴政已然具备成年男子的魅力,无论是俊逸非凡的外形,亦或雍容矜贵的气质,有些是他无法企及的。
一直以来,樊尔都知道自己俊美无双的外貌是颇具吸引力的,然而这幅容貌唯独对琉璃没有吸引力。嬴政五官虽不像鲛人那般柔美,可五岁初见,他便能从哪优越五官中看出其日后必然不会是相貌平庸之人。
而今的嬴政果不其然成长为容貌气质俱佳的人族男子,樊尔怕年深日久,琉璃心境会发生改变,她自小见惯雌雄难辨的俊美男鲛,大概率不会被对方容貌吸引。一位人族君王,一位鲛族继承者,他们都是身居高位之人,看中的自然是个人能力。当年鲛皇历练期间便极为看重那位人族弟子,言辞之间尽是骄傲与欣赏,但好在他们均为男子,可琉璃与嬴政终归是男女有别,就怕会因为欣赏而产生惺惺相惜之感。
琉璃注视着樊尔,久久没有言语,那熟悉言辞,她不记得听过多少回了。
主仆俩僵持好一会儿,琉璃抬脚离去,一句承诺飘进樊尔耳中:“你放心,就算我真存着不该有的心思,也不会失了理智做出不可挽回之事,你不必次次叮嘱。”
樊尔知道她是不悦了,目送那抹纤细背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处,他迟迟没有挪动脚步跟上去。
“你这又是何必呢!”魂魄武庚不知何时飘了过来。
淡淡睃了他一眼,樊尔没有理会,正欲迈步离去,却被魂魄挡住去路。他不悦挑眉,用眼神质问对方何意。
武庚背靠在廊柱上,悠长一声喟叹响起,他啧啧摇头:“你们鲛人真扭捏,你就算真为了恩人放弃将军之位又如何!”
“不可,我阿父曾有言… … ”
“行了,知道你眼中只有规矩。”武庚打断他,化作一团影子消失无踪。
夕阳余晖铺陈大地,街道上闲逛的人们陆续离去。
咸阳城外,山林深处,风声萧瑟,偶有不知名鸟儿的鸣叫,叫声凄厉难耐,听得人头皮发麻。
昨日山林中的一行人还在四处寻找栖身之所。
斓羽、周鲁以及王一道三人各自提着几只野兔,深一脚浅一脚踏在满地枯叶上,寻找着其他人。眼见着天边光亮越来越弱,三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王一道一脚踩空,毫无防备被绊倒,小腿卡在枯叶下的耗子洞里。
听到动静,斓羽和周鲁同时回头。
看到王一道的囧样,斓羽大笑出声,少年爽朗笑声惊飞了枝头鸣叫的灰色鸟儿。
王一道抓起一把枯叶掷向斓羽,可树叶轻飘无力,刚扬起,便被风反方向裹挟而走。他笑骂一声,双掌撑着地面打算爬起来,还没等他使力,脚底传来一阵剧痛,他下意识用力,想要挣脱出来,可冬日衣物厚重,卡的太过结实,挣扎之下,周围干土松裂,将他的脚埋得更加深。
另外两人看到他面露痛苦,脸上笑容僵住,纷纷扔下手中兔子,合力将他拉了出来。
王一道扶着树站起来,抬起左脚去看,脚底血肉模糊,步履底子被啃破,脚板被尖锐牙齿咬出一个血窟窿。
“是何物咬的?”斓羽说着捡起一根树枝,扒开附近枯叶,只见下面有一个足矣容纳人手臂那么大的洞穴,穴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周鲁也捡起一根棍子,去戳那个洞,里面霎时传出叽叽几声叫声。
“耗子?”斓羽说着弯身去看。
与此同时,十几只耗子顺着棍子爬出来,四散逃窜,很快消失在山林深处。
斓羽踉跄后退几步,咽了咽口水:“耗子还咬人啊?”
周鲁扔掉棍子拍拍手上灰土,接话道:“何止咬人,它们还吃人呢!三年前,我经过一处战场,见到成千上万的硕大耗子在战场上啃食士卒尸体,大部分尸体被啃得只剩白骨,它们就继续啃噬骨头,那场面别提多可怖了,幸好我当时跑的快,否则定会被那群耗子盯上。”
斓羽咧着嘴,脑中不受控制想象着当时场景,头皮发麻,心里犹如被无数虫蚁爬过,麻痒难捱。
“别说了,别说了,太恶心了。”
被咬的王一道同样难受非常,一张脸皱成一团。
周鲁走到他身边,屈膝蹲下,抬起他的左脚仔细瞧了瞧,“出血量不大,想是咬的不深,我们快些去寻武先生,他定有办法医治你。”
说着,他抬头问:“你自己还走吗?”
“无碍,我可以。”王一道随手撕下一片衣摆,几下将脚底缠了个严实。
斓羽将所有兔子都捡了起来,与周鲁各分一半,“一道兄你受伤,就别拿了。”
王一道笑着打趣:“你这孩子,也只有这种时候肯称呼我一声兄长。”
斓羽粲然而笑,主动凑过去,让他搭着自己肩头,周鲁走到另一边,也奉上肩膀。
王一道谢过之后,搭在两人肩头,三人并肩循着来时路而去。
天色越来越暗,弯月隐隐出现在上空。
另一边寻到住处的人与武鸣谦汇合,一行人结伴向着林中深处的山洞而去。
三人在路上与他们碰巧遇见,斓羽举起手中的兔子晃了晃,待近前,他急声道:“武先生,您快来救救一道兄。”
王一道松开两人,一瘸一拐走到一棵树木旁坐下,解开脚上缠绕的布条。
夜幕已经降临,武鸣谦拿过其中一人手中火把,上前仔细查看王一道伤势。
“何物咬的?”
“是耗子。”回答之后,王一道有些不放心,“武先生,我听闻被耗子咬伤,易感染疫病,我会不会也… … ”
武鸣谦自怀中掏出一个木盒,打开拿出一颗如拇指大小的药丸递给王一道,宽慰:“无需担忧,此药可治百病。”
王一道双手捧过那颗药丸,虔诚放入口中,咀嚼咽下,异香满溢口腔。
所有人都眼巴巴盯着那个木盒咽了一下口水,这些人之所以跟随武鸣谦,就是念着他手中可治百病的丹药,由于他德高望重,也无人敢动手抢夺。
收起木盒,武鸣谦起身,“天色已晚,先去山洞吧。”
斓羽和周鲁将兔子交给其他人,分别搀扶着王一道左右手臂,跟在最后面。
约莫半个多时辰,他们顺利抵达山林深处的山洞。
山洞周围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水潭,山洞上方垂吊着绿油油的藤蔓,仿似布帘帷幔,在这处处枯竭的寒冬腊月,那生命力极强的藤蔓看起来有些诡异。还有那幽深潭水,夜里温度冷的人伸不出手,可那水面却没有结冰。
二十几个人有些迟疑,周鲁走到武鸣谦身边,低声建议:“武先生,不如我们还是搭建帐子,这山洞虽然能遮挡冷风,可着实不安全。”
人群中响起一道浑浊沙哑之声:“有何不安全的,先前我已经进去探查过,里面空无一物。”
周鲁瞅了一眼那个人,没再言语。
武鸣谦目光坚定凝望着那漆黑一片的山洞,率先迈出脚步。
其余人见此,纷纷跟了上去。
周鲁回到最后面,重新搀扶起王一道另一只手臂。
山洞内十分辽阔,脚步声被无限放大,飘向山洞最深处,一行人没敢再往里走,只是在入口处选了一片还算干燥的地方,把从外面带进来的干树枝堆放在一起,生火围坐在周围。
正中主位空着,所有人都看向四处查看的武鸣谦。
再确定没有危险后,武鸣谦走到众人之中坐下。
外面水潭边处理野兔的斓羽和周鲁很快拎着洗净的兔子回到洞内,其他人纷纷起身,帮忙把兔子固定在竹竿上。
斓羽在空位坐下,随手接过旁边人递来的盐块,搓下来一些涂抹在兔肉上。几只兔子一起放在火上炙烤,不多时,兔肉便散发出浓烈香味。
将烤熟的兔子分给众人,斓羽和周鲁继续烤剩余兔肉,分到一只兔腿的王一道先撕下两块塞到两人嘴里,才安心啃兔腿。
十九只兔子足矣够二十多个人填饱肚子,吃饱喝足,他们拿出昨晚的帐子铺在地上,三三两两睡作一团。
终于吃上肉的斓羽心满意足裹着褥子躺下,甚至还砸吧几下嘴回味残留在口中的肉香。
就在众人即将入睡时,突然有一人出声:“武先生,我们不辞辛苦赶赴秦国,临到城外,却被通知在城外守着,那楚人该不是在故意诓骗吧?”
“左右不过等几日而已,诓骗我们没有好处,她不会那般不知分寸。”
盘膝打坐的武鸣谦眼皮都未掀开。
既然武先生相信楚人,那人也噤了声。
斓羽手掌相扣垫在脑袋下,双目盯着上方嶙峋洞顶,有些失神。别人跟着武先生目的都是为了分一杯羹,但他不是,他只为了见世面,从小跟着师父在深山中长大,他对外面十分好奇,前不久他从师父那里得知武先生接到一单生意,于是便缠着师父同意让他下山。这一路,他见识颇多,也结交了周鲁和王一道两位好兄长。
陆续有人睡着,呼噜声此起彼伏,斓羽被吵的难以入睡,翻身面对洞口方向。外面冷风阵阵,吹得垂挂藤蔓晃动不止,犹如条条黑蛇。
后半夜,他终于坚持不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山洞深处蛰伏之物缓缓睁开血红眼睛,洞口熟睡的一行人,谁也没有听到由远及近的轻微窸窣声。
燃烧的火光将愈来愈近的庞然大物映照的森然可怕,只见洞顶的影子缓缓张开血盆大口,歪头打量着睡倒一地的人。
啪嗒一声,一条硕长口涎滴到斓羽脸上,睡梦中的他本能抬手去擦拭,摸到一手粘腻,他皱皱鼻子,一股腥臭味直冲脑门。警觉睁开眼睛,入眼的是一双猩红可怖的眼睛,借着火光看清那巨大蛇头,他来不及恐惧,立时拔出身边长剑,做出戒备之态。
蛇头歪歪脑袋,打量着那唯一醒来的少年,没有做出攻击。
斓羽用脚踢了踢周鲁,轻声喊:“周鲁兄,快醒醒。”
周鲁警惕起身,两人动静,惊醒旁边人,醒来的人看清那比数百年树木还要粗壮的黑蛇,均都惊呼着后退,剩余其他人也很快都被惊醒。
武鸣谦这时不疾不徐睁开双目,平静捋了一把胡子,站起身仰视黑蛇,“我等只想在此借住几日,无意打扰妖君修行。”
这话一出,那黑蛇口中发出沉闷笑声:“没想到你一个小小人族竟能看出本座的修行,我都有点舍不得吃你了。”
斓羽握剑的手倏然收紧,低声呢喃:“蛇… … 蛇竟然可以说人话!”
周鲁安慰他:“别怕,有武先生在,我们不会有事的。”
瞟了一眼武先生花白的头发,斓羽心跳加速,今晚怕不是要命丧这蛇妖之口了。以前师父曾说这世间有妖,那时他不信,现在他才惊觉世间之大,一切皆有可能。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耳边传来一句让他瞬间脊背发凉地话:“本座近日牙口不好,吃不了太老的肉,不如先生先将这小少年奉上,让本座磨磨牙可好?”
不待武鸣谦回答,斓羽抢先呵斥:“休想!”说着,他便持剑刺了过去。
黑蛇躲开那道剑光,“有意思,人族果然还是年少的孩子更有胆识。”
其他人不想被吃,于是纷纷持剑飞身上前围攻。
火光剑光交错,石壁上映照着纷繁错乱的影子。
外面朔风凄凄,仿佛在低声吟唱,旋转而起的枯叶不时发出沙沙声。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逐渐转亮,山洞中的打斗声终于止歇。
天色阴沉,气温降了不少。
朝食之后,星知和子霄早早出宫离城,琉璃拉上樊尔亲自将主仆俩送到城门口。
星知依依不舍拉着樊尔袖子,“我很快会回来,你不许与旁人亲近,男子也不可以。”
“… … … ”
樊尔无语拽回袖子,嘴角不受控制抽搐一下,冷着脸没有言语。
琉璃见她又要拉扯樊尔,忙推了一把,催促:“今日天色阴沉,早些赶路。”
星知一步一回头,不情不愿走出城门。
举目遥送星知消失在城门外,樊尔暗自松了一口气。
主仆俩途经热闹集市,又一次不可避免遇到燕丹。
咸阳城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不想遇见的人总能时常遇见,琉璃想拉着樊尔绕开,可刚转过半个身子,就被对方喊住了。
硬着头皮止步回身,瞧见燕丹手中提着的酒水,她微微扬起眉梢,哪有人一大早饮酒的。看来挫败会改变一个人,当年的清俊少年竟被蹉跎成了一个酒鬼,不过也有可能是他故意而为,为的是让嬴政放松警惕。
视线落在那张沧桑不少的脸上,琉璃主动打招呼:“好巧,又遇见了。”
燕丹缓步走近,眼含柔情:“一点也不巧,我每日一早都会来此,为的便是能遇见你。”
琉璃移开视线,退到樊尔身边,攥住他的袖子,想要以此让燕丹死心。
樊尔侧头俯视着那张熟悉容颜,大掌不动声色牵住袖口处的莹白手掌,转而望向燕丹,“抱歉,我们还有事,先行一步。”
起初,琉璃本想挣脱,但转念又觉得樊尔在帮自己,挣脱不妥当,索性任由他牵着。
行至无人处,她缩回手,“那燕太子真是执着,他此生若是因我被耽搁,我罪过就大了。”
樊尔蜷了蜷空掉的手心,语气淡漠道:“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与少主无关。”
话虽如此,琉璃也知道无法左右他人决定,但燕丹终归是因自己改变了人生轨迹。
“找个时间,想办法抹去燕丹脑中有关我的记忆。”
“好。”樊尔轻声答应。
在冬日骑马太冷,星知勒紧缰绳,翻身下马。
子霄见状,也跟着勒紧缰绳,“少主?”
“今日风大,先步行吧。”
“是。”
翻身下马后,子霄解下肩头狐裘披在星知身上,顺手拿走她手中的缰绳。
三百多年来,星知一直心安理得享受子霄的照顾,她裹紧两层狐裘,完全忘记他也是惧怕寒冷的蝾螈。
官道两旁没有任何遮挡,无法隔挡凛冽寒风,主仆俩转个方向拐进树林中。
走出约莫三里左右,前方林子中跌跌撞撞冲出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
子霄警惕挡在星知身前,厉声喝问:“前方何人?”
他话音未落,少年已然瘫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不知伤势如何。
主仆俩对望一眼,默契止住步子。
星知瞅着少年破损的衣衫,下意识裹紧身上狐裘,“他一定很冷,不如我们救他?”
子霄当即拒绝:“少主,路边人族不可以随意捡,万一他是恶人。”
远远打量几眼,少年满脸血污,可仍然能看出眉目清秀,看长相像是善类。星知纠结半晌,犹犹豫豫开口:“他还是个小少年,应该不是什么坏人,想是在林中遇到了凶兽,才会这般凄惨。”
说着,她绕过子霄,径直向着地上少年而去。
子霄怕她有危险,松开缰绳,快步追上去,抢先挡在前面,“少主不必近前,我会查看他的伤势。”
“身上多处划伤,撕咬伤口只有三处,他并无性命危险,那些血迹也不止是他自己的,之所以昏厥,应该是急于奔跑所致。少主,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子霄说着起身,走向两匹马。
既然少年没有性命危险,星知未再坚持要救治他。待子霄牵马走近,她抬脚刚想离开,衣摆被一只手陡然拽住。
少年微弱声音响起:“救… … 救我… … 救救我… … ”
听到那微弱沙哑地求救,星知没忍心挣脱少年的手,而是眼巴巴看着子霄。
子霄无奈翻出随身携带的药物,将少年平放在路面上,简单快速帮他上了药,然后将剩余半瓶药膏放在少年手心。
可不等星知再次迈步,衣摆又被死死攥住,少年气若游丝:“不要… … 丢下我… … 求求你… … ”
“子霄… … ”星知拽住他的衣袖,“我知道人族不可随意捡,可万一伤他的野兽追上来,他便彻底没活路了。”
蝾螈模样不像善类,心地却不坏,主仆俩面对少年地求救,终究还是没有狠下心不管。
子霄牵着两匹马,在前面走着,星知跟在后面,不时瞅一眼马背上趴着的少年。
“子霄,你可有看出他是被何种野兽所伤?”
“野兽牙齿都差不多,伤口被撕咬变了形,我看不出来。”
想到林中有不知名的野兽,星知建议:“我们还是骑马而行,快些离开这片林子吧。”
子霄以为她害怕,不由失笑:“你会术法,还怕那些只会蛮力的野兽?”
“我不是害怕,我只是不想横生事端。”
从他手中抽走缰绳,星知翻身上马,策马向前,扬起尘土飞扬。
子霄扶稳少年身体,也翻身上马追上去。
主仆俩赶在傍晚时分,抵达最近的传舍。
传舍长看到满身血污的少年,不想让他们入内。
星知也不墨迹,直接塞给他两包钱币,“够否?”
传舍长掂了掂重量,换上笑脸,侧身请他们入内。
子霄将少年扛在肩头,跟在星知身后走进传舍,同时不忘嘱咐传舍长命人帮忙准备两份温水一份热水。
少年身上血腥气着实难闻,不洗一洗,子霄怕自己会忍不住丢掉他。
热水很快备好,他将少年丢在热水里,给奴役几枚钱币,让他们帮忙将少年洗干净。
奴役满心欢喜接过钱币,仔细将少年洗了个干净,甚至还帮忙找了一件干净冬衣给他穿上。
子霄洗净身上沾染的血腥气,睡前又去查看了一次少年的状况。
翌日,星知打算留些钱财给少年,让他安心在传舍养伤。
话刚说出口,少年便一把握住她的手,眼巴巴问:“能不能不丢下我?”
子霄立时抽出长剑,指着少年双手,冷声命令:“松开你的手。”
少年看到他凶狠地表情,不情不愿松开手。
“你们救了我,我还没有报答你们,可否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收回剑,子霄冷漠拒绝:“我们不需要你的报答。”
“可是我想报答你们。”少年坚持。
第133章 执意跟随
子霄面露不悦之色, 刚入鞘的剑又被他抽了出来,锋利剑刃横在少年面前。
少年垂目瞥一眼那把剑,识趣后退, 神情有些委屈, 目光灼然望着星知。
“昨日危难之时, 幸得两位恩人相救,我向来有恩必报, 还望二位恩人莫要推辞,准许我随侍左右,以报昨日救命之恩。”
少年双目满是希冀, 星知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一时难以出口, 十几岁的人族在她眼中与蝾螈幼童没有任何区别,她实在不好直接冷漠拒绝。这名小少年看起来并无心机, 想来不是坏人,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那个,我们, 有要事在身, 不方便带着你。昨日只是随手相救,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们无需你的报答。你安心在这里养伤便是,我已付给传舍长足够的钱币。”
语毕, 她不待少年再言语,丢下一袋钱币, 转身扯住子霄袖子, 大步走出少年房间。
少年下意识挪动脚步,却听星知又道:“莫要跟上来。”
主仆俩径直走向马棚, 他们的那两匹马被单独栓在一起。因昨日给的钱币足够多,传舍长特意吩咐奴役给他们的马喂最好的草料。
马儿吃得好,精神头十足,看到主仆俩,吭哧了一声。
星知笑道:“他们还真是只认钱,只要给的够多,连马儿都能受到不一样的待遇。”
“都一样,我们大多时候也只认宝石玉器。”子霄说着,走进马棚,解开缰绳,上前牵出两匹马。
主仆俩牵马走出传舍,刚翻身上马,便察觉到那名人族少年跟了出来。
子霄冷冽眼神扫视过去,看得出来在极力压制不耐。
星知没有回头理会,而是对自己的亲侍道:“抓紧时间赶路。”
子霄应了一声‘是’,收回视线。
眼见着马蹄扬起尘土,急奔而去,少年顾不得身上伤口会撕裂,迈步追了上去。然而人的两条腿哪里比得上马的四条腿,距离很快被拉开,他止步环顾四周,一头冲进林间小路,很快消失不见。
约莫两刻左右,就在星知和子霄策马疾驰之时,前方突然冲出一名气喘吁吁的少年,伸展双臂挡住他们的去路。
恐马蹄踩踏会伤及少年,主仆俩迅速拉紧缰绳,迫使马儿停下。
见少年这般执着,星知终于冷下脸,不耐呵斥:“伤势未愈,你不要命啦?”
少年提衣直直跪了下去,双臂置于身前,“恳请二位恩人能留我在身边报恩。”
少年的举动,让一向大大咧咧的星知不免产生怀疑,她翻身下马,抽出子霄腰间长剑,走向少年,剑刃抵在对方脖颈。
“说,你跟着我们究竟是何目的?我不相信有人会对报恩这般执着。”
异常冰冷的剑刃,让少年不敢有任何小动作,他缓缓站起身,面无惧色与星知对视,一字一顿道:“我只是想要报答二位,你们这般拒绝,可是有隐情?”
主仆俩同时心里咯噔一下。
子霄闪身上前,掐住少年脖颈,五指用力,“你究竟是何人?”
少年呼吸困难,死死抓住子霄手臂,艰难坦诚身份:“我叫斓羽,是齐国剑客,在此之前,一直跟着师父在山上修行。”
子霄心中疑虑并未因此打消,对方如此执意跟随,难免会让人怀疑是别有企图的人族术士。掐在少年脖颈上的手暗暗凝结灵力,探查其周身脉络,丹田空无一物,并无修为。确认对方不是术士后,他手指松力,放开了少年脖颈。
“你,既是齐国剑客,为何会出现在咸阳城外?你是探查敌情的暗探?”
斓羽忙解释:“别误会,我与家国权势没有牵扯。”
“前些时日,师父旧友接到一位在秦的楚人邀约,因而招揽能人异士前来咸阳,我想下山长见识,便恳求师父允我跟随那位先生前来秦国… … ”
他简略讲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那妖怪足有上千年修为,我们二十余人哪里会是他的对手,一场厮杀,最后只有我逃了出来。幸得你们所救,否则… … ”
“咸阳城外有妖族!”
星知低低惊呼一声,一把拉过子霄走向远处,直至确认少年应该听不到之后,她压低声音道:“你施法传信通知樊尔,告知他城外有妖出没,让他们务必小心。”
“那妖物有着上千年修为,想必一直在林中山洞内修炼,我们在咸阳十多年都未感知到他的存在,想是他不会随意伤人… … ”
“不论他是否伤人,防范于未然总归是好的,琉璃毕竟是鲛族唯一继承者,不能有闪失。”星知面色凝重,头一回如此理智,她是因为樊尔,看琉璃不顺眼,但关键时刻,她还是分得清楚轻重缓急的,嫉妒归嫉妒,一切潜在危险均不可拖延。
“是!”
子霄郑重应下,转头看向远处已然站起身的少年,方才那少年神情紧张,也未说明白那有着千年修行的是何妖物。犹豫须臾,他最后还是放弃了仔细询问地想法,想是那少年也不清楚妖物真身。
走进前方林中,子霄双掌结印,捻诀传音。
寒风阵阵,日头若隐若现,星知仰头看看天色,快步走回斓羽身边,又掏出两袋钱币递过去。
“我们有要事在身,不需要你的报答,你拿上这些快些离开,那妖物见过你,未免被报复,日后不可再来秦国。”
“你们可是嫌弃我是累赘?”少年眸光黯然,苍白嘴唇皲裂出血。
看到对方那可怜兮兮的模样,星知有些于心不忍,因着先祖曾被人族屠杀,她知道自己不该对这个少年心软,可她毕竟没有经历那些,做不到狠心视而不见。
“那个,日后若有缘再见,你想要报答也不迟。”
说着,她转身走向正啃食枯叶的两匹马,恰巧这时子霄也走了回来,主仆俩翻身上马,未再理会那身影单薄的少年。
斓羽怔怔望着他们远去,面上失落与脆弱一点点消失。后方有马蹄声传来,他回头,却见一名中年男子牵着两匹马而来,马后是一辆简易车子,车上堆放着货物。
迟疑一瞬,他径直走过去,举起星知方才给的两袋钱币,问:“这些可否买您一匹马?”
中年男子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是何意,据目测,那两袋钱币足够买十匹马不止,没有过多犹豫,他忙点头:“可以可以。”说着,便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给斓羽。
“多谢。”斓羽将钱袋丢给男子,翻身上马,朝着主仆离去的方向策马追去。
樊尔收到子霄的传音没敢耽搁,第一时间告知了琉璃。
“千年修为的妖族?”琉璃有些诧异,“当下乱世,人族自相残杀,每日都有人会死,那些妖物更是懒得搭理人族,想必是那些人先动的手。”
“不清楚,子霄未细说,他只是提醒我们不要去城外林中。”
“他平时看你那般不顺眼,应是星知让他通知你的。”
琉璃踮起脚拍拍樊尔肩头,语重心长道:“待星知回来,你态度好一些,不要总是不理不睬。其实我觉得她不错,我若为男子,说不准会考虑她。”
樊尔欲言又止几次,这不是琉璃第一次劝他,这一次不知为何,他心里那些隐忍有些压不住。
琉璃在案几前坐下,斟了一觞热茶,“你有话就说,不必憋着。”
喉结禁不住滑动两下,樊尔只是别扭道:“少主看错了。”
“相处三百年,我怎会看错。”
抿了一口茶水,琉璃似是明白了什么,“你,面对星知的纠缠,始终无动于衷,该不会喜欢的是我吧?”
樊尔耳根一热,双掌蜷缩,半晌艰难点头:“是!”
这次换琉璃尴尬了,在她心里,樊尔是亲人,是兄弟,是无可替代的存在,但绝不可以是… …
讪讪摸摸鼻子,她垂眸盯着茶水,严肃提醒:“我们之间不可能,你若因此无法继任将军之位,你阿父不会饶了你的,我命令你不许喜欢我。”
“好,少主放心,我有分寸,承认心意,只是不想让少主再撮合我与蝾螈三少主而已。”樊尔面色恢复如常,似乎这件事情与他无关一般。
琉璃再抬头时,樊尔已然离开,殿中只剩她一个,四下静悄悄的,偶尔响起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响。无论任何种族,似乎沾染男女之情后都会变得很别扭,嬴政是,樊尔亦是。
大长老曾说,男女之情是世上最麻烦最累赘之事,以前她不懂,觉得大长老是为了说服她接受与南荣舟的婚约,才那般诓骗人的,而今看来,似乎不全然是诓骗。
长叹一声,琉璃单掌托腮看向牗扇外,远处款款走来一人,身姿挺拔飘逸,那宽阔肩头一如既往挺直,正是两日不见的嬴政。
后面跟着的武庚闪身飘至牗楣外,不言不语,只是望着琉璃。
“做甚?”琉璃蹙眉。
“无事,只是看恩人似乎有心事,不妨说来听听。”
“你看错了,我没有烦恼要分享。”
琉璃捻诀弹开撑杆,牗扇应声合上。
正缓步走来的嬴政脚步一滞,但他并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继续向着殿门方向而去。
听到熟悉脚步声,琉璃抬眼瞧去,并未吭声,亲自斟了一觞茶水推到对面。
看着那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嬴政松了一口气,脚步轻松不少。在对面盘膝坐下后,他拿起茶水呷了一口。
琉璃轻叩两下案几,“你而今已然掌权,不可再像从前那般坐姿随意了。”
放下茶水,嬴政飞鬓剑眉微扬,唇角噙笑道:“无碍,在师父面前还是随意一些好。”
“你… … 这一声师父喊的怎生如此别扭!”
“是师父心里别扭,才会听着别扭。”
“… … … ”
琉璃断定他是故意的,以前不愿意唤师父,如今得知身份后愿意妥协了,却又如此不情不愿,还不如不唤这一声师父。
忍了又忍,她才忍住没有对此置喙,“你今日过来有事?”
嬴政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递过去,“蒙恬蒙毅得胜归来,今日入宫带来了一包魏国蔗糖,据说与咸阳的不同,你尝尝。”
琉璃接过,拿出一块快速舔了一下,味道清甜,的确有所不同。
将整块糖放入口中,她好奇问:“两国交战,他们还有心思买糖?”
“魏国战败,魏王送的。”嬴政解释。
“魏王送的?该不会有毒吧!”
琉璃顿觉口中糖块不甜了,甚至有些苦。
第134章 不祥之人
“这只是魏国割让赔偿中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放心,无毒。”嬴政拿起一块放入口中,“你既是会术法的鲛人, 难道还觉察不出来是否有毒?”
琉璃还真察觉不出, 深海不像陆地, 没有那么多毒药,她只是听闻, 从未见识过,又哪里会知晓毒药是何种形状何种味道。不过她并没有言明鲛人不懂毒药的弱点,而是道:“说起割让赔偿, 魏王应是很后悔与假寺人有牵扯吧?”
“何止后悔,当时两国交战, 魏王虽未轻易冒险答应合谋,可他毕竟真的与嫪毐暗中有所往来, 此次二十万大军折损不少,杨端和又怎会轻易罢休。”
内乱之事,让嬴政心里本就憋着一口气, 他一直在等魏国战败, 打算以当初暗中往来为借口,逼迫魏王割让城池。不过, 未等他下诏,杨端和便先一步出了那口气, 一番强势威胁,魏王不止割让了城池, 金银玉器, 甚至是粮食,均都一一奉上。
杨端和与王翦的直脾气不同, 他惯会拿捏人心,每一次都切中要害,让敌方不甘的同时,又不得不做出让步。魏王这次,算是在他手下吃了大苦头,估计日后提起来都要咬的后槽牙咯吱作响。
琉璃垂眸看着布袋中的糖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赔偿里连这种不重要的蔗糖都有,可见魏王这次是把能想到的全都献了出来。
虽说人族战乱很残忍,但诸国之间的那些君主有时候也是挺有意思的,精明的时候很精明,幼稚的时候也是真幼稚,比如暗中破坏对方国脉之事,可国运若能轻易被区区山势地脉左右,历代君王的努力岂不是都成了笑话。
“你们人族… … ”
话出口,琉璃又及时住口,将那些置喙悉数咽了回去。
嬴政狐疑瞧着她,用眼神问询。
琉璃不动声色转了话锋:“听说,近来李斯来得比较勤,多次呈上灭六国之策,我约莫记得他好像是楚国人,向他国君主献计灭自己的国家,你们人族对自己的家国都那般冷漠吗?”
“他在楚国遭受的多是不公冷待,大概家国于他而言并没那么重要,人活一世,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荣华,秦国能让他有施展的机会,自然可以成为他第二个家国。当然也有可能,他与寡人一样,希望天下早日回归太平。”
嬴政对此并无太多感触,他生在异国,因为王室子孙身份受尽屈辱,回到秦国也是活在阴谋算计中,能支撑他为国的原因,只是儿时那个想要结束乱世的梦想。大秦终究是祖辈们的大秦,将来灭六国之后的那个崭新王朝才是真正属于他的。
然而琉璃却无法理解,在她的认知里,那等同于叛国,就好比鲛人跑去蝾螈族,与降风首领共同谋划灭鲛族。那种行为,是她无法原谅的。
“乱世中为自己谋荣华并未错,但李斯不可重用,将来恐会危机国之根本。我知道他才华出众,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人一旦有了只为自己的私心,难免会有昏头的一日,我总觉得他是会为大秦带来不祥之人。”
听她言之凿凿,嬴政面色不由凝重几分,严肃问:“你会占卜命数国运?”
琉璃诚实摇头:“占卜命数国运是会折寿的,我是鲛皇唯一子嗣,不可以研习占卜术,鲛族历代都有负责占卜的占卜师。”
解释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嬴政是何意,“李斯不可重用是我的直觉,与是否懂得占卜无关。我虽然也希望你能早日着手平定乱世,可毕竟是关乎家国之事,没有万全把握前还是谨慎为好。近来,他屡屡进献灭六国之策,可见其迫切想要表现的野心,那般昭然若揭的心思,还是防着一些为好。我知道身为君王应该用人不疑,但不顾自己家国之人,还是先考察考察为好。”
嬴政明白琉璃的担忧,他也清楚李斯近日来的表现有些过于用力,对方应是早就看出他想要灭六合之心,才会那般极力表现。说实话,那些计策,他是满意的,但时下刚掌权不久,不易操之过急。
“无需担心,寡人心中自有分寸。”
“你心中有数便好,虽然我的历练与你有关,但我不可插手你们君臣之事,你万事多做考量。”
“好 ~ ”
嬴政突然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递到对面,轻轻放在案几上。
琉璃拿起打开,是一块无色玉石,巴掌大小,通体透明无暇,手感温润冰凉,有点像深海之中的无色水晶,放入水中几乎可以看不见。
“也是魏王给的?”
“对,寡人头一回见无色玉石,瞧着稀奇,便想着拿来给你。”嬴政一直记得琉璃对玉器感兴趣,这些年得到成色不错的也大多会送来偏殿。
琉璃没有推辞,欣然收下,上次在玉器铺子里瞧得眼花缭乱,她也想亲自动手雕刻一些配饰。
嬴政见她似是喜欢,眉眼舒展,唇角不自觉浮现一抹极淡笑意。
天色渐晚,地面起了一层稀薄雾气,日头隐在山后,只露出些许光亮。
冬日温差不小,星知和子霄没有继续赶路,就近选了一处农舍借宿。
不等吩咐,子霄主动拿出一袋钱币给夫妻二人。
淳朴的夫妇二人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钱财,欣喜之下有些过分热情,农夫更是亲手宰了一只还能下蛋的老母鸡,准备给主仆俩炖鸡汤。
星知蹲在院门口,双掌托腮无聊瞅着偶尔路过的淳朴人族。
子霄双臂交叠,依靠在院门上,刚毅分明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
一名妇人瞧见他不善的模样,吓得垂下脑袋,越走越快,最后更是小跑起来。
一声轻笑打破寂静,星知拽住子霄衣摆扯了扯,揶揄:“你看你,把人家都吓跑了,你就不能笑一下。”
子霄咧咧嘴,笑的比哭还难看。
“… … … ”
星知默默松开手,果然还是樊尔笑起来好看,虽然对方几乎不对她笑。
院中被抹了脖子的老母鸡,大概是不甘心,扑腾着翅膀在地上挣扎,与此同时,远处隐约传来疾驰的马蹄声。
“该不是那小少年追上来了吧?”
星知走到道路中间张望,由远及近策马而来的人果然是先前那个少年。
斓羽看到远处身姿纤细的少女,暗自松了一口气,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勒紧缰绳的同时,翻身下马,欣喜上前,“我可算找到二位恩人了。”
子霄闪身过去,挡在中间,利索拔出长剑抵在少年脖颈,眼中闪过杀意。
“你究竟寓意何为?”
“自是报恩。”斓羽神情无辜,看起来没有任何心机。
剑刃寒光闪过,子霄逼近一步,高大身材压迫感十足,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斓羽,冷脸命令:“说实话!”
“我句句属实,你们为何不信?连年战乱,生死难料,我只是怕日后再无机会重逢,在你们看来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次相助,但于我而言却是救命之恩。”
斓羽言辞恳切,句句肺腑,说到最后眼眶泛红。
星知看不下去了,上前拉开子霄。
森冷剑刃离开脖颈,斓羽伸手去摸,指腹濡湿粘腻,是血。
自己的侍卫伤人,星知有些心虚,主动掏出一块细布递给少年。
“抱歉,他不是故意的。”
斓羽接过缠在脖子上,同样道歉:“错都在我。我知道我的报答你们不稀罕,但请二位不要再拒绝,哪怕让我跟随侍奉二位几日也好,我只求心安。”
话说到这份上,主仆俩对望片晌,难以拒绝。
星知强调:“我只给你七日时间,七日后,你不可以再跟随我们。”
她之所以约定七日后,是因为那时差不多抵达楚国境界之内,东海瀛洲在楚国附近,瀛洲之下的深海正是太月古城和无边城。她不可以冒险让人族知道蝾螈族和鲛族的栖身之地,倘若为两族引来杀身之祸,她的罪过将永生永世也无法赎清。
“好,我答应恩人。”
斓羽双手虚于身前,颔首辑礼,态度十分恭谨。
子霄拉着星知走到无人处,压低声音告诫:“少主,人族不可信,他那般执着,定是有目的的。”
“甩又甩不掉,难不成杀了他?”
“杀了也不是不可。”
星知挫败瞅着自己的亲侍,无奈道:“既要杀,我们当时费力救他做甚?”
“少主,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子霄激动之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子霄!”星知拉开手臂上的大掌,“他只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少年而已,你不必这般警惕。七日后待到楚国都城,我们趁机甩开他便是,钜阳距离申城有不少路程,我们不会暴露的。”
“既然少主执意而为,那便依你。”
虽然很讨厌樊尔,但此刻子霄却希望能有他在,蝾螈不会鲛人那些抹去记忆的术法,否则面对人族少年也不会如此纠结,甩不掉,又杀不得。
斓羽安静凝视着低声耳语的主仆俩,眼神有些茫然。
冬逝春来,诸国之间难得安生了一段时间。
为期十年的水渠终于竣工,嬴政携文武百官前往雍城宗庙行祭祀大典,算是有始有终。他也说话作数,真的允许修建水渠的工人休息一些时日再前往陵墓。
其实,秦国律法虽严,但也不算太过苛待黔首,那些工人每月有工钱也有假期,生病也可以申请休息。
陵墓人手充裕后,李斯轻松不少,这些年负责陵墓监工的官员没少因为人力不足叨扰他,他深知水渠更为重要,一直压着,没敢让君王知晓。
嬴政携百官回咸阳那日,天气不错,城中不少桃花盛开,处处弥漫着清淡花香。
马背上的蒙恬不由感慨出声:“也不知这般光景能维持多久,真希望天下早日凝一,世间永不再有战争。”然而,他永远也想不到,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做到让世间再无战争。
竹帘掀开,嬴政看向已然成熟稳重的蒙恬,轻声应答:“终有一日,寡人会让这天下再无战争,不再有流离失所的人,不再有质子,大秦男儿也无需再为国牺牲。”
蒙恬呼吸一滞,转头与那双深邃眼眸对视,唇角弧度加大。
“臣相信大王。”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似乎又回到年少时那些相伴时光。点到为止的剑术切磋,纵马狂奔的肆意洒脱,那些都将成为君臣二人最纯粹美好的回忆。
第135章 迟迟未归
时间犹如窗间过马, 转眼已是二月底,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
星知和子霄离开约莫已有两个半月之多,却迟迟没有回来, 以往主仆俩每次回太月古城, 都会在两个月之内赶回咸阳。
想起城外深林中有妖类, 琉璃不由开始担忧他们的安危。忧思过甚,难免会夜有所梦, 这日天刚微亮,她自有关主仆俩的恶梦中惊醒。梦里那些可怖景象让她无暇去细想,起身披上衣物, 匆匆来到隔壁寝殿扣响殿门。
“少主?”樊尔温润嗓音自殿中传出。
“是我。”
不多时,殿门打开, 均都长发披散的主仆俩四目相对。晨曦清凉之风掠过,掀起两人衣袂翻转, 水蓝与浅灰交错而过,再次扬起。
瞧见殿外之人神色凝重,樊尔紧张问:“发生了何事?”
琉璃一把抓住他手腕, “我梦见星知和子霄遭遇不测, 不如你我今日去城外山林中瞧瞧。星知毕竟是因你才往来深海与陆地之间的,万一出事, 我们也有责任。”
垂目扫视一眼腕间白皙手掌,樊尔安抚轻拍两下。
“梦境景象只是因少主忧虑过度所致, 而今这九州大地几乎无人知晓蝾螈族的存在,他们不会那么容易遇到危险。这次迟迟未回来, 兴是被蝾螈首领拦下了, 你知道的,星知君父一直试图阻止她接近我。那妖物在深林中修炼千余年, 一直未曾现世,又怎会突然伤及无辜,妖族寿命是随着修为而延长的,蝾螈族并不能让妖族提升修为寿命,那林中妖物没必要掳走他们。”
话是如此,可琉璃总觉得那场梦是在预示着什么。
“可若那妖物有其他图谋… … ”
“少主若不放心,可以用漩音鉴联系南荣舟,向他打探情况。”樊尔建议。
方才情急之下,琉璃竟没想起漩音鉴的存在。未再耽搁,她转身回殿,翻找出漩音鉴,施法其上,那边许久才传来南荣舟略显沙哑的蛊惑嗓音:“少主想我了?”
听到那似笑非笑地语气,琉璃再次无语,她不愿主动联系南荣舟,就是烦他这一点,开口必问自己是否想他。未曾谋过面,又谈何想念。
另一端陡然传来一阵剧烈咳嗽声,好一会儿才止住。
秉着有婚约的原则,琉璃不好置之不理,于是生硬询问:“病了?”
得到关心,南荣舟似乎愈发虚弱,他声线哑了几分,可怜巴巴回答:“不是,昨日修为突破失败,遭到反噬,有一些内伤,少主不必担心,我并无大碍。”
鲛人修为突破失败,并不会伤及性命,琉璃也失败过一次,躺了两日,很快便恢复元气活蹦乱跳。她听得出来,南荣舟是故意装可怜博同情,她发现,男子矫情起来,比之女子更甚十倍,换作她,绝做不来对人撒娇装柔弱之事。
“南荣舟,其实你不用装可怜,不过突破失败而已,死不了。”
“… … … ”
另一端的南荣舟沉默好半晌,才故作痛心感慨:“上位者果然都很无情。”
琉璃一本正经辩驳:“这与我是否无情无关,突破失败遭反噬,本就不会伤及性命,你也是几百岁的男鲛了,没必要事事都这般矫情。”
一声长叹传来,南荣舟幽幽道:“想要得到少主一句关心真难。”
“南荣舟,我不喜欢娇弱的男子。”
“少主放心,我比樊尔壮硕,不娇弱。”
“南荣舟,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难得把琉璃惹羞恼,南荣舟失笑出声,不再逗她,转而问:“少主从不主动联系我,可是有事?”
琉璃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了当问:“你近日可有见过蝾螈三少主和她的亲侍?蝾螈大少主星耀的订婚仪式可否结束?”
南荣舟想了想,回答:“订婚仪式一个月前便已结束,至于那位三少主,我并未见过她,听说仪式结束翌日,她要离开,蝾螈首领试图阻止,但未成功。”
既未成功,星知和子霄差不多在前几日就该抵达咸阳的,想到那个梦境,不安再次萦绕琉璃心头。蝾螈身份特殊,纵使不能让妖族精进修为,应该也有一些其他不为人知的好处,倘若主仆俩当真被妖物掳去,危险的不止是他们,还有整个蝾螈族,甚至会波及到鲛族。
“对了,少主。”就在琉璃因忧思胡思乱想之际,南荣舟突然提及另外一件事,“十日之前,樊胤将军外出巡查,救了一条受伤的小黑蛇回来。那小黑蛇灵力很弱,却有一对犄角,众长老猜测他可能是蛟龙后代,打算将其养大。”
琉璃不解:“养蛟龙作甚?”
南荣舟解释:“据说蛟龙极为忠诚,长老们自是想让他日后效力于鲛族。”
大概是这些年总被樊尔反复提醒,养成了凡事都要有警惕性的习惯,琉璃第一反应是太过巧合,像蛟龙的黑蛇,说不好就只是黑蛇。那些众多神话故事里,黑蛇多是代表邪恶势力,谁又能说准那像蛟龙的黑蛇是好是坏。
“凡事不可想得太美好,蛟龙怎会那么容易被捡到,待那黑蛇痊愈,你劝长老们尽快将其驱逐出无边城。”
南荣舟却不以为意:“鲛族万年来都平安无事,区区一条灵力微弱的黑蛇又怎能轻易威胁到鲛族安危。不过短短十八年,少主竟受人族影响至此,如此谨小慎微,日后要如何成为统领全族的鲛皇。”
“黑蛇狡诈,谨慎行事不是胆小,你老实将本少主的话传达给众长老即可。”
语毕,琉璃施法终止传音。
另一端的南荣舟是头一回见琉璃这般,之前无论如何开玩笑逾矩,她语气都没有这般严厉过。静下心来,仔细分析,那疑似蛟龙的黑蛇确实有可疑之处。上万年来,这片水域从未出现过蛟龙踪迹。
南荣舟神色一凛,当即起身,拖着未痊愈的身体,入宫去见众长老。
琉璃经过一番思量,还是决定出城寻找主仆俩。星知于她而言算不得特别重要,但对方是因樊尔来陆地的,如若出事,蝾螈首领绝对不会放过樊尔。
顾不上用朝食,她拉上樊尔便要出宫。
樊尔默默拽回袖子,对此仍旧是谨慎态度,作为亲侍,他的职责是保护琉璃安危,又怎可眼睁睁看着她为自己去冒险。
“那妖修为是何种境界,尚不清楚,还是由我独自前去吧!”
“一起去胜算更大,万一真是那妖掳了他们,单凭你一己之力恐难以对付,你若也出事,我可救不了你们三个。”
琉璃一把抓住他腰间赤星,拽他走下台基,径直向宫门方向而去。
樊尔静默凝睇着那柔和侧脸,唇角紧抿,放弃劝说。他若出事,琉璃定会营救,那样危险更大。
主仆俩从比较偏僻的北门出宫,为节省时间,二人走到无人处,直接动用灵力以最快的速度瞬移至城外山林入口。
早晨山林湿漉漉的,不断传来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声。春分之后,新叶愈发茂盛,清风吹过,树叶发出悦耳声响。
琉璃抬手搭在眉骨,仰头望去,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洒下点点光斑。
“此处方圆几十里都没有妖气,但愿是我多虑了。”
察觉不到妖气,樊尔悬着的心放松不少,但他还是建议:“不如少主在外等着。”
琉璃毫不犹豫走进树林,轻缓语气飘入樊尔耳中:“我不是一碰就碎,你总是这般小心护着,日后我该如何独当一面。”
握紧赤星剑柄,樊尔大步跟上去。虽然察觉不到危险,但他还是寸步不离跟在琉璃身侧,身心戒备,准备随时拔剑。
一望无际的地面铺满花草,清雅淡香弥漫在天地之间。
琉璃差点踩死一株花草,她堪堪止住步子,侧身绕开。她并不是同情心泛滥,只是因为喜欢春日里这样的生机盎然,深海之中也有海草,但跟陆地上这种会开出各色花朵的草不一样。如果可以,她想把这些花草移到深海,只可惜水陆有别,陆地生物无法在海中存活。
四处搜寻半个多时辰,琉璃和樊尔终于找到了那个人族少年所说的山洞,洞口藤蔓坠地,足有上百条之多。
樊尔伸长手臂挡在琉璃面前,另一只手捻出一道灵力,月白灵力犹如缭绕晨雾,蜿蜿蜒蜒飘入洞中。
约莫一刻左右,他垂下手臂,收回灵力,“洞中并无任何妖气。”
“如此说来,星知遇到的那个少年在说谎?莫非他是人族术士?”
想到那种可能,琉璃面色凝重非常。
樊尔摇头,“子霄曾探查过那少年筋脉,他并未修习术法。”
山洞内无妖,少年又不是术士,琉璃想不通星知和子霄为何会消失,如果他们没有危险,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被禁足,并未离开太月古城。
翻找出漩音鉴,她指尖轻点,施法其上。
漩音鉴闪过一道流光,南荣舟悦耳嗓音轻飘飘传来:“少主是又想我了?”
樊尔双掌陡然收紧,侧转身看向别处,下颌骨绷着,看得出来在极力隐忍。
琉璃尴尬瞟了他一眼,用力轻咳一声,严肃问:“你确定蝾螈首领没有拦住星知?”
“我确定,当时是星耀帮着打开结界的,蝾螈首领盛怒之下,禁足他十五日,那件事不止蝾螈族,鲛族也有不少人知道… … ”南荣舟似乎明白了什么,愕然问:“你两次主动联络我,都是为了蝾螈三少主,莫非她出事了?”
“暂时不确定,你莫要声张。”
“少主放心,我明白。”
得到南荣舟地保证,琉璃终止传音,收起漩音鉴。盯着前方阴森漆黑的洞口,她纠结片晌,打算进洞瞧瞧。如果那个少年说谎,这洞中说不好会有人族术士留下的痕迹。
“你做甚?”樊尔抓住她的手臂。
琉璃推开他的手,手持长剑,警惕走向洞口,“我想进内看看是否有线索。”
既然洞内没有妖气,樊尔未再阻止,紧随其后跟进去。
山洞内阴冷潮湿,岩壁上处处渗着水汽,不时有水滴砸落,发出清脆声响。洞口附近一片狼藉,看得出来曾发生过一场激烈打斗。
琉璃巡视四周,仔细检查洞内,鲛人双目在昏暗中也能视物,她没有借助火光。
地面有不少拖拽痕迹,石壁上也有飞溅血痕,她凑近去嗅,没有妖气,是人族血液。
“莫非,从来没有千年修为的妖族,而是一场人族术士的自相残杀?”
第136章 寻找无果
樊尔走过去, 俯身凑近,查看石壁上的血迹,看干涸程度, 与那人族少年说的时间几乎一致。若当真没有所谓的妖物, 人族少年为何要说谎?他又转身蹲下查看地面拖拽痕迹, 宽窄以及方向长度,的确符合人族成年男子的身长, 既然有一场激烈的厮杀,为何不见任何尸体?存活下来的人,不可能有闲心时间去处理敌人的尸体, 这一点与少年为何说谎一样令人费解。
“我曾听坊间传言,人族剑客不喜与修习术法的术士往来, 子霄他们遇见的那位人族少年是修习剑术的,这些兴许均是剑客打斗留下的痕迹。”
闻此话, 琉璃退后数步,双掌结印,数道月白灵力四散, 沿着岩壁地面游走, 那些痕迹很快覆上一层银蓝光晕。她屈膝蹲下,侧头瞅去, 似乎… … 约莫是有些像剑客们厮杀留下的痕迹。直起身子,她稍稍安心一些, 剑客应不是星知子霄的对手。
“为何不见尸体?无人丧命?”她与樊尔有着同样地疑问。
主仆俩对望一眼,都有些后悔没有修习有关时空追溯的术法。
鲛族术法有上百种, 他们可以任意选择, 比如避水术,当初琉璃就是觉得避水术在深海用不到, 才不愿修习的,后来来到陆地,她才明白避水术的实用之处。在此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需要用到时空追溯术。
时空追溯术如其名,就是一种可以追溯过去的术法,在任何地点结印施法,皆可探查五年之内的过往。鲛族有时光眼,几乎用不到时空追溯术,虽然那是一种看起来深不可测的术法,但大半鲛人都不会选择,只有历代占卜师们才会修习。
琉璃和樊尔先后走出山洞,石道两旁的湖水在日光的照耀下浟湙潋滟。
走出几步,琉璃想起一事,“上次子霄隔着百里能施法提醒到你,你能否施法联络到他?”
“我尝试过,不能,大概是距离较远。”
今日辰时,樊尔便试图施法联系过子霄,一无所获。
琉璃逡巡一圈静谧树林,沿着来时路向外走去。
“先回宫,五日之后,倘若他们还没有消息,我们再出宫寻找。”
“好。”樊尔不疾不徐跟上,如以往一般跟在琉璃身后一步之遥。
咸阳城热闹依旧,道路两旁的商贩热情招呼着,面对那些琳琅货物,琉璃这一次毫无兴趣。她所担心的不仅仅是星知遭遇不测,更多的是怕主仆俩真的出事,会牵连樊尔,蝾螈首领脾气不太好,可能不会对她怎么样,但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樊尔,纵使樊尔没有任何错。想到蝾螈族那些严酷刑罚,她突然后悔当初阻止星言带走星知,若没有一时心软,也不会有此刻的忧心。
酒肆二楼的燕丹远远瞧见琉璃和樊尔,忙起身走下去,明同和常岳及时跟上。
正在胡思乱想的琉璃没有发觉燕丹,直至走近,她才看到他。
燕丹礼貌见礼,含笑道:“二位出城了?”
回头睇了一眼城门方向,琉璃点头,含糊解释:“听说城外风景不错。”
想到自己的质子身份,燕丹目光黯然,自嘲苦笑:“我亦有听说,只可惜我无法出城,否则定要邀二位出城游玩。”
“你… … ”停顿须臾,琉璃话锋一转:“其实,他一直念着昔日情谊,对你多有照拂,你何不安心留在秦国。诸国局势,想必你比我更加了解,留在秦国才是最好的选择。”
燕丹以为是嬴政让琉璃这么劝自己的,当即变了脸色,自从见到那一箱被嬴政扣下的首饰,他的心态就变了,无论对方做什么,于他而言都是侮辱。那些暗中监视,他早有觉察,说好听是照拂,说难听不过是怕他这个人质逃了。
胸膛因为情绪而起伏着,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又松开,燕丹暗暗咬咬牙,语气下意识带了情绪:“不必再提昔日情谊,我身为王室子孙,只有燕国才是我的归处,我燕丹此生绝不做叛国之事。”
话至此,琉璃明白劝再多也无用。燕丹和李斯,其实她是理解燕丹的,换做是她,亦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家国,反倒是李斯进献计策灭自己家国之举,是她永远无法理解和认同的。
“太子有打算便好,天色渐晚,我们先回宫了。”话音未落,琉璃绕过他,径直向宫门方向而去。
燕丹转身,看向那抹纤细背影,脸色有些难看。每次都是如此,除了嬴政,琉璃似乎没有任何想与他说的。他不明白自己差在哪,难道就因为自己没有继承王位?嬴政继承王位多年,还不是近来才真正掌权!
越想越生气,燕丹将揣在怀里的那枚玉笄摔在地上,玉笄断裂数节,四分五裂。
远去的琉璃和樊尔听到玉器碎裂之声并没有回头。
明同低声嗟叹,语重心长劝道:“太子这又是何必呢!大王为您择选的贵女哪个不是身份尊贵,女子皮囊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您对燕国有帮助。”
燕丹冷冷睨了他一眼,甩袖转身走回酒肆。
明同和常岳相视苦笑。
当年极其不稳重的常岳都沉稳不少,燕丹反倒是愈发不稳重,年少时的坦然自若荡然无存,谁也不知他是因为受质于秦,还是因为昔日好友早已为王,亦或是年少心思仍然得不到回应。
人性就是如此,越得不到,越不甘心。反之,对轻易唾手可得之物,不但嫌弃,还不会珍惜。
行至无人处,琉璃突然嗟叹一声:“那燕丹比之芈檀似乎更加执着,相识整整十八年,纵使反应再迟钝,也该明白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樊尔唇角噙着苦涩,是啊,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从成为继承者亲侍的那一刻,他便明白这一点。
“少主无需烦闷,过两日,我找个时机,想办法抹去他的记忆。”
“十八年的记忆错综复杂,你谨慎一些。”
“是。”
上次之后,樊尔甚少出宫,偶尔出宫也没见过燕丹,是以他一直没有动手。
申时左右,主仆俩回到章台宫。
路过正殿,瞧见宫人们个个都低垂着脑袋,琉璃有些狐疑,仰头环顾,搜寻到殿脊上的武庚,她用眼神示意他下来。
武庚颀长身姿轻飘飘落到地面,身上月白袍子无风自动。
一阵阴冷之风迎面而来,扬起琉璃一缕微卷发丝,她随手拨到耳后,扬了一下下巴,示意魂魄看正殿之外候着的那群宫女寺人。
武庚会意,解释:“河间传回消息,赵王有意拉拢吕不韦,近日他有些不安分,似是有意鼓动人心,说服君王让他回咸阳。他一直自诩才华过人,认为当朝臣子无一人能与他相比,李斯似乎极不希望他回来,为此更是追到君王寝殿。”
看来惹恼嬴政的不止吕不韦,还有李斯。琉璃问:“后来呢?”
“后来,君王虽然不悦,但觉得李斯言之有理,毕竟有长信侯谋反在先。”
思忖须臾,琉璃嘱咐樊尔先回去,自己则拾阶而上,向着正殿而去。候在殿外的宫人见到她,纷纷低身行礼。止步在殿门外,她举目望去,右侧中柱之后的奏案前不止端坐着嬴政,还有许久不见的蒙恬。
听到动静,君臣二人同时侧头。
蒙恬凌厉剑眉扬起,含笑打招呼:“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琉璃回以浅笑,抬脚迈入殿内,走向二人。
嬴政将面前简策收起,递给蒙恬,“你亲自送去河间,交给吕不韦。”
“是!”蒙恬接过,起身打算离开。
见此,琉璃脚步顿住,迟疑问:“我打扰你们了?”
“没有,我正要离开。”蒙恬说着,抱拳辑礼,退出大殿。
嬴政亲手斟了一觞茶水,放在对面,示意琉璃过去坐。
琉璃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冒着热气的茶水上,几步走过去,在对面坐下。
“经过雍城一事,你脾气似乎比从前差了。”
拿起茶水呷了一口,嬴政目光落在对面鲛人少女身上,半晌,语气平淡道:“人总是会成长的,寡人亦不例外。一位合格的君王不止要喜怒不形于色,还要不苟言笑,有足够的威压。”
“你… … 倒是理解的通透。”
琉璃随手拿起一块蜜饵,咬了一口,慢悠悠咀嚼着。
这是嬴政头一回见她在自己殿中食用糕饼,不由有些好奇:“早上没吃饱?”
“早上着急出宫,未用朝食。”琉璃解释。
这些年,她习惯了人族一日两餐的习惯,今早没有用朝食,她还有些不适应,总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
将所有蜜饵都推到对面,嬴政没有好奇她为何出宫,自从得知他们是鲛人,他便自觉不再过问他们平时地动向。
琉璃吃完两块蜜饵,指尖翻转,捻了一个净水术,除去掌心粘腻。
瞧着那熟练动作,嬴政突然道:“你可否传授我术法?”
琉璃抿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不解问:“你还在妄想长生之术?”
嬴政眼神一亮,不答反问:“修习鲛族术法可以长生?”
“不可以。”琉璃无情打破他地幻想:“术法若能使人长生,那些人族术士又怎会心心念念炼制可长生的丹药。”
“世间万物,皆有自己的命数。诸天之神要历劫,听说劫难有亲情、友情以及男女之情。还有妖族,要不断修炼提升,才可延长寿命。而人族,则是要不断轮回转生,经历不同的生老病死。听话,你要放平心态,生命短暂又如何,下一世又是新的期待。”
听话二字让嬴政脸色一遍,他严肃提醒:“寡人不是孩子!”
“抱歉,我又忘了。”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眼眸一转,问:“你打算如何处置吕不韦?”
嬴政没想到她这么快便得知了河间之事,不过也能理解,鲛人的能力,他早已见识过了。
“诸国近来有意拉拢吕不韦,寡人谴蒙恬亲自前往河间,带给他一份敕令,命他率全族迁往蜀地。”
“我以为你会以绝后患。”琉璃有些惊讶,六国有拉拢之意,无论哪一国成功,对秦国都是威胁。
“寡人有想过那般做,可他毕竟有恩先王,于情于理,寡人都不该要他性命。”
身居高位的君王亦有血有肉有良心,嬴政不想成为忘恩负义之人,六国之举,本不是吕不韦之过,他不该随意牵连无辜,迁居蜀地是他能想到的最好选择。
第137章 勾引下药
琉璃庆幸嬴政没有因为母亲之过而改变心态, 君父曾说过,一个合格的统治者,何时何地都不该残杀有功之人。吕不韦是曾独揽大权, 处处压制君王, 可他并没有损害过大秦利益。反之,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让秦国更强大,一个臣子尽心竭力, 怎能不算是有功呢!
这些年他最大的错处只有两个,其一,向太后进献假寺人, 其二,专权压制君王。可若不是他, 先王不可能成为太子继任王位,也就没有如今的嬴政。
人族年长者都有一个通病, 就是总会把小辈当做孩子看待,嬴政于吕不韦而言便是如此。
“蜀地可有咸阳繁华?”
“蜀地是大秦最贫瘠之地。”
琉璃不解:“你既不想杀他,为何还要让他迁往蜀地那种难以生存之地?”
嬴政解释:“做给诸国看, 大秦将士上百万, 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些惧怕,让吕不韦前往蜀地, 是要斩断六国念想。”
“这,虽然是一个办法, 可对吕不韦来说等同于侮辱。”
“寡人不在乎他如何想,他若想活命, 就必须老老实实迁往蜀地。”
嬴政这语气虽冷漠, 但琉璃明白他并无害吕不韦之心。最贫瘠之地,她想象不出是何种模样, 来到陆地已有十八年,她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楚国的钜阳,赵国的邯郸,秦国的咸阳,均是富饶繁华之地,不知那贫瘠之地是否如同废弃的殷墟那般,黄沙满天,杂草丛生。
拿起两块蜜饵,琉璃起身,“你既有定夺,我不便多说,你继续处理政务,我先走了。”
淡淡应一声‘好’,嬴政没有起身,目送她走出大殿。
刚咬一口蜜饵,琉璃便瞅见妫西芝和姬如悦。
两人早已褪去当初少女模样,听说人族到她们这个年纪,大多数都已嫁做人妇。她们久居深宫至今没有名分,算是被嬴政耽搁了,倘若没有被选中,日后回到各自家国,估计只能下嫁。
回头看一眼身后殿宇,琉璃走下石阶迎上去。看清两人手中提着的吃食,她笑问:“来给大王送飧食?”
姬如悦对琉璃有些敌意,听到这声问询,轻哼一声,移开视线,没有搭理。
妫西芝上前一步,应答:“正是,先生不如留下来与大王一起用飧食。”
琉璃扫一眼独自生闷气的姬如悦,晃晃手里蜜饵,“不必,我饱了。”
姬如悦眼巴巴瞅着她手中蜜饵,不悦问:“这是在大王殿中拿的?”
“对… … ”
话音未落,琉璃手中那块蜜饵便被夺走了,这卫国公主,还真是幼稚。
姬如悦两步逼近琉璃,幽怨问:“你迟迟不嫁人,是不是因为… … ”
“不是!”琉璃夺回蜜饵,后退两步,保持距离,假笑提醒:“以免影响口感,二位还是莫要再耽搁。”语毕,她绕过两位公主,大步离去。
姬如悦气恼跺脚,“姐姐为何不生气?”
“你我之间同样存在竞争关系,你又为何不与我置气?”反问之后,妫西芝继续道:“你整日亲昵唤我姐姐,不过是你清楚大王心里只有琉璃,没有你我。”
被戳破心思,姬如悦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瘪着嘴欲言又止几次,才小心翼翼拉住妫西芝袖子,声如蚊蚋解释:“不是的,我是真心当你是姐姐。”
无情拽回袖子,妫西芝石阶而上,“飧食要凉了,莫再耽搁。”
姬如悦咬着下唇,默默跟上去,模样看起来十分委屈。
一身宫服的郑云初看到两人,低身行礼。
妫西芝先一步拖住她手臂,“我们之间多年情谊,以后无需这些礼节。”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阻止郑云初,但每次见面,对方仍旧行礼。
姬如悦一把拉住郑云初的手,嘟嘟囔囔诉苦,言辞之间均是对琉璃的不满。
郑云初安静听着,并未多嘴,没有父亲和吕府的庇护,她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殿内处理公务的嬴政隐约听到那些对琉璃的置喙,蹙眉喝问:“何人在外喧哗?”
妫西芝不耐睨了姬如悦一眼,提着飧食迈入大殿。
姬如悦吓得脸色苍白,唯唯诺诺跟进去。
两人不发一言,将飧食一一摆放在案几上。
扫视一眼案几上的食物,嬴政没有过问姬如悦,只是吩咐:“天色不早,你们先下去吧。”
瞅着那份粥食,姬如悦嘴唇嗫嚅几下,不甘心就此离去。
嬴政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份粥,不解质问:“还有何事?”
过于心虚,姬如悦双肩瑟缩,忙摇头。
“都退下吧。”
嬴政态度很明确,两人先后退出大殿。
走出大殿,妫西芝狐疑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姬如悦本能否认,小跑着离开,脚步有些慌乱。
琉璃回到寝殿,看到床榻旁小案上放着的那对龙凤玉佩,‘啧’了一声,弯身拿起匆匆走出去。
这对龙凤玉佩是上次那块无色玉器雕刻而成,她听说人族会用龙凤玉佩祝福新人,近来老宗正和华阳王太后催得紧,说不准哪日嬴政便做了决定。
作为师父,她觉得理应送份贺礼才是。前两日,这对玉佩便已完工,她每次看到都想着送去正殿,却次次忘记。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夜幕降临。
大殿之内灯火通明,琉璃径直走进去。飧食香气钻入鼻腔,她目光本能落在食物上。
嬴政抬头见是琉璃,邀请:“一起。”
今日飧食是两位公主亲手准备的,看起来要比以往美味,琉璃迟疑稍许,推辞:“不太妥当。”
“有何不妥,寡人一人吃不完。”嬴政拿过一双玉箸放在对面。
琉璃走过去,接过他递上来的粥食,盘膝而坐,拿起木勺,吃了一小口,入口香甜,似是加了蜜酱,她忍不住又吃了几口。
看她喜欢吃,嬴政淡笑:“寡人看到这份甜粥,便猜到你会喜欢… … ”
话说一半,他想起一事,转而问:“你们水域没有甜食?”
琉璃咽下口中食物,摇头。
“难怪~ ~ ”
以前,嬴政总以为琉璃和樊尔喜欢甜食,是因为幼时凄苦。
春末晚间凉风怡人,琉璃不知为何,吃完半份粥食后却莫名有些燥热。她轻拍两下发烫面颊。鲛人体质温凉,若是体温过高便是不正常。
“我的脸是不是泛红?”
嬴政闻声转眸,瞧见那异常红晕,他面露诧色,脑中不由闪过姬如悦盯着粥食的紧张模样。他目光下移,落在那份粥食上,一股不好预感自心底升腾而起。
琉璃见他盯着剩下的半份粥,心里咯噔一下,迟疑问:“这粥食该不是有毒吧?”
“不知。”嬴政不确定:“卫国公主当时似乎很紧张,可这不是她头一回送飧食过来,依她胆小的性子,理应不敢下毒。”
琉璃双掌结印,施法其上,剩下的粥食隐隐飘出一股极淡清香,先前被甜味覆盖,她竟没有察觉出粥食里下了药。
人族药物几乎都是苦涩的,她还从未见过散发着清香的。再次施了一道术法,那股清香缓缓脱离粥食,凝聚成一团淡粉色的不明之物。
“这是何物?是治病?还是索命?”
琉璃暗暗催动内丹,似乎除了燥热,没有其他不适,应不是害人之物,但也不该是治病药物,近来她未曾听说嬴政生病。
嬴政蹙眉凝睇着那团粉色,心底明白大概,近来王祖母和宗正分别劝他择定芈檀和妫西芝为正妻,无人支持的姬如悦难免会使歪心思。一位王室公主竟会存着那般心思,当真是… …
他脸色转为铁青,修长手掌蜷缩收紧,艰难吐出一句:“大约是那种药。”
琉璃下意识想问是哪种,话到嘴边霎时明白过来,她看过不少旁人杜撰的神话故事,其中配角给主角下药的情节有不少。果然灵感源于现实,她从未想到自己也会遇到,当然她这是代嬴政受过。
“你们人族,弯弯绕绕的手段真是不少,那种药,我只在故事情节里见过。”
嬴政面露愧疚,“怪寡人,不该将那份粥食给你的,你可有大碍?”
捻诀暗暗压下不适,琉璃坦然道:“无碍,我回去用术法将体内药力逼出。”
稍稍安心一些,但嬴政还是不放心问:“当真无碍?”
“当真,区区人族药物奈何不得我。”琉璃用灵力掩藏面上异常红晕,起身假装若无其事离开。直至回到寝殿,她才发觉那对龙凤玉佩忘记给嬴政了。
将玉佩放回案几,她在床榻上盘膝而坐,捻诀双掌结印,试图驱散药力,周身笼罩的灵力飘忽不定,有些不稳。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过去多久,她额间渗出细密汗珠,燥热终于消散大半。
殿门突然被叩响,她掀起眼皮,“谁?”
“是寡人。”嬴政犹豫稍许,关切问:“你可有好些?”
“放心,已然无碍。”
怕他不放心,琉璃索性收起灵力,撑开牗扇,对侧身立于殿门前的年轻君王道:“此事错不在你,这种小事,我还是能应付的。”
隔壁殿宇内的樊尔听闻这话,重新躺下,他不知所谓小事是何事,既然琉璃已处理妥当,便无需他多此过问。
嬴政转身,带动玄色衣袂翻转,他快步走到牗扇前,借着月色,仔细去瞧,琉璃面上异常红晕似乎的确消失了。见她汗水打湿两鬓发丝,他本能抬手帮她理顺拂到耳后。
待反应过来,两人俱是一愣。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不动声色后退一些,捻了一个净水术,除去身上汗气。
嬴政也同时讪讪摸摸鼻子,以拳抵唇轻咳一声,解释:“寡人只是… … ”
“我明白,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琉璃说着,故意打了一个哈欠。
“寡人会处置姬如悦,你早些歇息。”
“处置?你该不是,要杀她吧?”
静默半晌,嬴政只是说了一句“不会”,转身大步离开。
魂魄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发生了何事?我方才回正殿,便见他面色难看至极,吓得候在外面的宫女寺人跪倒一片。”
琉璃睃了他一眼,幽幽嗟叹一声:“我终于明白你为何不愿轮回转世了,你们人族当真可怕,得不到竟想着下药勾引,我回头要提醒樊尔提防芈檀。”
“下药勾引?”武庚满目愕然:“哪位贵女?我看他与平常无意,不像被下药。”
琉璃指着自己的鼻子愤慨道:“那是因为下药的粥食被我吃了。”
“… … … ”
武庚无语片晌,问:“恩人,可有大碍?”
“放心,药力已被我逼出大半,不会做出失态之举。”琉璃说着关上牗扇,“你早些回去。”
武庚飘回正殿,便见姬如悦跪伏于地在求饶。
“大王,我错了,我不该听信芈清谗言对你下药,还望大王看在我做这些只是心仪你的份上,饶过我这一次。”
“错了便是错了,若是轻易饶恕,还要律法何用!寡人可以念在商君当年于大秦有功,饶你一命。明日城门开启,你便收拾收拾回卫国去。”
姬如悦脸上刚刚洋溢的微笑瞬间凝固,啜泣着爬到嬴政脚边,拽住他的衣摆,求她不要赶自己走。
嬴政拽回衣摆,后退几步,语气冰冷刺骨,犹如寒冬腊月的北风。
“饶你一命,已是寡人最大的仁慈。今日之过,若不追究,怕是日后你递到寡人面前的就是一份毒药了。”
“来人,送卫国公主回宫。”
候在外面的卫戍军进殿,将姬如悦拖了出去。
听着那远去地哭喊,武庚身形飘动跟了出去。生前他早在宫里见惯这些,成为魂魄看到这番场景,他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琉璃从武庚口中得知嬴政对姬如悦的处置,并不意外。胆对一国之君下药,嬴政只是遣送她回国,确实是最大的仁慈。
午后蒙恬回到府上,未曾耽搁,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策马一路向河间而去。约莫八百里路程,他只用时三日。抵达这天,恰逢是每五日一次的集市,十分热闹。
吕府位于最繁华的东市,蒙恬不用特意寻找,随口一问,几岁孩童都能指出吕府位置。
碧空万里,微风阵阵。日渐凋零的桃花与梨花,相互交错依偎,在春风中抖落片片花瓣,跌落地面,又被风扬起,飞掠过墙头,飘向远方。
府门大敞的吕府内一片祥和,奴仆井然有序忙碌着。
无所事事的吕不韦,在前院陪着小孙女玩耍。孩子头上绑着两个圆圆的发髻,模样看起来不过三岁左右,步履蹒跚,走路还不太稳当,歪歪扭扭十分可爱。
赵虞弯腰小心在孩子身后护着,步步紧跟,生怕孩子摔了。
夫妻二人两鬓已然斑白,笑起来,眼角有不少皱纹。
看到粉粉嫩嫩的女童,蒙恬想起自己那将满一岁的孩子,刚毅面容上不由浮现温柔之色。身上揣着的那卷简策,让他止步在府外。
吕不韦余光瞥见府门外的挺拔身影,转头看去,脸上没有丝毫意外表情。他拍拍妻子手臂,示意她带着小孙女先回后院。
赵虞对蒙恬浅笑颔首后,弯身抱起女童离开。
撑膝站起,吕不韦率先出声招呼:“能劳蒙少将军亲自前来,是老夫的荣幸。”
两人同时抬起双臂见礼,比之咸阳,都客气不少。
蒙恬寒暄:“先生,近来可好?”
吕不韦摆摆手:“这些时日,总有人上门叨扰,甚是烦人。”他这话,实则并非说给蒙恬听的,他国有意拉拢,君王难免会心生猜忌,他还不想死。
“先生才华,诸国皆知,有人欣赏,情理之中。”
蒙恬语气平静,让人听不出是调侃还是夸奖。
吕不韦呵笑几声,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邀他入前厅。
两人前后走进前厅,家宰紧跟其后,恭敬为他们斟上两觞茶水。
蒙恬注视着家宰,欲言又止,迟迟没有拿出那卷简策。
吕不韦看出他的迟疑,轻叩一下案几,提醒家宰下去。
待厅内只余二人,蒙恬拿出那份简策,起身走到主位前放下。
垂目看向那卷简策,吕不韦心里莫名有些不适,他并未急着打开,而是问:“这是?”
“赦令。”
蒙恬回到下首坐下,慢条斯理呷了一口茶水,目光淡漠望着吕不韦。
近日诸国多次示好,那些动作又怎会逃过君王耳目,吕不韦隐约猜到赦令内容,原本平静脸色一点点转为苍白。年少时的一腔壮志,多年苦心经营,似乎都将化为乌有。他想要的留名后世,不知还能否实现。
深呼吸之后,他掏出简策展开,平静看完其上内容,内心突然释然了。这些年,独揽大权,压制君王,他早该想到今日的。然而,那时的他总认为君王年少,可他却忽略少年终究会长大,能身居王位之人,长大后又怎会平庸无作为。
吕不韦放下简策,嗟叹:“老夫老了。”
“昔年,若不是先生,先王兴许无法回到秦国,大王也不会顺利继任王位。先生于先王于大王皆有恩,当时大王让先生回河间,便已是放过,但奈何先生才华过人,招致他国惦记。先生的才华谋略既已不能为大秦所用,自然亦不可为他国所用,我想先生能明白大王的苦衷。此去蜀地,是自保,也是保全族。”
蒙恬这番话听着是劝解,实则告诫成分更重一些,吕不韦自然听得出来。可是他不甘心,他当年满心壮志选择秦国,就是看中秦国的强大,他想成为天下唯一的相邦,心中夙愿还未达成,他不想轻易妥协。然则,近来诸国频频示好,秦王不杀他已是看在先王面子上。
见吕不韦不为所动,蒙恬继续道:“我今日之言,并非是威胁,大王之举是为了家国大义,先生也要为子孙后代考虑。”
“老夫明白。”吕不韦收起那卷简策,说了一句‘稍等片刻’,便走出前厅,踏上蜿蜒长廊。
不多时,吕不韦带着两名家奴回来,家奴手中分别捧着几十卷简策。
蒙恬扫视一眼,不解问:“这是?”
“这是老夫这些年的心血,劳烦带给大王。”
吕不韦一生不止追求名利,他更想成为各诸子大家那般的人物,当初招揽各国人才,他并非想要栽培谁,编撰一部独属于他的著作才是目的。而今,抉择摆在面前,他不想让这部著作随着自己消失于世间。
蒙恬并未多问,欣然答应。
第138章 跪地哀求
赦令上短短几十字, 字字诛心,吕不韦明白再无转圜余地。他本想借着六国示好施压君王,趁机重归咸阳, 这次是他太天真, 大秦没有他, 依然有能力压制诸国。人过于自负,只会负了自己。
蒙恬离开后, 他独自静坐许久,直至暮色四合,才起身走出前厅, 吩咐等候在外的家宰组织所有家奴清点家当,尽早启程迁往蜀地 。
家宰跟随吕不韦多年, 深知这种事情不好多嘴置喙,忙应一声‘是’, 匆匆离去。
星河无垠,夜风穿堂而过。
吕不韦仰头遥望繁星皓月,眼神茫然空洞, 再无往日神采。此去蜀地, 恐再无归期,当初耗费大半家财谋来的仕途, 终是化为泡影。
“父亲,为何要举家迁往蜀地?”被惊动的吕崇言自后院赶过来。
吕不韦收回视线, 看向已至身旁的长子,眼角纹路愈发明显。
“是秦王之意。”
想到父亲被罢黜官职, 迁居河间的原因, 吕崇言原本挺直的身姿显现颓势。他满目愧疚道:“都怪我,若不是我犯蠢抢夺阿六尸身, 也不会害父亲至此。”
“长信侯曾是吕府门客,吕府注定要被谋反之事牵连,没有你之过,亦是同样结果。”
吕不韦长叹一声,脊背佝偻转身慢悠悠走向后院。
这一刻,吕崇言恍惚觉得父亲苍老了十几岁。
卯时初,咸阳城王宫内,一名女子疾奔在寂静空旷的甬道上,发髻被风吹散,衣襟歪斜,她也全然顾不上,只是用尽全力奔跑着,最后驻足在一扇殿门前。
拳头捶打殿门之音陡然响彻在殿内,琉璃警惕睁开双目,掐指算了一下时辰,不情不愿起身走向楎椸,拿过上面那件水青色外袍。
同时被惊醒的樊尔,起身快速穿好衣物,闪身至外殿,殿门应声而开,捶打声戛然而止。四目相对间,他冷声质问:“何故在此扰人?”
姬如悦慌乱将鬓边散乱发丝拨到耳后,胆怯摇头,一双红肿眼睛噙着泪水。不知为何,每次看到那双奇异幽深的眸子,她总会从心底里升起一股难掩地恐惧。以往,在另外四人都赞叹樊尔美貌时,她从不敢参与讨论。
咬了咬下唇,她垂眸声如蚊蚋道:“我… … 找琉璃有事… … ”
话音未落,面前殿门从里面打开,她下意识抬头看去,琉璃只开了一扇殿门,并且用身体挡住,并没有让她进内之意。
一双手死死绞在一起,她索性眼一闭牙一咬,直直跪了下去。
琉璃惊诧:“你这是作甚?”
不待姬如悦辩驳,她又道:“不对,你怎还在秦国?”
面对这番问询,姬如悦窘迫难当,支吾半天才言明是自己不顾公主身份以性命相挟,逼得一众卫戍军拿她没办法。僵持两日,不得已之下,卫戍军将领在昨日傍晚禀报给了君王。
“大王盛怒,命他们今日一早押解我出城。我听说那份下药的粥食被你吃了,故而前来道歉,只要你肯原谅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是能否,能否不赶我走?”
琉璃不喜欢人族这些动不动就下跪的毛病,默不作声向旁侧挪动两步,掀起眼皮瞅了一眼还未完全大亮的天色,这个时候嬴政应该在议政殿与众臣子议政。
目光落回哽咽出声的姬如悦身上,她语气无奈:“求我无用,处置你的是君王,你应该去跪他。你去议政殿之外等着,等上一个半时辰左右,差不多能见到他。”
想到嬴政毫无感情的森冷眼神,姬如悦忙不迭摇头,用膝盖挪到琉璃面前,一把攥住她的衣摆。
“你是受害者,我理应给你道歉,求你原谅。”
“受害的是我不假,可也改变不了你对君王下药的事实,敢对一国之君下药,你胆子可不像外表那般唯唯诺诺。我只不过是误食,对此事做不了主,你莫要跪在此处哭哭啼啼。”使力拽回衣摆,琉璃后退两步,尽可能与她保持距离。
姬如悦眼中滚下大颗大颗泪珠,懊恼于自己的大意和愚蠢,明知芈清信不得,却还不由自主信了。将那些药放入粥食时,她甚至天真以为自己会成功。
一声自嘲溢出唇齿,她用袖子拭去面上泪痕,扶着殿门站起身,“我真蠢,明知你不会帮我,还主动跑来受辱… … ”
“我可没有辱你,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琉璃不想再跟她纠缠,退后几步,毫不犹豫将殿门关上。她不屑与生命短暂的人族计较,不代表她会不计前嫌大发善心,活了三百七十多年,那是她头一回那般狼狈,没有迁怒已是仁慈。人总要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价,嬴政的处置不过分,她可不想日后时常在王宫见到害自己狼狈之人。
盯着紧闭的殿门,姬如悦因羞赧,一张脸涨得通红,她不甘心举起手。
“你还想做甚?”一直未曾言语的樊尔及时出声制止她地动作。
本就惧怕樊尔的姬如悦,见他脸色阴沉,惊吓之下蓦地缩回手,连连摇头,说着‘无事’。
樊尔神情严峻,语气冰冷无波澜:“你做下那般无耻之事,她未与你计较,已是仁慈。”这两日,他一直很自责,作为亲侍,琉璃有任何不测,都是他的责任。
姬如悦鼓起所有勇气,迎上樊尔目光,攥紧的掌心被指甲刺的生疼。
“你不过是一位异国剑客,有何资格呵斥我!你心仪她,她却心仪君王,其实你我一样可怜。不,还是你比较可怜,剑客又怎能与君王较量。”
紧闭殿门猛然被拉开,琉璃清冷双眸冷漠盯着姬如悦,一字一顿强调:“我不心仪任何人,你莫要在此胡说八道,否则… … ”否则什么,她并未言明。
姬如悦张口反驳,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双脚也似被钉在地上挪动不得。就在她慌乱之际,琉璃闪身近前,指尖点在她眉心。
脑中混乱记忆迅速流逝,她一点点瘫软下去。
铁甲撞击声由远及近,四名卫戍军匆忙赶来。
四人近前,看到地上昏迷的姬如悦,面面相觑。
琉璃若无其事解释:“她想让我帮她在大王面前求情,我不肯,她哭晕过去了。”
这两日姬如悦没少闹腾,四人没有生疑,其中一位身材最高大的将士弯腰横抱起她离开,另外三人抱拳行礼,后退几步,转身跟上去。
想起两百年前的人族历史,琉璃有些不放心将姬如悦交给四人,万一几人路上做出不轨之事,她就成罪魁祸首了。命樊尔跟上去,难免会让几人不悦反感,她想起武庚,暗暗施出一道灵力,身姿颀长的魂魄顷刻闪身而至。
武庚稳住身形,问:“恩人寻我有事?”
“跟上他们,确保姬如悦安全再离开。”琉璃指向远去的几人。
武庚了然,身形晃动,消失无踪。
“她那般害你,你为何还帮她。”樊尔问。
“我拿走了她入秦以来所有记忆,她一时半刻醒不过来,我只是怕几人会对她不轨。嬴政下令将她遣送回卫国,意思再明显不过,凡事谨慎为好。我虽不喜她,可也不好让她因我而遭受迫害。”
“若真想有人对她不轨,就算她是清醒的,也躲不过。”
“她清醒之后,便与我无关了。”
能成为守卫王宫安危的卫戍军,那些人品行自然是过关的,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姬如悦给嬴政下药之事,虽未传到宫外,但宫内几乎人尽皆知,她那般行径定会被人看轻。若不是因拿取记忆导致她昏迷,琉璃也不会多管闲事。
天色大亮,琉璃已无困意,吩咐樊尔帮自己束发。
生怕姬如悦醒来会闹,负责遣送她的将士不敢耽搁,当即整顿,送她出城。
武庚跟到城外五十里,等姬如悦醒来,确保她不会有危险,才返回。
这两日,樊尔打算找个时机出宫寻燕丹,抹去其关于琉璃的所有记忆。然而,当他出宫寻到那处院舍,却已人去屋空。
武庚回到城中,恰巧遇到四处寻人的樊尔,便以为他是和琉璃走丢了,细问才知道是在寻燕丹主仆三人。
“不必再寻,他们三个装扮成卫戍军,已随着卫国公主的车驾离开。”
“无人发现他们?”樊尔追问。
武庚摇头,这种事情他早已见惯,他们能悄无声息混进去,定是卫戍军中有他们的内应。
樊尔暗自后悔自己拖延,没有早些抹去燕丹记忆,不过此次一别也好,他日后应该不会主动入秦。
琉璃得知此事后,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姬如悦安全了,有燕丹在,定不会允许那些事情发生。
光线倾斜入殿,照亮殿中一隅。
琉璃挥手阻止寺人通传,抬脚迈入大殿。
布履摩擦地面发出轻微声响,嬴政倏然抬眸,落入眼睛的是一身水青色衣袍的鲛人少女,及腰的微卷发丝随着步伐跳动,十分灵动。
在奏案前盘膝坐下,琉璃自顾自为自己斟了一觞茶水,拿起抿了两小口。放下耳杯,见对面人目光始终盯着那份茶水,她眨巴几下眼睛,警惕问:“这茶水该不是又有药吧?”
嬴政别扭移开视线,并没有告诉她,那个耳杯其实是自己用过的。而是生硬道:“放心,茶水无毒无药。”
琉璃松了一口气,说出来意:“燕丹混入姬如悦离城的队伍中,逃了。”
“寡人已知晓。”嬴政说着拿起一份奏章展开。
“为何不阻止?”
“这些年,寡人阻止过无数次,却仍旧无法改变他地执着,于他而言,家国远比自己的性命重要。”
这一次燕丹不惜冒险买通卫戍军,可见其想要离开的决心。嬴政以后能做的,唯有尽可能保全昔日好友性命,乱世之中,许多事情都无法做到两全,他这一生失去诸多,也看透一些事情,无法强求之事,不如随他去。倘若燕丹以后为国而死,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琉璃理解嬴政,也理解燕丹。陆地分九州,九州有诸国,普通人族可以抛家弃国,但一国太子不可以,一国君主更不可以。生逢乱世,这对昔日好友,日后怕是迟早反目成仇。
捧起茶水呷了一口,她问起另外一件事:“对了,被燕丹收买的将士,你打算如何处置?”
嬴政面色如常,语气不疾不徐:“不处置,那名将士并没有被收买,他曾第一时间将燕丹之意禀报寡人,是寡人授意他帮助燕丹逃离咸阳的。”
“???”
琉璃看不懂嬴政这次地做法,放燕丹回燕国,日后两国交战,他不死也会成为俘虏。
嬴政似是看透她的疑惑,主动解答:“作为燕国太子,他有他的使命,寡人不该剥夺他为国尽忠之心。你之前有说过,人族要经历轮回转生,每一世都有不一样的经历,寡人与燕丹有着不同使命,他不该一直被困在咸阳,苟且偷生。”
“你有打算便好。”
自掌权之后,琉璃几乎不会干涉嬴政任何决定,她要做的,只是陪着他结束乱世。
两人静坐许久,直至暮色四合。
宫人们陆续将飧食送入大殿。
琉璃起身欲要离开,却听嬴政道:“留下一起用飧食。”
瞥一眼那冒着热气的粥食,她有些后怕摇头,“不必,我不想再次误食。”
嬴政面色一僵,“寡人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那种事情。”
“我不饿。”
琉璃转身匆匆离开,她觉得自己此生可能都不会再吃人族的粥食了。
五日时间恍若不觉流逝,星知与子霄仍旧没有任何消息。在此期间,琉璃主动联系过南荣舟两次,得到的均是主仆俩不在太月古城。
怕再耽搁下去,主仆俩真的会有生命危险,她决定翌日启程去寻找他们。
武庚得知后,也想一起去,当然他并不是心系星知子霄,他只是在王宫十几年,有些腻。
琉璃当即拒绝:“你既想报答我解封你之恩,就老实留在咸阳王宫,守着嬴政。”
“是恩人解封的我,为何非要我守护他人。”武庚苍白面色难得有了任性表情。
“他是我的历练考题,你守着他,便是报答我。”
“他已然成年掌权,满朝文武,百万将士,人人都能护他安全,哪里还需要我一个鬼魂守着。”
武庚不满蹙眉,看起来十分不甘又委屈。
琉璃想拍他宽阔肩头,却拍了一个空,她讪讪摸摸鼻子,佯装严肃:“你若真有心报答,就听从安排。”
一阵阴风迎面而来,对面魂魄消失无踪。
将重要之物悉数装进玲珑袋,琉璃迟疑稍许,还是决定去告知嬴政一声。
亥时初,忙于国政的年轻君王还在批阅奏章。余光瞧见半开的牖扇外出现一道窈窕身影,他侧头看去,对上一双墨蓝眸子。
琉璃解下腰间布袋,倾身趴在牖楣上,递给殿中人。
嬴政没接,而是道:“有事直说,寡人已不是邯郸城中的男童,你不必每次都给糖。”
上半身探入殿内,琉璃将装糖布包丢在奏案上。
“星知和子霄迟迟未归,我和樊尔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寻他们,来跟你说一声。”
淡淡‘嗯’了一声,年轻君王低声问:“何时回来?”
“不知,你… … ”停顿片晌,琉璃垂目,“听闻近来,宗正和王太后催得紧,你早下决定,免得,又有人动歪心思。”
嬴政眸光一沉,拿着奏章的手倏然收紧,喉结滚动间,只是说了一个‘好’字。
第139章 亲赠玉箫
目光掠过那线条挺直的鼻子, 落在紧抿的薄唇上,琉璃静默半晌,把到嘴边的宽慰又咽了回去, 嬴政已是成年人, 有独立思考决策的能力。人族寿命不过几十年, 痛苦亦或喜悦,都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不像她和南荣舟未来要相守数千年。
三百多年来,整日被大长老灌输为族而生的思想,琉璃本该坦然接受的, 可想到那总是令人无语的南荣舟,她就有些头疼, 一声轻叹不可抑制溢出唇齿。
嬴政闻声转头瞧着她,深邃黑眸中是疑惑之色。
琉璃提起衣摆翻过牖楣, 在奏案前坐下,掏出玲珑袋,埋头在里面翻找半晌, 最后拿出一支玉箫, 递给对面人。
嬴政不解接过,玉箫通体润泽细腻, 看得出来不是凡物,这些年他也见过不少玉器, 但从未见过成色这般上乘的。
修长手指摩挲着玉箫上端的云纹,他问:“给寡人这个做甚?”
“星知离开那日救了一位人族少年, 那少年说咸阳城外山林中有妖, 我和樊尔五日前曾去查看过,并未见到妖的踪迹, 但山洞内有厮杀留下的痕迹,城外究竟是否有妖物,我暂且不确定。这支玉箫是一位名为思鸢的狐族相赠,她曾承诺我,只要吹响玉箫,必会前来相助。我此去不知归期何时,你妥善收好,若真有妖作祟,你便吹响玉箫,同思鸢言明身份,她若知我是你的剑术师父,定会相助。”
打算将玉箫暂时给嬴政这事,是琉璃经过深思熟虑的,不论山林中是否有妖族,凡事防范于未然总归没错。
那些只存在于远古典籍中的妖族,嬴政以为不会在九州之内出现,听完琉璃那番话,他不由剑眉颦蹙。问:“狐族思鸢?她也是妖?”
琉璃摇头,解释:“她是神界的狐族。说起来,你们有过交集,当年你和燕丹邯郸城郊密林中遇险,遇到的那位便是思鸢。”
当时思鸢并未在他们面前露面,故而嬴政只能隐约记起自己遇险过,完全想不起经过。未再深想,他伸手握住琉璃纤细皓腕,将玉箫放回她手中,“此去不知凶险,还是你带在身边为好。城中有数万将士,寡人不会轻易有危险。”
“人又哪里会是妖的对手。”琉璃反手拽住那玄色袖口,将玉箫再次放在他掌心,“给你便拿着,我和樊尔会术法,能与妖族对抗,但你不一样,那些所谓的锋利兵器,在法力高深的妖面前没有任何作用。”怕嬴政又拒绝,她索性攥住他手指,强迫他握住。
手背上温凉掌心细腻柔软,嬴政凝睇着对面神情严峻的鲛人少女,良久才勉强妥协答应。
琉璃松开手,又翻出那对亲手雕刻的龙凤玉佩,放到对面。
嬴政睃了一眼那稚气且拙劣的雕工,认出龙凤佩正是上次那块无色玉器所制。
“这是… … ”
“送你的。”未免嬴政冷脸,琉璃没有言明寓意。
嬴政不傻,自然明白琉璃是何意,他轻微扯动唇角,低声道谢。
该给的给了,该嘱咐的也嘱咐了,琉璃扶案起身,打算离开,却听对面君王问:“明日何时启程?寡人送你们出城。”
“不用,我们天亮便走,你安心处理朝政。”走出两步,她驻足补充:“如果顺利,寻到星知和子霄,我们便会回来。”
衣摆划过牗楣,那抹窈窕身影很快消失在漆黑夜幕中。
嬴政收回视线,拿起案上龙凤玉佩,凑近灯盏仔细端详,看到那歪歪扭扭的龙须,他不由失笑。诸国匠师,没有五年功底,是不敢轻易在玉石上下手的,琉璃这雕工若是被技艺颇深的老匠师看到,绝对会怨怪她暴殄天物。
仔细用细布包好玉箫和玉佩,嬴政起身走向内殿,将两件玉器放进木匣锁好。
翌日天将微亮,琉璃和樊尔早早动身出了宫。
清晨的咸阳街道上人迹渺无,不似平时那般热闹,几乎都是卖吃食的商贩。
路过卖饼子的摊位,琉璃一把拽住樊尔腰间赤星。
樊尔会意,翻身下马,掏出钱币买下几个甜饼子,放进马背上的布袋中。
主仆俩迎着薄雾赶在城门开启式到达城门口。
樊尔掏出许久不用的封传递给守城负责盘查的将士。
两人惊人的容貌,惹得将士不由多看几眼,不过最后还是放了行。
牵着马走出城门,琉璃和樊尔同时双耳微动,方才那位盘查的将士低声呢喃传入两人耳中:“先前只听闻楚国女子容貌惊艳,没成想男子亦是如此。”
无声对望一眼,主仆俩谁也没有言语,翻身上马离开。
多日不曾降雨,人烟稀少之地尘土飞扬,绿意盎然的树木在干涸地面地衬托下,显得有些萎靡。
遣送姬如悦回国的队伍已行至秦国边境,一行人赶在暮色四合之时抵达最近的传舍。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消散殆尽,夜幕笼罩大地,燕丹主仆三人计划摸黑溜出传舍。
用过飱食,众人各自回房歇息。
传舍上下寂静无声,明同和常悦轻手轻脚在后面护着燕丹,三人小心翼翼向外面走去。就在他们准备翻墙时,不远处陡然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三人警惕回转身,却见一道清丽身姿快步走来。
“谁?”明同压低声音问。
“是我。”树影婆娑,月光闪过,姬如悦那张俏丽面庞一闪而过。
三人身体霎时紧绷,警惕盯着越走越近的人。
瞧见三人反应,姬如悦身形一顿,但还是步履坚定走近。
“我并无恶意,只是想恳请三位留下来。”
“你怎知… … ”明同脱口之后,声线转为低沉冷冽:“你想做甚?”
“不做甚。”姬如悦止步在三人面前,低声解释:“我害怕那些大秦将士。”
三人无声对望一眼。
燕丹佯装粗鄙不耐,“我们亦是大秦将士,你难道不怕。”
“我知道你们不是。”姬如悦靠近一步,反手指着自己,“你不记得我,但我却记得你,幼时我随兄长出使燕国,曾在燕王宫见过你,纵使你如今沧桑不少,我依然能认出你的眉眼。”
身份被轻易识破,燕丹神情一凛,阴冷质问:“你想做甚?告发我们?”
姬如悦抿唇摇头,轻轻拉住他的袖子晃了晃,模样看起来有些委屈。
“我醒来后,一直想不起如何得罪秦王了,昨日听其中一位秦国将士语气,似乎对我很是看轻。母亲曾有言,女子活于世,不可让人看轻,否则会有危险。你是一国太子,同那些粗鄙将士不一样,你能不能陪我回到燕国境内再离开。”
“太子,不可。”明同脱口提醒。
燕丹到嘴边的拒绝迟迟无法出口,姬如悦令人怜惜的模样让他禁不住想起年幼的妹妹,阔别几年,想必她已是娉婷少女了。若是阿五遇到这种境地,无人帮衬,一定很惶恐。纠结再三,他犹豫着点头。
“太子!”明同逾矩抓住他的手臂,低声告诫:“太子安危亦很重要,不可心软。”
“我们小心行事便是。”
常悦、明同二人不甘仰头看向高墙,可又不敢反抗燕丹。
姬如悦眉眼霎时舒展,莞尔一笑:“谢谢你,待平安回到燕国,我定报答你。”
“不必!”燕丹面无表情大步离去。
蒙恬带着百卷简策,路程缓慢不少,赶回咸阳时,已是第六日午时,他没有回府,而是第一时间入宫面见君王。
臣子不可在宫内随意骑马而行,进入宫门后,他只得下马吩咐几名将士卸下两箱简策,随他步行前往章台宫。
待四名抬木箱的卫戍军退出大殿,蒙恬打开两个箱子,“他说这是他的心血,让臣务必带给大王。”
垂目俯视着那足有近百斤的全套典籍,嬴政一时哑然,眼前场景又让他想起亲政前那些日日送入章台宫的奏章。他欣赏吕不韦,却不欣赏这篇集合了各诸子思想的著作。自商君之后,秦国历代君王多是重法,他亦不例外,有法才有度,才能走的长远。
嬴政心里其实明白,自己年少即位,这些年若没有吕不韦,大秦不会那般安稳。这次六国蓄意示好,他只是命吕不韦迁往蜀地,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对秦国的贡献,纵观历史,昏庸君主多被后世唾弃,他不想成为滥杀朝臣的昏君。
此次,吕不韦临走前将编撰的典籍都拱手相让,可见其是真放下了对权势地执念。
玄色衣摆扫过绣着云纹的布履,嬴政走到其中一个木箱前,弯身拿起一卷简策展开,上面工整有序的字迹,倒是符合吕不韦一贯温文尔雅的脾性。
蒙恬探头瞅了一眼,“他说这是他亲手誊抄的。”
“寡人认得他的字迹。”
这些年看多了奏章上批阅的小字,嬴政只一眼便能认出吕不韦的字迹。
“他何时启程前往蜀地的?”
“臣抵达的第二日。”
蒙恬当时在河间歇息一晚,次日午时出发离开,出城不久,隐约听到后方传来车马声,他回头眺望,远处行在最前列的正是吕府家宰。他知道吕不韦已经认命,但没想到他会连夜清点家当启程。
举目遥望殿外,一声嗟叹自嬴政唇角溢出,他收起简策,许久才出声:“当初他倾尽大半家财,定然十分后悔,也定然打心底里怨怪寡人。”
“大王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大秦,他会理解的。”蒙恬宽慰。
“但愿如此。”
嬴政将简策丢进木箱,正欲开口让蒙恬回府,余光却瞥见议政殿之外匆匆走来一人,正是昌平君熊启。
蒙恬也敏锐察觉到殿外动静,他转身看去,在对方迈入大殿时抬手辑礼。
熊启抬手回礼,又转而对君王行了一礼,紧张神色依旧。
头一回见熊启这般模样,嬴政主动问询:“发生了何事?”
“回大王,刚刚传回消息,吕不韦在迁往属地途中饮鸩自尽了。”说出这句话时,熊启表情有些悲怆,不喜欢吕不韦是一回事,为他惋惜又是另外一回事。当年他能凭一己之力扶持不受宠的先王继任王位,能力与头脑还是有目共睹的。
惊诧之色自嬴政面上闪过,他嘴唇嗫嚅几下,半晌才问出一句:“饮鸩自尽了?”
“是,在传舍歇脚时自尽的。”熊启如实禀报。
“寡人,是否是做错了?倘若寡人不下令让他迁往蜀地,他兴许不会想不开。”
嬴政第一次对所做决定产生怀疑。
第140章 公子韩非
蒙恬从震惊中回过神, 与熊启对视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不妥。他以为吕不韦会欣然前往蜀地安享余生, 当时他将多年来编撰的心血献出, 想是已下必死决心。是啊, 曾身居高位之人,又哪里会甘心远赴贫瘠之地。
“大王所做决定, 皆是为了大秦,吕不韦活着,山东六国便不会死心, 想必他亦是清楚这一点,才会选择饮鸩自尽的。”熊启倒没想那么多, 只是阐述自己的观点。在他看来,家国利益高于一切, 虽然他是楚王之子,但身为秦国丞相,理应尽到臣子本分。
嬴政不知吕不韦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想什么, 但他知道琉璃是对的, 作为辅政臣子,经历过太多谄媚讨好, 一朝被指责,那道敕令于吕不韦而言的确算是侮辱。
自有记忆起, 嬴政便经受诸多屈辱,在他看来那道敕令不算什么, 只是他没想到吕不韦会脆弱到想不开自尽, 人心真是让人无法预测。
“事已至此,已无挽回之地, 唯有好好安顿吕氏族人。”说着,他看向熊启,吩咐:“你亲自去办。”
“诺!”熊启双臂虚于身前行礼,后退几步离开大殿。
嬴政捏捏隐隐作痛的额角,摆摆手示意蒙恬也离开。
一直未曾对吕不韦之事置喙的蒙恬,没有立刻退出去,而是斟酌一番,道:“臣若知他会想不开,定不会话里话外都蕴藏着告诫之意,是臣之过。”
“与你无关,蜀地不及河间半分,没有那番话,他亦会如此。”嬴政话锋一转:“这些时日辛苦你了,先回府吧。”
蒙恬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退出大殿。
巍峨肃穆的议政殿,只剩嬴政一人,他在原地伫立许久,才走出大殿,吩咐外面候着的将士把两箱简策送去藏室。
新郑街道上熙来攘往,十分热闹。
樊尔接过盘查将士递回的封传,随着琉璃走进城内。
韩国都城与他国有些许不同,这里的人似乎更加懒散,警惕心没有那么重,待人也相对和善一些。
主仆俩从咸阳出发,先是去了比较熟悉的赵国,找寻无果后,又去了魏国和齐国,韩国是他们涉足的第四个国家。
赵、齐、魏三国,没有人族术士的影子,更没有星知子霄的踪迹。
五个多月来,琉璃和樊尔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越是找寻不到,越是心焦。
当时离开齐国时,琉璃便隐隐有些后悔,怪责自己不该告知嬴政身份,她相信他不会出卖自己,可一次次的失望却又让她的信任不断动摇。倘若六国之内都遍寻不到星知,她愧对的不止是星言,还有整个蝾螈族和鲛族。
当年君父的人族历练,不是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不止他的人族弟子,甚至连思鸢为人族那一世也知道他的身份。
琉璃便以为是可以将鲛人身份告知信任之人的,她信任嬴政,也相信他不会残害鲛族,相比蝾螈族而言,鲛族没有太多值得让人觊觎的东西。鲛珠,鲛绡纱,那些除了华而不实,没有任何实质性作用。
相识十八年来,在琉璃印象中,嬴政只对平定乱世有野心,他图权不图财,鲛人身上的那些东西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既然他认为星知和子霄也是鲛族,应该不会暗中勾结人族术士谋害他们。
一群小少年嬉闹追逐,其中一人眼见着要撞到琉璃身上,樊尔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臂拽了一把。
脚步踉跄,琉璃收回思绪,反手抓住樊尔手臂,稳住身子。
“这般入神,在想什么?”樊尔关切问。
琉璃摇摇头,喟叹一声:“我们辗转三国都寻不到星知和子霄,真怕他们已遭遇不测。”
“或许… … 他们平安回了秦国。”樊尔柔声宽慰,但语气极其没有说服力。
举目四顾,琉璃疲倦道:“无论如何,先尽力寻找,倘若当真寻不到,我们便回秦国。”顿了一下,她吩咐樊尔:“先就近找家传舍,一直牵着马不方便。”
“是!”樊尔拿过她手中缰绳。
约莫半个时辰左右,主仆俩停在一家简奢传舍前。
樊尔上前递上封传和钱币,“麻烦,要两间房。”
传舍长接过,仔细检查,很快含笑请两人入内。
捻了一道净水术除去身上尘土,琉璃换上一身浅紫色衣袍,听说韩国崇尚紫色,她这也算是易风随俗了。
理了理衣襟,她打开房门走到隔壁,屈指叩响殿门。
殿门打开,樊尔没有跨出房门,“数月来,你都没有好好歇息,不如歇一日再去寻。
“我不累,寻不到星知,我也睡不着。”
“少主何时与蝾螈三少主关系那般好了!”
樊尔这话带着些许揶揄。
琉璃扯住他的袖子,拉他出来,语气幽幽:“我也不想如此折腾自己,奈何当初承诺星言,星知若是有事,我怕他会砍了我。”
确实!以星言那个脾性,若真较真起来,说不好真会不顾两族情义动手。樊尔面色凝重几分,随手关上房门,缓步跟在琉璃身后,走出传舍。
街道上摩肩接踵的人来来往往。
初秋的午后仍旧燥热难耐,琉璃被股股热风吹得脑袋疼,她抬手搭在眉骨,环顾四周。日头已然倾斜,街道南侧有房屋的遮挡,看起来阴凉不少,她扯住樊尔袖子,拉他走向阴凉处,沿着路边行走。
两人边走边暗暗催动灵力,试图感知星知和子霄的气息。
不知不觉已至傍晚,寻觅大半个城西,仍是失望告终。
忍着双脚的酸痛,琉璃和樊尔回到传舍,各自回房躺下,均没有心思用飧食。
匪朝伊夕,转眼间已来到韩国七日。
这日,难得是个凉爽怡人的天气。
主仆俩今日打算在城东搜寻,为了方便,昨日午后,他们已经搬来了城东的传舍。
简单用过朝食,两人便出了传舍。
陆地上似乎每个国家的都城,最热闹繁华之地都在城东,韩国新郑亦不例外,韩王宫便坐落于城东。
远远望见那座耸立奢华的宫殿,琉璃突然想起一人,李斯的师兄韩非,听说他是王室公子,一位极其不受宠的公子,难怪能有那般独到的见解与才华。
因为嬴政喜欢韩非的文章,琉璃几乎也都看过。在人界,变法既然能使家国强大,她不理解为何韩国君王却执拗不肯变法,秦国的成功,诸国应该是看得到的。在她看来,一切可行之事,都值得试试。
搜寻大半日,路过一间茶肆,主仆俩才惊觉早已口干舌燥。
琉璃脚步一转,走进茶肆。
樊尔紧跟其后走进去。
要了两份茶水,两人径直上了二楼,走进尽头角落里的一间小房间。
商贩很快命人将热茶送上来,带着微甜的温凉茶水很适合在秋日饮用。
琉璃捧着耳杯抿了一口,刚想出声,便听隔壁房间隐约传来谈话声。茶肆墙壁隔音很好,但仍旧逃不过鲛人敏锐地听觉。
“大王本就不喜公子,公子近来还是顺从一些为好。”
一声嗟叹穿过墙壁传入主仆俩耳中,紧接着一道温润男声响起:“身为王室公子,我所做一切皆是为了韩国,他其实一直都明白,只不过是因为不喜我罢了。纵使我百般讨好,他亦不会有所改观。”
“公子身为王室子孙,凡事还是装糊涂为好。”
“我又何尝不知藏匿锋芒才不会被百般防着,可乱世之中,家国弱小极可能会被吞并,秦国想要灭六国之心昭然若揭。倘若秦国实施灭六国计划,韩国绝对会是他们首先要吞并的国家。”
“公子怎知… … ”
“地理位置,只有先灭韩国,才能更容易吞并另外五国。”
“秦国虽能人居多,但公子的聪慧又有几人能及,公子能考虑到的,秦人不一定能想到。”
“秦人是否能想到,我尚且不知,但我的师弟李斯一定会向秦王进谏先灭韩。”
李斯?
琉璃和樊尔无声对望一眼,均都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上午刚想到韩非,便如此碰巧在茶肆遇到,看来城东不愧是城东,王室公子都能轻易遇到。
隔壁二人还在谈论政事,琉璃倾身凑近樊尔,无声问他是否好奇韩非长相。
夹杂着温凉淡香地气息扑面而来,樊尔喉结不受控制动了两下,静默摇头。
看出他的窘态,琉璃坐直身子,讪讪摸摸鼻子,她差点忘记樊尔曾在自己面前坦白过心意了,看来日后还是要把他当做男鲛看待才行。
不知为何,主仆俩一时都有些别扭,各自捧起面前茶水,默默喝着。
“其实,我更建议公子去秦国谋仕途。身为楚王之子的昌平君都能坦然效力于秦国,公子只不过是大王的胞弟,又何必那般坚持。生在乱世,我更希望能有一方强国早日结束乱世。”
“我又何尝不希望无战争,可我更希望是韩国去完成那一切。”
“公子爱国之心,我能理解,但韩国和秦国之间实力悬殊实在太大。”
“这便是我坚持变法的原因,奈何… … 兄长想不明白,始终认为我若威望过高,会影响他的王位。可他永远不懂,我更在乎的是亲情,是韩国的未来。”
听到这里,琉璃心底按下的苗头再一次升腾而起,秦国重法,她很想说服韩非入秦,嬴政极其欣赏他,定然会对之重用。
只是,听韩非方才语气,应该很难被说动。
樊尔一眼看出琉璃心思,他放下耳杯,轻声提醒:“我们此次是来寻星知和子霄的。”
“这并不冲突。”
嘴上虽如此说,不过琉璃并未真起身去隔壁结识韩非。
茶水饮尽,隔壁房内许久未再传出谈话声,主仆俩先后站起身打算离开。
两道门同时打开,双方均都下意识转头去瞧,四双眼睛碰撞在一起,韩非身旁的那名男子看到容貌惊艳的主仆俩,禁不住瞪大双目。
韩非则是不动声色打量二人,一闪而过的眸光很快被他压下。
琉璃同样好奇打量韩非,剑眉瑞凤眼,驼峰鼻,嘴唇薄厚适中,唇角微微上扬,有些似弯月,大大减弱了那驼峰鼻的凌厉,让他看起来脾气似乎很好。年龄约莫有三十多岁,没有李斯年龄大,不过也能理解,当初李斯拜入荀子门下已至而立之年。
有时候真是不得不感叹造物主的神奇,每个人长相和声音仿似是提前搭配好一般,先前只听温润嗓音,琉璃便觉得韩非应该是温和长相,果不其然。
双方静默半晌,樊尔先主动抬起双手辑礼。
韩非与身旁男子怔愣一瞬,纷纷回礼。而后都看向琉璃,不明白她为何端着一副上位者姿态,无动于衷。
在鲛族,都是别人对琉璃行礼,来到陆地,在邯郸接触的人不多,到咸阳后,她作为君王之师,也几乎都是他人对她行礼。早已习惯的她,此刻面对两双狐疑眼神,微微蹙起细眉。
双方僵持片晌,韩非含笑颔首,转身欲要离开。
“韩非!”琉璃清冷空灵之音阻止了他的脚步。
愕然回身,韩非警惕问:“你认识我?”
琉璃诚实摇头,“不认识,但我认识你的文章,你的那些著作,我几乎都看过。”
韩非更加惊诧,放眼七国,能有条件读书识字的女子,几乎全是王孙贵族出身,细看对面少女,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上位者气质,的确像是出身贵族,难怪方才不愿屈尊行礼。
迟疑稍许,他试探问:“二位不是韩国人吧?”
“我们是效力于秦王的卫国剑客。”琉璃用捏造的人族身份糊弄。
听到秦王‘二字’,韩非神情一凛,不由剑眉颦蹙,原本温和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琉璃浑然不在意,语气幽幽道:“别如此警惕,我们不是坏人,此次前来韩国只为寻人,无关国事。方才之所以喊住先生,只是想结交而已。”
“结交我作甚?”
“先生才华斐然,我亦欣赏之。虽我们是剑客,但对诸子著作也颇有研究。”
听闻此话,韩非上下打量琉璃一番,对方看起来不过是刚及笄的少女摸样,他不相信她在剑术与学术上能有多高造诣。纵使五岁开蒙,十年时间,兴许能有所成就,但剑术学术交替学习,比之只学剑术亦或学术之人,定然有许多不足。
琉璃并不惧那道打量视线,清冷目光直白凝睇着对方。
“秦国变法成功后,一直遵从法家治理之道,才有今时之实力。我知道先生亦是重法之人,既然各国挑起战争都是为了还世间一个太平,先生又何必在乎是秦国还是韩国。”她本不想说这些劝解之言,但真正面对韩非,她又下意识脱口而出。语毕,才反应过来。
这番劝说寓意十分明显,韩非不是听不出来,但韩国是他的母国,他又怎能轻易弃之。当初在稷下学宫,楚国公子熊负刍一直有拉拢之意,他也明白楚国远比韩国强大得多,但韩国是生他养他的家国,他异国求学,也不过是为了学成归来,效力于韩国。
“你是替秦王入韩的?”
“自然不是,我方才已言明,只为寻人,秦王并不知我来了韩国。”琉璃顿了一下,继续道:“秦王读过先生所有文章,对先生赞誉颇高,曾言明,若能有幸见先生一面,此生无憾。人生在世,能遇到懂得欣赏,见解相同之人不容易,还望先生慎重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