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81
打包了一份汤包, 严律坐在车里抽烟。
身边儿这些小辈儿过个百十年的就换一轮,所以他基本不太去记这些迟早都要消失的面孔。
封天纵是什么时候成了翅族族长的他就不记得,就像也不记得邹兴发到底是什么时候从接管赤尾的。
他只模糊记得邹兴发以前跟老堂街并不算亲近, 后来可能是因为邹雪花的事儿,严律帮了不少忙,邹兴发才开始慢慢儿帮着老棉搭把手。
街上事儿基本都是老棉和老佘他们几个在处理,所以比起严律, 邹兴发其实和老棉的联系更多一些, 也就是偶尔有大活儿要出的时候,严律才会有几次跟邹兴发接触的机会。
他抽着烟先给胡旭杰打了个电话,还是没人接听, 他在少的可怜的联系人名单里翻了翻, 打给了另外一个。
一打过去不到两秒,那边儿就通了。
略有些虚弱但熟悉的沙哑声音响起:“严哥, 出事儿了?”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出事儿了,”严律把玩着打火机, “老棉,邹兴发最近找过你没?”
电话那头的老棉咳嗽两声:“看来出事儿的是老邹了。”
严律听到他喘气儿的动静像刚修好的破风箱, 能用, 但总显得浑身上下的零件儿都是凑合。
对老棉来说,两腿尽废又深度拔孽,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
“只是问问, ”严律顿了顿, “你先养着,这些事儿我来办。”
老棉嘲讽:“你这几年连买房子的事儿都是我办的, 你那衣柜里头的各类证件有几个是你自个儿弄下来的,这些人情往来的事儿你办得了啥?”
严律让他说的如坐针毡:“你再说下去我就想开车创你了, 至少驾照是我考下来的。”
电话那头老棉笑了几声:“行了哥,我是废了,又不是死了,脑子还好用着呢,别整这矫情的,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今天联系不上大胡,来了赤尾这边儿的医院,以为雪花能知道他在哪儿,却没想到知道了另一件事儿。”严律手指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那天跟封天纵的事儿小龙应该都跟你说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你还记得么?”
把当天自己觉得不对劲儿的地方,以及今天从雪花病房里知道的消息,加一块儿跟老棉简略说了一遍,顺道还将最近这段时间的发现一并告知,包括肖暨和赤尾之间若有似无的联系。
这联系十分隐蔽,连老棉也是头回听说。
“我刚从那天邹兴发说的店里出来,”严律并不多说自己的想法,只把客观事实摆出来告诉老棉,“老板说不记得最近一周有见过邹兴发。”
老棉想了想:“我那天倒是确实接到了老邹打的电话,跟我说族里几个小孩儿找不着了,怀疑是沾了药,问我街上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线索,他也好去找人。我跟他说让他先别急,小龙已经找到了澡堂相关的线索,等有消息我就联系他。”
“你没有跟他说是找到了唯一的那个打工的翅族小孩儿,”严律道,“但他却到了那个地方。”
老棉没说话,叹了口气儿:“如果真的是他要动那翅族的孩子,倒是也能解释为什么那孩子是主动开门放凶手进去的了。赤尾是街上顶尖的一支儿,他就算跟老邹没正面接触过,但却是街上长起来的孩子,绝对是知道老邹是谁的,也知道最近各族都在查快活丸的事儿,可能以为只是来调查的。”
严律又说:“但时间不一定对得上,从医院到那边儿不算近,他却比小龙到的要早。”
佘龙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哪怕邹兴发不管不顾化了原身跑过来,也不一定能赶在当时直接从老堂街出发的佘龙。
老棉道:“未必就要自己动手,老邹虽然是族长,但很多事情也是交给同族的小辈儿去办,街上小孩儿也会眼熟。”想了想又说,“我记得小龙和我说过,当时发现写了封天纵名字的账本也是老邹发现的?”
“对,当时我就觉得这证据来的很突然,跟甩我脸上似的,那小孩儿就是个打工的,凭感觉也不像是之前就吃过药,这种钱货记录却让他拿着,这不是让猴儿端大炮吗?”严律说,“但当时事儿赶事儿的,又是账本又是之前在求鲤江发现的钉子——”
他说到这儿忽然卡住了。
“严哥?”
严律停顿几秒:“……把钉子从衣柜里拿出来的是胡旭杰。”
想到当时胡旭杰把钉子从衣柜里翻出来时候的样子,严律忽然感到身体不知道哪个地方抽了一下。
老棉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沉了许多:“我醒了之后曾经接到过一回赤尾那边儿的联系。雪花当时已经送去妖族抢救室了,那边儿备的补灵的药材不够,是我做主从这边儿的地下医院调了一批过去的。”
严律皱眉:“这事儿怎么没人跟我提过。”
“你从仙圣山回来耗损极大,自己那烂摊子都还没理清楚,况且就算跟你说了又能怎么样,生死的事儿你做得了主?”老棉长叹一声,“雪花真就是在强撑着一口气儿了,严哥,我说句实话,我虽然是对自己下得了狠心,死不死的不在意,所以绝不会吃那个药,但如果要死的是我活在世上最要紧的人,我真不一定会怎么选。”
严律不由想到出门前,薛清极对自己说的人都要面对的“残忍”。
胡旭杰除了雪花和他,再没有任何一个亲人,现在其中一个即将离开,这满腔的痛苦难熬,他却不敢跟另一个说。
这对于他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了。
严律心中酸痛,闭上了眼。
“严哥,”老棉低声道,“如果真的是为了雪花,那老邹做出这些就不是不可能的了,大胡……到底知不知道消息是从他那里走漏的,一切都不好说,至少翅族和快活丸有关是板上钉钉的,你觉得老邹和封天纵会不会也有联系?”
无论胡旭杰是否知道,现在的局面都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
邹兴发有问题已经基本可以肯定,否则他没必要在当时跟严律扯谎,而且是一个只要严律愿意追查,就可以轻易戳破的谎言。
这意味着邹兴发面临的问题十分紧迫,他管不了这些了。
严律呼出一口浊气:“那天邹兴发似乎很着急,就怕封天纵的脑袋装不住他扣的屎盆子似的,封天纵说的话也有点儿意思,但他来不及多说别的就被邹兴发击中,不知道是让刺激到了还是什么,当场孽化。”
老棉:“这个我也知道,后边儿来了人接应,封天纵跳窗逃跑,现在仔细想想,难道是赤尾里应外合?”
“不一定,”严律皱起眉,“我看邹兴发是真的想让封天纵死,要不是孽化后的封天纵他暂时动不了,那会儿他大概会赶在我之前就要了封天纵的命。”
“或许是事情败露,邹兴发只能杀了封天纵灭口,以免我们顺着查到他的身上。事实也确实如此,他的确将我们的注意力短暂转移走了,现在才发现他的不对劲儿。”老棉思索,“对老邹来说,封天纵已经没有用了,死了总比活着更可靠,那接走封天纵的人又会是谁呢?”
严律咬着烟道:“当然是封天纵活着才对他最有利的人。”
“为了翅族的能力?”
严律:“翅族也不是就剩下封天纵一个了,况且当年淬魂爆发的时候,也不是都需要翅族的能力,多了个封天纵无非是让制药的速度更快一些。”
他的思路逐渐畅通起来:“这人需要封天纵,或许不只是为了他的能力,而是为了他本身!”
害死老孙的那个孽化的散修,因为各方面因素过硬,孽化后也和其他人不同。
封天纵或许也是如此。
那个孽化的散修,薛清极曾说在他体内感觉到了近似怨神的气息,离“破茧成蝶”只差一步。
如果封天纵也和他一样,那他活着,对真正掌控淬魂和快活丸的人来说,应当作用更大。
当时那个散修似乎是缺少了什么必要条件,导致体内怨神没有成型,这也是千年前没有搞清楚的问题之一。
到底是哪儿缺了呢?严律寻思,怨神的形成理论虽然并不清楚,但天成之物无外乎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严律脑中灵光闪过,猛然想起一个词儿来——“净地”!
天时虽然已变,但可以用现代技术模拟改造,快活丸的改良或许也正因此,这东西似乎也正是为了筛选出封天纵和散修这类的服用者。
说句难听的,“人和”可以理解为“药材”,这个部分倒是基本没有太大变化。
那么“净地”呢?这东西应该也是千年来没有更改的必要条件之一。
但这些事邹兴发和封天纵应该不会知道,想要将他俩捏在手里任凭摆布达成统一战线,那必然是要将两人最需要的东西握在自己这儿。
这就像是外人吃到一盘菜,明知道其中的食材是什么,也知道切块儿还是切片儿,但自己复刻出来的就不是那个味道。
幕后这人将最要紧的信息瞒下,使得邹兴发这样有需求的“客人”想要吃上这道菜,还是要回来找他。
“严哥?”半天没有等到严律说话,老棉开口询问,“我刚才让黄德柱去联系了一下,没找到老邹,但坎精在医院那边儿的说老邹昨天晚上去过,只是没多久就离开了,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他。”
严律回过神来:“找找他那几个常使唤的同族,悄默声儿地办,别惊动他。”
“我知道。”老棉顿了顿,“大胡那边儿怎么办?他平时除了跟你出活儿外基本独来独往,我也没想过要派孩子盯你身边儿的妖。”
严律心里再急,这会儿也没地儿使力:“我来找。”
“行,”老棉到底是个管事儿管习惯了的,想的也更多一些,“那肖家那边儿需要人去看吗?”
严律语气微缓:“可以,不过,那边儿现在也有人在查。”
“靠得住吗?”老棉苦笑,“我现在觉得周围的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了。”
严律扯开汤包的包装袋:“信他和信我,是一样的。”
又嘱咐了几句让老棉别离开病床,被老棉以一句“打几个电话累不死我”堵嘴后,严律才挂断电话。
汤包已经凉了,粘到一起,扯开时难免破皮。
严律囫囵吞枣地塞进嘴里,没滋没味地咀嚼起来,这店他有点印象,偶尔几次过来,胡旭杰都会请他到这店里吃饭,说喜欢这家包子的味道。
不知道在看着爱人日渐枯萎的模样时,胡旭杰吃进嘴里的东西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尝不出滋味儿了。
回过神来,严律才发现自己又打出了个电话,对面也很快接听。
薛清极平和的声音好像带着热气儿,从话筒里传来:“严律?你那边没事吧?”
这热乎气儿好像真传了过来,猛地铺在严律的心口,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浑身发冷。
严律也没想到自己手比脑子快一步,一个电话打给了对象,愣了愣,略尴尬地摸摸鼻子:“简单来说,大胡现在联系不上,邹兴发有问题。”
简短几句把事儿说了,薛清极和他的脑电波早绑一起了上千年,即便他说的七零八碎,对方也只“嗯”了声表示明白了。
这“明白”里也包含了明白严律现在的心情。
薛清极停顿片刻,忽然道:“在吃东西?”
“邹兴发之前跟我胡诌扯到了这家汤包店,我就来问问,打包了一份儿。”严律解释,“对,我还要问你,你之前说隋辨查到了‘净地’相关的事儿,具体都是什么?”
薛清极道:“既然已买了,就多吃些。”继而轻笑一声,“我一直很好奇,妖皇是否会长胖?我觉得你身形和以前相差不多。”
严律险些被汤包噎死,听到电话那边儿肖点星和隋辨的咳嗽声,老脸差点儿兜不住:“好好说话!”
薛清极仿佛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似的无辜,转而又说:“净地,应该是满足三个条件——一,因不同死因怨恨凝成的多源多类的孽气;二,足够的灵气;三,满足前两点的同时,还依旧有活人生存,外表看起来与寻常地方无异,甚至还有些像是风水眼,毕竟此地十分特殊。”
严律皱起眉,这地方听起来也太难找了。
以前混战时代也就算了,现在和平年代灵气都快没了,难道还能有满足这三个条件的地界?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薛清极道,“我先前告诉你时,你好像也没有太留意。”
严律压低声音:“我怀疑怨神的成因和这地方有关。”
这事儿不小,薛清极只“哦”了声,不动声色道:“知道了,回去再说。”
想到自己现在竟然真的能有个商量事儿的人了,严律当场原谅了小仙童对自己身材的点评:“你那边儿什么情况?”
电话那边儿传来肖点星叽叽喳喳的声音,隔了片刻,薛清极道:“到了。”
“行,”严律的余光撇见医院对过的小巷口坐在小马扎上的一副算命的样貌的人影儿,两三口将剩下的汤包塞嘴里,“真发现不对劲儿的也先别上,回来等我一道。”
薛清极应了,两人各自挂断电话。
严律咽下嘴里的东西,拉开车门朝着自己刚才瞧见的那人走过去。
坐在小马扎上的中年人正百无聊赖地扣着手机,面前扑了几片儿纸壳子,上头写着“算命卜卦”“阳宅风水”等几个字儿,见严律过来还以为生意上门,立刻将手机揣兜里,摸着自己短短的胡须:“这位年轻人,我看你面堂发黑双目呆滞——”
“坎精?”严律懒得跟他掰扯。
中年人立刻警觉地看着他:“你谁啊?”
“严律。”
中年人顿了顿,汗流浃背道:“这位老大哥,我看您目光如炬神清气爽——”
严律在几句话之间辈分儿得到了大服的提升,按住中年人的肩膀:“得了,你这套黄德柱都玩儿剩下了。老棉安排你在这儿的?”
中年人脸色舒缓:“是,我平时就在这附近出摊儿,老棉让我顺道看这片儿的事儿。妖皇有什么需要?打架就算了,我都干这行了,您也能理解的。”
“这附近有什么你能沟通上的生灵没?”严律问,“不管是野狗野猫还是耗子,帮我问问昨天邹兴发和胡旭杰从医院离开后都朝哪儿走的。”
*
和肖家这别墅比起来,连仙门的那栋老年俱乐部都显得很不够看。
薛清极想起严律那个老小区,这才明白为什么无论是董四喜还是老棉都说妖皇穷的叮当响。
但其实哪怕是千年前,严律坐拥弥弥山,他住的屋子也很普通,甚至比不上隔壁山头的虺族族长住的地方。
妖皇对这些身外物从不上心,薛清极刚去弥弥山时住的地方还是专门给腾出来的屋子,严律一开始嫌麻烦,但等薛清极重回六峰后,那个屋子也并未改动,照旧给他留着。
当时的这些琐事儿没人在意,但现在想起,好像在迷雾忽然散去,所有的一切都看得清了,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严律的视线里打转儿,从来没真的离开过。
“藏室在地下,我带你俩过去。”肖点星兴冲冲地拉着隋辨,倒是不敢伸手拉薛清极,但神色间掩不住那种跟尊敬的长辈儿炫耀的小孩儿的雀跃,“都这个点儿了,我让家里准备准备,你俩就留这儿吃饭,要是严哥有空,让他也过来!”
可能是之前从薛清极这儿得知有忙可帮,隋辨也算是找了个目标,精神不少,连带着俩眼的红肿都消退许多,终于有了人模样。
薛清极不着痕迹地扫视四周,他对风水很不擅长,但也看得出这地方确实不错,至少比起严律那一看就随便找的地儿要讲究得多。
车前脚开进来,后脚别墅里就有人迎出来,扬着笑脸儿跟肖点星说话:“小少爷回来了。”
隋辨没忍住笑了,这称呼不知道为什么套在肖点星头上就有了点儿喜感。
肖点星面儿上有些发红,狠狠瞪了隋辨一眼,扭头不自在地跟对方说话:“嗯,别这么喊,我爸跟我哥呢?”
肖家子弟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少爷了,只好含糊道:“是,不是说去门里祭拜一下的嘛,看时间现在估计还在回来的路上。”
“行,这都是我朋友,我带他们去藏室看看。”肖点星径直朝别墅内走去,“你们别跟着。”
肖家子弟的目光在隋辨和薛清极的脸上转了一圈儿,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笑道:“好,看看藏室就行,就别往丹场那边儿去了,正做给门里用的止血丹呢,进去了怕炼丹的过程受影响。”
薛清极感觉到他目光里的警惕,并不多话,只踱步慢慢跟着肖点星走。
“你今天废话怎么这么多?”肖点星有些惊讶,“我还不知道丹场吗,跟我搁这儿磨蹭啥呢?”
肖家子弟吃了个瘪,尴尬地走了。
薛清极寻思这哪儿是磨蹭,倒好像是在跟他和隋辨这两个外人强行解释似的。
这话不能说,肖点星也在兴头上,径直带着两人从一处暗门进到地下的藏室。
边走还边跟两人解释:“藏室里的剑都有些年头了,放在明面儿上怕招眼,所以专门腾出来地下的藏室。”
跟老堂街的地下医院和仙门的地下建筑比起来,肖家的地下藏室就算得上是富丽堂皇了,连朝下走的楼梯都修得十分漂亮,温度也控制在一个恒温状态。
薛清极漫不经心道:“之前说的丹场也建在这边?”
“丹场早就有了,是祖上为了隐蔽修的,后来一代代的不断整修,所以一直都在用,”肖点星解释,“藏室是后来扩建的时候加的,去那边儿不需要路过丹场,不过你们要是想看也行,等会儿我带你们去。”
薛清极笑道:“不是说不方便么?”
“哪儿有他说的那么严重,”肖点星一摆手,“我小时候没人陪我玩儿,没事儿就钻这下边儿溜达,只要不开丹炉就没事儿。”
隋辨好奇:“你还会有没人陪着玩儿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招招手,就有好多人凑过来跟你玩儿呢。”
“招招手就来的朋友有什么好的,”肖点星撇撇嘴,“这样的朋友,出事儿了就跑都是好的,有的说不准还得踹你两脚呢。”
这话倒有些通透,隋辨拍拍他肩膀:“没事儿啊小少爷,我肯定是不会踹你的,虽然你招手我也不一定来。”
“滚,”肖点星无语,“再这么喊我我真跟你急了!”
薛清极听的想笑,倒是没有出言打断,任由这俩小辈儿吵闹着来到藏室。
“就在这儿,”肖点星道,“再向前走就是丹场了,其实挨得很近。”
薛清极抬眼打量,见藏室的门建的并不花哨,只门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剑形状的标志。
肖点星通过了大门的指纹锁后,又拧起灵力在标志上按了一下,双手用力推开门:“能摸能拿,但小心别割着手啊!”
门一打开,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这气息对于修行之人十分具有威胁性,隋辨不由后退一步,还没开口,便感觉身后的薛清极迈步上前,好似并不将这气息当回事儿,径直走进门去。
门内宽敞明亮,数十以百年木制成的陈列架摆放有序,架上一柄柄长剑或横置或竖放,型式各异,长短不一,有的剑鞘还在,有的却只剩剑本身。
每一柄剑的架上都贴着小名牌,只要是能辨别出剑名的都会标注。
剑锋在暖色的藏室灯光下却散发出锐利的光。
薛清极在室内站定,眼中露出些许欣赏,目光划过这屋内的剑。
隋辨搓了搓胳膊:“这儿是不是有点儿冷?”
“这些剑中,有许多是有些灵气的佩剑,主人已死,它们却无法离去,反被困在此地,当然是有些不满的,”薛清极语气轻松,面儿上带笑,温声道,“你感受到的并非寒意,而是杀气。”
说完转过头,看向头回听到这说法而有些震惊的肖点星:“你说那把最特别的剑在何处?我看这些,不过如此。”
他对剑一向挑剔,薛家两口子的剑是例外,那毕竟是父母留给孩子的剑,与别的不同。
肖点星“哦”了声,绕过屋里其他架子,直奔最里间:“在这儿——我剑呢?!”
薛清极神色一顿,难得疾步走过去。
只见一处贴满了符的特制剑架上,透明玻璃罩内空空如也。
压根不见剑的踪影。
倒是旁边儿名牌上还贴着从剑身上拍下的文字,薛清极上前辨认,发现上头竟然是两个古字。
“冲云。”
第082章 82
肖点星和隋辨都愣了下, 肖点星问道:“这是这剑的名字?你认识这字儿?”
比起肖点星匮乏的知识储备量,隋辨自幼看古籍,能分辨大半仙门书籍上的文字, 凑过去看了眼照片上的俩字,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从来没见过这种字儿。真是字儿吗,我看着更像是图腾?”
“这类字因字形复杂,学起来困难, 在我那时就已经几近失传, ”薛清极手指抚过照片上熟悉的字眼,照片光滑,但他却好像仍能感受到当年自己印刻在剑身上的纹路痕迹, 那感觉几乎已经刻在魂魄上, “据说是上神们记录时使用的字,仙门落成后, 为保证术法传承,书籍文稿多用人族文字, 你不认识很正常,哪怕是我那个时代, 认识的人也不多了, 仙门内也只有少数修士还在学。”
肖点星咂摸咂摸味儿:“‘冲云’,不知道名的人是为什么要起这两个字的,有什么含义没?”
薛清极笑了笑:“没有。硬要说的话, 不过是教授我古字的妖随手指了两个字, 又带着我写了一遍,我忘不掉这两个字, 便刻在了等同于我性命的剑上。”
“哦哦,”肖点星说, “这样。”
他说完,和隋辨一起沉默了三秒。
三秒后,肖点星听到自己略有些颤抖的声音:“等会儿?你什么意思,这剑难道是……”
隋辨也哆嗦道:“是你的……?”
立在空了的置剑格前的剑修并不在意两个小辈儿惊慌错愕的模样,他半垂着眼,手指在名牌的照片上点了点:“我的剑。”
屋内静了一瞬。
“师父师兄没有骗我,”薛清极闭上眼露出一个有些遗憾但格外满足的笑容,“斩怨神、填境外境,千年磋磨,它真的没有折断。”
虽然一开始是因为严律,薛清极的剑才被命名为“冲云”,但时间久了,这两个字对于薛清极的含义也更加厚重。
他卸入门剑时年纪尚轻,照真和印山鸣寻来天石铁,共同为他铸造出这把剑。
师兄生性单纯又总有些多愁善感,在卸入门剑的大典上和师父一同将剑从匣中取出时和他说:“此剑并非上等稀世材料所铸,但却经得起你灵力灌入而不碎,耐得了时间磋磨。你年少入门,将来还有许多路要走,我们要为你铸一把千年不折断的剑,以陪你一路修行。”
薛清极至今仍能记得自己第一次握住剑柄时的感受,陌生,却十分适手合心。
他那时并不在意剑能存在多长时间,毕竟他虽是修士,寿数也不二三百余年。
往日他总嘲笑师父古板师兄矫情,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握住剑时却迟迟说不出话来,到了最后也只憋出一句“知道了”。
后来他带着剑去弥弥山,严律无意中问起大典上的细节,他便将师兄的话复述了一遍。
严律正喝着酒,闻言呛了一口,边咳嗽边大笑:“我以前听说过有长辈会为孩子准备个平安锁,材质和做工都要最好的,指望能陪着孩子几十上百年,没想过连剑都要照着这个来,你们仙门还讲究这个?”
仙门当然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凡人讲究,薛清极也终于明白自己那时心里的感觉是什么。
他年少入门,师长都认为他天赋奇高,或许能有成为百年来修士里最拔尖那个的可能,即便是飞升不成,但至少也会是仙门中长寿的修士。
所以师父和师兄才觉得他还会有“许多路要走”,又怕后头的路周围人都半途离开,只好将能留下的东西都选上最经得起时间折腾的材质。
这样铸剑的人不在了,他却依旧不需要为剑发愁。
薛清极那时的感觉是,在漆黑的房间里有人举着烛火来找他。
千年前的严律有弥弥山给他不厌其烦地绑起来的长生辫,而薛清极有师父师兄为他铸造的佩剑。
而那把剑,竟然真的没有辜负照真和印山鸣的期望,并未在时光里磨掉剑锋,它依旧在等薛清极重新握住它。
肖点星没想到自己竟然找到了家里那把脾气比天大的古剑的主人,这简直是天底下最稀奇的事儿。
但他忽然明白,难怪这剑谁也不服见人就想砍,跟在薛清极身边那么久,大概是再也受不了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以“主人”自居。
想到自己新得到的剑,肖点星不免对这种和剑之间紧密的联系有些心驰神往,正神游,听到旁边儿隋辨竟然憋出一句话来:“我的老天,那这何止是古董,这都能进博物馆了,幸好现在是丢了,不然我摸一下它要是坏了,把我卖了都赔不起上头掉下来的铁锈……”
薛清极的手指划过玻璃制成的防尘罩:“这地方重重防护,又贴有大量镇压的符,丢?我看未必。”
肖点星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一蹦三尺高:“对啊,我剑、呃,你剑呢?!”
“你不知道?”隋辨问,“这不是你家藏室吗?”
肖点星解释:“自从求鲤江那会儿我剑断了其实就没怎么来过藏室了,后边儿虽然也来换了把剑,但都是胡乱找个放门口附近好驾驭的剑就走了,压根没进来看过,上次见到这古剑至少也得一周前了。”
如果是丢东西,肖家早就闹翻天了。
更何况就他家这个比保险柜都靠谱的防盗系统结合了科学和“迷信”的双方智慧,小偷进来都得带罗盘。
肖点星自个儿也想明白了,跑去摘下门口墙壁上的话筒:“剑呢?……放屁,我当然找得到藏室!我说那把古剑,就见谁都想砍两家伙的那把!”
电话那头的肖家弟子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到门口先传来一道声音:“借人了。”
薛清极鼻头嗅到一股浓重药味,顺着声音和气味转过头,见门口立着一高一矮两人。
高的他已算是眼熟,是肖揽阳,矮的那个却是因坐在轮椅上。
轮椅上的人已上了年纪,即便是染了头发也掩不住眉宇间若有似无的暮气,或许是常年居于高位,闭口不言时便有些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单从与肖点星颇为相似的模样就不难推测出这人的身份。
“肖叔。”隋辨认出人来,小声喊了一句,扭头对薛清极挤挤眼,暗示这人是肖点星亲爹。
“爸!”肖点星吓了一跳,“你俩从仙门回来了?”
肖暨“嗯”了声,目光先是落在隋辨身上,但很快就划向薛清极。
薛清极不避开他的目光,曲起的手指弹了一下玻璃罩,听得一声轻响,在这藏室内倒好像是一声特殊的剑鸣。
“薛小年,”肖暨开口,声音低沉发虚,显然是久病拖垮了身体,“小二说的不错,你的病好了,国祥小芽泉下不知道得多高兴。”
薛清极的鼻腔中充斥着肖暨身上散发出的带着点儿腥味儿的药味儿,这人说话的内容虽然是关切,但语气里却总显得像俯身看人。
薛清极笑道:“不了,他们二人是不会知道的。”
肖暨愣了愣。
薛清极又道:“二人魂魄均被抽离,或许已成了新的快活丸,哪里知道自己儿子过得是好是坏呢?”
肖暨被噎了下,竟一时没有回答,反倒是他身后的肖揽阳脸色“刷”地白了许多。
“爸,你说古剑借人了?”肖点星插嘴,着急道,“借给谁了?这东西怎么能随便借人呢!”
肖暨抬手比了个闭嘴的手势:“之前有朋友来这儿,见到那剑觉得稀奇,借几天回去赏玩。你既然用不上,留在家里也就是罩在防尘罩下过眼瘾儿,我也就没拒绝。”
“我是用不上,但那剑——”肖点星倒是还记得不多提薛清极的身份,打了个磕巴继续道,“但我现在不是带了个能用剑的人来试试嘛!年儿的剑不好使,我已经答应他让他试试那把剑了,现在好了,你们怎么不经过我同意就把剑借出去了?”
他话说的急切,又耍起被宠坏了的小少爷的脾气。
肖揽阳将目光从薛清极身上挪开,皱眉:“家里的东西,爸难道还没有做主的权利?”
听出亲哥声音里的严肃,肖点星缩了缩脖子:“但古剑不是一开始就说好是给我的吗?家里除了我谁还用得上剑,我不管,借给谁了?我自个儿去要回来!”
肖揽阳张了张嘴,被肖暨打断道:“已经借出去的东西,提前拿回来不像样。这样,这屋里的剑这么多,既然是薛家小孩儿需要,你挑一把拿走,古剑不好驾驭,你年纪轻轻的,挑一把好用些的也是一样,不用考虑钱,就当做是我送你。”
薛清极半垂下眼,肖暨语气中的不屑令他觉得有些好笑。
他竟然还有让人施舍一把剑的时候,真是有趣。
只是这有趣的事儿恰巧发生在他心情最差的时候,难免就成了一件最无趣的事儿。
他的剑不见了,只剩一张“遗照”挂在剑架旁,这让薛清极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转瞬降到了冰点。
“这哪儿一样,那剑——”肖点星又咬了一下舌头,“对年儿来说,那剑是最好的!就那把剑配得上他!”
肖暨皱起眉正要再说,却听薛清极道:“也好。”
“既然肖氏并不介意赠剑,那我就挑一挑。”薛清极笑道,“一柄一柄的总是麻烦,不如一起?”
说罢,不等其他人反应,薛清极便以剑指轻点虚空几处,屋内原本就因剑而生的寒意骤然加重,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剑锋,劈头盖脸地削下!
藏室内贴了符的顶灯上,符纸因受不住暴涨的剑意而脱落,顶灯闪烁不定。灵力凝成的数道剑光涌出,在屋内飞速游走,一接触到剑便没入其中。
被剑气没入的剑好似经不住这灌入的灵力,竟轻轻颤抖,发出声声剑鸣,与肖点星那天在求鲤江断剑时的模样相差无几。
不过眨眼间,屋内几十把不同年代不同模样的剑便同时在架上颤抖起来。
肖暨和肖揽阳被这场面震到,倒是肖点星还在没心没肺,兴奋道:“以气御剑,我还是头一次见能同时御这么多的,八爪鱼都最多八把!”
薛清极剑指微挑,几十把剑同时脱离剑架,方才剑中或重或轻的杀意此刻竟然全部消弭,敬畏地收敛,只剩下原本就属于薛清极的压的人不自主想要低头的流转剑意。
“都很乖,”薛清极叹息般笑了声,“但我的剑,却不是个乖乖听话的。”
他剑指一转,轻斥道:“散!”
那越缩越紧好似压在头顶的剑修的气息登时炸裂,顶灯“啪”地全部爆掉,黑暗中只听得“当啷啷”的剑刃相交之声,不等几个修士在昏暗中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便感到周身道道寒光蹿过。
肖揽阳和肖暨听得几声破空之声,紧接着便是不远处走廊上响起的轰响。
应急灯亮起时,只见藏室内的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落了一地的剑,薛清极立在其间,负手左右看了看,再抬起头时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笑意,对肖暨道:“我挑了一遍,好像并没有趁手的一把。”
肖暨从震惊中回神儿,方才的不屑早已不见踪影,看向薛清极的眼神里已满是戒备警惕和审视。
薛清极又道:“落了一地,很是对不住,不然我再‘挑’一次,将它们全都置在架子上?或者将古剑拿来,我试一试?”
肖暨冷声道:“不必了,是我肖氏的藏品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至于古剑——”
“家主!”走廊上响起阵阵喊叫,几个穿着统一白大褂带着口罩和手套的肖氏弟子从走廊另一次匆匆跑来,“刚才好像是地震了,把几把剑给震过来,一家伙把丹场的门给轰塌了!——你说这事儿闹的,那剑咋还能拐弯儿呢?我就说不能把丹场跟藏室搁一块儿吧!幸好是这一批快制好了,不然这一吓唬指不定炼制的时候又出什么岔子呢!”
父子俩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擦着人过去的剑气到底是什么,心里不由一阵发冷——那剑要是偏一些,当场就能要了他俩的命!
其余几人无声地转过头,或目瞪口呆或难以置信地看向薛清极。
肖暨沉声道:“薛国祥和唐芽鼎盛时也不过是御两剑而已,没想到他俩的儿子不仅治好了疯病,竟然还能有如此实力,你究竟——”
肖点星和隋辨开始疯狂咳嗽,试图打断肖暨的话。
“就是学艺不精才会有这样的失误,”薛清极抱歉地笑笑,“要是那把剑,可能就不会有这种失误了。”
他三句话不离古剑,不动声色地阴阳怪气儿,要是严律在这儿,大概又要一巴掌抽在他后脑勺上。
可惜这地方妖皇不在,因此竟然没一个能管得着他的,竟然都被薛清极的鬼话给说得哽住了。
肖暨脸色发黑,一眼撇过去,其他的肖氏弟子立刻闭了嘴。
“丹场怎么了?”肖点星回过神儿,两三步蹦过去要朝那边儿走,“我看看,那里头都是要给门里送的药,现在正需要呢,可别出事儿了。”
人还没走出门,却被堵在门口的肖揽阳给拉住了。
肖揽阳笑道:“你在这儿陪隋辨和小年再看看,我和爸过去就行。”
隋辨听出这话里的阻拦,有些奇怪地皱皱眉,抬起头看看薛清极,却见后者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唇角扯出一个没多少感情的笑,嘴唇动了动。
他还没说话,就听肖点星不耐烦道:“看什么呀,灯都爆了!哥,你跟爸咋回事儿,平时丹场出一点儿毛病你俩跑的比狗都快,现在门都炸了,你俩栓这儿动都不动,我承认,剑修很厉害,你俩也不至于看呆了吧,我平时也御剑过啊?”
肖暨脸色已不止是发黑,而是黑如锅底,竟然强撑着从轮椅抬腿,给了小儿子一脚。
薛清极无声地笑了,但这笑却很快地淡下去。
丹场离藏室太近,说话间那边儿的味道就已经飘了过来。
浓重的药味儿夹杂着以灵力炼制时些许的灵力外泄,隋辨不适应地皱皱鼻子,这气味对他来说太过浓重,以至于夹杂在期间的腥味儿也被掩盖。
但薛清极却并未忽视。
或许是因为丹场的东西并未完全炼制好,这腥味儿在他闻起来格外不对劲儿。
他魂魄受损,是遭过严重寄生的,对有关孽灵的一切都十分熟悉,哪怕是妖族的嗅觉,在这浓重药味儿的掩盖下或许都没有他对类似的气味敏感。
这腥味儿并不是个好兆头。
薛清极的目光落在肖点星身上,心中叹了一声。
这一家里只有肖点星一个摸到了修仙门槛的人,不是没有原因的。
心性纯正,却要深陷泥潭。重情重义,便被情和义束住手足。
修士们大多命途多舛,肖点星年幼丧母,但这么多年无忧无虑地活过来,薛清极本以为丧母已是他遇到最大的一道坎儿,但现在才明白,命运总是不放过任何人。
肖暨缓缓开口:“这样吧,今天事出突然,丹场出事——”
“也不能怪年儿,这不是试剑吗,”肖点星立刻接口,“说来说去还是你把古剑借给别人了,都赖你,你要是不借能有这么多破事儿?”
肖暨又给了他一脚,看起来气的头疼,薛清极也不辩解,只微微笑道:“我良心难安,不知可否让我去毁坏的丹场看一眼,我也好对被我拆了的大门祭拜祭拜。”
要是换成严律,听到“良心”俩字都想笑。
肖暨当即道:“丹场的事情纯属意外,那地方杂乱,又属于我们肖家的秘术私炉,就不邀请你们去看了。薛家小孩儿不需要介意,剑虽然没有趁手的,但你要是需要,随意挑选,只管拿走用。”
薛清极“哦”了声,惋惜道:“好吧。”
肖暨又道:“下边儿毕竟乱了些,我会叫他们来收拾,小二,你带你俩朋友上楼玩儿。”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肖点星觉察到气氛有些古怪。
他奇怪地看看父亲和哥哥,又看了眼薛清极,最后皱皱眉:“也行。”
“既然家里忙碌,我就先回去吧。”薛清极向门口踱步。
肖揽阳低下头,悄悄吐出口气儿,警惕地推着肖暨的轮椅挪开。
“别啊,”肖点星说,“留下来吃顿饭,比仙门的食堂好吃多了!”
薛清极笑道:“不了,家里有人在等。”
肖点星知道他说的是谁,立马不吭声了,隔了几秒才嘀咕:“老年人就是腻歪。”
薛清极装聋作哑,对隋辨使了个眼色,跟肖暨和肖揽阳说了声告辞后,两人前后脚地走出地下藏室。
隋辨一直憋着没出声,但一走出别墅大门就立即大口喘气儿:“我的妈,点子,你家丹场味儿太重了!”
“是吧,所以我一开始也没打算带你俩仔细转那边儿,”肖点星不好意思道,“我其实也好几年没下去过了,我不会炼丹那套,最多就是看看炉子。”
薛清极转过头来,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肖点星被他的眼神儿看得后背直冒冷汗,纳闷道:“怎么了?”
“……没什么,”薛清极再开口时,语气很是平淡,“你家这宅邸应该平时没有太多人往来吧?”
肖点星听到“宅邸”,没忍住笑了:“你怎么说话还拽这文化词儿呢?是,这地方主要就是为了家里的丹场准备的,生意场上的那些人都不来的,除了同道不会有人过来。”
薛清极又问:“那这一周内,是否有修士来访?”
肖点星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薛清极到底是在问什么。
他在问可能带走古剑的人。
肖点星立刻叫来一个年轻些但跟自己关系挺好的肖氏弟子,把薛清极刚才说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这些年少些的弟子基本没有出活儿的机会,在别墅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看丹场,所以对这些记得还算清楚。那小孩儿没什么防备心,略思索了一下,拍手道:“这周挺忙的,所以来的人不多,我记得除了孟叔和三哥之外,就只有一个头发花白长得略低些的老头儿,我听大少爷喊他老邹。”
邹兴发?
薛清极想起严律说的那个赤尾的妖。
有意思,这两边儿果然是有勾连的。
正寻思,那边儿隋辨又道:“孟叔?他来做什么?我以为他最近都在蛟固呢。”
第083章 83
薛清极转头看向隋辨:“老孟?孟氏的孟德辰?”
隋辨点头:“孟叔一直都在蛟固, 那边儿是孟家负责的地方。我记得从赵红玫在医院出事儿去世、两边儿发现快活丸后,孟叔不放心蛟固所以回去了,有事儿都是电话联系, 今天凌晨之前我也挺久没见到孟叔了。他来这儿干什么?你确定是孟叔?”
那个年轻弟子长得一脸老实相:“确定啊,孟叔那老脸谁能认不出来?三哥一身腱子肉还爱穿收裤脚紧身裤,搭个非主流葬爱上衣,我隔三百米都不会认错!”
描述的画面感太强, 连薛清极都不由自主地想起赵红玫死那天见过的邹兴发和三哥。
“你说这俩什么时候来的, 我怎么不知道?”肖点星疑惑道。
年轻弟子想了想:“孟叔我记不清了,好几天前了得,那会儿您好像刚从仙圣山回来没多久, 一直在休息, 肖叔就不让打扰。妖族那个老邹就昨儿晚上来的,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左右吧, 凌晨时候才走的,您正睡得跟死猪一样, 天雷劈下来您都得先睡醒再发现自个儿挨霹了,不知道还不正常么。”
薛清极皱起眉, 按时间来算, 邹兴发应该是在封天纵和翅族被发现和快活丸有勾连后,当夜就来了肖家。
他大概知道邹兴发的女儿邹雪花因先天灵力畸形而缠绵病榻,这几年只是硬拖时间而已。
有这么一个在病床上时间不多的孩子, 邹兴发却没陪着, 而是来找肖暨,这又是为什么?
薛清极问道:“为何而来?”
“那我哪儿知道, 我这样的旁支弟子又不让进去,也就小少爷带我玩儿了。”年轻弟子道, “孟叔为什么来我不知道,不过那个老邹来的时候我多留意了一下。他来的时候怒气冲冲的,浑身妖的气息都遮不住了,我拦都拦不住,他带着自个儿同族直接冲去肖叔的书房,我听里边儿动静好像是大吵起来了,但后边儿又没动静了。”
这回别说是薛清极和隋辨,连肖点星都忍不住觉得不对劲儿。
他们家跟妖有接触肖点星就已经觉得奇怪,老爸和哥打小留给他的印象就是对妖族不怎么待见,不然肖点星在和严律等人正经接触之前也不会对妖有点儿偏见。
但现在来看,老爸不仅和邹兴发有联系,而且关系还十分密切。
更要紧的是,严律似乎也不知道这茬儿。
肖点星心里打了个哆嗦,到底是什么关系,仙门不知道,老堂街也不知道?
他回头看了一眼,几人现在站在别墅院子的大门外,四下还算空旷,远远的有一两个其他家里的弟子在远处朝这边儿看。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肖点星将几人朝更外的地方推了好几步,压低声音问年轻弟子:“我爸跟老邹到底说了什么?”
“人家俩关着门说的,我哪儿知道。”
“你都听到俩人吵架了别的听不见?!”
年轻弟子莫名其妙:“我听见了啊!听见在吵架。但没听清内容,后边儿俩又不吵了,那就更听不见了。”
肖点星急得不行:“还有别人听见没?”
“没有,”年轻弟子斩钉截铁道,“昨天咱们这边儿也派人手出去支援仙门了,就留了三四个在这边儿值夜的,他们说我年纪小,熬夜厉害,不让我看丹炉,就让我一个人值夜,其他人都去看丹炉了,其实都他大爷偷摸睡觉去了。”
末了还说:“少爷,您能不能跟他们说一回,让我也去看丹炉,我也想偷懒……不是,我也想为炼丹尽一份力!”
眼见其他仨人都很无语,肖点星更是咬牙切齿要抽他,年轻弟子撂下一句“老邹后边儿走的时候脸黑的跟锅底似的”之后扭头就跑了。
薛清极没有阻拦,他今天来这一趟也算是收获满满。
只是这收获对所有人来说未必都是好事儿。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旁边儿站着的肖点星,这小孩儿虽然单纯,但脑子却不笨,此刻似乎已经意识到家里有许多自己不理解的事情,表情很是困惑。
“时间差不多了,”薛清极收回目光,语气平常道,“我们该走了,还有许多事情要仙门与老堂街互通消息。”
隋辨应了一声,重新坐回驾驶座。
肖点星回过神儿,见薛清极已经拉开车门,急忙道:“我回去问问我爸,有结果了就跟你们联系,可能是因为发现了对方家里的快活丸服用者之类的我爸才和妖族有联系的。你那个剑,我肯定也帮你找回来!”
他语气里有自己并未意识到的急切,薛清极回头看看他。
年轻的小剑修没什么城府,心里想什么就直接摆在脸上,以前那份儿招人嫌的倨傲早已在这段时间里不见踪影,好像剥离了那层一直伪装自己的壳儿,露出了这个年纪特有的茫然无措的内里。
薛清极忽然有点儿明白,为什么自己在这个年纪时使劲浑身解数,在严律面前也不像是个和他对等年纪的成人了。
想到自己那会儿在严律面前装模作样,薛清极时隔千年有了点儿尴尬。
但千年前的严律却从未点破过他这些伪装,也不知道是看出来了没有,妖皇总能在他浮躁难平的时候拍拍他的脑袋。
薛清极收回已经跨进副驾的一只脚,想了想,看着肖点星道:“修行的人,大多都要有些残缺。或是身体上的残缺,或是生活、精神上的残缺,这一点你在踏上这条路时就应该知道。”
肖点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说起无关紧要的事儿,但还是点点头。
“不完整,也是修行的一部分。”薛清极慢慢道,“造成这个‘不完整’的原因,大多是一个个机缘巧合。但每一个巧合,回头看去时只觉得会是一个个自己和他人做下的‘选择’。往后的人生,无非是为这些‘选择’负责罢了,哪怕这个选择的结果格外沉重。”
他说的很轻很慢,好像是看到一片已经飘过自己头顶的云,在飘去肖点星头上时的提醒。
肖点星似懂非懂,愣愣地看着他。
“只是随便一说,日后若有走在迷雾里的时候……”薛清极顿了顿,微微一笑,“想起这几句,便知道无需往回看,活在世上,不堕落,便只能前进。”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做不来严律对自己的那套,只象征性地拍了下肖点星的肩膀,随后坐上副驾,便系安全带边对欲言又止的隋辨道:“开车,严律那边我不放心。”
隋辨咽下到了嘴边儿的话,同时也把自己感觉到的异样压下,一脚油门开了车。
后视镜里肖点星仍站在别墅门口挠着后脑勺,好像薛清极刚才给他上了一趟极其深奥的数学课。
薛清极一上车便拿出手机给严律拨了个电话。
没接通,他皱起眉。
严律很少有不立即接听的情况,薛清极心浮气躁,埋怨起现代社会没了手机就跟失联了一样,还不如以前直接御剑飞走找人便利。
他不说话,隋辨也不敢吭声,但忍得难受,开出去一段儿距离之后,拐到了一个偏僻点儿的巷口把车停稳。
不等薛清极开口,隋辨就着急道:“年儿,你是不是在肖家发现了什么?你的剑怎么办?你跟点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肖叔和老邹难道有问题?”
“说话慢一些,”薛清极将目光从手机上挪开,“脑子跟得上舌头么?”
自己的剑有了踪迹却又丢失,这事儿已让他很不爽,肖家的事情又翻了上来,这会儿严律又不接电话,薛清极的心情很不怎么样。
隋辨紧盯着薛清极,平时的怂劲儿也顾不上了:“你可是以前很厉害的剑修,拿剑跟用筷子一样简单,怎么可能炸掉丹场的门?你来的时候就冲着丹场来的是吗?”
玩儿阵的人果然脑子转得快,薛清极放下手机:“起初只是怀疑,我们先前已说过,想要炼制快活丸并非易事,足够的场地就是必要条件之一。现在灵气枯竭,炼丹的修士已几乎没有,还有别的地方比肖氏的丹场更合适么?世家的秘术私场,就算是仙门和老堂街也难以伸手过去。”
隋辨抱有一丝侥幸:“那地方一直都是给仙门炼丹用的,可能只是误会?”
“那里头的气味不对劲。”薛清极道,“我虽然不修这门仙法丹术,但对止血补气一类的丹药十分熟悉,这些基础丹药的味道和当时那里散发出的味道绝对不同。肖家的丹场,至少绝对不止炼制这些基础丹药。”
隋辨不说话了,他其实已经从肖暨和肖揽阳的表现感觉到了不妙。
薛清极继续道:“严律告诉过我,赤尾与肖氏早有勾结,翅族出事后,邹兴发不顾自己病床上的女儿,匆忙赶来见肖暨是为了什么?只有一种解释——见肖暨比留在女儿身边更重要,这件事能救女儿的性命,所以他不得不来。他来了,就意味着肖氏极大可能也牵扯在同一件事情里。”
隋辨恍惚道:“老邹和肖叔一样,都有需要续命的人。老邹要女儿或者,肖叔早些年就已经为了长寿四处求医问药,我爷爷在世的时候还劝过他……那老邹来是为什么,他不是和肖叔吵架了吗?”
“这并不清楚,”薛清极道,“但我推测,对方的这个所谓的‘联盟’也不过是个草台班子,没有完全达到意见一致。或许是其中有人留了一手,老邹意识到了这一点,来找肖暨对峙,所以才有了一开始的争吵,但随后双方在争吵中意识到可能都被耍了,所以后边才‘安静’下来,开始冷静沟通互换信息,老邹应该是得到了还算清楚的答案,所以才会比较平静地离开肖家。”
隋辨苦笑道:“年儿,你都会说‘草台班子’了。”
“我一向好学,”薛清极谦虚道,“也不愿当出土文物似的男朋友。”
隋辨叹了口气儿,他趴在方向盘上停顿了几秒,猛地用头磕在手背。
肖家有问题,就意味着肖点星迟早要被波及。他不像是参与其中,但却要做出选择。
隋辨瞬间明白了薛清极临走前对肖点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额头传来钝痛的同时,隋辨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人轻轻地拍了拍。
继而听到薛清极极轻的叹息:“丹场内的味道,我在肖暨的身上也隐约闻到一些,你还记得林生吗?”
“记得,”隋辨哽咽道,“他说过,他在看到来村里的古怪的风水先生时,见到他身边有一个身上药味很重的中年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原来如此,肖叔几次大病都奇迹般挺了过来,我那时候还以为是他修行时间久身体底子好,现在想想,如果吃了快活丸……”
薛清极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以前的事情全都有迹可循,但现在揣测起来,难免会让隋辨这样的孩子感到难过。
隋辨直起身,胡乱擦了一把脸,边拿出手机边道:“这事儿太大了,我们不能再去肖家,不然肯定会引起怀疑。我先给鹿姐打电话,看看老太太会有什么安排。”
他脸色还是很难看,但却已振作起来,脑子里极快分辨出什么事儿更要紧。
这份儿清醒果断令薛清极略感惊讶。
“顺道告诉他们,”薛清极双臂抱在胸前,悠悠道,“大概这两天便会有丹药制成——丹场大门被毁时,里边炼丹的修士曾跑出来提过。”
隋辨点点头,又问:“那你的剑呢?我觉得如果真的是被送走了,老邹拿走的可能性不大,对妖来说,仙门修士的剑毕竟不好使。”
薛清极赞同:“大概是孟氏的那位家长拿走的。虽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但我的剑并非他能驾驭。”
“那个,”隋辨小心问道,“你的剑真的那么厉害?”
“冲云跟随我已久,虽没有活物成剑灵的那份儿智慧,但脾气却和我很像,”薛清极淡淡道,“希望他不要把剑放在床头,否则冲云很难忍住不掉下来给他的脑袋上来一剑。”
隋辨打了个哆嗦,很识趣儿地不继续问了,转而喃喃道:“孟叔……我总觉得之前哪儿不对劲儿。”
薛清极斜眼过去看他。
“我今天凌晨的时候在仙门遇到他,孟叔的状态很差,感觉像个行走的死人似的,都浮肿了,”隋辨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方向盘,“我知道哪儿不对劲儿了!净地!”
薛清极对这两个字十分敏感,闻言立即直起身。
隋辨转头解释:“我之前查到了净地的相关线索,第一时间就告诉了,跟你商量之后,都觉得可以告诉别人,所以我单独去找了老太太,你还记得么?”
“记得。”薛清极微微颔首,“除此之外,我回去后也告知了严律。”
“对,这茬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老太太为了同步消息方便安排事情,后续还告诉过鹿姐,鹿姐你是知道的,口风很严,她绝不会外泄,”隋辨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但今天早上我睡迷糊了,无意中提起了净地,孟叔竟然接口了!”
薛清极一愣:“什么?”
隋辨将清晨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儿。
当时他稀里糊涂,又因为得知蛟固出事死了很多人而难受,所以一个不留神,将自己在查大阵和净地的事情秃噜出来。
正常人听到这个词儿大多都会疑惑,但孟德辰当时却并未追问,反而是说——
——“古阵年代久远,净地情况特殊,你查起来难办也很正常。”
隋辨这会儿才回过味儿来:“他好像不仅对‘净地’这个词儿不陌生,甚至还知道这地方具体的情况,否则他不会说这地方特殊!”
他着急地看向薛清极,用眼神询问薛清极的意见。
薛清极眸中闪过一抹冷意:“有意思,我和严律尚且不知‘净地’是什么鬼地方,即便是你这熟悉阵法灵地的人来追查,也不过是个模糊概念,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比我们更早知道净地。”
他知道了为什么从未提起?他是只知道有“净地”这个词儿存在,还是确切地掌握知道有什么地方是净地?如果真的是后者,那孟德辰拿着这地方是干什么的?
薛清极不由想到严律之前在电话里说过,他推测怨神的产生与净地脱不开关系。
这想法一旦产生,薛清极便感到后背一阵冷意。
“立刻和仙门联系!”薛清极厉声道,“找一下老孟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忽然停下声音,隋辨还未发问,边听到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几秒过后,车窗被人敲响。
车内的薛清极和隋辨都安静下来,两人对视一眼,转头过去摇下车窗。
车外弯腰看进来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刚才在肖家别墅里的那个年轻弟子。
“是你?”隋辨愣了下,“呃,你有事儿吗?”
年轻弟子笑着指了指小巷口里一家隐蔽的私房菜馆儿:“我来那边儿吃饭,刚好看到你们的车,就来打个招呼。”
“你好,”薛清极笑道,“再见。”
说完伸手要去按升车窗的按钮,却听车外的年轻弟子又开口:“今天凌晨,邹兴发从这儿离开,车开出去一会儿后,我亲眼看到另一辆车从暗处开出来,跟着他走了。”
隋辨愣住。
薛清极“哦”了声,面儿上仍是温和笑意:“刚才你说起他,还只说‘别人叫他老邹’。”
“我不这么说,所有人就都知道我认识那是赤尾的族长了,但我这样旁支的人是不该分得清这些妖的。”年轻弟子道,“我不想惹麻烦,现在没人,我说也就说了。”
隋辨回过神儿来,警惕地看着他:“现在怎么又想起来跟我们说了?”
“哎,”年轻弟子叹口气儿,“有些恩总是要报的。”
隋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薛清极盯着这人巧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地点了个头:“你是个混种?”
年轻弟子面儿上的笑淡了,但没有否认。
“啥?”隋辨大惊失色,“他?可他是修士啊!”
“是修士,但血脉里少说千年前,有个祖宗和妖搅合到了一起。”年轻弟子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不出来了吧?正常,我自己也看不出来,不仅没有了原身,连妖的能力也没有,也就是听觉比正常人灵敏一些。”
隋辨立即明白过来,难怪即便是肖暨和老邹关上门,他也能听到屋子里的人在说话!
“但、但你是肖氏的啊,”隋辨傻了,“我听说世家最讲究人族血脉纯正……”
年轻弟子打断道:“我爸的确是正儿八经的肖氏子弟,但我是他在外头搞出来的私生子,妖的血统是我妈那边儿混的,这也是这两年她回来找我我才知道的,我算运气好,只要我不说,没人知道我是个混种。”
顿了顿,他又笑了:“你们看我这样,我还算是混种么?我连混种都快算不上了,像我这样的人其实多得很,只是很多都不知道自己有妖的血统而已,都这年头了,还标榜血统种族,说出来都是逗哥们儿笑。”
隋辨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不由点头:“你说的也没错,我最近认识了个小孩儿,和你一样是个混的厉害的混种,他其实和人也没差……我们都是一样的。”
年轻弟子没想到他会赞同,龇牙乐了一下。
“你说‘报恩’,”薛清极看着他,“报的是什么恩?”
年轻弟子脸上的笑容多了一点儿苦涩:“当然是报妖皇的恩。”
他简略解释:“也不知道是我血脉里妖那部分还有影响的原因,还是因为我是个私生子,反正我打小就跟人不太能合得来。我妈生了我不乐意要,我爸不想认我,我就去了一家福利院,在里头没少挨挤兑,后来有个花臂男人来了……”
他说到这儿,薛清极已经全明白了。
严律之前说过,为了减少混种妖流落在外的情况,会定期去孤儿院这类福利机构寻找有可能是妖的小孩儿,带回老堂街交给同族抚养。
当时严律虽然没有认出这个混的比林生还厉害的孩子是妖,却感觉到这小孩儿体内灵力比别的孩子多些,显然是有天赋的,仔细一问,得知跟肖家有瓜葛,当即就联系了仙门。
老太太出面儿,肖家旁支将他带走,有妖皇和仙门掌事儿的同时出头,肖家也不敢再为难他,倒也算是吃喝不愁地养起来了,虽然没少遭白眼儿,但比流落在外时过得好不少,竟然还能跟着修行起来了,就是本事不咋地,也就比常人好一丁点儿。
养大之后兜兜转转,来了本家做杂活儿。
如果严律当年没有无意将他带出福利院,他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自然也就没有看到老孟和老邹的到来,也更不会有人把这事儿仔细地告诉薛清极。
命运真是很有意思。
薛清极忍不住笑了:“严律要是知道,或许会让你回老堂街做事。”
“不了,我这样的,在哪儿都融不进去,所以在哪儿也都一样。”年轻弟子道,“我对肖家没多少感情,但小少爷人不错,留这儿也挺好的。”他话锋一转,“我过来是要提醒一句,邹兴发离开后有一辆车跟在他后边儿走了,那车我知道,是胡旭杰的。”
隋辨和薛清极都没想到:“大胡?!”
年轻弟子严肃点头:“我不会认错,绝对是他!他平时都跟着妖皇走动,但那天却鬼鬼祟祟,我一开始以为是老堂街那边儿有什么安排,但今天看你们不像是知道的样子,就过来提醒一句。现在这个档口,吃了快活丸的搞不好跟你睡上下铺,我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啥,但妖皇知道的多总比知道的少要强,我不好联系那边儿,隋辨肯定联系得上。”
“邹兴发与肖暨在屋内争执时你真的没听到别的?”隋辨追问。
年轻弟子想了想:“确实听不太清,就记得说了‘他是不是在你这儿’还有什么‘时间不多了他说好的东西什么时候才能有’之类的。”
这已经足够证明邹兴发与肖暨之间确实是共同参与了一件事情。
薛清极脑中闪过重重猜测,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丹场内确实只在做仙门需要的丹药吗?”
年轻弟子:“这我就不清楚了,我说了,跟人家合不来,老被排挤,到现在还没混上去丹场看炉子的好事儿呢。”
薛清极轻笑一声:“好吧,你叫什么?”
“肖天。”年轻弟子道,“得了,我就知道这些,再多也不清楚,你们记得跟妖皇说啊。”
隋辨连连答应,继而又有些欲言又止。
肖天原本已起身要离开,见他这模样便咧嘴笑了:“放心,肖家那边儿我不会多说,人家也未必瞧得上我这个混口饭吃的旁支私生子,没人会多听我讲话。我过来也不是为了亲近妖族,只是为了还妖皇当年的人情,省的我老惦记啥时候能帮上忙。”
他拍了拍车门,一挥手,扭头钻进了私房菜馆儿。
车内隋辨半晌才回过神儿来,难以置信地跟薛清极道:“没想到还有这种,呃,走狗屎运的时候!混种竟然这么多,那这么说,其实仙门里也未必全都是人族啊。”
“千年时间,原本血统就会越来越混杂,也因此适合修行的人和妖都在变少。”薛清极道,“我那个时代,各族对立严重,人与妖互相鄙夷,混种们活的比较艰辛。你介意这个?”
隋辨头摇的像是拨浪鼓:“谁介意这个谁是王八蛋!但按你这个说法,那时候人和妖那个什么,谈恋爱,岂不是比出柜还艰难?”
薛清极听不懂“出柜”是什么意思,边给严律打去第二个电话边道:“确实艰难。我师兄身边有个世仆,从小和师兄一起长大,学到了师兄的大半阵法,按理说也算是修士了,但后来与一妖相爱,被修士们诟病唾骂,最后是师兄庇护,力保他和那妖……你在哪里?”
隋辨原本已经听住了,却见薛清极微微直起身,电话通了。
那头传来严律略有些低哑的声音:“肖家还好么?”
“不好,隋辨已经在联系仙门了,具体情况有些复杂。”薛清极看了眼隋辨,后者心领神会,赶紧拿起电话也和董鹿联系。
薛清极简略说明了肖家这边的事情,又道,“另外,我或许有胡旭杰的行踪。他凌晨时应该跟踪邹兴发来到了肖家宅邸,后来也继续跟踪邹兴发离开。”
电话那头严律久久没有开口。
薛清极在这沉默中听到严律的呼吸声,虽然很轻,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颤抖。
薛清极眉头皱起,低声问道:“怎么了?你情况不对。”
半晌,严律才哑声道:“我从医院那边儿出来后追查,昨天晚上邹兴发驾车离开后,大胡应该就已经开始跟踪。我不确定他现在去了哪儿,所以先来了一趟他家里。”
严律站在一室一厅的小屋,屋里布置十分简单,墙上挂了个用来展示照片儿的软木板,上头钉满了照片,一半是胡旭杰跟邹雪花的,另一半是胡旭杰和严律佘龙的。
网上买来的二手茶几上铺着碎花桌布,沙发上摆着胡旭杰闲暇之余的爱好作品——织的毛线帽子和毛线手套,都是女款,应该是给邹雪花的。
可惜邹雪花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年冬天。
茶几上还有一个叠好的深灰色围巾,下边儿压着一张纸。
严律已经把纸拿起来,胡旭杰狗爬似的字儿落在上头,写了洋洋洒洒一整张,开头前两行——
“我每天出门前会把这东西放在这,回来再收走,如果哪天有人来了,发现信在这里,就证明我暂时回不来了。如果你是知道我还能回来的,他娘的赶紧给老子放下不准看。如果我出了事儿,那这就是我的遗书。”
“我在此交代,我的所有积蓄留给雪花,希望她病好后四处走走玩玩,我知道她不缺钱,但我以前答应过她赚的钱都给她花;我的电脑还有各类游戏账号留给小龙,他馋我号和电脑好几年了,他弟妹都要用钱所以家里电脑不够使;这套房子我已于今年年初买下,留给严哥,他因为自个儿那倒霉体质所以在一个地方住不久,这里留给他。当年严哥为了我有屋子睡,换了带客房的房,我那会儿就发誓,以后要买更大的房子给他,但可能来不及了,就这一套先凑合吧。”
严律想不明白,之前老棉也是这套。
怎么所有人都要留房给他。
第084章 84
老堂街虽然很少插手各族的事情, 但老棉性格谨慎,常缝插针地安排自己信得过的妖留在各族四周。
这些妖未必有太大的能耐,老棉也并不指望这些眼线能插进各族内部, 留在四周用的时候能有点儿帮助就足够了。
留在赤尾医院附近的坎精溜溜达达了一圈儿,最后蹲在人快递点门口拴着的一条老狗跟前儿,免费撸了一会儿狗,又转去小过道的垃圾桶边儿停了停。
再回来时, 坎精给严律带回了一手的狗毛和一个消息:“昨天晚上差不多八九点, 邹兴发开的那辆大奔儿从医院走了,随后大胡平时常开的那辆屁股后头贴了个‘内有恶狼’的车也跟在后边儿走了。”
严律愣了下:“他车屁股后边儿什么时候贴的这个?”
“从您拿了驾照偶尔开他车开始。”坎精说,“偷着贴的, 说你反正一般也不看这些, 还真是,我们私底下都议论您啥时候会发现呢。”
严律权当自己没听出来他语气里的揶揄, 继续问:“知道去哪儿了么?”
“那不清楚,那老狗年纪大了, 老年痴呆记不太清,大概是朝那边儿去了, 您要不问我还真没想到还真有看到他俩离开的带灵气儿的动物。”坎精指了个方向, “另外还有件事儿,有黄皮子在附近翻垃圾的时候见邹兴发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很着急,打电话好像要找谁。”
这些动物的记忆都很混乱, 有时候甚至分辨不出人和妖的区别, 幸好妖身上残留些兽类的特征和气味,动物对妖的记得还清楚些。
但记语言这类的就不行了, 大部分动物是不太能听懂妖和人的话是什么意思的。
严律顺着坎精指着的方向想了想,那边儿可去的地方太多, 仙门,老堂街,甚至是赤尾聚集的地方。
胡旭杰到底跟着邹兴发去了哪里?
坎精见严律的脸色比平时更不好惹,唯恐他像个二踢脚似的炸了,小心翼翼问道:“妖皇还有别的需要配合的不?”
严律道:“告诉老棉,大胡很可能跟邹兴发在一起,必要的时候联系仙门,动动关系,调监控还是其他都可以,顺着这方向找车的去向。”
坎精应下来:“那您现在……?”
严律没有回答,挥了个手走向自己的车。
胡旭杰应该早就对邹兴发有所怀疑,或许是因为雪花才没有明说。
他和胡旭杰最近一次见面分开时胡旭杰没有开车,但从医院离开时却是开着平时自己常开的车,证明他应该是回过一趟住处。
严律凭着直觉开车来了胡旭杰搬走后住的地方,也就是这一室一厅。
钥匙是之前就给了他的,只是这么长时间严律从没主动来过这里。
他打开门走进去,先看见的是照片墙,屋里东西很少,这是唯一的装饰。
好像胡旭杰活到这么大,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这上头了。
而他给自己这些在意的一切的妖的交代,用一张纸也写完了。
胡旭杰字写的不咋地,以严律对他的了解,这小子平时写个便条都得涂墨疙瘩,是高考卷面分恨不得扣完还负数的那种水平。
但留在屋里的这封信写的却很干净,字虽然不好看,但整张纸没有一个错字墨点儿,显然是誊抄了好几回。
严律从茶几旁的垃圾桶里找到了半桶的报废纸团,随手展开两团看,都是没写好的作废信。
他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儿有没有别的留下的线索,这一室一厅收拾的十分利亮,一眼看过去就看得完,暂时没找到更多的东西。
严律点了一根烟,才能继续看留在桌上的信。
薛清极的电话也就是这时候来的,严律刚看了前两段儿。
前两段儿胡旭杰很明显是在交代自己这三亩地一头牛的财产要如何分配,第三段儿的时候话锋一转,笔锋用力地写道:
“半年前,我接触到了一种可以补灵力的丹药,当时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玩意儿,只以为是成分牵扯‘灰色’的灵兽灵物,违反了老堂街的规定,所以没有告知任何人,私自服用了几次。后来我知道了,这东西叫快活丸。”
严律一阵头晕,纸上的字好像扭曲变形。
变得和他右臂的那些云纹一样,钻进他的身体,让他这个痛觉迟钝的身体感到碎骨切肉般的折磨。
他脑中嗡嗡作响,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看懂接下来的字。
“我不想给自己的行为做辩解,为了自己的私欲,自己走到粪坑,解释没有任何意义。但我小时候每回惹事儿,都会狡辩,所以这回我也狡辩一下,至少看信的都知道我是怎么走到这步的。”
“简单来说是因为我的软弱。我是个混种,灵力贫瘠,所以我开始吃药了。”
“吃了药之后,我终于能给晚上疼得睡不好的雪花彻夜疏通扭曲的灵脉,终于可以在出大活儿的时候帮上忙,在族里也终于有人正眼看我。我能给所有自己在意的人帮把手了。”
“就这么简单,但这么简单的东西,我需要吃药才能得到,投胎真的是技术活儿,很多我觉得很难的东西,别的妖出生就有了。”
“压力很大的时候,吃了就会觉得暂时舒服很多。后来开始死人死妖了,我才知道自己接触的是什么。”
“害怕,但还抱有一丝侥幸,觉得还是有好处的,万一我不会出事儿呢?但事实证明,千年前就让严哥倒了大霉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变成良药,没想到现在我成了组成让严哥倒霉的事儿的一个环节。”
“试探了小龙有没有吃,小龙说的很坚决,他还有一家老小要养,不会为了一时的满足让全家跟着倒霉。挺好的,我俩里至少还有一个没吃,小龙从小就比我正,以前我不服气他比我常去处理老堂街的事情,后来想想也能理解,他和老棉那样儿的去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才不容易被别人左右。”
“不敢跟严哥说,三五不时会想起严哥将山怪从树根上剥离的场面。我害怕成为山怪,不只是因为怕死,更怕会死在严哥手里,太残忍了,死的还好些,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活着的要怎么办?我想了很久,想不明白,也不敢告诉雪花,怕她觉得我是因为她才这样儿的。”
“我变成这样,不是为了任何人任何妖,不是为了谁,只是为了自己,所以没有谁需要为了而我心里过意不去,不存在的,都是自找的。”
“从求鲤江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没法回头了,可能是揍徐家老两口的时候被上边儿的术刺激到了,我忽然发现我的脚上开始长东西,这玩意儿我很熟悉,原来被寄生到了一定程度,我也是会长秽肢的,也是,我这辈子从出生开始就不怎么走运,连老棉这样没正经吃药的都去了半条命,我这样自己作死的,怎么可能是特例。”
“我不想这么死,我想死在出活儿的路上,至少这条命还有点儿好作用,还能救别的命。”
“我好害怕,我怕我变成没有神智的活死人,伤害你们,那我不如死了。老棉说得对,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但你们怎么办,难道要你们里的谁来了结我?”
“如果这封信被看到的时候我已经死了,那就按我之前说的那样把东西分了,先别告诉雪花,就说我去别的地方出大活儿了。等瞒不住了,再把信拿给她看。”
“雪花,我走了,我倒霉了一辈子,走运的就两件事儿,一件是我那个不靠谱的爹把我丢给了严哥,另一件就是追到你。”
“我的存款留给你,病治好了就多吃点儿喜欢的,听说转世之后就不记得这辈子的事情了,但没关系,这辈子我没遗憾,有你,有庇护我的长辈儿,有朋友,你最懂我了,应该高兴。”
“之前你挑的毛线,我给你织好了,我外套里有专门给你留的信,腻歪的话我写那里头,让别的妖看到不好意思。”
“小龙,哥们先行一步,可能死的不太光彩,但也就这样了,希望你以后想起我不要觉得丢你的脸。”
“电脑桌面上有个文件,是我所有游戏账号的密码,点卡游戏的我都充过了,有几款单机我还没通关,交给你了。”
“本来也想给你织条围巾的,但以前你说你们虺族的冷了就把尾巴缠脖颈上,给我噎到了,就不给你织了,这条灰色的给严哥,他不知道冷热你多惦记一下。”
“我俩从小一起当严哥的跟屁虫,我炒菜你切菜,我叠被子你铺床单,我洗衣服你拖地,他妈的,这么一想严哥真就一点家务都不干,我走了之后你要多过去帮着看看。哥们可能要当鬼了,清明给我烧香,保佑你。”
“严哥,对不起,对不起严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干净的白纸上最后几个字被水晕开,含糊不清,苦涩难辨。
严律蹲下身把垃圾桶倒过来,展开每一个纸团儿,都写的半半拉拉。
那些报废的信里,留给他的也全都是对不起。
他扶着茶几想要起身,眼前却一阵发白,以前那种窒息感重新席卷而来,他张大嘴呼吸,空气滚烫炙热,好像灼伤他的气管儿,割裂他的肺。
手机那头薛清极听出不对,急声道:“严律!你现在具体在什么地方,我现在过去。”
严律回过神儿来,才发现冷汗顺着脸颊滴落在垃圾桶里的皱巴巴的纸上,他摸了摸眼眶,还行,至少还没到被一封失踪妖员留下的信搞得理智全无,目前这还只是信,谁都没法说已经成了遗书。
他开口时被自己声音的干涩吓了一跳:“没事儿。”顿了顿,“大胡吃药了,吃了至少半年。”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薛清极的胡旭短暂地停了停。
“我之前完全没发现,”严律说,“现在我想起来了,之前几次出活儿我都觉得他进步挺多,求鲤江的时候我夸过他两句,仙圣山的时候也夸过,我以为是他跨过了瓶颈期,年纪大了稳定了,原来是吃药了,我要是早知道……”
薛清极低声道:“当年次峰的峰主师叔用淬魂了多少年都没人察觉,这不怪你,没有人会怀疑身边最亲近的人。”
“不,我要是早知道,”严律闭了闭眼,“我会在更早的时候就夸他,一天三顿加夜宵,晚上十二点打电话给他震醒夸。”
严律看着手上的信:“可能他就不会沾这些东西了。”
薛清极沉默片刻,开口道:“生灵的心性想法,即便是上神也无法做到‘早知道’,”
严律扶着茶几慢慢地直起身,忽然觉得手指指腹摸着的纸上有些许凹凸感,将信一翻,发现背面竟然还有几行字。
这几行和前边儿不是一个颜色的笔写的,也很潦草,显然是匆匆写下来的。
“老邹有问题,在封天纵进屋前他将钉子塞进我手里,为了雪花我瞒了下来,并配合推给封天纵。”
“我恨他竟然让赤尾的妖在求鲤湖暗算严哥,他和我说本意只想带走赵红玫,说是为了雪花,会有更好的药,完全没有副作用,可成神成仙。我不信,要他带我亲眼看到才行。他不让我掺和进来。”
“我感觉他自己也不确定,药肯定有问题,不会有没条件的好事儿,肯定幕后的人在坑他。”
“但雪花快不行了,我没法儿完全放弃。哥,我会跟着他,他应该知道更深的东西,我不想让他害死更多无辜的命,雪花只他一个亲人了,我查明白就带他回来,要是有药”
写到“要是有药”就没再写了。
写不下去,不知道如何做选择。
胡旭杰已经认清了自己的结局,但他不愿意认清雪花的结局。
他孤身跟踪邹兴发,因为他已经没办法面对其他现实,只有邹兴发是他能判断的。
薛清极的声音再次响起:“怎么了?”
“大胡昨天从孙氏那边儿离开后,应该匆匆回了一趟家,在纸上写了些东西,”严律将上边儿的字念了一遍,“和我们推测的一样,老邹为了自保把封天纵卖了,他一直派人守在求鲤江附近,可能是为了赵红玫。”
薛清极:“赵红玫的孽化也很特殊,她是个天生灵种,生来就比寻常人更有灵气,魂魄也更为强健,或许和之前那个险些变成怨神的散修一样,她一直被留在求鲤江附近,大概是为了吸收江中孽气和大阵灵气,时机成熟后才会被带走。”
这女人实在可怜,到了最后竟然也只是别人眼里的“药材”,留着她并非要她为女儿报仇,反而是需要徐盼娣来激发她的斗志和憎恨,以此来抗住更多的快活丸。
别人留着她,只是为了等这“药材”的“成熟”而已。
但没想到赵红玫死前拼命交出了一粒快活丸,加速了后来一系列事情的发生。
“按你这个推测,”严律说,“封天纵也是一类的,他们或许都是能‘进化’成怨神的人。这玩意儿如果真的可以成为最终的药材,老邹或许不知道为什么要关注这个女人,但封天纵被带走让他意识到了有问题,所以才会那么生气,他急需救邹雪花的办法。”
薛清极幽幽道:“那么封天纵就应该被带去了‘净地’。如果带走封天纵的是幕后之人,那么去见他的邹兴发和胡旭杰或许也被他带了过去,‘净地’若真是培育怨神的地方,那胡旭杰或许还不一定就已经出事了。”
他停顿一下:“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大部分的妖和修士服用快活丸后都很快出现了孽化,赵红玫是个特例,她主动吸纳了求鲤江的那些秽物,封天纵和那个散修却忍了很久,而胡旭杰也一样,他至少忍了半年才开始出现问题。
他被快活丸筛选出来了,封天纵那样的都还有用,无论始作俑者是谁,至少都不会让胡旭杰直接出事儿。
现在还没到哭丧的时候。
严律将叠了塞兜里,抓起桌上的深灰色围巾走出门,对电话那头的薛清极道:“胡旭杰认为邹兴发能联系到真正搞出这些事儿的人,所以私下跟踪,但现在他和邹兴发都没消息了,按你查到的时间来看,他俩应该是先去见了肖暨。”
“但肖暨并不是幕后之人,他和邹兴发一样被耍了,或许现在都没意识到自己是被耍了。”薛清极听他语气又恢复了往常,蹙起的眉头略微松开,听到严律呼吸的异常时绷紧的身体也慢慢松弛。
他曾十分恼怒严律对生死的冷静,但这会儿他很庆幸严律的这份儿冷静还在。
妖皇一旦找到下一步路,便立刻拔腿前行,毫不犹豫。
既然知道胡旭杰已经成了这样,那就着手处理接下来的事情才是要紧。
薛清极:“邹雪花命不久矣,邹兴发等不及的,在肖暨这边没有得到想要的,就会立即去找能给他那个‘药’的人,可能发生了冲突或者其他情况,邹兴发和胡旭杰都进了那人的套子里。”
严律:“既然如此,那就不该从医院离开时的道路查,而是应该从他两个离开肖家后的去向查起。还有什么别的事儿吗?”
薛清极顿了顿:“我找到了我的剑。”
“什么?”严律一愣,“冲云?”
薛清极:“对,冲云。”
“在哪儿?你没认错?”严律已经想不起冲云的样子了,但这名字最近重新回忆起来,“是肖家那小孩儿之前说的那把古剑?!”
听到薛清极“嗯”了一声,严律难以置信地抹了一把脸,这事儿真是意外之喜,他冷静了一下:“肖家怎么说,这剑多少钱肯转给我?”
“你?那明明是我的剑,”薛清极轻笑道,“况且就算是肖家报价,妖皇家里那点儿破烂全卖了也未必能凑得齐价格。”
严律已走出了小区,边开车门边道:“剑的名字都有我参与,这剑也得有我一半儿吧?”
薛清极懒得跟他掰扯:“好好,就当你说的对。但现在剑并不在肖家,肖暨说自己将剑借出去了,他并未说是谁拿走,但我认为是孟氏家长。”
“孟德辰?”严律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皱起眉,“他要剑干什么,孟家不是干这个的啊?”
薛清极笑道:“是啊,我也奇怪。”
电话那头传来隋辨的说话声,薛清极又道:“他不仅拿走了我的剑,还知道‘净地’是什么,之前和隋辨说话时似乎说漏了嘴,隋辨清晨见到他时,他状态很差。”
严律之前基本没和孟德辰有什么联系,这会儿听到冲云在他手上也懵了。
对薛清极来说,世上再没有比冲云更合适的一把剑了。他想了想道:“这样,我先给他打个电话——”
“我已联系了董四喜,除了告知现在情况外,还要来了孟德辰的联系方式,”薛清极打断他,“你现在专心妖族的事便可,我的剑,当然要我去讨要,不过若真要付钱,妖皇真愿意帮我赎回来?”
“砸锅卖铁,”严律咬上烟,“也得把对象喜欢的东西搞到。”
薛清极轻轻笑了几声。
手机震动,老棉给严律发来一条信息——“暂时还没查到邹兴发的下落,但可以确认,今日凌晨时他手底几个得力小辈儿回了一趟医院,小龙已探查清楚,院内收治的服药者有三分之一被带走,目前下落不明。”
严律只感觉一阵冷意爬过全身。
邹兴发或许已经知道了服药者之间也并不相同,他带走那些符合“条件”的服药者是要去哪里?
净地。
为了邹雪花,他愿意牺牲同族。
那胡旭杰呢?是否也是可以被牺牲掉的一个?
第085章 85
为了和老棉联系, 严律先挂断了和薛清极的通讯。
他现在神经紧绷,脑子转的像是四条腿各走各的狗崽子——很忙,但前进速度惨不忍睹。
好在薛清极帮着捋了点儿思路后严律心里略定了些, 老棉的电话一打通,严律第一句就是:“查查记录,被带走的那几个吃了药的妖服药时间有多长?应该都不短吧。”
老棉那边儿停顿了一下,传来鼠标点击的声音, 应该是在查发过来的名录:“对, 这你也知道?”
“除了体质特殊的赵红玫外,封天纵、仙门那个散修甚至是胡旭杰,至少都有半年以上的服用史, 但没有像其他人和妖那样暴毙或者没多久就孽化, ”严律听到自己的想法应验,心里却更沉, “快活丸应该是筛选出最适合成为‘人造怨神’的人选,然后拉去一个特殊的地点, 在那个地方完成异变,只是目前我们还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
老棉错愕地“啊”了声, 缓了几秒才道:“严哥, 大胡他?!”
严律咬着烟闭了闭眼,手指搓了搓兜里胡旭杰留下的信,薄薄的一张纸, 却跟刀片儿似地划过他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痛觉的皮肤。
严律言简意赅:“他在自己房里留下信, 承认在半年之前就开始接触快活丸。”
省略掉胡旭杰信上遗嘱似的零碎嘱托,严律将胡旭杰服药、决定跟踪邹兴发等重要事情说了一遍。
老棉沉默片刻, 重重骂了一句:“老邹,老邹!真是糊涂!”
他和邹兴发年轻时就熟识, 赤尾虽然不大瞧得上他们坎精,但他俩却从没有什么冲突,年纪大了之后剩的老面孔越来越少,邹兴发也没了年轻时的高傲,俩妖反倒是能趁得空唠上几句。
不需要严律说明白,老棉就已经猜到了邹兴发和胡旭杰走到这一步是为了什么。
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大胡……毕竟年轻,行差踏错一步……”
“有时候掉进悬崖也就是那么一步,”严律抽了一口烟,苦笑地扯了扯嘴角,“半年,他真能给我找难题。”
老棉不过是长期服用了山怪喂下的过了它身体之后出来的快活丸的产物,半个来月时间就足够魂儿出问题,严律强忍反噬给他拔了孽,就这样也算是废了。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严律处在鼎盛时期,拿那些使用了淬魂的妖也没有任何救治办法的原因。
轻度的还好点儿,就跟老棉差不多,尽全力也能留下一条命。
胡旭杰这样儿的,拔孽就等于让严律消耗自身的同时还送他去死。
老棉在地下医院这么多天,很清楚这其中的厉害,没敢问严律到底要怎么处理这难题:“他自己应该也清楚,已经做好了活不了的打算,不然也不会一声不吭去跟老邹。”
严律揉了揉酸痛的眼眶,不想多谈这话题,转而道:“赤尾那边儿,知情的应该没几个,其他几个族的呢?”
“我已经召集各族族长过来告知了,赤尾既然已经确定犯事儿,到了这地步还是全都心里有数的好,”老棉道,“各族都有出事儿的妖,但除了特别严重的自己带回去‘处理’了之外,轻度的都压在医院这边儿,这会儿都不抱怨老堂街是‘大家长’了,老实得很,巴不得街上能再帮着多出力。”
快活丸带来的打击太大,对各族都是麻烦。
想要保证族内的安全,自然是要割掉这些已经“腐烂”的同族,但自己切掉毕竟不忍,老堂街肯统一治疗、治不好的统一处理自然是再好不过。
严律“嗯”了声,他这些年已经习惯了这些破事儿,只问:“还有别的消息吗?”
“暂时没——”老棉那边儿传来信息提示音,他说一半儿的话断了,鼠标“卡卡”地点了几下,轻咦道,“严哥,我托官面儿上的妖查了,监控上最后一次捕捉到老邹的车出现在哪儿你猜猜?”
严律不耐烦:“你先猜猜我现在会不会开车过去碾死你?”
“对不住,顺嘴顺嘴,”老棉赶紧把自己爱卖关子扯犊子的毛病给收敛了,“老市场!你知道那是哪儿,那地方只有仙门在!”
老棉将监控视频传给了严律,自己则继续去处理各族的事情。
临挂电话前老棉问胡旭杰的事儿可以暂时不对其他族的妖说,毕竟主要犯事儿的是邹兴发,但佘龙和邹雪花问起来怎么办。
老棉迟疑道:“刚才小龙去医院的时候,顺道去看了看雪花。那孩子状态很不好,你过去的时候她还能坐着说话,小龙过去的时候她只能躺着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还问小龙大胡在做什么,小龙糊弄过去了。”
“先别告诉她,一个是她爸一个是她对象,这事儿告诉她肯定要糟,就说大胡让我指使去外市出活儿了,”严律道,“小龙那边儿我等会儿给他发个消息。”
老棉叹口气儿:“老邹拼了命不惜把同族推出去,就为了救雪花。哥,你说他有没有想过雪花要知道自己亲爹这么做,她还怎么活?”
严律被问住了,老棉也没需要他回答就挂断了。
活着总会遇到许多没有答案的事情。
就像薛清极拼命想要活下来留在他身边一样,甚至动过和山怪、赵红玫一样的念头。这是一种执念,雪花是邹兴发的执念,严律是薛清极的执念,这执念的源头是因为爱。
爱的可以放下底线,甚至爱的不需要另一个人来参与决定。
不同的是薛清极还想从严律身上得到同样的回应,所以他反复试探,让严律有了给他两巴掌让他好好做人的机会。
而邹兴发对女儿的感情,和赵红玫是一样的,这两位父母不分人还是妖,都无条件地为孩子放下了尊严、道德甚至是性命。
却没想过徐盼娣和邹雪花在得知真相的时候,又要怎么面对现实。
严律忽然很庆幸薛清极是那么个追根究底的性格,才让他俩能对这些问题认真谈谈,即便是争吵干架互不理解,但对对方的感情也还是让彼此各退一步。
这选择里至少严律参与了,所以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严律觉得自己都能接受。
烟烧到了底,严律回过神儿,将信纸拿出来拍照发给佘龙,又简单说了对目前情况的推测后,点开老棉发来的信息查看。
监控不知道具体是哪个摄像头拍到的,并不清晰。
依稀能辨认的出是凌晨三四点的老市场街头,邹兴发的车缓缓开到,因为监控范围有限,所有没拍摄到胡旭杰的车。
车挺稳差不多过了十几分钟后,邹兴发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向街对过一处小道。
小道似乎还停着一辆车,停的十分狡猾,只能看到车灯亮着,但车牌车型一概看不清楚。
邹兴发怒气冲冲地疾步过去,也跟车一样隐没进阴暗小巷中。
过了五六分钟,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镜头外走进来。
胡旭杰人高马大的轮廓弓腰蹑步,一寸寸地挪到小巷外,想偷听里边儿的对话,但又不敢靠近,抓耳挠腮地蹲在一处店面忘记收走的竖牌后不肯离开。
严律一瞧见他这笨贼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这小子这会儿看样子还没出什么问题,胳膊腿儿都在。
邹兴发一直没从车上下来,严律将视频进度向后拉了一段,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两辆面包车前后脚开进监控范围内。
车上下来两个妖,严律认出是赤尾里比较顶事儿的俩小辈儿,也是跟邹兴发有直系血缘关系的小辈儿。
胡旭杰急忙躲起来,俩小辈儿下了车也走进小巷,胡旭杰才慢慢从角落里走出来,然后蹑手蹑脚地来到面包车旁,显然是想查看里边儿拉的是什么。
即使视频里看不清楚,但严律也多少猜到了胡旭杰会看到什么。
他会看到长满了秽肢即将孽化或者暂时还算稳定的同族。
果然,视频中胡旭杰愣住了,似乎无法想象地揉了揉眼睛,又给了自己一耳光,试图清醒一点后再查看,这次他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严律看到视频中他撑在车窗上的手慢慢下滑,最后蹲在地上抱着脑袋。
变故也就是在这时发生,小巷内,邹兴发走了出来,他一眼瞧见胡旭杰,起先是愣了下,随即疾步过来,过程中不断向后看,应该是看小巷内有没有别人发现。
邹兴发冲到胡旭杰身边,将他朝外推搡,过程中他试图捂着胡旭杰的嘴不让他发出动静。
但胡旭杰本来就是个鲁莽的性格,这段时间被快活丸造成的心理压力和愧疚早就将他折磨得精疲力尽,他在孙氏医院地下的时候听完了严律等人对快活丸的分析,已经很清楚所谓的“药材”是什么。
现在再看到车里的同族,胡旭杰再蠢,也已经明白了邹兴发要拿这些妖做什么。
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几近崩溃,不顾邹兴发的阻拦,一拳打在了自己老丈人脸上。
对胡旭杰来说,邹兴发一直是讨好的对象。
他知道邹兴发瞧不上自己这混种,小时候他就跟同族格格不入,好在他爸老胡和严律有些交情,在妖皇的庇护下,赤尾对他才算接纳。
等他和邹雪花交往,邹兴发对他的不满就彻底不装了,直接摆在脸上。
为了讨好老丈人,胡旭杰在他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喘,唯恐老丈人听到他呼吸声都觉得像抽油烟机,只要不是公务,胡旭杰跟老丈人说话基本都一口一个“您”。
但这一刻,胡旭杰的拳头落在了邹兴发的头上。
往日从不打眼瞧胡旭杰的邹兴发却没有任何反抗,他沉默地挨下这一拳,等胡旭杰要再落下第二拳的时候才以灵力聚在掌中,轻松按下了胡旭杰的胳膊。
他语速奇快地说了几句,但话没说完,小巷内的车灯闪了闪。
并非是车灯故障,而是有人下车后站在了车灯前。
严律直起身紧紧盯着屏幕,却始终无法看清站出来的到底是谁。
那人似乎开了口,邹兴发和胡旭杰暂时停下争执,胡旭杰朝那边儿看了一眼,似乎是很吃惊,但随即勃然大怒,竟然半化出原身来扑向小巷,邹兴发大惊,立刻也化出些许原身上前制止。
巷口的车灯急速忽闪,片刻过后忽然又恢复如初。
五六分钟后,小道里车灯渐渐熄灭,严律知道这是车开走了。
邹兴发和胡旭杰并肩从小巷走出,刚才的两个开车的赤尾也跟在身后,各自手里拿着几张符纸,分别贴在面包车和邹兴发的车上,而胡旭杰也被硬塞了一张。
邹兴发似乎在和胡旭杰解释什么,但胡旭杰听不进去,他反手推开邹兴发,指着他鼻子点了点,嘴里大概是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邹兴发沉默地听着,目送他走出镜头外,自己摇摇头,也上了自己开来的车。
另外两个赤尾在他的嘱咐下重新回到面包车上,邹兴发的车一开,两辆面包车随后跟上,几秒后,严律惊愕地发现胡旭杰的车也紧随其后开走,这次并非跟踪,而是同路。
贴在车上的符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四辆车一开始还十分清晰,但开出去几米远后竟然在监控里模糊起来,像是一道急速过去的影子,知道是车,却难以分辨到底是什么型号什么车牌。
监控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严律眉头紧锁,他将视频转给了董鹿和薛清极各一份儿,然后倒回去重新看了一遍。
邹兴发发现胡旭杰在场时第一反应并不是要让他闭嘴或者带走他,相反,邹兴发的肢体语言表达出他希望胡旭杰立刻离开。
这或许是因为邹兴发不希望胡旭杰搅合进这浑水里,他很清楚这不是好事儿。
他平时对胡旭杰不给个正眼儿,但近两年其实态度已经松动到底了——没有一个爱孩子的爹能对一个十年如一日为自己女儿付出一切的妖摆脸色。
所以就和胡旭杰当时在出租屋时为老丈人遮掩一样,邹兴发的第一反应是让女婿立刻远离危险源,即便是挨了揍,邹兴发都只推着他要他立即撤走。
但他并不知道,胡旭杰已经回不了头了。
他这趟来,是指望死在出活儿的路上的。
所以胡旭杰不仅没有离开,反而为车上那些昔日未必瞧得起自己的同族和邹兴发理论。
这也终于让邹兴发来见的那位露了面。
虽然监控中没有记下这人的面孔,但凭着严律对胡旭杰的了解,这人很有可能是胡旭杰认识的人,因为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疑惑和打量,而是愣住了,应该是在瞬间理清了许多自己之前不理解的地方,所以随后勃然大怒。
放下视频,严律捏了捏鼻梁。
指望监控来追踪车辆去处应该是没戏了,贴在车上的符显然就是为了规避被拍摄到而贴的。
手机震了震,严律直起身接了电话,薛清极的声音从话筒那边儿传来:“影像我已经看了。联系你是说另外的事情,孙化玉方才已将快活丸最后一位成分分解出来,应当是混杂在其中令人神经麻痹、阵痛致幻的一种混杂了灵力的药物,这灵力很特殊,是——”
“妖。”严律苦笑道,“是赤尾的能力。”
电话那头薛清极毫不委婉地回答:“对。邹兴发早已参与其中,胡旭杰并不清楚,我想他应该是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了什么,瞬间明白了邹兴发是制作快活丸的人之一,所以才会怒不可遏。”
“发现了那车里全都是赤尾吃药时间较长却还没出事儿的妖,”严律一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监控是在仙门附近发现的,这应该也是最后能追查到的监控了,邹兴发应该是去堵人的,所以他出现在仙门,这意味着掌控更多的那位是仙门的人。”
薛清极极轻地叹了一声。
一切竟然真的又和千年前一样,仙门和妖都被玩儿了进去。
“仙门召集了世家散修开会,现在各家大概都在惶惶不安,”薛清极道,“想必妖族应该也大差不差。你,”他顿了顿,“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严律听出他语气里的在意,也听出他努力把这份儿关心给压得不怎么起眼。
在薛清极眼里,严律大概始终都是清醒又果断的妖皇,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妖,总显得看淡生死。
但同样是只有薛清极知道,严律还是会哭的。他只是活得久了,并不是活得麻了。
这种矛盾让薛清极既在意严律此刻的状态,又不大想表现得太明显,免得让严律更不舒服。
小仙童的拧巴可见一斑。
但这拧巴多少有点儿可爱。
严律咬着烟道:“现在可以追查的线索,一个是胡旭杰那边儿的去向,另一个是肖氏那边儿。”
薛清极道:“刚才董四喜和我联系,肖家那边应该有一批所谓的止血补气丹要制好,仙门已安排了人手监视这批货的去向,除了他自己要吃的部分,幕后之人想要继续培养合适的‘药材’,大概也很需要这些东西。”
电话那边儿隋辨说了几句提醒了他,薛清极又道:“另外,在你发来影像之前,董四喜跟我联系时说她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有关当年你们被困隔壁市怨灵地,没来得及前往蛟固的事。”
严律愣了下,当年事情他记得不算清楚了,不知道董四喜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茬。
薛清极又道:“你若有空,不如和我在仙门碰头,我和隋辨已经快到了。”
严律想了想,现在手头的线索都需要等时间,确实可以去一趟仙门,许多事情也要和董四喜当面交代。
那边儿薛清极没听到他回答,又说:“来仙门,我想见你。”
电话那头隋辨跟让大象踩了脖子似的咳嗽起来。
严律回过神儿来时,一摸自己唇角竟然是上扬的,赶紧强行给按下来:“知道了。”
薛清极听到他那个变调了的“知道了”,忍了又忍,还是挤兑了一句:“妖皇这腔调,拿去演现在的短剧都要在评论区被人单拎出来嘲笑。”
“边儿玩儿去,”严律骂了一句,“少刷手机,这么大年纪了有点儿自觉!”
电话挂断,严律将手机丢到副驾。
手机在坐垫儿上滚了滚,压在了深灰色的针织围巾上。
严律的目光也跟着落在上头,才发现一端尾部还织出来了个花样儿。他抬手撩开看了看。
是一头和他捏出来的小灵兽很像的狼。
严律将围巾叠好,重新放回副驾,发动车前往仙门。
他现在也很想见小仙童。
严律车开进老市场,却没直奔仙门,而是拐进了另一处小道,也就是之前监控录像里看不清的那地方。
他把车停稳,下车四处看了看。
虽然残留的痕迹十分微弱,但严律还是感觉到一丝妖族以灵力催动术法留下的蛛丝马迹,看来胡旭杰怒气上头时应该是想在这里揍那个幕后之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停下来了。
很可能是因为幕后的人说服了胡旭杰,用的理由八九不离十还是邹雪花的药。
严律点了根烟抽了两口,听到外边儿有“叭叭”地喇叭声,走出小道一看,隋辨开的车停在街对过儿,正摇下车窗对他挥手。
薛清极则直接从后座推开车门下来了,他倒是把严律那件儿短风衣穿出些文艺青年的气息,没人知道这人刚学完初中语文。
严律站在街这边儿刚抬起手挥了挥,就见薛清极已笑了,从街那边儿走过来。
严律想起千年前薛清极听闻他来六峰,大老远跑回来,撩开帘子时的模样。
与那时风雪落肩不同,这会儿落在薛清极发丝肩膀的是千年后的晚霞。
严律已经记不清千年前薛清极的许多模样了,弥弥山月升日落,他俩时常结伴而行,明明应该是无论黄昏还是黎明的样子都记得,但严律偏偏是记不清太多的。
他突然感觉自己狗屎一样的一生其实好事儿还是很多的。
狗日的老天对他总算不错。
活得久,还是有好事儿的。
“我还以为是在仙门门口碰头呢,”严律等薛清极站稳到自己面前,笑了,“怎么跑这儿了?”
薛清极朝他伸出手:“我猜你应该会来影像上胡旭杰最后出现过的地方,所以直接过来了。”
他伸手的动作很自然,严律愣了下,虽然不清楚他什么意思,但还是下意识伸出右手拉住了。
薛清极想起自己之前刷视频时无意看到的萌宠类短视频,人一伸手,表面儿凶狠站起来快一人高的猛犬也会递过来前爪跟人严肃握一握。
他没忍住笑了,见严律狐疑地看他,薛清极自然是不说自己为什么才笑,只掰着他右手撩开他袖子看了看,见云纹和自己上午离开时见到的大差不差,应该是没有因为情绪问题而激化。
“我路上在思考,”薛清极的手指在他留下的魂契上点了点,“如果你为了赤尾的事情使得这术又折腾起来,那我要不要去将仙门里的人一个个砍一遍,看看凌晨时出现在这里的到底是哪一个。”
严律听的十分无语,奚落道:“别忘了你现在这身体,砍到第三个就要流鼻血,第四个就要头疼了。”
薛清极嘴唇动了动,刚要争辩,便感觉到严律的手扣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将他按下来,在他嘴唇上吻了吻。
“行了,少发癫。”严律亲了一口,不自觉舔舔嘴唇。
他俩虽然在小道里,和外头略隔着些,但毕竟主路上还是人来人往。
但妖皇向来忠于自己的欲望,想亲对象就亲了。
薛清极眼底笑意里翻腾起些许侵略性的渴望,他一贯睚眦必报,立即以同样的方式回击,吻住严律的嘴唇又咬了咬才肯罢休。
可怜隋辨刚走下车又摸了回去,蹲在车边儿数地上的蚂蚁玩儿,等这俩活爹从小道走出来,这才敢直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严律:“严哥。”
他眼神儿里已显出了有许多想问的,但无论哪个问题都绕不过胡旭杰,隋辨怕严律伤心,所以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严律瞧见他这没出息的哭包样儿就没脾气,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先找四喜,咱们还有的忙。”
*
老棉回来了的最大好处,就是严律可以更放心地将街上的事情暂时放下,有老棉老佘在,街上基本有事儿就会立刻有条理的传下去,辈分儿在那儿,各族的族长也给面子。
又有佘龙青娅这样有能力的小辈儿撒出去卖力气,严律只需要等他们把查到的消息汇总后告诉他就可以。
反倒是仙门要麻烦一些。
世家本来就小心思多,不如妖族的各支儿需要抱团取暖,没你仙门人家估计过的还舒服一点儿,散修则是许多都不想掺和进来,独善其身总比找麻烦要强许多。
所以老太太不是必要时间很少召集各家和散修上仙门,这回显然也是急了。
蛟固死了一批人,之前还不知道快活丸的时候也死了一批,孙氏医院死了一批连带着老孙一起没了,各家早就搅合进来,事儿大了,她有不好的预感。
隋辨自个儿就能代表隋家,直接引着严律和薛清极上四楼。
上楼时薛清极道:“邹兴发一开始似乎并不打算让胡旭杰参与进来,他一直在劝说胡旭杰离开,并且强调已经找到了救雪花的办法。”
“那视频没声音啊,你这都知道?”隋辨问。
薛清极指了指嘴唇:“勉强能看懂一些。”
这回轮到严律惊讶:“你什么时候连唇语都学会看了?”
“无师自通。”薛清极语气谦虚,眼神儿却毫不谦虚,瞥了眼严律,“妖皇若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喜欢盯着某人的嘴唇看,自然也会琢磨出些门道。”
严律:“……”
隋辨:“二位哥,你俩说话要不还是避着我点儿吧,或者还用你俩以前的加密语言也行,不然我实在接不上话啊。”
“别搭理他,发癫的时候是这样,”严律轻咳一声,“各家家主都散了?”
说散也没完全散。
仙门很少能把这些家主攒一起开个大会直接下达任务或者汇报通知,因为家主们赶过来的时间不一样,还有那些散修也很难在一个时间段集体过来,因此董四喜只能分批次见面。
严律到的时候她已经见了三四批修士,孙化玉一直守在会客厅,见到严律便站起身笑了笑:“严哥,鹿姐交代了,您过来就直接进去,老太太急着见你。”
孙氏损失惨重,家主直接就没了,孙化玉属于临危受命,在老太太的担保下直接继任。
孙氏的医修们没有任何意见,经历了医院那一遭,以前世家内部的那点儿勾心斗角忽然都没意思了。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其他各世家,还在会客厅的几个脸儿生的家主都站起身,对严律点点头,表情凝重,都知道严律过来是带着老堂街的消息。
共同遭此麻烦,世家对妖族的态度顿时缓和,甚至因为妖族最近也遭到打击而有些共情。
严律并不在意这些他迟早都会忘的人,大眼扫过便朝着老太太的屋子走。
“从医院地下一层回来身体就不好了,”孙化玉在严律耳边小声道,“她这几天在嘱咐后事儿,我们虽然已经劝了好几次,但她却不跟我们多说,鹿姐在的时候还好些,您操操心,劝两句。”
他没明说是谁,但严律和薛清极都知道这说的是董四喜。
薛清极侧头看了一眼,见严律眸中闪过一丝悲色,不由攥住他的手握了握。
严律被他这一用力回神儿,点点头。
董老太太的屋内照旧点着养神定魂儿的药香,严律推门进去,她正拿着根吸管儿慢悠悠地搅合着奶茶底部的椰果珍珠。
董鹿见到严律和薛清极,急忙腾出沙发来让两人坐下。
“可算来了,”董老太太盘腿儿坐在沙发上,指挥董鹿和隋辨将桌上的几杯奶茶分了,对严律笑了笑,“大胡的事儿我知道了,肖家的事儿你也知道了。”
严律观察着她的脸色,见她银白发丝照旧梳得一丝不苟,双眼清明,但眉宇间暮气难掩,心中一痛,面儿上却不显:“赤尾做了这种事儿,我是真的没想到。”
“是他们自己选的,死活都要自己担着!”董老太太一拍沙发扶手,语气里带着些许冷意,“肖暨……哼,他是怕死怕极了,他老婆死的时候让他吓破了胆儿,为了自己续命什么都不要了,还不如邹兴发,好歹是为了孩子!”
她这模样是已经想明白了,继而语气一缓:“但点子那小孩儿不错,估计根本不知道亲爹的破事儿。我先不告诉他这些,肖家的事儿门里先私下处理,尽量让他晚些知道,你看行不?”
严律和薛清极点头同意。
薛清极道:“你之前提起了当年蛟固的旧事?难道是想起了什么?”
董老太太说了几句便有些力不从心,点着烟袋锅子抽了几口:“与其说是想起什么,倒不如说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严律愣了愣:“什么意思?”
“当年你我同时接到消息,奔去和蛟固完全相反的地方,陷进怨灵地,”董老太太道,“但我今天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当年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了。我给老棉打了个电话问,你猜怎么着?”
她冷笑一声:“他磕磕巴巴想了他娘的半分钟,硬是也没想起来是哪儿来的消息,你说巧不巧?”
第086章 86
严律在脑内急速搜索对当年事情的任何相关记忆。
“当时是得知那边儿有怨神活动, 消息递过来的时候我正好就在老堂街,”严律思索道,“老棉说消息含糊, 不打算让我跑一趟,他先去查查,但死了许多妖和普通人是事实,消息虽然不清楚, 可描述中的现象确实和怨神相似, 我怕他应付不过来,所以走了一趟。”
薛清极问道:“你们见到怨神了?”
严律摇头:“屁都没有。”
董老太太:“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当时仙门先到一步, 确实有异常的孽灵活动痕迹, 当时卷进去了很多普通人,有当街发疯开车连撞了好几个人最后自己也死了的, 还有一声不吭放火烧了整栋楼的,已经超过了低级孽灵的影响能力, 二度、三度融合的孽灵又一贯只爱直接袭击活物,当时的场面更像是有神智的秽物屠杀过后做出的伪装。”
光是听这个形容, 薛清极就理解了严律为什么会果断选择跟着老棉一起出活儿。
确实很像是有脑子的怨神的行为。
董老太太又说:“调查的时候虽然没找到怨神, 但一直都有零星线索,我和老棉顺着查的时候被引进了怨灵地,全都陷进去了。”
“之前我听您说过, ”隋辨接腔, “严哥破了怨灵地后身体受损严重,已经丧失了反应能力, 不得已您和老棉只能将他先安排在安全的地方,再赶回蛟固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严律差了半步没捂住他的嘴, 被这小子一家伙全秃噜出来,当即下意识看向薛清极。
薛清极眉头一皱,目光闪电般看向隋辨:“受损严重?”继而猛地转向严律,“有多严重?”
严律刚说了句“也就是点儿皮肉伤”,老太太就咬着烟嘴儿道:“当时虽然没有真遇着怨神,但那怨灵地也很凶险,孽气、煞气等异气混杂,灵气也掺杂其间,大量融合程度极高的孽灵徘徊,基本就是个死地,还有许多没有散去的生灵魂魄残留,为了让他们还有投胎的机会,所以严哥破怨灵地的时候不敢直接下死手,反倒遭到反噬,怨灵地被破时多种气流和孽灵四散,他已被反噬又要捞人,所以来不及闪避,吃了大亏。”
严律发现这屋里要捂的嘴实在捂不过来,讪讪地松开隋辨,后者被松开后连滚带爬地跑到不会被波及的小角落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薛清极并未说话,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平静而缓慢地敲了几下。
这动作严律莫名有点儿眼熟,随后想起千年前这人就有这么个小习惯——他动杀意之前如果是坐着的,总喜欢这么敲两下手上的剑。
现在因为趁手的冲云不在,所以他基本没再做过这动作。
严律当即狡辩:“我真记不太清了。”
“那也正常,”老太太这回倒是没拆他台,竟然点了点头,继而道,“你那会儿浑身都快没好肉了,直接人事不省,我跟老棉爬出来的时候还剩一口气儿,看到你差点儿当场把这口气儿咽了。”
这种多种混杂气造成的气流和境外境内情况有些相似,但对当年能独自破了弥弥山境外境的严律来说本来也不是不能做到全身而退。
但当时情况复杂,且严律身体也大不如前,多方因素综合之下,严律能保住陷进怨灵地的其他修士和妖已属不易。
薛清极这才想起之前在地铁上,严律曾跟他提过自己当时因身体出现了一些问题所以在修养,之后便打岔糊弄过去了。
原来就是这么个“问题”和“修养”。
严律见他不再开口,竟然比他当场发火还要吓人,咳嗽一声:“之前你问起来,我不是不跟你说——”
“那是什么呢?”薛清极笑着侧头看他。
严律被这毫不及眼底的笑噎了下。
薛清极又道:“你担心什么?我也不会发什么疯,已过去了几十年,你该折腾的一个不落,我是参与不进去了,跟我说不说也没什么不同。”
这语气轻飘飘的,但看严律的眼神儿却跟好像恨不得碾死他。
他到底难改性格里的执拗,无法弥补千年时间里自己的缺位,薛清极打心底恼怒。
严律不知道自己的心虚有何而来,但虚得很彻底,顿时不吭声了。
一扭头,瞧见屋里董鹿隋辨连带老太太,三双眼睛瞪得溜圆,不可思议又稀奇异常地盯着他。
严律不耐烦:“看个屁啊?”
老太太悠悠道:“是啊。”
严律:“……”
老太太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烟:“那会儿你没法挪动,我和老棉也元气大伤,再赶去蛟固已经来不及了。后来事情太多,我也从没怀疑过当时那些事儿有什么问题,但现在一回想,当年要不是咱们都被困在怨灵地,蛟固未必会那么惨烈。”
“这么一说,”严律皱眉,“我后来再去现场看时,发现那地方基本没什么魂魄残留。”
薛清极:“当时为何没人怀疑?”
老太太道:“当时死里逃生出来的几个世家子弟告诉我,建筑内孽灵太多,解决过后修士们差不多已没有力气了,大火烧起来时梦孽留下的困境还没消散,他们被困在火中错失了逃走的机会,等于是被活活烧死在里头,怨气太重招来了四周零散的孽灵,将魂魄吞噬干净了。”
蛟固和求鲤江相似,虽然有大阵庇护,但这些年来阵已残缺不堪,四下都有孽灵。
四十年前跟着严律出活儿的偏偏是老棉和老佘,那会儿虺族还没聚起来,能配合前往蛟固的妖也不多,压根没能调动大阵的力量,单凭也已衰败的孟氏,没能保下所有人也并不稀奇。
老太太说到这里,剧烈咳嗽了几声,董鹿慌忙帮着拍后背,又喂她吃下孙化玉开的一些药。
严律看向她,老太太摆摆手:“也怪我,我女儿女婿死在里头烧成了两捧灰,对我的打击太大,根本没心思深究这件事儿。现在想起来才觉得蹊跷,严哥,你不觉得咱们像是被调开了吗?”
严律想明白了董四喜说这事儿的意思:“能调动我、老棉和你的东西,现在确实也只剩下怨神了。当时我以为那个所谓的怨神并不存在,但现在快活丸都已经搞出来了,千年前的东西又出来,怨神再造出来也未必不可能,只是和我们这些走到陌路的修士与妖一样,都不如当年了。”
所以才只放出了一个,也就是这一个就足以调走严律,因为知道他不可能放任不管。
“调走我们,”严律猛然想到,“是为了让我们管不了蛟固的事儿!”
薛清极冷冷道:“万一不止呢?如果你当时没有尽力保下所有人,如果老棉和董四喜全部折在了怨灵地呢?”
董老太太略一思索,不由毛骨悚然:“那仙门就暂时没了掌事儿,老堂街也必定陷入混乱。”
“仙门可以继任掌事儿的人不多,你死了,严律手臂上术的解法和稳固之法没有传下来要怎么办?”薛清极道,“你的女儿应当也颇有资质吧?所以她去了蛟固,就不得不死在那里,这样就暂时断绝了仙门继任的人的最好选择,如果你已提前将术告知了她,这样也能保证最后的知情者不存在了。”
董老太太脸色发白,女儿女婿是她一辈子的伤痛:“确实,我当时有意选小安继任,并非为了血缘,而是她那辈儿里就她一个出挑的,和严哥关系也好,我悉心教导就指望她能当个合格掌事儿,从小就让她出活儿,许多难办的活儿都交给她……”
她因苍老而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掩去眼里泪光。
董鹿半跪下来攥住她的手:“姥姥,这不怪你,开始修行,许多事就身不由己了。妈自己应该也是知道的,她留下的以前的手记里从来没有抱怨。”
董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背,长叹一声:“小安死后,我再带你时就不敢再把你那么随意地撒出去了……咱祖孙俩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如果你出事儿,还不如直接要了我老命。”
严律心中发冷,没想到四十年前竟然就已经遭到算计。
好狠的手段,差点儿直接就断了老堂街和仙门。
隋辨意识到问题太大:“那到底是谁?”
严律斜倚在沙发上,手指摸着自己的下巴,他脑子里转的飞快,不知为何总会想到当年被上神击落的邪修虚乾。
但这人的尸体在洞里被发现,这就证明这人即使真的和薛清极一样机缘巧合活到现在,那也应该改头换面了。
他抬起眼来:“当年的事儿,到底有没有人从中受益?”
董鹿擦了擦眼泪,明白严律说的是什么意思:“严哥你和姥姥都不在,老棉老佘也离开,那尧市和蛟固就彻底没人了,只剩孟氏还能支撑。”
“死在蛟固的修士们没有留下任何魂魄碎片,如果不是被孽灵吞噬,那结合现在的情况来看……”隋辨说了一句,不由看了眼老太太。
老太太方才的颓废苍老之意忽然一扫而光,双眼中憎恨和愤怒交织,竟然让她一口气儿顶起来,整个人仿佛被撑着支棱不少:“一口气儿抽走那么多修士的魂儿,想必做了不少的药吧?!”
隋辨心里不忍,小步凑过去,也蹲在了老太太身边儿。
老太太左手抚着董鹿的脑袋,右手按着隋辨的肩膀,像搭着俩试图安慰她的小狗。
严律道:“蛟固的事儿发生后,孟氏大换血,老孟也就是在那时候继任的。”
老太太一愣,随机道:“不错!原本轮不到他,他年幼的时候性格沉闷,资质虽不错,但心性软弱,后来不知道是不是蛟固的事情刺激到他,以至于他性格大变,继任之后倒是能担起孟家了。”
薛清极想要再说,忽然觉得鼻中一热,鼻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他在肖家地下藏室那一同肆意胡闹,让这不大能配合得上他魂儿的身体略有些承受不了,疲倦感早已有,只是这会儿才汹涌起来。
严律被他鼻中的红色刺得眼疼,急忙伸手过去按住他额头将灵力探进去,见他还去捂鼻子,又急又怒:“你还顾你那形象有用吗?董鹿,拿点儿纸过来!”
董鹿早已扯了几张抽纸,一看那鼻血小溪似地在薛清极白皙的下巴上流淌,干脆直接拿了一整盒的抽纸给他,担忧道:“小年没事儿吧?以前也没这么爱流鼻血啊。”
隋辨神色复杂又忧愁地看着薛清极,对上了后者的目光,刚张开的嘴又被那眼神儿里的威压给按得闭上了。
“没事,”薛清极不着声色地收回瞥向隋辨的目光,“只是有些累了,头疼。”
董四喜沉默地看他片刻,并未多说,只道:“你和严律现在仙门休息,事情虽紧,但也不能打草惊蛇,肖氏我已派人盯着,严哥给的视频我也看过了,大胡和邹兴发的踪迹监控应该是拍不到了,但我已交代下去,凡出尧市的路口都有仙门和老堂街盯着一一盘查,不如就在这儿等结果。”
严律看了眼手机,佘龙在看到胡旭杰的信后打了几个电话他没接,发信息来只说了一句“找到他,我要揍死他”后就没了动静,除此之外就暂时没有别的消息,老堂街应该也在连轴转。
“也行,”严律等薛清极擦干净脸上的血污才站起身,“找个安静些的房间,顺便拿点儿吃的。”
董鹿应声出门为两人安排。
临出门前,董老太太在背后喊住严律:“严哥,大胡……我看也是差不多了,救得了就全力救,要真走到最差的地步,你要怎么办?”
最差的地步,大概是孽化到了最终阶段,甚至可能成为怨神。
薛清极侧头看了眼严律,见他眸色深深,一手握住他的手腕:“无需担忧,我来解决。”
屋内沉默几秒,严律冷沉的声音响起:“不,我来。”
严律抬起眼,眸中仍有痛色,但已不再动摇:“到了那一步,我来亲手送他走。”
“妖皇……严哥,”董老太太面露不忍,“仙门也可以帮忙,你不必——”
严律摇摇头:“我既然没法儿救他,就由我替他结束一切。我知道他是什么想法,我年轻不懂事儿的时候,也只希望能死在亲近的人的手里。”
薛清极唇瓣轻微抖了下,缓缓抿起。
妖皇是生死之外的特例,他肩负不起周围人和妖的生的时候,就决定肩负起他们的“死”。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也算有始有终。
他活到现在,唯一一次希望自己的性命被别人背起来,是交给了薛清极。
但薛清极却无法办到。
仙门的房间空出来的不多了,并不是全都有人入住,相反,大部分人手都撒了出去,只有轮班回来短暂的休息时间才住。
但也就是因为回来的人倒头就睡,下一批回来继续用,以至于收拾干净的休息室不多。
董鹿勉强找了一个最里间的,简单收拾了一下招呼严律和薛清极休息,又去食堂打了两三道菜几个菜角上来,这才静悄悄离开。
门一关上,只剩严律和薛清极两个,气氛就猛地松了下来。
严律苦笑道:“这丫头,连客气客气找两个房间都不讲究了。”
“有何讲究,”薛清极鼻血还在流,暂时还吃不下东西,“即便是两间房,我也还是要去找你的。”
这话直白又有点儿烫人,严律愣了下,不由笑了:“也是,我现在还真放不下你了。”
薛清极把纸巾缠绕在指头上抵在鼻下,鼻头发红,使得他笑起来是蛊惑人心,等严律被晃了下眼后,他又拿起一个菜角:“吃了,别剩下。”
“……”妖皇认命地拿起一个嚼了几口,坐在沙发上拍拍自己腿,“过来,我再给你镇抚一下。”
小仙童略有些犹豫,等严律狐疑地看他,他才开口:“你手上都是油。”
“那你自己躺床上休息,”严律没好气儿道,“老子这大油爪配不上您这仙人脑门儿。”
躺在枕头上的滋味,当然比不上躺在爱人腿上的感觉。
薛清极几乎不需要多想就无视了严律的“油爪”,过去躺在沙发上,脑袋枕在严律的腿上。
严律心里憋笑憋的难受,拿湿巾把手擦了一遍儿,才在从“上刑场”的表情里松弛下来的薛清极的注视下捂住他的眼睛:“你虽然睡不着,但好歹休息会儿。”
薛清极感觉到眼前被一片温热的昏暗覆盖,严律的灵力灌入,他的鼻血也慢慢止住。
这屋子的确十分安静,窗外暮色四合,逐渐沉入夜色。
一整天并未怎么耗费力气,但或许是心理上的疲惫更累人,严律原本是指望薛清极能睡一会儿的,但不知怎么着自己却稀里糊涂地眯了一觉。
从薛清极回来开始,严律的梦就逐渐和以前的记忆挂上了钩。
当年上神在他眉间一点,消散前最后留下的最后一个术令他不再久记会使他痛苦的记忆,那时他的刀捅穿了上神的胸膛,上神的神魂四散前已知道严律要承担的“赐福”是什么,利用最后的力气庇佑他一程。
但不知为何,对薛清极的记忆却保留了许多,以至于千年后都没有彻底忘记。
一部分原因可能是他始终都在看着那些转世,对记忆一直有所刺激。另一部分原因,严律后知后觉地明白,因为那些记忆并非全都痛苦,相反,薛清极本身对他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人。
以至于他的回归好似一个破冰点,砸碎封固严律记忆的冰面,以他为中心,相关联的记忆逐渐碎片化地出现。
他在梦里想起自己化出原身,用被上神以神力加固过的兽牙咬碎了上神已污浊的魂魄碎片,以免其外泄污染更多生灵。
后来孤独地活了一段时间,一度想要了结自己,自然都失败了。于是四处干架成了他最后的指望,他希望能出现个什么很厉害的怪物,把他给杀了,结束这漫无止境的生命。
没想到怪物竟是他自己,一路打打杀杀,回过神儿来已经坐拥弥弥山,脑袋上被安了“妖皇”这么个称呼。
哦,严律想,原来自己从得到“长生”的那一天起就在送身边的人走了。
第一个送走的是上神,后边儿是上神以前收养的灵兽散妖,再后来就太多了。
他在梦里急速掠过那些模糊的脸,最后定格在一张显出兽瞳和蛇牙的苍白的脸上。
周围是大雪枯草,孽灵怨神的嘶吼尖叫在梦中清晰无比,他冲过去拽住那妖歪倒的身体,那妖的头一扭,折在脖子上,只剩半拉皮连接着脑袋和脖颈。
严律想起来了,这张脸是钺戎。
弥弥山被袭,他喝了对妖来说致命的毒酒,尚未排出恢复,钺戎撑着他从山上冲出,浑身伤痕。
刚来到山下还未松口气儿,却听得有人斯文地喊了声:“妖皇?”
钺戎和严律一同回头,见一白衣修士站在一棵树后看过来,等看清严律的状态,那修士笑了,点点头:“真的是,妖皇确实厉害,这样都没能完全丧失行动能力——我要的就是你这样的身体。”
他身后钻出两头怨神和数只孽灵,钺戎大惊,严律强撑身体推开他,要他立刻去仙门求援,随即化出原身与怨神缠斗在一起。
那时他身体已不听使唤,缠斗时脑子也不算清晰,已记不清打了多久,只记得兽嗥震裂四周积雪。
两头怨神收那白衣修士的控制,与寻常怨神不同,略显呆板,能力似乎也低一些,严律的兽性已被激起,原身和人身交叠穿插,利爪和长刀带起灵火爆燃。
那修士显然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有此力量,脸上露出渴望与愤恨多种神色,被严律一击得手划破胸膛,从空中跌入雪堆,重伤无法动弹。
严律要再追,却见他接了几个手印,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转过头去,放心不下严律的钺戎杀了回来,替在毒酒作用下感知混乱的严律挡下了怨神劈下的一爪。
严律脑中一片空白,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
钺戎一张嘴,吐出几口血水,他已说不出话,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对严律道:“阿兄快走。”
白衣修士趁这一个空挡遁地而走,四周怨神一个被严律斩杀,另一个也随着他的离开消失。
严律回过神儿来,扑上去捞钺戎,才发现他的脖子已经断了。
不能回撤弥弥山,严律背着钺戎的身体朝前走,体内毒素发作到了顶点,他起先是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踉跄着脆倒在了雪堆里。
背上的钺戎压在他身上,严律在混沌间又听到那“滴答滴答”的水声。
他猛地睁开眼,从梦中惊醒。
头疼和窒息同时压下,严律大口喘气儿,一只手伸来摸了摸他的脸,摸到一手冷汗,顿了顿,抱住了他。
“你做噩梦了。”薛清极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很轻,却很清晰,很真实,“醒了,严律,醒了。”
严律捂住自己双眼,混乱地低吼道:“把水龙头关上,漏水声音烦死了!”
薛清极愣了下,停顿片刻,却并未反驳,而是吻了吻他的脸颊,说了声“好”,随即站起身真的去了一趟洗手间。
严律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神智回笼,见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是夜色人间,哪儿有什么水声。
薛清极从洗手间里出来,站在光线昏暗的屋里看着他,平静道:“我已经关上了。”
区区六个字,严律不知为何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崩溃。
他终于意识到困扰自己许多年的声音是什么,右臂疼得厉害,他无法抬起,只能用左手捂着眼道:“……没水龙头什么事儿是吧?”
薛清极没有回答。
严律笑了一声:“是我有毛病了,那不是水声,是钺戎的血从我后背滴下来的声音,是你们的血滴下来的声音。”
薛清极只停顿了一秒,便明白了一切。
他只知道钺戎战死,严律说过钺戎的脑袋被砍掉,他后来回弥弥山时特地补全了才埋葬。
原来不仅如此。
毒没有要了严律的命,但却让他四肢麻痹了很久无法挪动,他趴在雪堆里很久,钺戎的尸体在他的后背上,血从脖颈流出,滴落在他耳边。
他清醒地听着那声音,直到钺戎的尸体被大雪冻上。
略缓过来的严律再奔去大阵找薛清极时,又目睹了薛清极被空间罅隙夹碎了半个身体,亲手接住他的残尸。
血一直在滴,滴了上千年。
他当年在同一天内送走了钺戎,送走了薛清极,又送走了弥弥山大半的妖,送走了太多太多。
现在,他或许要亲手送走胡旭杰了。
上神的“赐福”真是挑了最让人无法承受的力量。
上天赐予他漫长的寿命与强健的体格,却又给他柔软的内心。
让他千岁长生,却又让他身边的人与妖接连离去。
让他强悍卓群,却又让他孑然一身,形单影吊。
薛清极只觉得眼眶酸痛,他无法克制地蹲下身,搂住严律,将他按在自己怀里,压抑着声音道:“忘了吧。”
他有生之年从未想过这些话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都忘了吧,钺戎,弥弥山,六峰,死去的人和妖,还有……”还有谁?他说不下去了。
严律浑身颤了颤,猛地反手搂紧他,好像唯恐忘记怀里的人是谁,他狠摇了一下头:“不会忘。”
薛清极闭了闭眼:“我恨那个给了你这长生的神。”
这语气很像是走在路上绊倒石头摔了一跤,竟然对一块儿石头发起了脾气。
严律低声道:“别恨,没有祂,我不会遇到你。”
这长生有千般不是,但没有这长生,他俩根本没有遇到的可能。
像用欢快节奏唱的一首苦涩的歌。
薛清极抓着严律的后背,感觉到他呼吸的起伏,好似海浪带着他飘在这尘世的海上。
“我小的时候,没有上六峰的时候,”薛清极说,“很怕世上一辈子都不会有爱我的人,但你出现了。”他顿了顿,又道,“采药人误入山中,遇到山神,山神爱他的那一刻就已注定痛苦。对不起,但我又希望你忘不了我。”
严律的精神逐渐在薛清极的呢喃耳语中稳定下来,他感觉到脖颈皮肤的湿意,他的小仙童竟然又哭了。
妖皇以为是自己这骤然崩溃的样子让他不知所措,才会胡言乱语,他竟然也胡乱地安抚:“怕什么。”
严律道:“我活的很长,很久,所以即使你寿数已尽,你已经不在了,这世上依旧有人爱你,十年,百年,千年。我将会是一块儿活着的你的墓碑。”
永远都会刻着你的名字。
他觉察到薛清极身体的颤抖,但却真实的让他心安。
手机在桌子上震了震,屏幕上亮起一条信息。
严律搂着薛清极,伸手拿过来看了一眼,随即愣了愣。
薛清极以为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梦魇,抬头要说话,却瞧见严律皱眉将手机翻转过来,举到他面前。
信息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以及一个标点符号——“蛟固、”
发信人:封天纵。
“封?”薛清极蹙眉,“翅族那个?”
“不,”严律道,“这标点符号乱用的妖,我身边儿只有一个,大胡。”
第087章 87
薛清极蹙眉:“他现在和封天纵在同一个地方, 都在蛟固?”
严律先给胡旭杰自己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
自己的手机没关机,却用别人的手机联系, 十有八九是因为自个儿的因为一些原因用不了。
极大可能是在去蛟固的路上就被收走了。
“我去趟蛟固。”严律当即起身,立刻又因为右臂的尖锐酸痛顿了顿。
薛清极看出他身体的僵硬,抬手将他按回沙发,不由分说拽过他右臂, 在自己留下魂契的地方缓缓灌进些许灵力。
他留在严律身上的魂契被术强拴了上千年, 几乎以一种畸形的形态成为了严律身体的一部分,带来沉重代价的同时也有一点儿好处,就是严律对薛清极的灵力更容易接纳, 也更容易受到影响。
严律僵硬无比的右半边儿身体在薛清极纯净灵力的耐心抚平下缓慢松弛, 之前不自觉的抽动也随之减弱。
“一个妖,竟然能对一个仙门修士的灵力好不抗拒, ”严律自嘲道,“要是千年前有八卦报纸, 咱俩能上几个月的头条。”
说完看了眼薛清极,小仙童的鼻尖儿还带着些许擦过头留下的红痕, 尽管半垂着眼, 也能看出眼底的水色和眼尾的红。
严律心想,以前在弥弥山的时候薛清极就是太轴了,那会儿他要是肯这么跟自己哭一场, 自己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能当场破防。
他脑子一抽, 开玩笑道:“我刚给你塞进去的灵力,你这会儿就还回来了, 咱俩还真是难兄难弟,好一对儿天残地缺——”
话还没说完, 薛清极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严律立刻闭麦,但表情显得很莫名其妙。
薛清极对严律这一开口就没好屁的嘴也算是习惯了,但每回严律开始胡扯,他还是恨得牙根发痒。
强忍着阴阳怪气的冲动,薛清极轻搓着严律的手臂加速缓解:“你现在时常梦魇,大多情况下醒来便会右臂酸痛,这毛病也是这术造成的?”
严律斜倚在沙发上,一手撑着头沉默片刻,还是道:“不知道,可能是。以前没觉得,我睡醒了基本记不住梦里的太多东西,也是你和我一起睡之后才发现的。”
薛清极心里坠得发疼。
但凡是术都有消耗,要么消耗外界灵气要么消耗自身,严律显然已经到了消耗自身的阶段。
痛感迟缓、三五不时的酸痛以及大不如前的身体,这些还能算是对躯体的消耗,但频繁梦魇和偶尔会显出的恍惚就很显然是精神上的损耗了。
换个人来大概早已遭到孽气寄生,成了个活死人,但严律偏偏还能压下这些负面情绪。
薛清极突然明白,为什么当时上神被孽气污染后选择严律来结束自己残留在世间的一切痕迹。
祂看中了严律这份儿坚韧,也欺负了这份儿坚韧。
但祂别无选择,严律这样的品性祂难以再找第二个,事实也证明上神的确洞悉生灵之心,他没有辜负祂。
也幸好那些陨落的上神们没有转世之说,否则薛清极哪怕是找上一辈子,也要找到那些转世杀了泄愤。
他心里已阴毒地冒起了黑气儿,面儿上却并不显露:“你刚才是梦到了以前的事情?”
“嗯,想起当时钺戎撑着我从弥弥山冲出来,”严律回想起刚才的梦境,不由皱起眉,“但在山下被一个带着怨神的修士拦截,钺戎也就是在那时候被怨神攻击而死。”
薛清极:“修士?可还记得是谁?”
严律摇头:“不认识,当时因为毒酒脑子不是很清醒,记忆也比较混乱,只记得他说我的身体是他很需要的。”
薛清极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手腕儿,两眼死死盯着他。
“我当时已经不太能听清他的话,这人确实有些能耐,但我感觉他的魂儿和身体似乎不是很匹配,以至于仙门术法用的古里古怪,被我抓住空隙挨了一刀,”严律继续道,“胸口几乎被我那一刀划断,虽然逃走了,但基本是活不了的。”
他猛然想起另一茬,反手握住薛清极道:“你死之后,我和照真围剿使用淬魂的那几个世家,曾经在一家府邸里找到一个死人,胸口正是我留下的刀伤,我虽然不太记人长相,但自己留下的刀伤绝不可能记错!”
“死了?”薛清极轻声道,“怎么死的,倒是便宜他了。”
严律:“看他那样子应该是已经得到了救治,身上全无孽化的痕迹,但偏偏就是死了,魂儿也没有留下一丝半点。”
不知为何,山神庙下洞中的白衣尸体同时闪过两人脑海,薛清极问道:“这不对,既没有孽化,身体应当是完好,他难道是没有穿衣服吗,否则你是如何注意到自己留下的刀伤的?”
严律略一停顿:“我说当时觉得哪里奇怪——他当时胸口大敞,绷带也全都散了,正常人哪儿会把刚包好的伤口拆开!但他心脏还在,只有刀伤留在身上。”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情况十分诡异。
薛清极思索片刻:“心脏和丹田历来是灵力运转的重要节点,以前曾听修医的师兄师姐们说过,生灵死后心脏常有大量灵力储存,因此击杀一些作恶的灵兽后,他们多破开胸膛取走心脏,用来制药炼丹,是可遇不可求的药材。”
严律慢慢道:“妖族虽不讲究这个,但灵兽我却是知道的,捕获猎物后灵兽最常做的一件事儿就是吞食内脏。”
“难道洞中尸体的心脏也是因此丢失?”薛清极道,“有人挖走了他的心脏,来汲取里边剩余的‘养分’。”
严律抿起唇,脑中急速掠过梦中场景,忽然道:“你说,孽灵的习性是什么?”
“贪婪,”薛清极不假思索,“无止境的欲望,饥饿,偏执,绝望。”
他本人遭过严重寄生,魂儿都在拔孽后残缺不全,孽灵对他性格的影响他本人再清楚不过。
“你真是……”严律失笑,他俯身在薛清极的眉心吻了一下,“我说的不是这个。”
妖皇是血统纯正的妖,保留在骨子里的兽类的本能让他在亲近一个人的时候十分放肆,亲昵的动作也从不遮掩。
薛清极感到额头一点柔软温热,心里不由定了定:“那你说的是什么?”
严律道:“寄生,吞噬。”
薛清极愣了一秒,随即明白严律话里的意思:“你怀疑虚乾真的活到了现在?靠的就是和孽灵一样的寄生?”
“只是猜测,”严律道,“假设这个方法成立,那许多事情就能顺下来了。虚乾当年修行的方式太过有违天理,被上神击落后落入洞穴中。他本就是使用淬魂的祖宗,从后来那些掌握残缺淬魂技术的人孽化后拥有一定程度孽灵的能力来看,他或许也是一样,将自己的魂儿想方设法寄生在另一个魂儿上,逐渐吞噬掉原本的魂儿,占据对方躯壳。”
“所以他才需要心脏!”薛清极顿悟,“刚完成寄生后大概还不够,毕竟他人的躯壳总有不足,因此吃掉自己上一个身体的心脏汲取掉剩余的灵力补给自身。”
严律只觉得恶心,冷笑道:“这倒是不难理解,就和一些灵兽虫类蜕壳而出后,为了补充营养吃掉自己之前的壳一样。”
“怨神也是如此,互相吞噬本就是为了进一步强化自身,”薛清极顿了一下,看向严律的目光里不由带上些许后怕,“但再好的躯壳也有走到尽头的一天,毕竟血肉之躯,迟早要归于尘土……”
严律漫不经心道:“这不就解释了我的身体为什么是‘最需要’的了么?”他自嘲一笑,“喝了毒酒也能活下来,筋脉寸断也能接上,手脚全断还能长齐整——他太需要了,一具怪物一样的躯壳,正配得上他怪物一样的魂魄。”
薛清极紧紧攥住他的手,冷声道:“你和他不同,从根本上就不痛。”
他眼中冷意蔓延,不敢想当年如果严律没有杀出重围奋力反击会是什么后果。
“弥弥山被袭,”薛清极低声道,“原来并非只是为了夺权争斗。”
背叛严律的那些妖或许是为了杀了妖皇夺下弥弥山,但在山下拦截的人却并不只是为了这些。
他一直等在暗处,为的是占据严律的躯壳。
他已并非是“人”,何必拘泥于人类的躯壳,这妖既然能长生不老不死不灭,那为何不拿呢?
“我杀上神,得到的惩罚只有这个死不了的身体,在灵力等方面其实没有多少长进,”严律道,“他如果真的就是当年的虚乾,自然知道跟在上神身边时的我和弥弥山时的我实力变化不大。或许以为能趁我病要我命,带来怨神和孽灵也不是为了杀我,而是为了寄生,一旦我心神不稳,他就有了可乘之机。”
薛清极的手指不自觉地点着膝盖:“你并未告知山怪与上神的旧事,它却对此略知一二。如果虚乾真的活下来,又从山洞中靠孽灵一样寄生的方式脱走,乃至于活到现在,他就是除了你我之外对此事唯一的知情人了。”
一旦带入了这个假设,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只是这方式太过离谱,闻所未闻,一个人竟然愿意放弃为人的尊严,成为半孽的怪物,靠吞噬同类换取长生,太过匪夷所思。
薛清极心里的愤怒积压在一处,缓慢地滋生出冰冷冷的杀意,轻言细语道:“这也就是说,他现在大概还‘活着’。你我还有亲手杀了他的机会。”
严律皱眉:“但我想不到他苟活千年,为什么没再惦记过我?”
“你难道还指望他惦记你?”薛清极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严律:“……好好说话,少阴阳怪气儿的!”
薛清极道:“他选的躯壳,大概都是灵力上乘的人。修士最好,从勾连了肖氏和赤尾等世家妖族来看,应当还是仙门当中能接触这些核心者的人。你觉得会是谁?”
严律看向手机中那条短信,手机屏幕冷冷的光线将他映出几分凌厉。
“封天纵被带走,我们推测是为了成功蜕化成为怨神,如果怨神的出现真的和净地有关,那找到他、又用他手机给我发消息的胡旭杰在蛟固,证明封天纵也在蛟固。”严律道。
薛清极继续道:“这也就意味着,蛟固或许有净地。带走封天纵之人再清楚不过,而除了你我、隋辨之外,还有一人知道净地是什么。”
敲门声响起。
声音有些急促,严律看了眼自己的右臂,基本已经稳定下来,对薛清极点了个头,收起手机和烟盒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薛清极跟在他身后,目光仍落在严律的右臂。
他知道,这东西不能久留了。
但严律今天却依旧只字不提这手上的术,显然不打算撤掉。这东西他留了千年,即便是薛清极已经重回他身边,但依旧不够。
爱是个深坑,而拥有漫长生命的妖皇的爱,就成了无底洞。
薛清极背在身后的手攥成拳,他的时间不多,只能奋力一搏。
走在前头的严律忽然回过头来,看向薛清极:“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说过,小龙的相貌和钺戎有点儿像?”
“你想起钺戎的模样了?”薛清极起先一愣,但随后略笑了笑,“确实有些相似,尤其他们都是虺族。”
严律道:“我说你怎么老挤兑大胡,很少跟小龙别劲儿,是因为他会让你想到钺戎?”
“他和那赤尾的性格不同,很会看眼色,不招我讨厌,我也不是看到妖皇身边是条狗都要踹一脚的。”薛清极无辜道,“一开始确实以为是钺戎,但后来发现并不一样。钺戎生性鲁莽刚强,他却是用脑子的,便不再当是同一个妖了。”
这意思是胡旭杰以前挺招他讨厌的了。
严律忍俊不禁:“你怎么一开始不告诉我?长得确实像,也不知道是不是转世。”
“转世也未必都相貌相似,或许不过是有些钺戎的血脉,我记得他当年是有成家留下后代的。”薛清极顿了顿,看向严律,“况且对你来说,即便是转世,也与钺戎没有关系了。”
严律眸中闪过些许恍惚,平静道:“的确,钺戎已经死了,任何妖与人,长得再相似,也不是当年陪我一起收留各族散妖的钺戎了。”
之前没有留意,但一旦发现异常,薛清极便意识到每当提起一些对严律来说打击较重的事情,他的神情都会有些恍惚。
当时在地铁上谈起蛟固,在从小堃村离开时的车上谈起弥弥山的血海尸山,严律的模样都显出他的不正常。
薛清极自己是个精神不大对劲儿的人,对这种异常格外敏感,心里一紧,抢先一步搂住严律肩膀,在他耳边道:“转世虽已不是本人,但千年轮转,或许是有许多故人再回到你身边过的。我们人族常寄希望于来世,并非没有道理,既有缘,千年依旧会再见,无论记不记得,但都见到了。”
他这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安慰严律,只是在昏暗中看向严律的目光里带着些许从未有过的复杂情愫。
原本是从不要什么狗屁来世之约的小仙童,也终于开始讲究这个了。
但妖皇的身体却顿了下,不着痕迹地错开目光,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明显,他又很快转回来,在薛清极脸颊吻了吻:“行,难为你憋出来这么一场串儿安慰的词儿,心领了,但咱俩再不出去,门口的就得砸门了。”
薛清极眯了眯眼。
严律回避了这个话题。
他忽然想起当时在仙圣山,两人一起埋葬山怪爱人时说起转世,严律也没有接腔。
门口的敲门声又响起,董鹿有些犹豫的声音在门口道:“严哥,你俩醒着不?”
严律拍拍薛清极,拉开门走出去。
董鹿这几天睡眠少得可怜,俩眼眼底黑的跟扫了眼影似的,但眼神儿却很精神,见严律出来也不废话,立即道:“肖家有动静了。”
“知道了。”严律道,“我现在要去一趟蛟固。”
董鹿愣了下:“蛟固?你去那边儿干什么?”
“找人。”薛清极笑道,“也找我的剑。”
*
肖点星在自己的卧室床上愣愣地坐了不知道多久。
他在黑暗中想起下午那会儿薛清极离开时看他的眼神儿,那眼神儿有些陌生,但并不令他觉得难受。
那眼神儿好像是师兄长辈儿在看到小孩儿的前路有绊子却不得不走时的无奈,一直到肖点星回到家里都没回过神儿。
他一进家门,就见肖揽阳站在往地下藏室去的地方看他,肖点星被他吓了一跳,问他站这里干什么,又问地下藏室和丹场要不要紧,他也想下去帮忙。
肖揽阳依旧站在门前,笑了笑回答:“下头乱的很,爸说就不需要你下去了。我见你和薛小年两人在门口一直说话,也不好上去打扰,你们都说了什么?”
肖点星刚要回答,但鼻尖儿却嗅到一股味道。
这味道十分古怪,是从通往地下丹场的门里传来的,说香不香,说臭吧也没那么刺鼻,混杂在浓重苦涩的药味儿里,倒有些腥似的。
到了嘴边儿的话莫名地咽下去,再开口时却是疑问:“哥,咱家现在炼丹的方子改了?”
“没有啊,”肖揽阳一愣,“怎么这么问?”
肖点星皱皱鼻子:“刚才离得近只闻到药味儿了,这会儿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再回来,总觉得屋里味儿不对。咱家那些止血补灵的丹药我从小闻到大,不是这味儿啊?”
肖揽阳神色一凝,不由多看他几眼:“小二,可以啊,这段时间修行进益了不少吧?”
“那是,”肖点星脸上露出些许得意之色,但很快压了下去,他最近已没了以前那份儿傲慢,自打知道修行这块儿山外有山后,肖二少爷就改了许多臭毛病,而薛清极这座“山”的指点,更把他那些毛躁都给压了下去,“刚有点儿起色,不过我剑用的比以前顺畅多了,哥你有空我带你御剑啊。”
肖揽阳笑着点点头。
肖点星又问:“所以方子改了吗?”
可能是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这话题,肖揽阳的笑容僵硬了下:“那倒没有,只是药材换了。”
肖点星敏锐地看出他哥语气里的不自然,盯着看了一会儿,“哦”了声:“那行,我下去看看。”
肖揽阳还未回答,门里却传来轮椅转动的声音,肖暨从通往地下的门内出来,脸色不怎么样,但见到肖点星,语气却还是缓和了一些:“你下去做什么?这一批丹药还差一些就成了,正乱着呢,你也出去玩儿一天了,晚上就别乱跑了。”
“爸……”肖点星感觉自己亲哥和亲爹似乎都不想让自己再下去,顿了顿,换了个话题,“古剑到底给谁了?是孟叔吗?”
肖暨脸色略黑了些,语气也更沉不少:“好了!”
肖点星不服气梗着脖子瞪着他。
这孩子打小被肖暨宠得不像样,肖暨揍也不是骂也不是,见肖点星是真犟起来,也只好软下语气道:“回头我帮你要回来还不行么?行了,你这几天也太不着调了,跟妖族那帮子乱混也就算了,又私自带外人下藏室,那底下是丹场,外人能来么?”
“那不是外人!薛清、咳,年儿帮我不少忙,隋辨是跟我死里逃生过的兄弟!”肖点星不乐意,“你一定得帮我要回来啊,那剑特重要!”
肖暨不耐烦地答应下来,挥挥手让他上楼自己玩儿去。
哪知肖点星又看了眼门内,嗅了嗅道:“这批丹药是要送去仙门吗?以前押车的时候轮不到我,现在我也有长进了,不如让我——”
“不行!”肖揽阳猛地呵斥,“你别管这些事儿!”
肖点星被吼了一声,诧异地看着他哥。
肖揽阳回过神儿来,表情有些懊恼,想再开口缓和,肖点星却已来了脾气,一把推开他哥,自己气哼哼地往楼上跑。
“小二,小二!”肖揽阳追在身后喊了几声。
语气里的急切还是让肖点星停下脚,回头看他一眼。
肖揽阳露出一个笑,似乎想说些什么,顿了顿,开口道:“……钱还够花吗?回头再给你打点儿,还有什么想要的,记得跟我说。”
那笑容有点儿局促,有点儿无奈,还有些说不出的惆怅。
肖点星不知道这笑是什么意思,他在黑暗的房中仔细回忆,一点点儿思考。
丹场,炼药的,异味儿,不让他靠近的地方……
他打了个哆嗦。
耳中听到一些想动,肖点星警觉地站起身,顺着声音来到窗前,将窗帘掀开一条缝向外看。
漆黑的夜色中,两辆不起眼的小面包出现在楼下。
这两辆车他还算眼熟,都是家里用来给仙门运送丹药的货车。
第088章 88
肖点星站在三楼自己的卧室内, 挑着一边儿帘子朝外看。
几个比较眼熟的肖家弟子在整理核对运上车的丹药数量,这几个弟子他之所以眼熟,基本都是常跟着肖暨和肖揽阳做事儿的那几个, 年龄上都算得上是他哥。
肖暨在做生意赚钱上用人灵活,但在修行这方面却很谨慎,即便是肖家人,也并不是每一个都清楚仙门的事情。
他常用的人就那么几个, 肖点星都认识, 在仙门都数得上号。
之前查服用了快活丸出事儿的家里弟子踪迹的时候,肖暨用的就是这几个。
在仙门都挂的上名儿的人,现在竟然基本都聚在家里, 为了一批要送去仙门的丹药小心清点, 肖点星心里不由奇怪。
再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他发现两辆车运送的丹药似乎也有所区分。
这种区分很微妙, 用的小保险箱是一样的,两辆车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肖点星总觉得几个哥在清点数量时对其中一辆点的更谨慎仔细一些。
查头一辆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单子,应该是在核对几个不同种类, 查第二辆的时候却直接将单子丢开, 弯腰进去查看。
这意味着第二辆车里应该种类单一,不需要特地看单子。
什么丹药只做了一种,却需要一整辆车来运送?
肖点星下颌线紧绷, 目光死死盯着楼下, 心里将家里常炼制的那几样过了一遍儿,没有想出以前到底有什么特别大量制作的种类。
两辆车的货基本已清点完毕, 肖揽阳从另一侧走出来,和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肖氏弟子说了几句, 两人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同时回头朝着肖点星的方向看了一眼。
肖点星立即闪开,轻巧地放下窗帘。
修为精进后,听力也比之前更敏锐,尤其是在这死一般安静的夜晚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刚到了二楼就被他听到。
肖点星飞扑回床上,拉过被子裹住自己。
片刻后,脚步声来到他门前,在门口停了几秒,肖揽阳极轻的声音响起:“小二?”
肖点星在黑暗中放平放缓自己的呼吸,灵力在体内运转,减弱了心脏的狂跳。
开门声响起,走廊上的灯光挤进缝隙,落在肖点星枕边。
即便是他闭着眼,也感觉得到肖揽阳观察的视线。
他哥站在门口至少半分钟,沉默地看着他,观察着他,半分钟后,肖揽阳无声无息地关上门离开。
肖点星意识到肖揽阳是在确认他是否还醒着,这念头让他心里冒出无数推测想法。
他从床上蹦起来,蹑手蹑脚地开始穿衣服,同时再次凑到窗口朝下看。
楼下已经基本准备齐全,几个弟子手脚利落地围着车周贴上符纸。
灵气凋零至今,车已经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但一些时候无法满足修士们的需求,因此有能力的修士大多会给车贴上特殊的符来让其成为“封建迷信”的工具。
之前在小堃村时董鹿等人以车为阵贴的加固符、沿路遇到最低级的杂鱼孽灵能直接撞开的开路破煞符都是这个作用,也有用来爬一些困难地段的符,或者是辟邪用的符。
同理还有在车轱辘上贴的加速符,但这玩意儿很少用,大多都在无人的地方才敢贴,不然二半夜的看见一辆车跟鬼似的“嗖”一下过去了,要么招来交警,要么就得上当地的灵异论坛。
符是根据需要贴的,所以一般贴的也不多,但现在贴在两辆面包上的符种类至少有三种。
除了开路破煞和加固的之外,其中一辆竟然还贴了一种他不认识的符。
如果肖点星能有机会看到老棉发的监控录像,他这会儿就该认出来,这符的作用是躲避现在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
但即便认不出这符是什么,肖点星也知道事情不对。
尤其是当肖暨坐在轮椅上被肖揽阳推出来的时候,肖点星心里的不安达到了巅峰。
肖暨的脸色在庭院路灯的映照下白的像鬼,眼眶凹陷,两颊好像被晒化了的蜡一样微微下垂,不知是不是错觉,眼珠似乎也有些浑浊。
虽然气温转凉,但其他人还穿着风衣外套,肖暨就已经披上了厚厚的呢绒大衣。
他和肖揽阳低声说了几句,回头看了眼别墅,肖点星微微避开,但从肖暨的表情和神色中看出他的犹豫和挣扎,但这些很快在一串剧烈咳嗽后消失,只剩狠戾的坚决。
肖暨服下几粒药,在其他弟子的帮助下将被扶上其中一辆车,肖揽阳也坐了进去。
老爸和大哥要亲自运这批丹药?!
肖点星大惊,即便是在仙门最缺药的时候,肖暨也从来没有亲自干过这种活儿!
这批丹药到底是什么,值得他爸和他哥一起押送?
肖点星的脑中闪过“快活丸”三个大字,不自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边跟自己说这不可能,一边不自觉地穿好衣服,抓住了自己的剑,悄默声地摸下楼。
除了肖暨带走的那几个弟子外,这别墅里已经少有能和他修为相比的修士,肖点星蹑手蹑脚地避开在一楼卧室休息的家里的弟子,奔着门口走去。
还没出门,就听旁边儿一个值夜的人疑惑道:“二少爷?”
话刚说完,就被肖点星条件反射的一道剑气吓得闭了嘴。
剑光闪过,肖点星也看清了这人是谁,正是平时跟自己走的比较近的肖天,没想到这小子修为一般,耳朵倒是很灵。
“闭嘴!”肖点星压低声音威胁,“你知道大哥他们现在去哪儿吗?”
肖天被他这架势吓得够呛,茫然道:“仙门啊,不是送丹药嘛?”
“放屁!以前哪次送丹药我哥和我爸亲自跟着过?”肖点星见他是真不知道,外围弟子即使是来了别墅,也很难触及核心,更何况肖天并不是肖暨喜欢的小辈儿,“不让我去,我非要跟着看看!”
说罢扭头就要朝外走,想了想又退回来,朝肖天一伸手:“你车开过来没?借我用!”
“啊?”
“我的车太招摇了,买回来就是做样子摆在那儿,开出去惹眼,”肖点星道,“你要是用车就开我的,你那个破车借我。”
为啥摆在那儿你还不知道?还不是因为拿了驾照之后就没敢让你开车!肖天见他这样子好像是真出事儿了:“让您跟着吗你就过去,出事儿怎么办?”
肖点星面色如冰:“要是真去仙门,能出什么事儿?”
肖天想想也是,但看肖点星的脸色,心里又犯嘀咕,就这样放出去指不定得惹什么麻烦,做了个折中的选择:“我开车带您跟着吧,您那技术,演谍战片儿你都不如里头的出租车司机。”
肖点星没再说话,扭头出门,肖天小跑着带他上了自己的车。
两辆面包车开的速度很快,肖天的车跟的很艰难。
开出去二里地,肖天很想再说几句问问到底什么情况,肖点星却一改往日爱扯淡的毛病,目光跟上了锁似的盯着前边儿的,看得肖天发毛:“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肖点星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却猛然一指前方:“看!”
前边儿两辆面包车原本前后脚地开着,到了一个分叉口,一辆车一拐弯儿,进了朝市区开的路。
而另一辆却并未停下,径直地朝着出市的方向开去。
“跟着那辆!”肖点星指着没拐弯儿的那辆面包。
深夜的郊区在凡人眼里十分冷清,但在修士眼里却并不平静。
路上不断有三三两两的孽灵窜出,好在车上贴了开路破煞的符,一路上也没有孽灵敢上前找死。
面包内十分安静,只听到后座上肖暨沉重杂乱的呼吸声。
“不走高速?”开车的弟子问。
肖揽阳道:“走高速会留下记录,那边儿有仙门的人手,还是绕一下比较好。”又扭头看向肖暨,担忧道,“爸,你要不再吃一粒儿?”
“不吃了,”肖暨半闭着眼,感觉身体沉重,像是一个麻袋、一坨烂泥,“老邹已经过去,那就应该是已经拿到上等药材了。普通的快活丸吃得再多,体内的污秽感也就越重,不如直接过去,吃用上等药材炼制的灵丹。”
之前邹兴发怒气冲冲地找上门,质问他是不是藏起来了封天纵。
肖暨也很惊讶,两边儿一核对,才发现他俩可能都被耍了。邹兴发先他一步去找那人质问,毕竟邹雪花等不了了。
从今天晚上那边儿联系自己来看,邹兴发终于有得偿所愿的机会了。
那他也不能再等了!
肖揽阳面露犹疑:“这回是真的吗?我们这次去蛟固,是冒了很大风险……”
“我知道,但这风险不得不冒!”肖暨睁开眼,看向肖揽阳的目光让他低下头,“我没时间了,只要能成事儿,我能康复长寿,仙门再不乐意又算什么!你就是太优柔寡断,我才总不放心把家里事儿都交给你。”
肖揽阳没有说话。
肖暨何止是不放心他,肖暨是根本就不愿意放手。
否则他也不至于吞下快活丸。
见肖揽阳表情暗淡,肖暨又对这个大儿子缓和语气,艰难地举起手拍拍他:“放心,爸一定也会治好你。老邹那个先天灵力畸形的女儿都能治好,癌症又算得了什么?”
肖揽阳去年查出来了癌,已服药了几个月,虽然心里并不舒服,但身体的情况骗不了人,以前的疼痛已很久不发作了。
他直起头来:“小二那边儿我看了,他没醒,晚上我给他端过去的牛奶里加了能让他睡得沉的东西。”
“委屈他一回,”提起小儿子,肖暨的五官柔和不少,“他年纪大了,我是管不了了,不过也没事儿,以后咱俩活得久,他结婚、生子都能亲眼看着。”
肖揽阳点头赞同,不再说话。
车一路开出尧市,头顶的标牌一闪而过,先显示前方去往的几个方向里,“蛟固”二字在最顶端。
*
老太太将一尘不染的相片儿又擦了一遍。
相片上女儿董小安和女婿张越还是那么年轻稚嫩,老太太那会儿也不算老,被两人按在椅子上,硬拍了这张全家福。
这张照片拍完后没几个月,蛟固一场大火烧得这对儿年轻小夫妻只剩下两捧灰。
她边擦着相片儿边对女儿女婿道:“我以前怪你俩太窝囊,连点儿魂魄碎片都不留下,搞得我连送残魂转世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怪错人了,不是你俩窝囊,是你俩也没办法。”
她声音沙哑苍老,擦拭的动作缓慢,在女儿的脸上格外多抹了抹:“放心,你俩的魂儿虽然没了,但妈只要有机会,就不会让害得你俩成这样的人的魂儿也能整个儿地轮回。”
严律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见到她手里的相片儿,严律没有吭声,沉默着等老太太将相片儿收拾好,夹在小笔记本里,又放在怀里。
一套动作做完,严律才道:“我要去蛟固,大胡用封天纵的手机发了消息,他现在应该在那边儿,肖家那边儿只能仙门来盯,我已经告诉了老棉,老堂街要派人手赶过去。”
“蛟固?”老太太一愣,“你要带谁去?”
“老佘身体不行了,暂时留在街上配合老棉,小龙已经准备出发,”严律看着她,“我们怀疑孟家有问题。”
老太太抬眼,见薛清极立在严律身后不远处,正向隋辨询问蛟固阵的相关事宜。
蛟固的阵是孟氏和虺族共同铸造,这一次严律果断带上了虺族的后代,显然是奔着动手去的。
老太太道:“严哥,我不是质疑你,但你至少要给我个差不多的解释,我也好做判断。”
严律沉默了一下,回头看了眼薛清极,后者看着他点点头。
严律向前几步,走到老太太跟前儿,用只有两人听得清的声音道:“解释起来十分麻烦,简单来说,老孟或许早已不是孟德辰这个人了。”
老太太眼里起先是震惊,随即各类情绪急速闪过,从严律的表情里琢磨出了个大概的猜测。
她心中一阵惊涛骇浪,这猜测过于大胆离谱,但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之前的事情就逐渐拼凑到了一起——以前寡言少语的孟德辰为何摇身一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为何当年要支开仙门和老堂街,为何现在又常年留在蛟固都有了答案。
“我先去探探情况,你,”严律顿了顿,“留在尧市看着——”
董四喜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她仿佛是被一把手抻直了身体,之前的疲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眼底烧着的愤怒和憎恶:“不,我得过去!”
她不等严律阻止,一摆手:“如果真如你所说,那孟氏和肖氏应该早就勾连,肖暨不就是为了快活丸么,老孟能给,他自然就和老孟联系,但上品的药却不是他能拿的。如果我猜的不错,那这批刚做好的丹药,必定是要运去蛟固了。”
话音刚落,董鹿便拿着电话跑回来,紧张道:“刚来的消息,从肖家出发的两辆车,一辆正常来仙门,另一辆奔着出市的方向去了!”
严律和薛清极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目光中都知道这消息在对方的意料之中。
“去蛟固。”老太太一字一句道,“我倒要问问老孟,当年死在那儿的同门同道,他难道就真没半点儿干系?”
她一把拍在严律身上,让他还没说出口的阻挠咽了回去,将烟袋锅子拿起,嘴上嘱咐:“让离蛟固比较近的几家准备好,先不要惊动孟氏,一切都等我到了蛟固再安排,家里就由鹿娃娃——”
董鹿上前一步,虚扶住她的胳膊,低声道:“我也要去。”
老太太顿了顿,对上董鹿坚定倔强的目光。
“如果爸妈在,”董鹿道,“肯定不放心您一个人过去。”
老太太凌厉的面色缓了缓,拍拍她的手。
隋辨见缝插针道:“牵扯阵,就得带上我。”他语气落了下去,“我爷生前和孟叔关系不错,我想知道事儿是不是真的,要亲眼瞧见亲耳听到。”
小辈儿都已长大,董四喜索性将选择的权利放了出去,一点头,隋辨和董鹿立即开始忙着安排车和联系其他世家。
薛清极踱步到严律身边儿,低声道:“我的剑还在蛟固。”
“落不下你。”严律知道他不会听自己安排,索性搂了他一下,“这下好了,你这剑倒是有很大可能免费拿回来。”
薛清极理所当然道:“物归原主,本就应当。”
仙门的安排严律并不多管,和薛清极一起朝外走,到了楼梯口却瞧见孙化玉背着医疗箱,脸色苍白但眼神儿却亮的厉害。
“是不是有大活儿?”孙化玉看着几人,“我也要去,孙氏剩的人虽然不多了,但带上我,真出事儿了或许还能多救几个。”
这话说的很不吉利,但董四喜却并不恼怒,她拍了拍孙化玉的脑袋,果断道:“走,去蛟固。”
凌晨两点多,尧市尚在沉睡。
数量车从肖氏、仙门、老堂街等等不同的道路出发,沉默无声但速度奇快地驶出尧市,开往同一个方向。
为了方便,董鹿调来之前去小堃村时用的六座车,隋辨开车。
胡旭杰只发了个告诉严律自己在蛟固的信息,没来得及告诉他具体在什么地方,估计情况有些紧急来不及说。
这导致佘龙那边儿从老堂街出发的妖也只能先往蛟固走,但具体在什么地方还要等严律再通知。
薛清极一路并不怎么说话,只在几人说起这茬时开口:“先假设胡旭杰等人被带去的地方就是净地,那么这个地方不仅要满足净地的需求,还需要让孟德辰感觉安全,否则他不可能隐蔽地使用淬魂和快活丸这么多年,他需要一个能够隐秘地培育怨神的地方。”
“净地需要满足的条件很苛刻,”隋辨便开车便整理思路,“首先要有足够的灵气,这一点我就能肯定净地一定在蛟固城区内,因为那边儿有大阵,而且应该靠近阵眼,因为那地方之所以被宣称阵眼,就是因为灵气足够。其次要有足够的活人,城区内人肯定是足够多了。最后就是要有多种孽气混杂,这个我就不是很确定了。”
董鹿道:“蛟固的大阵很特殊,阵眼是一恶蛟之骨,那恶蛟骨长数百米,你说靠近阵眼,那范围也太广了,一点点查绝对会惊动孟家。”
老太太沉吟片刻,忽然道:“如果这么说,我倒是想到一个地方,这地方严哥也应该知道。”
严律一愣,随即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地方:“当年出事儿的那个什么影剧院?!”
“仟百嘉影剧院。”老太太眸色发冷,“那地方邪性的很,最早的时候是片乱葬岗子,战乱饥荒的时候死的人都埋在那周围,后来高楼大厦建起来,也不讲究什么死人坟头了,建了不少建筑,做买卖的必定倒闭,住人的就家破人亡。”
她喘了口气儿:“后来有段时间还建了个黑诊所,治死了不少人,当年不少引产落胎的也往那边儿去,死孩子就丢在后头埋了恶蛟骨的河里。再后来就开了仟百嘉电影院儿,一开始生意好的出奇,突然有天就进了个神经病,提着刀在里头乱砍,砍死了好几个看电影的客人。命案过后没几年又突发大火,也不知道为什么,影院不大但那里头的人就是跑不出来,闷罐头似地全都死在里头,彻底做不下去了。”
“对,这我就知道了,”董鹿道,“孟家觉得这地方太凶,干脆出钱将这地方给买了下来,但一直都没重开,就在那边儿放着暂时不用,直到四十年前再出事儿。”
这些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往前倒个百余年,老太太甚至都还没出生。
严律这记性根本记不住这地方的变化,就算他记得,战乱饥荒年代这样的事儿也发生的太多,并不是蛟固一个地方有,连尧市都出现过。
现在被老太太点出来,几人一思索,惊觉这地方竟然真的在短短的百年内分别以不同的方式死了许多生灵。
换个地方早就孽气横生了,但偏偏这地方竟然在各种机缘巧合下还能让人照常生活。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地方早就被孟氏买下,比老孟继任还要早。
如果虚乾知道这茬,那就能解释他为什么要混进孟氏了——他需要这地方!
隋辨忽然大叫一声。
车里几人差点儿被他吓出个好歹,老太太捂着胸口指着他道:“你要是咋呼完之后说不出个让我满意的,现在就靠边儿停车,我不揍你一顿我心里难受!”
“不是,我就是忽然想到,”隋辨紧张地抓着方向盘,结结巴巴道,“我可能猜到为什么当年幕后之人要把严哥和老太太以及老棉都调开了。”
他咽了口唾沫:“他很可能是要造出来一个净地!那些去了蛟固的同门同道,一开始就注定回不来了,他就是要那些人都死在那里,甚至是要孟家包括当时的家主在内的人都死在那里,之前这地方或许就只差临门一脚能成净地,他现在加了这一脚,彻底将这个‘净地’给造出来了!”
第089章 89
蛟固是一座说出去都没多少人认识的十八线小城, 仟百嘉影剧院和这座城市的落成时间几乎相同。
早些年娱乐产业不多,仟百嘉还算热闹。
出了那件疯子持刀伤人案后,仟百嘉影剧院就跟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三天两头出事儿, 一场大火彻底把这地儿给毁了,重建后生意惨淡。
围绕着仟百嘉四周的商铺在随后的几年内也陆续倒闭转让,好像这地儿天生就没有好风水,以至于孟氏接手仟百嘉的时候几乎没费太大的财力。
虽然对于外人来说这地方太过萧条, 但对仙门和世家来说倒成了便利的一点。
仙门本来就已经不希望这地方太过招人眼, 于是又借着地势在四周起了风水局,让仟百嘉影剧院几乎成了个平时谁都想不起来的荒废地,没有修为的路人路过这条街都不大会注意这个已经逐渐被高楼大厦埋没的老电影院。
这临河而建的一条街也因此访客不多, 成了蛟固地图上最不起眼的一块儿。
但今日, 这里却无声地热闹起来。
数量贴着符纸的车趁着天还未亮潜入街道,另有不同身份的人从四处缓慢走来, 沉默着出现在仟嘉桦所在的临河路路口,互相之间并不怎么交谈。
他们有的还未来得及脱下值夜班的工作服, 有的则穿的像街溜子,身份全不相同。
个别的已拿出符纸法器, 黑暗中不起眼的角落里, 妖类特有的兽瞳闪动。
严律等人赶到时,离蛟固较近的几个世家和妖族已经到了。
两边儿已经百余年没有这样集体活动过,一个快活丸搅动得双方难安, 以往那点儿种族之间的芥蒂在双方死亡失踪人口逐渐增加的事实面前已不再重要。
世家的几个领头人和妖族几个管事儿的妖互相看到, 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生灵皆有的担忧焦虑,竟然互相苦笑了一下, 点头算是打招呼。
隋辨也是头回见到妖和修士同时这么大规模的行动,慢慢把车开向临河路, 远远已经能看到仟百嘉的在夜色中的轮廓。
仟百嘉对修士和妖族来说都是一个略有些避讳的地方,四十年前死在这里的修士太多,孟家伤亡惨重,仙门和老堂街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对付,连带着当年确实无法脱身的严律也一度被埋怨上。
现在重回这地方,仿佛还能听到当年大火燃烧的劈啪作响声。
即使聚集了这么多人和妖,夜色中却还是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几乎感觉不到。
薛清极从进入蛟固开始就不怎么说话,只拉下车窗任由秋夜的风吹来,嗅到空气中熟悉的腥味儿和大阵所在地特有的灵气。
手机的震动声让他收回视线,看向严律。
严律一路都在闭目养神,即便是有电话打进来也只直接掏出接听放在耳边:“说。”
下一秒,他猛地睁开眼,缓缓坐直身体:“……知道了,那边儿需要什么就直接从街上调过去,如果她,”他顿了顿,“算了。”
四周原本就安静,严律这语气和神态也就格外明显,车内几人都看向他。
“尧市出事了?”薛清极开口问道。
严律关断电话,声音低沉道:“老棉打的,说雪花进抢救室了,赤尾那边儿联系不到邹兴发和大胡,找了老堂街问情况,想让我和老棉联系他俩。”
车内有瞬间的沉默,邹雪花的情况连老太太都一清二楚,而邹兴发和胡旭杰走到这一步也正是因为她。
也正是为了邹雪花,这俩妖现在全都陷在蛟固,没人联系得上。
董老太太开口道:“门里我留的也有人手,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让门里送过去。”
这话说完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妖族的先天疾病几乎等于绝症,邹雪花能拖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每一次抢救都可能是最后的挣扎。
但偏偏是现在,邹兴发和胡旭杰没有一个能陪在她身边儿。
严律心里闷的难受,胡乱地咬上一根烟,感觉眉心被搓了下,薛清极的指腹已经扫上了他的额头。
薛清极没说话,只看着他,指尖在他眉心轻点了点。
这动作由一个千年前的仙门修士来做,又是点在一个妖的眉心,竟有些说不出的意味。
严律知道薛清极的意思,抓住他的手握了握。
等隋辨将车停在路口,妖皇的表情已恢复如常,和薛清极一左一右地下了车。
一见到严律,先来一步的佘龙、青娅和彚子族长等妖便围了上来,连黄德柱都替老棉赶了过来,族长们这次聚了一大半儿。
几个族长经历了一回不得已的对族内重度服药者的“处理”,显得比之前在茶楼开会时老了几十岁。
彚子族长之前咋咋呼呼的模样早已不见,看着严律问道:“妖皇,老棉说赤尾和翅族的事儿,都是真的?”
佘龙双眼通红,一开口声音沙哑:“大胡他还有救……他在里面儿吗?”
这话一开始是想问是不是还有救,但一想到因为快活丸已经死了很多人和妖,这话就有些问不下去了。
严律按亮打火机,点燃了嘴上咬着的烟,没有废话,只略点了一下头。
几个族长登时又恨又怒,各族死了不少无辜小辈儿,虽说都是自己选的,但快活丸如果不出现,又怎么会有这么个吸引他们去选的选项?
彚子族长沉默片刻,开口道:“老邹是糊涂了,大胡也还年轻,要是能救回来……”
“救回来?!”另一个族长道,“他们还有一条命,那我族里死了的小辈儿怎么算?!我现在就恨不得杀进去,把邹兴发抽出原身,扒了他的皮!”
黄德柱也忍不住道:“老棉废了一双腿,就这么算了?”
彚子族长面色暗淡,再说不出话来。
严律等几人都发完脾气,这才道:“雪花进抢救室了,听老棉的意思,这次可能不好。”
众妖登时没了争执,都有些错愕地看着严律。
严律取下烟来,对几个妖点了个头:“老邹,大胡,赤尾,或废或杀,我不会手软。但雪花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如果赶得上,让他们见最后一面儿成不成?”
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我偏心眼儿了,但胡旭杰跟了我很多年,老堂街以后我不会再管,我持心不正也正不了,本就不配‘妖皇’这狗屁称呼。只想偏他这一回,就见一面,看一眼。”
佘龙擦了一把眼,别过头去。
青娅和黄德柱面露不忍,胡旭杰出事儿前虽然是个脾气暴躁的,但做事儿却很讲道理,除了特别护严律外从没有过不对的地方。
薛清极负手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想起千年前严律将他送回仙门。
他以为严律要丢下他,终于甩掉了他这个包袱,于是顺着台阶追下去。
首峰的台阶好长好长,他感觉自己追了一辈子。
等他终于追上严律,严律告诉他自己还会再来,如果有人欺负他还要替他出气,说喜欢他是因为他本身,并非因他是弱小还是其他。
严律的心从来都是会偏的,是软的,太软了,比人都像人。
所以长生之于他,才会像是漫长折磨的噩梦。
薛清极微闭了闭眼,不愿多想真的找到胡旭杰时会是什么样的光景,慢慢踱步走开,去找已经在观察四周地形以方便布阵的隋辨。
几个族长互相看了几眼,方才的争执都落了下来,半晌,不约而同地点了个头。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青娅见众妖已平静下来,“我前段时间查了,虽然丢脸,但我要承认嗥嗥内也有了失踪的妖,有几个最后的行踪是在蛟固,之后就不见了。”
彚子族长道:“能特么怎么办?杀进去!”
严律还未开口,便听身后传来老太太的声音:“这地方情况复杂,直接进去,和找死没有区别。”
董四喜已不需要董鹿的搀扶,自己背着手走来,身后几个仙门世家管事儿的脸色不好地跟在其后,显然是也刚从董四喜口中得知了肖家和孟家的事情。
这回好了,老堂街和仙门都被玩儿了进去,现在两边儿对视,都只剩苦笑。
“肖家已经先进去了,肖暨和肖揽阳都在,”董鹿低声对严律解释,抬手指了指远处角落里停着的肖家的面包车,“我们跟着的人手说,来的路上还遇到了另一辆车,但进了蛟固之后路有点儿复杂,肖暨那边儿开太快,他们跟到之后另外那辆车就不见了,估计只是顺路。”
严律没听到肖点星的名字,眉头略松。
妖族里有妖不满道:“老太太,你是不是怕了?现在不进去,难道就在外头死守,把你们那边儿的杂碎和我们这边儿的畜生都饿死在里头?”
“你好好说话!”离蛟固最近所以来的最早的钱家管事儿的恼怒道,“大家已经都扯了进来,既然知道有怨神存在的可能,怎么能直接进?”
黄德柱打圆场:“好了好了,他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两头都骂了。”
钱家管事儿的:“……”想了想,更生气了,“我跟你们妖真说不通!”
忽听一道声音悠悠道:“现下说不通也要说了。”
众人循声看去,见薛清极和隋辨已转了一圈儿回来,薛清极面色如常,倒是隋辨凝重得像是出门欠款八十万,负债回来求爷爷告奶奶。
钱家管事儿的瞧见薛清极,略显惊愕:“你不是薛家那个?”
“我是哪个并不重要,”薛清极一手化出一把剑来,剑尖扫出一道剑光,直奔仟百嘉电影院的方向而去,却在半道消融似的被溶解在空气中,“那地方死过无数生灵,多种气息交融,却无孽灵四散,猜猜是为何?”
不等别人猜测,他又愉快地笑道:“因为都压在了一处,你们现在进去,大概也不必我的剑光气好上多少。你们若是讨厌谁,不如让他先过去试试?”
这讥讽阴阳的模样和仙门其他人印象里的薛小年哪有半分相似,几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严律咳了一声,刚才还满目笑意的“薛小年”立即收敛了表情,无辜地一摊手:“我只是实话实说。”
“年儿没说错,”隋辨低声道,“这地方本来就接近阵眼,这些年改成了净地后大概早已藏污纳垢,一旦我们进去,里头的人从内破开净地对这里的约束,其中的孽灵必定瞬间暴走,跟火山喷发没什么差别,那这方圆几十里就都要倒霉了。”
佘龙急了:“就不能起个阵什么的挡一下?你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我可以做一个阵,用来和大阵呼应,”隋辨有些尴尬,“但我不能保证这个阵能抵挡住其中孽气的冲击,更何况……可能还有以修士和妖族之魂做出的怨神……”
怨神二字一出,众人都感到一阵阴寒。
“但也并非全无办法,”薛清极忽然开口,“除了和大阵呼应的护持阵之外,仙门亦有多人可成的护阵,妖族,也有妖族的禁锢之法。”
董老太太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仙门和老堂街一同起阵?”
隋辨接口:“我的想法是,我在最外围起一个巨大的呼应护持阵,将临河的这条路全部护住,仙门同道的阵有净化破煞的作用,最适合围绕电影院做第一道阵,一旦此阵被冲破,妖族的禁锢就会成为第二道防线,以妖强劲的灵力禁锢之术削弱爆出的第二道攻势,这样即使是第二道被破,我的呼应阵也一定能将剩下的孽灵冤魂全部束缚在其中……”
“等等!”仙门内有人打断,“那我们要是第一道没防住,妖又跟不上第二道,咱们不就都废在这儿了吗?”
妖这边儿也有不满:“什么意思?那你们要是第一道不好好做,我们妖不就也跟着白给吗?”
“虽说咱两边儿最近都倒了霉,但我还是得说一句,”钱家管事儿的厉声道,“四十年前,这地方——”
“够了!”董老太太一声冷斥,“四十年前?你想没想过,四十年前死在这里的人,为什么都没了魂儿?当年本就是个套子,看准的就是我们两边儿早有嫌隙,四十年前已经吃了亏,现在还要再吃一回?!”
钱家管事儿吓了一跳,又琢磨了一下老太太话里的意思,打了个哆嗦。
黄德柱小声询问:“是一定要这么办吗?要不我们坎精打个地洞,咱们直接走底下?”
薛清极拍手笑道:“那太好了,你索性直接打个洞到孟德辰脚底下,让他绊一跤,啃上一嘴泥,你就是头功。”
黄德柱讪讪地不说话了,心想你们仙门的骂人都这么斯文,真气人。
“这地方棘手的点并不是会死人,”严律终于开口,“而是周围还有活人。一旦打斗起来,净地束缚效力下降,影剧院内孽气四散,死的可就不只是我们这些妖和修士了。我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妖族和仙门没人说话。
严律顿了顿,开口道:“好,既然需要妖的禁锢,我虽然不擅长,但也——”
薛清极一听他开这个口,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但哪怕是妖皇能力再强,单一个妖的禁锢其实根本不够用,薛清极正要打断,却听得另一道声音。
“我来!”
佘龙从最后一排挤过来,他眼里怒意和恨意难平,平静却清晰道:“虺族来!严哥的体力要用在刀刃上,放心,虺族说到做到,绝不会出卖任何人和妖,我敢发血誓——只要能把大胡捞回来见一回雪花,能给死了的同族报仇,要我做什么都行!”
他声音里带着难以压制的痛楚,几个虺族的年轻同族挤开人群上前,有一两个胳膊上还带着白色孝布。
妖这些年早已融入人族社会,连这守孝一类的风俗也都融在了一起。即便是知道死去的血亲其实早已轮回,但还是有妖会为其戴上孝布。
年轻的虺族们并不多话,只默默站在一旁。
钱家等几个世家面色动容,正要说话,又听到一声:“嗥嗥也来。”
青娅走到佘龙身边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同族失踪了许多,大概也在这里。只有虺族我不放心,就算是同族都死了,我也要把尸体带回去,好给族里其他妖有个交代。”她微微一笑,“我和严哥打根儿上是一族,妖皇有需要,嗥嗥一定要来。”
黄德柱左右看看,一咬牙:“来都来了,小龙跟大阵有关,还是留着吧,让我们坎精上!”
“来都来了!”彚子族长也道,“好,老堂街的不怯阵,我来!老邹他已经走得够歪了,我不能看他再歪下去。”
妖族内不再犹豫,死去的同族太多,现在目标已近在眼前,再犹豫就只会拖出变故。
严律被老堂街的妖们簇拥其中,已不再需要他多言,几个大族已开始按照对禁锢术的熟练度安排人手。
片刻后,沉默的仙门之中传来孙化玉的声音:“第一道阵,孙家来。”
他走出人群,神色坚定:“医修虽不擅长起阵,但隋辨把阵落好,方位送入灵力这事儿我们是会做的。我没救下我爸,那给我个机会,让我避免这孽气四散,拖无辜之人下水。”
孙家几个医修同时点头,纷纷附和。
“别说傻话!”钱氏掌事儿的忽然开口,一把推开孙化玉,走上前来,“咱们要出了事儿,都指望医修来救。得了,我就信你们老堂街一回,钱家来做第一道阵!”
董鹿上前一步:“董家的法器会配合中心的阵和妖的禁锢,来做加固!”
几个仙门掌事儿不再犹豫:“仙门岂能落于老堂街之后,来,起阵!”
“起阵!”
“上禁锢!”
临江路路口,仙门和老堂街时隔百余年再次联手,恍惚之间竟然如同千年前,弥弥山与六峰共剿怨神。
严律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和薛清极对望一眼。
千年时间已过,妖与修士只见的嫌隙从未变过,但大事儿跟前,却从没有任何一方后退过。
背叛者从未少过,但同行者也并不缺席。
隋辨被青娅一把揪住领子,青娅问道:“要怎么做,你说!”
隋辨从没被一个妹子提溜起来过,吓得手脚乱蹬,扶着眼镜带着钱家的几个人摆阵。
这是他头一次摆如此大型的阵,还要安排内套的小阵,同时也要协调妖族,已经出了一脑门汗。
薛清极看着他掏出平板,给仙门和妖族两边儿画出方位来方便记忆。
仙门各家起身,从各自的车上卸下带来的灵符和各类器械,悄无声息地开始围绕在临江路的两头布置,又掏出和在小堃村时一样的改造后的露营灯来纷发,以联系各阵阵脚。
妖族来之前没想到要参与布阵,带的东西并不多。
青娅和黄德柱跟着彚子那边儿东拼西凑,能画妖族符术的东西也就那么一点儿,正发愁,便见董鹿扛着两箱朱砂和草木灰过来。
青娅和董鹿对视一眼,走过去接过了董鹿手里的东西,又道:“嗥嗥带了稳定神魂的小挂饰。”
“好,”董鹿道,“我就不客气了,多拿一些,仙门也要分一分。”
严律看了眼时间,离天亮还有一会儿。
他目光私下搜索,见薛清极负手立在路口,目光却看向远处的仟百嘉影剧院。
剑修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落了下去,月色下,眸色竟显出些许怀念。
严律走过去,低声问道:“怎么了?”
“风里有熟悉的气息,”薛清极侧头,轻声回答,“冲云就在这里。”
第090章 90
严律其实已经不太能记起薛清极那把剑的样子了, 更别说是在这臭味十足的临河路上感受到古剑的气息。
严律皱皱鼻子点了根烟:“就这破地儿你还能感觉到?”
“冲云就和你的刀一样,跟的时间久了,总会有些感觉。”薛清极道, “我本以为当年它已断在境外境夹缝收拢的那一刹,但肖家那孩子说它剑身虽有划痕,却并未折断损坏。”
严律在薛清极死后曾疯了似的扒开四周的尸体雪堆寻找他那把剑,后来赶到的修士和妖族将他拉开时, 都说冲云大概已折断, 或被境外境中的气流绞碎,散落在了战场,即使找到也很难重铸。
就像只剩半个残尸的薛清极一样回不来了。
但那时严律始终觉得剑还在, 薛清极没死, 他俩还有个很不像样的约定,他身上还留着他的魂契, 这人怎么可能就没了,剑怎么可能会丢了。
等后来他终于接受薛清极是真的死了的事实, 但依旧找那把剑很长一段时间。
那会儿他庆幸剑是死物,活物都是要离开他的, 只有死物可以留下。
可惜当时战场混乱, 一直到照真和印山鸣都死了,战场已彻底消失,严律也没能找到。
现在薛清极和他的剑一起回来了。
严律的眸光略柔和了些:“照真和印山鸣当年也算是没多余操那份儿心。”
薛清极反应了一下, 才明白严律这话说的是什么。
当年他刚拿到冲云时兴冲冲地奔去弥弥山给妖皇显摆, 又说起铸剑用的材料是师兄师父挑选来的,严律听到后笑得够呛, 嘲讽照真和印山鸣分明是仙门修士,却操着凡人家里长辈儿的闲心。
那会儿妖皇还颇为没心没肺, 说修士寿数再好不过数百年,剑却是朝着用上千年都不坏的劲儿铸造的,到时候陪葬都要带着剑下去。
开玩笑的话转瞬成了落下的雷击,劈了严律这么多年。
薛清极要再开口,却感觉周遭气氛骤然一变。
原本死寂一片的临江路口忽有风起,扫起街面浮尘落叶,扯动路边草木,拍打着沿街建筑,发出呜咽风声。
邪风夹杂着落叶尘土没头没脑地打着转四处冲撞,将守在周围的妖族和仙门修士吹得莫名心慌。
沙尘飞扬着刮过严律和薛清极,将两人的发丝吹得凌乱,但二者眸光沉稳,转瞬间剑光伴随着灵火迸出,原本逐渐凶猛的风势被硬生生截断,急急四散奔开,扑向四方。
但隋辨立下的呼应阵如虚空兜头罩下了玻璃罩,将这忽起的杂风尘土全部封死。
脏污的旋风撞在看不见的屏障上,好似知道大事不妙,凶狠地又冲撞了几回,屏障巍然不动。
听得一声“起阵”,几道灵光窜出,仙门中闪出数十人,各自手中或提以灵力催动的露营灯,或手持符纸,隔一段便落下一符。
仙门弟子脚下每走一步便落下一步的草木灰,数十人从不同方位汇向位于临江路中间地带的仟百嘉影剧院,以脚印、符和灵力牵起一根根阵中线。
几十人同时行动,却几乎没有任何响动。
天色未明,几十人无法完全看清四周,全凭耳中挂着的蓝牙耳机里传来的隋辨的指示行走停顿。
薛清极轻咦一声,转头看了眼隋辨。
“怎么?”严律以为哪里不妥。
薛清极低声道:“这阵很笨,以前大多都是各地散修或刚入门的修士才用。”
严律:“……”
薛清极又道:“但是无奈之举。如今灵气凋敝,修士大多灵力不足,资质平庸,想要一个稳固的阵,自然只能以人数来凑。这阵虽笨,想起却并不容易,需要参与列阵的每一个修士都能走对方位,每一步之间距离固定,落下的符上赋予的灵力也要稳定,但凡有一人走错,或在起阵时走神,阵都无法成的。”
“你还对阵有这么多研究?”严律道,“我记得你在六峰的时候,除了修剑之外,这些统统都是半桶水,照真都忍不住跟我抱怨过。”
薛清极嗔怒地瞥他一眼:“你的记性怎么总是该灵的地方不灵?”顿了顿,又道,“是师兄教我的。”
印山鸣出身阵法世家,无论印家还是仙门,千年前的在布阵这块儿都极其复杂难懂,对布阵者和参阵者都有极高的要求,不然当年三大阵也不会精挑细选出人来共铸,甚至还要借助妖的能力。
千年前的阵修也大多不屑耐心培养资质平庸的学生,很有些“没天赋就早放弃”的意思。
印山鸣是个例外,他自己虽然天赋惊人,能主持建立三大阵,但却始终认为阵法应当化简,即便不简化,也应该要有让普通修士使用的机会,否则不仅在传承上会出岔子,也违背了修士一切术法都为了庇护生灵的理念。
因此印山鸣从可以下山开始就四处游历,记录了许多各地小世家和散修之间常用的简易阵,这些阵虽不被阵修大家看在眼里,他却一一记下,回来琢磨钻研,将许多仙门复杂的阵做了简化后,再教授出去。
薛清极是个除了剑之外对别的都不大开窍的,印山鸣一有想法就把他拖过来一通教。
按这位师兄的说法就是——“你要是能明白,那大部分修士就都能听明白了。”
这话很有些欠揍,但从印山鸣嘴里说出来,薛清极竟然耐着性子没给他一拳。
因为师兄是真的就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出身世家,却是六峰上除了照真外,唯一一个不把薛清极出身当回事儿的人。
隋辨现在用的这阵也是其一。
时光流转,当年复杂的阵法大多已埋进时间长河无影无踪,断绝传承,而印山鸣改过的阵却留了下来。
“停!”紧盯着平板上数十象征着修士的红点的隋辨一声令下,“起!”
几十位修士同时放下符纸灵灯,盘腿而坐,或掐诀或闭目,催动灵力。
各色不同气息的灵力顺着草木灰编织成的阵符灌入,如若有人从高处俯视,定会瞧见沿河路中心好似被一道道光带串起,编织成了一个复杂繁琐的小阵。
灵光汇聚于中心,董老太太猛然起身,手中拿着董鹿曾用过的家传长鞭,在四周方位依次甩过。
听得“啪啪”几声破空之响,四周散乱的气息顿时一凝。
邪风好像被拦腰截断,忽然停下,半空中的灰尘和垃圾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地上阵的灵光拔起,董鹿甩出的小金碗盘旋而上,正浮在仟百嘉上空,将拔起的灵光凝聚在顶端,一个以法器、符、阵和灵灯共同组成的仙门净化阵形成了。
隋辨自己起的和大阵呼应的阵早已立好,又要指挥这边儿,这会儿终于送了口气儿:“严哥,妖的禁锢——”
夜空中传来一声兽鸣。
随即,四方陆续传来呼应声,各族兽鸣并不相同,却都能听懂。
青娅和黄德柱上前几步,额头双手上不知何时已用朱砂画了古朴的各族兽纹,伴随着各处兽鸣,所有妖族的双眼瞬间显出竖瞳。
黄德柱咬破双手掌心,按在地上,血混着朱砂抹下,坎精的灵力灌入,地下好像有一头头小兽钻来窜去,奔着四方游走,地表随着这奔走而起伏,和另外几处守着的坎精相连接,围住了仟百嘉后,几个坎精额间朱砂兽纹浮起层层微光。
其余各族在兽鸣过后立即配合坎精挖出的地下通道灌入灵力,黑夜周兽纹闪烁,妖族特有的野性灵力顿时将仙门先竖起的中心阵包裹。
青娅竖瞳未收,开口时还能瞧见口中兽牙:“禁锢已成。”
“好,”隋辨擦了擦汗,“现在可以进了,问题是谁先进这能拍鬼片儿似的电影院儿……”
严律的手机适时震动了一声,来电却是陌生号码。
薛清极打眼一扫,眸色微沉,轻声道:“与之前仙门给我的孟德辰的联系方式是同一个。”
他向来过目不忘,绝不会记错。
董老太太和佘龙等人立刻看了过来。
严律咬上烟,半眯起眼接听电话:“老孟。”
“妖皇。”电话那头传来孟德辰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但却一扫平时面对严律和老堂街时的抵触,竟是笑呵呵的,“来蛟固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修士和妖族的而耳力都很不错,孟德辰的声音一响起,四周立即紧绷起来。
严律脸色未变,朝着仟百嘉迈开步子,另一只手上,刀已化出。
薛清极并不开口,只和严律并肩走向仟百嘉,随手一抬,兜里一把剑飞出,轻巧地落在掌中。
董四喜点燃了烟袋锅子,一手还提着长鞭,她年纪大了后略微弓着的身体显得有些瘦小,身后拖着的长鞭灵光却并不柔弱。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严律咬着烟道,“大胡和老邹难道没跟你说我要来吗?”
身后,佘龙和董鹿紧随而上,各家的法器和符纸都已寄出,灵力运作,仙门与老堂街都已紧绷神经。
孟德辰的声音在话筒中传来:“他们来我这儿做客,妖皇来这儿又要做什么呢?”
“来拿东西。”严律走过妖设下的禁锢,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将身后的人和妖都挡下,自己径直走进仙门设立起的中心阵,“我的人,有把剑在你那儿,我得拿回来哄他。”
薛清极侧目过来,眼里带着点儿笑意看向严律。
妖皇挡的姿势只挡掉了身后一帮妖和修士,对小仙童来说却没什么成效,他将严律握刀的手按下,施施然地继续跟上。
身后一帮人先是听见妖皇那句“我的人”跟“哄他”,还没反应过来,又眼睁睁看着曾经的“疯子”和妖皇一道跨进第一道阵里,即便是大敌当前,也纷纷傻了眼。
钱家管事儿的开口:“那个啥……”
老太太道:“别问!”
彚子族长:“小龙啊,姨多嘴问一句……”
佘龙道:“别多嘴。”
电话那头孟德辰呵呵笑了几声:“剑?哦,我知道了,这剑很多年前见过,原本的主人,我也见过。他陨落的那天,妖皇在哪里呢?”
严律心里咯噔一声,这话里的意味几乎已不需要多想。
胸腔之中烧起一团怒火,直顶在嗓子眼儿,令严律的声音也跟着沉下来:“孟德辰……虚乾!你敢为了长生,把生灵性命当成跳板苟活到今天!”
“妖皇,你寿数漫长,自然不知道他人疾苦。”孟德辰道,“何况你弑神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上神抚养教导的恩情啊。”
锥心之言令严律浑身巨震,薛清极离得最近,闻言眸中冷意浮起。
四周早已在到来时就已落下掩饰用的“一叶障”,薛清极不再犹豫,劈手几道剑光射出,直奔已近在眼前的仟百嘉大门。
剑光飞奔而出,如流行坠下。
却在没入大门的瞬间被一张漆黑大口吞噬!
一头三度融合的畸形孽灵好似自笼中脱逃的野兽般钻出,不等众人反应,便见原本安静的仟百嘉内爆发出一阵几乎令人耳膜刺穿的哭嚎。
百孽哀嚎万鬼同泣,几乎刹那间就要将人的心神吞没。
不过眨眼间,仟百嘉便如同落进水里的一颗泡腾片,周遭滚滚地爆出肉眼可见的浑浊孽气,无数头孽灵涌出,炸裂般扩散,直接顶上了第一道由仙门坐阵的中心阵!
哪怕隔着阵,身后的小辈儿们也下意识捂住了双耳,亦有当即便捂住胸口和脑袋的,双腿发软,几乎坐倒在地。
隋辨最开始的担忧成了真,孟德辰,不,虚乾从一开始得知事情败露,就已不打算再束缚住此地的混乱的气息。
第一道阵内很快便被迷雾般污浊的孽气遮蔽,严律和薛清极的身影瞬间没入其中。
“鬼哭孽嚎,定神!”董老太太厉声道,一甩长鞭,便见一道灵力飞起,击打在悬浮在空中的小金碗上,“绝不可让这种级别的孽灵扩散,伤及无辜!”
小金碗被灵力击打,发出一声震动魂魄的震鸣。
妖与修士顿时灵台一清,混沌的视线也终于明朗,见一白色身影窜起,电光般几个纵跃,竟直接将几头三级孽灵踩落。
浑浊孽气中爆发出数道剑光,稳稳递在白色身影之下,令其跳跃腾挪更加从容。
中心阵外的人和妖这才看清,那竟然是一头与古籍中所载的上古巨狼有八分相似的大妖——或者说古籍上记载的巨兽是照着这大妖的模样所画。
别说是仙门修士,即便是老堂街的妖也有许多是头一次见到严律原身,不由都仰头惊愕。
巨兽并不受那些孽气干扰,踩在一道剑光之上,发出一声兽嗥。
阵中孽灵怨鬼登时溃散小半,又见其中剑光浮动,撕碎了雾霾般的孽气,露出仟百嘉门前伫立着的身影。
薛清极一手持剑,另一手掐剑诀,在门前轻轻一点。
他动作虽轻,剑光却格外凶狠,在半空中调转矛头,一个猛子全部扎进了原本就已破败的大门。
这一击仿佛捅穿了与阴间的那层窗户纸,滚滚孽气涌出,烟雾中无数厉鬼冤魂扭曲的脸,混杂着曾在此地黑诊所被堕的婴儿的哭啼和尖锐的嚎叫,直扑第一道中心阵的多方阵脚。
坐阵的修士们还未喘口气儿,便眼瞧着心魔般的一张张扭曲面孔扑在眼前。
那已经算不上是人脸,有的腐烂出白骨,有的狰狞扭曲,还有的浑身遍布烧痕,幽怨哀愁地发出叹息。
仙门的人不约而同都想起四十年前的那场大火,那些殒命其中的同道。
老太太脸色一白,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却被董鹿扯了一把,这才回神儿,心里暗叫不好,这净地或许比他们想的还要复杂,竟如同梦孽一般能掌握各人心中的弱点。
就像是为了映照她的想法,坐阵的修士中有人神情巨变,一个不经意便心神动摇,再回神时已来不及了,“哇”地吐出血水,孽气瞬间找到出口,立即侵扰了对方神魂——
第一道中心阵被撕破!
这阵就和薛清极说的一样,需要所有坐阵的人共同集中精力才能成型,此刻一个漏洞连带着其他人受损,纷纷被阵破时的冲击击倒。
钱氏的几个弟子尚未呼喊,孽灵就已奔来。
但想象中的袭击却并未到来,几道兽影挡来,数声兽嗥在四周响起,与严律的兽嗥共鸣。
蛇影穿梭,地中钻出数头小兽,亦有浑身鳞甲背生长刺的兽类冲来。
虚空中几个古族妖族的兽纹图腾无声浮起,硬生生再次将孽灵怨鬼扣下。
“禁锢!”几个世家管事儿的满头大汗,脸上却浮起些许感叹,“幸好幸好!”
还未说完,后脖领子便被一抓拎起,一头两眼冒着绿光的狼一样的妖族嘴里吐出女声:“别幸好了,快再稳定中心阵,妖的禁锢不如仙门的灵力能净化这帮秽物!”
“你是——”世家弟子回过神儿,“哦,青娅,不,青娅小姐,青娅族长!”
青娅将人向身后一甩,问道:“隋辨呢?!”
四下里修士与妖已混作一团,以前多觉得这些妖的原身吓人,从没想到会有看着就觉得安心许多的时候。
一条浑身鳞甲与巨蟒十分相似的妖缠绕盘起,等禁锢起效后才迅速推开,再落地时已成了佘龙的模样,被他护在身后的隋辨还盘腿坐在原地,守着与大阵相关联的呼应阵,浑身冷汗涔涔:“快,立即重建中心阵,切断扩散出来的孽气和仟百嘉之间的联系!”
“说得轻巧!”董鹿一手端着纸器化出的枪,扫射在中心阵和禁锢衔接间隙出来的孽灵,“怎么重建?”
“需要有人在里边儿稳定四处阵脚,稳定后立刻顶上——”
话音刚落,见已被黑雾笼罩的仟百嘉中灵力涌动。
混乱中听得一声“去!”
数道剑光自黑雾中飞出,急速扎向第一道中心阵松动的几处阵脚。
最开始吐血的那个修士此刻已无力起身,那地方破损也最严重,几个修士和妖族扑上前数次都被孽气逼退,再要前冲之时,一把实体的剑飞来,深深扎进那处阵脚。
剑一落进地中,便向四周扩散出大片灵光,仙门灵力特有的净化之效十分明显,一头孽灵被当头对穿,瞬间融化。
“对,对!我就是这意思!”隋辨大喜,“年儿,你可真是我肚里的蛔虫,快快快,去个人坐阵!”
他喊得声嘶力竭,位于黑雾暴风中心的薛清极在听到“蛔虫”俩字儿时嘴角一抽,好悬没立即收回长剑。
董鹿顾不得其他,对老太太说了一声“姥姥,我来”,娇小灵动的身形一闪,飞扑上前坐在阵脚。
中心阵瞬间稳固,仙门灵力再次在阵中流转,成功切断了仟百嘉这个源头,将扩散的孽灵硬生生夹在了中心阵和妖族的禁锢之中。
灵力凝成的剑气散去,只有那把实体的剑还插在地上,稳定阵脚。
周围有世家子认出这剑,不由惊道:“是薛叔的剑!”
“国祥……”钱家管事儿的看了一眼,面色动容,事到如今,薛国祥和唐姨的死状已经说明了两人到底是为何而死,钱家管事儿叹道,“好!今天薛家两口子也到场了!”
说罢,抬眼看向阵中,见浓雾中青年依旧立在其中,一手握着唐芽的剑,神色平淡地扫视四周,时不时抬头观瞧半空中的妖皇。
钱家管事儿转头吼道:“老太太,薛小年到底去哪儿了,这人又究竟是谁?”
董老太太见董鹿无恙,这才呼出口气儿,掀起眼皮道:“他和薛小年本就是一人,我懒得跟你解释,论辈分儿,咱们都得喊一声祖宗!”
那边儿严律化成人身,看着薛清极道:“你什么时候成了别人肚里的蛔虫?”
薛清极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起先一愣:“妖皇这话怎么有些酸溜溜的?”
“你听错了。”妖皇大人面不改色地胡诌。
薛清极也不点破,只回头看了眼远处的隋辨,又看了看头顶的中心阵,忽然叹了口气。
“并非是了解隋家这孩子,只是了解师兄。”薛清极道,“他那时教我这些,我总还是听进去一些,他曾说普通修士所用的阵法符术,最好要有更稳妥的后路,因此常在授课时将补救的方法反复提起。”
严律了然,对底层的修士来说,容错率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
天资过人的修士固然厉害,但能劳动仙门出手的大多都是动静较大的祸患,平时小范围或者小苗头的祸事,大多其实都是游走四方的普通修士发现的。
印山鸣认为这些修士更需要这些有效又能方便弥补的手段,因此才会有这种后手。
严律看着四周平定下来的阵脚,轻声道:“千年了,他留下的东西一直在捞着修士生灵。”
这座印山鸣留下的起阵方式的中心阵下,已爆发过一波的孽气被截断大半,再没有了刚才的凶猛势头,在仙门流转稳定的灵力下极其缓慢地消融起来。
这消融的速度堪比蜗牛过马路,但到底是真的有成效。
薛清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色已恢复如初:“进去吧,但此地有异,绝不可被牵着鼻子走。”
阵外,董老太太也已做好准备,一步踏入阵中:“二位,不如也带上我,这影院我来过几次,内部情况我比较清楚。”
严律看看董四喜,又看看薛清极,心里有些犹豫。
董四喜年纪已大,而薛清极身体的情况他也清楚,这两人进入一看就有问题的仟百嘉,严律实在无法放心。
薛清极看出他的想法,抬手握住他的右手,低声道:“四十年前她的孩子就葬身在此,已成执念,你劝不了的。至于我,剑在里边,自然是要亲自去拿。”他目光落在严律脸上,又道,“我要跟你一道进去。”
前半截还有点儿劝人的样子,后半句竟然又显出了点儿骨子里的固执。
严律被他握上手的时候心里就一哆嗦了一下,剩下的话自然也咽回肚子,眉头微皱:“别逞强,遇事儿缩我后头。”
薛清极刚要说“知道了”,就听身后传来一排“知道了”。
扭头一看,佘龙和隋辨带着一帮妖和修士眼巴巴地站在身后,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严律揉了揉额头,“把青娅分你们的妖族饰品带上,拿东西安魂定神。”
说罢,长刀化出,凌厉强劲的灵力已冲开仟嘉桦的大门。
“进!”
董老太太一抬手,身后几个仙门弟子立即甩出数道灵符,将眼前照亮。
和想象中满是孽灵的内部不同,大厅中空空荡荡。
仟百嘉是很早之前建成的,格局和现在的影院不相同,一层大厅以前是售票厅,整个一层都没有放映室,全都在二楼上去的地方。
地板甚至都还用以前的水磨石地板铺成,昏暗中打眼扫过,虽然已看不出当年大火残留的痕迹,但一进入其中,仍能感觉到那种诡异的窒息感。
董四喜喃喃道:“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当年的样子……还是当年……”
“严哥,”孙化玉甩出一道符,“你们看那边儿!”
符掠过,带起一片明光。
前方水磨石地面上躺着一具尸体,从轮廓来看,是一个已经显出一半原身的妖。
严律呼吸一滞,听到旁边儿佘龙和黄德柱的声音都哆嗦起来:“难道是……”
后半句没说完,严律就已经跃了过去。
离得略近了些,就可以看出这妖身形并不像是赤尾,严律心头先是一松,继而将尸体翻了过来。
这一翻不要紧,只感觉手上尸体的分量特别轻巧,他一扒拉,这“尸体”竟然松垮垮地散开了。
哪是一具尸体,分明是一层妖族的皮!
“我的妈,”隋辨两腿一软,挂在了佘龙身上,“我的姥姥!”
佘龙一手拽着他,伸脖子一瞧,惊呼道:“封天纵!”
地上的皮囊还能分辨出不少特征,正是封天纵的模样,但这人整个内里好像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外壳,孽化的痕迹还残留其上。
“他怎么这样了?”黄德柱问。
“他‘羽化’了。”薛清极走到严律身边儿,用剑尖挑着那皮看了看,眼中闪过厌恶,“就和那个在医院里差点成型的散修一样。”
董老太太立即意识到:“都绷紧了!这地方已经有孵化出来的怨神了!”
进门的小辈儿们立刻神经绷紧,捏着符纸法器四处乱看。
忽然听到空荡荡的仟百嘉电影院里响起一阵鼓点声。
这声音不大,但每一声都好像打在众人耳中。
“在二楼,”董老太太道,“那里有个放映室!”
眼前一花,严律已率先跃起,在空中几个纵跃来到了二楼,循声找到了放映室,听得其中似乎正在播放着电影。
一个已经废弃了几十年的影剧院,竟然放起了电影。
严律眉头紧锁,两手举起灵力,才谨慎地放在门把手上,“咯吱”一声拉开了这沉重破旧的放映室的门。
随即定格在了原地。
随后追上来的小辈儿们要上前,被薛清极抬手拦住。
剑修提剑过去,站在严律身边儿向里看。
门内,已经落后了的大荧幕上正播放着一部有些眼熟的影视剧,薛清极辨认了一下,竟然是那部让他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的《仙侠传奇之剑修无敌》。
只是屏幕上的剑修的脸十分模糊,另一侧的妖也眉目不明。
荧幕上的剑修一开始还按照薛清极记忆里的剧情在动,但画面几次晃动,就见那剑修落了下来,掉落在地的尸体竟然只有半边儿。
猝不及防看到这一幕,严律脑中当年的记忆猛然浮现。
“定神。”薛清极声音沉稳,眸色却已掀起怒意——虚乾很知道如何激起严律心里的杂念,就是用他当年的死。
荧幕上光线打在室内,严律和薛清极这才发现,这可容纳一百来号人的放映室内,竟然座无虚席。
即便门已被打开,在座的“观众”都没有反应。
他们专注地看着荧幕,悄无声息。
严律深呼一口气,努力不去看荧幕上的后续,对薛清极使了个眼色,自己率先走进去。
薛清极随后进入,仔细看了看座位上的“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儿,紧急对到了门口的董四喜等人做了个“别动”的手势,又轻轻指了指四周的“观众”。
众人这才看清,在座的每一个“人”,身体都与座椅融为一体。
他们甚至已没有了“人”的模样,有的还勉强看得出是妖,已出了大半原身,但照旧与座椅长在了一起,浑身出现孽化,却偏偏成了个硬壳,上边儿还有道道龟裂出的裂缝。
这里每一个,都和楼下的封天纵、医院的散修一样,是怨神的“蛹”。
严律在这其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这气味钻进他的鼻腔,扎进他的脑子。
他顺着那味道找过去,心脏跳的像是要破腔而出。
咚咚,咚咚。
他来到了第一排的正中间,荧幕的亮光正好是最亮的一幕——剑修坠落在雪地中,白雪覆盖了他的身体。
刺目的白色打在第一排正中间的那张脸上。
咚咚,咚咚。
即便已显出原身,即便已发生孽化,即便皮肤已半边龟裂,严律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
胡旭杰。
他壮硕的身体塞在影院的椅子里,垂着头,口中不断流出浑浊的液体,孽化出的秽肢和椅子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