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021
众人都看着杜芙, 谁都好奇杜芙的动机。就连薛留良也吃惊的看着杜芙,想着这个并不常讨好自己小妇究竟有着怎样的动机。
他想到府中的流言蜚语,说杜芙入府前曾有过一个情郎,并不是心甘情愿跟随自己的。难道因为如此, 杜芙就对自己冷脸相待, 又记恨召她入府的元仪华?
想到了这儿, 薛留良面色微微铁青,不免有些难看。
男人就是这样, 总不喜欢自己的女人会记挂别人。哪怕杜芙早就失宠,他也已经不在意, 却仍不喜欢杜芙惦记旁人。
可杜芙却说什么, 他很吵?
那个他, 想来指的是薛旭,可哪个小孩子是不吵的?旭儿只是顽皮了些,在府上小打小闹, 也没什么暴虐品行。
杜芙继续说道:“夫人,小公子太顽皮了。之前好不容易绘好的观音图,被他泼了墨。我花了半月抄的经,就被他拂去水中,便这么毁了了。我只是个小妇, 怎么好去管束府中的公子?我怕见着他, 见着小公子,我便觉得头疼。”
她这样说着时, 嗓音里的厌意便透了出来:“本来叠竹阁很是安静, 可是小公子真的好吵, 好吵——”
“我不能向你告状,这样岂不是显得我不懂事?”
“于是我便想着琢磨个法子, 让小公子安安静静。我不必向你告状,他也会安生几日。”
杜芙口中的言语实在显得太过于匪夷所思了,任谁都不能相信。
元仪华也是如此!她既愤怒,又吃惊。杜芙这些话非但没有让她解疑,还令她更觉得疑窦。
叠竹阁是十分安静,因为叠竹阁里面住着一个失宠的姬妾。
薛留良已经大半年没去寻杜芙了,于是叠竹阁里再没什么春色。
有时候元仪华也会对杜芙产生某种怜悯,她以为杜芙会喜欢有个小孩子闹一闹,会使那里没那么静。
但杜芙却说,说什么薛旭太吵了,甚至还想要残害薛旭?
元仪华委实无法理解,她只能想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她说:“你入府难道并不是心甘情愿?是了,你父母虽然愿意,可那不过是为了杜家利益,为了他们两个儿子的前程。可能作为女儿,你并不甘愿,只不过是个牺牲品。还是你原本有一个情郎,早有心仪之人?”
元仪华冷冷说道:“若是如此,这倒是我的错了。你口里说愿意,只怕也是被迫愿意,难怪你心不甘,情不愿。”
杜芙轻轻叹了口气:“我素来性子沉闷,又不爱搭理人,哪里有什么情郎?”
“当年夫人要选我入府,阿父阿母都很开心,我两个兄长包括家里的姊妹也都很欢喜。于是这件事情好似便成了定局。”
“我那时候说不要,阿母也是问我,是不是有了情郎?若是没有情郎,为什么不肯答应这样好事?还是,我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又或者,我对未来有什么盘算?”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我没有情郎,没有特别想做的事,其实我也不知晓以后要过怎么样的生活。不去薛家做妾,我也没什么别的想要的。”
“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呢?杜芙也说不上来。她的心里一直有一把忧郁的幽火,总觉得生命之中缺了一些东西,却并不知晓缺了什么。她读过一些书,也擅作画,字也写得不错。可家道中落,这些技巧并没有什么用。
她瞧不上的那些个邻家儿郎会偷偷打量自己,会觉得她与众不同。可也有些粗鄙男人觉得她矫揉造作,扭捏得很。她与周遭年轻的女娘处不到一块儿,没什么相同的话题,对她们感兴趣的没兴趣。于是在成长的岁月里,杜芙既没有相熟交好的女娘,也没什么朋友会跟她说体己话。
她从来都觉得十分孤独,也有些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
后来她便成为了薛留良的小妇,她还是在纠结,但她没更好去处,于是这份不愿意也是软弱的。
如今元仪华想要知晓究竟,她也不知如何描叙,只喃喃说道:“我只想小公子会肚疼,接着就会养病,然后他就会安静几日,不会再来打搅我。夫人,我并没有想他死。”
可这些话却触怒了素娥,在素娥瞧来,这不过是杜芙事败之后的狡辩之词。
素娥厉声:“你这个贱妇,事到临头,你还在狡辩!你蛇蝎心肠,意图谋害府中子嗣。你心狠手辣,你是死不足惜!”
素娥心里恨得发抖,人生有贵贱,元仪华生的儿子便是梧侯府最尊贵的小公子。可自己生的白白胖胖的儿子,却得不到梧侯垂顾。甚至杜芙恶意害人,死的居然是自己儿子!好似元仪华真的有什么贵命,倒霉的只是自己这个贱妾。
素娥眼泪却禁不住掉落下来。
她甚至要扑上前去,跟杜芙厮打,却被元仪华身边的仆妇死死按住。
谢冰柔心里却是轻轻叹了口气,就像之前她与昭华公主所说那样,也许这些事情一开始也不过是个意外。
谢冰柔轻轻补充:“其实这个圈套也并不怎样缜密,成功可能性也不高。而且山踯躅花叶虽是有毒,却不是那么容易吃死人。可是误食山踯躅的却是个不满三岁的稚儿。”
“薛旭已经七岁,年纪要大一些,而且已经更会表达自己。若他不舒服,自然也便会说出来。你大约没想到会成功,更没想到会死人。”
面对容色激动的素娥,杜芙面色倒是平静多了。也许并不是杜芙胆子很大,只是因为她已然很麻木。
听到谢冰柔这样说,杜芙缓缓说道:“是,一开始是个意外,我也没想到素姬会回来,她还带着孩子住入了叠竹阁。我那时候换了居所,什么都不顺意,我都忘了那两盆白色的山踯躅了。”
“可是后来我便听到叠竹阁传来了闹腾,听说素姬带回来的那个瑞儿出了事。我突然觉得,觉得很痛快——”
她当然觉得痛快,因为素娥一回来,她便灰溜溜离开,她抄的经做的画没一样能带走。她像是被踹了一脚的丧家之犬,别人都知晓她已经失宠,还知晓她失宠得很狼狈。可素娥却是从外面回来,带着她生的那个儿子,像是炫耀战利品一样耀武扬威。
人总是会嫉妒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却跟高出自己许多的人生出宽容。她对元仪华生的小公子只是厌烦,可却对素娥生的那个庶子很仇恨。
“我一点没害怕,我觉得很痛快,我没有去提醒素姬,我很开心看到这样的热闹。后来我便听说叠竹阁传来了素姬的哭声!我一点也不后悔,反而觉得很解气。带着孩子回来又如何?结果就这样死了呀!”
“谢五娘子,我确确实实是杀人凶手,我不但布下了这样的陷阱,还盼望那个死去的孩子当真死去。直到现在,我还为那个孩子的夭折快活不已!”
她望向了素娥,没有作为凶手对受害者家属的愧疚,反而无不鄙夷说道:“你算是什么东西?”
她一直觉得素娥算什么东西?一个侍候人的婢子,没有高贵的出身,只有下贱的脾性。素娥不过略识几个字,哪里懂得文墨?可薛留良只需要言听计从的奉承,于是便喜爱这样卑下的依顺。
杜芙甚至一直好奇,为何夫人能容下素娥这个不知进退的小妇?
她平素苍白平静面颊染上了一层火热的恶毒,言语亦是越发尖酸:“你以为我不甘承认杀人的罪状,你以为我会畏惧杀死你孩子的罪名?你那孩子,死了不是正好?”
然后是薛留良呵斥:“毒妇,你给我住口!”
他瞧着杜芙,好似看到了什么蛇蝎。
伴随薛留良的呵斥,杜芙的嗓音也是戛然而止。她垂下头,没说话了,可泪水却是大滴大滴的滚落下来。
好半天,元仪华才说道:“既然你觉得当初入府不算你真正的心意,有几分勉强处,为何如今又做出了这样的事?更何况你若介意夫君宠爱,为何平素又并不争取?”
杜芙慢慢用手指头抹去了面上的泪水,她抬头看着元仪华时,样子倒似温和起来,不似方才那般如颠似狂:“夫人,我也是会嫉妒的。”
她喃喃说道:“一开始我不懂,因为心里纠结所以对少君不够讨好。可他反而觉得有趣,因此被吸引到了我身边。后来我懂了,却也不知使什么手段,只好一如既往若即若离的待他。等他开始对我冷待,我试图讨好他时,他却越发觉得我不值钱,越发的远离我。”
“我是个沉闷得没有情郎的人,从来不曾有过什么真正热情,又怎会懂得留住一个男人的心?我没那么清高,不是不想,只是不会。”
“我没什么高洁的品行。入了侯府,渐渐的我也染上了这里的嫉妒与贪婪,我的故作清高也是一文不值。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沉闷、可厌。晨来揽镜自照,我想怎么会有想我这样沉闷乏味的女人,看着也是无趣。于是,我整日抄经,幸好府中也不缺我这点笔墨。”
那时阿母游说杜芙面对现实,就说如今杜家家贫,杜芙不但要整日做活,家里也没那么多银钱去买帛纸和笔墨供她消遣。但入了梧侯府,那自然就不一样了。
于是叠竹阁安静下来后,杜芙便开始抄经,仿佛真能超脱痛苦,领悟自在。
然而她抄了半个月的经,却被薛旭这个小公子胡闹扔在庭中水缸里,润得一塌糊涂。
那时她浑身发抖,只想那个七岁的顽童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再后来,她被薛留良当众羞辱,赶去了荒院。于是她经也不抄了,素娥的那个孩子死了后,她便整日坐着发呆。
她年轻的面颊已经染上了一层灰色的死人气,并无半点活人气,她已宛如行尸走肉。
元仪华挥挥手,便让人将杜芙给带下去。
杜芙被带下去时,竟还在轻轻哼歌。
那是一首乐府的小调。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杜芙哼着那样子调子,仿佛全然不顾以后。
然后那歌声便这样断了,谢冰柔又仿佛听到了什么落水声音,接着便有婢仆匆匆忙忙赶来。
那仆妇面带惶急之色:“杜姬本来安顺,却忽而挣脱,跳入了花池之中,竟是投水自尽。”
杜芙的歌声已经沉入了梧侯府的水池之中。
此刻冰冷的水涌边了杜芙身躯,将她包裹其中。就像很久以前,她在傍晚时分这样的踩入了渭水之中。那时天空水墨淡淡,江中波光粼粼,仿佛要哄她投入水中,似有无尽诱惑。
如今杜芙终究被水包裹住,就如胎儿时长于母亲的羊水之中,竟是无尽安宁。
元仪华静了静,竟似叹了口气,她对薛留良说道:“郎君,杜姬投水,既无人证,也许这桩案子终究是一桩意外。谢五娘子寻出有毒的山踯躅,于是这件事本是稚儿懵懂,进而误服。如此郎君可还满意?”
薛留良面色变幻,终究也是轻轻的点下头。阿父不愿意这件事情继续闹下去,更何况既是杜姬所为,薛留良满腔的火气竟也烟消云散。他想,也许是因为杜姬终究已经死了。
昭华公主先是有些错愕,不过略想了想,终究也是明白过来。这件事情如若传出去,终究是争风吃醋闹出来的人命。别人会觉得薛留良太过于风流,所以才家宅不宁,薛府自然不愿意这样闹腾。
如此权衡利弊,自然也是如今这样子的结果。
昭华公主目光又落在了卫玄身上,她想这件事情扯出来左右不过是些内宅之事,殊为无趣,连自己都觉得十分无聊。卫玄倒是始终沉静宁和,面对这些无聊事,也没有露出半点不耐。
旁人似卫玄这般年少,又这般权重,难免会有些轻狂。可在昭华公主眼里,卫玄却没有一点儿少年意气,实在是太过于冷静。
也是,虽然是一件小事,但如若能讨好母后,卫玄自然是十分上心。
谢氏姑侄来此,自然是有心攀附。却不知晓谢五娘子解的这道题,卫玄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昭华公主目光落在卫玄面上,却瞧不出卫玄半点真实心思。
卫玄的心思总是极难猜的。
元仪华目光落在了谢冰柔身上,却仿佛是若有所思。
她特意留下谢冰柔说话,两人方才虽发生了争执,可此刻独处,气氛竟也不算剑拔弩张。也许是感念谢冰柔断出了真相,元仪华仿佛已经原谅了谢冰柔的无礼,态度上也展露了几分和善。
元仪华甚至向谢冰柔道了谢,又道以后谢五娘子若是需要,大可来薛府跟自己言语。这般说辞听来,元仪华也认了这份人情。
谢冰柔客客气气的跟元仪华说话,心里却琢磨元仪华的用意。
元仪华便说到了杜芙的案子,元仪华嗓音里甚至透出了一缕惋惜:“杜姬会这样,是因为书读得太多,于是想得也太多。杜家已经没落,她原不该太有才学,所以方才生出这许多纠结。”
谢冰柔忍不住抬起头,她不知晓元仪华在敲打什么,于是她说道:“夫人是觉得,身为女子便不应该读那么多书,不应该太有才学?”
元仪华答:“错!无论是元家还是薛家,家中女娘都应当多读一些书,开拓一下见识,丰富自己的智慧。我们女娘已经不能行万里路,那么就应该读万卷书。书读得多,然后才会拥有自尊和傲气,才能塑造一个姓氏的风骨。”
“我只是在说,杜姬不应该读那么多书。”
谢冰柔问:“那为什么杜姬不应该读那么多书?”
元仪华:“一个人书读得太多,自尊心就会比旁人要强,便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便会滋生自负。可世上站在顶端的人,终究是少数人。我等被父辈的功绩送上了顶端,可大多数人只能在平庸之中挣扎,他们想要太多,机会却少,于是便会痛苦。”
“一个人自尊心若和她的地位不匹配,就会是滋生恶妄的起因。”
“就好似四郎喜欢的那位沈家姑子——”
元仪华一番言语,终究是说到了正题。元仪华要与她言语的,终究是元四郎跟沈婉兰的那桩爱情故事。
这一次元仪华言语要柔和许多,也许方才的疾言厉色只是一种手段。疾言厉色不行,那便是化作春风细雨:“我非是要阿斐攀附高枝,非要寻觅一个能助他的妻房。我也并不是要轻鄙谢氏,我心里对谢家也并无不敬之意。倘如四郎倾心的是你这位谢五娘子,我断不会不允,可是那位沈家姑子却是不行。”
谢冰柔的生父谢云昭被追封亭阳侯,但这样的头衔也分好几等。亭阳侯只不过食邑几十户,是最末之流,更多是一种荣耀,代表了天子对谢云昭忠心一种肯定。
谢家之声势,也远远不及元氏。
但无论如何,谢冰柔也算是属于这个阶层的末流,但沈婉兰却算不上。
元仪华这样说也许并不是真的欣赏谢冰柔,而是表达自己确实没有瞧不上谢家。
谢冰柔忽而有些为沈婉兰惋惜,心里叹了口气。
元仪华用平和的言语撕出了尖锐的真实:“她只不过是谢氏的养女,仍然姓沈不姓谢。谢家大夫人可以带她跟其他女娘一并出席赴宴,大家也可以称赞她的品德和风度。可有些东西本来便不一样。阿斐现在年纪轻,一时情热。自然什么也顾不得。”
“可阿斐也会长大,再炽热的爱情也会褪去颜色。等他成为一个会权衡利弊的男人,就会发现自己拥有这样的妻子是一个笑话。天长日久,总是会有一些不顺意。那么他会不会将这样的不顺意加在自己妻子身上?只怕到了最后,仍是一对怨侣。”
“就像最后杜姬唱的歌,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五娘子,你也见过我那个弟弟,难道你觉得他会是个永不改变心意的奇男儿?你这般聪明,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软弱、幼稚。那么这桩婚事一开始就会是一个悲剧,为什么不一开始就阻止呢?”
元仪华褪去锋锐,竟是个极擅长说服别人的人。
她目不转睛看着谢冰柔,谢冰柔则答道:“可无论如何,夫人作为长姊该游说的应该是元四郎,而不是去为难婉兰一个小姑子。”
元仪华倒也没有动怒,她忽而说道:“说得也是。”
她说:“我之前说阿斐若瞧中是你,我不会反对,是因为五娘子是个有气度的人。一个女娘有容人的气度,才能家宅和顺。就像如今京城总有些流言蜚语,拿你和沈家女娘比较,你也并不嫉恨,又或者说是不在意。可换做那位沈家女娘,只怕便是另外一回事。”
“我不会瞧错她的,她样子和顺,却极有野心。她若嫁给阿斐,那必定会不安于室。也许,她会给整个元家带来灾祸。”
听到了这样的点评,谢冰柔却抬起头:“森林里的树木,都想争夺阳光,所以努力长得极高。大树参天,地上藤蔓为夺一缕大树缝隙漏下的阳光,也会向阳而生。万物滋长,向阳而生,这是世间万物的本性,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罪过。”
也许,元仪华委实太过于傲慢了。
元仪华似有些倦了,她并未与谢冰柔争执,只挥挥手,让谢冰柔离去。
这时节,薛留良这个丈夫却来到素娥的院子里。
这件事情了结,元仪华却忙着和那位谢五娘子说话。告上廷尉的薛留良大约应该对妻子表达歉意,但元仪华仿佛也并不在意。于是这份不介意,便体现出一个妻子对丈夫的轻视。
可当薛留良到了素娥的院子里时,素娥这个小妇却像藤蔓一样缠上来。
就像谢冰柔所说那般,地上的藤蔓是不会放过任何一缕阳光。
素娥先是哭诉自己丧子之痛,留意到薛留良已经开始对瑞儿之死失去兴趣后,她便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
她特意侧过头,露出了自己颈项间的勒痕。方才她险些气绝身亡,如今颈项处亦是一片紫红瘀痕。
这样的伤痕果真是让薛留良眸光一动,生出了几分怜意。
薛留良伸出了两根手指,轻轻抚摸素娥的颈项,和声说道:“今日当真是委屈你了。”
素娥斟酌词语,柔柔说道:“为了薛氏传承,妾受这些委屈也不算什么。夫人是元氏嫡女,身份尊贵,妾如何能比?只要能为少君分忧,妾什么都可以不要。为了让夫人顺心,妾受什么委屈都不要紧。”
薛留良抚摸着素娥面上的伤痕,听着素娥说的这些话,面颊慢慢的浮起了一缕凉意。
他说道:“依你之意,我也应该对她元仪华好生依顺?”
素娥一惊,只说道:“妾不敢。”
她听出了薛留良的不悦,之前薛留良之所以冷淡杜姬,不就是因为杜芙对正室过于依顺?薛留良当然不喜欢这样,家中妻妾最应该是争夺他的恩宠,而不是让夫人去管理这些妾室。
素娥随了薛留良这么些年,当然也猜出了薛留良的心意。可纵然猜得出,她又能如何?至少她不敢再胡言乱语。毕竟她若讨好了少君,便会触怒侯爷。梧侯不快,自己这个妾室命也难存。
所以无论她会多么揣测薛留良的心思,此刻也绝不能令薛留良满意。
薛留良大约想到了什么,他面色渐渐冷下来。
他看着素娥,想到很久以前,自己说要娶素娥为妻。可就像阿父说的那样,那不过是年少意气之语。可无论如何,他也宠了素娥这么些年。然后薛留良竟生出了些狼狈,素娥虽无半点怪罪,他却想到了自己那时并未救下素娥。
如今素娥满口讨好,可是不是也被吓破了胆?
原本是他对不住这个小妇,可他反倒想要冷落素娥。
薛留良的心底升起了一缕悲凉,不是为了眼前的妾室,却是为了自己。
这些年他的那些闹腾,就好似小孩子的玩意儿。
等薛留良松开了手臂,素娥面上顿时流转几许惶恐,可薛留良也只是淡淡说了句好生歇息。
素娥深谙他的性子,亦不敢纠缠。
她看着薛留良离去,心里有些不安,只觉得着有什么东西要离自己而去,却偏偏抓不住。当年薛留良有心抬举,她也禁不住做了一场梦,觉得仿佛有一个很大的机缘等着自己。人望高处走,那时候素娥也是想要争一争。
可是现在,这样一场好梦,也是应该醒一醒。
薛留良回到自己房间,他一个人独酌,酒一杯又一杯下肚。然后他手指取出一个纸包,颤抖着将里面药粉尽数撒在热酒之中。
之前五石散在胤都很流行了一阵,后虽被陛下禁服,但私下沾染之物者却仍是不少,暗暗里仍在贵族子弟间流行。
薛留良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他除了以此物会友,还会私下服食。
五石散性热,需冷食解其热,但却需热酒送服。若服下五石散后再饮冷酒,便冷热冲撞对身子极不利。
薛留良吞服之后,渐渐石发,于是便有昏昏欲睡飘飘欲仙之感。如此半梦半醒间,仿佛种种不快已尽数消弭,忘却了自己的郁郁不乐。
等药性发作,薛留良全身开始渐渐燥热,他更伸手将自己衣衫扯开,袒露身躯,以此散热。
如此恍惚之间,薛留良却摸索到了床边。
床上有一片女子的裙摆,是被什么利刃割下来,上面还沾染了斑斑血污,那血迹虽已经干涸,却犹自令人触目惊心,似还能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倘若谢冰柔在此,一定是会十分吃惊。
之前她给死去的邓妙卿验尸,便曾发现邓妙卿裙摆被割了一片,还被凶手削去了一缕头发。
如今这片沾血的衣裙却是在薛留良的床榻之上。
薛留良仿佛有些吃惊,又仿佛没有。
薛留良每次吃五石散时,大约都会恍恍惚惚一阵。这样的恍惚被称之为石发,是一件极具雅趣的事情。
五石散价比黄金,这寻常百姓可难以沾染。
薛留良有时候也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薛留良凑到鼻端嗅了嗅,可也仿佛嗅不出什么味儿来。药力催动发作之下,薛留良一张面颊也是流淌了恍惚和迷离。
薛留良清俊面颊之上流淌了几许阴狠之色。
这时,谢冰柔正被谢氏的婢仆领路,送她出府。
谢冰柔耳边似听到了一声细碎破空之声,下一刻领路的仆妇却是摇摇晃晃,昏倒在地。
是有人用石子击中了仆妇要穴,令其昏迷。
接着谢冰柔手腕被一片有力的手掌扣住,拉至了花丛之中。
女娘的手腕纤细柔弱,并没有什么力道,对方将她拉过来时,宛如拉来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然后谢冰柔就看到了章爵。
这位年轻的中军司马面容俊美凌厉,耀眼得竟有些刺目。他除了眉眼有些戾气,大约也不失一个俊朗的世家公子。
谢冰柔跟他靠得近,也能嗅到对方身上透出来的血腥味儿。章爵今日杀了人,不知为何,却并未换衣衫,仍是这一身血衣。
谢冰柔实在不记得自己曾经得罪过他,今日他在梧侯府门口为难自己以前,自己甚至未曾跟章爵说过一句话。
章爵凝视着眼前女郎,换做别的女子,此刻大约也是会万般惶恐,害怕不已。
可眼前的女娘倒是容色沉静,并没有惊慌之态。
谢冰柔容貌纤柔秀美,模样确实生得俊俏。不过章爵人在京城,也见惯了京城风月,不知见过多少美人儿。谢冰柔容貌虽美,可这样美貌却不算最出挑的。
她最特别的,就是有一双沉若黑水银般双眼,在阳光下折射出幽幽光辉。就算到了这个时刻,也丝毫不乱。
这样一双眼,倒让章爵联想到了一个人。他不由得想到了卫玄,卫玄那双眼,也是常年如此沉润的。
有那么一瞬间,章爵因为这样的联想生出了不快。
谢冰柔凝视着他,嗓音倒是极轻柔的:“却不知章司马寻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可是冰柔有什么地方得罪于你,惹你生气。”
谢冰柔嗓音很轻柔温和,仿佛有一缕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仿佛跟旁的女娘不一样,别的女娘也许会偷偷窥探章爵的俊美,可又会被章爵的锋锐吓得魂飞魄散
这谢五娘子不过十六七岁,却是沉得不可思议。
章爵却生出了些不快,哑着嗓子轻佻欢快说道:“装模做样!”
“谢五娘子刚回京城,我便上门拜访,不但替你遮掩了那些轻佻无状行径,还替邓家感激于你。于是你一个女娘,方才回谢氏,就得了些名声,使得你家那位大夫人不至于为难于你。我可是一片好心,不过却未想到你并不领情。”
章爵的这些话似真似假,若他客客气气说话,又显得彬彬有礼,那么他这些话也许方才显得有些真诚。
当然真诚绝不能是眼前这般光景。
谢冰柔只觉被章爵握住的那枚手腕微微发疼了,面上却没有露出半点,面颊仍是一片温和柔顺。
“但我却未曾想到,原来你盼着被人留意。那封验尸格目送去官府,就是盼引起留意的。谢五娘子,你这是在盘算什么呢?是盼着回京城扬名,趁势谋一门好亲事?”
“不,若是如此,似反倒把你瞧轻了。也许你盼做个女官,替陛下秉笔的尚书局中也有女尚书。你看来是不甘平庸,存心盘算,可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女娘。”
谢冰柔柔柔的看着他,似轻轻的叹了口气。她宛如黑水银般双瞳倒影着章爵的身影,若碎光摇曳,煞是动人。
然后她秀眉轻轻一皱,似透出了几分委屈之色。
谢冰柔没有求饶,目光却扫向了自己被扣住的手腕。
章爵松开了了手掌,瞧了谢冰柔手腕一眼。谢冰柔手腕雪白,手腕上被自己捏出来的指印却红得刺目。章爵只看一眼,就移过了目光。
谢冰柔飞快将手腕缩回了袖中,两片手掌紧紧握在一道。
她却听到章爵说道:“五娘子,对不住。”
谢冰柔以为他是跟自己道歉,道歉的自是捏红自己手腕之事。可章爵却说道:“今日梧侯府前,那一鞭子本便不是冲着你去的。只不过你那时往那侧走了一步,故而险些抽中你。你这样娇弱的小娘,我怎会如此相待?”
谢冰柔温声说道:“我知道了,章司马不过是吓吓我。”
但还有后半句话让谢冰柔生生的吞下去,那就是吓唬一个小女娘,那便是该为之事?
谢冰柔嗓音里温柔得听不出一丝阴阳怪气,章爵却仍是笑了笑:“可这本便是你的错。若非你看着那么无辜,我怎么会心存怜悯,以为你是个可怜的受人摆布的小女娘。”
“那么我自然会以为,你本不知晓谢济怀的居心。你是被哄骗来此,不知晓梧侯府的这趟水有多深。是我小瞧你了,只怕你对谢济怀的心思心知肚明,但反倒庆幸有这么个汲汲于名利的侄儿供你驱策。”
章爵却和气说道:“可是你不要理会这些事好不好?最好是留在谢府,不要四处招摇。尤其是那桩杀害京中贵女,并将之开膛破腹的案子。你这样的小女娘,实是不应该去掺和。”
他这样说着时,仿佛有些叹息:“可是我也知晓像你这样的女娘,看着柔顺,心里不知晓多有主意。”
章爵叹息时,手里却多了一把匕首。他娴熟握在了自己手中,并将这把锋锐的匕首比住在谢冰柔的咽喉,然后说道:“你真心实意答应我好不好?”
谢冰柔嗅到了这把匕首上沾染的血腥气,那并不是一件装饰品。这把短刃和眼前的章爵一样,都是沾染过鲜血与人命的。
谢冰柔只觉得自己颈项处战栗着生出了鸡皮疙瘩,通身浮起了缕缕寒气。她却轻轻抬了抬下巴,淡色的唇瓣笑了笑,说道:“好啊。”
章爵唇角也似颤抖了一下,似是觉得有些好笑,然后轻轻说道:“我很认真与你言语,你却不过是在应付我。五娘子瞧来并不是真心实意来应我的。”
谢冰柔轻轻一皱眉,面颊之上流转了一缕困惑:“怎么会?章司马举止虽并不善于表达,可是却是真心关怀于我,我怎么会应付于你?我这样答,自然是真心实意。”
她道:“就像你说的那样,今日门前,你本没有想着一下子打中我。你与元四郎不同,他看似温柔,却是优柔寡断。你人前道破他跟崔家三娘子议亲,反倒是道出真相,不至于让婉兰阿姊继续为人所欺。我最开始不明白,可渐渐也想明白了章司马的好意。”
谢冰柔那些言语娓娓道来,言语又这么温柔。章爵竟也生出了错觉,好似自己纵然这般荒诞凶狠,谢冰柔也能对自己产生好感,并且有货真价实的感激。
章爵明明知晓绝无可能,恍惚间仿佛也有几分受用,亦越发觉得谢冰柔十分厉害。
他慢慢收回了匕首,然后对谢冰柔说道:“谢五娘子果然是绵里藏针,善于蛊惑人心。听闻你长于川中,却不知晓你在川中之地时,是怎么样的一副模样。”
谢冰柔本来很少去想过去一些不开心的事的,可也许因为眼前章爵血腥味太重,也许因为自己方才被人用匕首比住了脖子。此刻伴随章爵这些言语,一些晦暗的并不快乐的记忆却是涌入了谢冰柔的心头。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是属于谢冰柔内心的阴云,那案子夹杂着血腥与诡异,到如今也是扑朔迷离,成为了谢冰柔心里一个不可碰触的禁忌。
她脑内首先浮起的,便是一截手臂。
那截手臂被人活生生站下来,犹自带着温热的鲜血,手掌上有三根手指被削去,于是这截健康的手臂就像是一截光秃秃的树枝。
那是谢冰柔软弱的源头,使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谢冰柔两片手掌蓦然握得更紧
第022章 022
梧侯府外, 昭华公主也欲离开了。
梧侯府这桩案子了结,卫玄并没有多留。昭华公主本就是为了卫玄而来,眼见卫玄不留,也没有留下了的打算。
她瞧了卫玄一眼, 又飞快的移开目光。一缕燥意涌上了昭华公主心头。
年轻的公主总是生气, 却总寻不出这些生气的根源, 使她内心十分郁郁。
她对元璧说道:“外兄不必送我。既然小卫侯在此,何不让小卫侯送我回宫, 更何况小卫侯怕是本要入宫议事。”
既然元仪华没有事,这那件事情已经解决, 她想卫玄必定是要向母后讨功的。昭华公主这些言语里也带着隐刺。
卫玄大约也听出来, 可他仿佛也并不介意, 只轻轻点头:“说得是。”
昭华公主一怔,她没想到卫玄当真会应。她虽对卫玄没什么好脸色看,可这一刻她心尖儿却仿佛有些欢乐的欣悦。
但昭华公主又唯恐这样的欣悦被旁人知晓, 她想自己这些闹腾在卫玄眼里大约跟小猫捣乱一样,又哪里值得介意呢?
于是昭华公主欢喜时又生出了恼怒。
待出了府,谢济怀却眼巴巴赶上来。
所谓亲疏有别,谢济怀又是外客,自然不便进入内院, 故方才只在偏厅奉茶。
他也不知晓谢冰柔查得怎样, 只听说小卫侯与昭华公主要离开,故而匆匆赶来。
小卫侯是太子宠臣, 谢济怀认为自己若能在卫玄心里留下一个印象, 那么对自己前程很有益处。
谢济怀也不嫌尴尬, 先给昭华公主见过礼,再去卫玄说话。他竭力使自己言语流畅:“济怀见过小卫侯, 蔽府五姑母入侯府帮衬,未知能否帮衬一二。”
谢济怀自认也颇有胆色。小卫侯是传说里的人物,他目光轻轻扫过旁人时,哪怕目光并不如何锋锐,也令人不觉心生怯意。
可自己呢,却是言语流畅,落落大方。
作为一个汲汲营营之徒,谢济怀还很年轻,他还将人前刷脸这件事看得无与伦比的重要。
当他这么战战兢兢询问时,卫玄朝一旁门客目光示意。
本朝养士之风盛行,这荀澈就是卫玄养的其中一个门客。他知晓卫玄心意,便和声对谢济怀说道:“谢郎君有心了,谢五娘子十分伶俐,帮衬不少。”
荀澈的话也十分有分寸,既肯定了谢冰柔的贡献,又并未透出半点案情。
但谢济怀面上已经流转了几分喜色,心忖这五姑母果真是能帮衬上自己。
可昭华公主心里却是有些不痛快了。
荀澈虽然只是个门客,可他的点评显然不会违逆卫玄心意。她知晓卫玄是个挑剔之人,便是身边养的门客也都需有些能耐。若荀澈这点儿眼力劲都没有,又怎能奉于卫玄左右。
那么卫玄大约也是觉得谢冰柔有几分伶俐劲儿。
也许卫玄便觉得,谢家姑侄虽是为钻营攀附而来,可既然有几分聪明,难道不可以用一用?
那昭华公主偏便要卫玄心里不痛快。
她还未上车,也不忙着上车,反倒伸手轻轻一捋发丝,对元璧说道:“外兄,我倒是忽而想起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不如说来跟你听一听。”
“从前有个贵族女娘,有一日踏青游玩,却救下一个被山匪追杀的少年郎。那少年郎相貌堂堂,又生得十分俊美,所以那贵族女娘可谓一见钟情,于是便心生爱慕。她令婢女精心照顾,每日要问上几次,担心得不得了。而她心里也有一个隐秘的期盼,期盼这少年郎能感念自己救命之恩,因而对她这个救命恩人生出情愫。”
“后来那少年郎身体痊愈,果然是对救命恩人生情。可惜他生情对象并不是这位贵族女娘,而是那个一直照顾他替他涂药擦洗的婢女。因为是那婢女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照顾,熬得眼下青黑,又对那少年郎诸多鼓励安抚。而那贵族女娘呢,却不过是去看一看。”
“也是,随口嘱咐几句话的主人,总比不过真正干活的婢仆。你说是不是,外兄?”
她是说给元璧听,可实则是想让卫玄听见。
元璧皱了一下眉头,缓缓说道:“公主为何讲这个故事?”
昭华公主微笑:“因为看到谢五娘子,我便想到这个故事了。你看谢五娘子今日装束,都未曾着方便干活的窄袖男装,她自然一开始便没打算做这些污秽之事。也是,一些肮脏之事,自然最好是让婢仆来做。”
她还算说得十分客气了。在昭华公主看来,谢冰柔不过是占据了自家婢子的功劳罢了。翻检尸首的是阿韶,打听消息的是阿韶,问出是杜芙换了山踯躅的也是阿韶。谢冰柔不过是说出真相,人前出尽风头。
这样一个女娘,卫玄的门客却称赞她伶俐,是那种将别人功劳占为己有的伶俐吗?
这谢氏男女,都是这么善于攀附。
卫玄听得微微皱眉,他皱眉是因为惊讶,他倒是奇怪公主居然会介意那位谢冰柔。
就如门客所赞,谢冰柔确实有几分伶俐,这个评价算是符合卫玄心意的。他难道瞧不出来谢冰柔过分倚重那个婢子阿韶?可是对于一个小女娘,卫玄觉得没必要那么苛刻。
毕竟谢冰柔这样也算不错了。
卫玄并未对谢冰柔多上心,却有些奇怪昭华公主态度。
他印象里的昭华公主虽一向幼稚,却也是个目下无尘的傲慢性情。如今昭华公主如此品评谢冰柔,倒显露出昭华公主的几分介意和刻薄。
不过卫玄也并没有什么兴趣去琢磨这个小公主的心思,只提醒:“公主,该回宫了。”
谢济怀在一旁听了,他有些惶急,心忖难道五娘子得罪了公主?他不由得想起了秦玉纨所说的话,说谢冰柔性子有刺,并不好相处。
之前谢济怀并没有放在心上,可现在谢济怀忽而又觉得阿母的话未必没有道理。
谢济怀惶急时,又生出了另外一个念头。那就是昭华公主说五姑母身边那个婢子十分伶俐,能干得紧。那婢女叫什么呢?
谢济怀想了想,顿也记起来了。那婢子叫阿韶,样貌虽只可称清秀,看着倒也伶俐。据公主所言,今日竟似是这个婢子立功。
难怪!别人都说五姑母在川中善于断狱,可一个大家闺秀,又怎能应付那些血淋淋的尸体?只怕是谢冰柔为替自己扬名,对外张扬这些事罢了。
当然扬名也需要点儿真本事,只怕五姑母的这点儿真本事,就落在身边这个能干的婢子身上。
谢济怀想到阿韶,心里便不由得活泛起来。
父亲庸碌,他们这一房也全靠自己。自己若向谢冰柔讨个婢子,谢冰柔大约也不会不允。以谢冰柔年龄,也是快要嫁人了,大约也不会继续抛头露面。
更何况谢冰柔脾气似乎不怎么和顺,这一次竟得罪公主,自己也不好再多带她出来,免得累及自己。
这么一小会儿,谢济怀心里便盘算个遍。
这时谢冰柔也已经从梧侯府出来。
章爵虽纠缠了一阵,可终究也没对她如何。阿韶寻着她,便与谢冰柔一道出来。
谢济怀迎上去,目光却是落在了阿韶身上。
之前谢济怀也没将注意力放在区区一个婢子身上,如今他多瞧两眼,发现这个婢子倒也五官端正,模样清秀。尤其她那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甚至有点儿顾盼生辉的调调。
谢济怀不觉想,我若将她纳为妾室,她必定是喜不自胜,岂不比在五姑母身边当个奴婢强上百倍?
谢济怀已经盘算着怎样笼络人心了。谁让谢氏底子薄,他也不得费心争夺。
想着要跟谢冰柔讨身边的左膀右臂,谢济怀态度愈加和顺亲切,要迎谢冰柔上马车。他本来想提点谢冰柔行为不当,不知为何开罪了公主,但如今谢济怀有所图谋,竟决意忍了下去。
这时元璧的嗓音却是响起:“谢五娘子,今日有劳,不若让我送你一程。”
元璧的嗓音低沉温柔,宛如醉人的醇酒,令人不觉心驰神摇。
谢冰柔轻轻抬起头,仿佛有些错愕,然后面颊上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却终究轻轻一点头。
谢济怀却是受宠若惊,更暗暗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因为公主的话去责备谢冰柔。
卫玄倒是抬头望去,若有所思。
元璧容貌温和,可他又没有那般和气,又或者元璧温和里又有一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疏离。
卫玄十四岁刚入京城时,曾暂居在元家。那时他也见到了元璧。彼时卫玄不过是个全家被屠的孤儿,可元璧却是元家最耀眼的明珠。
元璧也很温和,可温和里也带着疏离。
记忆之中,元璧不算是个对女郎很殷切的人。
卫玄目光终于落在了谢冰柔身上。
少女正值妙龄,容貌秀美,看着柔顺乖巧。
阳光落在卫玄眼里,卫玄一双眸子微微有些深邃。他仿佛有些思量,可谁也不会知晓卫玄在思量什么。
可昭华公主面颊却是刷的红起来,她认为外兄是有意向这位谢家五娘子赔罪。
方才谢冰柔虽然没听见,可若回到了谢府,谢济怀必定是会说给谢冰柔知晓。
那既是如此,外兄自然要表现出客气和尊重,免得这位五娘子会胡思乱想。
元璧眼里自己是不是很任性?她竟然用这样刻薄的话去评价一个不相干的女郎。
扪心自问,方才自己为什么要对谢冰柔这般刻薄呢?是不是因为谢冰柔当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不,这谢五娘子也没做什么太讨人厌的事,只是自己太介意卫玄罢了。
是因为自己今日虽是特意前来,却不过应个景,反倒是这个谢五娘子表现得很出色。
想到此处,昭华公主也不免羞愧起来。
作为一个公主,方才自己言谈确实失了风度。其实卫玄本又不会留意这样的女郎,偏生自己心魔作祟,患得患失。
这不是一个公主该有的谈吐和风度。
昭华公主不免开始自省,她虽不至于对谢冰柔赔不是,可也对方才言语生出了些愧疚。
谢冰柔已上了马车,她已然放下了车帘,可这时候一片手掌却聊起了车帘,对方微笑看着她。
那竟是章爵!
章爵冉冉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样子既有些凶猛,可又有些迷人。
他说道:“我方才冲撞了五娘子,既然要送,五娘子怎么不让我送?”
章爵虽然在笑,可谢冰柔隐隐感觉他是有些生气的。谢冰柔是个敏锐之人,她不觉得是自己误会。
可片刻之间,章爵又为什么会生气呢?
这个喜怒无常又十分凶猛的少年郎就像是一个谜团,令人捉摸不透。
谢冰柔飞快说道:“冰柔受宠若惊,怎敢劳烦章司马?”
她不算胆子小,可莫名生出了一缕惧意。也许是因为章爵让她想起了两年前的心魔,故而她对章爵生出了一缕本能的厌意。
章爵却瞧着她裙摆,谢冰柔那素净的裙摆绣着一朵白牡丹,裙摆轻轻摇曳,白牡丹好似活物一样灵动。
裙摆下,掩着谢冰柔纤秀双足。顺着谢冰柔裙摆望上去,便能窥见谢冰柔那张秀美绝伦的面颊。
想着方才自己无礼时谢冰柔冷静样子,章爵忽而觉得自己心尖儿好似被什么轻轻撩拨了一下,微微有些酸麻之意。
章爵心里在想,这五娘子可真不是个听话的女娘。
他耳边却听到昭华公主说道:“章爵,你一身血腥气,可别冲撞了谢家的娇客。”
章爵微微默了默,说了一声是,然后便放下了马车车帘。
谢冰柔的马车终于开始缓缓行驶,马车里的谢冰柔却好似喘不过气来。
她的那些异样旁人未必能察觉,可阿韶却能感觉得到,故而阿韶不觉飞快握住了谢冰柔手掌,轻柔说道:“女郎,你没事吧?那章司马刚才是不是刻意吓唬于你?”
谢冰柔轻轻的摇摇头,然后柔声说道:“也没什么,只是不过想起了一些两年前的事。”
阿韶一直在谢冰柔身边,自然知晓两年前的事是什么事。
五娘子一直在学习验尸之技,两年前,她甚至已经开始尝试剖尸了。
那姜三郎确实对五娘子很是宠爱,带着五娘子做了很多出格的事,他甚至还为自家姑娘寻来了新鲜的尸体。
谢冰柔本来技艺日精,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得谢冰柔不亲自检查尸首了。
那桩案子实在是太过于可怖,甚至参与这桩案子的秦家兄妹皆先后被屠,可凶徒是谁却仍然不见影。
秦家婉娘是姑娘极要好的手帕交,两人志趣相投,关系比姜家那些女娘要好很多。
那秦家大郎秦羽冲也是极爽朗温厚的人,阿韶也是见过的。
可因为涉入太深,先是秦羽冲被凶手所杀。秦羽冲善于剑技,武技出众,忠纯果敢,作为武将曾剿匪若干,护住地方安宁。
然而秦羽冲那执剑的右臂却被凶手生生斩下来,血淋淋的扔在了闹市。
后来官府也寻到了秦羽冲的尸首,这个朝廷的武将四肢皆被斩断,再被斩去了头颅。五娘子强忍痛楚和内心煎熬,替秦羽冲验了尸。
从出血和皮肉收缩程度来看,秦羽冲是活着时被人斩断四肢的。
特别是秦羽冲那执剑右手,这只手臂不但最先被人丢弃在闹市,而且还被人斩去了三指头,好似是一种对战士勇气的恶意嘲讽。
那时五娘子还能勉力支撑,想让愤怒压倒恐惧,想不要服输。直到那一天,一截白皙的手臂被放在树梢,和秦羽冲一样被剁去了三根手指。
那是秦娘子的手臂,秦蓉已经要离开川中修养,去抚平丧兄之痛了。可凶手却是并不肯放过她,更不愿意饶了她。
秦蓉虽不会武技,可仍然被剁去三指,因为凶徒是想要别人知晓,秦蓉是为了秦羽冲的多管闲事而被报复的。
那时谢冰柔只看了那截手臂一眼,就转头抱着阿韶崩溃大哭。
也不怪五娘子会这样难受,那时候五娘子才十五岁。
别的十五岁女娘是不用受到这样惊吓的。
从那以后,谢冰柔就再也没有亲手翻检过尸首,这一切的一切,都换做阿韶代劳。而阿韶呢,她也庆幸自己能为五娘子做这些事情。
谢冰柔内心有一道伤,但阿韶坚信这样的伤一定是会好起来。因为五娘子只是不肯继续翻检尸,却并不是放弃查案断狱。
阿韶知晓谢冰柔内心还有热情的,自己的姑娘心里那点火焰并没有消失,而且还在熊熊燃烧。
而如今,谢冰柔终于在阿韶面前提及了两年前的事。
阿韶不觉将谢冰柔的手握得更紧些。
她想,五娘子不会有事的,一定是会康复的。她也愿意做谢冰柔的手,直到谢冰柔痊愈的那一天。
为了转移谢冰柔的注意力,阿韶也不免说一些话转移谢冰柔注意力。
“我方才看见济怀公子目不转睛打量,五娘子,你猜他心里在想什么?”
谢冰柔似笑了一下。
阿韶说道:“若让我看,人家不过送送,可他必是在想你是许给元家大郎好,还是章司马好,说不准孩子名字都脑补出来。”
跟谢冰柔久了,见识多了,阿韶也会几分相人之术。阿韶虽然说得夸张,但谢济怀那些浅薄的企图心却是也藏也藏不住。
就好似如今,谢济怀果然忍不住揣测,他觉得元璧并不似元四郎那样多情,又怎会巴巴来送谢冰柔?
自己这个五姑母,莫非还能入元璧的眼不成?
只是若元璧只是想纳谢冰柔为妾,大夫人定然不会允。
谢济怀脑补到以后谢氏可能因此跟元璧发生冲突龃龉,也不觉皱皱眉头,竟生出了几分为难。
这时元璧的嗓音却是响起:“章爵凶悍,又不知礼数,五娘子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谢冰柔回过神来,在车内轻轻说道:“章司马只是有些随性,并无恶意。”
她这话倒是说得体贴,只是章爵很得元后喜爱,谢冰柔显然不能当真对章爵不满意。
谢济怀听了,也觉谢冰柔是在委曲求全。
于是谢济怀飞快忘了元璧一眼,想看看这位元家大郎面上可是生出什么怜香惜玉之色。
元璧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但大抵还是温和的。他大约对谢冰柔有些好感,不过似乎并不喜旁人看出他的心思。
但他倒是颇有兴致跟谢冰柔聊聊天。
元璧温声问道:“五娘子回家途中,在城外窥见那桩凶案,可有害怕?”
谢冰柔答:“当时不觉得怎么害怕,更何况后来又回到了京城。京中繁华,自然不似城外荒郊那般危险。更何况我出入之际,总是有人跟前跟后,便也没什么害怕了。”
谢冰柔回答时,心内忽而浮起了问题,那便是第二个死者邓妙卿也是官家贵女,又怎么会落单到荒郊野外?
强掳是不怎么现实,除非诱走邓妙卿的凶手十分得邓妙卿的信任。那么这个人,要不就是邓妙卿身边亲近的仆妇,要不就是出身尊贵,明面上有一个极体面的身份。
那么那个杀人的凶手,是有极大可能是城中的贵族?
谢冰柔沉溺于自己思索之中,她情不自禁缓缓问道:“凶手为什么要杀那些女娘呢?”
这个疑问,是谢冰柔对案子的疑问,她本来没盼能得到一个答案。
不过元璧听见了,也流露出极认真的表情,不免凝神思索。
他倒是很认真解题的模样:“杀人很多时候,是凶手觉得被害之人得罪了他。再不然,是因为利益干系。对方死了后,对那凶手能有几分好处。两名死者身份相差悬殊,交集不多,凶手总不能跟两个身份悬殊的女娘同时具有利益冲突。”
谢济怀听得微微发怔。
平日里元璧是个沉闷的性子,话也不多。但若元璧开始分析,倒也颇有条理,颇见其才智。
谢济怀本来想凑几句话,可终究不知晓说什么。
反倒是谢冰柔在马车里说道:“那么,便是被害者得罪了他?可是既然身份悬殊,那么除了很难同时有利益冲突,也很难得罪同一个人。”
元璧:“也许凶手以为这两个女娘都得罪了他?他杀人手法残忍,癖好特殊,有招摇泄愤之意。有时候所谓的得罪,不过是一种移情。有些人心里恨透了某个人,可偏生不能杀了她,于是就把愤怒发泄在有相似之处的女娘身上。”
谢冰柔没想到居然能从元璧口中听到这样具有科学道理的一番话。事实上很多连环杀手都会挑选具有一定特质的受害者,作为自己发泄愤怒代替品。对于他们而言,他们只不过是在反复杀死同一个人。
元璧显然是个善于观察人性的人,他内在绝不似外表那般沉闷。
这时马车经过了一条小巷,元璧却忽而勒马停住了脚步。
他皱了一下眉头,侧头问:“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
谢济怀有些错愕,他本来想摇摇头,不过又赶紧呼了几口气。
空气中确实有一股淡淡的血腥之味,若不仔细留意,必然是不能察觉。
元璧善于调香,许是因为如此,元璧的嗅觉似也比旁人要灵敏些。
这条小巷既深且暗,只巷口映入了光辉,落在了元璧骑马的身影上。
元璧只不过略顿片刻,就跳下了马,踏入巷中。
谢冰柔从马车上下来,显然是想入巷看个究竟。谢济怀本来心里有些惧意,面色也是变幻不定,但眼见连谢冰柔都随之入内,自然也是匆匆赶上去。
随行的还有侍卫若干,谢济怀也稍稍放心。
怎么说也是天子脚下,能有什么事?
谢冰柔凝神望着元璧的背影,元璧的背脊挺直,一片手掌按住了腰间剑柄,呈蓄势待发状态。
倘若遇到什么危险,元璧大约会第一时间生出反应。
不过谢冰柔倒是觉得遇险可能性不大。她眼尖,之前在巷口发现了血迹。可那些血迹已经是干涸的血迹,血液凝固有一段时间了。那自然不似官道旁的那具女尸,发现邓妙卿时,邓妙卿的血液尚是温热未凝固,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也是因为评估了风险,谢冰柔方才是踏足巷内,她自然不是个罔顾自身安全的女娘。
谢冰柔的惧意没有谢济怀的那样深,她甚至还颇有余暇,思索这深巷之中究竟发生什么案子?
是泼皮斗殴?还是持械抢劫?
纵然是天子脚下,也是会有那么一些恶性案件发生的。
然后,谢冰柔就看到了一截白色残秃的树枝在面前摇曳。
巷中没有阳光,自然也没有什么树木。谢冰柔看到的也并不是树木,而是一截女子柔美、雪白的手臂。
一具年轻的女尸被人倒吊着挂在了墙壁之上,她足朝上,头朝下。而整具身躯的支撑点是一柄长枪。那枪从她肚腹刺穿,将整具残缺的身躯钉在了墙壁之上,形成一副极诡异可怖的画面。
血水顺着她唇角,淌入了她大大睁开的眼睛里,似将死去女尸的眼珠子染得通红。
可谢冰柔却死死的盯着那截倒垂的手臂。
小巷窄长,自然会形成急风,于是女尸的手臂也是会轻轻摇曳。
那雪白的手臂摇曳,就好似风中的树枝,如此招展。
可这手臂纵然是树枝,也不过是秃了的树枝。那手臂手指被斩断了三根,血迹早已经干涸。
这样的画面映入了谢冰柔的眼里,使得谢冰柔身躯轻轻发抖。
她死死的咬紧了牙关,却按捺不住身躯发颤。一瞬间,那些并不美好的记忆顿时涌上了谢冰柔的脑海之中。
她想起了两年前的事,那时候秦婉尸体残缺的手掌也是这般光秃秃,被人削去了三根手指。
谢冰柔窥见了自己心魔,一时竟微微晕眩。
胤都的正街繁华热闹,行人如织,正是一国之都的繁华气象。可距此繁华几步之遥的暗巷,却藏着这么一个可怕血腥的风光。
梧侯府中,服食了五食散的薛留良越发神识恍惚,飘飘欲仙了。
这样恍惚时,薛留良内心的一缕恶意却是愈发加深。那些平日里压抑着的,不能被人知晓的心绪,如今却是浮起来。
别人以为他不喜欢元仪华是因其太过于强势,可还有一个秘密,是薛留良不能为外人道的。
这个梧侯府需要元仪华,却未必需要自己这个少君。
就连阿父如今也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孙儿身上,而不是在意自己这个儿子。
薛旭年纪虽轻,却是薛家未来的希望。元仪华借助生了这个儿子,就以此取得一些资格,开始蚕食他这个丈夫所拥有一切。
他恨不得元仪华去死!
他对元仪华可不仅仅是不喜,而是想元仪华去死。而这样念头,他自然绝不能宣之于口。
元仪华并无大过,也将府中上下治理得十分妥帖。更何况一个男儿虽可厌憎自己的妻子,但却绝不能畏惧自己妻子,那样便显得失去了男子气概。那他对元仪华便只能疏远不屑,不能露出嫉妒。
可现在伴随薛留良的五石散药性发作,那些平日里埋藏在心底的欲望就好似池底的污泥一样被翻出来,散发出酸臭气息。
他想,倘若自己这个妻子会消失,也不知晓多好。
床上还有一个血淋淋的小包裹,薛留良也不记得此物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房间。他不免大口大口喘气,近些日子里,他是第二次发现一些沾血的女子物事。
之前那次他心生惊惧,可也寻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样服食五石散后,便有一段时间恍恍惚惚。至于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薛留良心底也并无定数。于是这桩事情便开始变得可怕,使之透出了血腥之意。
那是一片女子手帕,因为裹着什么,故而这片方巾被鲜血染透。
而这片方巾抖落,便见里面抖出了女人的手指头。
薛留良甚至发痴似的数了数,一二三,统共有三根。
那手指头是新鲜割下来的,皮肉颜色尚新。床上那片被割下来的女子裙摆是旧物,血迹已经发黑。
薛留良短促的尖叫了一声。若非五石散药力发作,他必定是恐惧不已。
那么便是新死了人。
上次发现这些还是两月前,薛留良以为那场噩梦已经过去。
而在两月前,石府蓄的家伎莺娘就这么死在了东市的污渠之中。
暗巷前,这桩连环杀人案里第三名死者犹自散发血腥芬芳。年轻的女娘如一朵娇润的花,就这样被摧折,失去了鲜润的生命活力。
她小腹处和其他两名受害者一样,被狠狠划了一刀,如此剖开。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她衣衫,然后一把锐枪从划开的腹部刺入,将整具身躯钉在了墙壁之上。
鲜润的花已经摧折,可这暗巷之中倒是绽放了一朵血腥之花。
谢冰柔已经稍稍定了定神,甚至能较为仔细端详这具尸首。
一开始她因这断了三指手臂勾起这通身的寒意,仿佛两年前蜀地的阴云如影随形,竟好似跟随她来到了京城。
可谢冰柔瞧得仔细些,便窥探出其中不同。
她记得婉娘尸体是缺了拇指、中指、无名指三指,缺失部位跟死去的秦羽冲一个样。秦羽冲是剑技名家,是蜀中有名的剑士,也是个正义且自负的人。
凶手杀死秦羽冲后,再割去了秦羽冲的手指,缺了三指的人便再不能握剑,而这便是那个凶手对秦羽冲的恶意嘲讽。
可如今眼前这具女尸却是食指、中指、无名指被割断,所割手指位置不同,而且那女子拇指跟幺指有骨折瘀伤,指甲虽无血污却有撕脱。那便是死者临死曾经挣扎过,却被凶徒反制,乃至于被恼羞成怒凶手削断手指。
看来眼前女郎虽被削断手指,可与川中之事大约并没有什么干系。
谢冰柔心里飞快分析,可是心中犹自惊悸,只听着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砰砰乱跳,一下一下撞得十分厉害。
虽知是两件截然不同的案子,但谢冰柔却被眼前血腥场景勾起了对川中旧事的恐惧,她仍觉得喘不过气来。
阿韶也猜到了几分,匆匆将谢冰柔扶住,她面颊之上也不由自主流转了几分担切之色。
谢济怀只看了一眼,也惊得飞快别过头去。
他也看着谢冰柔面上浮起的惊慌,这五姑母本来秀美面颊染了几分苍白,看着也是受了惊。谢济怀不自禁向谢冰柔身旁的阿韶望过去,见这婢子倒是比谢冰柔镇定几分。
谢济怀看了看,也觉得心里有数了,他估摸着谢冰柔那些名声都是靠身边有个得力的婢子。之前谢济怀只是猜一猜,如今心里倒是足够笃定。
还是昭华公主慧眼识珠,一下子窥破真相。
这五姑母身娇肉贵,见着这般血腥之景,自然是怯了。
阿韶满面担心看着谢冰柔,轻轻说道:“姑娘,我扶你上马车歇息。”
谢冰柔闭上眼,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欲上马车时,一片男子手掌伸过来,扶着谢冰柔上了马车。
元璧大约也是看出了谢冰柔不对劲儿,故而主动来相扶。他倒是观察入微,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体贴。
谢济怀目光倒是一亮,他也不乐意看那血淋淋的尸体,倒似乐意多看看这位元家大郎的态度。
元四郎性子软弱,可这元家大郎却是能自己做主的。
谢济怀心里隐隐有些了希望,越发觉得谢冰柔回京城对他们这一房是莫大好事。倘若真攀上亲,自己再纳个得力的婢女,以后仕途大约会是顺利许多。
想到了这儿,谢济怀目光变得柔和,带着一丝乐见其成的笑意看着眼前一幕。
元璧生得挺拔温柔,配上谢冰柔的纤弱秀美,倒当真凑出了些CP感。
元璧温声说道:“方才场景吓坏你了?”
他伸出手,握住了谢冰柔的手。那举动有些突兀,甚至不合礼数,但配上元璧关切神色,倒也并没有什么突兀的冒犯感。
谢冰柔体虚,更忆起了旧事,女郎一双手掌十分冰凉。
反倒是元璧一双手十分温暖,掌心透出了缕缕暖意。
元璧这般握时,却发觉谢冰柔一颗心咚咚跳得极快。
他眼里不觉透出了几分讶然:“我以为你本不会怕,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让你瞧见。”
谢冰柔飞快抽回手,她勉力使得自己平静下来,伸出手指一捋自己发丝。她不欲跟人提及川中旧事,故而只说道:“我以为凶手只敢在僻静处行凶,谁想他居然这般大胆。此处是近街,他却如此行事。”
元璧点了一下头,和声说道:“那你便好生歇息。”
谢冰柔秀美的面颊上眼角微微发红,点了一下头。
她已经在马车上坐好,一旁的阿韶也放下了帘子。不过元璧却犹自怔怔盯着车帘,似有不舍之意。
谢济怀更凑上去,讨好似说道:“元公子放心,五姑母体弱,谢家上下都是对她十分照拂,会使她好生歇息。”
元璧轻轻嗯了一声,别的什么也没多说了。
谢冰柔隔着薄薄车帘,她自然也听清楚了谢济怀的话,不觉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她早知晓谢济怀是什么人,可终究介意别人说自己体弱。谢冰柔雪白手掌紧紧搅紧了手帕,她也并不想要这么一副孱弱的身躯,也已经竭力锻炼使得这具身躯能尽量好些。
那衣袖下一双手却是莹白若玉,又总是微微冰凉。
不过谢冰柔这么一副孱弱之躯,倒却有一副极聪慧的心智。
方才她虽然显得病弱,又心生惊惶,但她其实隐隐发现一件关于这桩连环杀人案的重大线索。但这只是猜测,又并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谢冰柔自然绝不好说出来。
而就在这不远之处,一道身影始终暗暗窥探着谢冰柔的一举一动。
青年容貌俊美,面颊却是极为锋锐凌厉,竟赫然是之前被谢冰柔所拒绝的章爵。
章爵虽被谢冰柔所拒,却犹自尾随。
他听着发生了案子,却并没有凑上前去,反倒是冷冷一笑,面颊透出了几分冷意。
章爵转过身,后背不觉靠上了墙。他伸出手,手指比着自己眉眼,不免透出了缕缕戾色。
他仿佛因为什么事极生气不悦,于是一张面颊若笼罩了一层寒霜,竟有几分森然之意。
章爵脑海里却浮起了自己刁难时谢冰柔沉静自若的样儿,那样沉静且温柔的样子竟似有几分令人心驰神摇。
然后他又想到方才谢冰柔在元璧面前孱弱的模样,于是一缕不快顿时掠上了章爵心头。
那女娘倒是两幅面孔
第023章 023
章台的漱玉坊中, 这日天色昏暗之际,却来了一位客人。
那客人通身掩于墨色的披风之中,面上戴着一副鎏金铜面具,将自己面容尽掩。坊主也见过这样不欲露出真身的客人, 自是知晓如何招待。
房里昏暗, 妓子掩于轻纱后, 彼此不能窥清对方容貌。而那客人便算行事时,也绝不肯摘下自己面具。
那张铜面具后, 却是掩着一张恶意满满的脸。
那客人禁不住想,这年轻的妓子可曾知晓自己便是京城里连环杀人案的凶徒?
不, 这服侍自己的女娘不会知晓, 满京城里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
谁都不会知晓这张鎏金铜面具后有怎么样一张脸, 也没谁能知晓自己会是那名凶狠可怖的凶手。
他们都不知晓那些血淋淋的作品出自谁之后,只会愚笨的去畏惧、赞美自己。
想到此处,身为凶徒的他十分快意, 面具后面孔也是露出了一缕愉悦的笑容。
他平时是不沾女色的,哪怕有年轻美貌的女娘向他示好,无论怎么样的活色生香,他也只觉索然无味。
一个人若体会过猎杀的乐趣,自然会觉得别的什么都淡而无味。那些男女之事对于他而言就像是兑水的淡酒, 饮了也没什么滋味。
可今日不同, 因为今日自己又杀了一个人。所以他来漱玉坊寻欢作乐了,而其原因也不过是为了品味杀戮的余韵, 用于回味今日战绩。
而眼前一切, 就是在作践自己中得取快乐。
他回味杀戮的工具是个人尽可摘采的年轻妓子, 对方是个下贱污秽之物,却仿佛跟这样的血腥盛宴更相配。
当一切结束时, 他想起了谢冰柔。
他想到了谢冰柔那张秀美的面颊,然后他心里蓦然浮起了一缕愤怒,仿佛是被谢冰柔惹恼。
今日谢冰柔得罪了他,而那愚钝的女娘恐怕还不知晓自己已被他触怒。
他手指抚上了年轻妓子的颈项,黑暗里什么也瞧不见,仿佛这个方才与自己相好的妙龄少女就是谢冰柔。
只要他手指动一动,就能捏碎黑暗里女娘的颈骨。
青楼里妓子的性命十分的轻贱,便算死去,也不会引起什么波澜。
那女娘刚刚从一场热情里醒来,还以为客人与自己戏闹,还忍不住轻轻低笑。她全然不知危险来临,而触及自己颈项处的那片手掌又是怎样的危险。
不过他的手掌终究不过是轻轻抚过一记,并未取其性命。
他心里浮起了一个恶狠狠声音:她不配!
服侍他的女娘尚自恍惚,他却从帐中出来,赤足踩在了地面之上。
房间一角点燃一盏小灯,光线昏暗。他虽褪去外衫,可犹自戴着那一片鎏金铜面具。
光线昏昏,那一张面具在暗辉之中竟颇显几分狰狞。
身为凶手,他有一处密室。密室之中藏着他全部的秘密,就像他作为凶手的龟壳。
他是压抑的,唯独到了这儿,仿佛才能喘息。
密室之中,正挂着谢冰柔的画像。那副画挂在这里后,被他用手指不知晓描摹多少次。
每一次用手指描摹,都是一次淋漓的杀意。就好似一道美食,他已经垂涎已久。
从漱玉坊回来的他,便又到了这密室之中。
画上的谢冰柔巧笑倩兮,显然跟真身一样并不知晓自己得罪了凶手。
他手执笔,笔上沾满了殷红的朱砂,然后挥笔一划。
那笔落在画像女子腹处,润下鲜红画痕,仿佛是给谢冰柔腹处狠狠划了一刀。
他呼吸渐促,眼中恶意愈浓,竟而情绪有些失控。
于是他飞快落笔,朱砂笔如此划下,竟将整片布帛划得血迹斑斑,将谢冰柔的画像画得斑驳一片。
接着他取出匕首,将这幅绢帛生生割成了碎片。
谢冰柔显然将他激怒极深,竟令他在密室里也不得冷静。
他蓦然发出一道尖锐之声,又将手中匕首哐当扔在地上。
他弯下腰,大口喘气,仿佛已经呼吸不过来。
而在一旁桌几之上,则放在那一片鎏金铜面具。
谢冰柔也仿佛感受到这样的恶意,此刻竟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立足于小巷前,竟可巧撞见了凶手杀人。年轻的女娘想要呼救,却被捂住了嘴唇,被人割开了咽喉。鲜血就此喷涌而出,女娘挣扎着欲图抓住凶手的手掌也终于脱力松开。
可那凶手却生出恼怒,竟一伸手,削去了那女郎的三根手指。
谢冰柔瞧着这一切,却似喘不过气来。
她没有发出声音,可凶手却仿佛意识到她的存在,于是缓缓转过头来。
那张脸十分漂亮,竟然正是卫玄!
谢冰柔蓦然打了个激灵,这般醒过来。
她身体不好,本来应该心情平缓,少惊悸,以此养生。可自她踏足回京城,倒似总有些噩梦纠缠。
就好似如今,谢冰柔不过靠几小憩,竟又做了这么一个梦。
她知晓凶手自然并不是卫玄,只不过卫玄在过去十年间一直象征恐惧,故而谢冰柔在恐惧时,卫玄就是恐惧的具体象征。
而刚刚那个梦,倒并不是什么玄学了。方才她虽只匆匆看了几眼,却也能看出那具女尸是被人割喉而死。跟上一个死者一样,对方被凶手割破了颈动脉,颈部喷溅了大量鲜血。
谢冰柔只不过将自己窥见之事组合起来,梦中回想起来,倒形成个荒诞怪梦。至于卫玄,倒是随意乱入了。
谢冰柔这时才发现自己额头上生出了一层冷汗,接着就是一杯热茶送上来。
阿韶熬了安神茶,又替谢冰柔用热帕子擦去汗水。
若无阿韶照拂,谢冰柔怕是会十分不惯。这样想着时,谢冰柔也慢慢饮下了半盏热茶。
她忽又想,这位新死的女娘未知是什么身份?
本来对方若是贵女,元璧应当认识的。但不知为何,当时她并没有去问元璧,仿佛有些介意。
元璧有一双温沉深邃的眼,仿佛想要看透谢冰柔的心思,但谢冰柔并不喜欢被人了解太多。她的过去最清楚的人便是阿韶,谢冰柔也不愿再添旁的人。
正在这时,婢子却来通禀,只说沈婉兰前来拜访。
之前的婢子白兰已经被请了出去,故而院内几个婢仆都对谢冰柔发怵,日常也变得谨慎且不敢怠慢。
谢冰柔当然也感觉到这样变化,毕竟上次沈婉兰都到了门口,院中的婢仆却没什么动静。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与此同时,谢冰柔也禁不住猜估沈婉兰来此的用意。
她还在烦恼如何对沈婉兰言语,但沈婉兰大约也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不是自己,那便是谢济怀?
念及于此,谢冰柔似想到了什么,温润双眸里掠过了一缕清光。
谢家也藏着一些秘密,而谢冰柔大约已经窥见了这个秘密。
这样想着时,沈婉兰已被迎入房中,眼眶还微微发红,似是哭过样子。
随沈婉兰而来的还有沈婉兰的贴身侍婢阿萱。
阿萱一向忠心,此刻也不免为自家姑娘心酸。沈婉兰身份尴尬,留在谢府处境也是极微妙。姑娘恪守礼数,也生恐旁人挑剔。
而沈婉兰想要的不过是一桩好亲事。
想到这里,阿萱不免望向了谢冰柔,眼神里也平添了几分猜测。
本来阿萱对这位五娘子还颇具好感,可如今却容不得她不多想。元四郎一向温柔和顺,又对自家姑娘温柔体贴,又怎么会突然变了一副样子,要娶那位崔家三娘子了?
怎么五娘子去了一趟梧侯府,便有了这样消息?
自家姑娘自然绝不肯信人性本恶,自己略提了提,便被沈婉兰呵斥。但利益跟前,由不得阿萱不多想。
若沈婉兰嫁给元四郎,那便是谢家几个女娘嫁得最好的。于是各房的仆妇都酸溜溜的,都总喜欢提沈婉兰是门客之女,要攀上高枝做凤凰。
更不用说最在意的应当是五娘子。五娘子若挑不到比元家好些的门第,岂不是会被拿来比较,面上需过不去?
阿萱内心这般猜测,但她终究只是个婢子,人前亦不敢如何言语。
谢冰柔拉着沈婉兰坐下,又让阿韶奉茶,她斟酌词语,缓缓说道:“据闻元家对这桩婚事筹谋已久,早就安排元四郎和崔三娘子相看,只是被章司马道破。”
“后来薛夫人私下与我说话,也是提及此事,元家确实是这个意思。”
至于元仪华那些沈婉兰可以做小妇的言语,谢冰柔便未再提。
沈婉兰眼里渐渐浸出了泪意,她飞快用手帕擦过了眼角,低低说道:“那阿斐怎么说?”
谢冰柔叹了口气:“他在兄长与阿姊跟前,也不敢反驳。”
沈婉兰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门口便传来谢青缇义愤填膺的嗓音:“婉兰阿姊,这样男人还要了作甚?扔了就是。他优柔寡断,分明是未曾将你放在心上。”
谢青缇本已和谢冰柔住在一处了,方才又在门口探头探脑。如今听到了此处,谢青缇终于忍不住生出忿怒,义愤填膺。
她一向是不喜欢沈婉兰的,但也不乐意看到元家居然这般作践。这也是她第一次替沈婉兰说话,也是她第一次觉得沈婉兰有些可怜。
当谢青缇生气时,她双颊也升起了绯红。
沈婉兰却沉默了一会儿,她垂下头,好半天才抬起头:“阿斐性子温柔,又知晓阿姊是为了他好,故而不忍说些伤人心的话。他若为了个女娘,连替他考量的阿姊都顶撞,那反而是个冷情自私的。我知晓他,他本来是个好人。”
谢青缇哪里想得到沈婉兰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不觉瞪大了眼睛。她难得对沈婉兰生出一些怜悯和同情,想不到沈婉兰居然是面团似的性子,竟软弱如厮,这般被人拿捏。
元家羞辱至此,那本是奇耻大辱。换做是谢青缇,以她那尖锐不饶人的性子,怕是早便闹将起来,又岂会随意罢休?
沈婉兰知晓元家这些盘算,竟似要不声不响忍下去。
谢青缇竟对沈婉兰生出了嗔怒,怒其不争。好在谢青缇尚未发作,就被谢冰柔扯了一下衣袖,于是她只能顺阿姊之意跪坐下来。
沈婉兰低声说道:“放心,我尚知晓分寸。我受谢家教养,无论怎样情意,我也不会因此为人小妇。倘若阿斐当真与崔三娘子定亲,我自然知晓爱惜自己。但如今尘埃未定,我又与阿斐有情,为何不去争一争?”
谢青缇只觉得元斐那软面一样没主见男人,又有什么好争的?但她知晓自己不会说话,于是干脆不说话。元斐虽然可恨,但沈婉兰这般依依不舍,谢青缇也只好尊重祝福。
只是谢家六娘子虽觉得自己应该对之尊重祝福,可到底修为不到家,面上仍是气鼓鼓的,只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说。
谢冰柔却敏锐的察觉到一些关键词,那就是沈婉兰说自己不会做小妇。沈婉兰又怎么会随意提及小妇?是了,自己不忍言语,但有人跟她说了这些,包括元仪华为逼退这门婚事人前对沈婉兰的羞辱。
沈婉兰显然也是并不肯认输,遥遥和元仪华对上了。
那是谁给沈婉兰传的这样的话呢?最大可能当然是谢济怀。那时谢济怀在偏厅奉茶,他虽不能亲耳听到元仪华那份言语,但大约会有婢仆言语势利,透出了口风。
可是谢济怀这么个不屑于内宅的样子,居然会去特意羞辱沈婉兰,倒是颇令谢冰柔意外。
毕竟谢济怀对自家阿母也是一口一个内宅妇人,显然看不上内宅那些事。
可谢济怀却刻意在沈婉兰面前摆布是非。
想到了这儿,谢冰柔心尖儿微微一颤。
谢冰柔已经有一个猜测,若猜测为真,沈婉兰在谢家处境大约确实有些难。
比起谢青缇那眼睛里揉不得砂子的性情,谢冰柔倒显得柔和许多。
她轻声说道:“婉兰,你性子聪慧,大约能做最智慧的决断。你若有什么需我帮衬之处,但说无妨。当年你代我引敌,这份情意总是会在的。”
沈婉兰飞快握住了谢冰柔的手掌:“我求你不必将此事告知大夫人,大夫人是眼睛里揉不得砂子的人,又素重名声。我只盼能争一争,让阿斐选我为妻。咱们女子,立世本就艰难,能选择的也不多。冰柔,我只是想选一个会心疼我的男子。”
谢冰柔心忖,婉兰为何不担心谢济怀在温蓉这个大夫人面前嚼舌根呢?
不过她略想一想,便明白了。
谢济怀虽然贪婪,可又极好颜面,在自己面前都彬彬有礼,又怎好去温蓉面前摆布是非?
而且还是这些内宅争风之事。
谢冰柔也明白了,原来这才是沈婉兰来寻自己的真正原因。
沈婉兰并不是求自己抚慰,也不是向自己求证,她只是不愿意这件事扯在了温蓉跟前。
沈婉兰心思十分曲折,动机也很隐晦。但谢冰柔捋清楚沈婉兰的真正需求后,也能将沈婉兰的行为逻辑看明白。
面对沈婉兰渴盼的眼神,谢冰柔也轻轻点了一下头,说道:“有些事情,我自不会去说。”
谢青缇并不喜欢阿姊这般处置的办法,只是她心里生出了不喜时,又下意识的升起了对阿姊的决策进行维护。
她想沈婉兰这么一副面人儿性子,又对那个元四郎这么依依不舍,定不能分辨别人的一片好意。阿姊若是插手,怕是反倒惹一身不是。
但饶是如此,谢青缇仍是气鼓鼓的,她自己也不知晓自己在气什么。
沈婉兰听到了谢冰柔这般回答,果然是十分欢喜,双眼也透出喜色。
谢青缇怒气愈浓,元家门第虽高,可元四郎也并不是那么值钱,沈婉兰何至于如此?
可待沈婉兰离去后,谢青缇心里却不觉对沈婉兰升起了一缕同情。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更是一种从前没有过的感觉,使得谢青缇欲言又止。
她想了想,才说道:“阿姊,我觉得婉兰阿姊跟我想的不一样。”
是了,沈婉兰自然绝不符合谢青缇的想象的。从前她以为沈婉兰心机极深沉,看似温柔,却不动声色布计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谢青缇将沈婉兰脑补得十分强大,可原来沈婉兰是这样的虚弱。这样一个并无担当的男子,竟然是沈婉兰人生争夺的全部,需得这样的委曲求全。
谢青缇喃喃道:“难道元四郎当真很好?可我却看不出来。虽然元家出了一位皇后,可婉兰阿姊这样嫁过去,难道真会幸福?”
可能会有人赞美这样的委曲求全,但谢青缇总是不肯服气。
谢冰柔伸出手掌,揉揉谢青缇的头。
“一个女娘有一个优柔寡断的丈夫,再有一个对她百般挑剔的婆家,谁都能看出这是一条极艰难的路。可也许,她有你不懂的难处。”
谢青缇抬起了水汪汪的眼睛,有些好奇:“她有什么难处?咱们谢家对她不好吗?”
谢冰柔温声说道:“可她绝不能如你这般任性,你甚至还可随意在客前失礼,你觉得婉兰可以吗?”
谢青缇咬着唇瓣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从前我也有些不是,其实仔细想想,婉兰阿姊还有些可怜。”
谢冰柔摇摇头:“青缇,你别去可怜她。人有时候不要去随便可怜别人。婉兰平日里礼数周全,谨小慎微,她必定是花了很多心思去筹谋自己的前程。这样为自己前程费心的人,是不会喜欢别人的同情的,只会希望别人称赞、羡慕她。”
“人有时候随便同情别人,反倒显得傲慢。”
沈婉兰也有属于沈婉兰的尊严。
谢冰柔轻轻的跟自己妹妹提及那些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微妙道理。谢青缇还是个尖锐、简单的孩子,可终将会在阿姊的循循善诱下踏入了成年人的世界。
谢冰柔想起了沈婉兰那如芙蓉花般美丽面容,心底却不由得轻轻的叹了口气。
沈婉兰是柔和的,也低调谦逊,但谢冰柔并不觉得她软弱。沈婉兰那片软柔下,藏着属于她的尖锐和骄傲。
这时沈婉兰也回到了如今居住的听雨轩。
她只留下阿萱,屏退了其他的下人。然后房里响起了呕吐声,沈婉兰竟将肚里的东西吐得一点不剩。饶是吐得胃空了,她犹自觉得自己胃阵阵痉挛,呕出一口口酸水。
她与元斐并未定亲,沈婉兰也不会糊涂到让元斐沾自己身子。情到浓时,元斐至多握一下她的手掌,别的什么都不敢做。
所以沈婉兰这样子作呕也并非因为怀孕。每逢紧张绷紧之时,她就忍不住想要呕吐。如今的她更似绷紧的弓弦,仿佛便要扯断了。
这个秘密也只有她贴身的婢子阿萱知晓,沈婉兰更不会让旁人窥见自己狼狈模样。
打扫干净的马桶底下铺了香灰,能接住沈婉兰呕出的秽物。但饶是如此,房间里还是散发出了一股呕吐物的酸臭之气。
沈婉兰也觉得自己仿佛处于一片秽物之中,自己周身散发出缕缕酸臭,这么从里到外,弥漫全身。
哪怕平日里自己装容精致,衣衫整洁,花了很多心思来修整自己。可如今自己这副狼狈相,却好似一下子被打回原型。
她抬起头来,沈婉兰双眼通红,已经哭得有些肿了。她流了很多泪水,将面上的脂粉冲得七零八落。
这副模样自然是狼狈之极,幸喜也只有阿萱看见。
每次也是阿萱替沈婉兰收拾这些呕物,免得旁人知晓沈婉兰有这个毛病。
此刻阿萱将沈婉兰扶起来,又端茶给沈婉兰漱口。
沈婉兰默默流了会儿泪,才说道:“我素来恭顺谨慎,只不过是想要求个安顺姻缘,讨个怜我之人,可是却是这么艰难。”
阿萱也颇为同情,一时不知晓说什么好。
沈婉兰深深呼吸一口气,其实她比谢家其他人还多知晓一下,甚至她早便知晓元家欲说合元斐跟那崔家三娘子。
但她都忍了下来,元斐欲言又止,她便故作不知。因为元斐优柔寡断,难道她还能逼其做决断?她每次都做出全心全意之态,意图博得元斐的愧疚,她千方百计想这件事有转机。
甚至她还让元斐带着谢冰柔去梧侯府。一则沈婉兰觉得结交五娘子也不错,二来她也是想让元斐多为自己做些事。
男人付出越多,有时候就愈显这个女娘矜贵。
可她万万没想到,元仪华能将这件事扯到明面上,甚至言语不逊,逼得自己不得不表态,也逼得元斐表态。
她人前势不能容忍这件事,否则便成为了一件轻贱之物。她若当真是什么贵族女娘,便不能自轻身价,要在人前展露自己的尊严。
元仪华果然精于这内宅手段,三言两语之间,倒使得自己进退两难,十分之为难。在元仪华洋洋得意人前作践自己时,自己只能暗暗在房间里作呕。
但现在,沈婉兰已竭力使得自己平静下来。
她想自己可不能这么便认输。
元仪华再有手段又如何?她那个夫君还不是被个小妇挑唆,人前与自己的妻子为难。一个出了嫁的阿姊,还伸手插手自己弟弟的婚事,这么多事的妇人,难怪被自己夫君所厌。
沈婉兰又岂会这么善罢甘休?
更何况,无论如何,她也要借着这门婚事逃离谢家。谢府这个地方,她也当真是呆得要发疯了。
这时候拂雪阁里又来了另外一个访客。
这一次来的是谢冰柔的那位兄嫂秦玉纨,但谢冰柔估摸着秦玉纨是为了谢济怀而来。
虽然谢冰柔跟谢济怀相处未足一日,但却将谢济怀的性子给摸得七七八八。
谢济怀自己会装模做样,却会将一些尴尬的事推给别人来做。他做好人的时候,却需个内宅妇人做恶人,譬如他的阿母秦玉纨。
秦玉纨这一次来,眼珠子就落在了阿韶身上,上下打量。
一番嘘寒问暖之后,秦玉纨方才开口:“五娘子这个婢子,瞧着倒是颇为伶俐,讨人喜欢得紧。听闻阿韶还善于断狱,会勘验尸首。眼见五娘子已经到了说亲年纪,以后抛头露面的时候少了,不若让阿韶帮衬济怀,岂不是两全其美?”
谢冰柔顿时愕然,眼底也掠过了一缕凉意。
她未曾想到秦玉纨居然向自己讨要阿韶。
阿韶在一旁已经飞快说道:“多谢亭阳侯夫人一番美意,只是婢子出身乡野,礼数不周,只有五娘子能容我粗鄙。婢子还是留在五娘子身边更妥帖些。”
阿韶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的升起了一缕恶心。她怎么想,也绝想不到谢济怀居然能有这样心思。
秦玉纨面上已经浮起了一缕笑容,自信满满说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济怀今日一瞧你,就觉得你很有本事,喜欢得不行。你如此伶俐,只不过从前呆在姜家那个乡下地方,所以耽搁了。礼数什么的,学一学就是。再者济怀也不会让你无名无份,此处你大可放心。以后你跟他在外,替他打理衣食起居,是再亲近不过。”
她已隐晦表示谢济怀会纳阿韶为小妇,以后阿韶还能跟自己夫君出双入对,只怕连正头娘子也比不上。这么一个婢子能有这般前程,想来会喜不自胜。
至于谢冰柔,任谢冰柔是怎么个古怪性子,也应当知晓他们这一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谢冰柔贴身婢子能在谢济怀跟前得宠,那谢济怀怎么着也会多顾念谢冰柔几分。哪怕以后谢冰柔嫁人了,这背后也有个能撑腰的。
可谢冰柔却冷冷说道:“我与阿韶情同姐妹,是离不得她的。”
秦玉纨顿时面色一僵。她也不是没想到谢冰柔秉性古怪,会拒绝此事,但是她没想到谢冰柔能拒绝得这般强硬,一点面子都不给。
谢冰柔嗓音又变得柔和起来,甚至仿佛有些可怜:“冰柔年纪轻,不懂事,又因父母早亡,流落川中之地,被人说是不知礼。如今才回谢家,连身边一个婢子都要被兄嫂硬夺了去。陛下让父亲过继了兄长,原意是为护住我们姐妹,兄嫂何必咄咄逼人。”
秦玉纨脸色都变了,这么个欺凌孤女名声她可担不起。
况且她丈夫爵位也是因死去的谢云昭得来,倘若谢冰柔当真一番闹腾,传出什么自己爱子强夺其婢的故事,世人如何能容?
谢济怀怕也是会被编排,落了不是。这个婢子,她还当真争不得。
然而秦玉纨心里一缕怒意却是升起来,她原本以为谢冰柔是绵里藏针,可现在谢冰柔的针哪是藏在绵里,是锋芒毕露。可谢冰柔为什么这么锋芒毕露?
秦玉纨可不觉得仅仅因为一个婢子,她觉得是因谢冰柔心下是极轻视自己关系,对方根本不惧得罪自己。
她气得指尖微微发抖,心想谢冰柔怎么敢?
可秦玉纨终究没有发作,像她这样妇人总是善于忍耐的。她面颊犹有发青的怒色,嗓音却发尖:“区区一个婢子,我说个笑而已,五娘子怎么这样当真?”
秦玉纨不甘心,她接着说道:“也是,到底是个奴婢,哪轮着她人前出风头。五娘子费心将她教出来,难道轮得着她翅膀硬了到处飞?为人婢仆,哪里能如此不忠?”
那话里分明也是挑拨离间,在秦玉纨看来,阿韶是想要这份前程的。可谁让这婢子福薄,谢冰柔不让。
谢冰柔却丝毫不让:“兄嫂又错了,阿韶是我身边人,与我情如姐妹。在两年前,我已经解了她卖身契。她来去自由,之所以留我身边,本便是因为与我情谊。”
阿韶亦沉声说道:“正是如此,婢子此生,只愿侍奉五娘子。”
秦玉纨尴尬笑了笑,可她却并不信什么主仆情谊。这婢子并不愿意背个背主名声,顺着谢冰柔奉承罢了。
这时谢冰柔又说道:“还有便是之前兄嫂笼络青缇身边近身侍婢,送了不少财物,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秦玉纨更没想到谢冰柔会撕破此事!她本以为谢冰柔会维持明面上和平,于是这桩事就会悄无声息的掩下去。谢冰柔上次没有声张,她尚以为谢冰柔有几分忌惮,济怀不是说今日相处得极不错?
饶是秦玉纨善于摆布唇舌,此刻竟不知晓如何说下去。她又怎知那个白兰那般轻狂,竟将自己送的首饰随意戴在身上。
可是秦玉纨这样做,自然有她迫不得已的用意。
这时谢冰柔的嗓音却在秦玉纨耳边响起:“其实笼络一个婢子,是不必如此重贿。阿嫂这样做,定有自己的用意。我曾想,难道是青缇得罪了你?还是阿父阿母从前令阿嫂不悦?”
“我原先也想不明白,可后来却是明白了。青缇若一直任性闹腾,至多是被训斥,可婉兰也许便会被送走。只是济怀素来尊重长辈,未必如你这般想。”
说到此处,谢冰柔深深看了秦玉纨一眼。她一双眼宛如温润黑玉,莹润剔透,可秦玉纨却如坠冰窖,遍体生寒。
眼前的女娘年纪尚轻,可仿佛有什么魔力,能看到秦玉纨的心里。
还有那个并不光彩,让秦玉纨十分惶恐的秘密。
秦玉纨呼吸了一口气,她咬牙说了一声你,却终究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秦玉纨面色发白,竟这样匆匆离开。
谢冰柔令她觉得极之可怕,她竟不敢多留。
谢青缇本来偷偷在屏风后偷听,此刻也禁不住探出了小脑袋。她自然觉得解气,可又生出好奇,阿姊最后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谢青缇蹦蹦跳跳的从屏风后走出来,然后便凑到了谢冰柔跟前。她皱眉想了想,然后说道:“阿姊,兄嫂是不愿意沈婉兰留在咱们家?”
谢冰柔柔声说道:“是呀。”
谢冰柔没说别的,可谢青缇心里却是更加好奇。谢青缇心里想,可平日里却瞧不出来。
平日里是谢青缇跟沈婉兰不对付,见面了都要冷言冷语几句。反倒是秦玉纨,人家平日里总是和顺的性子,虽不热络,可也没对沈婉兰发什么脾气。
可有些事情本就不能看表面的,谢青缇在这个家实在是太单纯,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言语里也不懂掩饰。
谢冰柔又忍不住揉揉自家妹子的脑袋,她却想到了沈婉兰,沈婉兰平日里打扮得素净,却其实也是极标致的美人儿。
只不过沈婉兰总是素衣素妆,生生将自己艳色压下去几分。
这样刻意避妆,是因为沈婉兰素来是这副性子,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一个女郎的美丽,是会惹来一些觊觎的,更何况她并不是谢家血脉。
从拂雪阁离去的秦玉纨身躯却是在轻轻发抖。
她没想到谢冰柔居然敏锐如斯,竟看出这桩隐秘的情事。不错,她年轻时确实对谢云昭有一些很微妙的心思,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秦玉纨成了亲,纵然对丈夫不满意,可终究是极爱惜自己儿子的。
对于谢云昭那两个女儿,秦玉纨至多也不过酸几句,其实并没有起心思去计较。
后来她笼络谢青缇身边的婢子,本意倒不是冲着谢青缇,而是想着逐走沈婉兰。
正如谢冰柔所说那样,若谢青缇跟沈婉兰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被逐走的一定会是沈婉兰。
沈婉兰当初以身引敌,被谢云昭收为义女,后又长居谢家。她出落得如花似玉,天长日久,谢济怀竟瞧上了沈婉兰!
可沈婉兰总归是济怀的长辈!
这些事情若传出去,还不知传成什么样龌龊的样子,她不想济怀名声受损。
每次看着如花似玉的沈婉兰,秦玉纨心里就会升起一缕恼意,只因沈婉兰这么一副模样,方才惹得济怀神思不属。
此女狐媚,也不知晓会使出什么样手段。且沈婉兰心气儿也高,眼界更高。那女娘一门心思攀高枝,自然瞧不上谢济怀。她整日里使手段笼络那元四郎,无非是看中元家门第。也因如此,谢济怀心生不满,私底下有一些极暴躁的抱怨。
是,那元四郎确实没有什么好,性子温吞,又不懂做事。她的儿子也不过是输在门第上,所以被沈婉兰挑剔。
也难怪济怀心中不平。
可秦玉纨也真怕谢济怀闹出什么事来,于是她一番盘算,终究是还是盼将沈婉兰逐出谢府。她想到谢济怀私底下提及沈婉兰时样子,便不由得升起一缕害怕。
可现在这件事却被谢冰柔给看出来了。那女娘在敲打自己,大约不愿自己夺她婢女,收买婢仆,又或者想逐走沈婉兰。
秦玉纨的手却在发抖,她忍不住想谢冰柔究竟是怎么知晓的?
一个十来岁的女娘,却仿佛深沉得如一泓沉水,将那藏于暗处的私隐看得清清楚楚。难怪送她回来的程妪都说她心思深,言语之间畏惧得紧。
秦玉纨手发抖时,沈婉兰的手也不觉轻轻发抖。
此刻沈婉兰已经漱了口,洗去脸脂粉,露出了一张清水芙蓉般的脸。只她方才哭过一场,眼眶和鼻头还是发红。
她想到今日谢济怀居然闯入了自己的院子里来,还跟自己说了那么些无礼的话。她念及谢济怀眼里那幸灾乐祸的恶意,于是就一直忍不住抖。
其实她刚来谢氏时,谢济怀是看不上她的,嫌弃她门客之女的身份,也给了些脸色看。那时候倒还好,她不过都忍了下来罢了。
可伴随天长日久,伴随这时光荏苒,当年的女孩儿一天天长大,也出落得有几分姿色,于是谢济怀看她眼神也变了。
哈,谁会看上谢济怀那样的人?他既势利,又薄情,还满身的自以为是。青缇会说元四郎不好,可元四郎不但出身高门,还会在自己跟前伏地做小,在自己跟前小意温柔,满心觉得委屈了自己。
元四郎虽诸多毛病,但与谢济怀一比,那可真是云泥之别了。
而自己若与谢济怀有私,那传出去便是一桩丑闻,丑闻里最倒霉的还是女子,更何况自己还是这样的出身。她是门客之女,于是别人会说怪道如此不知礼数,连唤她姑母的男子都要勾搭。
哈,哪怕是谢济怀自己,以他那样的秉性,也会觉得他纵然动心也是自己狐媚的缘故。如若因此影响了谢济怀的仕途,谢济怀怎会不加以迁怒?
男人的卑劣都能在谢济怀的身上看到,她连眼神都不想给谢济怀。
当她挑中元四郎时,谢济怀居然还怒不可遏,他凭什么?可谢济怀又放不下元家这个关系,真是可笑。
所以她一直很想要嫁出去,但她心高气高,又绝不能为了逃出谢家随便挑了人嫁了。她筹谋许久,最后挑中了元四郎。
阿斐是她溺水的浮木,她必定是要好好抓在手里的!
森林之中万物向阳而生,哪怕是一缕碎隙里漏下的丁点儿阳光,都会有藤蔓急切的蜿蜒攀附而上。
第024章 024
到了梧侯寿辰那日, 谢冰柔也随去赴宴,也算是谢冰柔第一次正式现身人前。谢冰柔倒并没怎样紧张,反倒在马车上思索案子。今日梧侯做寿,整个梧侯府也不免热闹起来。只要薛留良不再闹腾, 那么一个不序齿的庶子之死本便不是什么大事。这样的喜气洋洋里, 就连京中那些血腥的之气也被生生压下了下去。
如今胤都死了三名女娘了, 不过朝廷并不愿意闹得人心惶惶,所以将这桩案子压了压。第二名死者邓妙卿的死被闹得沸沸扬扬, 然而第三件凶杀案却被压得悄无声息。
据说林雪瑛尸首方才发现,官府甚至都未曾验尸, 当日就匆匆下葬。
也是, 京中每年发生的案子甚多, 因为整个胤都人实在太多。这个蓬勃发展的新锐帝国已趋向和平,国都也不断在扩大延展,于是形成了庞大的人口规模。
谢冰柔也只打听到第三桩案子只言片语, 死者名叫林雪瑛,是个商户之女。她家境虽然富庶,但是并非达官显贵,于是她的死在刻意压制之下也并未能翻起什么波浪。
死去的几个女娘身份有别,共同处都是年轻貌美。
一缕隐秘的担忧却不由得涌上谢冰柔的心头, 她恰巧见过两个凶杀现场, 而那凶徒手段亦是日益残忍。第二名死者邓妙卿并未被削断手指,可到了林雪瑛, 凶手又增加新的花样。
官府虽然压了下来, 可那凶手却未必肯罢休。那凶手是不会乐意被压下风头的!她想到了第二名死者邓妙卿, 对方身躯被放在树枝之上,向着官道人来人往之客展露一份血淋淋残忍。而这又与第三名死者林雪瑛的死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方尸首离主路只有几步之遥,同样用兵刃高高钉在墙壁之上。
凶手显然有些享受在别人眼皮子之下行事的刺激。
他血淋淋的残忍是需要展示的,是需要世人瞩目,加以畏惧和惊叹的。如今官府这样压制,那凶手一定会十分不甘心。一只不甘心的野兽自然是会更加急不可待的去证明自己。
那些心思流转间,谢冰柔忽而又想起了一事,那就是自己两次撞见凶手的案发现场当真是一种巧合?第一次也罢了,那么第二次呢?
又或者那凶手一直便在自己左近,一直在窥探自己?
想到了这儿,谢冰柔通身泛起了一缕寒意。
这时节,马车已经到了梧侯府。
谢冰柔下了马车,这次随谢冰柔来的还有谢家其他女眷,当然还有沈婉兰。沈婉兰当然已经知晓了元仪华的点评,可她还是坦然来此,没什么不好意思。
沈婉兰一下马车,顿时光彩艳丽,当真美艳不可方物。
飞仙髻、点绛梅,彩珠金钗以饰。
妙娥娇艳,一袭百花穿蝶深绛曲裾裹身。
沈婉兰盈盈站定,令人眼前一亮。
她原本便是个极美貌的女子,只是平素着素衣淡妆,生生压下了自己几分艳色。如今沈婉兰刻意打扮,却再无掩藏。
温蓉这个谢家大夫人瞧在眼里,也不觉皱了一下眉头,暗暗有几分担心。
今日本是谢冰柔第一次正式现身人前,许多人也想看看传说中的谢五娘子是怎样样品貌。可往日里往素里打扮的沈婉兰却刻意盛装浓抹,艳色毕露,让温蓉落个措手不及。
如此艳色,恐有喧宾夺主之嫌,岂不是将谢冰柔的风头尽数夺了去?
那别人瞧着,又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们谢家女娘其实并不和睦?沈婉兰往日里低调柔顺,如今刻意张扬。旁人瞧见了,只怕还觉得五娘子对她怎么样了。
毕竟从前京中便有一些流言蜚语,说五娘子记恨自己长于川中之地,觉得沈婉兰占了她的机会。那些虽不过是些无稽之谈,却偏有些无聊人喜欢聊一聊。
那些心思流转间,温蓉心里就对沈婉兰有些埋怨。婉兰平日里柔顺听话,可今日不声不响这么打扮,也不知平日里的温顺有几分真。平日里自己待她与家里其他女娘并无差别,沈婉兰何必非要今日出风头?
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谢冰柔虽然是刚回来,温蓉心里还是更偏向谢冰柔的。
这样想着时,温蓉不免向谢冰柔打量,她也担心谢冰柔心里不快。
五娘子再老成,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娘子,说不定会沉不住气。倘若谢冰柔心存怨怼,面颊透出不快,落在别人眼里,说不定就会觉得谢冰柔小气不能容物。
好在谢冰柔容色平和,一如寻常,并没有什么怨怼之意。
温蓉这样打量,也安下心。她再细细一看谢冰柔,谢冰柔今日虽不似沈婉兰那般明艳夺目,但秀美沉润,也颇显内秀,果真是一派大家闺秀风度,不至于被沈婉兰给比下去。
温蓉心里更对五娘子多了几分喜欢。
明珠落于荒野,纵然蒙尘,却犹是明珠。谢云昭的血脉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哪怕养在姜家,也是足以夺目。难怪夫君一直惋惜,可惜这个阿弟英年早逝。
谢冰柔在要紧时候,总是会显得落落大方的。
沈婉兰冉冉一笑,拢着谢冰柔手臂入府,二人亲密无间,看不出有什么芥蒂。
梧侯府中,卫玄立足于一僻静之处,暂且并不愿意去应酬。
他知再过一阵,不但陛下恩赏会送至,元后还会亲至梧侯府,以示对梧侯的恩宠。
大胤开国的这些列侯总是极得意的,也素来受皇室尊崇,因为太祖当年与诸侯有约,得天下后共享富贵。于是着大胤的天下,是皇室与功臣们共享。
如今太祖纵然薨去,当今陛下亦对这些列侯功臣十分敬重。
想到今日元后亲至,卫玄唇瓣蓦然浮起了一丝轻轻的笑容。元仪华和薛留良的婚事不但是梧侯所期望,亦是皇后所想。
当初太祖与诸功臣有约,那便是非功臣不列侯,此句之后还有一句非列侯不相。陛下为限制相权,故而扩充宫中六尚之一的尚书,而太子身边的这些北宫舍人亦有异曲同工之妙,无非是拿内朝之力博弈外朝之力。
故而卫玄方才权势日盛,那无非是顺势而行。
而列侯之中,也有梧侯这样出身于楚地故而被边沿化的功臣。梧侯是有为相资格的,更足堪成为陛下与元后制衡朝廷的一枚棋子。
陛下令梧侯足够饥饿,而元后却手执柳枝,洒下这杨枝甘露。
那么在这样的局势下,也无怪乎梧侯决意杀死素姬,好了结那件事事。
四月的杏花正艳,梧侯府那一枝杏花开得正好,艳到了极致,又仿佛添了些俗。只是这样俗气的杏花在卫玄身侧一映,衬着卫玄雪色俊美的面容,便俗气全消。
花叶疏落间,一缕阳光顺着落至卫玄那挺秀鼻峰之上,又带着款款柔意落在他淡色的唇上。
他若冰雪初浇,凉意里浇出一缕艳色。
卫玄的锋锐是安静的,就譬如此刻,便有人窥不见他的存在,竟行至此处闹腾。
卫玄居然也认得其中几个主角。
那样貌姣好的女娘就是前日那位谢家五娘子,那日是个沉静淡然的样子,可今日这小女娘却轻轻皱了一下秀眉。
谢冰柔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她皱眉的动作也很轻微。但倘若是卫玄观察她,那么她的情绪便毫无阻拦的表露于卫玄跟前,根本不能遮掩半点。
而谢冰柔之所以皱眉,是没想到谢济怀今日居然直接向自己讨要阿韶。
她以为自己已经跟秦玉纨说清楚,秦玉纨不至于这样点儿事都分说不明白。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拿捏透了谢济怀的性子,以为谢济怀纵然不快,也不会形于色。
可她倒是瞧错了谢济怀了,谢冰柔还以为谢济怀会装一装,未曾想谢济怀连这点儿气都受不住。
看来自己这个侄子比她所想的还要更不行,又或许他被秦玉纨宠坏了。
谢济怀可能当真以为自己跟青缇两个孤女前程是拿捏在他手里。他明知自己不愿,居然还仍讨要阿韶。
谢济怀言语之间甚至有对谢冰柔的奚落,他分明觉得谢冰柔是不能容物,见不着身边之人谋前程。
他冷笑:“五姑母,你为博名声,拘着人不放是什么道理。等过几年,你嫁了人,身边还留着个会验尸的婢子做什么?还是要借此亲近元大郎,做出一副与众不同样子。可你要筹谋婚事,总要听兄嫂做主。母亲爱惜于你,对你处处上心,你竟羞辱于她,这又是何意?”
谢济怀说话越发不堪了,他原本是彬彬有礼模样,可自尊受损时,竟是这样一副德性。谢济怀言语不堪,嗓音里竟隐隐有些威胁之意。
谢济怀心里也十分羞恼。他处处对谢冰柔客气,以为谢冰柔会受宠若惊,乃至于感激涕零。可如旁人所说那般,谢冰柔竟是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自己。
自己这么个支撑门户的儿郎,又这样的温声细语,对女娘又客气尊重。甚至,他还阻止母亲为难。可那刁滑的小女娘根本不知感激,人家满心都是轻蔑,竟将自己客气当作应当。
自己讨个婢子,竟还被这小女娘牙尖嘴利一番抢白。
这些不知好歹女娘,本不配被自己尊重相待的!可不反了天。
谢济怀大约昨日未睡,眼珠子里生出一根根殷红的血丝,竟显得有些激动。
谢冰柔皱起了眉头,她本欲言语,不过这时阿韶却向前一步,挡在了谢冰柔的面前。
“郎君慎言,岂可说出这般无礼言语。容婢子无状,说一句真心言语,我本是真心实意跟随五娘子,并无半分勉强。”
“婢子出身卑贱,是五娘子不嫌弃,亲手教我习字,让我读书,使我学得一技之长。郎君扪心自问,你肯为区区一个婢子如此费心?你向五娘子讨要我时,从未问我一句半句,没问我一个婢子想不想随你。在你心里,能做你小妇已经是天大福气。我不过是个物件,何曾是个人?”
“我只知晓,五娘子在我身上花费无数心血,就应该死死将我拽在手里。可她却解了我卖身契,容我来去自由,并没有约束我在她身边。我留在她身侧,是心甘情愿,我更甘愿将自己的前程放在五娘子的手心。”
“因为,我心里信她。”
“她若出嫁,我便做她陪房。她若不嫁,我也随她一道。至于谢郎君说的前程,恕阿韶无福消受。”
说到此处,阿韶转过身。
她本欲跪伏在地,手心相叠,拱手于地,行稽首之礼。此礼是臣拜君,如子拜父,以显自己跟随谢冰柔决心。
不过阿韶跪到一半,就被谢冰柔扶住,被谢冰柔轻轻扶起来。
谢冰柔带着她手掌,捏起拇指,引她摆出合掌作揖姿态。
然后谢冰柔退后一步,作揖回礼。
阿韶愿随,谢冰柔心生感动。
这世间本没有必定注定的忠心,只有惺惺相惜的情意。
这一幕也落在了卫玄眼里,他蓦然唇角勾起,轻轻笑了笑。
他倒未想到这个故事居然会有这样一个结局。昭华公主自幼娇宠,什么都由着自己性子来,说话不知分寸,也很少会考虑到别人的处境。
人皆有胜负之心,公主那些话甚至算得上一种正大光明的挑拨了,而那阿韶只是个奴婢,又依附于谢氏。
昭华公主那样说时,并未曾想那些言语会给那个叫阿韶的婢子带来怎样的噩运。
可这个故事居然有一个和谐且温暖的结局。
谢五娘子也许不够优秀,却足够的宽容。一个人有容人之量,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就如卫玄自己,他未必能容忍别人胜过自己。只是他素来自负,认定这世间能胜他之人寥寥无几罢了。
卫玄想,这世间之事倒也真是奇妙。他也瞧出谢冰柔其实颇为需要阿韶,若自己有非用不可之人,必定是会使尽手段令此人在自己掌控之中。眼前阿韶却因为情意,同样愿为谢冰柔所用。如此殊途同归,竟有一样的结果。
卫玄是个善于谋算之人,可也会承认人类感情之奇妙。
杏花摇曳的春光映入了卫玄眼中,那双眼却静得不可思议。
那不过是一桩小插曲,卫玄并未踏步出去。
谢济怀也被这一幕刺痛,自讨没趣,已悻悻然离开。
卫玄瞧这戏都散场了,亦转身离去。
他离去之际,恰巧撞见一人。那女娘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似早窥见卫玄,只因胆怯不敢如何。眼见卫玄走来,女娘也匆匆行礼。她头垂得低低的,柔顺里似带着几分惶恐。卫玄也轻轻点头还礼,也没多留。
虽匆匆一瞥,卫玄也观察到对方虽妆容精致,但鬓发微微有些凌乱。明明是个贵族女娘打扮,倒好似跟人生出些动手动脚的争执过。
但卫玄并没有多了解的欲望。
似卫玄这等观察入微的人,他会留意到许多旁人留意不到细节,而这也是他的一种习惯。可越是这样的人,越需取舍。他每时每刻都会接受庞大信息量,每日都会接触很多微妙的秘密,他更替太子处理全国各地送上来的各色文书。所以卫玄需精炼自己每日所需信息,且并不是每件事都要理会。
他的时间实在是太过于宝贵。
所以他最好的休息,就是在一处僻静之所静静而立,就如方才那样。
这女娘正是沈婉兰,她本欲寻谢冰柔,可巧撞见卫玄。
谢冰柔不知卫玄站在一侧,可沈婉兰却是瞧见了。
卫玄不识得沈婉兰,可沈婉兰却识得卫玄。小卫侯是何等样人,他如天空之烈阳,于是就很自然的吸引住旁人的目光。
卫玄有一种摄人的魔力,他不过跟沈婉兰擦身而过,沈婉兰便觉得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天子骄子,果然是帝国公主用来纠结的恩物,实是华美逼人。
沈婉兰想到刚才自己小心翼翼窥见的俊美侧容,只觉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下。
可沈婉兰亦很快使得自己冷静下来。
她所能企及的非分之想只是元四郎,那已经是沈婉兰能放肆的痴心妄想之全部了。
沈婉兰不是个安分之人,可也不敢哪怕一刻将卫玄视为目标。
可有人却是有机会的。
那声音在沈婉兰心里响起,使得沈婉兰向谢冰柔方向望去。
那个人自然便是谢冰柔。
谢家如今虽是声势不显,但也勉强有几分面子在,谢家的女娘也说得上是出身官宦。倘若换做是谢冰柔与元四郎相好,元家大约也不会这般反对。
自己顶着谢云昭义女身份,却并不代表自己就真是官宦人家小姐。
这平日里虽然姐姐妹妹的称呼,彼此身份却是云泥之别。
更何况五娘子的运气还很好。
她想到了之前谢冰柔入梧侯府,暗暗有人说是谢冰柔断了梧侯府的案子。而谢冰柔去的那天,小卫侯也曾到场。
更不必说今日这一幕又被卫玄看在眼里。
谢冰柔自然显然既大方,又善良,谁不喜欢这样的东西呢?
不喜阳光明媚之物,难道会去留意暗渠里的脏污?
沈婉兰自然猜不透卫玄心思,但她觉得谢冰柔定然也给卫玄留下一个颇不错的印象。
她想,真好呀!
可这些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阳光是不会落在自己身上的。
沈婉兰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方才向着谢冰柔走了去。
“冰柔,原来你在此处。”
沈婉兰嗓音温顺而平和,她仿佛才刚来,也没提及卫玄。只不过谢冰柔拢住她手臂时,沈婉兰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眉头
可沈婉兰反应也很快,她很开舒展了眉头。
可谢冰柔已经留意到了沈婉兰的狼狈,伸手替沈婉兰一拢发丝:“婉兰,你这是这么了?”
沈婉兰叹了口气,摇头没有言语。她瞧着是温顺的性子,一副被人欺辱了也不愿意多说模样。
谢冰柔也没继续追问,她松开了手,让阿韶替沈婉兰整理乱了的头发。
沈婉兰又瞧了谢冰柔那张秀美面颊一眼,她压下了心头那缕酸意。
沈婉兰暗暗想,我将五娘子视为敌人不会有什么好处。也许,我能借她一臂之力,脱了如今这困局。
五娘子才回京城,就这么招眼,已是极惹人瞩目。这样的光辉,又岂是自己这一身精致妆容能压下去的。
这时元斐却是急匆匆的掠来,他俊秀面颊之上满是担切之色,双眸之中蓄满了心疼。
他口中念道:“婉兰,婉兰,你别不理睬我。”
元斐嗓音里已经流露出几分哀求之意。
谢冰柔一听,就知晓这狗血剧本已经演完了上半场。
沈婉兰面颊之上蓄了几分冷色,可眼里泪意又让她显得没那么冷,使她分明透出了几分楚楚可怜。
她倔强说道:“阿斐,你是怎样待我的?若不是今日遇到崔三娘子,我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子的人。”
谢冰柔听了当然知晓沈婉兰是在茶艺表演。沈婉兰早知晓此事,可却做出被崔三娘子闹出来的样子。
当然沈婉兰也不介意谢冰柔知道,她的观众本便只有元斐。
这样的震惊与委屈,当然是要在元斐跟前展示才好。
谢冰柔不好意思走,不过却轻轻的退后一步,将这舞台留给有需要的人。
元斐有些狼狈,复又生出了几分恼恨之色:“崔芷真是可恨,为人既粗鄙,又不知晓分寸,竟对你如此无礼。”
谢冰柔想,婉兰如此狼狈,竟是那位崔家三娘子所为?
看来崔芷不但动了粗,而且动粗时候的样子还被元斐看到了。
元斐不但恼恨崔芷说破此事,还恼恨崔芷对沈婉兰动粗,这可真巧。
可是当真是很巧吗?今日沈婉兰为何盛装打扮,让自己得美丽展露无遗?总不能是要压自己风头。
想来如此之美艳,足以让那位崔三娘子心生恼恨了。
沈婉兰有没有趁势挑拨几句惹恼崔三娘子了?
谢冰柔没看现场,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如今的沈婉兰却不允元斐如此说崔芷:“阿斐,是你对不住我,何必推在崔三娘子身上?你们男子,就是如此欺辱人?我还庆幸她说给我听,使得我不至于蒙在鼓里。”
沈婉兰眼角已经沁出了泪水。
别说元斐,就连谢冰柔恍惚间也不知晓这是真情实感还是高端局。
第025章 025
元斐有些急了, 他甚至想甩锅在谢冰柔身上,他怎知晓五娘子真会隐瞒此事呢?哪怕那时元斐恳求过谢冰柔,但谢冰柔又并不像当真答应自己的样子。
可元斐还未说出口,便听到一道脆生生带着忿怒嗓音:“好啊元四郎, 你们这是背着我说我不是。”
那说话的女娘年纪尚轻, 肤白貌美, 眉宇之间带着一缕英气,赫然正是崔家三娘子崔芷。
崔家是武将出身, 其父崔巍是当朝中尉,位列九卿, 护京畿之地安危, 可谓位高权重。崔芷自幼受宠, 自然带着几分骄矜之意。
她是将门虎女,不但容貌艳辣,而且还随父兄习武, 腰间系着一条金鞭。那鞭子实用性强不强不知晓,倒是打造得金光灿灿,越发将崔芷衬得艳色逼人。
崔芷与柔情似水的沈婉兰大相径庭,使得元斐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谢冰柔打量她时,崔芷却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谢冰柔倒被这一蹬弄迷糊了, 不知自己何时将她得罪。好在也不用谢冰柔猜, 崔芷已经来个直言直语:“你便是谢家五娘子?谢氏行事好生糊涂,区区一个门客之女, 便算有些功劳, 给些恩赏赐就是了, 何必收为义女。如此平白污了别人眼。”
谢冰柔则回答:“那是因为家父仁厚,与薄情无义之人是两般模样。”
元斐更跳出来, 恼恨说道:“崔芷,你如此粗鄙,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崔芷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口气,一缕酸意也是涌上来。从前她觉得元斐温柔腼腆,故这桩婚事也是半推半就。可如今元斐哪里有平素温柔?他看自己眼神也满是憎恶。
崔芷脾气上来,心里也对元斐满心不喜。她本来对元斐有点儿心思,可如今那点儿心思也已经荡然无存。
她不愿意嫁给元四郎了,可却不想这么就算了。
沈婉兰这个妖精妖妖娆娆,装模作样,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来恶心自己,可不就是为了搅黄这门亲事吗?
她若不愿,岂不是顺了沈婉兰的意?崔芷从来没受过这样委屈,也绝不能咽下这口气,更不能让眼前这位元四郎如愿以偿。她心高气傲,又怎么能输?
看着元斐嫌恶面色,崔芷面色动动,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
本来崔芷已经收了声,可这时沈婉兰却掠上来,她本来柔婉面颊也泛起了怒色:“崔芷,你是什么样的教养,人前辱及先人。你不喜我也罢了,可义父为了朝廷战亡,是何等忠烈。可是你只不过不喜他收我为义女,言语居然如此无状。”
崔芷本意倒并不是对谢云昭不敬,她只是恼恨沈婉兰,故而如此言语。她没有提及谢云昭,可沈婉兰确实是被谢云昭出于感激收为义女。那么那番话倒也确实有不敬谢云昭的意思。
但崔芷却觉得沈婉兰分明是刻意拿腔做势寻自己不是。
她厉声:“你咬文嚼字给谁看?装模作样。”
沈婉兰眼眶发红,甚至向前一步:“你难道就没有父母?怎么一丝教养也无,说出这般荒唐的话。”
崔芷性子本就十分暴烈,偏巧腰间又有一把鞭子。她已经摸了鞭子柄两次了,之前元斐责备她时她已经如此举动。她见沈婉兰装模做样,又这么咄咄逼人,便终于按捺不住!
崔芷手一挥,便抽出鞭子,狠狠向沈婉兰抽去。
沈婉兰手臂一挡,啊了一声,顿时应声倒地。
元斐向前夺了崔芷扔在地上,厉声:“崔芷,你当真疯了!”
谢冰柔急匆匆上去,然后伸手拂开了沈婉兰的衣袖。
沈婉兰手腕肌肤雪白,其手臂已青紫一片。
幸喜今日梧侯府有备下医女,也是怕有不时之需。
沈婉兰被扶去一处僻静厢房,匆匆赶来医女替她检查,察觉沈婉兰是折了臂骨,伤得颇重。
随行的府中嬷嬷窥见,也不免变了脸色。
谢冰柔余光瞥见有人匆匆离去,面色颇为凝重。沈婉兰怎么说也是客人,崔芷实是有些无礼了。
谢冰柔想,若沈婉兰之前见过这位崔三娘子,可是知晓崔芷有一个动怒时会摸鞭子柄的习惯呢?
女孩子习武也没什么不好,既可强身健体,也可学习一些防身之术。可无论男女,若因为学了几招功夫就横冲直撞,那可是一桩招祸之事。
这时谢冰柔听到沈婉兰啊的叫了一声,是那医女替沈婉兰接骨。沈婉兰额头浸出了一层冷汗,俏丽面颊之上尽数是痛楚之色。
是了,断骨之疼确实是十分难挨。
她这样想着时,用热汤替沈婉兰调了药,送至沈婉兰跟前。
谢冰柔想,可是沈婉兰的手臂是她自己给折断的。
人新受之伤艳色鲜红,过了一段时间后,方才开始渗出淤血,才会有紫青肿胀。可沈婉兰刚受伤时,拂袖一看便是青紫一片。
今日沈婉兰是主动以右手挽住自己入梧侯府。而刚才发生争执前,自己握住了沈婉兰如今受伤的左手,那时候沈婉兰不易察觉皱了一下眉头。
沈婉兰实在太能忍耐了。
当然最根本是,导致沈婉兰骨折的那个伤根本不是鞭伤。长鞭若快速抽于手臂,形成的伤痕是中间苍白,两边平行的长条形挫伤。沈婉兰手臂上伤痕却并非如此。
是了,沈婉兰今日盛装打扮本就是要引崔芷生气的。她第一次跟崔芷发生冲突只被弄乱鬓发,崔芷并没有动鞭子。可不要紧,一次若是不行,还有第二次。
看来婉兰不但善于忍耐,还善于谋算。
这样想着时,谢冰柔已将调好的汤药送至于沈婉兰跟前。沈婉兰出了一头汗,面颊上浮起隐忍痛色,却忍着没唤疼,只轻轻皱着眉头。
沈婉兰瞧着也不大方便,谢冰柔便喂她喝药。那药汤里调了些麻沸散,沈婉兰喝了就会有些睡意,那样便会舒服一点。
沈婉兰似有些不好意思,谢冰柔便轻轻按着让她别动。沈婉兰喝了几口药,面上也透出感激之色。
这么一副画面,倒确实有点儿姐妹和顺之意。
谢冰柔却想,那证据呢?
崔芷必定是抽中了沈婉兰。因为鞭子抽没抽中实物,手感触感是不一样。但沈婉兰手臂上伤却并不是鞭伤。那伤应当是锐物造成,形成三角形锐物凹陷挫伤。
她想到自己方才示意沈婉兰不要动,于是就按了沈婉兰肩头一下。这么轻轻的一个动作,沈婉兰却是缩了一下。那动作虽轻微,可却逃不过谢冰柔的眼。
是了,崔芷那鞭子是抽到了沈婉兰的身上。不过那时沈婉兰倒得很快,崔芷也拿不准抽中沈婉兰哪里。
谢冰柔的目光落在了沈婉兰的左肩,那处衣衫有些许不明显的破损。
崔芷并没抽中沈婉兰的手臂,而是一鞭子打在沈婉兰肩膀之上。
不知不觉间,一碗药也到了底。
沈婉兰面颊也浮起了红晕,还跟谢冰柔道谢:“还劳妹妹这样照顾我。”
此刻沈婉兰衣衫之下,那晶莹雪白肩头上,那道殷红鞭痕正火辣辣的疼痛。
两人目光对视,还是沈婉兰先垂下眸光。
谢冰柔一双眸子漆黑而莹润,她说道:“一些小事罢了,也不必道谢。”
这时却有客来房中,梧侯府的嬷嬷已经来看过了,这一次来的是宫里人。来的是年轻女娘,却是宫里的服色,旁人只说这是宫里的青琼姑娘。
青琼是元后身边的人,眼见沈婉兰这般虚弱样子,也心惊崔芷下手之重。
青琼忍不住想这崔三娘子确实是有些蛮横了!那女娘行凶之后,却犹自不知收敛,居然因为元斐的指责勃然大怒,进而胡言乱语,满口指责沈婉兰扮柔弱,嚷嚷沈婉兰不过是个门客之女,出身卑贱。
她私底下动粗也罢了,这大庭广众下,居然还动鞭子。还是元家大郎现身,阻扰了崔芷闹腾。也是女流之辈,元璧也不可能与之真动武,还挨了崔芷一下。后来崔芷被元璧去了鞭子制住,还惊动了元后。
皇后将崔芷呵斥了一番,令她从此不可佩鞭,免得再闹腾出什么事。
但其实娘娘也是一番好意。崔芷这么个三脚猫功夫,却非要握一根鞭子到处跑,身为女娘,那是给自己招祸。
不过这些后事,青琼也不必在谢家两个姑娘跟前说了。青琼叹了口气,又温声问沈婉兰如今如何?沈婉兰温顺摇摇头,又柔柔说崔三娘子也不过是故意的,不过是女儿家争执,话赶话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总之,沈婉兰是不想追究这件事的样子,看着也很大度。
青琼也不管沈婉兰是不是扮出来的贤惠,但沈婉兰不追究这件事,那确实是饶了崔芷。否则崔芷全不占礼,这件事情还不知怎么罢休。
说到底,娘娘对于崔家还是一心笼络的。崔巍是当朝中尉,一向与元家关系密切,利益更是密切。元家给元斐安排这么一门婚事,自然也是有其原因。
谢冰柔在一旁听着,想谁都知晓今日元后会来梧侯府。
那沈婉兰也知晓。
所以崔芷不但失仪,还是在皇后跟前失仪。
这件事情闹成这个样子,便算元家肯娶一个刁横的女娘,崔家怕也受不得这般嫌恶。
特意来这儿的青琼倒是对沈婉兰表露的识趣很肯定。
元后本便让自己安抚沈婉兰,还赐了疗伤紫灵膏一盒,珠钗一枚,明珠一对,如此权做压惊。
听闻得了这样恩赏,沈婉兰面上流露受宠若惊之色。
如此情态青琼倒是颇为满意。她嘘寒问暖一番,见沈婉兰面上已泛起了一缕倦色,亦告辞离去让沈婉兰好生歇息。
沈婉兰请阿韶替自己取药,独留下谢冰柔。
房里没旁人时,沈婉兰便取了元后赏赐那枚石榴钗,别在谢冰柔发间。
沈婉兰柔柔说道:“多谢冰柔妹妹,这钗配你才好看。”
然后那片未受伤的右手,摸索着握住了谢冰柔的手。
她说:“冰柔,你一定明白我活着的为难之处。”
有些话语无需严明,却是心知肚明,使得房间里暗潮汹涌。
沈婉兰轻柔的嗓音如春日里浅薄的雾气,显得轻柔而含糊:“是我先与阿斐定情,京城谁不知晓?崔家三娘子也是知晓的。我与阿斐之间的情意才是先来,她不过是后到。”
“若她当真是为势所迫,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也怪不着她。可谁不知晓崔三娘子自幼在家中受宠,谁能强迫得了她?她是明知这是别人的情意,却来搅一搅。”
“婉兰命薄,能得到的东西不多。可有的人什么都有,却去夺别人的东西。但我并不怪她。一个人手中有些资本,为什么要为了别人忍耐,自然是千方百计使自己更欢喜。崔家势大,崔家的女娘也有任性的资本。可如果别人也使力跟她争一争,那也不过是各凭手段,你说是不是?”
谢冰柔没有答。
沈婉兰不觉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她旋即又柔柔说道:“别人都说我对你有救命之恩,说什么当年有以身代之。可当年我才几岁,也不过是听从父命,任由父亲安排罢了。但我也并不觉得委屈,更无丝毫不甘。”
“我在谢氏长大,受到良好的教育,能见识这世间繁华。今日我还能作为客人,踏入梧侯府,这是我小时候想都没想到的好处。冰柔,我得到的,可比我付出的多得多。我也是个知足的人。”
她嗓音渐渐低下来:“你瞧,我今日就缠着你说这些无聊话。”
谢冰柔轻轻说道:“你好生歇息,睡一会,等下再回谢府养着。”
沈婉兰也点了点头。
等谢冰柔离去,沈婉兰却睁开了双眼。
她估摸着谢冰柔不会外道了。
她想五娘子实在是太过于聪慧,聪慧得近乎妖。那双水润黑沉沉眸子望向自己时,令她不觉冷汗津津,生出惊悸。
所以她为了应付谢冰柔,是既陈情,又求饶,连救命之恩都扯出来说一说。
但谢冰柔大约也不会跟她深交了。毕竟自己心思太深,手腕太狠,是冲着毁崔芷名声去的。
沈婉兰唇角轻翘,勾起了一丝讥讽的笑容。
这世人都喜爱亲近一些纯善之人,谁又会喜欢个蛇蝎?
沈婉兰慢慢捏紧了右手,指甲掐得自己掌心微疼。
谢冰柔让她歇息一阵,可沈婉兰眼珠子里却是一丝睡意也无。
但她并不后悔这么做,因为她必定要逃离谢府,至少一定要摆脱谢济怀。因自己之前跟阿斐亲近,已触谢济怀之怒。
可谁会喜欢谢济怀那样的人呢?他自私、势利,十分可笑。朝廷虽明令禁止五石散,可这样的风潮却仍在权贵子弟之中盛行,反使得五石散价比黄金。谢济怀也醉心于此,以此排解内心不顺,甚至有些沉迷其中了。
被这么个男人纠缠上,她不会有什么好前程的。
听着阿萱回来,沈婉兰也坐直了身。她心里有个念头已经琢磨一阵了,然后沈婉兰说道:“阿萱,你替我做件事。”
沈婉兰一双眸子却是又深又沉。
谢冰柔现身于人前时,却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谢冰柔的身上。那人隐匿于暗处,目光在谢冰柔身上逡巡,这其中蕴含了几缕审视之意。那一双眸子里仿佛有些疑窦,似有什么不确定,却犹自打量仔细。
那目光宛如实质,从谢冰柔头发落极她腰身。
那是极富含男性意味的审视,甚至是有些无礼,显得轻佻且恶意。
谢冰柔莫名打了个寒颤,她本来就个敏锐的人,如今更生出一种被窥探感觉。
这时候有人伸出手,竟按住了谢冰柔肩头。
谢冰柔猛然回转身,倒让对方吓了一跳。
她身后之人是裴妍君,方才见着谢冰柔,故而赶来和谢冰柔打招呼。
谢冰柔赶紧赔了不是,裴妍君看着她,倒是若有所思:“听说冰柔你又撞了那样邪事,怪道是魂不守舍。”
两个女娘聊天时,那宛如实质的窥探感却是消失了,谢冰柔也轻松了不少。
昭华公主也瞥见了谢冰柔,亦不由得唇角翘了翘。
昭华公主也是听过谢家那桩旧事的。谢冰柔没回来前,京城里是有一些流言蜚语。不过等谢冰柔归来后,外边的人倒都说谢冰柔跟沈婉兰相处极好。谢家那个大夫人温蓉更对外吹捧谢冰柔仁善宽厚,给谢冰柔扬名。
可这些大约不过是做来给人瞧的。
倘若谢冰柔当真跟沈婉兰姐妹情深,那么此刻必定也是在受伤的沈婉兰跟前看护,而不是现身于人前。
不过谢冰柔想来也舍不得这个露脸机会。
她见谢冰柔跟裴妍君很熟络,而在裴妍君引荐下,谢冰柔又很快跟其他几个女娘熟络起来。
昭华公主多瞧了几眼后,就对谢冰柔失去了兴致。
今日元后到此,昭华公主随行在侧,反倒没有什么自由,生生被拘在皇后跟前。
谢冰柔今日心中始终有莫可名状不安,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一直在跳,仿佛有什么不吉之事发生。
所以她跟这些女娘这般攀谈时候,目光却不动声色望向了远处。
这时她也看到了章爵,有人正跟章爵说话。
虽隔得老远,谢冰柔擅读唇语,也读出了几句。
原来宫里对章爵处置那桩凶杀案是颇为不满的,宫里倒是并不是责怪章爵破案太慢,而是不满章爵将这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折腾得满城风雨。
谢冰柔也不知晓宫里对章爵的训斥对或不对,不过那凶徒倒是确实想折腾满城风云。如今上面压下这桩案子,也不知是吉还是凶。
裴妍君感慨她运气不顺,接连两次撞见那事。而谢冰柔也想起了一桩巧合之事,那就是那日自己从梧侯府回来,章爵其实是一路尾随的。
自己虽拒绝了章爵,可章司马似不肯罢休。
可是为什么呢?谢冰柔虽略猜了猜对方意图,可大家总归是几面之缘。
不知不觉,她似也瞧了章爵太久。
这时章爵蓦然转身,望向谢冰柔,与她四目相对。
谢冰柔与之目光相触,旋即又飞快移开。
章爵一身纁衣艳色刺目,显得极是锋锐,竟有几分令人不可直视的锐利之感。
谢冰柔不愿与他有什么交流,心里却蓦然浮起了一个念头。这个章司马,只怕日常并不怎么讨人喜欢吧?
旁人惧他锋锐,也不好如何对他无礼,不过大约也并不怎么喜欢他。
不知怎的,谢冰柔又微微有些紧张,轻轻吐了一口气。她心里暗暗责备自己多事,她的性情就是这样,太容易被秘密所吸引,总是忍不住去探索。
就好似自己用读唇语窥探别人秘密,那就是件极危险的事。
谢冰柔又想,方才窥探自己的是章爵吗?
她想了想,又觉得仿佛不大像。谢冰柔目光逡巡之际,又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谢冰柔看到了元璧,方才崔芷这么闹过,好在如今已经没人提这桩事。
元璧先去元后跟前回话,元后凝神听着,然后轻轻点了一下头。
谢冰柔眼尖,留意到元璧手背之上有一道殷红若血的鞭痕,衬着元璧手背肌肤,竟生生透出了几分隐忍禁欲之感。
和章爵张扬不同,元璧却是内敛到了极致。
崔芷方才大约闹得很厉害,她虽没抽得沈婉兰骨折,却也确实抽中了元璧。不过既然元后不想提,那么这么一会儿,已经显得什么事都没发生,已是一派和乐融融。
如此一来,倒显得元璧手背上那道鞭伤有些刺目。
元璧背脊绷紧而隐忍,蓄力而不张扬。没人知晓元璧旧疾又开始发作了,他的腿又开始发疼,就好似有小刀在刮自己骨头,又如千万根针在刺。哪怕旁人说他是心里有疾,可却全然不由元璧自己控制。那只腿已经开始发酸发疼,开始折腾元璧。
可元璧向元后回禀时,却都生生忍下来。
接着元璧迫不及待的望向了自己的药,而此时此刻,元璧也并不知道这个药还有没有用。
他望向的是谢冰柔。
第026章 026
不知为何, 谢冰柔还真是剂良药。元璧自己都有些诧异,想不到谢冰柔仍然有用。
他想又或许是别的原因,只是自己未能真个看透这个谢五娘子。
元璧踏向了谢冰柔,阳光落在那女娘雪白颈项处, 却也是雪光一片。元璧心忖谢冰柔看着倒是很柔弱, 但性子却未必当真柔弱。
那些心思浮起来时, 元璧便向谢冰柔走去,和谢冰柔叙话。
他对这个谢五娘子颇多好奇, 也忍不住想要多了解一些。
裴妍君瞧见,倒是微微有些奇怪。这元家大郎很少对京中女娘生出什么兴致, 更甚少人前亲近。裴妍君想起一些旧事, 那时她还道元璧是个冷情之人。如今瞧来, 只是别的女娘未能令元璧动心罢了。
谢五娘子言语柔柔,看着未必对元璧多殷切,可也瞧不出讨厌。
裴妍君心里暗暗觉得好笑, 她本来总觉得冰柔和寻常女娘仿佛有些不一样,如今看来跟其他情窦初开的小娘子也没什么差别。
裴妍君别过头去时,却看见有一人直勾勾的看着这一幕。对方正是章爵,章爵面上却浮起了一缕冰冷恼意,仿佛极不快。
裴妍君也不以为意。
春日渐暖, 万物滋长, 这些个儿女情长里自然不免有些酸醋纠缠。只盼冰柔能有些手段,可游刃有余。
不过若裴妍君瞧得深些, 便会发觉章爵眼底的冰冷恼意里尚自夹杂别的东西, 并不是什么争风吃醋的心思。
章爵也很快收回了目光, 他暗暗捏紧了手掌。
他分明已经警告过谢冰柔,可这小女娘大约也并不乐意听话。
那些心思涌上来, 章爵恼意顿生。
春日里暖风融融,好似已不见半点冬日里的寒冷。这时节梧侯府上一名婢子却不免左顾右盼,四下打量。她双眸似融融乱水,眼波乱颤,显得受了极大惊吓。
那小婢头晕目眩,明明想要大声叫出来,却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竟发不出声音。
这时候她望见了一人,便下意识朝那人跑了过去。
那婢子瞧见之人正是谢冰柔。
她匆匆的掠了过去,如此捏着谢冰柔的衣袖,低声言语了几句。然后谢冰柔面色顿时变了——
谢冰柔提着裙摆匆匆跑了出去,她样子惶急,跑得又快,周围的女眷都有些惊讶,可谢冰柔也已经顾不得旁人的目光。
她匆匆跑至那小婢言语之处,然后她便看着了阿韶。
阿韶被挂在了树上,她手臂垂了下来,被削了三指的手掌在春风之中轻轻摇摆,宛如沾血的树枝。
那摇曳的树枝却映入了谢冰柔的眼里,使得谢冰柔微微晕眩。
她唤了一声阿韶,剩下的话却好似掐在了脖子里,竟再也说不出来。
谢冰柔呆呆站立,一时竟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有发现阿韶已经死了,就像她之前猜测的那样,那凶手大约并不甘心自己的杀戮被压下来。于是又有什么比在梧侯府做寿当日行凶更夺人眼球的呢?
只不过这次对象却是阿韶。
阿韶确实已经死了,这是一个显然易见的现实,可是谢冰柔竟反应不过来。
周围一切都变得恍惚,仿佛并不真实。
恍惚间,她便听到了元璧诧异嗓音:“她死了?”
元璧嗓音很奇怪,仿佛有一点谢冰柔捉摸不透的味道。谢冰柔却飞快侧过头,说道:“她没有!”
这时候谢冰柔方才意识到周围一时竟没别的人,只元璧跟上自己。
谢冰柔身躯轻轻发颤,她盯着元璧那温和面容,竟生出了一缕恐惧。
谁都可能是凶手,万一就是元璧呢?他大可杀了自己,顺势再增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是了,自己两次撞见凶案现场真是巧合?
那日自己撞见暗巷里林雪瑛的死,不就是在元璧送自己回来的途中?
这一切一切,有什么不可能?这一切都是皆有可能的。
可元璧只伸出手,握住了谢冰柔手。他目光四下逡巡,带着一种谢冰柔不懂的忿怒恼色:“究竟是谁?”
元璧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目光与谢冰柔相对:“五娘子,你说究竟是谁?”
往日里元璧本是温柔的,可如今他的温柔里却分明泛起了一缕暴怒。
他的手很热,可谢冰柔的手掌却是凉的。
四目相对,谢冰柔颤声说道:“我不知道呀。”
然后谢冰柔说道:“阿韶,她,她没有死。”
元璧嗓音里浮起了沉润的锐气:“五娘子,她已经死了,你醒一醒。”
他的手却慢慢握紧,眼神变得锋锐,仿佛要刺破谢冰柔皮囊,看到她的心。
他似要让谢冰柔清醒过来。谢冰柔却是尖叫了一声,这样摇摇头。
元璧还似要说些什么,蓦然面色一变,伸手去握腰间剑柄。
元璧雪亮的剑抽出来时,谢冰柔又发出了一声短促尖叫。
不过那把剑却并未刺向谢冰柔,而是挡住一旁刺来一剑。
章爵挥剑一刺,面颊之上浮起了尖锐的怒色,冷冷道:“元璧,你莫不是还要杀人?”
他竟挥剑便刺,被挡下后又再刺去:“还不放手。”
章爵眼底泛起了一缕异色,仿佛极见不得元璧仍握着谢冰柔的手,非要搅散了才罢休。
元璧松手扯谢冰柔在自己身后,握剑跟章爵对峙。
这时府上闻讯赶来之人越来越多,章爵方才作罢。
待元璧还剑入鞘,谢冰柔竟飞快贴身上去,握住了元璧手掌。
看着眼前这一幕,章爵面色愈发阴沉。他似有极大的不满,可偏又无可奈何。
谢冰柔这样举动有些逾越,可如今旁人瞧见也不觉心生悲悯。
谁都瞧出来谢冰柔被吓着了,死的是谢冰柔贴身婢子,那样的打击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
谢冰柔面上浮起一缕恍惚及恐惧,她垂下头,整个身躯抖个不住。
今时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场血腥的杀戮终究是掩不住。
梧侯府生出这样凶事,昭华公主也比离去要早。
元后是贵客,这样的贵客便不应留在血腥危险之地。梧侯薛重光面上无光,可更要紧的是这些贵客的安危。
昭华公主纵然上了马车,可心里仍是乱糟糟一片。她不由得想,这次死的是谢五娘子身边那个叫阿韶的婢子,可谢五娘子偏生一滴泪也没有留。
谢冰柔也不是没有反应,可昭华公主只瞧出她怕得厉害,倒似乎并不怎么伤心。
也是,谢五娘子本要扬名,没想到却被个婢子压住了名声。那婢子伶俐,出了风头。作为主家,谢冰柔大约定是不会甘心的。
闹成这样子,谢冰柔又能有什么真情实意呢?
昭华公主心内这么想,可她也只是胡乱琢磨,她其实并不是真的关心谢冰柔,她其实是害怕。
直到现在,昭华公主仍然在抖。
她不去琢磨谢冰柔,难道去琢磨阿韶那具血淋淋的尸体吗?
昭华公主虽见过死人,可是却没见过那么可怖的死人。那凶手不知恨成什么样儿,居然犯下这般凶残之事。
昭华公主只一闭眼,就想到了阿韶那具血淋淋尸体。
她是听说过这样的事,可跟亲眼看见是两回事。
那凶手既然敢在梧侯府杀人,会不会把沾血的凶刀对准她们这些尊贵的娇客?
昭华公主双颊已失了血色,身躯也不由得轻轻颤抖。
她心里是有些说不出的恐惧的。
婢子跟她说起,说小卫侯会送皇后以及自己回宫,昭华公主也只轻轻嗯了一声。
换做平时,昭华公主早便心里埋怨,埋怨母后对卫玄的器重。
可是今时今日,昭华公主却有了另外一种想法。
她撩开了车帘,就看到了卫玄的背影。
小卫侯的背脊挺秀而优美,他本来就皮囊极佳,单单看外表,是极难看出卫玄骨子里的恶狠。
昭华公主看着这恶人的背影,却蓦然觉得一股安稳的暖意涌上心头。若是卫玄护送,定是不会有事的。
这样感觉涌上来时,昭华公主又隐隐有些唾弃自己,她怎能这般想呢?她一直便是极讨厌卫玄的。
于是她忍不住去想卫玄一些可恶之处。譬如他逼死堂兄,害死一个皇族世子不说,居然还能从中牟利。譬如他纵容那些个北宫舍人,到处搅风搅雨。譬如卫玄自己也在梧侯府杀人,在梧侯府摘了个叛党头颅立威。譬如,卫玄还是霍乱大胤的妖星,出生于荧惑守心之刻。
可这些恶事纵然记得再清楚,此刻昭华公主竟不能遏制自己这份依赖。
大约正因为卫玄是这么个凶恶之人,那么那杀人凶徒再凶残,卫玄也能镇得住。
哪怕,卫玄也不那么具有道德。
这一刻,受到了惊吓的帝国公主心里也悄悄服软了。
恐惧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击碎了昭华公主的心防,让她一直苦苦压抑的迷恋在此刻疯狂滋长。
卫玄没有回头,昭华公主却发痴似的看着卫玄背影。
若换做往日里,昭华公主只看一眼,就会收回自己的目光。可到了今日,昭华公主却是一直看下去。
直到她看到了元璧,方才蓦然回过神来。
昭华公主骤然升起了愧疚,她方才竟没半点想起元璧。
她知晓卫玄其实对元璧颇多打压,且卫玄又是如魔鬼一般性子,可自己方才居然对一个魔鬼念念不忘。
昭华公主亦看见母后招元璧过去。
她蓦然想,莫非母后让外兄送自己回宫?明明她心里是很亲近外兄的,也一直觉得外兄绝不逊色卫玄,只是外兄一意颓废罢了。但一想到送自己回宫之人从卫玄换成外兄,她竟满心不乐意,全身都抗拒。
这道德是一回事,本能却是另外一回事。
这有些感觉,本就是越压抑越强烈。
好在元后只是嘱咐元璧几句话,并没有让元璧送自己回宫。
昭华公主松了口气,可心里却更为愧疚与纠结。
这时她便听到一个女娘恳求之声:“元公子,可否送我回谢府?”
说话的是谢冰柔,谢家女眷也要离开了,可这时候谢冰柔却来求肯元璧。
那要求仿佛有些无礼了,可元璧却回答了一声好。
那声好显然没什么犹豫,可见元璧也是乐意的。
昭华公主蓦然心中一沉,也不知晓是什么滋味。她瞧着卫玄侧头向谢冰柔望去,大约也是想不到元璧会对谢冰柔如此殷切。
不过卫玄容色淡淡的,也看不出小卫侯心中所想。
昭华公主蓦然心中发堵,说不尽郁闷。
至于为什么郁闷呢,她也说不上来。
马车缓缓行驶,元璧策马随行,马车里的谢冰柔却没有说话,在里面安安静静的。
元璧吃不准谢冰柔的心思,也许谢冰柔确实是惧了,所以让自己来送一送。
元璧想,其实五娘子提出这般要求,竟凑巧解了我之尴尬。
其实很多人都知晓,他虽是元后亲侄,但元后更信任、倚重的却是小卫侯。
他想到谢冰柔发抖的手,五娘子似乎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精明能干。
不过,他忽而觉得这样也不错。
这时元璧听到了谢冰柔声音:“元公子,你以前见过死人吗?”
元璧不知晓谢冰柔为何会问这个问题,他想了想,倒觉得确实有一个故事讲一讲。
他说道:“我七岁时,阿母过世。我那时候问,阿母真的死了吗?”
“阿父从不骄纵我,于是说是。可我听了摇头,说她没有死。”
“那时候年幼,总是会说一些傻话。等长大了后,便知晓死了的人是回不来的。”
元璧说起那些旧事,他嗓音尚算平静,也没有悲声呜咽。
也许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所以再提时亦不再需要很急切的情绪。
谢冰柔人在马车里轻轻的嗯了一声,她好一会儿没说话。
然后谢冰柔撩开的车帘,露出如花朵般俏生生面容。
她眼眶微红,但确实跟昭华公主瞧见那样,没有流眼泪。
元璧仔细打量着,却有不同的看法。有些伤心会来得慢些,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在人前痛哭流涕的。
至少在元璧看来,谢冰柔跟阿韶的关系也许很不错。
谢冰柔伸出手,柔柔说道:“元公子,你握一下我的手,好不好?”
那手掌浑圆雪白,娇嫩动人,手腕上还套着金丝芙蓉手镯。
元璧注视着谢冰柔漆黑莹润的眼睛,没有问为什么,便伸手握住谢冰柔的手。
那女娘的手很柔软,可跟元璧记忆里一样,这手掌也是微微冰凉。
谢冰柔握着元璧的手,说道:“我想,杀人的凶手一定是会被寻出来的。”
两人手掌相握时,仿佛能听到对方心跳的声音。
元璧注意到谢冰柔原本微凉的手掌似也多了些暖意,可他感觉得也并不分明。
谢冰柔只握了一下手后,便飞快缩了回去。
元璧慢慢握紧了手掌,心里猜不透谢冰柔的用意。他这样全神贯注留意谢冰柔时,没留意到自己的腿已是不疼了。
等回到谢府,谢冰柔仍是浑浑噩噩的,仿佛反应不过来样子。
温蓉眼带关切,说了些安慰的话。就连沈婉兰也不顾手伤,前来宽慰谢冰柔。她们那些话在谢冰柔耳边嗡嗡响,谢冰柔却听不进去。
谢冰柔也不知晓自己说了,恍恍惚惚被送回拂雪阁。
她没用晚食,只喝了碗热汤,就说要歇息。谢青缇拉着她手,似说了几句话,谢冰柔也不知道答了什么。谢青缇见她满面倦色,于是也住了口。
谢冰柔也迷迷糊糊睡了一阵。
她醒过来时,还未睁开眼,便隐隐觉得有些头疼。她想到了阿韶,阿韶留意到自己不舒服时,就会送上一盏安神茶。就好像过去的很多个夜晚,她被噩梦所惊时,是阿韶用热帕子替自己擦拭额头。
但谢冰柔很快反应过来,想到了发生了什么事。
有那么一瞬间,谢冰柔不愿意睁开眼。可她咬了自己舌尖一下,于是一缕浅浅的锐痛这样传来,于是她终究是睁开了眼。
这时天已经黑了,房间里留了灯,谢青缇趴睡在一旁。她大约是来陪谢冰柔的,不过也支持不住,于是迷迷糊糊睡去。
谢青缇平日里是个话多的性子,可方才陪着自己时倒也不吵。
谢冰柔把她扶上床睡好,又替她盖上被子。
终究还是有人记挂自己的,那样的感觉并不差。
谢冰柔轻轻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她静了一会儿,纷乱的思绪开始变得平静。然后,她脑子里一个念头倒是渐渐清晰起来。
她怕吵着谢青缇,于是动作倒是很慢。谢冰柔这样摸索着,寻出一套男装。大胤女娘穿男装也没什么稀奇,主要是图个方便,这样骑马呀,或者做事情就会很方便。
谢冰柔扣好了男装窄袖,又对着镜子,慢慢梳好自己头发。她头发认真挽起,不落什么碎发,使得整个人看着利落不少。
镜里照着换了男装的她,倒仍是个秀美女娘模样,不过添了些利落气。
然后谢冰柔就去寻那口工具箱,平日里是阿韶替她收着的,但谢冰柔也知晓放在什么地。
她开箱时候弄出一点声音,谢冰柔不免担心看着谢青缇。好在谢青缇这样的年纪岁得沉,并没有被自己吵醒,因而谢冰柔方才松了一口气。
接着谢冰柔就出了门。
阿韶的尸首也被运回了谢氏,毕竟这血淋淋尸体总不能继续留在梧侯府。守尸的仆丁心惊胆颤,因阿韶死得极惨,他不免有些发怵。
偏这时谢冰柔却来了,竟吓他一跳。谢冰柔做了个噤声手势,然后说:“我来瞧瞧阿韶。”
那仆人也不敢拦,心里也觉得这五娘子很是古怪。
入了屋里,谢冰柔便放下灯笼,又点了灯。
灯火灼灼,照着谢冰柔秀美脸庞,也照着阿韶惨不忍睹的尸首。
谢冰柔有两年没有碰尸首了,这两年里都是阿韶替她翻验。因为那件事之后,她伸手触及尸体时,就会生出一种恐惧。
可现在,她很自然的伸出手,握住阿韶那残缺不全的手。
她不会怕阿韶,阿韶是不会伤害她的。然后一缕酸涩在谢冰柔眼睛里翻滚,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却哭得没有声音。
谢冰柔啊谢冰柔,其实你是个自负的女娘,以为能看穿别人的心思,故而不免有些自命不凡。你以为你能看透自己的妹妹,拿捏不怀好意的兄嫂,又或者能轻易看穿沈婉兰那些伎俩,于是你很了不得?
可这些也不过些个小伎俩,这些小聪明并没什么了不起!
如今阿韶死了,她才发现自己很虚弱。她那样自负时,是因为阿韶一直在照拂自己。
为什么从两年前开始,自己便不肯勘验尸体了呢?是被吓住了吗?
可除了被吓住了,还因为她有别的选择。
谢冰柔慢慢的剖开自己,看透自己。
她那时候除了被吓着了,还觉得自己作为一个贵女女娘,她原本不必如此担惊受怕。其实她一直有别的路可以选择,断狱验尸也不过是一种兴趣爱好,她随时可以做个安然无忧的谢五娘子。
可她既要做个安宁富贵的谢五娘子,也不肯当真跟其他女娘一样规行矩步,更不甘心归于平庸。她总要彰显自己跟其他女娘不同,要显露自己与旁人差别。
于是阿韶就寄托了她的那些叛逆,替她验尸。
泪水滑过她面颊,滴落于手背之上,发出吧嗒声音。
谢冰柔黑色眼睛里也被灯火映出了些温柔,灯火轻轻摇曳,似眼波乱颤。
这么些年,是阿韶包容她的懦弱与矛盾,包容她的既要且要。
可是阿韶现在已经不在了。
谢冰柔泪流得更多。
阿韶,阿韶,你为什么跟了我这么个任性且贪心的女娘?
阿韶是很好很好的。
可我只怕自己没你想的那么好——
她握着阿韶的手,死去女娘的血就染在了谢冰柔的手掌心。
谢冰柔手指沾了一点,然后按在自己眉心。
死人殷红的血点在她雪白的额头,而她心里也暗暗发誓,无论如何,自己定是会寻出凶手。
她心里静了一会儿,然后深深呼吸一口气。
接着她心里补充,无论这个凶手是谁!
那念头很坚定。
她面上没有歇斯底里的疯狂,可却有一种温柔的坚定之色……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只有谢冰柔和一个死人。可与死人之诺,却是真心实意的。
过来一会儿,谢冰柔才放开阿韶的手掌。
她擦干净自己手掌上血污,又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接着她打开箱子,戴上自制的手套和口罩,这一连串动作娴熟而麻利。
时隔两年之后,谢冰柔亦开始亲手验尸。
第027章 027
谢冰柔摒弃了伤心, 认真审视阿韶的身躯。阿韶尸体惨不忍睹,亦有这桩连环凶案的一切特征。
谢冰柔粗粗一看,阿韶腹部被横向剖开,并且头发被割了一缕, 除此之外, 阿韶手指头也残缺不全。
她褪下阿韶鞋子, 阿韶鞋底泥土夹杂一些杏花花瓣。这也不足为奇,梧侯府内本就有几颗杏树, 花落于地,就容易踩下花瓣。
阿韶死后移尸的可能性不大, 凶手当真是在梧侯府内动手, 可见非富即贵, 又极大可能是客人之一,难怪会闹得人心惶惶。
不知为何,一开始谢冰柔便觉得阿韶尸首有些别扭。
她凝视一会儿, 阿韶惨烈的死状极具冲击力,终于使得谢冰柔忍不住别过头去。待她呼吸几口气,这般缓过劲儿来,方才重新用审视目光看阿韶尸体。
她还是有些不适应,甚至有种想要逃开的冲动, 可意志控制了谢冰柔身躯, 使得谢冰柔牢牢站住。
等谢冰柔冷静一会儿,她也分辨出自己内心疑窦。
前两名死者皆是被割喉而死, 那似乎是凶手一种习惯性的杀人手法。对方切开死者颈部, 使得大量鲜血喷溅而出, 令周遭身躯沾染血污。
谢冰柔还模拟了一下凶手的杀人动作,凶手一只手捂住了死者的面颊, 防止死者呼叫出声,用另一只手进行行凶。
她手盖在阿韶面颊上,假装自己手握利刃,比划过受害者脖子。
生死关头,死者必定是会挣扎,所以死去的邓妙卿面颊上有手指掐过的瘀伤和指印。
但谢冰柔移开手掌,发现阿韶面颊之上并无掐痕。
阿韶颈部确实是有割伤,但出血量较少,而颈部大动脉一旦是在生前所割,必定会有大量喷溅血液,染满半个身躯也是很常见。
阿韶的死因并不是割喉身亡。
谢冰柔皱眉,试探着按了阿韶咽喉,手指触感令谢冰柔毛骨悚然。阿韶喉间软骨碎裂,摸着软塌塌的。
阿韶脖间有一些青紫瘀痕,只是被割伤所掩,但若仔细观察,也还是能观察出几分。凶手指骨极粗,留下指印,应该是男子。
同时谢冰柔也观察到阿韶面部和眼底有一些出血点,如死前缺氧窒息,也会形成这些瘀点性出血。
看到此处,谢冰柔取出箱内工具,撬开阿韶的嘴唇。
阿韶齿根发红,形成窒息导致的玫瑰齿,是因窒息导致的出血所致。这几桩证据相互印证,亦是证实阿韶死因。
那就是阿韶乃是被人掐住了颈项,乃至于窒息身亡。
这也解释了阿韶并未呼救出声的缘故。
阿韶虽未被人用力捂嘴,可是却被人掐住了咽喉,于是阿韶并不能呼出声。
这也造成一个极大疑点,那就是跟前两名死者割喉而死不同,阿韶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凶手连续两个案子都使用割喉手段杀害受害者,可到了阿韶这儿,却偏生掐脖子。
且不说凶手改变了杀人手法,就说凶手明明把阿韶掐死了,还偏要在阿韶脖子上补一刀,简直是画蛇添足。
倒好似刻意做得跟前两桩案子一个样。
谢冰柔心里已经浮起了浓浓疑窦,她取出了剪子,剪开了阿韶衣衫。
她边剪衣边想,难怪自己方才觉得阿韶尸首别扭。
阿韶跟邓妙卿一样,也被剪去了头发,颈部有伤,胸前有刺创,且被人划开肚腹。
但从出血量来看,她显然不是被割破了颈动脉而死。不但如此,阿韶也并没有被割下一片衣衫。
林雪瑛有被割去衣襟吗?谢冰柔不大确定。因为那时候林雪瑛是倒钉在墙壁上的,裙摆自然下垂,故而她也看不分明。
但邓妙卿确实被凶手割了一片衣摆。
可阿韶却没有。
谢冰柔动作利落,已经剪开衣衫,露出了阿韶身躯。
阿韶身上那几道刺创也是展露无疑,谢冰柔按住阿韶身躯细看。
谢冰柔两年没碰过尸体了,可她一旦开始验尸,渐渐的,那些曾经的感觉顺着她指尖又流回了谢冰柔的身躯,使得谢冰柔焕发一缕专著的神采。
那样感觉是极奇妙的,就连谢冰柔也微微一怔。
两年的光阴大约并未令她真正变钝,她亦渐渐回复从前的敏锐。
阿韶身上刺创总共有六处,和第二名死者邓妙卿胸前刺创一样。
这样的巧合令谢冰柔觉得奇妙,可也许这也并非巧合。
但造成刺创的凶器却并不是同一把。
邓妙卿的刺创呈薄三角形,宽寸余,背钝刃锐。可阿韶身上刺创虽也只寸余,却是一把双面开锋匕首,呈流畅的薄菱形。
谢冰柔此刻甚至可以肯定,阿韶的死是一桩模仿作案。
谢冰柔闭上眼,她想,杀阿韶凶手是根据那个验尸格目摆布阿韶尸体的。
就是自己亲手所写的那个验尸格目。
那验尸格目上写死者颈部有伤,于是阿韶明明是被人给掐死,却仍在脖子上补了一刀。
可谢冰柔却并没有写邓妙卿被割去一片衣衫,因为那份验尸格目虽是送去官府,但必定有许多人窥见。邓妙卿死前并未受侵犯,但割去一片衣服却会令人联想篇幅。说是谢冰柔知晓人情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她刻意省下这么一句。
而谢冰柔又只在验尸格目上写杀人利器宽寸余,却未描写刃身是薄三角形。因为那时,自己是将刺创形状用炭笔描绘在草做的粗纸上。而那些粗纸因为工艺不成熟,所以容易浸墨易碎,故而不适合归档。
这补档的粗纸当时并未随竹简一起送去。
谢冰柔本欲别人寻上自己,她再详细解释,可是章爵那时却并未多问。之后谢冰柔将剩余信息描绘在绢帛之上,却没机会补档。
对阿韶行凶之人并不知晓这些,于是用了一把薄菱形刺创的兵器。
而且邓妙卿胸前被凶手刺了六记,杀阿韶凶手也下意识的补了六记。
这一切不过是拙劣的模仿,欲图将阿韶的死推给那个连环杀人的凶徒之上。
谢冰柔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
她总要时不时压下胸口泛起怒火,使得自己思绪平静,能去分析案情。
谢冰柔想,那人必定是官府中人,能看到自己的那份验尸格目。
章爵看过,谢济怀也看过,想来人数也不会少。
谢冰柔这样想着时候,她手指慢慢的比划,最后比到了阿韶残缺的手掌上。
她心里有个声音冷冷说,可是邓妙卿并没有削去手指头。
到了第三个死者林雪瑛时,死者手指方才会残缺不全。
邓妙卿的死闹得京里沸沸扬扬,许多细节传得绘声绘色。可到了第三桩案子时,那便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因为陛下和皇后想要京中一派祥和之气,并不愿意满城都在议论这腥风血雨,于是第三桩案子被生生压下来。
到了梧侯生辰那日,竟也没什么人议论林雪萱的案情。
那么知晓第三桩案子细节的人就少了很多很多。
根本没什么人知晓林雪瑛被削断手指的。
谢冰柔比着手指数知情人,有自己,有谢济怀,有元璧及随行侍卫,还有那日暗暗跟着自己的章爵。
元璧回禀上面有杀人案,想来也不会详细吐露出手指削断的细节,那汇报也不可能细致到这个地步。陛下下令压下此事,于是林雪瑛甚至未曾验尸都匆匆下葬。
谢家侍卫今日入不了梧侯府,卫尉所统卫士看不了自己所书验尸格目。而若看不了验尸格目,纵然听到一些案子传闻,也无法模仿到如此细致地步,甚至阿韶胸口刺创也是六处。
那么交叉对比排除,凶手看过自己所写第二个受害者邓妙卿的验尸格目,且同时知晓第三个死者林雪瑛被削断手指,同时满足以上两个条件的嫌疑者只有三人。
谢济怀、元璧、章爵。
谢济怀如今正在廷尉轮值,有机会看到自己所书写的验尸格目。章爵本就是中尉司马,自不必提。至于元璧,他替宫里人压下这桩案子声响,自然是会窥探到此案卷宗。
那么会是谁呢?
谢济怀今日被阿韶所拒,自己这个侄儿又是个气量狭隘之人。章爵人前行事古怪,似对自己针锋相对。至于元璧,他又对自己有一缕过分的关注。
谢冰柔闭眼凝思,这三人里有两人是自己颇为怀疑的,有一人是她心存几分信任的。
真相渐渐清晰,可犹自笼罩一层迷雾。
这样寂静夜里,却传来了叩门声。
灯火微晃,谢冰柔不觉睁开双眼,问:“何事?”
那家仆在门外小心翼翼言语:“大夫人听说五娘子醒了,不知,不知五娘子可否去见见她。”
想来谢冰柔来探阿韶之事传入温蓉耳里,温蓉也颇为担切。
这些心思流转间,谢冰柔轻轻嗯了一声,她说道:“给我打盆清水,我收拾一番后,再去见大夫人。”
她心中已有一些盘算,而她这些盘算多少需要温蓉的支持。
这样想着时,谢冰柔已麻利整理阿韶尸首。她看着阿韶面容,眼眶热了热,然后用帛布掩住阿韶身躯。
谢冰柔估摸着再取些冰,让阿韶身躯多存几日。
蓦然,谢冰柔又留意到一件事。她伸出手,在阿韶发间摸索,也越发确定自己所窥,那就是阿韶头上少了一枚发钗!
阿韶发髻上其他佩饰皆在,独独缺了一枚发钗。
阿韶是个婢子 ,首饰也不算名贵,那发钗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可却偏偏遗失了。
谢冰柔似想到了什么,眸中光芒一闪。
那仆人取了热水进来时,阿韶尸体已经被掩住。灯火扑在谢冰柔手上,谢冰柔手掌处犹自戴着一双手套,又因刚才伸手翻检阿韶缘故,手套上沾染了斑斑血污。
那仆人吓了一跳,心尖儿升起了一股子寒气。谢冰柔虽纤弱秀美,他却不自禁升起了一缕畏惧之意,亦不敢多言。
谢冰柔去了手套,将细白手掌浸在热水里揉搓。
她手掌本就很凉,被热水一浸,倒好似添了些热度。
谢冰柔手洗得很认真,一双黑沉沉双眸也透出了几分思索之色。
温蓉房里点着灯,她这个大夫人心内倒有些忐忑。
夫君外放做官,京中诸事都是她这个妇人打理,操心事也多。可如今竟是多事之秋,阿韶惨死,竟是许多年未见之凶事。
毕竟天下安定日久,胤都这样的繁华地已许久未曾有这般血腥之事了。
温蓉又灌了口热茶压压惊,人却不觉望向了一侧。
好在今日长子游学归来,也算是让温蓉心里安了安。谢令华外出游学年余,如今终于归家,欲图在京中谋事。
这个时代,贵族子弟若要做官,又无军功,大抵是去学春秋与刑名,讲术重法,习经法之道,以此入仕。他们成为执法之吏后,又被选为郎入中央,进而擢升为高官。
当年的谢云昭就是这样的途径,谢令华也选了这样的路子。
温蓉想到如今发生的事,又想到了早去了的谢云昭,不免升起了感慨。他们这样的家族虽有擢升之途,但与真正勋贵之家相比,底子终究是单薄了些。
谢云昭生前虽被提拔成一方郡守,可却死得早,于是还未攒下什么底蕴便烟消云散。
而如今这样的光辉又在谢令华身上窥见,温蓉也顿时生出了几分欣慰。
她也跟谢令华将如今发生的事提一提,心里不免对谢冰柔生出几分担切。
这时谢冰柔也被带上来。谢令华还是第一次瞧见自己这个五妹妹,忍不住吃了一惊。
谢冰柔着男装,额头上点了一点血污,衬着秀美苍白面颊,竟生生多了几分艳冶之意。
也是谢冰柔疏忽,而那仆人被五娘子吓住,竟不好提点此处。
谢冰柔见过礼,见温蓉面露异色,温蓉又指指自己的额头。谢冰柔一下子反应过来,取了手帕,将额头上血污擦干净。
这一刻,谢冰柔却想起了自己发的那个誓。于她而言,这个誓怎么都要作数的。
然后谢冰柔不由得跪下来,然后说道:“求大夫人可怜,阿韶名义上虽是主仆,但实则情同姐妹。我在川中时,幸得她照拂陪伴,方才能熬过去。如今阿韶惨死,冰柔绝不能罔顾情意,只想替她尽绵薄之力。”
温蓉慌忙将谢冰柔扶起来。谢冰柔又提起川中之事了,这女娘在姜家长大,那确实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五娘子那样子处境里,有个忠仆照拂,确实也是莫大的安慰。温蓉心里叹了口气,心下颇多不忍,可也有些纠结。
谢家底子薄,温蓉总不免患得患失,总是怕损及谢家名声。
温蓉口中说道:“你身子骨弱,不必跪地上,还是要好生将息。我知阿韶将你照拂得十分尽心,而你又是个真性情的。可这么桩案子,必定是有人去查。这京兆尹、廷尉,乃至于南北卫,怕不要翻个底朝天,何必让你这个小女娘出头。”
谢冰柔轻声说道:“我虽只是个小女娘,可愿意尽自己绵薄之力。我会些验尸断狱之术,能发现一些微末细节。况且死的大抵是京中贵女,我想这些人家必不愿意男子验尸。”
她嗓音很轻,可是却是说得很急。
温蓉也听出了她的急切,一时也不知晓如何的反驳,又或者有些不忍反驳。
谢冰柔言语里已经听出了几分执念。
谢令华在一旁若有所思,他想了想,说道:“五妹妹想要如何帮衬,但说无妨。你重情意,若能帮上忙的,我必尽绵薄之力。若帮衬不上,也是大兄力有不逮,无可奈何了。”
谢令华这些话倒是直率和爽快,谢冰柔不觉向这位大兄望去。
谢令华在外游学,谢冰柔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谢家大兄。
谢令华肌肤微黑,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倒是极精神一个人。虽不过只言片语,谢冰柔倒对其生出好感。比之谢济怀那善于盘算的性子,谢令华确实是爽利许多。
谢冰柔也知晓谢令华这几句话的分量。自己这个大兄外出游学,那除了求学,也是要结交人脉,结识一些朋友,为以后的仕途铺路。
谢令华在他能力范围之内,是愿意帮一帮的。
故而谢冰柔也退后一步,如此行礼,柔声说道:“多谢大兄。”
谢令华也作揖还礼。
温蓉本来有些犹豫,听到自己儿子这么说,便也没说什么了。温蓉心里叹了口气,心知自己儿子其实对谢云昭这个早逝的叔父是颇为推崇的。
当初谢云昭死讯传来,令华也颇为伤怀。甚至谢令华择入仕之途径,大抵也是与谢云昭差不多。谢令华很喜欢谢云昭之行事,他虽言语不多,其实也很关心这个五妹妹。
温蓉安慰自己,阿韶虽是个婢子,但如今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是十分推崇忠义的。一些义仆的故事也得到朝廷官方的肯定。那么谢冰柔关心一个义婢,也是符合主流风气。说不准这样一来,还能立谢氏重义的名声。
温蓉知晓自己这么想倒未免显得俗气,但为了谢氏前程,她不得不诸多盘算。
她耳边却听着谢冰柔说道:“大兄心意,冰柔知晓。待到了合适时候,冰柔想请大兄替我向一人引荐。”
谢令华倒是被吊起胃口,心忖谢冰柔口中这个合适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谢冰柔心里却轻轻叹了口气,她倒是并不很盼望这个时机,可是这并不是谢冰柔自己可决定的。
那凶徒两月前杀了莺娘,可如今短短几日,就又杀害邓妙卿、林雪萱。就算不算阿韶,对方杀人的速度也极快了。
那凶徒已然失控,而且还有人加以模仿,以此推诿自己过错。
阿韶之死无疑会刺激到真正的凶徒,会令对方加快行动。
那么如此一来,离凶手下一次行凶亦不会多远。以那凶手之性情,必定也是会搅得满城风雨,杀得极为张扬。
果然两日后,第五名死者出现。那死去女娘竟是谢冰柔认识之人,便是与沈婉兰争元斐的那位崔三娘子。
中尉崔巍之爱女崔芷!
一时整个胤都为之沸腾,谁也压不住对这桩连环凶杀案的议论。
自那日梧侯府寿宴之后,昭华公主却是生了一场病。
身为皇宫最娇艳的玫瑰花,昭华公主本来是极骄傲的,也是自信大胆。可她自见过那样血淋淋场景后,却也不免受了惊,接着就生了一场病。
于是她被元后接去了长信宫,在母后温柔照拂下修养。
父皇眼睛越来越不好,需母后日日照拂,替他念那些奏折。如今昭华公主住进来,倒似给长信宫带来了些鲜润的活气。
昭华公主这两日时不时发热,喝了些退热汤药,仿佛才轻快了些。
然而崔芷消息却终究传入了昭华公主耳里。元后虽令宫婢们不可胡言,可昭华公主到底是个聪慧的,眼见宫婢神色有异,也逼问出真相。
崔芷之死令昭华公主好似喘不过气来。她跟崔芷也不算有什么感情,可毕竟是熟识的。梧侯做寿那天,崔芷虽那么无礼,可又那样的鲜活。她还记得崔芷面颊含泪,带着任性又委屈的怒意。
无论崔芷性子是多么粗野,她也是个活生生的女娘。
可这样女娘居然就没有了?
昭华公主只觉得一股寒意涌上心头。知晓邓妙卿死时,她虽觉得有些可惜,可尚不至于害怕。因为那时候,昭华公主觉得凶手离自己很遥远。可如今,昭华公主觉得那凶手戴着可怖的面具离自己近了。
这时她也听闻父皇招卫玄入长信宫,于是也瞧瞧前去。
昭华公主偷偷赶至时,卫玄才来没多久。她听着父皇咳嗽声,心忖父皇身子这几年一直不好,不免生出几点黯然及关切。
元后亦提及近来京中凶案,提及这桩连环凶案,元后嗓音里也有些不快。她让卫玄早些了结此案,不可闹得满城风雨。卫玄垂首听着,待元后说完,他也领旨承令,算是领了这桩差事了。
昭华公主却有些悻悻然,她想卫玄不是很有本事?当初掩下堂兄之死,之前替梧侯府遮掩也做得很妥当。他替太子哥哥养了那些北宫舍人不是很张扬?那么如此一来,这么些个杀人凶手,不是也应轻松应下?
昭华公主内心一向是喜欢吐槽卫玄的,如今也是如此。
她一边吐槽,一边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透过屏风缝隙,卫玄的身影就落入了昭华公主眼中。
殿内灯火轻轻落在卫玄侧影上,如此光影疏落,竟仿佛有些不真实。
昭华公主瞧得心中一紧,一缕异样顿时冲上了昭华公主心头。
她心内吐槽归吐槽,瞧着卫玄身影瞬间,她竟油然而生一缕安全感。昭华公主怔怔瞧着,竟觉得这几日的病好似一下子便轻了。
第028章 028
卫玄既危险, 又安全。
昭华公主蓦然面颊一红,平添几分红晕。她有些羞恼,可双足却仍好似死死钉在地上,竟一动不动。
那烧退了, 可昭华公主却又似继续出了一身汗。
昭华公主有些神思不属, 耳边却听着卫玄继续跟父皇议事。
卫玄领了差事, 父皇又下了道旨,凡涉及此案, 涉及廷尉、京兆尹、中尉之人员调度,皆由卫玄便宜行事。
昭华公主心忖那凶徒闹出这般大动静, 难怪父皇动怒。
连崔芷都死了, 可真不把大胤法度放在眼里。
她忽而想, 倘若卫玄不能办好这桩差使,那父皇与母后是否就会心生失望,削去几分对卫玄宠信?
那凶徒凶狠狡诈, 这桩案子未必能破,卫玄心里不打鼓忐忑吗?
更何况父皇刚刚还下了这么一道旨意。
昭华公主一颗心跳跳,隐隐有些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关心。她望向了卫玄,眼里添了几分认真。
卫玄还是那副死人脸,他五官虽俊美好看, 却似看不出喜怒, 更难以揣测他的心思。
昭华公主也看不出卫玄心内是否有忐忑之情。她心内暗暗轻啐一口,愈发觉得卫玄心思极深。
卫玄领旨离开后, 昭华公主犹自站在原地。她心思起伏, 心里酸酸涩涩, 不知是什么滋味。
元后还低声细语在跟陛下说话,说尚书为内朝机构, 然而男子出入宫闱有一定规矩与约束,那么便有一定不便。若要内朝之令更为顺畅达于外朝,莫若添几个女尚书。胤帝点头,也是允了。
昭华公主对这些事务并没有什么兴趣。
接着元后又提及了宫中右署郎的右中郎将空缺,要挑选个合意之人任职。右郎署归于郎中令,是三署郎官里一支。郎中令统领宫中郎官,守天子近身安危,麾下三署郎官皆是十分要紧亲信。
那这位右中郎将自然是十分要紧职位。
昭华公主没想到元后居然会在此刻提及卫玄。
“要说妥帖,阿玄年纪虽轻,却最沉稳不过,不会将心思写脸上,已有做大事样子。他是既有做大事样子,也有做大事的心思。”
“反倒是阿璧,性子敦厚,也没有什么争一争心思。他虽对陛下忠心,可为人却木讷得很。”
元后虽在夸奖卫玄,可昭华公主却听出点别的意味。宫中三署郎官是天子最后一道防卫,最要紧是毫无保留忠心。可母后言下之意,却是说卫玄心思太深。
元后不动声色“夸奖”卫玄时,同时却提及了外兄元璧。
母后说外兄木讷,可木讷这时候听上去也是一种夸奖,那意思就是元璧安守本分,为人不会有什么非分之念。
昭华公主长于宫闱之中,这点儿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昭华公主默了默,她当然觉得应当选元璧,她一直为卫玄是妖星转世的箴言忐忑。
她心里当然也告诉自己应该这样想,但内心深处却忽而有些替卫玄觉得不公平。
那桩连环杀人案里犯案的凶徒十分狡诈,并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想要抓住其实很难。可这样很难的任务,却是卫玄去办。
轮到能亲近天子的右署郎中郎将,母亲还是在阿父面前举荐了外兄。
她忽而想起章爵说的那些话,那时章爵样子十分讨厌,可也许章爵说得是没有错。元后看似宠卫玄,可更顾念的却是元璧。
元后更想提拔的还是元姓血脉。
昭华公主对卫玄微微生出怜悯,旋即又想起堂兄吴王世子之死,顿时悚然一惊。卫玄可不是个甘愿忍受旁人偏心的人,他哪是什么受人欺压小可怜。
母后这份偏心,说不定是会给外兄带来灾祸的!
昭华公主心绪纷乱时,元后却忽而唤她:“昭华,还是出来吧。”
眼见母后早窥破自己行踪,昭华公主亦现身前去,亲近坐在元后跟前,又拉着元后手臂撒娇。
胤帝面有病色,见女儿娇美可爱模样,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元后亦微笑握住她的手:“昭华年纪不小了,虽不急着成婚,可也要学会做一个女人。身为一个女子,最要紧是性子温柔,尤其是在自己夫君跟前,更要依顺柔婉。如此方才能夫妻和顺。”
昭华公主知晓阿母在父亲跟前,总是要显露出女子贞贤之德。她的父母并非寻常父母,相处也绝不会真正像寻常夫妻。
若在往日,她只当这是母后借教导自己向父皇卖好,可今日她鬼使神差,竟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
也许一个女娘在心爱男子面前,是不必那么要强的。
卫玄是与太子一道出宫。
太子今日二十五,正是锐气蓬勃时候,不过这份年少气盛里又有缕说不尽的深沉,令其偶有厉色。
卫玄也将今日进宫种种尽数告知。
太子似有些讶然之色:“母后竟主动提及右署郎中郎将空缺?阿玄,我自然是属意于你,可之前在父皇跟前提及一次,却无下文。父皇如此态度,我也不敢多提。”
可能在昭华公主眼里,她这位兄长可能还只是个鲁莽的兄长,但其实太子早就知晓君臣之别。他与天子虽为父子,亦为君臣,自然有些臣下之道需守一守。
中尉掌京畿之地治安,卫尉则守皇宫内城安危,而比卫尉离天子更近的则是郎中令。郎中令所统郎官掌宫殿掖门户,可以说是直接接触陛下所居的九闱。
郎中令所统郎官可谓天子之内卫,非心腹不能为。
而太子为卫玄推举的右署郎右中郎将,就是郎中令所统三署郎官其中一署。官职不大,却极要紧。
太子不敢多提,也是恐触天子逆鳞。
天子已经开始削减郎中令这个职位权力,免郎中令上朝议事之权,而如今郎中令田阙又是个知情识趣的,平素只知恭顺,安分之极。
而卫玄这个北宫主事平日又对宫中郎官颇有笼络,若能成为右郎署的右中郎将,必能极大程度的掌控内宫内卫,便是田阙这个郎中令也要退三上三分,于他这太子权势也是进一步的巩固。
再想深一步,待田阙退下去,卫玄就是顺势郎中令最佳人选。这是对太子巩固权势极重要的一步棋。
父皇病了,但正因为父皇病了,他做儿子的反而不能太急。
太子慢慢的搓着手指,使自己平静下来,他问:“母后这样提及,是有意提拔你掌右郎署?”
卫玄缓缓道:“我看不像,我看元后之意,是觉得元璧忠纯,低调不争。既是内卫,能力是其次,最要紧是敦厚忠心。”
太子冷冷说道:“元璧不过是个废物,能上什么台面。可怜我们这些认真做事之人,只因不会藏拙,总是不讨人喜欢。”
太子言语之间,也显得对元璧殊为不喜,有些看不上得意思。
胤帝病了,又有眼疾,是时有晕眩之症。太子年轻力盛,于是开始替父皇处理政务。元后与天子同住长信宫,每日替胤帝念诵奏折。
伴随天子身体的虚弱,权力开始流向健康的皇后以及年轻的太子。
太子呵斥元璧是废物,显然并不喜欢这个外兄。换做旁人听了,还会觉得也许太子并不喜欢元后。
不过太子这些言语只在卫玄跟前提及,在旁人跟前还是知晓谨言慎行的。
这一来是因为卫玄是太子心腹,二来也是因为太子深知卫玄的性子。
卫玄这样的人,你在他面前扮温文尔雅,他大约也就那样儿。你在他跟前破口大骂,卫玄也不会挑一下眉头。
年轻的小卫侯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像玉一样美,又像是冰一样的冷。他如高山之巅的雪,可他的心思又是天上的云。云总是变化多端,让人难以捉摸。
故而太子在他跟前也不会掩饰自己的本性。
年轻储君的不甘、焦躁,此刻也是一览无遗。
“你素来恭顺,凡天子有什么事要你去做,必定也是竭尽全力。这分到手的事,总是些难做的差事。前日里母后让你去处置梧侯府的事,这么个尴尬的内宅之事,一不小心又会得罪梧侯,可终归还是落在你身上。这些好差事,是轮不着旁人的。”
这个旁人便是元璧。
只有昭华那样的小孩子,才会觉得元后更偏疼外甥章爵。其实真正的好处,永远是落在元姓血脉身上。别看元后平日里仿佛对章爵更热络,可母后不动声色铺路对象却是元璧。
太子似替卫玄鸣不平,可也许他是有几分代入了自己。年轻的储君心里是有些不顺意的,于是那份厌恶便投射在元璧身上。
卫玄反倒笑了一下:“一个人若总埋怨不公平,那么运气也不会太好。”
然后卫玄补充说道:“我是个不喜欢抱怨的人。”
待出了宫门,卫玄门客荀澈便迎了上来。
荀澈向太子行过礼,方才垂手说道:“卫侯,澈有一相识,正是谢家公子谢令华。他家中族妹虽是女娘,却善于摸骨验尸之术。这女娘卫侯也是认得,就是那谢家五娘子。如今谢五娘子知晓京中血案频发,愿尽绵薄之力。”
崔芷死后,谢令华就发挥了一下自己关系网。
谢令华本与荀澈并不相熟,不过认识与荀澈相熟的程松,在程松搭桥引线之下,荀澈便提了这么一嘴。
荀澈除了拂不开人情,也觉得此刻主家确实需要一个会验尸的女娘帮衬。以荀澈了解,如今陛下招卫玄入宫,多半将这件差事落在卫玄头上。
卫玄却蓦然目光微凛,深邃的双瞳透出几缕光芒。
太子与荀澈可能还未察觉不对,但卫玄已察觉了一丝微妙了。
荀澈这样的府中门客大约能估摸得到这桩差事会落在自己手里,但谢冰柔又如何得知?她若无法得知,为何又会自荐?
谢家是无法窥探这些朝廷之事的,更何况谢冰柔不过是一个女娘。这么个女娘,又靠什么算准宫中安排?
倘若谢冰柔当真算中,那倒当真有些匪夷所思。
这时候谢冰柔正和谢令华站在车驾一侧。
宫阙之外是一片空荡荒地,是禁止平民随意游荡,巡检兵卫若见人逗留,必加以驱逐。
谢冰柔也是托了大兄关系,方才站在卫玄车驾之侧,等待卫玄离宫。
想到小卫侯那张脸,谢冰柔蓦然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倒生出一丝不真实感觉。
卫玄是她梦中人,于她而言是极遥远不真实的存在。她也没想到大兄这个善于交际的,居然真能把自己荐去卫玄跟前。
这有效的社交大抵就是谢令华这样,至于谢济怀那样汲汲营营就有点儿无效社交调调了。
谢冰柔有些胡思乱想,主要还是因为紧张。
这时候荀澈过来,说小卫侯唤她过去。
谢冰柔咬了一下后槽牙,便这样过去。
今日她继续着男装,打扮得利落,头发也是梳起来。
不过对于卫玄而言,还是第一次见谢冰柔这样装束。他见过谢五娘子几次了,第一次是梧侯府门前,那女娘倒是应对得宜。再之后,就是谢冰柔在元仪华跟前侃侃而谈,断出毒害稚子的真凶。
他忽而想起了昭华公主说的话,说谢冰柔着宽袖罗裙,显然是不愿意双手沾染污秽。可今日谢冰柔却着了个男装,已经不是初见时候打扮了。
卫玄也想起上一次见着光景,那时谢冰柔扶着阿韶,主仆行礼。卫玄估摸着是因为阿韶死了,这谢五娘子大约想做些什么,连打扮都不一样了。
他窥得一些谢冰柔的心理变化,大约知晓了谢冰柔的动机。这女娘应该是亲近婢子死了,所以不甘心吧?
可这些动机不算重要,至少对卫玄而言,他好奇谢冰柔可否有能力。
那验尸的名声到底是因阿韶,还是因为谢冰柔这个谢五娘子?
他目光在谢冰柔身上逡巡,大约是在估摸谢冰柔有几斤几两。
谢冰柔背着一口木箱,之前这木箱是阿韶携带的,如今却让谢冰柔背上了。那带子有点紧,勒得谢冰柔衣衫起了皱褶。
如今这女娘站在自己跟前,又轻轻垂着头。
卫玄这样望去,也能看出谢冰柔肌肤雪白,眉目似画。
他问:“谢五娘子,你怎会求到我跟前来?”
谢冰柔倒答得快:“冰柔声名不显,独在卫侯跟前断过案,只觉卫侯才会搭理我。”
但其实不是,谢冰柔善于观察,从吴王世子案开始,宫里总会将一些尴尬案子让卫玄处置。宫里人未必喜欢真相,却喜欢卫玄带来的安宁。
谢冰柔继续说道:“我只盼能为阿韶讨回公道,想来除了卫侯,旁人定不能查出真相。”
这句话更是违心之言。她本不必非要择卫玄,却担心卫玄会随意结案。那宫里人只想要一片祥和之气,大约并不想要一个真正的真相。那么也许连同阿韶的案子也会被匆匆掩埋,给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也许小卫侯甚至不会觉得抱歉,觉得这是什么顾全大局之类。
思来想去,谢冰柔也决意接近卫玄。
谢冰柔将头垂得更低,免得被卫玄窥见自己面上神色。
可她也没办法看到卫玄面上表情,也不知晓自己这几句话说得怎么样。
接着她耳边听着卫玄缓缓说道:“会骑马吗?”
谢冰柔愕然抬头,又赶紧点了一下头。
谢冰柔面颊飞起两片红晕,乍然一看,倒有些受宠若惊得调调。
旁人牵来两匹马,谢冰柔有些日子没骑马了,深深呼吸一口气,试了试,上马倒是很轻快。
本以为生疏之事,倒终究是会的。
谢令华也上了马,接着便望向了谢冰柔。谢令华本来有些担心谢冰柔不会骑,不免多看了谢冰柔几眼。但谢冰柔略生疏拨弄几下缰绳后,很快便进入了状态,使得谢令华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清风呼呼吹拂谢冰柔耳边,谢冰柔这两年一直觉得自己身子有些虚,可如今倒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虚。
她又再一次深呼吸,只觉得一股力量涌入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这时候她才察觉自己后心冰凉,方才确实是出了冷汗了。
方才她应对卫玄,不免有些紧张了。可比之第一次撞见卫玄时全身发僵,自己已经不知晓好了多少。就像她之前在梧侯府,也已经能在卫玄面前侃侃而谈,她总归是一次比一次好。
这样也很好,一个女娘未来的一生,怎么可以被一个充满玄学的梦给困住呢?
谢冰柔,你一定要好起来。
你也一定能好起来的。
想到这儿,谢冰柔握缰绳的手不免握得更紧些。
她这时候听着谢令华对自己说道:“五妹妹,这春光很好,你留意到没有?”
谢冰柔一愕,她抬起头,便看到了谢令华眼底的几许关切,旋即便明白了谢令华的意思。
一个人骤然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做出些往常不会做的事情,那么她便显得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于是谢令华便告诉她,说这春光很好。
春光很好,这世间有许多值得留意的事,也不仅仅有仇恨。
一个人应该有血性,可却不能只剩下戾气。
谢冰柔侧头温声说道:“大兄,我知道了。”
虽然她跟谢令华这个大兄相处日子短,但兄妹二人能懂彼此的意思的。
谢冰柔继续道:“我知晓春光很好,我也很好,阿韶也盼望我很好。”
她顿了顿:“我不是在报仇,我是在寻一个真相。”
谢令华也惊讶这个五妹妹的聪慧剔透,这样一个女娘,也是到了闻弦而知雅意地步。这个川中归来的妹妹,果真不是凡俗之辈。
而这样的一个女娘,应该拥有一个璀璨明媚的前程的。
谢冰柔冉冉一笑时,她眼眶却是红了红。她提及了阿韶,便又想阿韶了。
一想到阿韶,她的心口还是不可遏制的升起了一缕疼意。
失了阿韶,她就像是失去了一部分自己,本来迷茫的她又更显得残缺不全。
那个自己川中一起长大的朋友,投射了谢冰柔全部的张扬。
而现在,谢冰柔是一点点的寻回自己,拼回自己。
所以,她是需要查清楚这个案子的。
谢冰柔抬起头,此刻天空却并没有明媚的阳光,只有泫然欲雨的乌云。可纵然没有光芒润身,谢冰柔一双眸子也是明亮带着光辉的。
她既温柔,又坚决。
决定了的事,谢冰柔是一定要做到的。
这时候死了女儿的崔巍也冷冷的看着这片乌云,他面色沉得好似滴出水了。
崔巍的面色很难看,谁都看得出他很生气,可这样生气里,还有一缕说不出的心痛。
崔巍不止崔芷这一个女儿,可是崔芷却是最得崔巍喜欢的。
崔芷虽不是别人家喜欢的新妇,可她却是个活力四射的女儿。她活泼,又喜欢习武,又跟自己这个阿父亲近。
崔芷会挽住自己这个阿父的手,笑盈盈的说个不停。崔巍每日诸事繁多,对于那些个内向的女儿也没多少印象,反倒对崔芷这个人前任性的女儿更亲近。
可如今阿芷却死了,死得还有几分凄惨。
崔芷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更沦为京城市井之徒的谈资。别人都津津乐道,想要探知这个崔家女娘究竟怎么个凄惨法。崔巍颜面无光,更想让这些议论芷儿的声音早些停止,于是便想女儿入土为安。
故而崔芷停灵未足七日,便已选穴下葬。崔家也有自己的道理,崔巍请道士算过,只说崔芷死得太惨,要早日下葬,免得攒下秽怨。
无论是邓妙卿,还是那个林雪瑛,都是赶紧下葬的。
然而此刻却偏生有人阻拦。
“大人,如今这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崔三娘子尸首尚未被官府勘验,就要匆匆掩埋,岂非不妥?更何况听闻崔三娘子生前十分受宠,如今掘土为穴,也不曾修墓垒璧,如此薄葬,岂不显得她可怜。”
说话的正是章爵,但崔巍觉得这个年轻下属言语里尽数是恶意。
章爵曾为北宫舍人,后来成为中尉司马,也颇不安分。这少年在中尉里结党营私,拉拢年轻的武将,树立自己威信,当真到了肆无忌惮地步。而旁人知晓他是太子心腹,有心依附东宫,也不免对章爵颇为追捧。
崔巍心下厌烦,却又终究要看太子薄面,不能如何。况且他几拒太子笼络,总不能与储君闹得太僵。
崔巍觉得章爵颇为无礼,而且他更觉章爵心存恶意,仿佛刻意践踏自己这个正逢丧女之痛上司的伤口。
他凝视章爵艳色俊美面容,此子当真是轻狂恶劣之徒。
但崔巍却不好与章爵辩驳。他掌中尉,本就有巡视京畿,防备盗贼之则。如今他匆匆将女儿下葬,是不愿崔芷再为谈资,更不欲旁人窥见崔芷狼狈不堪模样。此等心思,倒好似有些私心。
可章爵也未必有什么公心。自己这个上司与之素来不和,章爵无非是落井下石,想要更多之人看到自己女儿狼狈模样罢了。
崔巍口虽不能辨,却朝一旁门客使了眼色。
那门客王遂曾为崔巍下属,后为崔家门客,被崔巍引为心腹,极受器重。
这样的自己人,当然极明白崔巍的心思。
他跳出来,厉声:“章爵,今日崔府办丧,正值大人伤怀之际,你却胡搅蛮缠,实是可恨!”
王遂凑近喝骂,蓦然向章爵动手。他看似义愤填膺,为主家受辱上头,实则思量颇多。王遂是近身缠斗,以擒拿手对付章爵,主打一个出其不意。如此一来,王遂也不必动兵器,若动了兵刃,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谢冰柔来时,便恰巧窥见这场打闹的结果。
王遂虽率先出手,却未能拿下章爵,这偷袭也未能成功,反倒被章爵摔落在地。章爵下手又狠,王遂被人扶起来时,还一瘸一拐,按着左腿关节,又斜斜靠在旁人身上。
章爵年纪虽轻,竟极擅长应变之能。
但崔巍注意力已不在章爵身上了,不可遏制望向了卫玄车驾。崔巍面色晦暗不明,变幻不定。
章爵轻轻拍去身上尘土,似笑了一下。
卫玄车帘被扶起,他从车驾下来,和声说道:“崔公何须如此?如今陛下对这桩案子甚为关注,不但令中尉、廷尉府、京兆尹共同稽办此案,还让我领旨做事。崔三娘子惨死,实属不幸,但还是应为她寻出真凶,以告慰在天之灵。”
他略顿了顿,继续说道:“谢家五娘子善于验尸,又是女娘,崔公,让她看一看就是。”
卫玄语调是柔和的,却没有给人拒绝的余地。
崔巍唇瓣动动,似笑了一下,可终究也是什么都没有反驳。
谢冰柔被点中名字,于是匆匆向前,心里倒有些局促不适。
卫玄虽让她跟上,但谢冰柔也没料到卫玄居然是这样的雷厉风行,立刻便让自己验尸。
小卫侯也没跟她多说几句话,可居然就将任务给砸下来。
但这仿佛也是自己窥见的卫玄,不动声色又极具效率,什么都是快。
卫玄没有回头瞧谢冰柔,倒是崔巍扫来谢冰柔一眼。
那女娘纤弱秀美,着男装,样貌恭顺。
崔巍心里冷冷的哼了一声,谢五娘子才回京城没多久,但却有些名声了。这女娘显然有些心思,但又不知为何跟小卫侯搅在一起。
这时崔巍却听到谢冰柔轻柔说道:“卫侯,天将下雨,若让雨水浸润尸首,只怕不美。”
卫玄轻轻点了下头。
崔巍心里却禁不住嗤笑,这谢五娘子也未如看着那般恭顺腼腆。
卫玄行事是非常有效率的,譬如如今,谢冰柔不必费唇舌跟他解释淋雨会怎生不好,卫玄已令人就地搭棚。
那棚子是以送葬的幡杆与士兵牛皮兵甲胡乱搭成,看着虽是不伦不类,可遮雨功能却是不错的。
谢冰柔从前是以为敌目光凝视卫玄,那么每次窥见,便不由得升起一缕恐惧。可倘若自己在卫玄跟前做事,那仿佛也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你只会觉得十分顺畅,无往不利,甚至颇为快意。
天空阴沉着脸,终于开始淅淅沥沥下雨,一旁有人替卫玄支起伞。那雨水打在了伞面上,发起稀稀落落声音。
谢冰柔要当场验尸,又被崔巍挡了挡。
崔巍面色始终有些阴沉,冷冷说道:“谢五娘子,听闻阿芷跟你家那个沈婉兰争执一番,闹得不可开交。如今阿芷身死,但不是给你们谢家看笑话的。”
崔巍隐隐有些敌意。崔芷已经香消陨玉,可沈婉兰仍安然无恙,谢家女娘还要看这个乐子?
谢冰柔也品出崔巍言语里不善,她嗓音却柔:“崔三娘子出事,谢家阖府上下皆惊愕悲恸,惋惜不已。至于梧侯府之事,不过是女儿家间争执小事。冰柔怎会为了这么一桩小事不生义愤,反倒欢喜?如今崔三娘子殒身,冰柔只盼能尽绵薄之力,能为崔三娘子寻出真相。”
谢冰柔略顿了顿,继续说道:“冰柔必定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必不会外道。”
崔巍面上沉怒之色未消,却终究未继续发难。
谢冰柔柔言软语,又放低姿态,崔巍也似不好继续发作。
眼见崔巍身子侧了侧,谢冰柔便匆匆向前。
卫玄瞧着她利落婀娜的背影。
谢冰柔收了伞,最后几步淋了些雨,然后便掠入了遮雨棚下。
就这么几步路,谢冰柔走得又快,也不会淋多少雨。可如此一来,却给这道婀娜身影增添了一层朦胧的水雾潮气。
女郎乌发如墨,沾染这一缕水汽后,就好似一副被渲染开的水墨山水画。
这样温润如雨气质之中,又有着一缕说不尽的坚韧。
这道身影如此映入了卫玄眼中,卫玄一双眼却似没什么波澜。
崔芷的棺椁已被打开,使谢冰柔对崔芷凄惨一览无遗。
崔巍眼见女儿如此惨状,难怪要将之匆匆下葬。
谢冰柔戴上手套,一双眸子却是沉静若水。
崔芷被人清洗和重新打理过,却犹自可窥女娘面颊上瘀伤。她与其他几个女娘一样,颈项处有一道切创,死前被人割喉。
谢冰柔比划崔芷面上瘀痕,瘀伤不是捂掐之类指痕,而是被人用手腕或者手肘重击面部所导致。
她留意到崔芷唇部虽重新被涂抹了膏脂,却犹有破损伤痕。
谢冰柔用棉布沾水擦去了崔芷唇瓣上膏脂,使得崔芷嘴唇上伤口这般露出来。
是一些挫创伤,应与面部瘀伤一样,乃是被凶手重锤所导致。
这样伤痕引起了谢冰柔的注意,谢冰柔手指扣于崔芷面颊上微触,不觉皱了一下眉头。
谢冰柔再取出工具,撬开了崔芷的嘴唇。
崔芷死后虽被人梳洗,但估摸没有撬开嘴唇,故而崔芷齿内犹有一些血渍。谢冰柔注意到崔芷牙齿间有几根衣服料子细丝,故而小心翼翼夹出来。
谢冰柔略摸了摸,估摸是蚕丝之类,但一时也吃不准,不过她却能肯定崔芷生前是咬过凶手的。和邓妙卿不一样,崔芷性子泼辣,是人前动不动会挥鞭子的主。加之崔芷出自武将之家,自幼习武,她的反抗也是几个受害者里最激烈的。
崔芷狠咬住凶手,牙齿又是人类骨骼最坚硬部位之一,故而齿间留下血渍。凶手吃痛,故而痛击崔芷面部使其松口,于是在崔芷面上留下瘀伤。之后崔芷虽然松口,但齿间却夹带几缕对方衣服料子的细丝。
谢冰柔小心翼翼将几根细丝收起来,然后又取出一团黏泥。
人的咬痕也具有一定独特性,谢冰柔用黏泥拓下了崔芷的齿模。
看崔家这架势,估摸着是一定要将崔芷下葬的,现在验尸已是千难万难,总不能到时候将崔芷尸首给挖出来。
和阿韶不同,崔芷并没有被削断手指。崔芷口里有血渍,但手指指甲处却并无血污。
看着崔芷完整无缺的手掌,谢冰柔一双眸子潋滟生辉,漆黑的眸中平添了几许的深邃之意。
然后谢冰柔方才解开了崔芷的衣衫。
崔家将崔芷身体收拾一番,包括腹部那道切痕也被人用针线缝合,导致丧失了许多体表证据。
崔芷刺创不多,胸口只被凶手刺了三记。
但和邓妙卿不同,崔芷左肩、右手肘、左膝三处都有紫红渗血瘀伤。谢冰柔手指触处,发觉这三处皆有骨折,是被凶手生生捏断。
这其中痛苦,也是难以描叙。
谢冰柔写好验尸格目,收集好证据,花费时间颇长。她验尸时候,外边倒是很安静,一丝咳嗽声也没有。卫玄御下甚严,而崔府的仆从也不敢轻易言语,生恐触主人之怒。
谢冰柔验尸完毕,她从棚下出来时,便有人给她支伞遮雨。
卫玄已回马车上,谢冰柔要上车跟卫玄回话。
雨水纷飞,也不是区区一伞可以遮挡得住的。
谢冰柔被飞雨落个半润,鞋上也沾染了泥巴。
故而她上马车时,不免看了看自己沾染泥水泥水的衣摆以及满是泥巴鞋子。
不过谢冰柔稍微犹豫了一下,便上了马车。
若因这些小节拘束,只会让别人看轻,况且本也是卫玄唤自己上去的。
车中颇为宽阔,又收拾整洁,再加个人也并不显得局促。谢冰柔这么一上去,双足踩出些泥印子,又任由水珠顺落低下,化作斑斑水痕。
她知晓自己这么副样子极狼狈,马车虽然宽阔,可谢冰柔骤然间却好似喘不过气来。
因为骤然和卫玄同处一处,仿佛还是超越她的心理承受能力。
她甚至不敢抬头,只搓着自己手让自己缓过这个劲儿来。
无论如何,她也妄图想留下继续掺和这个案子,那自然要让卫玄觉得自己有几分用处。
卫玄却凝视着谢冰柔。
卫玄的目光总是平静的,就如两泓沉水。因为静得厉害,你甚至不好分辨这其中有没有对你的一种审视。
谢冰柔的身影落入卫玄眼中,女娘沾染雨水微润的发丝贴着雪白的肌肤,如勾勒一副水墨画。她唇瓣倒似一点朱砂,给这抹水墨山水里勾勒了一抹殷红。
当谢冰柔垂下头时候,这样的女娘虽身着男装,却有一抹怯弱的风情。可当她抬起头来时,配上她那一双黑沉沉的眸子,于是便透出了些坚韧的味道。
谢冰柔已经缓过劲儿来了,她取出验尸格目,汇报了验尸的结果。当然谢冰柔也贴心的划出给崔芷验尸的重要收获,那就是崔芷生前抵挡过,并且在凶手身上留下咬痕。
那么若在凶手身躯上发现崔芷的齿印,就是一个不容抵抗的铁证。
谢冰柔也拿出了自己拓下的齿模,送至卫玄跟前。
卫玄瞧了瞧,若有所思。旋即卫玄唤来自己侍从,令他唤来一人。
也不多时,卫玄的门客吴子钊便匆匆赶来。
吴子钊善品金石,对印章书画鉴定也颇有造诣,除此之外,他还是个手工小达人。
当卫玄问及如何保存这个至关紧要的齿模时,吴子钊也答得十分流畅。
“可先将谢五娘子所印齿模放干烧制,以此作为母模反塑出崔三娘子牙齿形状,泥塑后烧制成印模。如此,再往印模中住入烧滚铁水,铸成青铜之器,方便保存。”
卫玄也轻轻点点头,将此事交给吴子钊经办。
卫玄养的这些个门客各有本领,谢冰柔也见识了卫玄的手腕和效率。
谢冰柔在一边倾听,隐隐觉得眼前的卫玄跟自己所以为的卫玄并不一样。
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中对卫玄初印象,对方皆是高高在上,不可碰触。
但其实卫玄面对自己下属,倒并非一派冷戾之气。卫玄语调甚至是温和的,只是话不多,言语精简,却每每问及关键处。
下属在他跟前,大可畅所欲言,再根据卫玄一些提问修正计划。
卫玄跟吴子钊商讨之余,偶尔也会问一问谢冰柔,参考一下谢冰柔的意见。
除此之外,卫玄听别人说话时,哪怕是对自己下属,都会流露出一种很认真的神色。他并不高傲,善于倾听,你若被他注视,就会有一种被他重视的感觉。
谢冰柔怎么也没想到卫玄会给自己这样感觉
第029章 029
谢冰柔一开始有些绷紧, 渐渐的却是一点点的放松了。
她还以为卫玄是那种冷若冰山,动辄杀人的人。就如那日在梧侯府,自己后来听说卫玄也令章爵杀了人。
不过想来也是,居上位者必定善于笼络人心。若卫玄是个幼稚的随自己好恶行事之徒, 他也绝对走不长远。
谢冰柔心里又把卫玄定位为笼络人心, 善于掌控别人之人。
她毕竟梦里被卫玄追杀了十年, 对着卫玄时,总不免会有一些较为负面点评。
谢冰柔这样胡思乱想时, 却听到卫玄说道:“谢五娘子,此案死者多为女眷, 故官府仵作多有不便, 你可愿常来查案?”
那言下之意, 就是让谢冰柔参与这桩案子了。
谢冰柔本来还思忖怎么提,未曾想卫玄居然主动提及。谢冰柔心里一松,顿时说道:“冰柔也愿为京城的安宁尽绵薄之力。如今卫侯之请, 正是我心中所愿。”
谢冰柔旋即又想,难道他已看出我内心之渴求,居然主动提及此事?
这想想也不足为奇,毕竟自己恳求了谢令华,然后七拐八拐寻到卫玄的门客举荐, 方才凑到了卫玄跟前。
自己这点儿心思, 自然是一瞧便瞧得清清楚楚。
不过卫玄看清别人想要什么,旋即又毫不吝啬给予满足, 难怪卫侯身边少不了些个忠心耿耿之人。
谢冰柔一时心里颇为复杂, 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抬头瞧瞧卫玄, 旋即又飞快的垂下头去。
但无论如何,让一个官家女眷掺和一个案子, 确实是能人所不能。卫玄确实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机会,令自己可以寻到掺和这个案子里来。
无论对卫玄有什么想法,对方总归是在关键时候撒下了甘霖,解了燃眉之急。
换做别的人,旁人会如此的大胆?
车外的雨本来下得大,如今却渐渐细了。天也不撒这瓢泼大雨,只让雨水化作这细碎的雨粉。
谢冰柔有一个发现本不想说的,可此刻伴随卫玄主动邀约,她心里也微微有些松动。
她面色变化,进而说道:“卫侯,我想见见刚才那位跟章司马发生争执的门客。”
卫玄瞧瞧谢冰柔,眼神若有所思。
不过卫玄也没问为什么,只让人唤王遂向前。
对方是崔府门客,卫玄这么招人问话,不免会惹崔府猜测。但卫玄居然并没有问一问,就依照谢冰柔的意思行事。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人在卫玄跟前做事,总有几分爽利气。
也不多时,王遂就被请来卫玄跟前。
王遂面颊有些不安,他方才阻止章爵,不愿意崔芷被验尸。可到了如今,崔巍还是服软了。王遂担心卫玄计较,心里有些忐忑。
可这时候王遂就看到了崔巍。
崔巍虽未阻止卫玄带去王遂,可自己却是跟了过来。王遂方才阻拦,那本就是崔巍的心意,也显露出王遂的忠心。若连个忠心的婢仆都护不住,那门客岂会尽心?
果然王遂见崔巍跟上,也松了口气。
崔巍冷冷说道:“卫侯召唤我府中门客,又是所为何事?”
谢冰柔轻轻下了马车,走至于王遂跟前,她握住王遂右手,拂开王遂衣袖,接着就看到王遂手肘出瘀伤。
瘀痕尚新,呈鲜红色泽,正是刚才被章爵所伤。
“容我猜测,想来这位壮士左肩、左膝都有受伤,皆是方才跟章司马动手所至导致。”
王遂面皮微红,觉得谢冰柔这些言语有意羞辱自己,使他颇为尴尬。
章爵武技出众,一招将自己放倒,使自己颜面大损。
王遂抽回了手,悻悻然退后,似想要抚摸一下自己发酸痛楚的左肩,却又飞快缩回了手。
崔巍也皱了一下眉,显然对谢冰柔这些言语颇为不满。
谢冰柔越过王遂的肩头,望向了章爵。触及谢冰柔的目光,章爵竟微微一笑。
谢冰柔缓缓继续说道:“而死去的崔三娘子亦是左肩、左膝,以及右手手肘之处。”
崔巍面色一惊,又不明所以。
谢冰柔补充:“这绝不是什么巧合。”
王遂面色也是一变,眼里生出了迷茫之色。
谢冰柔继续说道:“崔三娘子自幼习武,未知可曾习过这位壮士方才那招近身搏击之术。”
崔巍面上肌肉轻轻抽动,终于品出了什么:“那一招叫鸳鸯跌,以右手手肘进攻,同时出膝攻对手下腹要害。芷儿,芷儿她自然是学过。”
崔芷学过,且向凶手动手。可崔芷也像王遂一样被制服,被人捏住关节处,未能攻成。章爵方才对王遂狠下杀手,崔巍一闭眼,竟仿佛看到崔芷被凶徒制服场景。
芷儿自幼要强,遇事也不肯认输。可那又如何?她终究是吃尽苦头,香消玉殒。
谢冰柔仔细端详王遂,对方在她眼里不是一个成年男子,而是模拟凶徒行凶的道具。
她说道:“崔三娘子唇齿间有血渍,死前曾用牙齿撕咬过凶手。这位壮士下巴有瘀红,乃是被章司马肩头撞击所至。也就是说崔三娘子如若这般近身缠斗,使的又是这一招,那么离她嘴唇最近便是凶徒肩膀。”
谢冰柔指着自己右肩:“崔三娘子的齿印,很大可能留在凶徒右边肩膀之上。只要此事不泄露出去,那凶徒也不会知晓此等秘密被我等所窥,很大可能没去掩盖这个齿印。”
崔巍眸色变幻,然后落在王遂身上。
王遂赶紧说道:“某绝不会外道。”
崔巍点点头,王遂身为门客素来忠心,话是不会多说的。而崔巍这般反应,说明崔巍也觉得谢冰柔这番推断颇有道理。
既然谢冰柔推断颇有道理,那说明今日验尸颇有些收获。既然有收获,谢冰柔心忖崔巍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
崔巍虽然不喜欢京城沸沸扬扬的议论,可想来他也想要寻出凶徒,替爱女复仇的。
想到了这儿,谢冰柔心里不免叹了口气。
待崔巍拱手告辞,卫玄才缓缓说道:“谢五娘子,一开始你并未打算告知于我?”
谢冰柔猜到凶徒可能肩头有齿印,却并未打算说出这番推断。
谢冰柔的这番心思很隐晦,却好似逃不过卫玄一双眼。
谢冰柔转过身时,便觉卫玄一双眸子如蕴清光,落在了自己面颊之上。
她心里轻轻跳了跳,感觉自己在卫玄跟前如照镜一般,便是有丝毫微尘,也被照得清清楚楚。
卫玄继续说道:“后来你招来崔公,知晓崔公为了女儿,也不会容忍湮没此事。故而你之前不肯言语,是担心我有心包庇?”
卫玄甚至连谢冰柔隐瞒的动机都猜得出来。
谢冰柔是有这样的顾虑,但她权衡一番后,不也对卫玄当面道出此事?
卫玄却将她心思猜个通透:“但你纵有顾虑,还是对我道出此事,于是终究是愿意信任于我。”
谢冰柔终于忍不住深深呼吸一口气。
若方才卫玄显得可亲,如今却显露出可怕。
你自可在卫玄面前畅所欲言,可如若有什么隐瞒,似也难逃卫玄那沉水般双眸。
那些常年在卫玄跟前做事的那些人,是不是也是对卫玄全心服从,绝不敢生出半点忤逆之意?
不错,她知晓召唤王遂就会引来崔巍。崔巍要仆下忠心,就不会视若无睹。但崔巍并不想真的跟卫玄闹僵,于是不会带别的仆从,免得无法下台。当然她这份盘算,卫玄必然也是瞧在眼里了,不算能隐藏之事。
谢冰柔也不好说什么,只垂首聆听,想看卫玄还能猜测出多少。
卫玄继续说道:“死者里有两名贵女,不是随便都能接近的。特别是崔芷,梧侯府都闹出那样的事,她竟仍与那凶徒私下见面。那凶徒定然是身份不俗,否则她绝不至于如此。如此一来,那凶徒身份自然是非富即贵。你想来是觉得,我不过是为了维持京城和平气象,并不是一定要寻出真相之人。”
“若那凶徒身份太过于特殊,那么也许我反而会掩藏这件事。谢五娘子,你心存疑虑,是不是?”
卫玄并没有怎样疾言厉色,可谢冰柔却感到了莫大压力,竟有些呼吸不畅。
对方言语虽不锋锐,却能将谢冰柔心思猜个通透,使得谢冰柔好似喘不过气来。因为谢冰柔自认有几分聪明,一向将自己心思藏得极深。
谢冰柔并不习惯被别人猜个透,一时竟有些无措。
卫玄瞧着她微微颤了颤,这女娘大约估摸着怎么应付自己,但卫玄也看出她有些乱了。
这也不足为奇,被卫玄拿捏得心神大乱的人很多,谢冰柔也不过是其中一个。他长谢冰柔七岁,这个小女娘在他看来只是个孩子。
当然谢冰柔颇为聪明,也可一用。
谢冰柔虽然无措,但并没有慌乱多久。她很快回过神来,抬起头望向了卫玄。也不过片刻,谢冰柔已经想好怎么回话。
她说道:“冰柔确实妄加猜测,有此疑虑。”
卫玄这么逼问,谢冰柔说的也是实话。
在卫玄跟前说假话仿佛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仿佛说实话才容易些。
卫玄却并没有动怒意思,反而言语安抚:“你这样想也是人之常情,也无妨。身为女娘,你自然顾忌会多一些。”
卫玄循循善诱,诱谢冰柔说出心里话后,迎来非但不是疾言厉色的呵斥,而是通情达理的安抚。
有那么一瞬间,谢冰柔心尖儿也似流淌了一缕暖意。
可她下意识掐了自己手心一下,隐隐觉得这时卫玄一种御下手段。而卫玄甚至可能并非有什么恶意,倘若他并不觉得自己可用,又何必费这个心思呢?
谢冰柔有些不快,她也想知晓卫玄真实心思如何。
卫玄面容令人不敢逼视,谢冰柔亦是如此。但谢冰柔仍勉力使自己抬头,与卫玄平平而视。
谢冰柔大胆说道:“那倘若凶手当真是身份尊贵,却不知卫侯会如何处置?”
谢冰柔言语有些无礼了,可卫玄仍没什么不快。
他展开手掌,握成拳,温声说道:“至少这桩案子里,那凶徒纵然身份尊贵,我也不会轻饶。”
卫玄目光灼灼:“我如此回答,五娘子可是满意?”
谢冰柔胡乱点点,其实她心里大为惊讶,她没想到卫玄会回答,答案还这么的光伟正。其实刚刚她那样问,也只不过是想对卫玄试探一二。可卫玄却给了自己这样一个答案,果真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卫玄倒觉得这小女娘胆子不小,确实有些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仔细想想,自己每次撞见这位谢五娘子,对方都会给自己一些很意外的一面。卫玄虽只是暗暗观察,却也有些兴趣。
汇报完毕后,谢冰柔便匆匆下了马车。
卫玄马车其实十分宽阔,可谢冰柔呆在里面,却觉十分的憋气。
她刚刚验过尸,又跟卫玄这么应对一番,是十分耗费心力之事。待谢冰柔下了马车,方才觉得身躯有些虚软。
这验尸耗费心力,应付卫玄亦同样要全神贯注,谢冰柔都不知晓哪一件事更令自己疲乏。
她只知晓下了卫玄那辆马车,自己全身亦是一松。
只有当真凑在卫玄跟前说话,方才明白什么是殚精竭虑,句句言语都要绞尽脑汁。
卫玄复又想,为何她会称呼自己为卫侯?
今年他才二十四,虽为太子倚重,但终究不算真正操弄朝廷。他还太年轻了,在如今朝廷那些功臣跟前,还显太过于生涩。
别人都习惯称自己为小卫侯,可谢五娘子偏生却这般称呼。
若换做旁人,可能体会不到这个称呼上微妙,可卫玄却觉得有些古怪。
卫玄目光顺着打量时,便窥见章爵凑上前来,正和谢冰柔说话,又给谢冰柔抛去一个包裹。
章爵性子一向张狂,更极少向女娘献殷勤。他如此行径,倒是殊为令人意外。
卫玄这么瞧了瞧,便收回了自己目光,缓缓放下了车帘。
他虽微微有些疑窦,可终究是一个称呼上的小事,卫玄也不再放心上。
谢冰柔接着章爵抛过来的包裹,一时殊为无措。
她每次见到章爵,对方不是张扬无礼,就是暴戾凶狠。可今日章爵腔调却是懒洋洋的:“谢五娘子,你衣衫鞋袜都弄脏了,大约不像这般狼狈回去,那便换上吧。”
说罢章爵执鞭一指,指着一旁马车。
谢冰柔隔着包袱摸了摸,摸着里面衣服料子。她眯着眼珠子看日头,估摸着从验尸开始过了一个时辰了。就这么一个时辰,章爵居然个她鼓捣了这些。
他非但不显得凶狠,反倒竟似有几分细心。
谢冰柔垂头望了望,自己双足所踩男靴已是湿濡一片,衣摆上也飞溅若干泥水。
若任由这么一番打扮回去,自然十分狼狈——
谢冰柔微微一默,谢氏里有对她亲厚之人,可也有一些不和睦的目光。
可未曾想,这个熨帖之人居然是章爵——
谢冰柔心里微微一动,向着章爵望去。
两人目光相对,章爵目光灼灼,却没有回避意思,反倒对谢冰柔微微一笑。章爵本就年轻英秀,他微微一笑时,也自然有股子少年锋锐之气扑面而来。
反倒是谢冰柔收回了目光,对着章爵道了声谢,然后上了一旁马车。
章爵有些出乎意料。
他方才不知怎的,瞧着谢冰柔雨地里狼狈样儿,竟令人替谢冰柔备下衣物。可待他备好后,他又觉得有些无聊。
自己和这个谢五娘子素来不和睦,她大约是不会接受的。而这谢五娘子又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大约也勉强不得。这样想着时,章爵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也没想到谢冰柔居然会接受自己一片好意,一时心尖儿竟有些喜不自胜之意。
谢冰柔上了马车,又瞧了瞧章爵。
章爵想到她要换衣,下意识侧过了身子。
谢冰柔向他道了声谢,然后放下车帘。
章爵面上凝结了笑意,蓦然笑容僵了僵。他伸出手摸摸脸,好似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确实在笑。
他想谢五娘子如今这般坚决,是一意想要寻出杀人凶手了。
章爵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不由得沉下来。
这天空的雨本已停歇,如今却又纷纷冉冉撒下雨水。春日里的天气总是这样,晴雨无度,你总是难以揣测,只能任由天空阴晴不定。
或许也正如此刻章爵的心绪。
他不由得想,若是如此查出真相,谢五娘子,你怕是危险得紧。
章爵目光盯着马车,此刻谢冰柔已经放下了车帘,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马车中谢冰柔已换了鞋子,免得双足受凉。她双足在雨水里泡湿,鞋子也是湿哒哒的,遂换了下来。古代又没有抗生素,万一发烧感冒,亏的是自己身子。谢冰柔也不会让自己吃亏,受这份苦。
那鞋子尺寸倒也合适,谢冰柔手指拂过,忽而微微有些异样。
一旁包袱里放在衣服,也是章爵置办的,谢冰柔也不知晓这衣衫是否合尺寸。但是一个男子挑的女娘衣衫,总是有些令人觉得奇怪的。
而且谢冰柔身上衣衫也没淋几颗雨,她也不欲换下。
自己衣摆沾染泥水虽显狼狈了些,可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不会因此受凉,谢冰柔也能忍一忍。
她撩开车帘,向章爵道了一声谢。
章爵目光逡巡,见谢冰柔只换了双鞋,也没说什么。眼见谢冰柔要下车,章爵便说道:“还下着雨,你便在马车上,让谢令华送你回去。”
谢冰柔又怔了怔,然后说了声好。
见惯了章爵锋芒逼人模样,这少年忽而温文儒雅起来,倒是令谢冰柔颇为意外。
章爵性情如此多变,如藏云雾之中,果真是变化多端。
谢冰柔道了声谢,接着放下车帘,也有些疲乏了。
她略小憩一会儿,睁开眼时已回到了谢府。
谢冰柔背着小木箱下了马车,又向谢令华道谢。
她揣测了大兄与大夫人的性情,获得帮衬。但倘若谢令华不肯帮忙,自己一个女娘也是寸步难行。
道过谢,谢冰柔方才与大兄分道,回拂雪阁。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又撞见了谢济怀。
今日谢济怀休沐,恰好归家。和最初和善样子不同,大家撕破脸皮后,谢济怀面颊顿时浮起了几分尖锐。
他目光逡巡,落在谢冰柔沾染泥水的衣摆上,面颊更透出了几分不屑。
那轻鄙的神色凝于谢济怀脸上,谢济怀竟不打算装一装了。
谢冰柔并没有想要搭理他,可谢济怀却拦路尖酸说道:“五姑母,你这是去哪儿了?”
谢济怀目光将谢冰柔从头打量到脚,眼里尽皆是嫌弃之色。
谢冰柔弄污了衣衫不说,这一次还是她自己背着验尸的木箱。
那木箱里有若干工具,其实是有些沉重的,更勒得谢冰柔肩膀紧紧的。
哪怕谢冰柔身着男装,这么一看也是不伦不类。她如今这副模样,也跟刚会谢氏时大家闺秀模样大不相同。
一个女娘不管不顾踏过泥水验尸,自然很难维持她的端方与秀雅。
谢济怀言语更是尖酸:“你这副模样,若是让家中长辈窥见,岂不是会被呵斥有失体统,更失了咱们谢家的风仪。不过是死了个婢子,五姑母怎么疯疯癫癫,不成体统。”
谢冰柔只淡淡说道:“让让。”
谢济怀说话虽难听,谢冰柔却提不起劲儿跟他争吵。
谢济怀非但不肯收口,言语反而更加尖酸刻薄:“听闻谢令华还当真替你引荐,却不知我这位五姑母却是徒有其表,真正会验尸的只不过是个婢子,难怪死活不肯放手。”
谢冰柔蓦然抬起头来,她一双眸子又黑又深,虽着男装的身子有些纤秀,却犹自令谢济怀心中一悸,竟不觉升出了几分畏惧之意。
这时一道秀丽身影匆匆掠来,沈婉兰嗓音却是响起:“济怀,此言差了。放在我遇见大兄,特意问了问五娘子。大兄说五娘子颇得小卫侯赏识,不但得允验尸,还答应让五娘子参与此案。”
沈婉兰人未到,嗓音却是传来。
她一路小跑,微微有些气喘,秀润面颊也飞起一片红晕。
可她说出来的话却让谢济怀面色微微一变。
小卫侯是何等身份,只不过门客这么轻轻吩咐一句,就已经令谢济怀喜不自胜。难道谢冰柔倒是能入卫玄的眼,攀上这根高枝?
可谢冰柔若攀上这样的高枝,为什么还丧着一张脸,未见有半点喜色。
沈婉兰飞快说道:“这自然是真的,若然不信,你可以去问大兄。”
沈婉兰平素温婉的脸倒是流转了一缕兴奋,她想到那日在梧侯府,见着卫玄凝视谢冰柔样子。她就知道,五娘子能入小卫侯的眼。
谢济怀和谢冰柔开撕,沈婉兰自然机智的站在谢冰柔这一边。
谢冰柔当然知晓沈婉兰机智,这条路是回拂雪阁,沈婉兰也不是偶遇,她是刻意来寻自己的。
沈婉兰更挡在谢冰柔跟前,似恐谢济怀对谢冰柔无礼。
谢济怀原本不愿意相信,可又知晓沈婉兰尚不至于说这种极易拆穿的谎话,故而脸色都不由得变了。
谢府没什么秘密,这几日谢令华替谢冰柔东奔西跑,谢济怀自然是知晓的。他虽看不上秦玉纨,可宅中什么秘密最瞒不过的就是秦玉纨这样的内宅妇人。
故而谢济怀也是知晓谢冰柔曾夜叩大房母子,盼能为阿韶讨回公道。
而温蓉和谢令华竟昏了头了,竟应允此事,简直是荒唐之极!
谢冰柔除了伶牙俐齿,其实也没什么本事。这位五姑母见着血淋淋的尸首,却是吓得魂飞魄散,惊惶万分。
谢令华不过是自取其辱。
未曾想谢冰柔被引荐至卫玄跟前,竟得卫玄垂顾?
谁都知晓小卫侯善于相人,又得太子赏识,若得小卫侯点评两句,已是身价倍增。更不必说谢冰柔还能替小卫侯做事,竟自得了如此赏识。
谢济怀想不通透,他半信半疑,但终究不敢再说什么尖酸刻薄之语。
谢冰柔那双水润黑沉的眸子盯着他,唇中吐出了两个字:“让让!”
这是谢冰柔第二次让他让让,谢冰柔虽未跟他争执,却仿佛对谢济怀极为不屑。谢济怀好似挨了一鞭子,身躯不觉微微轻颤。
谢济怀面色数遍,终于还是让开道路,不好再拦。
他忽而发现谢冰柔形容虽有些狼狈,衣摆上带着泥水,却润出了几分坚韧之气。洗去了人前的温柔,这娇柔女娘倒透出了几分锐气。
谢济怀不知想到了什么,面颊竟不觉生出了几分惧色。
他已经准备去问一问,谢令华总不至于会说什么大话。可倘若真是如此,自己岂非错失良机?自己一开始对谢冰柔十分恭顺,可之后却十分刻薄。
尤其是刚才,更是撕破了脸,未给谢冰柔留半点颜面。
谢济怀冷汗津津,他忽而盼沈婉兰是在虚言恐吓,而不是谢冰柔当真攀上什么高枝。
但谢济怀又深知沈婉兰性子,知晓其一向谨慎恭顺。若非谢冰柔当真得了贵人看中,那女娘岂会赶来攀谢冰柔?
念及于此,谢济怀步伐更快了些。
想到沈婉兰温婉美貌样儿,谢济怀燥热更浓了几分。他恶狠狠想,不过是个养女,还妄图攀上高枝,还在自己面前拿乔。
谢济怀能看出来的事,谢冰柔当然也窥出几分。
待谢济怀离去之后,谢冰柔目光在沈婉兰身上逡巡,然后说道:“婉兰,你寻我可是有事?”
沈婉兰迁出拂雪阁,如今居于落月轩,可是于拂雪阁并不顺路。沈婉兰也不像无意间来至此处,谢冰柔看出她是特意来寻自己的。
她好奇沈婉兰想要跟自己说什么。
自打自己回谢氏,跟沈婉兰相处也是客客气气的,面上关系不错,可也没什么推心置腹的亲近。
沈婉兰眼底流转一缕光辉,就像是落水之人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轻轻说道:“我有些话是想跟五娘子说,盼能在落月轩跟五娘子一叙。”
花园里自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谢冰柔也点点头。
及到了落月轩,沈婉兰屏退其他婢仆,只留下阿萱。
谢冰柔亦看出阿萱是沈婉兰亲近之人,信任自与旁人不同。
明明是沈婉兰拦着跟谢冰柔说话,可沈婉兰却安静下来,谢冰柔也不着急。
沈婉兰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面上渐渐浮起了一缕坚决之色。
她蓦然闭上眼睛,方才缓缓说道:“冰柔,其实你可知晓,济怀是个很残忍的人。”
谢冰柔没发声,由着沈婉兰继续说下去。
“有一次他情志失调,心中郁郁,便对身边一个家仆动手。尊卑有别,那家仆也不敢还手,竟被生生打成重伤。”
“那家仆名唤张华,我去瞧过他,大夫说他肋骨断了四根,伤得极重。若非他身强体壮,说不定便救不回来。我赏了他些银钱,别人都说我心善,可我只是害怕罢了。”
谢冰柔这样听着,然后说道:“济怀看着仿佛也不是这样的人。”
她这样说并不是替谢济怀开脱,也不是觉得谢济怀是个好人。她只是觉得沈婉兰口中的谢济怀跟自己所见的谢济怀似乎不一样。
不错,谢济怀为人功利心重,又很自私凉薄,他汲汲于名利,是个极度利己主义的人。可是他似乎不算很暴戾,不像那种会对人随意动手的性子。
阿萱急切说道:“五娘子,我家姑娘可没有说谎,你若不信,不如寻府里的人问一问。张华又没有死,更可以问一问。”
沈婉兰叹息着说道:“亦无怪乎五娘子会有这样感觉。你是谢家娇客,身份尊贵,大夫人又爱惜于你,又有个为国殒身的父亲。他知晓知晓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又惹不得。哪怕你因阿韶之事跟他生出龃龉,他至多不过对你冷嘲热讽,恶心你几句,是绝不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他在宫中做事,之后又辗转到了廷尉府。上司冷待于他,他怎敢如何?也只敢奉承罢了。在他上司眼里,谢济怀也不过是个软弱可欺之人。”
“可人有很多张面孔,他在别人面前,那便是另外一副面孔。他对一个家仆,便绝不会克制自己。他人前受了许多羞辱,私底下自然是要在婢仆身上找回来。于是他那张面孔就会变得暴戾起来,因为他不必有丝毫克制。”
“就像张华死了,谢济怀又不会受到任何责罚。便是打死了仆人,也不过杖十,徒一年,而且还可以以金赎刑。更不必说张华人还没有死,只要多赔钱帛就是了。”
“更何况谢济怀将人殴至重伤,他也不觉自己有什么过错。他觉得是这仆人无义,本来侍奉自己,可却想去侍奉大兄,如此有辱他的尊严,秦玉纨更跳出来说这是挑拨谢氏不和。大夫人又能如何?她若多多怪罪谢济怀,岂不是鼓励家中仆人更向着大兄,外人怎样看?”
“上下有别,谢济怀甚至不觉得是谢家替他遮掩此事,而是觉得自己受了莫大委屈。”
比起谢济怀,自然是谢令华更耀眼夺目,甚至家中仆人也趋之若鹜。
谢济怀当然不爽快,觉得有损自己的尊严。
沈婉兰嗓音里更有一声叹息:“谢济怀还追捧时下流行的五石散,他心情不佳时,就会将此物冲入热酒之中服用。酒意加上石发,他便愈发放肆,越发凶狠,越发不知分寸。”
“这几年他郁郁不得志,他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可他总不如意。于是他行事愈发荒唐,甚至那日梧侯府,他也携了五石散服用。”
谢冰柔蓦然锋锐望向了沈婉兰,一双眸子灼灼生辉煌,似要将沈婉兰看透。
那日梧侯府做寿,阿韶却是死于府中。
沈婉兰似未意识到这份锋锐,只说道:“五娘子你自然不知晓,那日我向他求饶,只盼他能不再纠缠于我。我早便想如何哀求,却又怕别人听见,可若私下哀求,又怕他对我无礼。”
“于是我便想,如若我在梧侯府跟他把话说透,他大约也不敢太过于放肆。可我想错他了,我比不得五娘子,我也不是个值得谢济怀尊重的人。”
“那天我软语哀求,盼他饶了我,我心中并没有他。可是他却对我无礼,甚至撕下了我的一片衣袖——”
说到了这儿,沈婉兰嗓音微微哽咽,竟也似说不下去了。
阿萱在一旁急切说道:“不错,那日我在屋外,听着争执声进去。谢济怀好生无礼,竟撕下姑娘一片衣袖。他还——”
沈婉兰蓦然握住了阿萱的手,说道:“阿萱,你不必说了,剩下的话,我想单独和五娘子说一说。”
阿萱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是,然后退出了房间。
谢冰柔有一种感觉,她隐隐觉得沈婉兰不愿意阿萱继续说下去。可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谢济怀如此冒犯,可能损及沈婉兰名声。谢济怀肯定还有别的无礼举动,沈婉兰也不愿意一一道出。
沈婉兰显然也有属于自己的尊严。
谢冰柔揣测沈婉兰寻上自己的用意,谢济怀是她推断的三个嫌疑者之一,故谢冰柔单刀直入,直接问道:“婉兰,你提及了梧侯府,又提及了谢济怀的性情,说起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你可是想要告诉我,你觉得谢济怀是杀死阿韶的凶手?”
沈婉兰没想到谢冰柔居然如此直接,可能沈婉兰也并不习惯这样的直接,故而不觉怔住了。
也许她平日里习惯了恭顺,更习惯了隐忍,早惯了那样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
可谢冰柔却单刀直入,令她猝不及防。
五娘子显然并不想继续跟她猜谜了,想这谈话显得更有效率一些。
沈婉兰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说了声是。
“是!我是这样觉得。还有一件事情你不知晓,那日谢济怀对我无礼,却被折返归来的阿韶撞见,进而替我理论。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便不知晓了。阿韶死了,别人说她是那个在京城连环杀人的凶徒所杀,可我不觉得,我觉得是谢济怀杀了阿韶,再伪装成那副模样。”
谢冰柔没想到沈婉兰能做出这样推论,而这样推论竟与谢冰柔心里想法是不谋而合的。
如果阿韶是模仿杀人,其实最大嫌疑人就是谢济怀。
谢冰柔心里如此推断,可她谁也没告诉。然而今日沈婉兰拉过她,居然说出了同样的猜测。
她瞧着沈婉兰,心里知晓沈婉兰其实很聪明,然而沈婉兰在这件事情里究竟扮演怎样一个角色呢?
现在沈婉兰算是个谢济怀撕破脸了,她不但人前对谢济怀无礼,人后还吹风说谢济怀是凶手。看来沈婉兰跟谢济怀是势同水火,这样不肯罢休。
无论如何,阿韶总不可能是沈婉兰杀的。沈婉兰是纤纤弱质女娘,那日手臂也受了伤,阿韶却会些防身功夫。从阿韶脖子上掐痕来看,那应当是男子的手掌,更何况沈婉兰困于后宅,也没机会窥见那些犯案的卷宗,更没机会模仿。
谢冰柔目光灼灼,她很认真的审视沈婉兰。她知晓自己多疑了,也许她心思真的有点儿重。但一番推断之下,沈婉兰至多不过是借力打力,想趁机摆脱谢济怀的纠缠。
谢冰柔内心默默补充:但她有可能当真掌握了什么证据。
所以谢冰柔说:“还有呢?”
沈婉兰飞快说道:“那日他将五石散融入热酒之中,带去了梧侯府,他竟大胆如斯,难怪情绪如此激动。”
谢冰柔抓住重点:“可你怎么知晓?”
沈婉兰略有些犹豫,可还是回答:“只因我私底下买通谢济怀身边家仆,故而得了消息。”
谢府的宅斗就是这么的朴实无华,秦玉纨跟沈婉兰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秦玉纨买通谢青缇身边婢子,沈婉兰买通谢济怀身边家仆。
沈婉兰继续说道:“而他之所以心情不佳,正是因为阿韶拒了他。他父亲爵位都不过是沾了义父的光,而他虽为郎官,日常却并不受人待见。他嘲我攀不上元四郎,可他还不是在梧侯府门前被章爵冷嘲热讽,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当初他的家仆张华欲图侍奉大兄,就招至他的殴打。他也以为抬举阿韶做个小妇,是给了阿韶脸面,谁能想得到阿韶居然拒绝了他。”
“不过是个婢子,居然如此不识好歹,他定然是这样想。”
第030章 030
沈婉兰平日里谨慎寡言, 可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却是这样的侃侃而谈,将人性之恶描述的畅快淋漓。
“五娘子,倘若你拘着阿韶不放, 他虽会恨你不懂事不懂得顾全大局, 可他尚不至于如此难受。好东西谁都要争, 你舍不得放手,他其实知晓是天经地义。”
“可阿韶却一心跟你, 并不稀罕做他小妇,而是想跟你有一份忠义。那便是阿韶这个婢子瞧不起他, 没把他放在眼里。是他自作多情, 却被个小婢否定这份恩赏。”
“你是谢家五娘子, 可阿韶却是个婢女,他必定恨透了阿韶,就像他恨极了那个想侍奉大兄的张华。”
“比起恨你, 他自然更恨阿韶。”
“定是他一时失手,弄死了阿韶,然后想着诿过给别人。”
“更何况,那日谢济怀归家,他还换了一身衣衫。他为什么换了衣服?是不是因为他衣衫之上沾染了血污?”
谢冰柔都没留意到谢济怀那日有没有换衣衫, 可是沈婉兰却留意到了。
沈婉兰对谢济怀有一种可怕的关注, 而这样的关注当然并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一种仇恨。
当然,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说到了此处, 沈婉兰也意识到自己面上激动。她稍敛容色, 似有惭色:“五娘子,我本不该这般厌一个人。”
她这样说着时, 双眸渐渐浸出了泪意:“你知晓谢济怀庸碌无能,宛如跳梁小丑。可他纵然是这样一个人,却在谢家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婉兰又算得了什么?”
任她慧智兰心,机灵百巧,可总比不过一个最庸碌可笑男子。
她之前也在谢冰柔跟前垂泪,那泪水里未必有什么真意,可现在沈婉兰眼里也许添了些真情实感。
在她未曾继续那般温婉娴淑时,仿佛才似洗去面上脂粉,透出了几分真意。
谢冰柔目不转睛瞧着她,嗓音柔了柔:“婉兰,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帮衬之处,也可与我说一说。”
沈婉兰飞快抬起头来,她眼底似染上了几分亮晶晶的光芒,就像是落水之人捡着了一根救命稻草。
听了谢冰柔的话,她飞快伸过去手拢住了谢冰柔的手掌:“只要五娘子得势,以你我之间亲厚,谢济怀也断不敢辱我。更何况,如今五娘子还得了小卫侯的赏识。”
谢冰柔听她提及卫玄,也微微有些不适,大约不太适应别人将她跟卫玄关系说得那般亲厚。
谢冰柔提醒:“我虽替卫侯验尸,又得允探查此案,可卫侯也未必当真看重我。”
卫玄心思很深,他虽温言细语,却未必真的会重用自己,更何况她不过是个女娘。
但沈婉兰人前言语却十分夸张,已经有意借势。
沈婉兰玲珑心肝,也听出谢冰柔言下之意,故说道:“我知晓五娘子不欲张扬,只是方才若不将谢济怀压一压,还不知晓他能闹成什么样子。”
她生恐谢冰柔误会,故而赶紧解释:“而且五娘子是初来京城,大约不知晓小卫侯本事。他虽年纪轻,却是极善于相人。但凡被他相中之人,无不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若非小卫侯有点石成金的本事,谢济怀岂会这么眼巴巴的凑上去,连被小卫侯身边门客称赞一句,都喜不自胜。”
“可小卫侯真正肯用的,却是五娘子你。”
沈婉兰这几句话倒是真心实意,眼里也透出了几分艳慕之色。她虽有意借谢冰柔的势,但这几句话倒是语出真心,并没有假。
甚至沈婉兰心中还感慨,这等另眼相看怕是绝落不到她这个门客之女身上。
谢冰柔想着那个梦,忍不住喃喃道:“难道小卫侯这个年纪,已可任用朝中官员?”
“那明面上自然绝不会出自小卫侯的手笔,可谁不知晓小卫侯乃是替太子相人,甚至陛下与元后,都对小卫侯颇有几分倚重。”
沈婉兰柔声替谢冰柔解惑,说到此处,她内心甚至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
以她对谢济怀了解,只怕谢济怀如今已经悔青了肠子。若谢济怀知晓谢冰柔能有如此机缘,不知晓多懊恼。
就像沈婉兰所猜测那样,此刻谢济怀确实是面色铁青,手掌紧握,显得十分恼火。
和谢冰柔争执之后,他便寻上了谢令华,缠着谢令华问了一阵,没想到沈婉兰所说竟是真的。
甚至谢济怀还知晓得更多了些。
今日小卫侯要强行验尸,于是与崔巍闹出了些不快。是谢冰柔言语妥帖,给了个台阶下,也免得二人闹得太僵。
谢冰柔验尸手脚利落,之后还与小卫侯商谈甚久,显得对之颇为重视。
甚至连章爵那等轻狂之辈,也似有意送礼赔罪,谢冰柔与他之关系仿佛也没那么僵了。
谢济怀不但问了谢令华,还问了谢令华身边家仆,总之打听得很仔细。
可消息打听准确了,却未必是谢济怀想要听的结果。
沈婉兰那小蹄子倒是真说对了,谢冰柔确实被小卫侯瞧中,似有倚重之意。
偏生今日谢冰柔回来,自己还特意去冷嘲热讽一番,宛如跳梁小丑。
难怪谢冰柔态度倨傲,不屑与自己多语样子。
如果自己没跟谢冰柔闹僵,这些可都是自己可利用得资源!
谢济怀面色一白。
可是不应该呀,之前小卫侯态度上也看不出来对谢冰柔的喜爱。那时昭华公主点评五娘子,说她庸碌无能,只能依仗婢子,虚有其表。
小卫侯听了,那时不也没说什么?
是了,公主不过是女流之辈,哪里懂什么相人之术。而偏偏人家又是公主之尊,她这么指指点点,小卫侯也不好加以反驳。
如今阿韶死了,谢冰柔验尸不是验得挺好的?
若不是自己信了公主这个女流之辈点评,真去把阿韶那个婢子当个宝,又怎么会——
谢济怀不知晓想到了什么,面颊苍白一片。
而秦玉纨却在自己儿子耳边絮絮叨叨。
“不过是个女娘,还能有什么前程?小卫侯虽善于相人之术,可那是对男子。今日谢令华带着个男扮女装的女娘横冲直撞过去,小卫侯恰好也寻不见合适的仵作,故而只好使唤五娘子,免触崔大人之怒。”
“这崔大人,自然不想让女儿被个男子碰。一来二去,便将凑上来的谢冰柔用一用。五娘子素来便不安分,刚回京城时不也替邓妙卿验尸,可不也如何?”
“正因为没人搭理她,她才求着济怀你去梧侯府。她倒是厚着脸皮,也是不知羞,可又有什么用?如今还愈发大胆,居然主动凑去小卫侯跟前。”
“小卫侯怜她是个女子,不过态度温和了些,可也没如何。”
若是往常,谢济怀必定会嫌秦玉纨絮叨。秦玉纨这样的妇人闲暇时总会念叨宅中女眷不是,谢济怀本来不耐烦听这样的话。
可现在,谢济怀却觉得秦玉纨这些话有些道理。
是了,小卫侯眼高于顶,哪里会那般轻易看中一个人?
他已经得罪了谢冰柔,怎么也不愿意谢冰柔得势。当然除开这些,谢济怀心里还有一个别的原因。
然而就在此时,宫中却有人来谢府宣旨,而宣旨的对象则正是谢冰柔。
谢济怀和秦玉纨都像是被打了两巴掌,面颊染上了几许异色。
及二人匆匆赶至,也瞧见谢冰柔到场。谢冰柔匆匆换下沾了泥水衣衫,她也来不及回拂雪阁,还是沈婉兰借的衣裳。她大约也是怕宫使久等,故匆匆赶来。
谢济怀也看到了谢冰柔眼底一抹错愕,估摸着谢冰柔也没想到自己能上达天听。
但愈是如此,谢济怀心口越发不是滋味,酸的恨的都有。
他恨不得是宫中赐罪谢冰柔,而不是谢冰柔有了什么机缘。然而传旨的内侍面色和善,也并不像是要为难人样子。
谢冰柔这个正主到了,内侍也宣读旨意。也无非是夸赞谢冰柔聪慧伶俐,才华出众,有意选她入尚书做事,替宫中圣人做一些文书工作。
谢冰柔竟也有了品阶,为六品女史。
温蓉听得十分欢喜,入女尚之女官,多在有才女的官宦人家贵女中擢选。本朝女子能任的官职不多,但也有些,入女尚做事则是其中之一。
陛下为处理政务方便,故设置内朝廷。但宫闱男子出入多有不便,活动范围和时间有极大的限制。这时,便需要一些出入更灵活的女官打通内外。
这些女官不但有外朝官一样品阶,而且还能得到宫中贵人的赏识与亲近。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做出了成绩也容易被上边的人看清楚。
无论怎样,那也是一个家族莫大的荣耀。
温蓉素来端方,如今面颊之上也不免更增几分喜色。
反倒是谢济怀,此刻忍不住垂下头去。谢济怀面色颇为难看,却并不大愿意让别人看见。
谢冰柔最开始微微一怔,接着也是领旨谢恩。
就像沈婉兰说的那样,这一切明面上仿佛跟卫玄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宫里的恩赏。可若不是卫玄,又哪里回又这样无缘无故的恩赏呢?
一旁的谢济怀只觉受辱被打脸,但谢冰柔心里也殊无愉色,反倒觉得沉甸甸的。
她想自己是主动投身于京城的风浪中的,现在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北宫太子署中,卫玄正若有所思翻阅面前卷宗。当今陛下性子沉和,田赋也不过是二十抽一,赋税定得极低。比之前朝,也算是极之宽厚。天下一统之后,人口凋零,似正适合待之以宽,休养生息。
但应因百姓所分田地可私下买卖,渐渐也有一些大地主的形成。对于这些大地主的形成,官府倒是乐见其成,如此征收田税颇为方便,却也渐渐有些隐患。
那些隐患也许是很遥远的事,卫玄如今也未起势,可他却已然留意。
纵然不是眼前之祸,但善于谋算之人,却总是需得看得远些。
太子则在一旁说道:“听闻你在母后跟前举荐了一个女官,便是那日那位凑你跟前的谢家五娘子?”
他言语里有着些好奇,大约因为卫玄甚少接纳女娘缘故。
卫玄温声说道:“回殿下,查京城这桩连环谋杀案可并不算个好差使。”
这桩案子牵涉人多,又并没有什么头绪,又闹得人心惶惶。若迟迟不破案,还恐招至京中怨怼。可这样好差事,却偏偏安排在卫玄头上。
“娘娘如此安排,对我也有几分愧疚,我便想要不央求些事,也使皇后心安。”
太子闻弦而知雅意,心想卫玄也是顺势而为。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且微妙,元后有意打压卫玄,却又担心卫玄心存怨怼。但若卫玄向元后讨点什么,元后反倒安心几分,因为她已经补偿过了,让卫玄在尚书里安插了一个自己人。
那这个话题也到此为止,至于详细怎么安排,是卫玄的事,太子也不必事必躬亲。
卫玄是个善于发掘别人特质的人,也能将不同的人分发至不同的位置,使这些人很合适的存在。
譬如章爵,那便是一把锋锐的利剑。
至于谢冰柔,卫玄虽是顺势为之,可那五娘子也确实有几分本事。
卫玄将他们视若棋子,每一步都有其深意。
他也想起了谢冰柔,脑海里浮起了谢冰柔秀润可人的样子。
谢五娘子行事干脆,胆子比男儿还要大,可人前却是一副温秀柔和模样。那日下了雨,雨水打润了谢冰柔,使得谢冰柔像是被渲染的山水水墨画。
既然谢冰柔是值得留用之人,卫玄自然是要多留意几分。
她刚回京城,之前在姜氏长大,也没人知晓谢冰柔在川中是怎么样为人。
卫玄当然也不知晓。
所以他决意查一查,以方便落子时会更为顺手。
就像他用章爵,也知晓章爵其实有一个秘密,只是卫玄一向并不说破罢了。
这时谢冰柔也已回了拂雪阁。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但好在一切尚算顺利,有些事情也渐渐浮出端倪。
房间里没了别人,谢冰柔的面色方才沉了下来。她手掌在箱中摸索,摸出一个泥塑牙模,那是死去崔芷的牙模。
谢冰柔拓了两个,一个给了卫玄,一个自己却留了下来,因为这是指证凶徒身份的重要证据。
京中水很深,谢冰柔自然要留个心眼。
这时房外有了动静,却是青缇蹬蹬瞪的跑过来。
谢冰柔也将这个牙模收好,且收敛了自己面颊上锐意。
谢青缇提着裙摆进了屋里,飞快握着谢冰柔的手,说:“阿姊,我晚上陪着你睡,好不好?”
谢冰柔摸摸她脑袋,也说了声好。
一旁搁着一套男装,上面还沾染了些泥水。
谢冰柔瞧着自家妹子,面颊上也透出了几分和煦。
睡及半夜,谢冰柔却忽而清醒过来。
她瞪着大大的眼睛,知晓自己睡不着了。
白日里她很坚强,也做了很多大胆的事,可到了半夜清醒时,她便又想到了阿韶。
阿韶陪着她十年了,也是她穿到这个世界后真正的亲人。她们不但感情好,而且什么都能做到一块儿。
想到这儿,谢冰柔又升起了锐痛,且清晰感受到如今的自己是残缺不全的。
那些难过方才如潮水一般涌来,使得谢冰柔有些想哭。
谢青缇在一边睡觉,谢冰柔不想吵着她,就屈起手指塞在嘴里,将自己哭声给堵起来。
睡着的妹妹像只小野猫,健康、活泼,又有些笨拙。
现在谢青缇在一旁呼呼的睡,谢冰柔也听到了女孩子睡着时轻柔绵长的呼吸声。
这样的呼吸吹到了谢冰柔面颊上,提醒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着亲人的。
一缕温柔的慰藉流淌上了谢冰柔的心头,使她决意继续支持下去。
这大约就是有个笨妹妹的好处了。
谢冰柔虽然很伤心,可又心软软的。
这一刻,她跟白日里多疑善谋的自己仿佛成了两个人。
她泪水流得更多,心里却告诉自己,一旦到了天亮,便再不可流眼泪。
到了次日,宫里便遣人来接谢冰柔。
谢冰柔换好衣衫,整顿脂粉,便随来接自己的安常侍一并入宫。
谢冰柔已整顿精神,白日里已看不出哭过。
安常侍是宫中老人,对谢冰柔态度也还算不错,还跟谢冰柔讲一些宫中的规矩。
按照常例,这些从贵女之中擢选的女史也不必留宿宫中,人也有排班表,定时上班点卯,年末还有一些考评。
当然如若有突发事件,元后或者陛下有需要留你加班,那自然是无条件服从,宫里也有专门的僻室供这些宫廷女秘书们歇息。
谢冰柔听得很仔细,也记在心里。不过她心里亦是有一些疑窦,那就是她们这些被擢选入宫的女官难道没有专门的上岗培训?
但安常侍没说,谢冰柔也没有多问。
谢冰柔眼观鼻,鼻观心,显得极是小心谨慎。
这时长信宫中,已聚集十来个妙龄贵女,皆是参加宫中女官擢选。
她们在被安于檐廊下等候,大部分皆有几分忐忑。不过这其中有几人倒是颇为自信,这其中一位,便是郎中令田阙之女田淑真。
她十八九岁年纪,肤白貌美,不但性子沉着,也聪慧有才,加之有这样的家世,故而在一群贵女之中也分外惹眼。
元后要挑三名女侍,田淑真显然便是其中的热门人选。
田淑真眼里也流转一缕光辉,笃定自己能心想事成。
人群中一名李娘子却忽好似突然想跟田淑真聊一聊:“淑真,不知你可熟悉那位谢家五娘子?”
田淑真不动声色,她本来不想应答,不过也好奇这个李葭意欲何为,故而说道:“梧侯府上,有妍君引荐,和她说过几句话,却也没多熟悉。”
李葭叹道:“梧侯府那日好端端的,却出了一具血淋淋的尸首,可是吓坏人了。不过我听说,那日谢五娘子受惊,是元家大郎送她回去。元家大郎很少对女孩子这般体贴的——”
在场亦有人知晓田淑真素来倾慕元璧,那李葭此等言语也有煽风点火的挑拨之嫌。
此计甚为粗浅,田淑真也不至于被这等拙劣计策挑拨了去,只轻轻哦了一声。
她心仪元璧不假,但也不至于因元璧送个女娘归家就喝干醋。那日死者是谢冰柔贴身婢子,元璧素来温柔,故而送受惊谢冰柔回府,也是没什么的。
李葭眼珠子紧紧盯着田淑真面颊,眼见田淑真容色淡淡,李葭也不气馁:“元公子素来心软,你说他若是心存怜悯,对谢五娘子生出爱惜,又替她在元后跟前说好话。是不是如此一来,那谢冰柔就能顺利被选中?”
“那如此一来,对我等是否公平?”
田淑真略想了想,就猜透了李葭用意。今日只会选三名女官,却有十来个竞争者。而那谢五娘子虽在川中养大,但据说颇有几分才能,裴妍君也愿意跟她结交。
李葭便想打击一番,先营造针对令谢冰柔心态失衡,哪怕谢冰柔被选中也成了所谓的黑幕。
至于自己,若被激怒失态更好,若未被激怒,也不妨碍李葭借着自己造谣一番。
田淑真对李葭这样的手段很不齿。若放在平日,她虽不齿,但也懒得理会。可李葭造谣元璧涉及开后门,田淑真可不干了。
元璧可是在田淑真心尖尖上!
故而田淑真把脸一横,冷冷说道:“李葭,收起你这些不入流手段。皇后擢选女官,才能固然很重要,可德行也是很要紧的。”
“那位谢五娘子虽长于川中,但据说颇有见识。我还听说梧侯府之前那桩闹得沸沸扬扬案子,也是谢五娘子寻出证据,还了薛夫人一个清白。如此桩桩件件,你难道不知?不,想来你是知晓的,故而这般忌惮,故而如此针对,以图少一个厉害的对手。”
在场女娘吃惊看着田淑真,万万没想到田淑真还能给情敌分辨,于是田淑真的个人形象顿时高大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