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041
元璧慢慢伸出了手掌, 这样掩住了面颊。他手指分开,露出了精光闪闪的眼睛。他手掌慢慢往上摸索,摸着自己发髻,然后痉挛似狠狠一抓, 将几络头发这样抓下来, 如此乱糟糟的散在脸边。
这时却有人轻轻推开门, 这不问而入的女娘正是田淑真。
田淑真性子十分要强,又觉得自己还有许多话没有跟元璧说清楚, 故而凑向前来说一说。但她到底是个年轻女娘,故而有些羞涩。
田淑真除了羞涩, 还有一些紧张。当然这时候她也留意到元璧有些不对, 不觉凑上前去。
田淑真言语里亦带上关切:“元公子, 你这是怎么了?”
元璧一向温文有礼,田淑真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失态样子。有那么一瞬间,田淑真浮起一个念头, 心忖莫不是因为那谢五娘子?
也许二人之间生出些龃龉,所以元璧黯然神伤,做出这么一副为情所伤模样。
田淑真这么自顾自猜测,然后心口蓦然浮起一缕嫉意。
她却只听道元璧淡淡说道:“出去——”
那言语里已有些不耐之意,却顿时使得田淑真心头一酸。田淑真非但没有走, 反而这么依偎上去。
元璧这么坐着, 她便跪坐一侧,轻轻握住了元璧手掌。元璧手掌微凉, 掌心似有些汗水, 田淑真亦隐隐有些古怪, 可却无暇深思。
她此刻心口尽数是嫉意,想到谢冰柔秀丽纤弱模样, 心里就好似生了一层邪火。更不必说元璧对谢冰柔那般亲昵,却对自己避如蛇蝎。
她是京中贵女,容貌手腕从来不输给谁,而谢冰柔不过是个川中养大的野丫头,不过会扮柔弱装可怜罢了。
田淑真忍不住动情说道:“倘若是谢五娘子,你会不会唤她走?只怕元公子会留她在身边,跟她有说不完的话。独我这么个人,方才会惹你厌。”
“淑真幼承庭训,学识教养皆是出挑,自认容貌不陋,为何你却对我不屑一顾,从不肯稍加垂顾?”
“我对元璧哥哥一向是痴心一片,从小都是爱慕于你!”
田淑真这样说时,自己也是微微一怔。她想自己当真是从小便爱慕元璧吗?其实小孩子懂什么?待她长大了,又觉得元璧十分优秀,于是连童年里相处记忆也被美化了许多。
更何况如今田淑真确实心炙如火,盼元璧能够纳了自己。
可她那些话落入元璧耳中,也不过是一些嘈杂的嗡嗡声。田淑真依靠在自己身上,元璧想要推开,却竟觉半边身子发力,那酸乏之意从腿蜿蜒上手臂,甚至蜿蜒到元璧半边脸颊。
此时此刻,元璧竟觉呼吸一窒,好似喘不过气来。
田淑真唇瓣一开一合,可他只觉得十分吵闹,他十分想这个女娘闭嘴,可终究竭力忍耐。
不行,他如今人在宫中,这里可不是什么杀人的好场所。况且旁人也会知晓田淑真是来寻自己,若田淑真死了,他便在显眼处。
更何况他已经栽赃了薛留良,如若再发生什么凶案,岂不是前功尽弃?
元璧是不想杀田淑真的,可田淑真却偏偏往他跟前凑。
田淑真:“这谢五娘子长于蜀中姜家,她只有一些小聪明,可却绝没有真正京中贵女的大智慧。谢氏空有名号,可其实已经没落。男人有了一个好妻子,才能有一个好事业。就如薛留良,他犯下了那么大罪过,可因为妻子是元家嫡女,所以还有可哀求之处。哪怕最终获刑,他的妻子也会挽救子女前程。”
“一个好的妻子,是能担得起事,撑得住场面,立住门户的。那些样貌姣好,怯弱不堪的女娘,关键时刻又能有什么用?妻子不是那些逗人取乐的小妇,是要大气一些,是能助男子成事的。”
“而淑真便想要做这样一个妻子。阿父是郎中令,我知家中几个兄弟皆不成器,父亲心里也想挑个厉害女婿栽培。他素得陛下信任,更知晓如何助郎君扶摇而上。有阿父襄助,元璧哥哥也绝不止是别人口中外戚。”
田淑真这一番言语也是剖心之语,主打一个真诚。元后虽与陛下恩爱,可皇后也有诸多掣肘,也有许多避忌。
田淑真不但陈情真心,还分析利弊,道尽娶自己为妻的好处。
她也觉得自己不知羞,可也顾不得许多。
可元璧只是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他仿佛有些不耐,然后说了一声滚。
然后田淑真满怀期待面容顿时一僵。
她面上浮起了受辱之色,是尊严受损的模样。
本来田淑真也应该离开了,她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思。可她面色变化,蓦然伸手攥住了元璧衣角。
“元璧哥哥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靠一个女娘十分丢人?你们男人就是喜欢那些楚楚可怜的女娘,仿佛这样才衬得你英武伟岸。这女娘若是厉害些,你们便心存畏惧,好生忌惮,是不是?”
“我从阿父口中听说元璧哥哥战败狼狈,我本来还不信。元公子人前这么个高傲之人,怎么还不中用?后来我见你这几年呆在宫中做卫士令,连章爵都比你轻狂张扬,那容不得我不信了。元璧哥哥,我本来还满心怜惜,我不想说出来伤害你,可是你却——”
然后田淑真的嗓音戛然而止。
一双手伸出来,死死的掐住了她的脖子,又这么狠狠捏紧。
元璧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他把田淑真那些话掐回脖子里去。
他瞧着田淑真狰狞的惊恐的面容,手指也不由得发狠更加了几分力。
田淑真不该胡说八道,更不应该那么说自己。她说了不该说的言语,如今就应该死。
元璧眼底隐隐有泪水,那自然不是对田淑真惋惜,他惋惜的只是自己。
“我让你住嘴,让你走,我本不想杀你,你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要逼我!”
“我好不容易嫁祸给薛留良,我本来想歇一歇,可你去凑过来。贱妇,贱人,你真是该死!”
当元璧这样哑着嗓子辱骂时,他一点不像个翩翩贵公子,他面容凶狠,宛如恶鬼。
田淑真也不知听懂没有,可她已经没办法说话,她喉头传来低哑的宛如哀求一般的呜呜声,可终究是一句话也办法说出来。
她面皮渐渐变了,浮起了因为缺氧造成的紫绀色。田淑真双手本来胡乱去扒拉元璧手臂,这这双手臂终于软趴趴的耸落下来。
见田淑真没有扑腾了,元璧还额外多掐了一会儿,方才终于松了手。
他手掌松开,田淑真的身子就软趴趴的落在了地上。
元璧冷漠看着田淑真软落,看着田淑真大大瞪着眼睛的尸体。眼前女郎已经香消陨玉,尸体眼里泪水晃落,化作一缕水痕,落入散乱的云鬓之上。
元璧蓦然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
他感觉好极了,本来叫嚣发疼的腿伤竟似也痊愈,自己呼吸也开始流畅,僵住的身躯也恢复了正常。
这杀人竟是一剂良药。
元璧欢喜咽下一口口水,竟连紧张引起的口干舌燥也都得以缓解。
当然这样在治病法子,他是很早以前便察觉到了。
就好似那日,他在梧侯府见到谢冰柔,于是本来发疼叫嚣的腿却不由得平静下来。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替邓妙卿验尸的谢冰柔,那日他只远远看了几眼,近些瞧对方更是俏丽动人。
十七岁的女娘十分鲜润可人,亮得好似会发光。那时候元璧就瞧得浑然忘神,心驰神摇,元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一定要杀了她。
就如贪口腹之欲者窥见了美食,又或者是恶狗见到带血的鲜肉,他只觉垂涎三尺,瞧得浑然忘神,连腿疼都忘却了。
那实在是一件极美妙可口的猎物,一见就令他意乱情迷。
于是那日他入了梧侯府,便一直目不转睛打量谢冰柔。
他看着谢冰柔验尸、收集证据,接着就是断案。京里女娘没有她这份聪明伶俐,谢冰柔是那么的诱人,是最令人垂涎的猎物。
杀人的渴求在元璧血液里沸腾,他神为之飞,魂为之夺,连腿疼都忘却了。
有人也留意到元璧那热切的目光,就好似元斐,元斐对那个沈家女娘心心念念,于是他也以为元璧内心浮起的是爱情。可谁也不知晓他内心真实的心意,更不会知晓他的热切和杀戮有关。
如今元璧抓着头发,目光幽幽,接着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原本想歇一歇,等上几年,等这些事情平歇,他再对谢冰柔下手。就像他跟谢冰柔说过的话,他甚至想娶了谢冰柔,让这个美味的珍藏成为自己的妻子。
谢冰柔聪慧、善良、干净,如温柔的明月。
这样的明月若不知不觉藏在了污泥里,那岂不是一件令人欢喜得发颤的事。
可田淑真却是凑上来,她为什么要凑上来?自己原本没打算杀了她的,可有人却非要硬生生凑上来送死。
现在田淑真死在这里,这尸体不好处置,什么都不好处置。
元璧发颤的手抚上了眼前的尸首,他头发已经被自己抓得乱七八糟,乱糟糟的发丝下掩着一张俊美且疯狂的面颊。
他已经失控了,此刻理智在减少,可疯狂却在滋生。如果他能克制自己,那绝不会在此时此刻杀了田淑真。
可这都是田淑真的错!
一想到了这儿,元璧心里就浮起了几分对田淑真的恨意。
然后元璧伸出手,这样抚上了田淑真的颈项。
他袖里娴熟的划出了一把匕首,就这么被元璧握在手里。
他想起自己在边塞征战时候的情景,元璧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疼痛、干渴。他的嘴唇总是发干的,每次出行,水都不会不够用。每次出任务回来,最后两天都要忍受干渴。
元璧会想起自己归来时用匕首割破牛皮水囊,任由清水咕咕冒出,任他饮用,撒遍身躯。
割破牛皮水囊感觉就像是割破女子咽喉。
田淑真是被他活活掐死的,可现在元璧有一种渴望,他渴望着割破田淑真的咽喉,使这个女娘的血液这样流淌出来。
他手里握着那把匕首,要是谢冰柔看见,就能看出这就是她要寻的那把凶刃。
元璧凶刃在田淑真颈项间比划,却迟迟没有挥下去。
这倒不是他对田淑真有什么情意,而是因为理智告诉他弄得血淋淋的不好收拾。
田淑真毕竟已经死了,元璧发疯过后也寻回了一些理智。
这时候门外却有内侍传讯,说元后召唤,令元璧奉诏去长信宫。
元璧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过了一阵,他才打开门见传讯的小黄门。元璧已抓好了头发,略做收拾,他样貌倒是与平日里差别不大,只慢慢攥紧了手掌。
元璧人前总是端方恭顺的,可屋中那具尸首却分明是在提点他的失控。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置田淑真尸首,更无暇思考怎生脱罪,如今却要奉诏去长信宫。
一切都已经开始无法计划,无法遮掩,变得混沌混乱,更令元璧掩在袖中的手在轻轻颤抖。
这时候长信宫中听审的昭华公主却浮起了一阵恼怒之意,她想外兄怎么会是杀人凶手?
从谢冰柔口中说出这个指责开始,昭华公主都觉得是十分荒唐的。谢冰柔随意指证谁都可以,但那个人绝不会是元璧。
昭华公主心底也骤然升起了悲凉。她没去看谢冰柔,而是不可遏制扫向了一旁的卫玄。卫玄十分安静,慷慨陈词的却是谢冰柔,但昭华公主就觉得这一切是跟卫玄有关。
她甚至为元璧生出了一丝伤心,因为她看出外兄心里是喜欢这个谢五娘子的。而这份喜欢,甚至到了想娶谢冰柔为妻的地步。
然则眼前女娘模样看似恭顺,心却很大。谢冰柔与卫玄勾结于一处,还不知晓有怎样的权欲野心!
那可真是面似菩萨,心如蛇蝎。
想到元璧一片真心被践踏,昭华公主心尖儿也不觉浮起了一缕怒意。她也未曾想到卫玄居然会亲近这样女娘,私底下不知晓还有怎么样的龌龊,连带着她对卫玄心凉!
昭华公主面颊泛起了绯红的怒意,当然此刻还轮不到她处于呵斥。父皇面沉若水,母后却对外兄十分维护。
元后一向温和嗓音里也是已经添了几分冷厉:“这些不过是你捕风捉影之词。璧儿为人清贵,无端凭空猜测他跟一个家伎有染,却是全无凭证。”
昭华公主闻言心底更是不由得一酸。元璧何等温雅清贵,可是谢冰柔却将这盆污水生生泼在了元璧身上。
谢冰柔:“臣女在死者莺娘匣中搜查,寻出了这枚玉石扳指。此玉材质上佳,不是一个寻常家伎能拥有,而莺娘从不肯在人前佩戴。这玉扳指上,还有股淡淡的龙涎香。赠此物者常年熏香,并不懂得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的道理,未曾留意到自己常年所染龙涎香沾染到这玉扳指上。”
“那日我初入梧侯府验尸,恰好遇见元璧。彼时童尸置于冰窖之中,而元公子曾将他外衫披在我身上,使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龙涎香,这两种味道如出一辙。”
当然龙涎香虽是珍贵,但大胤贵族用得上的也有些,也不算什么不容反驳的证据。
谢冰柔取出一片手帕,将那枚从莺娘处搜到的白玉扳指置于手帕之上。
接着她取出了第二枚:“而这枚白玉扳指是前日元璧向我求亲,因此送我之信物,与莺娘那枚是相同样式。”
元璧总是这样,对着瞧中的猎物,也是会送上标识之物。
两枚白玉扳指摆在一道,再联想到京中发生的连环血案,竟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谢冰柔纤弱秀美,元璧竟欲将之置于府中,再徐徐图之。
若坠入彀中,岂不是万劫不复。
就连昭华公主也不由得怔了怔。
元后:“可这不过是两枚相似扳指,并不足以说明什么。更何况另一枚玉扳指是否从莺娘处搜来,也是无人知晓。”
元后果然是沉得住气的,她便算到了此时,嗓音也是平稳,听不出什么极明显的怒意。更不必提她反驳还颇有道理。
元后更缓缓说道:“谢五娘子,听说你近身婢子也折在这桩凶案之中,可是因此满心忿恨,急不可待?”
谢冰柔:“臣女探查此案,绝无挟怨带忿之心,也不是为了替阿韶报复,故而纠缠元璧不放。我只是因为死去的都是青春少艾的妙龄女娘,故而替她们觉得可惜,更想为她们讨回一个公道。”
“更何况阿韶身为此案中第四名死者,不过是被旁人模仿杀人,竟并非元璧所为。”
说到了此处,谢冰柔忽而望向了一旁的谢济怀。
谢冰柔温婉秀美,怎么说也是个美人儿胚子,可当她望向谢济怀时,谢济怀却是遍体生寒,竟无尽惊惧。
谢冰柔柔柔说道:“济怀,你告诉我,薛少君既然并非杀人凶手,为何能从梧侯府内搜到杀人罪证?”
她果然了得,区区几句话,可把一旁梧侯薛重光的情绪给点燃了。
毕竟之前薛重光还未怀疑谢济怀栽赃陷害。
谢冰柔这些话是要谢济怀的命,使得谢济怀瞪着眼睛摇头。
不是的,他自然没那么做,谢济怀当日不愿意承认半点。
但谢冰柔今日步步为营,显然决意不肯饶了他。
谢冰柔则继续说下去:“因为是你杀了阿韶。”
第042章 042
谢冰柔平日里嗓音是温柔的, 此刻却变了腔调。她嗓音清清脆脆,似有裂金断玉之声,引来众人目光皆落在了谢济怀的身上,引得谢济怀的身躯不由得轻轻发抖。
他忍不住恼恨似的望向了谢冰柔, 却发现谢冰柔居然也是望向自己。谢冰柔平日里眼波是温柔的, 可如今双眸流淌微冷清辉, 眼珠子眨也不眨望向自己。
“无论是邓妙卿,还是别的几个女娘, 她们身上刺创皆是背厚刃薄的单刃利刃,唯独阿韶是被一把双边开刃的匕首所刺。因为行凶之人并未细细看过尸首, 他大概只瞧过我所书的验尸格目, 故而知晓一些细节。”
“而除了林雪瑛和阿韶, 其他女娘并未没有被割手指,说明凶手割林雪瑛手指不过是兴致所至,并不是一个固有习惯。说明这个模仿之人有机会接触官府文书, 又亲眼窥见林雪瑛尸首之人,那这么算下来也寥寥无几。”
“谢济怀,那日回府,你与我在元璧公子护送下,窥见了林雪瑛的尸体。你没有细看林雪瑛的尸体, 却看见她被割了手指头, 所以你如法炮制。因为你因恨杀人,仓促之下掐死阿韶, 却想着如何脱身。”
“当时你向我讨婢不随, 若阿韶就这么死了, 别人就会很容易的怀疑到你的头上。于是你那时候灵机一动,你想到我书写的验尸格目, 又亲眼瞧见林雪瑛的尸首,于是干脆把阿韶尸首摆布成差不多样子,以此转移注意力,方便给自己脱罪。”
谢济怀厉声说道:“不是!”
“不是?就是你所为!你那日因为被我所拒,竟以热酒调和五石散服下,闹得神志不清。你还扯去了婉兰半片衣袖,你借此行凶,因为你内心很是不平。当你被婉兰拒绝后,你又见到了阿韶,你想到是这个婢子拒绝于你,方才使得你这般狼狈。于是你一时兴起,掐死了她!”
谢冰柔咄咄逼人,谢济怀却拼命摇头。
谢冰柔继续:“梧侯府那日,等到你回到家,你竟换了一套衣服,你做了什么弄脏原本衣衫?”
谢济怀厉声:“我说了我没有。”
谢冰柔幽幽叹了口气:“本来我也没有证据的,可是后来我替阿韶验尸时,发觉她少了一枚发钗,是我送她发钗。”
“这枚发钗,后来却到了梧侯府,出现在薛留良的书房之中。当日去搜查梧侯府,你便偷偷将阿韶发钗拿出来,栽赃嫁祸。你不仅仅是想要立功,而且还想祸水东引。”
谢济怀感觉通身血液都在变凉,他想起那一日,谢冰柔喃喃说可惜没有证据。
为了立功,为了脱罪,所以他大起胆子,将那枚钗放在薛留良的房中。
然而谢济怀却大声反驳:“胡说八道!”
谢冰柔本来跪伏于地,可如今却站起来,她容色朗朗,极是姣好,却又咄咄逼人:“你杀完人,却不敢将沾血匕首随意丢弃。因为你是临时起意,并没有准备顺手之物。你怕有相熟之人认出,杀人凶器是你之物。于是你连带阿韶那枚发钗一并带走,悄然处置。”
“直到你想要栽赃陷害,方才偷偷掘出,寻出证物,用来陷害薛留良。薛公子也真是倒霉,不但凶徒有心栽害,连你谢济怀也不肯放过他。”
谢冰柔已起了身,不但言语咄咄逼人,更愈发靠近。
谢济怀已方寸大乱,只是摇头,可谢冰柔却不肯放过他:“你本没什么本事,所以见阿韶会验尸断案,于是便想纳她为小妇,然后再顺理成章将她功劳据为己有。而一旦占不着这样便宜,你便恼羞成怒。”
谢冰柔唇瓣一开一合,句句尖锐,使得谢济怀晕头转向。他是惶恐不安的,可这惶恐里亦有一份恼怒。
他不知如何应付,更只想谢冰柔闭嘴,只想那女娘唇中勿要再吐露出什么令自己无法招架言语。
谢济怀厉声呵斥:“你住口!”
然后他伸出手,飞快去掐谢冰柔咽喉。
就好似那日,他恼恨得掐住了阿韶的脖子,以泄心头之愤。
他一向是个脾气很糟糕的人。
脾气糟糕源于自控力的缺失,谢济怀其实一直是个自控力欠缺的人。
家中父亲秉性软弱,追求无为之道,不乐意沾染半点俗务。
阿母倒是喜爱揽事,却又是个爱计较的妇人,心胸不算如何开阔,更喜斤斤计较。而且秦玉纨既得不到丈夫的注意,便将所有的精力放在自己儿子身上。
她将谢济怀这个儿子捧得极高。
在秦玉纨眼里,自己这个儿子举世无双,便是长房那个谢令华,也是远远不及自己这个爱子。
秦玉纨自然需要一根顶梁柱,这根顶梁柱既然不是庸碌无为的丈夫,那便应该是自负又有野心的儿子。
谢济怀在家里被捧得最高,可一旦离开家,这个世界又是另外一番风光。
这样的落差,自然使得谢济怀内心油然而生一缕愤怒与不甘。
他接受不了沈婉兰拒绝他,沈婉兰不过是个门客之女,却想什么攀高枝。
但他对沈婉兰已经还算客气,沈婉兰毕竟还是谢云昭的义女,且还有忠义贤惠之名傍身。那么谢济怀自然有些顾忌,只不过是言语刺激。
谢济怀第一次失控,是他的家仆张华欲图托关系在谢令华跟前做事。
谢家的下人也是捧高踩低,个个要去烧热灶。人人都说长房的谢令华更有出息,于是便有人有心攀附,觉得能让自己前程更顺利。
可谢济怀却难以容忍,更咽不下这口气。
他不惯着这恶奴,在张华跪下巧言令色时,他当时就一个窝心脚踹过去。
张华也有些力气,但自然绝不敢跟谢济怀还手。
所谓上下有别,以奴逆主是重罪,更不必说有什么前程。哪怕是大房,也容不下一个逆主的奴仆。
谢济怀操起一旁藤棍,红着眼,一下下狠狠打下去,棍棍抽打用力。
他是早有预谋,决意殴打张华,以此维护自己尊严,更彰显自己这一房不是好惹的。这世间你若不想被人欺辱,大约便要显得不好招惹。
他听着张华哀嚎求饶,耳边响起皮肉被殴打的啪啪声,竟不觉油然生出一种快意。他顿觉神清气爽,将胸口郁气一扫而空,可谓通体舒畅。
妈的,这般贱奴,便是要打服才好。
张华求饶声音渐渐低下去,渐渐没了声。
然后谢济怀才收了手,抹了一把自己面颊上沾染的血污。
他手里握着那根藤棍,棍子还沾染斑斑血污。
张华已经不能说话,也没多少气。
可正是因为张华这么一副模样,他方才心意顺畅,如此狠狠的出了口气,只觉神清气爽。
他未将张华打死,后来听闻张华虽捡了一条命,却从此不能起身,身躯半残。那时谢济怀心底非但没有愧疚,反倒隐隐有些快意。
如此一来,旁人方才不敢轻视于他!
又因张华是个婢仆,故而这件事情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温蓉这个大夫人曾经将此事写信递书给夫婿,可大爷也只觉得不过一桩区区小事,令大夫人以家宅和睦为要紧。
一个仆人死了没要紧,而阿韶也不过是个婢子。
谢冰柔虽为笼络人心,替那婢子脱了籍,可这婢子仍不过做一些端茶送水,验尸跑腿的事情。
那五姑母吹上几句,阿韶竟也是自以为是,尾巴翘上天,当真以为自己能有什么了不起。
甚至那日自己对沈婉兰无礼,这婢子还强出头,替沈婉兰寻自己不是,还莫名其妙向自己讨什么耳坠子。
非礼一个寄养在谢氏的孤女终究不是什么光彩事,更轮不到阿韶来质问。
更何况那日谢济怀还服了五石散,他脑子一热,心中满是恼恨。
他觉得阿韶无礼,拒绝自己在前,挑衅自己在后。他许一个婢子小妇之位,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可阿韶竟没有感激涕零,还百般嫌隙。
他疑是因为谢冰柔平日里说了什么,说自己阿父恬不知耻认谢云昭当爹,方才承了爵位。这五姑母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是沾了她家风光,连带身边婢子也看不起自己。
而谢济怀自然最恨别人看不起自己!
那些恼意凝聚于谢济怀的心头,而他飞快向阿韶伸出手,掐住了阿韶的脖子。
他最恨旁人看不起他,而他只不过是想让阿韶住口——
就像如今,谢冰柔也是呱噪之极,咄咄逼人,尽说些自己不乐意听的话。
谢冰柔咄咄逼人,可她终究不过是个纤弱女娘,她凭什么对自己如此不敬?竟要在御前令自己万劫不复?
谢冰柔面颊瞬间浮起了红晕,可她却似好整以暇,她竟拔下头上发钗,顺势朝着谢济怀狠狠一刺。
谢济怀尖叫了一声,恍惚间好似回转当日,阿韶就是如此行径。
女娘遇袭之际拔下发钗刺向敌人,则正是谢冰柔与阿韶都习过的防身之术。
那时谢济怀更为忿怒,加重手中力量,生生将阿韶掐晕,使她无可反抗。
可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一双手已经巧妙扣住谢济怀后颈,生生将他扯开扣下。
章爵娴熟的将谢济怀压制于地,使其不好继续逞凶。
谢冰柔手中犹自握着那枚沾血发钗,她面颊微红,却并未因此生出惊惶。这么一番折腾,谢冰柔拔钗伤敌,使她发髻也是微乱,却无损她安然沉定。
她举起那枚沾血发钗,眼中却似有烈火涌动。
此刻她平素温婉面颊流淌几分艳意,竟似让谢冰柔生出了几分夺目光彩。
“当日阿韶遇袭,就是如此防身。之后谢济怀恐被人发现他被阿韶发钗刺伤,所以匆匆拿走那枚发钗。谢济怀那日被刺位置,大约就与今日我所刺部位差不多。”
阿韶跟谢冰柔都惯用右手,那么那一刺多半就刺在谢济怀的左肩之上。
章爵这么一伸手,刺啦一声撕开谢济怀衣衫,露出谢济怀左肩伤痕。除了谢冰柔所刺新伤,还有一处是疤痕结痂的旧创。
他与谢冰柔一个说一个做,倒是搭配得完美无间。
谢冰柔蓦然深深呼吸一口气,眼角顿时泛起了一缕酸意,嗓音却扬起了几分:“谢济怀,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一连串变故发生太快,简直令人应接不暇,喘不过气来。
谢济怀已全身发软,全无方才凶相。他身躯抖个不住,面颊已经渐渐浮起了灰白绝望之色。谢冰柔已经替阿韶赎身脱籍,所以谢济怀杀的是个良民而不是奴仆。更何况谢冰柔这个五姑母跟自己结怨已深,眼见着自己在御前失仪,必定会落井下石。
他前程已经完了,更将获罪下狱,于是什么都没有。
谢济怀的一腔抱负如今尽数化为烟云水汽,什么都皆不可得。
“那日我没想杀她的,可是这婢子对我无礼,后来还因沈婉兰对我冷嘲热讽。是她不识抬举,分明是自寻死路!”
谢济怀言语里已没有了凶意,反倒有了几分竭力辩白的哀求之色。
他是无辜的,是那些刁奴下贱,总是辱他自尊,故而他才奋起反抗。谁都会觉得自己恩赏阿韶做小妇是莫大恩赐,可那贱婢却随意拒之。
更何况阿韶还主动来自己跟前挑衅。
谢济怀嗓音低下来,喃喃说道:“我并不是故意的。”
他竟无力对着谢冰柔大声呵骂,此刻只一阵子心虚畏惧,面颊更是苍白之极。
此刻他耳边却听着谢冰柔轻柔说道:“济怀,所以你杀了阿韶后,就想嫁祸给薛家公子,为你所做这件事情寻个替罪羔羊,是不是?”
谢济怀已经跌至山谷,却蓦然身躯一颤。
他早疑谢冰柔是故意让玉芙传话,诱自己上钩,使得自己得罪梧侯,为薛氏所厌。
而如今看来,谢冰柔除了要使自己身败名裂,还要使自己性命不保。
那日玉芙偷听,又因爱慕谢济怀,故而将所偷听之事一五一十的告诉给了谢济怀。
谢济怀听了玉芙告密,自然是怦然心动。
虽然自己杀了阿韶,但真正凶手却是另有其人。谢冰柔推断是薛留良,谢济怀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谢冰柔是个女娘,胆子又小,为人又不够果决,还准备将这些告知小卫侯,让卫玄裁断。
女人果然都是畏首畏尾的性子,这泼天的富贵自己不享,偏要去便宜别的男人。
谢济怀心生轻蔑,又被这功劳迷得眼花缭乱。他知晓这桩连环杀人案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一旦被自己破获,自己便享尽无上荣光,后半辈子前程也是妥妥的。
那时谢济怀还有几分谨慎,特意去打探了那死士身份,证明对方果真是梧侯身边亲卫之后,谢济怀便决意抓住这个机会。
他觉得自己去梧侯府搜一搜,必定能搜出证据。可为了保险起见,他鬼使神差,心里又浮起了一个念头。
阿韶那枚沾血发钗已连同兵刃埋在了花园地下,谢济怀又将证物给刨除来。
那么如此一来,自己大义凛然搜查梧侯府时便算没有收获,也能以阿韶沾血发钗给个交待。
他也没想到自己运气那么好,将阿韶那枚发钗栽赃给薛留良后,又搜出了真正的物证。
那一刻,他甚至不由得觉得自己运势在身,做什么事情都十分顺利。
可这不过是谢冰柔的一个局。
谢冰柔必定早就知晓薛留良不是杀人凶手,她除了诱使自己跟梧侯府结仇,还想着自己拿出阿韶丢死的那枚发钗。
她刻意说自己手里没有证据,不能轻举妄动。而自己为了立功,自然会翻出埋在土里阿韶的沾血发钗,意图栽赃薛留良。
她说时日不多,小卫侯必有决断,于是时间便显得很仓促。
于是自己立功心切,也顾不得多想多思。
谢冰柔一张面孔温婉和顺,带着淡淡伤感。可她分明要将自己置诸死地,让自己万劫不复,好为她那个忠心耿耿的婢子复仇。
谢济怀想到了谢冰柔深层心机,心里除了恼恨,更多的却是恐惧。
他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位五姑母,对方年轻和顺,纤弱可人,跟自己也客客气气。彼时谢济怀也觉得她好拿捏,觉得自己稍稍对她礼貌客气一些,对方必定是受宠若惊,喜不自胜。
可是错了,全错了!一开始自己便看出了谢冰柔,她竟是如此的锋锐有毒,可怕之极。
他看着谢冰柔望向了自己,那一双眼睛黑漆漆,宛如黑水银般好看。
这殿中的烛火燃起宛如白昼,谢济怀却蓦然打了个寒颤。
他颤声说道:“五姑母,我不是故意的。”
很难想象他片刻之前还想对谢冰柔动粗,甚至想要杀了他。
谢济怀本来就是这样的一副性子,欺善而畏恶。
谢冰柔静静望着他,竟也觉得对他没什么好说的。
可谢济怀这样一副丑态也已经令人厌烦了,胤帝面露不耐,伸手轻轻一挥,便让人将谢济怀这样子给拖下去。
谢济怀浑身发力,被拖拽下去时,谢冰柔甚至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尿骚味。
有那么一瞬间,谢冰柔只觉得极之恶心。
她想,阿韶居然是折在这种人手里。
谢冰柔微微闭眼,内心之中油然而生一缕怒火。
她想起自己从川中回到京城,彼时受颠簸之苦,禁不住呕吐不止。那时也是阿韶照拂,使得自己挨过这样苦楚。那时自己是那样虚弱,是阿韶陪着自己挨过去。她做了噩梦惊醒过来,也是阿韶替自己拂去额头汗水,再温声安抚。
那也是没多久前的事,可那个清秀伶俐的小女郎已经不在了。
谢冰柔掌心生出了潮热的汗水,泪水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然后她飞快用手指拂去了眼下泪水,如此咬紧了牙关。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知晓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因为她还要指证凶徒,绝不能在此失态。
谢冰柔又用手指擦了两下脸颊。
她转过身,重新跪伏于地:“杀臣女婢子之人是谢济怀,可是杀死其他女娘的却是元璧。臣女之指责,绝无丝毫私心。”
阿韶不会想要看到自己继续失意、软弱下去,阿韶一直想看着自己好起来。
阿韶想要自己再无畏惧,盼着自己灼灼生辉。
对死者的念想,就是好好活下去。
就如此刻她逐火之心,只盼能寻出真凶,这些心思都是很纯粹的。
验尸翻骨,断狱判案,也不过是为了寻出一个真相。
卫玄目光所及,谢冰柔的背影纤秀婀娜,却自带一股子坚韧味道。本来谢冰柔是一派温秀如水的模样,此刻竟有几分烈火妖娆。
就连昭华公主也微微一怔。昭华公主本来是十分相信元璧的,可触及谢冰柔面上神色,心里竟微微一颤,仿佛也并不那么确定了。
这时昭华公主也瞧见了元璧。
元璧奉诏前来,容色温沉,面上也看不出喜怒。
若是往日里,昭华公主会觉得这道身影令人十分之安心。可此时此刻,昭华公主内心却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谢冰柔眼角余光也窥见了元璧,却并未有什么顾忌:“臣女初见元璧,乃是在梧侯府之府门之外。那时谢济怀与章爵有些争执,是元璧出语解围。臣女那时刚回京城,章爵与谢济怀争执时候也未曾涉及臣女,可是元璧却立刻知晓我便是谢五娘子。”
“他怎么知晓我便是谢冰柔?”
元璧蓦然面色一怔。
那时他杀了邓妙卿,便掩身藏于草丛之中,不动声色打量过往行人。他只盼邓妙卿的尸体被发现,然后使得自己窥见对方惊慌失措的表情。
可事情发展却出乎他意料之外。
那车队里出来一个女娘,那女娘非但没有被吓坏,反而镇定自若,甚至组织侍卫搜索现场。于是他的目光不可遏制的望向了谢冰柔,将那女娘样貌深深记在了脑子里。
他自然认识裴妍君,却拿不定谢冰柔究竟是谁。对方究竟是裴家的亲眷,还是谢家的姑娘?
后来邓妙卿的死传得沸沸扬扬,于是他方才知晓那个不怕事的小女娘正是谢家五娘子。
于是在梧侯府初遇,其实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他轻轻一句谢五娘子,却未曾想到那时谢冰柔刚刚回京城,自己本不应该认识她的。
他也没想到谢冰柔那时候就留意到自己了。可那时谢冰柔面上怎能看不出丝毫端倪?
自己没从谢冰柔面上读出丝毫异样。那时自己陪着谢冰柔验尸,解衣替谢冰柔御寒,不动声色打量谢冰柔。他一双眼珠子在谢冰柔身上逡巡,元斐都以为自己对谢冰柔生出情意了。
自己心怀杀意,想杀她解病,难道谢冰柔一点都看不出?不,那女娘却什么端倪都没有露出来。
谢冰柔说道:“那时昭华公主也是在的,未知公主可有印象?”
昭华公主唇瓣动动,却说不出话来。
那是小半月的事,昭华公主原本不应该有印象。可昭华公主原本也不认识谢冰柔,于是在元璧唤对方谢五娘子时,她便有了个原来这位就是谢五娘子的心理过程。
昭华公主竟是记得的。
昭华公主心里蓦然动动跳了跳。
元璧容貌还是那般温文尔雅,却仿佛有一股子血腥味这样子沁透出来。
谢冰柔轻柔说道:“后来梧侯府的案子了结,也是元璧公子亲自送我回谢府。而就在回家途中,也是元璧留意到暗巷中血淋淋的尸首。他刻意让我瞧见林雪瑛,不过是为了让我见他血淋淋的作品。”
谢冰柔嗓音放得缓些,于是她嗓音里添了些幽幽的凉意。
她缓缓叙述京城之中这些血腥之事,居然又提及了昭华公主:“正是因为昭华公主那一番话,元璧方才暂且按捺对我之杀意。”
昭华公主微微一怔,她本不明白谢冰柔言中之意,不过略想想,却也回过神来。
那时她说谢冰柔并没有才能,而是依仗阿韶这个婢子验尸断狱。她觉得谢冰柔沽名钓誉,不过是靠个厉害些婢子扬名,她说真正善于断狱之人是阿韶。
后来谢冰柔跟谢济怀撕破脸,谢济怀将昭华公主这番点评传得沸沸扬扬,闹得到处都是。
谢家上下皆有耳闻,谢济怀是想拂谢冰柔颜面,令谢冰柔难以立足。
而昭华公主这样侃侃而谈时,听到的人还有元璧。
昭华公主当然记得,那时候元璧有些不开心。
可元璧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开心呢?
谢冰柔轻轻的侧过头:“元公子,你那日大约是有些失望吧?你本以为我聪慧伶俐,杀我是件十分愉悦之事。可是没想到我却庸庸碌碌,厉害的可能是我身边的一个婢子。后来你让我看见了林雪瑛,而我又显得胆小怯弱,你自然觉得我不过如此。”
元璧没有说话。
那时他主动提出送谢冰柔,也是心里有些不甘心,又觉得昭华公主之评断也未必正确。他决意再试试谢冰柔,又或者怀着某种恶意,刻意展露自己血淋淋作品。
可结果却是让他大失所望。
谢冰柔一见林雪瑛的尸首就魂不守舍,全无半点特别胆色,令元璧倒尽胃口。就连谢济怀也笃定善于断案验尸的是阿韶,而不是谢冰柔这位谢五娘子。
可谁又知晓元璧那时候的失落呢?
那日在官道初遇,他便对谢冰柔心驰神摇,十分着迷。那时他还不知晓谢冰柔的名字,却已经做了谢冰柔的画,然后珍藏在密室之中。
那密室除了自己,从不允外人出入。那里就是元璧真实的内心,谢冰柔就藏在了元璧心里。他心病发作,脚疼欲裂时,就这么一见谢冰柔,竟慢慢缓解,然后通身舒畅。
甚至他杀人之中去坊间寻欢,也忍不住想起那个女娘的婀娜倩影。
他本以为杀死谢冰柔是一件极完美的作品,可是及见到谢冰柔真人,却是让他大失所望。
谢冰柔那惊惶怯弱的样子实是平庸不堪,令他倒尽胃口。若不是元璧素有涵养,又善于伪装,他都忍不住流于形色。
但他内心仍然是怨气冲天,回到密室之后,他竟将谢冰柔画像乱七糟八涂毁了去。
可如今想来,必然是谢冰柔察觉出端倪,刻意在自己面前藏拙罢了。若不是阿韶死于非命,这谢五娘子一定会继续装下去。
元璧本想杀了阿韶的,既然善于断狱验尸的人是阿韶,那便该轮到阿韶去死。
他听着谢冰柔说道:“于是你和谢济怀的注意力都转移到阿韶身上,你本想杀了阿韶,可是却未曾想到谢济怀抢先一步。谢济怀不但杀了阿韶,还将阿韶栽赃在你身上,所以你那时怒不可遏,你面上恼恨也并不是假的。”
元璧却想到那天谢冰柔软语哀求,肯求自己送她回去。
那一路上倒是温情脉脉,自己给谢冰柔讲了故事,言语里似有安抚的味道。
那时他想,明明谢五娘子不过是个怯弱废物,为何自己还是会忍不住留意于她?甚至她还能做自己的药,一见就能使得自己忘了腿疼!
谢冰柔早疑自己就是替京中女郎开膛的凶徒,阿韶又像是自己杀的,那时候她怀疑是自己是杀害了阿韶凶手,居然还刻意点自己这个凶手护送她。
那时谢冰柔甚至没有哭!
她好大的胆子,甚至提出要握一握自己的手。
两人手掌相握时,仿佛能听到对方心跳的声音,而谢冰柔当然想听一听自己的心跳。
而这样摇手安抚的暧昧里,却不过是两人各怀心思的试探。
从第一次见面时起,谢冰柔就一直怀疑于自己。
她证实了阿韶是谢济怀所杀,却认定另一个凶手就是自己,她跟自己温情款款虚以委蛇,甚至自己向她求亲,她也一脸娇羞。
后来自己就送了一枚白玉扳指给她,那是谢冰柔作为猎物的标记,而谢冰柔把自己当作被钓上来的鱼。
如今元璧却看到地上的两枚玉扳指,另一枚是属于莺娘之物。
元璧冷冷想,她喜欢过我吗?
而如今谢冰柔收敛了愤色,双瞳静得像沉水。
她薄情得看不出对元璧有半点情意,事实上她心里确实也没有。她知晓元璧实则也没有,元璧内心那样荒芜的一个人,荒芜得只剩下杀戮,又怎么会有什么情意?
一个内心空洞的人,那实则已是一个变态,不必对此有丝毫的寄望以及幻想。元璧就是这样一个变态,而谢冰柔也不是个故事里送温暖令人感动的小太阳。
她只是个薄情的猎手。
地上那枚玉扳指曾经戴在谢冰柔手指上,还沾染了些并不多的温度。那时元璧将之戴上,他认真凝视自己,眼中仿佛有无尽情意。
那时元璧手握得很紧,握得谢冰柔手掌都微微发疼,仿佛要将谢冰柔死死的攥在手里,而谢冰柔却柔柔对他笑了笑。
在这之前,元璧还跟她说了童年的伤疤,成年的抑郁,以及身体的缺陷。可怜得好似能激起女性全部的母性,令人忍不住想要安抚他,更会生出一种他离不开自己错觉。
可那不过是演的。
元璧这样的杀人犯,是最出色的戏精,什么样动人感情都能说得出来。
一个戏精是最能知晓另一个戏精能做到哪一步。
谢冰柔跪坐挺直,慢慢的将双手交叠于身前,她嗓音渐渐大起来,又快又利:“你原本想要杀了阿韶,可惜却被谢济怀捷足先登,甚至被他栽赃嫁祸,你实是太过于不顺了。那日梧侯府寿宴,崔芷与婉兰闹别扭,惹得你挨了一鞭子。”
“你素来善于伪装,人前自认是个温润君子,故而也不能对崔芷无礼。崔芷动武,可她终究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娘,谁也不会觉得你该跟她计较。你心有不甘,于是杀了崔芷。可是崔芷是将门虎女,会些武技,于是你有受伤。崔芷临死之前咬了你一口,而这伤疤就在你的右边肩上!”
“元璧,你可敢解开衣衫,让众人看看你右肩处是否有女子齿印!”
殿内顿时一静,一时无人言语,所有的人目光皆落在了元璧身上。
元璧仍然没有回答,他觉得自己耳朵嗡嗡发疼。
谢冰柔调子也缓下来:“崔芷入土前,我曾为崔三娘子验过尸,因此拓下她之齿模。”
这么说着时,谢冰柔纤弱的手指取出了箱中齿模。
她抬头望向元璧,漆黑的双眸之中似凝聚了漫天星火。
这样一对男女,谁也想不到片刻前两人还是别人口中情意绵绵的情侣。
元璧对她情意绵绵,是因为骨子里磅礴的杀意。
谢冰柔对他含羞带怯,是想要寻出元璧犯罪的证据。
这一切都是戏,如今这一场好戏却到了收声之时。大家图穷见匕,于是便禁不住露出那锋锐的獠牙。
那些心思流转间,谢冰柔的一双眸子却是灼灼而生辉。
而元璧看她眼神亦不似之前温柔了,反倒有一缕凝霜的冷漠。
元璧冷冷说道:“凭你只言片语,便要使我在人前解衣露身?”
元璧这样说,谢冰柔回得也快:“那不如寻一处僻室,替元公子检查一番,如今也能还元公子清名,免得被人三言两语污蔑。”
说到此处,谢冰柔更恭顺向前拜去,以手叠地,以额触之。
她更清声说道:“倘若凶手并不是元家大郎,冰柔甘愿受罚。无论何等责罚,臣女也是心甘情愿。”
谢冰柔言语朗朗,咄咄逼人,竟不容元璧推拒。
这时候昭华公主袖中之手却禁不住轻轻颤抖,她在一旁听着,心内亦愈发焦躁,更生出缕缕难受。
是了,这桩桩件件,仿佛都应在了元璧身上,这谢五娘子对元璧的指责仿佛也颇有几分情理,也并不是无端污蔑。
可外兄怎会是那般可怖凶狠的凶手?他一向温柔,待人也和气。自己性子里有些任性之处,元璧也从来不与她计较,反倒极是温和宽容。
元璧也绝不似卫玄那般咄咄逼人,更从未汲汲于名利。自己在这位外兄身上看到了恬淡不争,安然自乐的风采。
这些年来太子哥哥跟卫玄日益亲近,有时她觉得元璧方才是自己的亲兄长!
那些念头在昭华公主心尖儿打转,她终于按捺不住,霍然站起来:“谢五娘子,你今日之指责无凭无据,实是不知晓是什么居心。外兄素来温雅克己,不慕名利,又怎么会是你说的那样的人?你出语污蔑,确实应该好生惩治,免得寒了旁人之心。”
对着谢冰柔一顿输出后,昭华公主便望向了元璧,她眼里便充满了温柔、怜惜、体恤,元璧赫然是个被人践踏的苦情花。
昭华公主柔声说道:“外兄无妨当众解衣,证明自己清白,他们无非笃定你生性拘谨,故而借此造谣。”
谢冰柔先是错愕,听到后来又对昭华公主生出了一缕赞叹。
于是她大声赞美昭华公主:“公主英明,公主说得极是!”
若非在皇宫之中极为受宠,怕也养不出昭华公主这样好似有几分聪明又透出几分清澈愚蠢的受宠公主。
昭华公主这几句话实是将元璧放在架子上烤。
若然元璧当真清白,他亦似应当解开衣衫,当中打脸,再为自己的受辱讨回公道。
可元璧却一眼不发,又蓦然闭上了眼睛,然后再深深呼吸一口气。
他怕自己睁开眼,就流露出对昭华公主的恼恨!
昭华公主一向都是这么的天真无邪,又自以为是,很惹人讨厌。可是姑母却很喜欢这个女儿,也许元后喜爱这个女儿身上清澈的愚蠢,毕竟皇宫之中勾心斗角实在太多,这一眼能望到底的蠢孩子自然有几分可爱之处。
但元璧却一直很讨厌她。
一个成年男人总是很讨厌陪着一个小女孩儿过家家,但他却一贯对昭华公主很是温柔。因为既是元后喜欢,他不免要投其所好。
那年姑母令吴川替自己抹平杀害方惇那件事,可元后心里也有了个心结,毕竟谁也不想真养出个蛇蝎。
元璧要重新获得皇后娘娘的助力,自然要竭力讨好她最心爱的女儿。
第043章 043
说是讨好昭华公主, 元璧却也不必将谄媚做得太着于痕迹。
昭华只是个小女孩儿,拿捏也并不是很难。
后来元后果真是对元璧加以原谅,皇后口风松动,又有意谋元璧在近前做事。
一笔写不出两个元字, 元后有意拢权, 自然要依仗母族。
利之所向, 元璧也不免对这个小公主生出些柔情。
可现在自己如斯处境,他听着昭华公主聒噪的嗓音, 也不由得觉得浑身不舒畅。
这时元后却呵斥自己女儿:“昭华,这是什么场合, 你又是什么身份, 轮得你说出这般不知分寸的话?此事由你父皇处置, 又有几位大人在场,哪容你置喙?”
昭华公主素来受宠,哪里被人如此疾言厉色呵斥过?她微微一愕, 眼眶也不觉生出泪水,面颊更不由得升起了委屈之意。
元后接着对胤帝柔声说道:“陛下,璧儿几年前去边关轮戍,落下宿疾。他有病,明明腿伤已痊愈, 却仍因心里作祟, 使腿犹自疼痛不已。”
“这些年因他有这个病,故而也给了闲职, 养在宫中。唉, 也是可怜他了。臣妾向你讨个情, 让他离了宫,寻个僻静处修养。我瞧福云观就不错, 那里山灵水秀,又是一派祥和之气。我看必能平复心魔,得窥大道,心享安宁。”
“我求陛下让璧儿在福云观寻一处僻静院子,日常抄经祈福,又着人看守侍候,使他过些静心日子。璧儿不慕名利,想来也喜这份清静,大约也是常住,以后也不必回来了。”
昭华公主最开始不明白,可渐渐听着心惊,内心更不由得滋生一缕寒意。
母后言语柔柔,却是恳求父皇将外兄软禁,使得他一辈子不要回京城。
元后竟不肯将外兄的肩膀验一验,这又是因为什么?
她一颗心咚咚的跳,面颊浮起了一层汗水,蓦然下意识的咬紧了唇瓣。
难道母后觉得,如果验一验,就会有什么极不堪的结果?
她又望向了元璧,元璧容色幽幽,竟似看不出喜怒,有些阴沉之意,全不似平日里那般温润剔透。
若外兄是冤枉的,必定是又气又急,极愤懑不甘,为什么又是这般神色?
如若没做过,外兄难道不会觉得委屈吗?
除非,除非他当真便是杀人凶手。
昭华公主蓦然脑子轰然一炸,只觉得三观什么的仿佛碎掉了。
她面颊红得鲜润欲滴,袖里的手也轻轻发抖。
昭华公主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叫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事情怎会如此?这其中必然是哪儿错了,因此生出误会。
元璧他,一向都是温雅无害的呀!
昭华公主怔怔瞧着,她忽而想到自己方才那一番言语,隐隐觉得自己也许做了一件蠢事情。
她瞧着父皇对薛重光说道:“梧侯,你以为如何?”
连父皇也这么说,这一时间案子似乎也变得不重要。她想,父皇为什么要去问梧侯?
但其实自己也是能想明白为什么的。
因为元璧就是杀人凶手,而这个杀人凶手为了脱罪,竟借着出入之便陷害了薛留良。
在这件事情上,薛家是受了些委屈的。
如今真相在即,母后顾忌元家名声,想把元璧软禁了事。父皇念及夫妻情分,也准备点这个头。但梧侯在场,于是这件事便显得有些尴尬。
元家顾忌名声,不愿意让别人议论元氏出了个连环杀手。可难道薛家名声就不是名声?之前元璧还准备将这口锅扣在薛留良头上。
想来梧侯在一边听着,怕是有些意难平。
于是父皇言语之间,便有些顾忌薛重光的感受,还问一问。
昭华公主蓦然一阵子的虚软无力。
有个声音在她心里轻轻说道:外兄当真是杀人凶手!
可就像十二岁那年,自己亲眼见到吴王世子之死一样,有些事情本该掩在沉水之中。哪怕是烂了,也不是外人可窥探的。
昭华公主心里砰砰的跳,
此刻薛重光心里也生出的不甘之意,胤帝是顾忌他感受,还对着他问一问,可恐怕也顾忌得不多,因为薛重光总不能人前说不愿。陛下瞧着已想全元后颜面,替元氏遮掩此桩丑事,心里已有了决断。
君臣本就有别,陛下这样问一问,已给足他这个臣下颜面。
薛重光心下虽有不快,但亦很快秉息凝神,沉下心神。
天子跟前,梧侯府所受的那些委屈也不算什么了。
他正待回答,却听着谢冰柔情切说道:“皇后容禀,元公子既是凶手,又如何能送去替大胤祈福?那岂不是玷污了大胤国运?”
此语一出,周围也不觉静了静。
就连元璧也禁不住生出了讶然。
姑母不喜自己凶狠,故而削了自己官职,断了自己前程,要将自己一辈子软禁在福云观。只怕还会差高手看守,使自己不能踏出一步。
如此责罚于元璧而言已经十分苛刻,可谢冰柔这个女娘居然还不依不饶?
他是元家嫡子,纵然杀了几个女娘,总不至于要他填命?
自来天子犯法何尝与庶民同罪,太子打杀了吴王世子,不也是安然无恙,得享富贵?他自然没有太子命格矜贵,但大约也不至于轻贱如斯。
想到了这儿,元璧面颊也浮起了一层铁青之色,不由得轻轻哼了一声。
谢冰柔将他瞧得好生轻贱!
谢冰柔确实好似不懂看风色,旁人皆心照不宣,她偏生说出这样的话。
谢冰柔分明是故意装作不懂!
她飞快说道:“元公子生性狠辣,亦非第一次杀人,手段亦是极为残忍。若他不能明正典刑,以后恐怕会害死更多无辜之人。”
谢冰柔这样抬起头,她眼眶微红,面颊上还有泪痕,可却是不依不饶。
元后心忖这五娘子虽是聪慧,莫不是个愣头青?
是了,十多岁年纪,自然满心皆是正义凛然,黑白分明。可那倒是令人为难了!
其实元璧纵然定罪,本也罪不至死。本朝减刑有“八议”之策,元璧位属勋贵,罪减一等,纵然不能无罪释放,但也绝不会是枭首死罪。
元后倒并非觉得自己行事不公,只是顾忌元氏名声,免得民意沸腾。
这谢五娘子虽有些断狱查案的小聪明,可大约不懂这顾全大局。
谢冰柔看上去倒确实像是愣头青:“更何况元璧心存忤逆,他所杀那些女娘皆是性子强硬,不想认输的倔强女娘。不止如此,每个女娘都被割去一缕头发!”
“元公子心里有想杀之人,旁的女娘皆不过是代替品。”
“臣女大胆猜测,元璧心中是有意弑母。因为臣女听闻,他的生母贺彩枝不知为何,死前曾被人剪了头发。”
说到了此处,谢冰柔目光竟飞快望向了卫玄。
有那么一瞬间,卫玄与她有心照不宣对视,就如同今日那萧家娘子特意跟谢冰柔说的那件前尘旧事。那显然是卫玄让谢冰柔知晓的,而这个故事也非常关键且有用。
谢冰柔这些话说得既匪夷所思,又令人在场之人难以置信。
这样的推断实在是过于力气,在场诸位大人亦是连连皱眉,总觉得很是牵强。
谁也没留意到元后面颊一瞬间褪去血色,变得十分难看。
纵然暴露元璧丑事,今日殿前元后也处理得游刃有余。可此时此刻,元后神色间却变得极是古怪。
皇后那保养得宜的面颊一直温柔且具有威仪,可就在那一瞬间,她眉宇间也似涌过了一缕黯然神伤,仿佛被什么所刺痛。
元后想,这个侄儿想杀之人怎么会是贺彩枝?他脑中所恨,心里想杀之人应当是自己这个皇后娘娘才是!
谢五娘子说璧儿想杀都是性子强势女娘,大约是真的吧?
至少元后认识邓妙卿与崔芷。邓妙卿性子拘谨,为人一板一眼,最是讲究规矩,好好一个年轻女娘,当真是是个小古板。
至于崔芷,那是张扬自我到不成样子,恨不得全世界都要顺自己心意。对了,那日梧侯府上,崔芷还抽了璧儿一鞭子。
大约便是那时候结下的仇。
可死去的贺彩枝却是性情极温柔的一个人,称得上是柔情似水,哪儿称得上强势?
遥想当初,自家兄长娶了这么个妻子,也是爱惜得不得了。自己抬举娘家,时常招元家女眷入宫,于是一来二去,陛下便将贺彩枝瞧得熟了。
日子一久,两人便总在一处有说有笑。
她非是不能容物,却怕陛下君夺臣妻,闹出什么丑事。如此兄长受辱,陛下也会怕元家记恨,乃至于跟自己生出嫌隙。
从小到底,元后面上虽然温柔,却是个争什么都不手软的人。
她也不会跟贺彩枝客气,用剪刀剪了贺彩枝头发。一则是警告,二则是让贺彩枝有段日子不能进宫。
她未将贺氏处死,已是念着贺氏已育有一子,故而轻轻放过。
元后也没想到贺氏会自缢。
但她也没多少愧疚以及惊惧,毕竟能登凤位,这一路披荆斩棘,手里人命也不会少。若这么个自己寻死觅活的人命都要良心不安,她早便折戟沉沙了。
至于陛下,自己为之多纳两个温柔如水的妃嫔,陛下也对贺彩枝并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惦记。
可她没放在心上,想不到元璧还记得。
恍惚间她又回到十数年前,那日她教训完贺彩枝,转头便遇到睡眼惺忪的元璧。
那时元璧也在宫中,刚刚午睡起来,整个人还迷迷糊糊样子。他大约做了什么好梦,面上还有几分喜色。
元后仔细的端详他,觉得璧儿应当没看到方才那一幕。
因为一个孩子若见到自己母亲受辱,怎会面露喜色,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不知怎的,元后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大约似她这般习惯权力斗争的女人,也不愿意让一个孩子见到大人的丑陋。
她用手帕擦了一下元璧面颊,心里蓦然浮起一个念头,那就是要不饶了贺彩枝吧?
元后原本欲将贺彩枝置诸死地的。
可贺彩枝是一个母亲,而且还有一个孩子。
那朵愚蠢的白莲花,饶了也是无妨。说到底,也是陛下整日里贪图温柔。
她对璧儿是有感情的。
没想到啊——
她没想到元璧那么小,却那么会演,什么都看到了,还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元璧看到也罢了,居然将贺彩枝自缢算到自己这个姑母头上,甚至杀个女娘还要割了人家头发!
这算什么?元璧心里心心念念,就是想要报复回去?
念及于此,元后眼角划过一滴泪水,却由着她手指飞快抹去,快得好似天边的流星,一下子就不见了。
元后当然不愿意别人留意到自己的心思。
她对元璧是有感情的,纵然知晓这个侄儿空有皮囊,才能不足,却也一次又一次原谅元璧,甚至替元璧筹谋前程。
当初元璧为护名声,杀害方惇,她虽惊其心性意志不稳,却也怜他年纪轻轻就遇到这件天人交战,故而出手替他遮掩。
本来此事过后,自己已经知晓元璧不堪大用,然而却终究心软,又替元璧谋职。
卫玄心思太重,不足考虑,但其实章爵本是个极好的人选。
阿爵为人行事果决,又重情义,看似鲁莽实又知晓分寸,原本比元璧强上许多。
但元后之后还是择了元璧。
也许她本就会怜惜弱一点的孩子,女儿在她跟前比儿子受宠,倘若太子多依仗依顺她些,也许母子之间会更为和顺。
那么元璧也是同理,更是如此。
元璧外貌锦绣,内囊庸碌,便需她这位姑母替他多筹谋几分。可这个侄儿却盼着她去死——
元后亦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这一刻面颊终于透出了点儿悲怆。
昭华公主这时正望向自己母亲,亦可巧将元后这般神色尽数看在眼里。
她望向母后,是因她心生无措,惶恐不安,竟不知如何是好。
如此一瞥,昭华公主却瞧见素来温润通透的母后面上流转几分伤感。
有那么一瞬间,昭华公主亦窥见元后眼底有泪光闪烁。
元后到底是伤了心了。
可接着元后便微微垂头,深深呼吸一口气。
再抬头时,元后面色却是冷下来。
就像谢冰柔所预料那样,作为这一届的宫斗冠军,元后冷静得很快,反应也很迅速,心里更很快盘算了得失取舍。
她为元璧铺过路,掩过丑,还想为元璧续条命,也付出了那么点儿亲人之间真心。
可璧儿不领情,念着贺彩枝的死,那也需怪不得她了。
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既然她能掌六宫粉黛,辅佐陛下处理政事,让自己儿子成为储君。那么她也能狠下心肠,对付一个对她心怀歹念的敌人。
哪怕这个敌人是她侄儿。
昭华公主当然也看到了元后面上神色变化,母后面孔上悲戚之色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平静淡漠。
她瞧着元后面上浮起了若有所思,仿佛不经意般转了转手指上玉石扳指。
然后昭华公主便身躯一颤。
元璧从前确实跟她关系很好,时常陪着这个小公主,还与昭华公主说说话。
昭华公主时常在他跟前埋怨卫玄,元璧通常是不会附和的,只会在一旁微微笑一笑。昭华公主埋怨元璧这个外兄受了委屈,元璧也只会说自己不委屈。
也许是瞧透了昭华公主真正心思,也许元璧觉得在昭华公主跟前抱怨毫无用处,故元璧从来不会人前说卫玄的不是。
但有一次,小公主抱怨母后慈和,任由卫玄招摇,彼时元璧好似笑了一下。
他也没说元后不慈和,只说了一件很微妙的小秘密,那就是每次元后想要时,都会转动一下手指上的玉扳指。
昭华公主那时听得微微有些古怪,但也没放在心上。
她将这个当作外兄跟自己分享的一个小秘密。
昭华公主是娇贵公主而不是野心勃勃太子,而外兄也是性子恬淡,不慕名利。那么昭华公主下意识间,会觉得元璧跟自己是同样的人。
年轻女娘幻想未来的夫婿,总是不自觉拿身边认识男子做参考。她未必对元璧情根深种,不过温柔体贴的外兄也是某种参照物。
可现在这一切都是假的!
但元璧发现的那个小秘密倒也许可能是真的。
一瞬间昭华公主也不由得毛骨悚然,后背凉津津。
素来温厚母后生出了几分肃杀之意,她大约也猜到估摸是冲着外兄。
她飞快望向了元璧,发觉元璧也怔怔看着母后。
元璧当然也看到了皇后娘娘这个小动作,面色变得十分奇怪,面颊也渐渐染上了绝望的死灰色。
他唇瓣动动,似想要为自己辩白什么,却不知如何言语。
谢五娘子这一招实是太过于狠辣了!
这时却有侍卫匆匆赶来,殿前生出了喧哗。胤帝眉头一皱,不免生出不快。
那近卫面露惧色,却忍不住说到:“方才轮换之时,竟发现田女史尸首,她竟是被生生掐死——”
元璧袖里的手轻轻的颤抖,仿佛已然不能克制住自己。
是了,杀田淑真本便是桩意外,更何况是在皇宫之中毫无预谋的杀死田淑真。他甚至不知晓如何处置田淑真的尸体,而那时陛下传旨已至,唤他前去长信宫。
他只有将尸体撇在房中,听天由命。
可现在,运气并没有眷顾于他,田淑真的尸首居然是被翻了出来。
他听着旁人说道:“送她来此处的田睿大惊失色,失口招认,说是他领着田女史来此处,且本是为了见元丞长。”
那近卫知晓元璧身份,本来皇后跟前,这些言语也是难以启齿,却也不得不加以回禀。
元后却乍然起身,凛声:“元璧,你还有可说?”
“我看你是心魔难除,杀念已深,无可救药。”
“纵然你出身尊贵,可一次又一次不知悔改,若不重重论处,陛下又如何治理天下,以安天下民心?”
然后元后侧身对胤帝行伏跪之礼:“臣妾操持皇宫内务,却不知约束元家子孙,竟让元璧如此疯魔,而我竟浑然不知。臣妾惭愧,甘愿罚俸一载,并请陛下将元璧处以极刑,以儆效尤。切切不可因元璧是元氏子孙而过分宽容,以至于令百姓官员心中不服。”
一旦她下定决心,那么元璧之死便是一个定局。
元璧这个侄儿生死本便是在元后一念之间,那么现如今元璧已然是枚弃子。
谢冰柔那么几句巧妙的话将元璧置诸死地,不过谢冰柔也没有什么得意之情。
猜透人心的是卫玄,是萧芳枝特意点明这桩陈年旧事,萧芳枝背后有卫玄指点。
自己也许很会查案,却不懂如何真正将元璧送入死地。
谢冰柔想,但元璧一定要死。
把元璧送入观中幽禁,说是一辈子不能出来,可这些事情都是会有变数的。只要元璧没有死,一切都会有机会。只要皇后娘娘愿意原谅,元璧有很多办法可以回来。
不过人就是如此双标,娘娘察觉自己可能是猎物时,大约便不乐意元璧还活着了,也是把元璧送得飞快。
元璧也应该去死了,他那样的人控制不住杀人的欲望,多活一日便是个祸害。就好似他杀了田淑真,田淑真不算很讨人喜欢,可说到该死也轮不上。
只是卫侯深谙人心,倒是果真令人心生惊悸。
谢冰柔在心生惊悸时,一道视线却落在了谢冰柔身上,带着几分恶狠狠味道。
元后口吐无情之语时,元璧便蓦然望向了谢冰柔。
他之一切不幸,自似应该算到谢冰柔的头上。
谢冰柔却不由得轻轻一挑眉头。
她蓦然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元公子,你好狠的心。田女史一心向着你,这般爱慕你,可是你却杀了她。”
然后谢冰柔也不免感慨:“幸好冰柔有几分幸运,逃过一劫。”
她明知元璧已至不可控的崩溃边沿,却犹自忍不住,这么再推一把。
元璧既已栽赃薛留良,本不该再在宫中杀害田淑真,而她也知晓元璧早便觊觎自己,盼着取自己性命,甚至为了那点醋包盘饺子,意图娶自己为妻。
而现在元后弃他,元璧又已是弃子。
既然什么也没有了,那么也许元璧会想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呢?
谢冰柔想,譬如杀了自己。
她这样想时,便见烛火轻颤,元璧腰间刃光一吐,佩刀出鞘,竟向自己刺来。
一旁章爵倒是应景嚷了一声护驾,把元璧此等举动定性为御前行刺,便提刀迎上,替谢冰柔生生挡下。
他虽见义勇为,可心里却忍不住如常埋怨谢冰柔,怪谢冰柔生生作死。
章爵当然亦是瞧出谢冰柔是刻意刺激元璧的。
那女娘模样柔柔弱弱,心思却是深,又十分会算计人,自己是个傻子,才总被这种女孩子使唤。
元璧苍白面颊却浮起了病态潮红,眼底邪气森森,与平日里温文尔雅大不相同。
他这么一副模样,联想到他所做的那些凶狠事,旁人便觉这位元家大公子通身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邪气!
元璧也再无遮掩,生生撕去自己往日里面具。
他一向是这样的刃,只是扮得太久,也压抑得太久。
现在他如困兽之斗,与人性命相搏,他脑子里也飞快划过那些过去的快活事,那些属于他的独一无二杀戮。
他第一个杀的是莺娘,那本是一个意外,可元璧却从中得到了某些趣味,仿佛打开了新世界大门。
胤都虽然繁华,可又乏味,实是无趣得很。一旦有什么令人愉悦之物,自是令人贪恋不已。
在这样心态之下,元璧很快物色了第二个猎物。
第二个女娘是邓妙卿。
邓妙卿是家中长女,性子端方,又素重规矩,年纪轻轻的就在家中当家理事,连父亲续娶的填房都插不上手。
元璧还见着她训斥妹妹。
那时邓妙卿因为家中庶妹喜爱上一个贫家子,故而对其大势讨伐。
“你说你与那沈郎两情相悦,你说那沈郎并非贪图邓家权势,也不是搭桥铺路意图让邓家举荐。你说他与你情意真挚,并不含其他。你可当真相信,真觉得他无半点企图?”
“好,便算你说的是真的。只当你们二人真是情比金坚,全无世俗之念。可沈家清贫,你若嫁给沈郎,又岂是一句有情便可饮水饱。你以为自己情比金坚,日子过得苦一些也不打紧。可是我怕你根本不知晓什么是真正的苦日子。”
“你以为的苦日子不过是房子小些,丫鬟少些,却不知真正饥寒交迫是什么滋味。我查过沈家,你嫁过去倒也不至于沦为乞丐,沈家也几亩薄田,砖瓦屋一套。可住近下雨会漏水的农屋,整日织布务农,供养自己丈夫游历谋功名,我怕你这养尊处优的身子也熬不住。”
那庶妹被邓妙卿说得满面通红,甚至跪下认错,痛哭流涕说自己绝不会再在意那个沈公子。
可邓妙卿却不依不饶,再训斥庶妹许久,只说她全无脑子,不懂得思考,言语将之贬低到尘埃里。
也许邓妙卿是恨铁不成钢,也许邓妙卿想施展她的高高在上。
毕竟这么个年轻女娘,就能约束家中之事,岂不是好不得意。
总之那个被她训斥的庶妹可没什么感激。
待邓妙卿走后,那怯弱恭顺的庶妹蓦然抬起头,向着邓妙卿离开方向吐了一口口水。
元璧在一旁瞧着,倒是觉得很有些意思。
那就邓妙卿吧!
如果说第一次杀人是意外,那么第二次就是一场狩猎。
邓妙卿穿着高齿木屐在前面跑,他便从后边追上去。
风呼呼拂过少女的发丝,如同交织成一道暗黑的噩梦。
少女惊惶不已,自然是想逃,然而她却是逃不掉的!
他杀了邓妙卿,有滋有味的将邓妙卿给剖开,然后将邓妙卿血淋淋的尸首高悬于树顶,使得那些个南来北往的行路客能够看见。
因为元璧素来是隐忍、低调的。他被卫玄踩到了足底,可人前甚至没有说卫玄一句不是。自己要低调行事,以此祈求姑母的原谅。而元后也要他塑造一个温良恭顺的模样,以此博得陛下的信任,能使其守天子近阙。幼稚的小公主口里虽然埋怨卫玄,可心里未必真的讨厌,那小妮子不会真的喜欢自己议论卫玄的。
所有人都要他谦和恭顺,他杀了人后偏要高调!
他张扬得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
于是这些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邓妙卿死后,便轮到了林雪瑛。
其实元璧一开始并未留意到林雪瑛。他只不过见过林雪瑛几面,那时林雪瑛低调恭顺,元璧对之并没有太多印象。
林雪瑛是商户之女,家里开了绸缎庄,专营布匹与成衣。成衣是卖给寻常百姓,除此之外,林雪瑛还会出入高门大户,替那些贵族女眷量身裁衣。
那女娘性子伶俐,嘴也甜,元家也招她来给女眷们做过几回衣裳。
有一次她也替元璧用尺量过,一副羞涩不已模样,不过她倒也没什么轻狂之语。
她在元家的女眷跟前恭顺谨慎,元璧倒未想到她有另一副模样。
有一次元璧在街上,便看到林雪瑛冷着脸在马车上,马车前跪着两个大男人。
林雪瑛人伶俐,人又能写又会算,打得一手好算盘,又会看账本。
她查账看出铺上掌柜有贪墨之事,便将陈掌柜联同他那个侄儿一并革了去,弃之不永。
那陈掌柜也是铺子上老人了,坏了名声怕也没别处可去,故而厚着脸皮恳求林雪瑛收留。
林雪瑛虽是个女娘,心肠却是比男子都要硬,她冷着脸,一点也不为所动,也不肯心软。
她那副模样,和平日里去元家时候恭顺小心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元璧这样子瞧着,觉得自己的腿又开始发疼了,他手掌微微颤抖,将自己那腿给按住,然后唇角却浮起了一丝模糊的笑容。
那就是林雪瑛了吧!虽然不过是商户之女,可也能将自己治一治。
杀人的热血在元璧身躯之中沸腾,使得元璧心里很是亢奋。
约林雪瑛出来倒也不能,可能林雪瑛还做着些被勋贵公子看上飞上枝头的绮梦,可等待她的却是狠狠一刀。
鲜血染遍了元璧衣衫,颈部动脉割破后的喷溅血迹撒得到处都是,落在了元璧身上,斑斑点点宛如落雨的桃花。
元璧如此浴血而立,他觉得所有毛孔都很舒畅。
不同之处在于,他这一次还有一个观众。
他特意请了吴川来,再当着他面杀了林雪瑛。
吴川是姑母心腹,是元后埋在梧侯府中一枚棋子,也是一个极厉害的杀手。
曾经元璧在边郡犯下了一些错误,亲手杀死一个方惇这个家仆,还是吴川替他善了后。
元璧也窥见了姑母的本事,又觉得吴川有点儿本事,故而加以笼络。
吴川也不是不会做人,也没拒绝元璧的示好。
但元璧却当着他面,随意杀人,就好似当年一年,元璧又犯了错误。
这位元家公子犯了错误之后,面上却没有什么抱歉之色,只微笑说到:“如今这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杀人案子,就是我所为。姑母如今还不知晓这件事,你大可去告诉她。”
吴川这样的人却是冷汗津津,说不出话来。
别人都觉得死士是直性子,不会替自己考虑。可但凡是人,也总是希望自己会好一点的。
替元后做事那么久,吴川也知晓皇后娘娘的性子。
皇后看似温柔,可私底下杀伐果决,也绝不输给任何男子。
此事若告知元后,元后自绝不会容忍元璧胡闹,哪怕念着亲情,也会将元璧软禁。可元家的名声不能毁了去,如若让人知晓元璧是这场连环杀人案的凶手,那么元氏一族怕是要声名尽毁,很难抬头。
为了元家名声,皇后必定不想太多的人知晓这件事。
这件事又与边关那件事不同,因为那件事里,死去的方惇终究不过是元氏自己人。元璧将之视为家仆,元后也未必将之看得很要紧。
可现在元璧磨刀累累,却是挥向京中的贵女。
那么自己作为死士,知道得也是太多了。他算什么东西,元后怎么会容自己?
吴川杀了许多人,可他自己未必想死。
他冷汗津津,面色变幻,一时不知晓说什么。
可他不知晓说什么,元璧却早就想好了说辞。
他靠近了吴川,拍拍他肩膀:“姑母所知晓此事,我没什么,只不过要被幽禁一辈子。可是你知晓太多,怕是难以相容。于是我便想,我们何不将这件事给掩藏下来。”
元璧压低嗓音,他声音里有着一缕预谋已久的算计:“只要我们联手合作,挑上一个替罪羔羊,那么这件事情便跟我,跟整个元氏没什么关系,那么姑母也不会为了这件事皱一下眉头,一切都是皆大欢喜。”
然后元璧说:“别说你没猜到我让你做什么。”
吴川其实已经替元璧送过两次东西了。
元璧虽可出入梧侯府看望元仪华,但到底多有不便。可吴川则不同,他本便是薛重光的近侍,又长得低调,送个什么东西也不会引来太大的怀疑。
而薛留良又有私底下沾染五石散的恶癖,薛留良神思恍惚时,发觉房中添了些血淋淋之物。那薛留良亦是疑神疑鬼,甚至对自己产生的怀疑。
吴川当然有所猜测,可他终究不好多问。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跟元璧心照不宣,可元璧偏偏要将这件事说破。元璧当着他面杀人,与他摊牌,让他去告发自己。
吴川不敢,那么他终于坠入了这场拿捏之中了。
元璧的意思也很明显,他想要薛留良做这个替罪羔羊。
这件事情闹得这么大,也许终究需要给出一个交代,元璧显然并不想自己付出代价。这足见元璧并不是什么疯子,而是一个极自私的人。
吴川已经替他做了一些事,可元璧却要让他做更多。
林雪瑛的尸首倒在一旁,还尚自有几分温热。
当着吴川的面,元璧生生将林雪瑛的肚腹给剖开,有滋有味的一刀刀刺在林雪瑛身躯之上。
吴川虽杀过很多人,可见着眼前一幕,却也是为之而心悸。
这么个人品俊雅的元家公子,只怕当真是什么妖物披了人皮,然后做出了这样子事来。
拿捏了吴川之后,吴川便能为元璧做什么事情了。
譬如死后移尸,将林雪瑛的尸首转移到暗巷之中,不但替元璧制造不在场证明,还能刻意让那位爱出风头的谢五娘子看到这具血淋淋的尸首。
譬如替元璧栽赃薛留良,暗暗将血衣以及其他证物放在薛留良的书房之中。
后来吴川虽死在了章爵剑下,却已经替元璧做了许多事情。
田淑真是意外,最后一个计划内的死者却是崔芷。
本来林雪瑛死后,就该让薛留良获罪,反正元璧一直也并不怎么喜欢他。这件事情越闹越大,元璧知晓应该结束此事。
可梧侯府寿宴,谢济怀故作聪明,杀死阿韶之后推到自己身上,将这件事情更闹得沸沸扬扬。
谢济怀实在是个蠢物,一个婢子杀了便杀了,有很多种处理办法,关心的人不会有几个。哪怕谢冰柔不愿意,也是没什么办法。谁家会为个丢失的奴婢闹出很大阵仗?就像第一个死者莺娘,根本无人问津。
他是不懂谢济怀是怎么想的,居然想出这么个主意,那便让阿韶之死成为整个京城最为关注之事。
而元璧也十分生气,他隐隐觉得自己尊严受到了挑衅,内心充满了愤恨。如果阿韶的死是最后一桩案子,容人这般津津乐道的议论,那么自己血淋淋的作品就受到了玷污,一切便显得极可恨。
别人所议论之事,当然是自己做的事情。
更何况那日崔芷还不知好歹,硬生生抽了元璧一鞭子。
别人会宽宥这么个小女娘,仿佛娇气年轻的女娘会有什么特殊的优待,但元璧却不是。他不觉得自己应该让让这个女孩子,他的心胸向来有些狭隘。
第044章 044
崔芷如若不是崔巍的女儿, 她那么一副性子,恐怕早就该受到教训。
哪怕她在皇后跟前失仪,姑母也只罚她禁足,也不允她用鞭。
崔芷打的是沈婉兰, 不过崔家却恐怕她得罪了元家, 要崔芷向元斐认错。
崔芷自是不肯, 却哭到元璧跟前来。
她说是禁足,崔家对她也管得不是那么严。崔芷偷偷跑出来, 这小女娘想了想,居然跑来元璧跟前诉苦。
那可真是阴差阳错!
崔芷那日一闹, 她自己也知晓得罪元家, 心下自有几分忐忑。可如若要她向元斐低头认错, 那是万万不能。她还记元斐的气,心内正恼着,哪儿能在元斐跟前短了声气?
于是她居然寻上了元璧。
她对元璧素有几分敬畏, 觉得自己跟元璧认错也甘愿了些。更何况她觉元璧性子温沉,显得宽仁,必然能原谅自己。
再者那日崔芷打了元璧一鞭子,她心下也微微有些歉意。
那时元璧看着她,心里便生出了一声惊叹, 他觉得是天让自己杀人的。
也许这一切本就是天意, 否则为何崔芷会寻上自己呢?
也因如此,他看着崔芷眼神也是温柔起来, 变得很宽和。
一个人如若觉得自己得到了上天的眷顾, 那么便会生出了一种宽容。那种温柔的眼神甚至使得崔芷生出了一种错觉, 那就是元璧好似已经原谅她了。
元璧却和声对她说到:“你随我来,我们寻个僻静处说话。”
崔芷自然没什么怀疑。
她眼里含着泪水, 有些不好意思:“元大郎,你已经不怪罪我了吗?”
元璧只冲着崔芷微微一笑,又点点头。
这将死之人,谈什么原谅不原谅。
然后这个崔家女娘也便再也没回去过。
当然崔芷性子实在也是太野了,元璧觉得崔巍实在不会管束女儿,所以方才使得崔芷这么任性,又是这样的恣意妄为。
这时候元璧又觉得自己肩膀在隐隐发疼了。
其实那齿伤早便养好了,抹了药,也结了疤,只有个干了的印子。
可谢冰柔却拓下齿模,说是自己杀的人。
许因如此,元璧觉得自己肩头又隐隐开始发疼,变得难受起来。
也许是他心里有疾,又开始作祟,也许是因为崔芷那时咬得实在是太狠了。
他杀崔芷时崔芷竭力反抗一番,更像条狗一样死死咬住了自己肩膀,而他手肘狠狠击去,扯开崔芷时打落她的牙齿。
可人的牙齿无疑便是最为坚硬的,他肩膀已被崔芷咬得鲜血淋漓。
此时此刻,元璧面上病态红晕更浓,眼里流淌一缕发亮的光辉,仿佛极是兴奋,整个人亦是闪闪发光。
但他的处境亦是极为不妙。
他欲击杀谢冰柔,却被章爵所阻止。几息之后,别人也反应过来。卫玄身后那个剑士扶丹也加入战圈,愈发压制元璧出于下风。
昭华公主看着眼前一幕,既觉不可思议,又隐隐觉得害怕。
她看着元璧这副情态,与平日里的模样截然不同,令人为之而心悸。
然而这样恶毒的光辉之下,倒使元璧容貌有着一种异样的俊美,竟似比平日里要好看几分。
元璧容色本远逊色于卫玄,可此刻在这么一股恶毒疯魔的情绪支配下,反倒使得元璧容貌有一种诡谲之艳。
元璧本右手执剑,这时左手一动,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
谢冰柔瞧在了眼里,忍不住轻轻的啊了一声。
谢冰柔这些日子验尸,翻看那些死去女娘的尸首,她许多次模拟那杀人凶刃的形状,于是那凶刃样子便在谢冰柔的脑海里描绘,显得无比的清晰。
谢冰柔只看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把分明就是杀人的凶刀!
元璧手掌轻轻一翻,这把短刃就像暗器一样向章爵投掷而去。
章爵侧头避过,那短刃划过章爵脸侧,便钉入柱中,犹自轻轻颤抖。
下一刻,却是血花飞舞,乃是元璧不避不让,使扶丹狠狠斩中一记。
他宁可受伤,却趁隙向谢冰柔掠来。
元璧自知无幸,然无论如何,他亦是要将谢冰柔带走。
谢冰柔瞧着元璧面颊沾染血污,又这么直勾勾望着自己。从第一次见面时,元璧都是这么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的!
不过下一刻,元璧视线亦是受阻。
章爵反应很快,他已掠至谢冰柔跟前,挡住元璧视线。
元璧面色一变。
然后元璧就听到了嗤的一声,似是兵刃穿过了血肉骨骼的声音。
他内腑之中传来了一缕锐痛,垂头便看到了一截明晃晃剑尖。
章爵挡在他身前,可有人却在他身后,将他一剑刺穿。
站在他身后之人正是卫玄。
卫玄那一剑刺得很快,可收回得却很慢。
鲜血一滴滴得渗透出来,滴落在地面之上,很快就浸染了一地殷红。
然后元璧双膝一软,啪得跪倒在地,以手支撑。
他好似不明白发生什么似的,伸手去捂自己伤口,却只能任由血水咕咕从指缝之中渗透出来。
地上的血也是越来越多。
瞧着眼前这一幕,昭华公主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害怕似的,于是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昭华公主只觉得害怕,泪水一滴滴的夺眶而出,却不敢发出声音。
元后甚至颇为关切的看了自己女儿一眼,心里却是生出了几分叹息。
在场这么多人里,也许胆子最小就是昭华了。
元璧甩甩头,他眼前已渐渐模糊。章爵犹自挡在他面前,可章爵身后的女娘却探出头,露出半张秀美可人的面颊。
元璧瞧着那半张面孔,又生出了几分心驰神摇,魂不守舍之感。
这样的感觉太强烈,元璧有时候也生出一种错觉,有些忍不住怀疑自己。
濒死之际,他也禁不住扪心自问,那就是自己对谢冰柔可有动过真心?
他有没有想真心娶谢冰柔为妻,然后之后收手,接着便夫妻和顺,举案齐眉?
然后忘却那些血腥不堪过往,真正做个清贵端方的元公子?
他想着自己恳求谢冰柔答应嫁给自己,谢冰柔仿佛已然应承,自己紧紧握着谢冰柔的手。
那一刻两人双手紧握,是否有那么一刻会有不同的想法?
可人濒死之际,仿佛才能真正看透自己的心。
元璧虽有迷惑,这一刻将要死了,反倒是把自己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了。
他没有喜欢谢冰柔。
自始至终,他都想要谢冰柔去死。
谢冰柔只不过是他的猎物,令他垂涎三尺,又求而不得。
哪怕是用上娶妻的手段,他也要将谢冰柔给留下来。
元璧牵起嘴角,似笑了一下,然后他咳出了更多的血。
他忽而想着那日在梧侯府,是自己解围引谢冰柔去验尸。否则就凭自己那个废物弟弟,谢冰柔怕是连梧侯府的门都进不去。
那时候他太自负了,心里其实并不怎么看得起谢冰柔,觉得这个五娘子不过是瞎胡闹。
也因如此,谢冰柔进而入了卫玄的眼,使这女娘成为卫玄的一把刀。
而今自己落得这么个结局,是因为自己不该太关注谢冰柔了。
他最后想到那日在官道旁,他藏身在长草里,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谢冰柔,却是看得目不转睛。
他想,谢冰柔虽不是他的爱情,却是他的劫数。
这便是元璧最后的心思了。他眼前已然发黑,思绪也这样飘走,鲜血从他哆嗦的手指间渗落,而他身子也是这般缓缓倒落。
殿中也是静了静,然后这笼罩于京城上空的血腥事好似终于划上了句号,有了一个停止。
谢冰柔离宫之时,元后还称赞了谢冰柔几句。无论如何,谢冰柔也是破了此案,立下大功。不过元后似有几分倦色,精力不济样子,谢冰柔十分乖巧,没有多打搅。
她不知晓元后是怎么想的,最后是元后心下决断,决意杀了元璧。可哪怕是元后自己下了决断,却不知皇后娘娘是否会迁怒自己。
不过事以至此,谢冰柔也只能听之任之。
她出宫回谢家,心里还盘算着这桩案子,还想着元后这位皇后娘娘。
元后之所以狠下心思,是觉得元璧对她心存杀意,要对她报母仇什么的。
谢冰柔心里却轻轻叹了口气,心想也未必是如此。
元璧跟她所说的话有的真,有的假。那些话也不是全是假话,有时候元璧也喜欢暗搓搓的提示。
不过纵是如此,还是需要仔细甄别。
就如同有一次,元璧说他总不能得偿所愿。
说小时候他很想吃甜糕,可有位长辈管束得很严,所以会把糕点拿开。
说他长大之后,已经不喜欢吃甜糕了,可那种求而不得感觉,还是留在心里面。
那时候谢冰柔也疑元璧不喜欢强势姑母,便问那个人是不是皇后娘娘?
元璧也没说不是。
谢冰柔本以为自己猜对了,可事情并不是这样子的。
她很快发觉自己猜错。
宫里不会记载元璧的同年,却会记载皇后与太子的起居注。
元后是陛下离不得的人,陛下身子孱弱,又染了眼疾,需要妻子为他阅读奏折,提供意见。
元后很早就参与到朝政中来,故而无暇分身照拂自己的孩子。
太子乃至于昭华公主的日子起居都是由乳母以及宫婢负责,元后不必在此劳神,她督促太子,不在于问候日常起居,而在于查看功课,监督太子日常所习所学。
皇后不会留意甜糕这样的小事。
一个忙得连亲生孩子日常饮食起居都不能关心的皇后,是无心去约束家中侄儿的。
元璧的生母贺彩枝才是在意这些的人。
元后觉得贺彩枝性子很温柔,待男子柔情似水,自然绝非强势之人,更不像元璧所杀的那些人。
可元后却忘记了,作为一个母亲,贺彩枝自然觉得应该将孩子管一管。
父亲整日里忙着朝政大事,那么作为母亲自然应该多将孩子管一管。
就像一个孩子,本便不应该吃太多的甜食,否则正经吃饭却又不饿了。
那么在元璧眼里,温柔的贺彩枝就显得很严肃,更显得很强势。
过了许多年了,元璧还跟一个小女娘提吃不了甜糕的求而不得。
更何况当初被剪了头发的本就是贺彩枝,元后是那个施虐人。
元璧母亲这个受虐人才是这些受害人的样子。
所以谢冰柔在殿前也并没有说谎,自己确实也是怀疑元璧有意弑母。
但她也估摸着元后会生出一些联想,认定自己所言为假,觉得元璧是冲着自己来的。
但事实真相为何,伴随元璧死去,仿佛也成为一个并不要紧的谜团,让人猜也猜不透了。
谁也不知晓元璧心思,只元璧自己知晓。
也许连许多年前死了的贺彩枝,都不知晓自己的儿子在一旁窥探了那一幕。
那一年在宫中,元璧在长信宫中五岁。
元璧是喜爱入宫的,姑母为人很慷慨,也很大方,作为一个小孩子,元璧所有要求都能得到满足。
元后会时不时召唤亲眷入宫,以此联络感情。既是联络感情,元后也很少管束孩子,会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这教孩子也不差这几日,更何况元璧也不过多讨几块点心。
皇后娘娘如此宠溺,贺彩枝这个当娘的也不算什么。
对于小元璧而言,姑母是远比母亲要讨人喜欢。
那日他午睡醒来,听到了一些争执,于是走至屏风前,便看着元后剪去了贺彩枝头发。
贺彩枝面颊上透出了不堪受辱的神色,这样神色也落入了元璧眼里。
元璧看了却觉得好笑,他想母亲一直这样管束我,严厉之极,原来还会露出这样表情。
有些人的恶意天生便有,骨子里便是自私凉薄,这与年龄大小没什么关系。
后来元后也不觉得元璧窥见此事,她觉得元璧年纪小,若真看见了,演戏也不能不露出破绽。
可惜元后瞧错了自己的侄儿,有的人本便是不会代入母亲伤心难过。
如今风轻轻吹拂过谢冰柔的耳边,谢冰柔似是想从中听到长信宫里从前的声音,却也是听得不大分明。
虽不能知过去,谢冰柔总还是更相信自己判断。
然后她一垂头,就看见了自己手指上玉石扳指。之前她将这玉石扳指取下,后来又戴了回去,那时她觉得这毕竟是要紧的证物。
可如今谢冰柔怔怔瞧着这要紧的证物,心里却不由得悚然一惊!
她忽而想起那时元后转了转手里的玉扳指,之后元璧脸色就变了。后来元后就态度大改,要这个侄儿去死。
元后有这个习惯,元璧也是知晓的。
她本以为元后猜错了,也许元后是猜对了。
只不过元璧大约不是为了替母复仇,留下心结,而是渐渐感受到元后压迫之力。
小时候元后很宠爱这个侄儿,什么都肯给。
小孩子要的东西少,一盘糕点也就够了。可人一旦长大,要的东西也多了。
元后还是对侄儿很宠爱,哪怕元璧犯下错事,也让吴川加以遮掩。可是这份宠爱不是无穷无尽,就譬如今日,元璧哪怕留了一条命,也是会被软禁。
就像如今元璧只做一个卫士丞,要顺从姑母之意,这样和善安顺,等待元后恩赏。
元公子大约不快了。
他先后做了两个玉石扳指,一个给了莺娘,一个给了自己。
元后强势,元璧也是并不怎么满意的。
谢冰柔心想,元公子,你可真是难伺候。
这时候谢冰柔身后却传来故意的咳嗽声,章爵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喂——”
谢冰柔忽然响起了一个段子,她柔柔说道:“我不叫喂,章司马,你该唤我谢五娘子。”
章爵本就是送她出宫的,如今正好跟谢冰柔说说话。
他双手轻轻抱在胸前,说道:“是了,五娘子,你应该谢谢我的,我原本不必听你使唤。”
谢冰柔嗯了一声,她摘下手里的玉扳指,扔在了池水里。
然后她才转过身:“我还未谢谢章司马,你这样热心,我心里很感激。”
谢冰柔说道:“那日,我让大兄给你送信,我本没想到你真肯来,可章司马当真是很热心,总是不忍心我这个小女娘有事。”
那日谢冰柔薅谢令华羊毛,让谢令华替自己送一封信,那封信是送给章爵的。
那日章爵来此拦下吴川,也并不是什么巧合,而是谢冰柔刻意安排。
章爵却哼了一声:“你不知道?我看你安排得很好,你本就刻意诱元璧杀你,再通知我相护,让你来个人赃并获。”
那日谢冰柔主动邀请元璧去石府,一来是为了试探元璧跟莺娘之间联系,二来是为了诱使元璧下手,杀害自己。
她早便怀疑元璧,而元璧又整日里盯着自己,自然有猎杀自己之意。
她还怕元璧下不了决心,那日刻意跟元璧说自己心灰意冷,怕是要离开京城了。
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谢冰柔还刻意独自骑马,创造最好的猎杀机会。
她以身做饵,只盼能抓住元璧。
第045章 045
那自然是一件极危险的事, 不过谢冰柔已经不想元璧再杀人了。
她早猜到凶手便是元璧,不过自己人微言轻,更要紧是元璧是元后侄儿,此事闹出来会损及元家名声, 指不定自己会被灭口。
所以谢冰柔只能加以忍耐, 等到崔芷死了, 自己才寻到机会向卫玄自荐。
她想,崔芷一定要是最后一个受害者, 一定不能再死人了。
最好办法便是人赃并获,将元璧当场抓住, 使之无可抵赖。
所以那日她欲擒故纵, 说了许多招惹元璧言语, 把元璧胃口吊起来,却说自己要离开京城。就连元璧张口说要送送她,也被谢冰柔断然拒绝。
元璧便是没打算那日杀她, 想也会被吊起胃口,更不必说谢冰柔还积极的为他创造了劫杀自己的大好条件。
那日春风拂暖,一派春意浓浓,自己着男装骑在马上,心里却知晓危机四伏。
但谢冰柔还是刻意放缓速度, 又踏入了僻静的小巷。
像她这样女娘, 大部分时候说的都是大实话。就好似那日在梧侯府,她告诉章爵, 自己觉得他是个挺为人着想的大好人。
章爵不信, 自己也没办法。
为了证明自己是真心相信, 谢冰柔便决意恳求章爵为她做些事情,她觉得章爵应该也会做些好人好事。
京城之中热心肠的人已经不多了, 也许章司马算一个?
他做事积极,遇着凶杀案不踢皮球,查得那叫一个起劲儿。
谢济怀领着自己去梧侯府,他又把自己当作无知的小白兔,生恐自己不懂这里面水深,在梧侯府跟前竭力阻止自己“跳火坑”。
眼见元璧跟自己亲近,章爵更十分着急,这么上跳下窜。
这暴躁小哥脾气是不怎么样,为人似乎还是很可以。
谢冰柔想了想,便觉得他既有这个本事管闲事,又真想管一管。
当然以防万一,谢冰柔那日去石府前,还特意带了一面小镜子。
那镜子很小,方便谢冰柔藏在手心里,使谢冰柔不必回头,也能看到身后的动静。
章爵虽掩藏得很隐蔽,却是被谢冰柔捕捉到身影一两次。
眼见章爵果然跟来,谢冰柔方才放下心,才继续施展自己诱捕元璧的计划。
实则如若章爵不跟前,谢冰柔便会想别的法子脱身,使得元璧有所顾忌,不好对自己动手。
如今章爵抱怨,谢冰柔也柔声说道:“章司马,谢谢你了,你所做之事,我心里很感激。”
她甜甜嗓音润入章爵耳里,使得章爵十分受用,不过章爵还是要提点她:“可你胆子也实在太大,你之前诱元璧两次,今日又诱元璧对你动手。你一个小女娘,如此冒险,说不准当真有了危险,我看你如何自处,你家中不是还有一个妹妹?真是很会给自己找事情。”
谢冰柔见他絮絮叨叨的埋怨自己,她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却是轻轻一挑眉毛。
她柔柔说道:“是,章司马说的是。那日我离开石府遇险,当真险些丧命,你说是不是?”
章爵立刻说不出话来。
那日他只顾着盯着元璧,一路尾随,未曾想元璧却使唤吴川杀人。
是,他确实是有所失误,纵然捉住了逃走的吴川,但谢冰柔确实险些殒身。
眼见章爵不吭声,谢冰柔继续说道:“而且章司马,冰柔虽知你是一片好意,可是我盼你不要拿着匕首比着女孩子脖子说话,这样怕是会吓坏人。我虽胆子大不怕什么,可换做别的小女娘,那也不惊吓。”
她想着章爵在梧侯府很凶恶的样子,若非她有一双看破云雾识真相的慧眼,说不准就会被影响判断,看错真凶。
章爵大约也讲些道理,想起自己那些骚操作,倒也有些羞愧。
他低低说道:“我确实有些不是。”
谢冰柔轻柔说道:“说句对不起就好了。”
章爵吃惊看着她,有些愤愤然,她居然真让自己道歉?
他微尖虎牙咬了自己嘴唇一下,想着自己这些日子为谢冰柔操的心,便有些心酸意难平。
章爵心里轻轻想,薄情寡义的五娘子!
但他既失口说了自己确有些不是,此刻也不好辩驳什么,只心不甘情不愿说道:“对不住。”
谢冰柔笑了一笑:“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而且,我很感激你,知道你对我安危很上心。”
这样说着时候,谢冰柔样子便显得恳切起来:“我知道你待我很好。”
微凉的夜风里却似泛起了微酸的情悸,章爵蓦然埋怨全消,竟侧过了脸孔。
其实他口舌了得,什么都能杠一杠,没那么容易认输。但刚刚不知为什么,他没跟谢冰柔斗口。
如今他心尖儿泛起了微涩酸意,连带肚肠都有些难受,却听着自己心砰砰乱跳两记。
他好似听不得谢冰柔说话了,口里只说道:“我知道了。”
章爵想,为什么我心里如此奇怪。
谢冰柔当然也不怪章爵那日如此判断,如若换做自己,她也觉得元璧会亲自动手。
因为元璧种种情态,表现得自己很特殊。
可也许元璧终究是足够爱惜他自己,或许因为崔芷死后卫玄掺和起来,元璧胆子也便小了许多。
他让吴川来杀自己,等到薛留良被构陷入罪,自己再与他私底下见面,元璧更不敢动手。
自己说要离开京城,元璧竟迫不及待求亲。
那时候谢冰柔就知晓,元璧已准备暂时停手,以避风头。
那么若要揭发元璧,也只有实打实硬杠这一条路。
谢冰柔也不是那么头铁,其实并不愿搞那么大,闹出在皇后娘娘跟前指证她亲侄儿的阵仗。
可她有什么办法?
这有些事情,似乎总是需要人来做的。
她对元璧那些言语做不得真,对章爵说的话倒挺真心。就好似刚才,她说章爵待自己很好。
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谢冰柔心里也有自己的数。
这世间有黑暗便有光明,眼前的少年郎如一把炽热纯粹的火,干净而灼热,又燃烧得这般热切。
自己望着他时,对方却不好意思侧过头去。
谢冰柔的心里蓦然流淌了一缕轻柔的叹息,她心里想,我是相信你的。
她来了京城,见了几个人,便选择章爵来相信。
她当然也想到了卫玄,那日卫玄虽救了她,却也并不算谢冰柔的第一选择。
谢冰柔没有通知卫玄,可卫玄却出现在那儿,时至如今,谢冰柔也猜不透卫玄是不是有意路过。
不单单是那个梦,还因为她觉得卫玄虽侍奉太子,却也会替元后解决问题。她与小卫侯不算很熟,不知晓小卫侯会不会愿意处置元璧,可愿意人前得罪皇后?
元璧肩膀上有个崔芷牙齿印,可这个罪证也可以被毁了去,只要划上几刀,便没办法跟齿模做对比。
谢冰柔不想打草惊蛇,所以宁可去寻章爵,也不大愿意跟卫玄道出真情。
章爵是一口清泉,很容易一下子见到底,但卫玄就是一口深井,没那么容易见到底。
直到那日卫玄救下她,谢冰柔才窥得几分卫玄真实心意。
此刻卫玄也已离了宫,马车上,卫玄轻轻举起了那片鎏金铜面具。
光线折射之下,这副鎏金铜面具也折射出几分妖异光芒。
元璧杀人时,就会戴着这片铜面具。
每次杀人后,元璧就会去章台寻个妓子发泄,那时他脸上就戴着这样面具。
卫玄的眼线得知,亦暗暗上报,使得卫玄知晓。
当年御工坊打造了两幅鎏金铜面具,卫玄跟元璧各得其一,用以祭祀时扮演天神武士。两人皆容貌俊美,彼时又年纪尚轻,少了几分杀伐威仪。戴上这两副面具之后,倒是多了几分杀伐威仪之态。
卫玄初时并不如何在意,只道元璧心里失意,故而自甘堕落。
这样的事情,卫玄也懒得去例会。就像他跟谢冰柔说过的那样,元璧本不是他的对手。
直至后来京中发生了连环凶案,再与元璧寻欢时间做对比,卫玄虽无确凿证据,却也猜出了几分,更锁定了元璧是凶手。
卫玄也不可遏制的想到了谢冰柔。
能让卫玄留意的事不多,可谢冰柔却让他留意了三次。
第一次是在梧侯府,谢冰柔扶起了欲要跪下的阿韶,与阿韶作揖对拜。
第二次是那日在僻巷,谢冰柔一身男装,散着头发,镇定自若向着自己奔来。别人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可卫玄却是知晓。他看出这个娇弱女娘以身为饵,意图引出凶手。
便算卫玄年纪轻轻便阅遍世情,心里也不觉动了动。
第三次则是在今日,谢冰柔亲手点亮了那盏灯。也许因为前两次被触动缘故,卫玄并未引她入彀,而是让谢冰柔清楚知晓发生了何事。
可饶是如此,这位谢五娘子犹自选择点亮那盏灯,算是对自己的回答。
灯火映在那张秀美面颊上,谢冰柔如一只美丽的蝶。
卫玄那时并没有说什么,只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这世间无论如何凶恶,大约总是有一滴蜜糖的。
卫玄这样合着眼,容貌静谧得如安思的神明。
他的剑合于鞘中,却犹自带着淋漓的鲜血。
杀了元璧之后,卫玄并没有擦去剑上的血迹。
他想自己为什么要出手杀了元璧?
其实到了方才那一步,元璧已是必死无疑。别人没有蜂拥而上,是顾忌元后面子。但章爵加上扶丹,已足以制服元璧。
自己这个下棋者,是实在不必沾染这样的血污。
元后虽能猜到自己在背后搅风搅雨,但也没有自己杀了元璧那样直观。
卫玄又想起了谢冰柔那张姣好的面容。
对方从未求过自己庇护,哪怕惧极了,也咬着牙不肯向自己讨个承诺。其实那时候卫玄是有些惊讶的,毕竟他还等着谢冰柔恳求自己对她加以庇护。
虽不知晓那个小女娘为何没有说,但卫玄还是做了些庇护谢冰柔的事。
有自己拉仇恨挡在谢冰柔前面,元后对谢冰柔的在意便会淡了许多。
皇后也会有所顾忌,觉得若对付了谢冰柔,说不定自己会多想。
为了区区一个被舍弃的元璧,这位杀伐果断的皇后娘娘大约也不会不顾全大局。
这些算计很微妙,卫玄行事一向是润物细无声。
至少为他做事之人,卫玄一向是仁慈和慷慨的。
能入卫玄眼的人很少,也许谢冰柔已经算是一个。
哪怕她是个女娘,但卫玄一向只看中能力,心里倒是并无太大的男女之别。
这样想着时,卫玄的手指轻轻摩擦着剑柄,藏于鞘中的剑属于元璧的血还未干。
剑未拭,说明杀未停。
卫玄犹自闭着眼睛,沉声吩咐:“扶丹,你且进来。”
那剑士随叫随到,灵活的掠入了马车之中。
扶丹也有些奇怪,且不知晓卫玄还有什么话要跟自己吩咐。
接着马车中便寒光一闪。
是卫玄剑出鞘,那剑犹自带着上一个死人的鲜血,灵活的割开了扶丹咽喉。
一蓬鲜血便落在卫玄衣襟以及一旁的鎏金铜面具上。
那面具果真是个邪物,如今沾了血便愈显邪气森森。
卫玄也已睁开眼,他双目如两口深井,映着扶丹濒死前神色错愕的面容。
此刻谢冰柔也已离开了皇宫。
她这几日骑马也骑得习惯了,也娴熟的翻身上马。
然后谢冰柔又想到卫玄,心想卫侯日常还是更喜爱以马车代步,不知晓是因为更有排场,还是因为卫侯如今身子已有些不好?
章爵也翻身上马,顺理成章要送谢冰柔回去。
此刻已然宵禁,哪怕谢冰柔不惧遇到什么宵小,也需章爵这个中军司马替她打发沿途的官府巡逻。
谢冰柔策马走了一段路,然后她心里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疑问,她忍不住侧过头,问道:“阿爵,我听闻皇后与太子皆私下蓄养暗卫,却不知是否有这么一回事?”
章爵侧头望向了谢冰柔,一副你这都敢问样子。
看来叫自己阿爵,也是刻意为之。
谢五娘子的好奇心实也是太过于旺盛,但章爵还是说道:“大约是有的,不过皇后自然是替陛下行事,小卫侯也无非是为了太子。”
听从元后凤旨组织被称之为凤巢,卫玄暗中笼络组织被成为麒府。
有些组织沉于水底,自然是要行一些规则以外的事。
就譬如元璧这桩案子里出现的吴川,人家本应该是梧侯之亲卫,为薛重光之心腹。可吴川私底下却是为皇后做事,乃至于为了元璧陷害薛留良。
吴川就是凤巢里的成员。
也许他们之中很多并没有很高的地位,却有很重要的作用。
除了一个吴川,皇后娘娘当然也有许多别的棋子。
谢冰柔这样子想着,一双眸子亦是灼灼而生辉。
她想到那日,自己被带着鎏金铜面具的吴川追杀,却是被卫玄所救。
一开始谢冰柔向卫玄投诚,也是小心翼翼,诸多设防。
毕竟这些玩弄权术之人心都很容易脏,谢冰柔也不敢心存幻想。
直到那日卫玄救下自己,谢冰柔才试图去多相信卫侯一点点。
她之所以生出相信卫玄念头,倒也不是因为英雄救美,而是之前在书房窥见卫玄在把玩一个鎏金铜面具。
那日杀手戴着同样的鎏金铜面具,而那时谢冰柔已猜出凶手就是元璧。
凶手既不是卫玄,那么把玩鎏金铜面具的卫玄就是一个知情人。
而卫玄这个知情人既然选择救下自己,而不是放任自己去死,说明卫玄似乎也不想掩下这个秘密。
这样分析了又分析,谢冰柔那时心里也很忐忑。
直到送自己回到谢府,卫玄寒暄之际,才给了自己一个巧妙的暗示。
他展开手掌,握成拳。
谢冰柔当然也记得这个动作。
她第一次向卫玄投诚时,曾大起胆子问卫玄如若凶手身份特殊,他又会如何处置?
那时卫玄回答得相当的光伟正,总是是无论是谁,他这个卫侯都绝不会饶了对方。
他回答时也做了这个动作,翻开手掌,握成拳。
这是个很微妙的细节,不过谢冰柔却观察到了。
卫玄是告诉她,哪怕是元璧,凶手便是凶手。
于是有那么一刻,她跟卫玄口里虽然没有对答案,可彼此之间却是心照不宣。
然后谢冰柔听着章爵审问自己:“可是你好端端的问这些做什么?你一定有什么秘密,刻意瞒着人。”
谢冰柔矢口否认:“没有,我怎么会有什么秘密?我只是好奇心太重,想要问一问。章司马,我是很相信你,才向你问这些宫廷私隐的。”
章爵发觉她又称呼自己章司马了,不由得为之气结。
这女娘嘴一旦闭上,撬开大约就显得不容易起来。
谢冰柔当然发现了一个秘密,不过这个秘密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她想那日卫玄为何偏要做这种隐晦的暗示呢?如若自己不解风情,岂不是媚眼抛开瞎子看?要是自己不记得他从前肯定答复时的动作,没办法跟卫玄心照不宣,这岂不是浪费表情?
那么这样一来,便有两个解释。
第一个解释,便是卫玄很喜欢神秘感,不爱把话说透,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这第二个解释,那就简单多了。
卫玄身边有元后眼线,他自然不能畅所欲言。
元后的凤巢既然能把手伸到梧侯身边,卫玄身边有个把眼线也很正常。
那时卫玄跟前除了个很低调不知名的车夫,就是那个叫扶丹的剑士。
谢冰柔个人还是偏向那个叫扶丹剑士是内奸。
第046章 046
究其原因, 乃是当时吴川的死。
章爵清清白白,是被谢冰柔安排好打配合的搭子。
吴川被卫玄一剑射伤,进而逃窜,是被折返归来的卫玄拿下。
接着这个行刺的凶徒就当场自尽。
可是这吴川也不是什么悍不畏死的人, 又受元后利诱背叛, 又听从元璧吩咐栽赃。薛重光跟他之间的忠义显然不之前, 吴川连人家儿子都坑害。
这说明吴川秉性自私,不是什么好货色。
可自私的人通常都是惜命的, 他被抓住之后,却第一时间自尽。
谢冰柔当时并不觉得如何, 可回去一想, 却愈发觉得可疑起来。
如果扶丹是皇后眼线, 那一切似乎也能说得通。
吴川显然知晓扶丹身份,故而心生惊悸,又或者那时扶丹给了什么暗示, 吴川显然害怕生不如死惩罚,故而自尽。
不过这些都是谢冰柔的猜想,也是谢冰柔干涉不了的事情,谢冰柔也只是随便猜猜,更不好说些什么。
章爵当然不肯信谢冰柔所说的话, 眼里也不由得透出了探索之色。
谢冰柔也只是冲他笑笑, 什么也不肯说。
这时卫玄正用一块名贵丝帕轻轻擦去刃上之血。
他的佩剑名唤血雀,是一把名声极戾凶剑, 如今连杀两人, 刃身轻拂时也发出细细低吟。
卫玄衣襟上沾染血污, 可他却只顾着把剑擦拭干净。
凶剑拭去了血污,似乎才昭示今日之杀戮终于结束。
卫玄舍了之前沾血的剑鞘不用, 换上一把崭新剑鞘。
扶丹当年是跟随吴王世子的剑士,后来舍了旧主,投了诚,又造势替卫玄扬了名。
不但如此,他私下还有把柄让当时的小卫侯拿捏住,卫玄眼里大约也是无处可去。
卫玄却想,皇后娘娘可真是深谋远虑。
那年他不过十来岁,声名不显,可身边已经安排了这么个人。
若心思浅一些,也想不到元后那么早便在自己身上花心思。
扶丹手掌按住了咽喉,任由血水咕咕冒出来。他还没有死,他还吊着一口气。
过去的事情涌入了扶丹脑海,他年少成名,一直在元后手下做事。
这样的日子算不得好受,他也渐渐有些倦意。后来吴王世子亡故,元后便让他蛰伏与卫玄身侧,成为卫玄近侍。
那时扶丹还以为自己能有些清闲日子过。
太子是元后亲生骨肉,卫玄为太子近臣,总归是和元后一条心。
小卫侯年幼势孤,大约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扶丹虽为皇后耳目,但也觉自己能在卫玄身边养老。
只是后来到了小卫侯身边,他才察觉小卫侯不凡之处。他也不知该说元后慧眼识珠,还是元后不养闲人,自己在卫玄身边日子渐渐不怎么好过起来。
卫玄年纪愈长,威严日重,手段日狠,扶丹在他身侧常有心惊肉跳之意。
习武之人总是格外敏锐,那样预感总是不会错,就好似如今,自己还是折在了卫玄手里面。
是因为吴川那件事上自己使了小动作,故被卫玄所觉?
他是元后暗探,卫玄虽让他活捉吴川,但他自然绝不能留活口。
若吴川被生擒,以卫玄之手段,将吴川审出真情亦是不难。元后不乐意元氏名声被污,自然绝不肯这件事情被扯出来。
那日他本来盘算着怎样不着痕迹放走吴川,他差几息功夫就要追上吴川了,总不能说自己追不上。扶丹还琢磨着让自己受点伤,趁机将人放走之类。
谁曾向章爵那时候折返现身,不但将刺杀谢冰柔的吴川拦下,还斩了吴川的一条手臂。
如此平白受阻,扶丹那时心里也老大不快,吐槽章爵整日跟着谢五娘子,行径可真是不怎么磊落大方。
所以关键时刻,他只能偷偷显出凤巢梅花令牌给吴川窥见,使得吴川不敢胡言乱语,只能当场自尽。
他本来还以为自己这些个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没曾想小卫侯到底察觉到了。
卫玄察觉到时,处置得也是干脆利落。
扶丹口不能言,可眼里却流淌了浓浓疑窦。
卫玄将剑一寸寸的还入鞘中,他缓缓说道:“你必然好奇,我什么时候知晓你是皇后的人。”
扶丹若还有力气,说不定要点点头了。
卫玄则抬头望向他,说出的话却是匪夷所思:“一开始便知晓。”
“你想来好奇,我既然知晓,为何未曾揭破你,还将你提拔为近侍?皇后想知晓太子近臣的动向,那便让她知晓好了。没有你,娘娘也会派其他人前来。而且如此一来,我想让那边知晓什么消息,就能使那边知晓什么消息,这岂不比杀了区区一个探子更有用?”
卫玄说得轻描淡写,扶丹却是毛骨悚然。
那年卫玄不过十五岁,却有这样深的心思?
自始至终,卫玄也从未尊重过他,若欲弃之,卫玄也没打算给他作为一个剑士体面的死法。
卫玄也不在意偷袭不偷袭,只干脆利落解决一颗已经不需要的棋子。
卫玄那双眼深若寒潭,却冷得不可思议,竟让扶丹通身冷得发寒。
卫玄缓缓说道:“而且,留一双眼睛在自己身边,何尝不是对我一种提醒,使我要谨言慎行,不可松懈。你一定也好奇,既然如此,为何现在又不肯留你了,难道仅仅是为了你包庇元璧?”
扶丹当然也很好奇,但卫玄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可这你也不必知晓了。”
哪怕面对一个死人,卫玄也绝不会说一些对方不该知晓的事。
一个人竟可以冷静到这个地步,实在令人觉得可怖。
扶丹当然有自己猜测,譬如如今卫玄已经不欲对皇后加以忍耐,又或者要做些对元后不利的事。可他脑子渐沉,因为失血关系脑子也开始变得沉甸甸,性命开始从他身上流逝,死亡开始吻上了他的额。
啪的一声,扶丹尸首从马车上扔出来,如此落于地上。
马车已然停住,卫玄撩开车帘,如此现身。
他已经给自己的戾剑换了一副新的剑鞘,可衣衫却犹自血迹斑斑。
不过卫侯看着也并不怎么在乎样子。
他缓缓说道:“扶丹曾是吴王世子身边近侍,我本是知晓的,也以为他是真心投诚。谁想他终究是旧主难忘,今日欲行刺于我。”
周遭近侍尽数跪下,齐齐说道:“主人受惊。”
卫玄温声:“无妨,不过是我太大意罢了。”
然而他从未大意过。
他总是这么的谨慎、缜密,狠辣,从未出过一丝错。
今年他只二十五,身边的属下便也尽数敬服他,敬中又带着畏惧。每个人都只能看到卫玄其中一面,谁也不会知晓真正的卫玄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另一头,谢冰柔倒是全须全尾回到了谢家。
章爵这么一路护送,这一路上倒也没出什么事,安宁得很。
章爵指着谢府侧门说道:“到了。”
谢冰柔侧头看了章爵一眼,说道:“我还以为皇后娘娘心里不开始,会暗暗令人将我打发呢。”
谢冰柔嗓音虽柔,可说的话却是大逆不道。
章爵嗤笑了一声:“你呀,少胡言乱语了,你人前可不是这样子,温温柔柔,斯文得很。五娘子,你还嫌自己日子过得太安生?”
谢冰柔甜甜笑了笑,又垂下头:“说得也是,皇后怎么会跟我这个小女娘计较。今天杀死元璧的是卫侯,我只是个很无辜的女孩子,多说了几句话而已。说的话说不准还是别人教的。”
章爵利落翻身下马,又向谢冰柔伸出手,做出要扶她样子。
谢冰柔的双手却犹自紧紧握着马缰,她继续说道:“你说卫侯是不是故意的?我人前表现合了他的心意,于是他干脆替我揽事,杀了元璧,于是揽下皇后对他的记恨。”
章爵似有些不耐的抓住了谢冰柔的手,口中却开玩笑似赞同:“对,怎么不对,卫玄一向是个很体恤别人的人,自然这般替你着想。”
谢冰柔的手却很冰凉,甚至比平日里还要凉。
她本来体温就低,现在则更凉了几分。
章爵自然察觉得到,更知晓谢冰柔看似若无其事,实则是有些惧了。
这天家权威果然是有些令人害怕。
刚才谢冰柔热血上头,闹得像是正义小蜜蜂,元璧当真死了后,谢冰柔是有些怕的。
这一路上谢冰柔有说有笑,其实谢冰柔心里甚为忐忑。
但章爵觉得说破了也没意思了,也没拆穿谢冰柔的伪装。
他的手因为常年习武生出了些茧子,虽然硬了些,但也莫名觉得可靠。
谢冰柔也不好赖在马上不下来,也被章爵扶着下了马。
章爵仔细打量眼前女孩子,她跟自己见面时候一样秀美纤弱,而且今年才十七岁。
十七岁的年纪,当然是很在意活着了。
他口中却调侃:“皇后娘娘每次要操劳那么些大事,怎么会留意到你?更和况明日你就要名满京城,有这个名声在手,你怎么也会风光几年。”
谢冰柔和声说道:“谢谢,我知道了。”
章爵扶着谢冰柔下来后,就松开了手,手心不知怎么空落落的,有些不自在。
他瞧着谢冰柔跟自己行礼告辞,又欲去敲谢府侧门。
章爵忽而脱口而出:“你放心,倘若你有事,我会竭力护你一把。五娘子,你不会有事的。”
他嗓音不大,但夜风里却有些说不出的坚定味道,那微凉清风里也似有一缕热意沸腾。
谢冰柔闻言转过身,对他笑了一下,不是那种假假的笑,而是笑得有些甜。
谢冰柔问:“为什么?”
章爵轻轻说道:“不为什么。有时候有些人做有些事,是不为什么的。”
就像谢冰柔为什么一定要指证元璧?就如谢冰柔所说,阿韶又不是元璧所杀,谢冰柔跟元璧不算有私仇。
想来她只是觉得有些事,应该去做一做。
章爵难得也笑了一下。
他不惯煽情,此刻夜风习习,章爵瞧着眼前俏生生少女,缓缓说道:“你可知从前有相士替我批过命,说我活不长,是早夭之相。”
谢冰柔:“相士说的话,怎么能信?想来你也是不相信的,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章爵微笑:“是很有名的相士,那相士从前替人批命,说对方嘴有横纹,是饿死之相。被他批命之人出身勋贵之家,家族鼎盛,花团锦簇,纵然他与仕途无缘,又怎么会饿死?可后来那人入朝为官,出将入相,后获罪落狱,绝食而死,恰如当初之批命。”
“所以,我是相信的。而且就算口里说不信,心里也会害怕。小时候我常会想起这个批命之言,性子也不是很好,瞧什么也不顺眼。”
谢冰柔忍不住微笑:“我看你现在性子也没有怎么好。”
章爵:“可是现在,我觉得人生在世,所求不过是此时此刻这一瞬的安宁与灿烂,以后会如何,不必现在去扰心。”
谢冰柔轻声说道:“我知道了。”
她也没想到章爵平素硬邦邦,此刻也有几分温柔之情,居然会安慰自己。
大约是怕自己畏惧皇后,于是平常也惴惴不安。
谢冰柔性子也不至于这般怯弱,但确实舒坦了不少。
然后谢冰柔才去敲门。
章爵看着睡眼惺忪的老仆提着灯笼开了门,他目送了谢冰柔进宅,然后方才离去。
夜来风凉,谢冰柔讨了支灯笼,自己悄悄回拂雪阁。
她不去想元后是否会生自己的气,那么便忍不住去思索今日仿佛终于尘埃落定的案子。
元璧已经死了,可是这桩案子里其实还有两桩未能扯破的秘密。
其中一桩暂且不提,另一个疑点则是谢冰柔刚刚想到的。
她想,薛留良很是古怪啊。
她诱谢济怀立功,除了是诱谢济怀拿出杀害阿韶的证据,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想将梧侯府拉下水。
梧侯若想洗清自己儿子身上嫌疑,便会盼着寻出真凶。
灯笼的火光微微,轻轻的扑在了谢冰柔秀美的面颊之上,使得她双瞳似凝了一层微润的水色。
她想,可是如今想来,薛留良的反应却是很奇怪。
尤其是薛留良怒斥元仪华,与自己妻子闹得十分难看,这甚至加重了薛留良杀人嫌疑。
谢冰柔之前亦见过薛留良,对方虽为梧侯府少君,却是个懦弱胆小之人。哪怕他对元仪华有些不满,亦是绝不至于如此。
薛留良不是凶手,他既然是被冤枉的,为什么那样要紧的关头,他还有心思跟自己妻子计较?
那时候薛留良不应满心念着自己的清白?他要么勃然大怒,要么惶恐不安,这些反应都是很正常的。
可薛留良的反应却很奇妙,他忙着跟妻子计较个高低。
他那披头盖脸的一顿辱骂,元仪华怕是怎么想也想不到。
那绝不是一件符合人性的反应。
谢冰柔轻轻的抬起头来,她之前便在想,是呀,那是为什么呢?
现在伴随案子水落石出,雾淡了,谢冰柔大约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了。
一切好似已经清晰起来了。
元仪华是个贤妻,薛留良便衬得是个拙夫。
家里事情不就是这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利字当头,就连薛重光也要多看重元仪华几分。在薛氏利益跟前,薛留良这个儿子的想法显然并不怎么要紧了。
更何况元仪华还主动替薛留良纳妾,并无争风吃醋。
一个大家妇所能被称赞之品行,元仪华是全部具有,薛留良在她跟前溃不成军,只能任其摆布。
但倘若元璧之事被扯出来,一切都不同了。正所谓攻守易转,一夕之间所有事情都变了味道。
元璧不但是连环杀人凶手,还欲图将杀人的罪过栽赃在薛留良身上。
是元家先负薛家,元后纵然尊为皇后,也短了声气。
更何况别人会想,元仪华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为何薛府的侍卫竟会替元璧栽赃薛留良?是不是元仪华为护元氏一族名声,因此牺牲了自己的夫君?
那许多事情便值得细品一番了。
于是别人便会觉得元仪华是假贤惠。
不是有那么个段子,叫人尽可夫。什么男人都能做丈夫,父亲却独独只有一个。
别人会想元仪华会不会为了维护元家名声,因此掺和了这件事?
谢冰柔慢慢握紧了手提的灯笼,她想薛留良看似倒霉,可在这场污蔑之中,薛留良实则得到了梦寐以求之物。
这难道是巧合吗?
这时的薛留良正领了旨,从牢中出来。他狱中虽得照拂,不过到底不比家里,于是自然是有些狼狈的。
可纵然有些狼狈,薛留良精神头却很好。
他一双眸子在闪闪发光,显得十分之开心。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流露这般开心神情了!也许是从他娶了元仪华开始?
那些逃开的意气风发似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使得薛留良面上流淌着快活神情!
第047章 047
梧侯当然会来亲自接自己儿子, 另外卫玄亦是赶来。
卫玄来此还是奉诏安抚,毕竟薛留良受人冤枉,领了天大的委屈。更何况明眼人亦是能看得出,皇后为护元家名声, 是想要牺牲薛留良的。
薛留良倒是福大命大, 牺牲未遂。
卫侯方才杀了人, 衣襟上还沾染了几点血污。但薛留良一见卫玄,也两眼放光。他匆匆前去, 重重弯腰作揖:“多谢小卫侯为我奔波,不畏权贵, 还我清白。”
薛留良嗓音很亢奋, 说话也很激动, 薛重光当然也看出自己儿子不对。
薛留良什么时候跟卫玄这么熟了?
卫玄也快快将薛留良扶起,说了些宽慰的话,又讲天子圣明, 必不舍得功臣之后蒙冤受屈。
那话让薛重光听得颇为刺耳。
薛留良转身,他方才已向父亲行过礼,如今又再次行礼。
“阿父多日为我奔波,为儿辛苦,我有些言语, 想私下跟阿父说一说。”
薛重光却望向了卫玄, 想着这个私下大约也是包括卫玄在场的。
卫玄温和笑了笑。
短短几日,薛留良确实有了很大的不同。
他一改往日之庸碌, 也不再提那些妻妾争风, 更没有提这几日入狱之委屈, 而是开始讲起了大局。
“开国之初,虽有许多艰难, 可机会也是更多。阿父立下大功,被封列侯,也使我薛氏有无上之荣光。所谓时势造英雄,阿父正是如此英雄,又遇着如此时势。”
“而今天下太平,马放南山,正是一派和乐安宁之景。儿子自然也盼大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过祁姓之王封遍天下,有的占据富庶之地,又得盐铁之利,这些诸侯国中立国相,设九卿,自任官员,愈发骄纵妄为,实为我大胤隐患。”
薛留良又话锋一转:“但这亦是大胤最后一个拢得军功,攒取功劳得机会。如今太子年轻,锐意进取,决意不容这些。”
薛留良低声:“儿子想要争取这样的机会。”
他嗓音虽低,可声音却有无限渴求。一个人如若被压抑太久,自认怀才不遇,便会有这样的急切。
可薛重光目光绕过了薛留良,却落在了卫玄身上。
薛重光蓦然淡淡一笑:“良儿忽而有这样的见识,是小卫侯的一番教导吧?”
卫玄确实有蛊惑人心之能,他不知晓给薛留良说了什么,说得薛留良是亢奋无比,急急盼着立功。
一把火在薛留良心里面点起来,让薛留良居然开始追逐梦想。
薛重光都没想到过自己儿子身上还有这样的热情。
卫玄倒是显得很谦逊:“薛兄本就有一腔抱负,只是被消磨了志气罢了。”
薛重光提点自己儿子小心被卫玄蛊惑,薛留良固然听明白了,却是觉得自己没有错。
他之前听过父亲分析,因为父亲是楚臣,所以暗暗受到一些排挤,使得天子不够放心。
但那都是旧日里的事情了,年老的陛下可能还有几分对楚人的忌惮,可是年轻的太子早就不在意这些个陈年往事。
既然太子在招兵买马,父亲为什么还要继续那个漫长的计划呢?
眼前不就有个机会可以抓住?
更何况卫玄说得也没有错,投资太子固然是有风险,但投资一个皇后,难道就十分妥帖?更何况父亲之所以投资皇后,也是因为皇后生出了个太子。
这些话薛留良不说,他相信自己父亲也能想明白,更能想通透这是个大好机会。
薛重光容色却很深沉,他并不像自己儿子那般激动,而是若有所思。
薛重光:“良儿这桩案子,也是劳烦小卫侯费心了。”
薛留良唇瓣动动,似有些话想要说一说。
关于这件事,薛留良对卫玄是心存感激的。
之前有人将死人东西放入薛留良房中,闹得薛留良浑浑噩噩,惊惧不已,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杀了人。
直到卫玄寻上他,对方解开了这个谜,又让他知晓吴川便是内奸,更让他亲眼窥见吴川私自潜入栽赃陷害。
那时薛留良怒不可遏,本想跳出来揭破此事。
可是卫玄却是阻止了他。
卫玄嗓音深沉而和煦:“薛兄现在说出去,又有什么意思?”
阻止了元璧的栽赃陷害,那么这件事情很大可能就不了了之。除非梧侯府那么头铁,当真去跟皇后娘娘撕破脸,非要指出元璧是杀人凶手。
既然如此,何不让元璧栽赃陷害成功呢?
只有成功了,梧侯府才能占据道德制高点,便是元后亦是心中有愧,绝不能多说什么。
别人才会感慨元璧真是狠心,就连姻亲也能陷害,世人皆知是元氏负了薛氏。
这其中自然是会有一些风险,更不知卫玄能不能信得过。
然而薛留良牙一咬,还是答允了这件事。
他再受不得家中那个女人,宁可搏一搏。
薛留良嗓音很低,很沉:“父亲想来也看清楚了,难道元后当真不知元家大郎便是杀人凶手?可是儿子入狱时,未曾见元后有一言半语。是否皇后娘娘觉得,与其元家名声受损,不如儿子入狱?”
薛重光没有说话。
也许薛留良说得没有错,也许人性便是如此。
“儿子听说之前那谢济怀颇受恩宠,声势滔滔,吹成什么样儿。怎么一夕之间,谢济怀便能有这样声势?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奇怪得事?恕我直言,只怕是有人刻意造势,想要这桩案子尘埃落定,定了声音。”
“否则,哪怕是为了顾及我薛家心情,皇后至少不会对那个谢济怀那样的恩赏。”
薛留良如今倒是句句都对。
任何关系都是禁不住试探的,谁都会以自己利益为先。
从薛留良当真被栽赃陷害开始,有些事情便已注定。元后为了元家名声,必然不会顾及薛家的利益。
这试出的结果自然会令人心凉。
薛重光见多识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也明白自己确实不可能毫无芥蒂。
他既心存芥蒂,皇后自然也是会心存猜疑,那么许多事情就变得没意思。
这样明明白白的挑拨,也许方才是最不能避。
眼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薛留良图穷见匕:“既已闹至这个地步,儿子和元仪华再过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只盼与她和离。”
对于这桩梧侯府的家事,卫玄并没有发表任何的意见。
但薛重光却觉得卫玄在打量自己。
自己亲儿子替这个小卫侯将了自己一军,如今他已与皇后有嫌隙,此刻再不允和离,又显然是拒绝了太子。
无论如何,梧侯府终究是要选一个的。
薛重光心里泛起了惊涛骇浪,也许还有许多感慨,但既已是如此局面,他终究还是下了决断:“既闹成如此,大约是没什么缘分,也便如你心意,只盼你不要后悔。”
夜色已深,这一夜元后却仍没有睡。
寝宫之中明烛高烧,元仪华深夜被接入宫中,哭得跟泪人儿一样。
元后平肃并不算是个会安抚晚辈的长辈,可如今却让元仪华伏在自己膝头痛哭。
元仪华既端庄,又自信,在薛府当家做做主母那么多年,早就不是个小女孩儿了。
可现在,元仪华哭得比小女孩儿还要狼狈。
直到现在,她仍不肯信自己得到消息,她口中说道:“大郎为何如此?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使我如何自处,使族中姐妹如何自处?”
她的手指慢慢往下摸索,摸着了自己的小腹。
元仪华身子骨不错,如今又怀孕了,这腹中胎儿已有两月。
不过她跟薛留良的关系一向都没好过。
有些男人就是这样,纵然跟你同床共寝,也不代表他对你有什么情意,更何况元仪华本就貌美,比家里两个小妇还要美上许多。
薛留良本来也没吃亏。
元后慈和的听着元仪华哭闹,哪怕今日元后已经历太多折腾事,她仍表现出一种细致的耐心。
等元仪华哭声小了些后,元后方才用手帕擦去她面颊上的泪水。
“所谓名声,本也不打紧,日子久了,这件事情本就会淡忘。只要我这个皇后娘娘仍然好好当着,元家女儿也不会嫁不出去,仍是别人急切求娶的好女娘。”
“至于你如何在薛家自处,我也知晓你与薛留良相处时情景,知晓你平素受了委屈。以你品貌,本就可惜了。所以璧儿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坏事,你便与薛留良和离便是。”
元仪华如遭雷击,喃喃说道:“和离?”
她从未想过和离,她从来把薛家当作自己的事业,薛留良爱不爱她不要紧,她只要好好做好她这个当家主母,使得薛府兴盛强大。
可现在姑母却让她和离?
元后温声说道:“是呀,你也该和离了。这正经夫妻间相处,并不是你跟薛留良那样的。这夫妻之间,确确实实有这个个利字,不然怎么生有门户之别。可除了利益,也要多多少少有些情意。”
“就如我和陛下,我心里仰慕陛下,陛下固然也有用得着我之处。但正因为我们夫唱妇随,什么都是一条心,自然也有些相濡以沫之情,彼此之间并不觉得厌倦,日日相对也觉亲切。可你跟薛留良却一点情意也没有,你要向东,他却向西,两看生厌,那这日子过着也没什么意思。”
“阿仪,夫妻之间不能全指着情意过日子,但也不能一点情意也没有。你还这么年轻,又这么美,不该枯在梧侯府,一朵鲜花也平白凋谢了。只要你和离,很快姑母便会给你挑个新的,你不要想着偏要勉强,要想着合适。”
元后那些话仿佛有些道理,元仪华却不由得抬头,颤声说:“可是我与薛留良已经生了孩子,孩子怎么办?梧侯不会同意我带着自己儿女,我这个当娘的如何自处?我,我怎么能舍得自己亲骨肉?”
元后倒是很沉得住气,她伸手擦去了元仪华面颊泪水:“你也知晓,这两个孩子梧侯府必定是会加意照拂,不会薄待。更何况,还有我这个皇后面子在。而且你再嫁也选个京城里的,要瞧孩子能走多远?孩子有什么委屈你能不知道?”
“你怕离得远,孩子跟你生分了。却不知小孩子最厌管束,你时常瞧一瞧,反倒记你好。等两个孩子长大,见你和蔼可亲,有权有势,又心疼他们,谁不肯认这样亲娘?”
“如若你继续折在梧侯府,这以后日子恐怕是比不得从前日子了。梧侯从前虽器重你这个新妇,可薛留良才是他的亲儿子。这样的倚重,当不得真。你若强留,最后不过闹得一身怨气,彼此折磨,孩子们见了也不喜欢。”
元仪华没有吭声,元后便知晓她已经被自己说动了。
元仪华把做个主母当作自己事业来做,如今在梧侯府做不下去,大约是要另谋高就了。
见元仪华已被说通,元后终于再补充一句:“至于肚里这个,吃一贴药,打了就是,莫再多误一年的好光景。”
到了次日,元仪华和薛留良和离的消息便传入了谢冰柔的耳中。
谢冰柔虽猜出了几分,但也没想到人家居然整得这般迅速。
这效率令人叹为观止。
据闻二人和离之际,薛留良态度倒是便好了,还人前感慨一番。薛留良居然说元仪华自从嫁入薛家处处尽心恭顺温良,只是如今闹出此等事情,彼此之间有了嫌隙,这日子终究过不下去,却并不是元仪华的错。
旁人也是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居然还闹这一出。
也不免有人猜测,恐怕是薛留良怕得罪了元后,故而方才这样言语。
但此话大约也说不通,从前薛留良和元仪华素来不和睦,那时也没怎么看元后面子,更何况如今还是元家不占理。
谢冰柔倒是猜出了几分薛留良的心理。
一个人如若占尽上风,便会显得宽容,更何况薛留良也想装一装大度的人设。
沈婉兰是直到今早才知晓元璧之事,又听闻了薛留良跟元仪华和离。她寻谢冰柔时容色如常,只是似乎隐隐有一些平日里没有的兴奋。
如今沈婉兰轻轻的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薛夫人一心贤良淑德,做好她这个薛家妇。可她虽嫁入薛家,终究是元家女娘,也是被元家所累,平白被元璧连累,闹得名声不怎么好。她也是可惜了,想来也是很难受。”
沈婉兰话倒是说得很漂亮。
谢冰柔不动声色望向她,忽而说道:“薛夫人当初为了维护自己弟弟,却对你很是无礼。婉兰,你却没放在心上?”
沈婉兰含笑摇头:“只不过是些小事,我若放在心上,搅的却是我自己清净。”
“其实,阿斐之前还来寻过我,他总是不甘心,想劝我说我还是有机会。”
“可惜我已不相信他的许诺,还觉得从前的自己很傻。女子总是这样,盼着能抓住什么,救一救自己,哪怕这块木板并不怎么牢靠。可是到最后,她却发现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我没有理睬他,心里已经将他放下了。冰柔,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好?”
谢冰柔目不转睛盯着沈婉兰,点点头说道:“自然是很好。其实,你不似样子上那般柔弱,婉兰,你总是会自己救自己的。”
沈婉兰忍不住冉冉一笑:“我连阿斐都放下了,怎么还会跟他的阿姊计较?如今我只会为了薛夫人感到惋惜。”
谢冰柔心想,这倒也未必。
这世间恨比爱更长久,哪怕沈婉兰已经放下元斐,却并不代表她一定能放下元仪华对她的羞辱。
毕竟元仪华那时候那些话实在是太过于难听,说沈婉兰要不要做元斐的小妇。
元仪华是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沈婉兰,言语里没有半分客气。
其实今日沈婉兰便算嘲笑元仪华两句,也是人之常情。这世上的人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圣人,这也是在情理之中。
可沈婉兰却表现得很大度,她仿佛并不愿意在谢冰柔面前展露半点污秽。
有些姿态摆得太过,便显得太假。
当然这也许不过是沈婉兰的一种个人处事习惯,原不必吹毛求疵。
沈婉兰接着又提及了谢澈和秦玉纨一家子。
谢济怀既已获罪,不过一个晚上,这一家人处境便是天上地下之差别。
秦玉纨昨日还得意洋洋,觉得自己生了个宝贝儿子,破了奇案,立下大功。
可到了今日,谢济怀不过是沽名钓誉,意图栽赃的杀人凶手。
谢澈是觉没脸见人,干脆闭门不出。这关键时刻,出来丢人的终究是家里的女人。
秦玉纨见过温蓉这个大夫人,只说如今多有不便,便想要迁出府去,离开京城,以避那些个流言蜚语。
温蓉自也知晓这其中为难之处,故也已应允。
沈婉兰柔声叹息:“谁也没想到济怀是这样的人,若不是你立下大功,就凭他之所作所为,只恐怕还会连累谢家。不过,家里人终究是被他连累的。冰柔,你说我们要不要去见见兄嫂,加以宽慰?”
谢冰柔望向了沈婉兰,沈婉兰确定秦玉纨见到自己会感到安慰吗?
但沈婉兰确实是一派担切之色。
谢冰柔轻轻说道:“可是想到阿韶的死,我到底有些不愿意去。”
沈婉兰面上便迅速浮起了一点儿愧色:“是我思虑不周,忘记冰柔去了后会触景伤情。”
谢冰柔则说道:“我只是想到阿韶的死可能还有什么别情,故而无心去做别的事。”
第048章 048
谢冰柔此言一出, 沈婉兰脸上流露恰如其分的惊讶之色,是一分不多,一分也是不少。
无论怎么看,沈婉兰的反应也没什么异样。
然后沈婉兰面上泛起了关切, 殷切伸手握住了谢冰柔的手:“这又是怎么回事?莫非阿韶的死还有什么曲折?冰柔, 却不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谢冰柔手是凉的, 沈婉兰的手反而是温的。
谢冰柔缓缓说道:“其实今日上午,我还特意去见了谢济怀。”
沈婉兰啊了一声:“我还好奇你上午去了哪里, 今日我来拂雪阁寻你,却见你不在, 这心里不知晓多担心。所以我上午寻你一遭, 下午也再来寻你。冰柔, 你可有些不妥?”
她似是对谢冰柔关心之极,言语切切,话也多了很多。
谢冰柔摇摇头, 说道:“我无事,其实是谢济怀想要见见我。我只不过是想要听一听,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他见着我,是又求肯,又喊冤, 最可笑的是, 他居然说阿韶并不是他杀的。他是被人算计,被人栽赃陷害。”
“怎么会不是他?不是他, 又能是谁?”
沈婉兰听得很认真的样子, 眼神也很关注, 她喃喃说道:“这其中说不定真有什么隐情——”
然后她又皱眉:“也许,他只是死不悔改, 使了什么计策,只盼你能救他活命。”
沈婉兰最后又说:“对了,他究竟攀咬了谁?”
谢冰柔目不转睛看着沈婉兰:“没有,他并没有说是谁,大约当真是胡言乱语。”
其实谢济怀并没有说这些话,谢冰柔固然又去寻了谢济怀,然而却是她问了谢济怀一些问题。
沈婉兰轻轻皱起眉头:“他这个人,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是这般死不悔改,真是令人觉得可厌。”
沈婉兰这么皱眉说话时,眉宇间对谢济怀的厌恶倒确实是货真价实。
然后这日入了夜,沈婉兰院子里倒是来了个访客。
谢冰柔梳了男装,提着灯笼,特意来寻沈婉兰,身边也被带婢仆。
阿萱摇醒沈婉兰时,沈婉兰本睡眼惺忪,听闻谢冰柔来访,倒是忽而清醒过来。
得知谢冰柔来找自己叙话,沈婉兰眼底一瞬间掠动了一缕光芒,不觉紧紧珉紧唇瓣。
大半夜的被人摇醒,沈婉兰也没什么起床气,而是匆匆穿衣打扮,来见谢冰柔。
谢冰柔等了一阵,很快便见到了沈婉兰。
沈婉兰似未想到谢冰柔这么晚来还来拜访自己,面颊隐隐透出讶然之色。
不过她反应很快,很快流露出欢喜之色,展露出欢迎沈婉兰样子。她伸手拉着谢冰柔入内,那一双手又温又暖,反倒是谢冰柔的手掌透出几分冷意,不过沈婉兰竟不以为意。
谢冰柔轻柔说道:“婉兰,有些话,我想和你说一说,也只想和你说。”
一瞬间沈婉兰面颊似透出了几般异色,可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又恢复了温婉容色。她含笑说了声好,然后唤退了阿萱,做出一副要跟谢冰柔说体己话的模样。
她说:“你想要什么时候跟我说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自我七岁与谢家结缘,我心里早把你瞧做真正姊妹。冰柔,当初我以身替你,是父亲的主意。可如今以我们两人之间情谊,我也是甘愿的。”
谢冰柔沉静的眸子里带着一缕审视,沈婉兰却好似察觉不到这样的审视。
沈婉兰嗓音愈柔:“我得谢氏教养,原不该有什么不足,便算受些冷眼,经些闲言碎语,也不过因为我出身。我已经得了这天大的福分,绝不敢有什么见怪。可未曾想,你来之后,倒真视我为姊妹,对我尊重照拂。婉兰,婉兰感激涕零——”
她说到了此处,眼珠子也是不由得红了。
沈婉兰这般情切,谢冰柔却忽而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淡淡的讥讽。
沈婉兰蓦然身子一僵。
谢冰柔缓缓说到:“婉兰,那日在梧侯府,我见着你算计崔芷,你也是这副情态,说着差不多的话。你总是这样,很会利用人心。”
谢冰柔言语非但不善,甚至有些尖锐了。
沈婉兰没有动怒,她面颊浮起了一缕奇异之色,秀润面颊隐隐有着一缕幽润。
谢冰柔又说道:“阿韶其实是受你算计,方才死了的。”
沈婉兰仿佛有些惊讶:“五娘子,你糊涂了,你不是说阿韶是济怀所杀?”
然后沈婉兰面上神色里甚至沾染了些悲悯之态:“我看你是糊涂了,看来因为阿韶之死,五娘子实在太过于悲痛,于是这件事情就过不去。”
谢冰柔:“人是谢济怀所杀,可是有人却诱使此事发生。沈婉兰,你跟阿韶自然没什么冤仇,可是你在谢家,却有一个极大的困扰,那就是谢济怀倾慕于你。”
“你如此美貌温柔,使得谢济怀垂涎于你。他为人向来自以为是,对你多番滋扰,每次皆对你奚落贬低,令你不堪其扰。谢济怀是被他的母亲宠坏了,可秦玉纨非但不肯反省自己儿子的过错,反倒千方百计想要将你逐出府去。除了收买婢子教唆青缇跟你为难,想来秦氏也使了许多别的手段。当然,这一切皆不可能是她儿子的错。”
“我想你在谢家的日子也是如履薄冰,并不好过。而你唯一的指望,就是元斐娶了你,使你离开谢家,那是你唯一的救命稻草。而且你与元斐关系交好,谢济怀虽然嫉恨,可也盼能攀上元家关系,不免收敛几分。可是,你唯一的希望却被元家对元斐安排打碎了。元家并不愿意元斐娶你,而是盼元斐娶崔三娘子。”
“等谢济怀去了梧侯府后,当他得知这个消息,我相信他必定也是趾高气昂的告之于你,同时对你说了无数贬低的言语。包括,元仪华调侃要纳你做小妇。”
伴随谢冰柔娓娓道来,沈婉兰面上神色亦愈发幽润深沉。
谢冰柔:“这个时候,你又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这根救命稻草就是我这位谢家五娘子,是不是?”
沈婉兰唇瓣动动,终究没有说话。
“你觉得我有些手段,能替你除掉谢济怀。后来你看到我跟谢济怀因阿韶之事闹翻,于是你脑海里便浮起了一道计策。”
“那就是让谢济怀杀了阿韶。”
谢冰柔那些轻柔话语却好似石破天惊,如惊雷乍响,令沈婉兰身躯一颤。
不错,就像谢冰柔所说那样,沈婉兰觉得谢五娘子是个很有本事的女娘。
谢冰柔刚回来,就得到了大夫人温蓉的喜爱。她路上遇见了裴妍君,裴家千金也跟谢冰柔有说有笑。
谢冰柔会写验尸格目,章爵这个桀骜之极之人也颇为欣赏。她去了梧侯府一趟,竟也收获了元仪华的人情。
后来梧侯做寿,谢冰柔跟阿韶表演了主仆情意,而这一幕居然被小卫侯看见了。
小卫侯目下无尘,沈婉兰盛装打扮,也未得到其半分垂顾。但小卫侯却看了谢冰柔片刻,大约是有些欣赏的。
于是她自然觉得谢冰柔很是厉害,很了不起。
就连自己对付崔芷那么些个手段,何尝不是被谢冰柔看得清清楚楚?
就像谢冰柔说的那样,自己觉得谢冰柔很是厉害。
可沈婉兰却向着谢冰柔摇摇头,她双眸浸出了泪水,双眼染上了一层雾蒙蒙。那样子看上去既委屈,又可怜,更显得十二分的无辜。
谁见了都会动摇,想沈婉兰也许并没有做这样的事情,这个女娘可能是无辜的。
可谢冰柔却并没有动摇:“于是那日在梧侯府,便是你最好的机会。我走之后,你本在房中歇息。其实你那时受了伤,明明平日里又对谢济怀避之不及,为何却主动请谢济怀来见你?”
“你素来谨小慎微,明明知晓那日谢济怀与我发生冲突,正是急怒焦躁之时。可你仍将他请了过去,偏挑那个时候跟他说清楚。你自然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谢济怀惊怒交加,竟撕了你一条袖子,对你极之无礼。”
沈婉兰摇头,颤声:“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急了,我只想跟济怀说清楚,我怎么能想到他是那样的人?”
谢冰柔却不理睬沈婉兰辩驳:“然后,你才让阿韶去寻被激怒的谢济怀。阿韶作为婢子刚刚拒绝了谢济怀拉拢,而谢济怀又正恼怒,对了,是你告诉我的,谢济怀还有激动起来服食五石散的毛病。你布好了局,不用动自己一根手指头,就能将旁人置诸死地。”
沈婉兰眼泪夺眶而出:“不是,你冤枉我了。”
谢冰柔眼珠子不眨望着她:“既然如此,你左耳处的那道伤痕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婉兰如触电一般打了个机灵,伸手抚住了自己左耳朵。
谢冰柔眸子里幽幽里掠动一缕精光:“阿韶是个知晓分寸的人,那日她已知晓自己跟谢济怀闹得不快,哪怕见你受辱,多半会寻我商讨对策,又怎么会鲁莽寻上盛怒之下的谢济怀?”
“然后我问过阿萱,阿萱说谢济怀那日对你无礼,不但扯下了你一条袖子,还生生扯落你一枚耳环。于是你恳求阿韶,让阿韶替你取回这枚耳环。因为耳环是女郎贴身之物,谢济怀拿捏在手中,说不得会造出许多谣言,损害你的清誉。”
“而阿韶呢,她并不知晓你想她死,她很同情你,她觉得你很可怜。于是她明明知晓谢济怀是在盛怒之下,她也想向谢济怀讨回那枚耳环。”
“可今日我又去问落狱的谢济怀,你说好笑不好笑,他只说扯了你袖子,却并没有撕下你的耳环。”
“沈婉兰,那枚耳环是你自己撕下来的!”
“那日谢济怀与你发生争执,你明明一向畏惧谢济怀,却居然让阿萱在屋外等候。屋外的阿萱只听到你跟谢济怀的争执,却并未亲眼看见他夺你耳环。是你在谢济怀转身离开之际,狠心扯下自己一枚耳环。”
“因为你要寻一个由头,恳求阿韶替你寻谢济怀,从盛怒谢济怀手中讨回那枚不存在耳环。”
沈婉兰手掌轻轻发颤,她哑着嗓子,夹杂怒气说道:“五娘子,你只不过是不信我罢了。你不信我,偏偏去信谢济怀。所谓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我沈婉兰终究不过是个外人。”
沈婉兰这样言语时,她身躯也似在轻轻颤抖,嗓音里更透出了几分惧色。
但沈婉兰言语里的怒气却不由得多了起来。
“谢冰柔,你因为死了婢子,因而精神失常,癔想疯癫,瞧谁都是凶手。你无凭无据,你能待我如何?”
是呀,谢冰柔能待自己如何?
就像谢冰柔所说那样,那是个很巧妙计策,自己没动一根手指头,没沾一滴血,就巧妙施展这博弈之术,使得谢济怀跟谢冰柔撕破脸,斗个死去活来。
而这些日子,她也看得津津有味,到最后死的是阿韶,输的是谢济怀。看来这谢五娘子确实厉害,她筹谋着跟谢五娘子继续做好姐妹。
可现在,谢冰柔却跟自己说这些话。
谢冰柔眼底火光一吐。
谢冰柔冷冷说道:“哦?你若问心无愧,缘何那日只说自己被谢济怀撕去衣袖,却不肯说自己被夺了耳环,更没有告诉我你哀求阿韶替你夺回耳环?你只说阿韶见谢济怀对你无礼,便与谢济怀理论。因为你怕我向谢济怀质问时,谢济怀矢口否认,于是我便会知晓是你说谎。”
“若对簿公堂,我相信谢济怀很愿意与你对质。”
“更何况阿萱也会作证。”
沈婉兰喃喃说道:“阿萱也会作证?”
谢冰柔柔声说道:“是呀,阿萱也会作证。她会作证那日你是怎样哀求阿韶,声称自己贴身耳坠被谢济怀所夺,让阿韶凑到谢济怀跟前。她也会想起,那日她本劝诫过你,说何必招谢济怀来叙话,可你却执意不听。”
“连你贴身婢子都知晓不可触怒谢济怀,你却置若罔闻。你那日盛装打扮,除了为了激怒崔芷,还是给谢济怀瞧的。”
“你让谢济怀看到你是那样的美,可是这份美却不会属于他。”
“对了,阿萱更可以作证,你在去梧侯府赴宴前,就在谢济怀跟前说,说我这个五娘子根本看不上他,打心眼儿里轻视于他。她可以作证,你一直在我和谢济怀之间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生恐打不起来。”
沈婉兰已经慢慢回过味儿来,她也寻到了自己恐惧源头,她深呼吸,然后说道:“阿萱什么都可以作证,是不是因为她现在已经是五娘子的人?五娘子,你已经收买了阿萱,使她对你言听计从?”
是了,一个婢仆又能有什么忠义?
而且谢冰柔才是谢家正经小姐,自己只不过是个门客之女。如今谢冰柔又攀附上小卫侯,可谓声势极盛。
可自己跟元四郎的婚事却是摇摇欲坠,恐怕是保不住了。
傻子都知晓应该怎么选择。
她想着方才自己令阿萱退下,阿萱大约也知晓谢冰柔会跟自己说什么。可那时自己心烦意乱,竟无暇去打量阿韶面上神色。
她也相信,以谢冰柔的手腕,不过三言两语,必能使得阿萱为之所用。
夜色已深,月亮已经升了起来了。
阿萱手掌在兜里面摸索,摸着几块沉甸甸的金饼。那是五娘子赏赐,谢冰柔出手很阔绰。听说五娘子已经是宫中女官,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谢五娘子不单单是谢家真正的嫡出血脉,出手也很大方。
阿萱想,更何况我说的皆是实话。
是,她作为沈婉兰的婢子,从前很同情沈婉兰,也对沈婉兰很忠心。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想得到自家姑娘是这样的人呢?
一想到沈婉兰满口谎话,不动声色坑死阿韶,她便不寒而栗。
阿韶跟自己皆是婢子,所谓兔死狐悲,阿萱也为沈婉兰的可怕遍体生寒。
她以为沈婉兰恭敬和顺,对人处处容忍,是个极委屈的小可怜。可沈婉兰不过是惯会演戏,博人同情罢了。
阿萱面颊热辣辣的发热,她想难怪旁人皆说沈婉兰是门客之女,出身寒微,惯用心机。从前自己还替沈婉兰觉得委屈,可未曾想旁人的言语尽皆真实,竟颇有几分道理。
沈婉兰并非谢氏血脉,难怪竟然是这么一副品行。
阿萱这样想着时,手指将衣兜里的金饼握得更紧些。
第049章 049
此刻沈婉兰面颊泛起一层可怕的僵硬, 反倒是谢冰柔容色平静些。
可谢冰柔纵然是容色平静,言语却是咄咄逼人的:“你做完这些事,后来回到了谢府,就找了个借口, 说这副耳坠不吉利, 于是让阿萱将剩下那枚耳坠扔了去。”
“可你大约不了解府上的婢子, 你虽在谢府受了刁难,可大夫人未曾在吃穿用度上克扣于你。你匣子里首饰件件都不差, 就是单单一个耳坠,对于一个下人来说也是很名贵的。所以阿萱并没有扔掉, 而是私自藏起来。”
谢冰柔拿出阿萱藏着的那枚耳坠, 放于几上。
她接着说:“至于另外一枚自己偷偷摘下来的耳坠, 你自然不敢随意扔在梧侯府,更不敢随意扔在谢家。因为你谨小慎微,你一直就是这种小心翼翼的性子。本来你可在回谢家途中扔掉, 可一则那时阿萱心生畏惧,与你左右不离,你怕露出什么破绽,故而不敢妄动。”
“以上不过是我猜测,可没想到我让阿萱私下替我找一找, 竟当真有收获。你是谢家娇养姑娘, 活动范围有限。阿萱一番搜索,居然在你院中花盆土里寻到另一枚耳坠。”
这样说着时, 谢冰柔又取出另一枚耳坠, 放在刚才耳坠旁。
两枚耳坠正巧是一对。
这样子的机缘巧合, 恰巧证明了沈婉兰的居心叵测。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也许这世间任何事,本便会留下破绽。
沈婉兰怔怔瞧着,她泪水一滴滴淌落,然后流露出一种可怜的神气。
她咬着唇瓣,哑着嗓子说道:“冰柔,我没想到会这样子,我只知晓谢济怀脾气不好,我没想到他会想杀了阿萱。我真的没想到会闹成这样,我只不过是想你替我出头,因为谢济怀都快把我逼疯了。”
“我千方百计去博取阿斐的怜爱,可你知晓阿斐这样的人,他是何等懦弱无能。我也要为自己打算,我自然会想到阿斐会弃了我。所以我想到这样自保之策,我不过是想激化你跟他之间矛盾,我没想过,想过闹成这样子!”
“阿韶死了,我也忐忑不安,我夜不能寐,我很后悔。我也盼能赎自己罪过,我盼真凶落网,盼阿韶能安息。”
“可正因为我这些算计,才会害死阿韶。我,我一生一世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沈婉兰这样子忏悔、痛苦,她面颊尽数是泪痕,泪水滴答从面颊滑落,润入了衣襟之上。
谢冰柔手指比在唇前,这样轻轻嘘了一声,然后她说道:“沈婉兰,事到如今,你还是没有说实话。”
“你何必假惺惺,在这里演戏?”
“我记得那日自己给崔芷验尸回来,你拉着我的手,除了对我百般安慰,还跟我提供重要线索。你说到自己衣袖被谢济怀扯了去,不但如此,你还跟我提及了一桩往事。你说谢济怀平日里温文尔雅,可有一次一个仆人得罪了他,却险些被他打死。”
“你是知晓谢济怀脾气的,你知晓谢济怀脾气上头时,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更何况,你还知晓谢济怀是个欺软怕硬之人。”
家暴的男人喝醉酒后会打老婆,却不会打上司。
“你既有意教唆我跟谢济怀发生冲突,那日栽赃谢济怀夺你耳坠,为何不在我面前哭诉?因为我是谢家的五娘子,看着也厉害,谢济怀只敢言语尖酸,并不敢当真对我如何。如果我去跟他计较,他不会对我如何,可阿韶却不同了。”
“因为阿韶是个下人,对于谢济怀那样的人,一个婢仆能激发他最大的恶意。”
“你可能不能算无遗策,当真算到阿韶会死,但你内心是盼望出现这样的结果,一个让谢济怀彻底毁灭,乃至于无可挽回的结果。你就是想要谢济怀不能翻身,因为哪怕谢济怀坏了前程,不过是让他更加变本加厉骚扰你罢了。”
“我敢笃定,你心里心心念念期待的,就是谢济怀盛怒之下杀死阿韶。就算不死,最好也是落个残废。”
“沈婉兰,我不觉得你会后悔,你只会觉得这一切很顺利。”
沈婉兰面上的泪水并没有全然干透,可她面上的神色已经渐渐冷了下来,她面孔也平添了几许幽幽之意。
没错,她没有后悔,也没有不安,而是欢喜得发抖,一切比她设想都好。
可那时候欢喜里却犹有一缕不安,那缕不安倒并不是因为惋惜阿韶的死,而是担心阿韶当真是被那个连环杀手所杀死。
可沈婉兰心里轻轻捋了一遍,又觉得绝无此等可能。
哪里会会那么巧?更何况她虽不了解那位连环杀手,却是了解谢济怀。
那时她窥见了谢济怀的反应,看破了谢济怀的心虚,笃定谢济怀必定是做了不可饶恕之事。
别人她不管,可杀了阿韶的凶手一定是谢济怀!
她把这一切算得很好,哪怕五娘子没想象中顶用,可那时候谢令华这个大兄不是也已经回来了?
有谢令华在,倘若谢冰柔无能,自己也可以向谢令华告密。
不过五娘子并未让她失望,谢冰柔很快振作起来,甚至巴结上小卫侯。那日雨水纷纷,谢冰柔一身泥水回来,于是沈婉兰将谢冰柔拉自己院子里说体己话,甚至百般引导,让谢冰柔注意力落在了谢济怀身上。
这一切,本来是很顺利的呀!
谢冰柔是双刃剑,她太过于聪慧,于是这个女郎查到了谢济怀,然后也勘破自己诡计。
她软语求饶,可谢冰柔却当真像是一块寒冰了,竟不为所动。
谢冰柔一双眸子沉润而锋锐,看透了她灵魂深处的污秽与黑暗,似已将她整个人看个通透。
沈婉兰如芒刺在背,她自然是狼狈不堪,她当然极不喜欢这样感觉。从谢冰柔第一天回府时开始,她便知晓这位谢五娘子是个厉害角色。
她其实并不喜欢谢冰柔,但她从来没有想过与谢冰柔为敌。
她喃喃说道:“五娘子,我从来没想过与你为敌的。”
她知自己这样的言语十分荒诞,尤其是如今谢冰柔将她之伪装撕个粉碎。
但是这样言语居然并非虚妄,难得有几分的真心实意。
就像沈婉兰跟阿萱说的那样,那些没好处的相争,原本也没什么必要。
她瞧着谢冰柔,说出些让谢冰柔觉得十分可笑的话:“阿韶不过是个婢子,我没到你居然这般在意她。”
沈婉兰一咬后槽牙,她面颊还有发润的泪水,可如今却很狼狈:“不是么?”
“阿韶只不过是一个婢子,却压了你的风头,还越过你得了昭华公主称赞。你嘴里很宽容大度,可你心里难道一点儿不介意?我这么做,岂不是暗暗顺你心意,让你出了一口气?”
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充满了虚伪、自私、攀比以及嫉妒。
她自然觉得谢冰柔也没什么可例外。
沈婉兰鼻子吸了一口气:“我那时不知道你会这么在意她。”
她以为谢冰柔嘴上说得漂亮,可心里却会幸灾乐祸。如若能借此扳倒谢济怀,她跟谢冰柔两人皆是一石二鸟。
房间里静了静,谢冰柔蓦然攥紧了手掌。
沈婉兰这么以为,可她凭什么这样以为?
谢冰柔眼底泛起了潮润的泪意,黑润的眸子里蓦然透出了一缕微凉的讥讽:“婢子的性命无足轻重,那别人说你门客之女,你心里其实也认定他们说的是对的。”
沈婉兰却竭力为自己分辨:“五娘子,我不是故意的,我并没有想你难受。你饶了我这一次,婉兰今后必定是会对你言听计从,忠心不二。”
她本来跪坐在几侧,如今却匍匐跪于地上,这样子抬头看着谢冰柔。
沈婉兰眼里满是祈求之色,她甚至还提及当年事。
“十年前,川中生乱,那年我才七岁,我也只是个孩子。阿父甚少回来,我一年见不着他几次。他是个有抱负之人,眼里哪里有什么内宅妇人?我虽是他女儿,可他从没有细细看过我。他唯一一次细细的看我,是因我那年七岁,和你一样的年纪。”
“父亲要我代你去死,我也什么都不能说,因为这是应该的。后来我命好,不但活下来,还送来谢氏,成为谢府之上一个娇客。就像我和你说过那样,我这样以命相博,我并不觉得委屈,反倒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可满府的下人都嫉妒疯了,每个人都在议论我是门客之女,说我出身卑贱,痴心妄想。我挣扎着无非想要活出个体面,我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可是谢济怀却偏对我纠缠不休。”
“难怪我活该如此?难道我便活该如此!”
沈婉兰泪雨雨下,她倾述自己的处境,虽是为了卖惨,可这些泪水里终于也多了些真心实意的味道。
“你该知晓我处境如何的艰难,你也该知晓谢济怀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对我动手动脚,渐失尊重。他觉得我不肯依顺他,是作践他的尊严。我瞧着他看我眼神,就知晓他绝不会放过我。”
“你也该知晓,嫁给谢济怀那样心胸狭隘的人,是一生一世皆不会幸福的。我只是想要摆脱他,我也没法子。冰柔,我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沈婉兰嗓音里夹杂惊惶与酸楚,嗓音里亦平添了颤抖。
谢冰柔认真的看着她:“所以你决意牺牲阿韶,成全你自己?”
那嗓音不算疾言厉色,可沈婉兰却听出了谢冰柔嗓音里冰冷之意。
她忽而明白,至始至终,谢冰柔皆没打算饶了她。
任是自己如何软语哀求,谢冰柔皆不会心软。
自己在五娘子眼里,大约只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想到了这里,沈婉兰那张沾染泪水的凄楚面颊不觉开始发僵。她容色透出了一缕幽润冷意,冷冷说道:“大言不惭,换做是你,落入水中,有一块救命木头,你会推开吗?”
沈婉兰心里渐渐浮起了一缕怒气,她不再伏于地上痛哭,而是重新端正的坐起来。
谢冰柔瞧着她变脸,竟也没多吃惊。
也许这样的沈婉兰,才是真正的沈婉兰。
谢家的养女心硬如铁,为了自己的利益,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也什么都可以牺牲。
两人目光对视,沈婉兰认真说道:“我不过是为了求生,并没有什么错处。”
谢冰柔:“我还是不明白,大夫人素重规矩,谢济怀对她也有几分敬畏。若谢济怀滋扰于你,你为何不向她求助?”
沈婉兰则答:“我怎么能跟你一样?五娘子,你受了委屈,哭至大夫人跟前,大夫人会让谢令华圆你心愿。可我算什么东西,我不过是谢家一个养女?”
“不错,大夫人为人是不错。我虽是养女,可无论是日常用度,还是学习教养,大夫人都没有缺了我去。可我毕竟不姓谢,大夫人待我宽厚,无非是为了谢家名声。”
“大夫人恪守规矩,可是她在意的不是规矩,而是谢氏的体面。我若坏了谢氏体面,岂不是大夫人的仇人?她怎么会站在我这一边?”
“我告诉她了又怎么样?那日梧侯府我不过穿得好看些,她便皱眉觉得我心思深。她是谢家妇,心里自然更向着谢氏血脉。我去告发谢济怀,她肯信吗?会不会觉得其实是我心思深胡乱勾引男人。就算她信了我的委屈,只怕她会急急打发我随便挑个人嫁出去,免得谢氏生出什么丑事。”
“我怎能将自己命运放在她的手掌心?我怎能跟谢家姑娘真正一样?”
“就连你妹妹,也是瞧我不起!”
“这个世界就是有尊卑之分的,阿韶就是个婢子,就像我作为门客之女会被人嘲笑那样,她作为婢子本就是轻贱之物。”
“阿韶本就该死啊!杀死她的是这座城,是这里的门第阶级,冷言冷语以及麻木不仁。你和阿韶才是这座城的外来者!你去学什么验尸,再和一个奴婢成为朋友。但你的规矩不是这里的规矩。我只不过是在你的规矩里得罪了你。”
“你应该留在益州,好好呆在姜家,在那里你岂不是更快活自在?京城这样的地方,你本不该来。”
“这世界对我本就不公道!”
说完了这些话,沈婉兰激动得身躯轻轻发抖,面颊亦浮起了不正常的殷红。
谢冰柔没有打断沈婉兰的倾述,待沈婉兰说完,谢冰柔方才认真看着她,然后幽幽说道:“这世界对你不公道,而你却杀死一个为你讨回公道的人。”
比起沈婉兰的狂风暴雨,谢冰柔的嗓音却是要平和许多。
“她没有嚼你舌根,没有轻视你的出身,没有嫉妒你的得势。在你被谢济怀欺辱时,作为一个婢子她也没有明哲保身,而是大胆为你去寻谢济怀。而那时候,她知晓谢济怀情绪暴躁,甚至撕了你一片衣袖。”
“沈婉兰,你的这些个算计成功,是因为阿韶是个很善良的人。她不但善良,而且很勇敢。她算不到自己会死,却猜到自己许是要吃些皮肉苦头。可是她仍然去了,因为她怜惜你的处境,想为你做些事情。可她绝不会想到,你其实在暗暗祈祷,盼着她死了才好。”
沈婉兰却说道:“她一个婢子,也配怜惜我这个主子?”
她已经瞧出谢冰柔决不会饶了自己了,故她嗓音里更流淌一缕刻意戳心恶意:“她当真是自以为是,不知好歹。五娘子,你怎么教出这么个不知尊卑的东西?”
谢冰柔听了,似轻轻短促叹息了一声:“沈婉兰,你真是令人失望。”
沈婉兰一贯温婉面颊却不由得透出了几许裂痕,可旋即她竟笑了笑。
谢冰柔初时不明白沈婉兰为何要笑,可也回过味儿来了,知晓沈婉兰心里记恨自己,故而刻意戳自己伤口。
沈婉兰觉得戳伤自己能得到快乐,此刻也全不掩藏自己的恶意。
她继续说道:“五娘子,我知你因为阿韶的死十分难受,可若要怨怪,最要怪的便是你自己。”
“若不是你为出风头,刻意在人前招摇,也不会惹来谢济怀借势,进而结仇,之后再因忿杀人。你若学我谨言慎行,小心做人,那便闹不到这个地步。你一个女娘,闹这些幺蛾子,结下这么些仇怨,最后却连累了你那个婢子。然后,你居然还怪罪到别人身上,竟不肯反省是自己的错。”
沈婉兰句句尖锐,可谓诛心。
“你瞧青缇与我为难,我怎不去算计你妹妹?那是因为她不似你这般招摇,自惹祸端,却诿过别人。谢冰柔,根本是你罪大恶极。”
谢冰柔柔声说道:“你瞧,又成了我的错了,你总是怪罪别人,你肯定觉得什么都是别人的不是,你跟谢济怀也是一个模样。沈姑娘,你何必那么嫌弃他?其实你跟谢济怀是同一样的人。”
“谢济怀殿前被拆穿时,也是哭诉自己怎样不如意,怎么样的艰难。人生在世,总是欲壑难填,总会觉得自己无论做了什么样的事,都是别人的错。可我不会惯着,阿韶死了,你也应该替她偿命,付出代价。”
沈婉兰这时候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她蓦然笑了笑:“你凭什么说我杀了阿韶。”
谢冰柔似怔了怔。
沈婉兰冷冷说道:“就凭这双耳环?你凭什么说这便是我在梧侯府佩的那一双?你是谢家姑子,收买阿萱一个婢子,又有何难?阿萱以奴告主,本属不义,官府可以不加以采纳。你言之凿凿,可杀人的确实是谢济怀,别的什么都是猜测。”
“所有一切,只不过是阿萱这个人证。我看告上公堂,先因她以下犯上打上十棍,她还能剩几口气。五娘子,你可知晓什么是上下之别?你以为阿萱敢担上犯主之罪人前指证?她怕是吓得立刻打退堂鼓。”
谢冰柔似感慨:“可是你刚刚已经承认了。”
第050章 050
沈婉兰手指头慢慢抹去了面颊上泪水:“可是口说无凭, 我私底下和谢五娘子说的话,算不得数。我若不认,你也不过是空口白牙污我清白。”
沈婉兰柔柔补充:“我可不想死。”
谢冰柔叹息:“那你就是不讲道理了。”
沈婉兰没有回答,可她眼里流转幽幽火光, 她就是不讲道理又如何?她不想死, 她柔弱身躯之中有滂湃的生命力以及汹涌的野心。
她的人生就是不择手段往上爬, 她怎么可以甘愿认输,然后引颈就戮?
不能的, 她沈婉兰绝不能就这么死了的。她年轻而美丽的生命怎么能折在这里!
谢冰柔也看到了沈婉兰眼里的火光,沈婉兰既可怕, 又艳丽。
然后谢冰柔对她说道:“我本想跟你讲讲道理, 可说到不讲道理, 你也不如我有本事。”
“我虽没什么凭据,可你以为别人信你还是信我?我替薛留良洗清嫌疑,也算是对梧侯府有恩, 我还可去梧侯府聊一聊。其实,连恩情都用不上。因为哪怕你清清白白时,元仪华也当众说要替元斐纳你为小妇。元仪华会信,满京城的女眷都会相信,你这辈子也没机会高嫁。”
“而当我向大夫人哭诉时, 你觉得以大夫人对我的爱惜、看重, 她可会有一丝可能相信你的清白?很快你就会从谢府赶出去,送去别处清秀思过, 不是去尼姑庵, 就是去女道观。当然, 那里的环境可能不会很好。你看你十指纤纤,在谢家养尊处优, 也不知粗衣陋食的生活能不能过下去。”
沈婉兰身子已经在抖了,她眼睛里已经流转了恐惧。
由奢入俭难,沈婉兰过惯了富贵日子,又怎么能再过清贫的生活?关键是谢冰柔给她描述的前景是极之真实的。无论是元仪华还是温蓉,大约确实会如此反应。
可这还没完。
“当然你年轻貌美,虽然机会渺茫,可能觉得保住姓名在庵堂里熬一熬,也是可以忍耐的。你还是可以凭借美貌,制造一些巧遇,又或者送出几封情书,寻来一根救命稻草脱困。特别的元斐,你若松口做她外室,他也一定会想得了你。”
“可是既然说是偿命,我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我如今是宫中女官,虽然匪夷所思,但你大约也发现皇后并未因元璧之事怪罪于我,对我恩赏颇丰。而且我破获此案,在卫侯那里也还有个不大不小的人情。卫侯善于笼络人心,如若我去求求他,他也必定会给我一个回报。”
“还有,你应该知晓章司马好似很爱惜我,对我的话也能听上几句。你也知晓他是什么样的人,在梧侯府是可公然诛灭逆贼的。”
沈婉兰已听懂这样冰冷的暗示,身躯不觉抖得愈发厉害。
一旦送出了京城,自己困于庵中,那么纵然消失,也不会激起什么波澜。
难道指望元斐那软面似的男人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那绝不可能。
以元四郎那懦弱无能的性子,又怎能斗得过眼前这个无所不能的五娘子?
五娘子可是在殿前指证元璧,又认识卫玄、章爵等人,自己怎么和她斗?
偏偏这么个厉害的女娘,又跟自己不依不饶。
她双手慢慢搅在一起,却遏制不止自己身子上的抖。
谢冰柔然后轻轻的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可你毕竟是对我有恩,我知晓你素来是很在意自己名声,也许我也应该还给你一个人情。”
“沈婉兰,你自尽吧。”
房间里静了静,沈婉兰呼吸渐促。
她说不出话,可不就由着谢冰柔继续说:“如此一来,你还是那个京中温婉贤惠的沈娘子,别人也不会说你果然是门客之女,难怪如此。而且,待你死了后,我心里便会原谅你,仍会为你可惜,替你伤心。”
“我们之间,便仍有那么一段好情谊。”
可沈婉兰大约并不想有这样的好情谊,她蓦然拔下一枚发钗,手执利物,向着谢冰柔咽喉划去。
可谢冰柔却灵巧扣住了她的手腕,娴熟寻住穴位,这样一按,不止怎的竟令沈婉兰手臂一麻。
接着她将沈婉兰身躯向前一拉,反手压住,将她制服。
沈婉兰许是想要杀人灭口,却几下被谢冰柔制服得不能动弹。
谢冰柔缓缓说道:“你知道的,我在姜家养大,从前养在川中之地,喜欢四处走一走。姜三郎虽随行在侧,可也担心我身子娇弱,故也教我几招防身之术。”
“不过他总是跟我说,我底子太差,这些防身招式虽然可以学一学,但遇到事情还是快些跑开才最好。”
“你知道我又不是崔芷,学了些浅薄之技,也不值得招摇。”
不过对着沈婉兰,大约也是够用,否则她怎么会私底下跟沈婉兰说这样的话?沈婉兰这些年养在谢氏,是身娇肉贵,心思大约是有些,力气却是不行。
谢冰柔这么点儿防身功夫对付沈婉兰也是足够了。
谢冰柔言语柔柔,沈婉兰心下却蓦然升起了绝望。
她比不上谢冰柔出身,比不得谢冰柔心机手腕,没谢冰柔的本事引得小卫侯留意,就连气急败坏动手,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谢冰柔松开手时,沈婉兰已软坐在地,崩溃似的泪流满面。
此时此刻,沈婉兰没有方才那般凶狠,反倒显得有些可怜了。
谢冰柔轻轻说道:“你若舍不得自尽,我便告去官府,随你怎么选。”
沈婉兰没有说话,只仇恨似的看着谢冰柔。
大约她恨极了谢冰柔不放过她。
谢冰柔瞧着她这副模样,缓缓说道:“有时我便想,那年你代我受难,如若没送入京城,养在谢氏,会不会对你更好些。也许,你便不会做错事情。”
沈婉兰蓦然嗤笑了一声,她伸手胡乱擦去泪水:“谢冰柔,你别自以为是,我心里可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想来到京城,再入谢氏。与其生在泥地里,我宁愿拼得一死,见识这繁华风光,富贵气象,也不枉我这样活一遭。”
“而且,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好得很,是很好很好。”
她虽跌在地上,却是高高抬起了头,也许她心里就像她说的那样,觉得自己很好很好。
谢冰柔瞧了瞧她,便再没说什么,只轻步离开。
直到走到老远,谢冰柔唇瓣才轻轻的吐一口气。
沈婉兰也许不知晓,自己并不能将她奈何。
就像沈婉兰自己所说那样,她这番算计很巧妙。沈婉兰不过是推波助澜,杀人的却是谢济怀。单单凭借一副耳环,以及阿萱一些证词,只能证明沈婉兰行为有异,还有说了谎话。
可说到杀人,始终是欠缺几分证据。
她之前虽破防承认,可一旦回过神来,沈婉兰顿也改口,认也不肯认。
至于谢冰柔最后那一番威胁之词,大抵也不过是虚言恐吓。
温蓉虽宠爱自己,但起因是怜她孤弱。大夫人在意名声,行事素来端方。正因为沈婉兰姓沈不姓谢,大夫人反不会轻易逐之。
而梧侯府这潭水深得很,谢冰柔也并不觉得自己真能讨得什么人情。
至于卫侯,他心思都在那些大事上,若说他居然肯为这些内宅之事替自己撑腰,那也匪夷所思,谢冰柔都不敢设想会有这样的可能。
沈婉兰只知道章爵在梧侯府诛杀逆贼,认定其杀人如麻,不把人命看做人命。却不知章爵脾气虽然不怎么好,也算是个颇有正义感的郎君,又怎么会因为谢冰柔的一句话去做杀手?
如果沈婉兰活到了明日,又不肯去自首,那么她便赢了。
关于阿韶死了的这件事,自己终究是奈何不了她。
但沈婉兰会觉得这些都是真实的。
也许因为沈婉兰受了很多委屈,于是她的世界一向是如此。
这是沈婉兰眼里的规则,所以她才做出那样的事。
那么如此一来,沈婉兰终究是会被她眼里的那个世界所绞杀。
不过人心多变,什么事情都是不一定的。
又或许沈婉兰终究惧死,什么也没有做,于是逃过一劫,知晓自己并不能将她怎么样。
但自己应当如何应对,那也是明天的事。
至少今夜,谢冰柔觉得很是疲累。
这段日子经历得太多,她思虑的也是太多,谢冰柔已经想要歇一歇。
她回到了房中,谢青缇又爬到了她床上,如今已睡着,口里轻柔的呼出气。
这段日子,自己这个妹子总是陪着自己,来自己屋子里谁。
她知晓青缇是担心自己,亦不觉心底微微一柔。
谢青缇是小孩子心性,也许不够成熟和通透,可是却很简单。
那些小女孩儿计较心思一下子都能看得透,其实也很可爱。
见惯了那么些勾心斗角,自己这个妹妹其实很好很好。
谢冰柔伸出手,轻轻揉了一下谢青缇的脑袋。她又恐惊醒了谢青缇,不过似也没有。
谢青缇心思浅,这个年纪又正贪睡,没那么容易醒。
可谢冰柔却一点儿睡不着。她轻手轻脚的换了衣衫,解开了头发,取了梳子,一下下的梳理发丝。
谢冰柔动作很慢,月亮轻轻的从窗户里透进来,她半张脸似温柔的菩萨,另外半张脸却透出了冷意。
阿韶死了,她不会原谅沈婉兰的,也不会心软。
姜三郎一向很宠她,可有一次却说谢冰柔太固执,未免有些凉薄。
直到天亮,谢青缇睡得迷迷糊糊时,倒有人急匆匆进来。
阿韶走了,阿萱来这里帮衬几日,后来大夫人觉得不像样子,就又拔了个婢子阿兰侍候。
阿兰白净秀气,憨憨样子,平日里除了有些馋倒没什么不好,做事情也很麻利。不过真遇着什么事,阿兰却有点儿一惊一乍,急匆匆的模样。
就好似如今这样子。
谢青缇一醒来,就听到了沈婉兰在自己房里自缢的消息,不觉呆住了。
她从前是不喜沈婉兰,可也没想着沈婉兰会死。而且如今她也算是与沈婉兰“冰释前嫌”,怎么也想不到沈婉兰居然这样便死了。
谢青缇心里也有些难过。
她忍不住说道:“阿姊,为什么婉兰阿姊居然会这样?”
谢冰柔似在发呆,听了妹妹的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也许她心里有些心事,所以想不开。”
谢冰柔反应虽慢,可也正常。
这些日子里,谁都知晓谢冰柔跟沈婉兰之间很亲好,想来谢冰柔心里自是有些难受。
阿兰却在一旁轻轻叹息:“谁说不是呢?听闻元家给元四郎说好了婚事,取了成家女儿,虽比不得崔三娘子清贵,可也是有些门第。”
崔芷虽然没福,但元斐又不会为了崔三娘子终身不娶,元家很快给元斐又说了一门亲事。
元璧是凶手之事传遍了京城,可纵然如此,只要元后与太子不倒,也动不了元家根基。
沈婉兰虽已经放下元斐,可旁人却觉得她是为了元斐而死,竟没多少人心生质疑。
谢冰柔这样听着,也觉有些荒诞,她眼圈也红了红,倒不是做戏。
等沈婉兰真死了后,她才终于原谅沈婉兰的不是,然后想起沈婉兰的不容易。
等过了两日,谢冰柔的恩赏便下来。
她本为六品女史,如今提为四品女尚,能在六尚之中的尚书替陛下做一些批阅奏折和文书工作。
虽专业不对口,但谢冰柔地位却是大幅度上升。
谢冰柔大约要离开辟曹,去皇后跟前谋事。
单凭这些恩赏,元后倒似对她并无记恨,不过谢冰柔总有些忐忑。
但也没多少人留意她。
因为这桩案子后,卫玄地位得到了大幅度提升。
本来太子只为卫侯谋右署郎职位,哪曾想此案过后,郎中令田阙因哀女之死请辞,临走前还举荐了卫玄。
陛下恩宠,还给他加官给事中,使卫玄有了上朝议事之权。
之前胤帝削权郎中令,免其上朝议政,如今却给卫玄如此恩宠,愈显器重。
人人都议论卫玄如今得势,二十五岁之龄便得如此恩赏,如此一来,自然没几个人留意谢冰柔这么区区一个女官升迁。
谢冰柔反倒没有旁人那么惊讶。
她做过那个梦,卫玄以后成就远非如此。
梦中的卫玄手掌大权,恣意行事,冷酷之极。如今初展头角,令世人惊讶的卫侯还是个温柔版,远没有自己梦中所见那般冷酷。
别人都觉得她调入皇后跟前,怕是会心中忐忑。但谢冰柔倒觉得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元后虽说不上大方,却是个果决的女子,既已决意处死元璧,大约也没什么心思去纠缠不舍。
谢冰柔对卫玄虽不至于似之前那般发怵,可始终心里有几分忐忑。这么长久相处,谢冰柔心理压力也比较大。
况且有些事情避着总不是个事,谢冰柔也想着观摩元后对自己的态度,以此筹谋应对之策。
京城的风总是来得快散得也快,一个故事一旦有了结局,也到了容易被人遗忘的时候。
元璧的事虽然极让人震惊,可这场连环杀戮也有了一个了结。
议论的人还是有,可亦是没那么热切。
宫里如今要忙两件大事,第一件事是昭华公主要开府别住,第二件事便是太子要选妃成婚。
男人总是要成了家方才显得稳重,再者太子年纪也到了。
其实昭华公主开府后,怕也是要着手议亲,虽不至于立刻将公主给嫁出去,却也要比往日更正式挑驸马人选了。
于是这宫里倒有些喜气,宫娥内侍私底下也不免议论起来。
太子也受这种氛围影响,操心其卫玄:“卫卿,如今你声势已起,这妻子的人选也应该想一想了。”
从前卫玄没有议亲,太子也是能理解。
彼时卫玄只是替太子做事,未曾正式入朝议事,手里虽有些权利,可谁也估摸不透卫玄能走到哪一步。
旁人虽知卫玄厉害,但还处于买股阶段,轻易不好跟卫玄议亲。
那卫玄当然要等一等,那时并不是娶妻好时机。
不过现在就不同了。
卫玄这声势起来了,也有好几位重臣给他抛来橄榄枝,这正妻之位无疑是结盟的好筹码,卫玄也应该选一选。
太子当然跃跃欲试。
年轻的储君热衷权势,如今对情爱倒是一般,也许等他权势渐固,方才有闲情逸致挑个绝色美人情意缠绵谈谈恋爱。
目前大家都是在奋斗阶段,太子还没那心思。
这次选妃,太子将太子妃的人选是挑了又挑,务求利益最大化,便是良娣之位,太子也都卖了出去。
不但如此,他甚至还把姻亲联盟主意打在卫玄身上,如今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