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溟几乎是落荒而逃。
夜叉看着背对着白溟的女孩,恍惚中觉得她与那个未来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印女相重合。
村子里到处都是屠杀的痕迹。印女走在熟悉的小路上,唯一能听得到的脚底碾过泥土的沙沙声。
泪痕已经被风吹干了,她尝试着控制自己的情绪,恐惧、悲伤、绝望,无论什么,她都要把这些压抑下去。
她善于此道,像一只兔子一样天生有着忍受疼痛的本能。
【我该为自己选一个地方。】
她用力地呼吸着,忍耐着心脏的疼痛,在山林间四处奔走,自己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她找到了一块令她满意的位置,仰头能看见月亮,低头能将这个村子尽收眼底。
【我要死在这里。】
“妈妈,对不起。”
她躺在地上,等待着死期来临,嘴中呢喃着细碎的话语。她也比谁都明白,她的妈妈不可能听见她的话了,她要死了。
“印女......”
夜叉坐在她的身边,徒劳地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一切都无可奈何,这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他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过去。
但可能是他的念想太过强烈,一阵夜风悄然拂过她的脸颊,代替了夜叉的双手给予她一个短暂而没有温度的拥抱。
心脏传来的绞痛越来越明显,当印女即将昏死过去的时候,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从远处传来,然而她还没作出什么反应,便已经陷入了黑暗。
对于夜叉来说又是一阵场景转换。
一阵白光乍现,他看着面对一众嘘寒问暖的妇人们面不改色的印女,稍稍放了点心。
原来,是隔壁村子的人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特地叫了些人跑来看看,结果被灭村惨案吓得不轻,在回自家村子的路上恰巧碰见了等死的印女,发现好像还有点气连忙给带了回去。
后来的几天里,印女都过的恍恍惚惚。他们把她安置在一个妇人家里,派了村医看她,想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发现无论怎么她都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不会说话。
众人以为她是吓傻了,没有过多逼问,何况印女生得好看,这让他们不由得对她更加怜爱。
但对于这些印女毫不关心,她只是悲凉地想着。
【明天我就十二岁了,那我应该终于就要病发死了。】
她觉得上次被打断的死亡只是意外,疾病仍然会带走她。她要这病不好,永远不好。
然而事与愿违,一个夜晚过后,一个妇人来到她的床边对她说道,“孩子,我们已经祈求了神明来为你做主了!”
她用手帕抹着眼泪,一副为她高兴的样子,“我们已经知道是一个可怖的鲛人把你们村害成那样了,死人不能复生,但那个鲛人一定不能放过!”
“那该死的畜牲,这次是你们村,下次难保不会对咱下手。”她说着像是有些害怕似的,但又难掩兴奋,“上天垂怜,摩拉克斯大人恰巧途径这里,听了你们村的事情也愿意出手惩治那个孽畜,孩子!你大仇得报了!”
【大仇、得报?】
她终于无法再保持冷静,死死扣住妇人的肩膀质问她,“那鲛人怎么了?他怎么了?”
那妇人以为她太激动了,安抚地对她说,“当然是死了,你放心吧,他不会再来害人了。”
谁知她话音刚落,印女便疯了似的冲了出去。
【在哪里!在哪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她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无法自控地跑了起来。
她穿着单薄的衣裤,光着脚在山林间四处奔跑,铁锈味堵在喉咙里,最终她喘息着跑到了熟悉的湖边。
湖水仍是一片平静,她站在湖畔边上,剧烈起伏胸腔像一个破了洞的风箱。
忽然,风扰乱了湖面,从她的背后传来了浓重的血腥味。
“......白溟。”她转过头,身受重伤的鲛人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她。
“你怎么、在这里?”他说话的声音苦涩而嘶哑,“你不是、不想、见到我了吗?”
“可你要死了,我听说魔神摩拉克斯来讨伐你。”印女红着眼眶,在眼泪再度来临前说道,“所以我还是想来见你。”
夜叉看着身形摇晃的鲛人,男孩双眼充血,脚上的鳞片脱落了不少,双手的皮肉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虽然还在缓慢地愈合,但显然是徒劳无功。
夜叉断定白溟的致命伤是在腹部,这里有一个洞穿前后的戳伤,应该是一把长枪所为,使用同一种武器的夜叉很快就判断出来了。
他马上要死了。夜叉感到了难以忍受的悲伤,他忽然分不清这是印女传递给他的感情,还是他自己在为这个单方面陪伴了许久的男孩的死感到难过。
男孩与女孩相顾无言,忽然白溟开口了,他苦笑地对她说,“我快死啦,你也要死啦。”
“对啊。”她看着白溟血肉模糊的伤口,不知道这会成为她接下来每一晚的噩梦,“那就一起死吧。”
“但我会比你先死。”白溟盯着印女的眼睛,仿佛要把她刻进骨子里,“你应该还能活一段时间。”
“嗯,但也很快了。”她对自己的身体心知肚明。死期将至,仇人和朋友都要死了,她很难在乎些什么。
“我跟你说过吧,鲛人的肉是有毒的。”他忽然正色对她说着,剜下了手臂上的一块肉,连带着深蓝色的血液。
“我想和你一起死,好吗?”他落下泪来,“求求你,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了。”
【他的眼泪就像珍珠一样。】
“好。”她坦然地接受了,她大仇将报,一无所有的她慷慨地将自己的命送给了曾经的友人。
她接过那块肉,想也不想就咽了下去。
之后的事情夜叉也不知道了,他只记得黑暗、疼痛和眼泪。骨骼与皮肉仿佛在打架,生长的骨头在体内横冲直撞,血液在身体的每个角落极速流转,到处是剥离重组般的剧痛。
他泪流满面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印女的大腿上,泪水沾湿了她的裙摆,她的手指轻抚着他的面颊,拂去他眼角的湿意,他仿佛能闻到熟悉的烟味和她发间的清香,这让他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印女、印女——”
他起身一把拥住印女,无助地叫着她的名字,这个始终无法传递给那个幼小的女孩的名字。
“噢,没事了,小鸟,没事了。”她看上去为他突如其来的拥抱感到有些手忙脚乱,只得回抱过去,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那都是梦,只是梦。”她垂下眼睛安慰道,“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相拥片刻,她感受到少年似乎平静了下来,才发现他又睡着了。魔神的惩罚并不是真正的睡梦,陷入祂的梦境会消耗精神和体力,也难怪他现在无力再撑着。
真可怜啊。她抚摸着少年红肿的眼睛,将他放下后,起身去往一个她已经很久没去过的地方。
湖水是一片死寂,落叶飘落在湖面上,带起一波波涟漪。因为常年无人,湖的周围是一片杂草丛生,枯草随着风的卷动,形成了一道道枯萎的浪潮,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印女站在草堆上,静静地凝望着这片湖水。她抽住自己的烟杆,熟练地将烟草装进烟袋里,慢吞吞地点上,白烟随之飘出,为她苍白的脸上增添了一丝似真非假的情绪。
她敛下眉眼,皱起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眨着眼睛吞吐着雾一样的白气,一口又一口。
她最先想起来的,是喘息声。
那时,她看着满地的尸体,耳边全是剧烈奔跑后自己的喘息。
嗬嗬嗬——
然后,她转过头,杂乱的头发盖住了她半张脸,透过发丝她看到了赶来的白溟。
【“吾告诉他,只要杀了那些坏人不就能保护他的朋友了吗。”】
她的表情仍然是萧索的平静,她想起了一张张死不瞑目的脸,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没忘记他们的样子。
【“他对吾的话自然深信不疑,这才把你拯救于水深火热之中,想带你投奔于吾。”】
她注视着湖面,品味着烟草的刺激,烟雾缭绕中,她看到了伤痕累累的鲛人递给她血肉的那只手。
【“不过这也造就了如今的你。美丽,强大,甚至有着连吾都自愧不如的生命力——不死不灭。”】
她忽然顿住了,灭掉了手中的烟,缓缓走近了湖面。
她低下头,在微澜的湖面上,她看到的却是一张女孩的脸。她的脸上是赤诚又单纯的笑容,仿佛见到了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
她抬起头,白色头发的男孩站在湖水之上,他的眼神是令她多么的熟悉,他微笑着看着她。她好像听见他在对她说——
“对不起,我把你骗到啦。”
是啊,你骗了我。她怔怔地看着那抹幻影。传说是真的,我没被毒死,至今还在苟延残喘着。
再然后她垂下头,湖面中女孩的影子已经悄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女人卑琐而美丽的脸。
她听见她在对她说。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对吧。”
当然。
印女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她狂奔着赶往南边,那里是摩拉克斯的领地。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鲛人男孩骄傲地对她说,“鲛人最擅长的其实是幻术!这是我们的本能!”他眉飞色舞地为她展示了各种各样的幻象,神奇地让她感到眼花缭乱。
回忆一闪而过,她来到了边界的村庄,她观察了四周,里面的人看上去都很幸福,显然他们安于这片土地。
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个村子里,面对诧异的人们,她第一次释放了她吸收鲛人之肉后无师自通的秘技。
“海市蜃楼——”
......
次日,不死妖女屠村的消息传遍了璃月的土地,灭村之祸如一根点燃的导火线迅速挑起了两大魔神的争端。
战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