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二十六)
今夜星辰黯淡, 数道黑影在山林之间挥砍打斗。
当中一人被围攻,他已身中数刀,虽皆未伤及要害, 但他已显出颓败之势。
“属下真的很害怕您……”言犹在耳,陆云朝不禁想, 难道真是命数, 在劫难逃?
他握紧手中兵刃,凡刺向他之人,他必下死手还击, 即便未能要对方性命,也必重伤其身。
他浑身浴血, 眼中尽是杀意,如再世修罗, 这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在此倒下。
漫天血雾,在他耗尽力气抖着手从敌人胸膛中拔出利刃后, 眼过之处,只剩他一个活人, 满地残肢断臂, 血液将泥土浸染成深红色, 阵阵腥风, 让他几欲作呕。
此前,陆云朝按照江寒酥提供的情报顺利的避开了看守的村民,从山洞中逃了出来。
他一路沿着与来时相反的路前进。
以赤月山为界线, 西边是宁州,东边是庸平。
目前的形势, 宁州已反,唯有向庸平求援。
假如这谋逆的主使是陆信渊,陆云朝知道事情大概会这样发展——从他踏入赤月山起,他被困的消息就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入宫中,而以皇帝那谨慎多疑的性子,必然会选择镇守皇城观局势再动,可皇帝也不会完全不管他,听闻陆信渊最近的游玩之地就在这不远处,作为皇帝最信任的弟弟,皇帝定然会派陆信渊前来营救,甚至会授他调动兵马的权利。
届时,陆信渊与宁州知府佯装互斗,实则里应外合将兵权掌控于手中,威逼利诱,以宁州为据点,向外扩张势力,则后果不堪设想,势必生灵涂炭。
陆云朝选择东去庸平也是无奈之举,他并不知道庸平是否也已在陆信渊的掌控之中。
在他快要走出赤月山时,遇到了埋伏他的十数名杀手,那些人现身在他面前时,话都没有一句,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取他性命。
他们显然知道他的身份。
算算时间,陆信渊应该很快就能收到皇帝的任命了,这也是为何至今幕后之人都未现身的原因,他在等。
这些杀手是陆信渊派来的,虽然他不知道为何在山洞中不直接杀了他,但可以肯定的是,陆信渊不允许他活着逃出去。
陆云朝拿起腰间触手温润的玉佩,他手上的血顺着玉佩精美的纹路往下淌。
一次,陆信渊在外游历时得到了一块上好的雪玉,玉质清透,几乎没有杂质,他将玉石进献给皇帝,皇帝遣人用那玉雕了一枚玉佩给陆云朝。
其实,在江寒酥让他对陆信渊产生怀疑之前,他从未觉得陆信渊有什么不好。
越是这样,这种背叛就越刺痛人心,越不可饶恕。
庸平。
集市上,一浑身是血的人纵马疾驰,惹得人群惊叫连连。
“城内禁止纵马疾驰!速速停下!”在街上巡视的差役见此情形立即高声斥呵道。
可那人浑不听令。
这时,前方远处的几名差役纷纷拔刀相向,拦住了来人的去路。
陆云朝神色一凛,看向左上方,酒楼上一个穿制服挎刀的高大男人一跃而下,向他攻来。
他没有反抗,被那人踹下马,趴在地上咳出一口血,形容十分狼狈。
几名差役见状将他团团围住。
“带走。”
天亮了。
江寒酥估算着时间,知道如果顺利的话,陆云朝应该已经出了赤月山。
他避开村民来到隐年居住的房间门口,有两人在把守,他悄无声息地闪身过去,同时击中两人脖颈,再小心将两人放倒在一边。
为了不让里面的人有所防备,他站在门口等着里面的人自己走出来。
石门开启,江寒酥屏息凝神,在隐年走出来的一瞬间迅速向他出手。
江寒酥看到隐年出来时,脸上的神情十分愉悦,好像发生了什么很令人开心的事一样,但未及他细想,隐年就已经被他背身压在了室内的墙上。
“隐年,你究竟想做什么?”江寒酥厉声问道。
“阿七,你的武功又精进了。”隐年浑不在意自己此刻的处境,悠然闲谈道。
江寒酥不由皱眉,制住对方的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回答我的问题。”
隐年痛呼一声,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就是,很快答案就会揭晓。”
“你做了什么?”江寒酥警惕道,他脑海中闪过刚才隐年那个愉快的表情。
“再等等吧,别着急。”
江寒酥知道他不会说了,心想,一会儿见招拆招,于是,他问了另一个同样重要的问题,“你说的那个大人物是不是陆信渊?”
这个是与不是的问题,江寒酥可以凭借隐年的反应知道他说的是否是实话。
不过,这次隐年并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他直截了当地说:“这同样是一个很快就会揭晓的问题,事已成定局,你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了,我可以告诉你,就是他。”
如此看来,文中陆云朝的死极有可能就是陆信渊设计的。
那沈翊兰呢?文中沈翊兰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此事,沈翊兰也有参与吗?”江寒酥问道。
“没听说。”隐年轻笑一声,“怎么?沈翊兰不是你家殿下的亲舅舅吗?你家殿下就这么不得人心吗?”
听着隐年的讽刺,江寒酥心里竟产生了动摇,就他看到的而言,沈翊兰对陆云朝的关切之情比陆信渊真实多了,陆云朝被冤入狱时,沈翊兰可是为了他不惜触怒龙颜,在紫宸殿外长跪不起。
可是到目前为止,文中所写虽然不完全与现实相同,但整体走向还是一样的。
文中,沈翊兰暗中以太子的名义结党营私,最终,在皇帝被困赤月山时逼迫陆云朝举兵谋反,而陆信渊则以诛杀叛逆为由与陆云朝开战了。
江寒酥曾怀疑这是沈翊兰与陆信渊合谋上演的一出篡权夺位的大戏。
难道沈翊兰和陆信渊并不是一伙的?
耳边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江寒酥拽起隐年,让他和自己一起往屋内退,“有人来了,是谁?”听动静,来人并不是普通的村民,而是有功夫在身之人,那脚步声轻且稳。
隐年并不答话,而是看向了门口,由于江寒酥是站在他身后的,所以他并没有看到隐年眼中浮现的期盼之情。
一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见到眼前情形愣了一下,随即呵斥一声:“废物。”便抬手向两人攻来。
江寒酥将隐年挡在身前,可来人毫不顾忌,招招狠厉,且他与隐年相当默契,虽然隐年被江寒酥制服在手中,但一招一式间,隐年反倒成了那人的助力。
江寒酥知道,如此下去,自己便要落于下风,他当机立断,卸了隐年的胳膊,将人扔到了一旁,如果不这样做,他担心隐年一旦脱离他的控制就会用毒来对付他。
对方趁机从他侧面以手为刀劈砍下来,他转头截住对方手臂,拉近,抬腿朝对方腰侧猛踢几下,然而对方身上肌肉坚实,硬接下来后凭借蛮力将他往后推,眼看他就要被逼至墙边。
他突然一个后空翻从对方头顶越过去,对方甩开他的手迅速转身面对他,他在空中向对方胸口踹去,对方抬手抓住他右脚,欲将他整个向下摔,他侧身左脚从正面狠踹对方脖颈。
对方仰头喷出一口血,手上失力松开他,身体失去平衡向后撞到了墙上。
江寒酥落地后一把卡住对方的脖子,使全力按住,令对方被压制在墙上不能动弹,同时抬腿猛踢对方腹部让对方失去行动力。
对方涨红了脸,猛吐血,但眼神异常凶恶,他没被制住的那只手死死捏住了江寒酥一侧的肩膀。
江寒酥感到一阵骨头似乎要被捏碎般的剧痛,但他并没有松手,仍然持续攻击对方腹部。
他知道对方的力量十分强悍,若不能此时将对方击倒,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自己的身手施展不开,越拖只会对自己越不利。
“主人,快运功把您体内的蛊虫吐出来。”隐年突然大喊道。
江寒酥脑中瞬间警铃大作,下意识要松开压制住对方的一只手去捂他的嘴。
然而他还没有开始动作就莫名感到一阵怪异,仅仅是迟疑了一瞬,对方就从嗓子里喷出一团血雾,溅了他一脸,他还没来得及庆幸血里果然什么都没有,心里便本能地生出一股毛骨悚然的危机感。
银针刺向他的一瞬间,他反应敏捷的一偏头,可还是迟了,银针擦着他的脖子划开一道细小的血线。
他瞬间便感到脖子上一阵麻痹,他想封住穴道阻止毒素蔓延,手臂已然抬不起来,接着便是整个身体,不过两三秒的时间,他便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由于没有手臂的支撑,隐年稍显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主人……”
与江寒酥交战的人正是曾经的靖王陆云川。
隐年跑到陆云川身边,担忧地看着他,“主人,帮我把胳膊接上,我为您疗伤。”
陆云川一脸戾气,看向隐年的同时重重打了他一耳光,“没用的东西。”
隐年白皙的脸上瞬间浮起一道红肿的巴掌印,“对不起。”
陆云川嗤笑一声,伸手按住隐年的肩膀,随着令人牙酸的骨骼声在耳边炸响,隐年脱臼的胳膊被复位回去,他顾不得这让他浑身冒冷汗的疼痛,立即开始为陆云川检查伤势。
所幸,虽然看着严重,但并没有致命伤,修养一阵就能恢复。
隐年喂他吃下一粒疗伤的丹药,用手帕浸了水仔细擦拭他脸上的血迹,“您怎么没带武器?”
说起这个,陆云川就来火,他骂道:“你还好意思问,不是你这里的破规矩,不让带武器。”
“可是您以前……”从来都不遵守这些规矩啊。
以前确实如此,不过这次陆云川收到隐年的传信,信中说他抓到了陆云朝和江寒酥,陆云川一高兴就守了一次规矩,没想到吃了大亏。
陆云川瞪了隐年一眼,隐年赶忙道:“您以后也不必守这规矩,还是您的安危更重要。”
“你知道就好。”
“主人,您今日先在此修养,我命人将阿七关押起来,等您伤势好些了再处置他。”隐年向他建议道。
陆云川一把推开挡在他身前的隐年,“我无事。”
他走到江寒酥面前,一脚踩在他胸膛上,愤恨道:“我那个好弟弟呢?”
“咳……”江寒酥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喉间腥甜,他皱眉看着陆云川,没有说话。
方才那枚银针是从隐年所在的方向射来的,他仔细看了看,原来是石壁内有机关,是他大意了,隐年比他以为的更加心思缜密。
他试过运功,然而内力根本提不起来。
“昨夜我去看过,陆云朝和阿七一起睡在石室里,现在……”隐年忽然有些不确定。
“你别告诉我人跑了,是你跟我说你抓到了那个小畜生,不然谁会来你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陆云川怒道。
隐年听他这样说,顿时慌了,“主人息怒,他跑不了多远的,这山里都是我们的人,我这就派人去找,很快就会将他送到您面前来,您别走。”
当初陆云川被流放,隐年与陆信渊有约在先,陆信渊把陆云川救了出来,从那以后,陆云川就成了一个无名无姓的平民布衣。
隐年爱陆云川,以他的手段,完全可以将陆云川囚禁在身边,强迫陆云川和他在一起,他确实这样想过,可是事到临头他发现他根本舍不得,他宁可像现在这样在陆云川面前卑微乞怜。
“陆云川,你真的要助纣为虐吗?这样做,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是死路一条,无论最终赢的人是陛下还是陆信渊,都不会留你性命,现在选择将功赎罪还来得及,我知道你被流放是被冤枉的。”江寒酥向他摆明利害关系,虽然他被说服的可能性很小,但现在只能搏一搏,以江寒酥现在的处境,他做不了别的,甚至他自己的性命都已不在掌控之中。
陆云川放声大笑,“冤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们谁能明白我所受的屈辱?我现在就想看到陆云朝在我面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悲惨模样,是他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还有你。”陆云川蹲在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发狠道:“我也会好好招待你的。”
“告诉我,陆云朝在哪儿?”陆云川大吼道。
陆云朝走之前并没有告诉江寒酥他的去向,但以江寒酥对他的了解,其实能猜到,但他不会说。
陆云川见他不答话,猛地提起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往地上撞,反复几次,江寒酥左半边脸上全是血,看着十分骇人。
“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人在哪儿?”
剧烈的疼痛在他头上炸开,他感到头晕目眩,还有一股强烈的恶心、呕吐感。
他不禁想,难道这就是结局了吗?什么都没有改变……
不,还有机会,只要陆云朝没有被抓到,就还有机会。
他在一下下的撞击中闭上眼睛,默默在心中为陆云朝祈祷。
他看不到结局也可以,只要结局是好的……
只是,陆云朝那双温柔可爱的眼睛总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还是有些可惜,有些害怕他会哭。
“还不说,好,既然你这么忠心,我就废了你,看你还怎么做他的狗。”
陆云川放开了江寒酥。
江寒酥疑惑地睁开眼睛,他左眼上被血糊住了,视线中一片血色,他看到陆云川从腰间取出一枚骰子。
“最后给你个机会,这骰子六个面,分别代表了手、脚、眼、耳、口、鼻,扔到哪一面我就废了你哪个地方。”陆云川脸色阴沉,一副疯癫模样。
隐年在一旁看着,眉头紧皱,他并不希望陆云川这样,仇恨的执念是很可怕的东西,会吞噬掉自己,但此刻,他并没有劝解的权力。
“当然,这既然是个机会,就代表你可以不必遭受这些,只要你说出陆云朝的去向,并帮我抓到他,我就放过你。”
一股深深地恐惧感裹挟住了他,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他表面上依旧很平静,未置一词。
陆云川没有看到他害怕求饶的样子,心中怒火更盛,他直接将手中的骰子抛向空中。
江寒酥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枚骰子向上看去。
会是什么呢?
那一瞬间,他脸色发白,心率过速,一身的冷汗。
第82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二十七)
陆云朝从昏迷中醒来时, 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不大的厢房之中,身上的伤口被包扎过了,但仍是浑身酸痛,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额头,一片滚烫。
身体状况不容乐观, 他皱紧眉头, 不禁感到有些厌烦。
他摸了摸身上,发现自己的私印不见了。
他那时在街上就是故意要暴露身份,借此试探庸平的态度, 现在他们既然拿走了他的私印,那一定是知道他的身份了, 不但如此,这也证明了事情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陆云朝扶着墙走到门边, 他推了推门,不出所料,门从外面锁上了。
有两道人影映在门上。
“我要见这里的主人。”陆云朝说话时气息虚弱,这番表现半真半假, 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真实的状态。
“老实待着吧,庸平王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门外把守的侍卫回绝道。
原来这是在庸平王府上。
“他抓了我, 却不来见我吗?”
这次, 侍卫没有再回应他。
外面的人得知他醒了却没有汇报给上级, 看来庸平王不打算与他对话, 那么,他是想将他献给陆信渊表忠心吗?
若他落入陆信渊手中,那他就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至少要把宁州和庸平反叛的消息传递出去。
这时,陆云朝想到了江寒酥, 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
骰子掉下来的一瞬间,陆云川将之握在手心里,他看着终于露出惊惧神色的江寒酥,逼迫道:“猜猜,怎么样?或者,求我。”
江寒酥耳边一阵嗡鸣,他已管不了陆云川在说什么,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知道骰子的结果是什么。
陆云川一巴掌打在江寒酥脸上,怒道:“说话!”
口中血腥味漫延,江寒酥依旧没有说话,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不知道还有没有转机,可若没有的话,那这一切与书中原本的故事有什么区别?他来到这里有什么意义?
“隐年,废了他一只耳朵。”陆云川打开掌心,看到正面四个点,直接命令道。
江寒酥的耳朵受惊似的轻微一动,果然就和他想的一样,是四个点,那是他原本就没有的东西,他能听见时有多欣喜,就有多恐惧再失去,可惜往往越害怕就越会发生。
如果这里就是故事的终点,那收回这恩赐或许也合情合理。
只是,真的很不甘心。
隐年来到江寒酥身边,蹲下。
陆云川看着江寒酥脖子上因奋力挣扎而凸显的经脉和眼中的恨意,快意油然而生,听力对一个暗卫来说至关重要,他不信江寒酥还能死撑着不开口。
隐年掰过江寒酥的脸,江寒酥感觉左耳耳廓上被放了一只虫子。
“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隐年提醒道。
江寒酥忽然回忆起以前他因听不见而被别人嘲笑、欺负的场景。
那时的他好像与现在天差地别,是那么软弱、可怜。
他不禁想,如果是那样的他,陆云朝会怎么看他?会不会厌恶他?
他突然感到左耳里一阵剧痛,是蛊虫穿破了鼓膜,左耳里瞬间产生的尖锐的嗡鸣声和阻隔感他实在是太熟悉了,甚至连带着头晕恶心的感觉也更严重了。
陆云川看着他咬牙忍耐的样子,伸手抹了一下他耳朵里流出来的血,“这就是你反抗我的下场,还不说,就只能开始下一局了。”
江寒酥知道陆云朝现在的处境一定很危险,这种情况下,他更不可能给陆云朝制造麻烦。
“我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凭你,还抓不到他。”江寒酥故意嘲讽道,想试探一下他有没有底牌。
陆云川一下就怒了,抓起他的衣领,狠狠道:“跟你玩玩儿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想不想体会一下蛊虫从左边耳朵钻进去,再从右边钻出来的感觉?”
庸平王府。
陆云朝透过窗纸看到外面两名守卫正围在一起烤火,不知何时起,天上飘起了细雪,冷风从门窗的缝隙中吹进来,让他觉得骨头里都沁着寒意。
“咳、咳……”陆云朝站在门口咳嗽起来,“喂,这屋子里太冷了,连个取暖的物件都没有,让我也烤烤火吧。”
“怕冷就别站在门口,在屋子里还想烤火,也不怕呛晕过去。”
“那你把门打开不就行了。”陆云朝不悦道,若非如今的处境,他才不屑与他们说话。
外面的人大概没想到他身陷囹圄还如此嚣张,沉默了片刻才道:“在下不知您是哪家的小少爷,但既然成了庸平王府的阶下囚,还是安分些为好。”
陆云朝冷笑一声。
“你跟他废什么话,得罪了咱们王爷,什么身份也不管用,再吵,就打他一顿,看他还敢不敢不老实。”
陆云朝压下心头怒火,准备再争辩几句,却隐隐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一会儿,门外两人齐齐站起身恭迎道:“世子。”
“把门打开。”世子命令道。
两人没有立即动作,其中一人犹豫道:“敢问世子所为何事?这里面的人是王爷亲自下令让我二人看管的,属下不敢有半点差池。”
“不用担心,正是父王命我来此的。”
听闻此言,那侍卫又大胆问道:“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你何时可以过问这些了?”世子指责道。
“属下不敢,世子恕罪。”这时,他心中已有大半的把握,此事有蹊跷,然而碍于身份,他不得不听命行事。
房门被打开,世子一眼便看到站在房间内的陆云朝,他惊讶于陆云朝疲惫、病态之下仍然显露无疑的俊美与非凡风度。
陆云朝锐利的眼神直射向他,让他感到了莫大的压力,他低头不敢再看。
他进屋转身关上房门,伸手示意陆云朝往里面走。
陆云朝看着他有些闪躲的眼神,心下有了思量,便向里走去,想看看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待他远离门口,站定后,世子突然在他面前跪下,压低声音道:“殿下,臣乃庸平王世子,臣代父王向您请罪。”说完,他一头磕在地上。
陆云朝没有说话。
世子继续道:“父王听信谗言,才铸此大错,臣一定尽力劝说父王,让他不要一错再错下去,在此之前,恳请殿下移驾,臣已准备了安全的住处。”
“你也想软禁我。”
“不、不!”世子闻言大惊,连忙辩解道:“臣绝无此意,若殿下不信臣,臣亦可派人护送您回京。”他的确存了将人留在此地的心思,若现在就放陆云朝回去,他家十有八九就是灭九族的下场,可若能等到他劝说了他父王,让他父王平定此次叛乱,戴罪立功,届时,此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陆云朝一针见血地戳穿了他的心思,他便不敢再这般做了。
陆云朝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问道:“撺掇庸平王谋反的人可是熙王陆信渊?”
世子听到谋反二字,实在惶恐,但还是犹犹豫豫地承认了,“是、正是,还请殿下明鉴,父王只是一时……”
“一时什么?”陆云朝突然厉声道。
“他将我软禁于此难道不是事实吗?他若真有悔改之意,你又怎会在此鬼鬼祟祟跪求于我?”
世子低着头半晌未说话,陆云朝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
“你如此维护他,何不与他一条心,杀了我,就没有人阻碍他了。”陆云朝试探道。
“臣确有私心,然亦不愿愧对圣恩,还请殿下给臣一个机会。”
“我要见庸平王。”
世子猛然抬头,吃惊地看向他,“父王……父王现下……”
陆云朝一听便知庸平王必然没有被世子劝动半分。
“机会已经给你了,要不要在你。”
世子心中很是为难,他思索一番,终是下定决心道:“还请殿下千万注意安全,必要之时,可以臣之性命相胁。”
“嗯。”陆云朝应了一声。
世子起身,欲为陆云朝引路。
“等等。”
“殿下还有何事?”世子不解地看向陆云朝,生怕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妥。
陆云朝伸手拿过一旁未燃尽的蜡烛,吩咐道:“点燃它。”
世子不解其意,但还是接过蜡烛,出去寻引燃之物。
很快,他便回来了,手中握着蜡烛和火折子,神色有些慌张,“殿下……”
“外面只剩一个人了?”
“您怎么知道?”那人必是察觉出不对劲,向庸平王报信去了。
“给我。”
世子按耐住心中的焦急,点燃蜡烛,交到陆云朝手中,“小心烫。”
陆云朝将蜡烛放到桌上,“出去等着。”
见世子走出去关上了房门,陆云朝立刻挽起袖子,拔下头上金簪,在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血瞬间便涌了出来。
他将伤口对准烛火,像上次一样,利用蛊虫的特性,让体内的蛊虫被烛火的温度吸引,顺着伤口钻出来。
只是,两次心境大有不同,上次,他有多不舍,多难以抉择,此刻他就有多坚决。
直到世子推门而入,他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便想着江寒酥痛呼出声,在寒冬出了一身的汗。
世子听见里面的动静,推门见到眼前情形,惊讶地冲到陆云朝面前,跪地道:“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
陆云朝本不想让他看见,这时他闯了进来,陆云朝便不得不向他解释,否则,此等怪异行径不知会被以讹传讹成什么样子。
陆云朝敷衍道:“我此前中了蛊毒,这是将蛊虫引出来。”
世子见陆云朝手臂上尽是血,疼得满头是汗,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臣去请大夫来,您这样可怎么行啊。”
“不准去。”
世子束手无策,他跪在地上火急火燎地等了一会儿,便眼睁睁看见一只血色的蛊虫从伤口中爬了出来,蛊虫搅动血肉的声音让他听着便浑身打颤。
陆云朝看着比他还小几岁,不知是怎么一声不吭地忍下这样的疼痛的,他心中不禁又多了几分敬重。
然而,接下来陆云朝的举动又让他看不懂了。
陆云朝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将那只蛊虫包了进去,又收入怀中。
“殿下,臣看那蛊虫还活着,如此收着,是否不妥?万一……”世子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他怕蛊虫再钻进身体里。
陆云朝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新鲜的血养着,它很快就会死。”
世子竟从陆云朝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些惋惜,他不敢多问。
说话间,世子取了纱布要替陆云朝包扎伤口,陆云朝嫌他太慢了,自己随意在伤口上缠了几道,便道:“走吧,去见庸平王。”
第83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二十八)
世子走到庸平王书房门口, 回头看陆云朝,“殿下……”他低头的瞬间突然惊讶得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只见,陆云朝身后的脚步上竟带着血迹。
“进去。”陆云朝低声说了这两个字, 气息虚弱得很,人却站得笔直。
事已至此, 世子明白陆云朝此时绝无法安心养伤, 否则,他就不会明知伤重还非要前来面见庸平王。
世子也希望陆云朝能令庸平王回心转意,放弃那大逆不道之举。
他镇定下来, 求见庸平王。
“进来。”屋内传来庸平王明显不悦的声音,实际上, 世子去见陆云朝之前就与庸平王争辩了一番,惹得庸平王很不高兴。
世子让陆云朝先行, 自己紧随其后,并关上了书房的门。
庸平王埋头在书案前思索将与陆信渊进行的交涉,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他抬头看到陆云朝, 猛然间被吓了一跳,不过, 他很快就掩藏住了不小心的失态。
他看了世子一眼, 眼神中是明显地怪罪之意。
接着, 他打量起陆云朝, 这本该是高居庙堂的天潢贵胄,贵重而不可侵犯,如今却落魄至此, 虚弱得让他觉得自己可轻而易举地断送其性命。
这感觉实在太美妙了,让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天家威严并非不可撼动。
庸平王起身朝陆云朝走去, 他微扬着下巴,神情倨傲,“当年本王随陛下打天下,也是战功赫赫,如今咱们脚下踩的这片土地便是本王的功绩,可惜,陛下早早地就将本王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用这偏僻之地禁锢住本王,一晃眼便蹉跎了十余年……”
陆云朝目光紧盯着庸平王,听着他对皇帝的控诉,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的身体如弓弦一般紧绷,直至他们之间的距离到了某个临界点。
陆云朝突然出手,欺身压过去,藏于袖中的金簪落于手中,他使出浑身力气,猛地将金簪刺入庸平王的咽喉之中。
庸平王震惊地瞪大眼睛,万万没想到会遭此横祸。
陆云朝满面寒霜地连续刺了几次后拔出金簪,手下之人便瘫倒在书案下,一手握住脖子,一手伸向他,眼神狠毒如怨鬼般看着他。
“父王!”世子飞扑过去,跪在庸平王身前,他被吓得魂飞魄散,如果知道陆云朝要见庸平王是为了取他性命,他绝不会这样毫无防备地带他前来,“来人、来人……”
与此同时,门外冲进来几名侍卫拦住了陆云朝的去路。
陆云朝此时已属强弩之末,未对上两招便被剑刺中腹部,情急之下,他拽住惊惶不已的世子,以金簪抵住他的脖子,威胁涌入屋内的守卫放他离去。
“放他离开,先救父王、先救父王……”世子抖着嗓子喊道。
表面上是陆云朝挟持住了世子,实际陆云朝大半的重量都靠世子撑着,两人跌跌撞撞地退出了王府。
陆云朝放开世子,转而死死捂住自己不断流血的腹部,脸色苍白如纸。
世子在一旁扶住陆云朝,焦急道:“殿下,去医馆吧。”虽然陆云朝刺杀了他父王,但他明白是他父王反叛在前,他实在无法为此看着陆云朝死在他面前。
陆云朝知道,但凡庸平王一时未死便一定会派人出来追杀,而自己也几乎只剩一口气在,去医馆毫无意义。
两人来到小巷僻静之处,世子不知陆云朝要做什么,冬日里急出满头满脸的汗,不仅是为了陆云朝,他也非常担心庸平王的状况,“殿下……”
“你走吧。”
世子惊愕地看着他,“这怎么行,您……”
陆云朝知道他要说什么,没时间听他说下去,打断道:“我杀了你父王,你不恨我吗?”
“不、不……这是……”世子满面惊慌地解释起来。
“你可以对我表忠心,但我却不能信你,你明白了吗?”陆云朝一语道破二人的处境。
世子本也非愚钝之人,听他这样说,便明白他定然是有未尽之事,却万万不能托付于他,甚至不愿让他知道,这才会遣他离开。
“臣明白了,定然会尽力为您拖延些时间,万望保重。”世子在陆云朝面前跪地叩首后便迅速离开了。
确定世子真的没有再跟着他之后,陆云朝撑着残躯往前走,虽然是僻静的小路,但偶尔也有人路过他身边,那些人无一不惊恐着快速从他身边逃开。
以他现在的状况,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反叛的消息传递回京,以便皇帝能够及早应对。
可是,此事却也不好办,在他血尽而亡之前要如何找到一个可托付之人呢?
先前,他将蛊虫从身体里引出来,就是知道自己此番恐是要豁出性命去,有“血契”在,他死,江寒酥亦活不了。
主死从殉,本也合理,可真到了这生死关头,他才知道他无法平白无故地剥夺江寒酥的生命。
若这次江寒酥能活下来,那他就送他自由身。
他本就不该屈于宫门之下,他的身世恐再无机会得知,但陆云朝知道他是特别的,天下之大,何处皆可立身。
“血契”一事,皇帝是知道的,到时,他见了江寒酥一人活着,定能明白他的心意,他的遗愿,皇帝会满足。
江寒酥躺在地上,双耳之中皆淌下鲜血,他面目狰狞,脸上尽是虚汗,额角青筋暴露,唇色褪得干净。
陆云川在他面前气急败坏、神色夸张地怒吼着什么,可他一点也听不见。
他在难忍的痛苦之中不免又发自内心地笑出来,除了他自己,谁会时时记得听不见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他一边流泪一边笑,在陆云川看来简直就是极尽嘲讽,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不能对他造成影响了。
陆云川气愤地死死捂住江寒酥的口鼻,咬牙切齿道:“笑什么?死到临头还犯贱。”
他看着江寒酥在自己手下窒息到脸色涨红,眼中一片血色,眼泪不停往下淌,却仍用那种轻蔑、癫狂的眼神死盯着自己,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如今的这种状况十分诡异,陆云川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本以为如江寒酥这样的卑贱之躯一定会向他痛哭求饶,毕竟,他制服了他,他只能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地任他摆布,生死苦痛皆在他一念之间。
这样的形势并没有变,然而,陆云川却深深感到自己正处于铺天盖地的失控之中。
这甚至让他忘了自己的初衷,陆云朝在哪儿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必须要让眼前之人按照他的意愿,痛苦、不甘地死去,使他再不能用那种仿佛无比轻视的目光审判他,让一切回到他的掌控之中。
江寒酥在窒息的痛苦中感到眼前阵阵发黑,好像随时都可能沉入黑暗中,一睡不醒。
他不仅救不了陆云朝,也救不了自己。
重活一世,却原来什么都没变,上辈子被人打死,毫无反抗之力,如今倒是一身武艺,可还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命在他人手中一点点消逝。
黑色幽默吗?
他真不想重蹈覆辙,连死都要死得一样可悲,这种失败一定会像钢印一样打在灵魂上,让他死不瞑目。
江寒酥拼命凭着记忆中的感觉想要运转内力,可就是怎么也动不了。
“唔……”
胸口处突然一阵绞痛,让他猝不及防地痛哼出声,这种感觉他在赫连遥真的地下室里体会过一次,是蛊虫有异动。
江寒酥意识到陆云朝出事了……
陆云朝告诉过他,他在琉琼毒发的那个晚上,陆云朝曾试图把母蛊从身体里放出来,那便是他胸口绞痛的缘由。
这次的感觉更为强烈,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视线变得有些扭曲,脑海中好像有一条路吸引着他,让他很想去终点看一看。
他心急如焚地捂住胸口,忽然一惊,他竟然能动了。
他体内的蛊虫竟然如此霸道,暴动之时,压制住了他体内其他的毒。
江寒酥一把掀翻压在他身上的陆云川,在对方没有反应过来时就一个手刀将之劈晕了。
他拉过隐年,命令道:“给我找匹好马来,我要出山,要快。”
隐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很惊慌,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江寒酥说了些什么,又伸手指了指陆云川。
“我听不见,但你不按我说的做,我就杀了陆云川。”
隐年看着江寒酥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知道此时自己毫无办法,便冲他点了点头。
出去时,路过凭霄神树,那个传说在江寒酥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足下一点,飞跃过去,折下一节枝杈收入怀中。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陆云朝走在小巷中,依稀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孩童的读书声。
他顺着声音找过去,看到一间不大的私塾,透过半掩的窗户可以看到教书先生是一位年轻男子,相貌端正,穿着朴素。
陆云朝在路中间站了一会儿,观察着这位先生,只见他授课时言语温雅讲解细致,有学生向他提问时他也很有耐心,思路清晰,能一针见血地解决学生的问题。
课堂的氛围很和谐。
陆云朝皱着眉,内心摇摆不定,他失血过多,浑身发冷,头晕目眩,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他紧紧按着腹部的伤口,艰难地迈开脚步,决定离去。
“先生!”
身后传来一声带着稚气的惊呼,陆云朝转头看过去,靠窗的一名学生站了起来,手指向他。
教书先生走到窗边,看到陆云朝后面露惊讶之色。
这时,其他学生也都看到了,纷纷议论起来,甚至有胆小的孩子被吓哭了。
教书先生匆匆关上了窗户,对着学生们说了两句安抚的话,要他们继续读书,自己推门走了出来。
他关上门后,两步冲到陆云朝面前,想要伸手扶住陆云朝摇摇欲坠的身体。
陆云朝躲开了,“别、别沾了血。”
先生愣了一下,收回手,他见陆云朝十分眼生,又是以这样吓人的模样出现在这里,不由露出些警惕的神色,问道:“公子是哪里人?如何受了这么重的伤?”
陆云朝想了想,答道:“我家在京城,有事来此地,不想遭人暗算。”
先生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竟然说得如此清楚明白,这反而比遮遮掩掩的更令人生疑。
“公子为何不就医或报官?”先生见陆云朝浑身是血,一副随时要昏过去的虚弱模样,有些怀疑他是做了什么不法之事,正在被缉捕,才不敢去医治,毕竟,看他的打扮,他绝不会是因为缺钱而无法去医治的。
“先生以为我是不法之徒?”陆云朝反问道。
先生被陆云朝猜中所想,索性直言道:“公子究竟想做什么?”
“求先生借一步说话,我有事相托。”陆云朝眼睛看向不远处的路口,他方才看过,那条小路拐进去更隐蔽,虽然这私塾所在的地方本就远离闹市,但庸平王的人未必不会追查过来。
先生见他说话越来越艰难,嗓子抖得不成样子,真如要说临终遗言一般,且又十分诚恳,便点了点头。
他又想去扶陆云朝,可手还没碰到人,再次被拒绝了。
“请先生先走。”
两人进了小道,陆云朝靠在墙上,“冒犯先生,请问先生可去过乡试?”
这问题实在有些突兀,但先生明白此时陆云朝断然不会说废话,虽然不解其意,还是迅速答道:“去过。”
“主考官是谁?”
先生迟疑了一下,神情更为凝重了,他预感陆云朝要说之事一定很不一般。
“是……翰林学士陈修老先生,你究竟……”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形象浮现在陆云朝脑海中,他点了点头,而后下定决心,道:“求先生务必十五日之内赶到京城,替我传个消息,就找陈老。”
“这怎么可……”
陆云朝目光十分坚决,简直不像求人办事,像命令了,“皇四子陆云朝在庸平王府遇害。”
先生震惊地瞪大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先生参加科举,想必也是心怀苍生,如今庸平有此变故,不日将累及整个国家,我知此行艰难,求先生舍身为国。”陆云朝说着便跪下朝先生一拜。
先生大惊,联想陆云朝先前言语,他的身份已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先生也赶紧跪下,慌道:“您快起来,草民定当肝脑涂地不负所托。”
陆云朝此时根本起不来,他直接坐在地上,解下腰间玉佩,“我没有东西可证明身份,只有这玉佩可做信物,你收好。”
陆云朝拿在手中,没有直接递给他,他明白过来,忙从衣服里掏出随身的手帕,捧在手上。
陆云朝手上全是血,他将玉佩放在积雪上蹭了蹭,才放到手帕上。
先生小心地叠起手帕。
“等等。”陆云朝把他身上的饰品全都摘了下来,一并递给先生,“这些做盘缠吧。”
“不、不……”先生赶忙拒绝,不好意思领受。
“别推辞,我知道路上不好走,先生就先回去上课吧,今日宵禁之前出城即可。”
“草民知道了,可是您怎么办?”
“不用管我,快走,不要叫人看出异样来,已经有一会儿了,孩子们该着急了。”
先生知道以陆云朝的状况,不管他的话,他怕是活不成了,但是管又能如何管呢?管不了,如果他所言属实,王府的人一定在找他,到哪儿去都救不了他的命。
为今之计,只能做好他所托之事。
先生迅速朝陆云朝磕了几个头,道:“您放心。”便起身走了。
陆云朝躺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便听到整齐的读书声再次响起。
他眼中映着逼仄的巷道和天上飘扬的雪,忽然又流下泪来。
“父皇,若知道那是最后一次与您说话,儿臣一定不会惹您生气,儿臣不孝,以后不能陪伴在您身侧了,父皇……”
教书先生趁着学生们读书的空档,忍不住朝外面的街道看去,没想到真看到了陆云朝,他暗自捏紧了手,眉头紧锁。
遥遥可见,陆云朝一手撑着墙,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前挪,这必然是他担心死在这里引人怀疑,想尽力走远些。
转角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先生心中一惊,此处怎会有人纵马?莫不是自王府来的追兵?
不待他再多想,便有一身着玄色衣装、气质凛冽的男子乘一匹通体漆黑的高壮骏马疾驰而来。
那一人一马离陆云朝越来越近。
先生手中不自觉攥出一把汗。
陆云朝回头看过去,面上露出惊讶之色,顿感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一下跌倒在地上。
江寒酥一拉缰绳翻身下马,冲到陆云朝面前一把抱起他,手上的人轻飘飘地,吓得他心脏狂跳、六神无主。
他四下里看了看,便往旁边的私塾跑去,他想问一问这附近哪里有大夫。
怀里的人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襟,那动作软绵绵的,一点劲也没有,他低头去看,眼睛里通红一片,眼泪直掉在陆云朝手上。
陆云朝朝他摇了摇头,“别去,带我走吧,去哪都行。”
江寒酥看着他被血染得艳红的唇齿一张一合,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殿下,您不会有事的。”江寒酥哽咽道。
陆云朝听他这样说,又摇了摇头,“阿七,没事的,还能再看到你,我已经很高兴了。”他努力扯出一抹笑容。
江寒酥看着他虚弱的笑容,心痛欲死。
他突然蹲下,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节枝杈,陆云朝看到后,张开手心,两人的手合握在一起。
江寒酥紧紧握着他冰凉刺骨的手,失声痛哭,“别死,求你别死……”
他靠在江寒酥怀里,默默流泪,感受着最后的温暖,阿七,看到你这样,我也不想死,可是……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指了指前方,“阿七,去赤月山吧,我爱你。”
“你不是说,想要我亲眼看看吗?我信你。”
“我知道阿七对我的感情一定生死不移,足以媲美传说中可换来神鸟重塑残躯的爱。”
“可若神鸟不来,不是我们不够相爱,或许……或许……”
他不知在生命将尽之时该如何表达自己深深的爱意,来不及了,那些累积在心里点点滴滴的柔情全都无法让心爱之人知晓了。
他只能祈求江寒酥能明白,他真的相信他们是深爱彼此的。
他靠在江寒酥怀里,最后看了一眼飞速掠去的人间风景,闭上眼睛,感受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雪,喃喃道:“阿七,我不该怀疑你,我爱你、我爱你……”
第84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二十九)
陆云朝从昏迷中醒来, 看着简陋、陌生的房顶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脑海中闪过江寒酥在他面前哭泣不止的模样,那张脸苍白憔悴,带着干涸的血迹, 让人想想便觉得心惊肉跳。
他惊慌地坐起身,掀开被子, 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完好无损。
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匆忙下床往外走,喊道:“阿七。”
门外有人听见动静推开屋门,“殿下, 您醒了?”那人说话间带着些掩饰不住的激动,可陆云朝见了却愣住了。
半晌才问道:“阿七呢?”
那人面色严肃起来, 羞愧道:“殿下,卑职等有罪, 未曾料到李知府会做出犯上作乱的事,因而不察着了他的道,被他关在山脚下的一间破败客栈内。”
“昨夜,阿七侍卫救了我们出来, 他让卑职等守在这里等殿下醒来,请殿下恕罪, 卑职不知他去了哪里。”
陆云朝闻言面有怒容, “你们那么些人竟被他困住了, 还要等着阿七去救。”
那人立刻跪地解释道:“李知府下了迷药, 等我们醒来之时,发现兵器都被收缴了,且浑身无力, 是阿七侍卫找来了解药,卑职等才得以恢复, 求殿下责罚。”
“暂且记下,等此事了结,再一并处罚,起来吧。”
陆云朝想,李知府只是囚禁了他们,说明他还有所顾忌,若是做的绝一些,杀了他们,不就彻底清除了他们在他的计划中所产生的威胁,可他不敢。
陆云朝向外走去,看到不大的院子里跪满了人,不禁有些惊讶,这些人看穿着打扮都是山上的村民,他们之前面对他时还都怀有警惕和敌意,“这是怎么回事?”
“殿下……”侍卫面露为难之色,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
“说。”陆云朝命令道。
侍卫不敢再犹豫,硬着头皮答道:“这些村民说看到您和……呃,看到您令神鸟降临于世,神鸟的光辉散落在赤月山上,甚至令那些侍奉神树的人重新长出了舌头。”
“村民们想为他们之前对您的冒犯赎罪,想祈求您的原谅。”
陆云朝猛然明白过来。
他并没有看到什么神鸟,但身体恢复如初是事实,若真如传说中所言,是神鸟救了他,那唤来神鸟的应该是他和江寒酥两个人。
看那侍卫扭扭捏捏的模样,他必然是知道那个传说的,或许是村民们告诉他的。
那岂非整个赤月山上的人都知道他和江寒酥的事了。
陆云朝脸上有些发热,他对此闭口不谈,只说:“我并没有怪罪他们,让他们回去吧。”
随后陆云朝又想到江寒酥之前和他说,侍奉神树前要拔去舌头实在太过残忍,于是又告诫村民要废除这项规矩。
村民们纷纷点头答应了,并又跪拜他,说了些什么“保佑”之类的话,才离开。
等人都散去了,陆云朝在屋子四周看了看,包括屋顶上、树上,可就是没能找到他心里想着的那个身影。
他完全感觉不到江寒酥的存在。
他握住左手臂种蛊的地方,以前蛊虫还在的时候,只要江寒酥在他附近,他都能感应到。
而现在,究竟是他感应不到了,还是江寒酥真的不在他身边了?
陆云朝看着远处的山路,神情落寞。
陆云朝知道,若他只是有事要办,暂时离开,绝不会连句话都不留给自己。
他是生气自己不信任他吗?那时,自己说的话让他伤心、失望了吧。
可是为什么要在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解了“血契”之后离开他,这会让他忍不住怀疑所谓的誓死不离只是委曲求全,一旦没了“血契”的控制,真相就会立刻显现在他面前。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知道这都是自己不安的内心在作祟,但此情此景,即便他方重获新生,身体的伤痛和病累全都消失了,他心中也没有半分欢愉,只觉得阴云笼罩在头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在清点了人数之后,陆云朝带着人往山下走,所有人都在,唯独缺了江寒酥。
可甚至他脑海中关于这条山路的信息,都是江寒酥在山洞中和他分别前告诉他的。
途中,他们发现了一队士兵,双方并没有正面交锋,那些人一看到陆云朝就跑了,他们是李知府的人,见到陆云朝的行进方向便赶忙要去向李知府汇报,不敢擅自与陆云朝发生冲突。
陆云朝到达侍卫所说的那间客栈时,发现客栈内外一个人都没有。
这就有些奇怪了,这里是下山的必经之路之一,就算李知府本人不在这里,也不会毫不设防。
难道有陷阱吗?
陆云朝立刻命人在附近展开搜查。
“殿下,客栈里发现了一些记号,应该是阿七侍卫留下的。”
“在哪?什么记号?”陆云朝闻言,精神为之一振,立即询问道。
那人一边为他引路,一边解释说那是一种用来指引方位的暗号。
两人跟着记号来到客栈后院,正看到先去一步的两名侍卫从井里拽上来一个人。
那人被五花大绑,浑身湿漉漉的,嘴也被堵上了,十分狼狈。
“殿下,是李知府。”
他还以为能找到江寒酥,陆云朝眼中难掩失望,毫无疑问,这是江寒酥的手笔,可他自己却又溜走了。
为什么一直在帮他,却不肯在他面前现身,甚至一点踪迹也不留给他。
不久前,李知府在客房里被人袭击,他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有一个手下发现他遭遇危险。
他被困在井里,许久之后他才在井下听到手下们手忙脚乱地找他的声音,然而他被堵住了嘴,浑身上下被绑的动弹不得,根本没法发出半点声音。
那些人找不到他,又突然得知陆云朝来了,他们不知该如何应对,紧急商议之后,他们决定先撤离客栈附近,在远处观察形势,同时寻找李知府的下落。
“熙王可曾和你联络过?”陆云朝看着跌坐在地上满面惊慌的李知府,开门见山地问道。
李知府毫不犹豫地拼命点头,看样子是在井下时就好好考虑过自己极有可能面临的下场了。
“让他说话。”
侍卫听令摘掉了李知府口中的布团。
李知府立即哀哭喊冤道:“四殿下,您总算来了,看到您安然无恙,下官就是死也值了,这一切都是熙王逼迫下官的,下官身份卑微,只能假意逢迎,再伺机解救殿下,下官对您、对陛下真的是忠心耿耿啊……”
陆云朝冷笑了一声,吓得李知府冷汗直流,不敢再说下去。
“熙王他何时会来?”
“明、明日一早……”
“说下去。”
李知府咽了咽口水,心想着为了活命只能一骗到底了,若是赌对了,下半辈子就是享不尽的权势荣华。
“明日一早,熙王会与下官在此处碰头,而后双方假装打起来,结果是熙王兵力不及下官,于是向附近借兵,并以不宜引起百姓恐慌之由,封锁赤月山一带,由熙王独自带兵围剿下官,到时,赤月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不会有人知道了,而这借来的兵也不会轻易还回去。”
夜晚,陆云朝躺在二楼客房的床上,月华透过破损的窗纸照在他脸上,让他心烦意乱,晃眼得根本睡不着觉。
他脑海中不断地不可抑制地反复回想他与江寒酥在山洞中分别前发生的一切。
他的怀疑、他的愤怒,江寒酥对他一遍遍诉说的真心,以及他们交付彼此的亲密之举。
他想,他是爱江寒酥的,很爱很爱,否则,怎会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任由他支配自己的身体。
那时,他内心恐惧不安,害怕被他拒绝,直到江寒酥抱住他、温柔地亲吻他,他控制不住地眼泪直流,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江寒酥更能抚平他的不安。
可是,就因为他惧怕被所爱之人背叛,他伤害了江寒酥,而现在,那个一直别无二心跟随着他的人、那个全天下最爱他的人离开了他。
江寒酥坐在山下客栈的屋顶上,夜色模糊了他的身影。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个从室内悄悄走入庭院的人。
他看到陆云朝手上捧着一叠纸,东张西望地像在找什么。
片刻后,他举起手中的纸晃了晃,他脸上哀伤、急迫的表情让江寒酥心中抽痛不已,然而,他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若非眼中闪过莹润的水光,只看外表还以为他内心毫无波澜。
他看着陆云朝将那叠纸放在了水井旁的地上,小心翼翼地用石头压着,那个位置正是他刻下标记的地方。
陆云朝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蹲了许久,久到江寒酥差点忍不住想纵身跃下去,到他身边扶起他。
最后,陆云朝还是起身进屋了。
等陆云朝的身影消失在江寒酥眼中,江寒酥转移视线看向了石头下的那叠纸。
他在想,那叠纸里究竟有什么?
那是给谁的?那应该……是给他的吧。
江寒酥动作轻盈又迅速地落在地上,取走了被石头压住的纸,复又回到屋顶上。
他对着月光展开对折的纸,秀美端正的字迹跃入眼前,他从头细细看过。
“阿七,我在庸平那条狭窄、陌生的街上流了满地的血,那时我以为我会死。”
“我把‘血契’从身体里取了出来,可是,那是我们之间的联系,它一直都在。”
“如今,失去它,我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害怕你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了,真的很怕。”
“阿七,我知道我伤害你了,我不该不信任你,不该口不择言,明明你是这世上最为我着想的人,我知道错了,你要生我的气,是应该的,可是能不能不要用离开我来惩罚我。”
“阿七,求你了,别离开我,你想怎么罚我都行,是我离不开你,我不能没有你。”
“阿七,你不是说,想让我亲眼看看凭霄雀为世间真情而来吗?虽然我没有看见,但它真的来了,对吗?因为我们。”
“阿七,我爱你,我好爱你,以前,我羞于言之于口,现在我好想你还愿意站在我面前让我说给你听。”
“阿七,夫君,好夫君,回来吧。”
在信的末尾,绘有两个栩栩如生的缩小版的人,锦衣玉带的小人站在一身干练劲装的小人身后,低着头伸手拽住面前之人后背的衣服,一副可怜模样。
第85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三十)
外面杀声震天, 陆云朝推门而出。
此时,明月仍高悬头顶。
他就知道李知府在说谎,就算是假打, 又何须接头呢?人一到直接开打便是,他们约定的时间也根本不是明日一早, 而是今夜, 李知府之所以那样说,为的就是让陆信渊发现端倪后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陆云朝早已制定好作战计划,李知府被俘, 他手下的那些人也只能听命于陆云朝。
“殿下,前面危险, 殿下不必亲自参与战斗。”
“还请殿下以自身安危为重。”
两名侍卫跟在陆云朝身边劝阻他,陆云朝并不理会。
他手握一杆红缨枪, 穿行在厮杀的人群之间,火光映得他冷丽的面容忽明忽暗。
如果真的有危险,江寒酥会来保护他吗?就像以往一样。
找了许久,陆云朝远远看见一个人,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那人也看到了他,“云朝, 快到皇叔身边来, 你没受伤吧?”陆信渊拽住陆云朝的胳膊, 上下打量, 比起往日的优雅从容此刻的他看上去忧心忡忡,就好像真的是一位担心自家孩子安危的长辈一样。
“十一皇叔,我无事。”陆云朝紧盯着陆信渊那张情真意切的脸, 试图辨明真伪。
“十一皇叔,李知府已经被我抓住了, 这里应该没有敌人了,让你的人收手吧,再打下去,伤的都是自己人。”陆云朝试探道。
“好,你没事就好。”陆信渊转头吩咐人传达停战的消息,“皇兄得知你被困赤月山很是担忧,他命我务必全力营救,我本以为有场恶仗要打,没想到你自己就解决了麻烦,云朝,你果然不负皇兄的期望啊。”
夜色中,江寒酥藏匿于山坡上的树影之间,远远地看着陆云朝和陆信渊,他没想到陆云朝直接就与陆信渊面对面站的那么近,他明明告诉过陆云朝,要他离陆信渊远一些。
他手中捏着事先准备好的暗器。
现在只要解决了陆信渊这个威胁,书中的死局也就解了,他就可以放心地离开陆云朝了。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陆信渊一直紧紧拉扯着陆云朝,他本来是想暗中观察形势,如果陆云朝能对付陆信渊,他就不会出手。
可现在看来,陆信渊的举动实在有些古怪,江寒酥凝神仔细看陆信渊的动作,总感觉他包藏祸心。
江寒酥本可以直接用暗器射杀陆信渊,但他怕误伤了陆云朝,于是他暗暗迅速靠近两人。
月光下,江寒酥突然看见陆信渊手指间晃过一道微弱的白光,他心中一惊,边跑边果断掷出手中暗器。
“啊……”陆信渊手背被暗器刺中,他顿时放开了陆云朝,用另一只手捂住了流血的手背。
陆云朝身后两名侍卫瞬间拔出佩剑,挡在陆云朝身前,一脸紧张地看向周围,寻找行刺之人。
陆信渊转头看向站定在远处的人,他的身影融于夜色中修长挺拔,面容冷俊,眼神锋利如黑夜中的鹰隼,这身影与二十余年前的那人重叠在一起,让他惊惧不已。
当年,他就不慎在怀止面前暴露过异心,那时,他仗着自己年纪小,在怀止面前又哭又求,说自己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让怀止放过了他,本来他以为自己要永远担惊受怕,怕秘密暴露出去,谁知不久之后他就听到了怀止身亡的消息。
他内心狂喜不已,在确定了怀止没有将他的秘密说出去之后,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在皇帝面前扮演一个好弟弟,再也不能在时机未成熟时就让人看出端倪。
“云朝,快抓住他,他差点就伤了你。”陆信渊匆忙喊道,虽然他知道很可能江寒酥会出现那里就是陆云朝安排的,但是他不想立刻暴露自己,因为江寒酥看他的眼神让他觉得他真的敢杀了自己,这很麻烦。
陆云朝身边的侍卫看到了江寒酥,都没有动,反倒是陆信渊自己的人朝江寒酥举剑攻了过去。
江寒酥一边应对那些人,一边大声道:“陆信渊的戒指里有暗器,他想谋害殿下,还不快将他拿下。”
陆信渊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戒指,“云朝,别被他骗了,他想挑拨我们。”他心里再度起了杀心,只是一时难以下手,他只好尽力让陆云朝放下对他的警惕。
他倒是可以直接和陆云朝宣战,但是到时双方必将都损失惨重,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必须保存兵力。
从江寒酥出现起,陆云朝就一直看着他,可是江寒酥没有看他一眼,就连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也是刻意忽略了他。
江寒酥打倒了众人,他能感觉到陆云朝凝聚在他脸上的灼灼目光,也明白此刻他心里一定有诸多情绪,可他都不能回应。
他见陆云朝一直没有发号施令,不知道他是仍然没有相信陆信渊就是造成眼前局面的罪魁祸首,还是在生他的气,或许两者皆有。
原本只要让陆云朝的人抓住陆信渊就好,但现在……
江寒酥踢起脚边的剑握在手中,直接朝陆信渊刺过去。
陆信渊大惊,拼命往陆云朝身边退,在他的手差点够到陆云朝的时候,突然感到腹中一阵剧痛,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近在眼前的人,口中吐出大量鲜血。
江寒酥手中的剑刺穿了他的身体,又毫不犹豫地拔了出来,血从伤口中涌出,人倒下去,他丢下剑,跑了……
陆云朝提枪追过去,他看着江寒酥的背影,眼中盈满愤怒和委屈。
不知为何江寒酥突然回头了,江寒酥看到他的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在身后一样。
他趁着江寒酥迟疑的一瞬,追上去,出枪朝他刺去。
江寒酥侧身躲过,陆云朝穷追不舍连连进攻,他渐渐发现江寒酥有些不对劲。
他好像很紧张,身法都显得不那么流畅了,就算自己打不过他,他要放水也不会这样吧。
“你怎么了?”在江寒酥扯住他手中的长枪,两人僵持住时,陆云朝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然而,江寒酥看着他皱紧眉头,却不答话。
两人近在咫尺,他能清楚地看见江寒酥面容有些憔悴,大概是连日来的行动让他没办法好好休息吧。
可正因如此,他才不明白江寒酥在跟他较什么劲。
他突然发狠地将江寒酥踹倒在地。
江寒酥捂着腹部看向他,眼中依稀有痛苦之色,仍旧不说话。
“带走。”陆云朝只说了这两个字便转身走了。
路过陆信渊的尸体时,他吩咐人将之好生收敛,并要他们把那枚暗器戒指取下来保存好,这东西要带回去仔细查验,以确认陆信渊是不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原先跟在陆云朝身旁的两名侍卫,在默默地看完两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之后,听命走到江寒酥面前。
江寒酥自己站了起来,自觉地跟在陆云朝身后,两名侍卫紧随其后看着他,倒是并没有上手押他。
此时,江寒酥表面上看着平静自如,内心却是暗潮汹涌。
他想,自己从陆云朝伤好后就一直躲着他,不就是为了不让他看到自己不堪的一面吗?明明决定好了处理完陆信渊的事就离开,就算在看到那封信之后,心中千般苦痛万般不舍,他也没有改变主意。
可为什么在重新站在陆云朝面前,看着他眼中真真切切流露出的深深的情感后,他就忍不不住地想跟着他,哪怕他知道这意味着自己将要将心中最不愿示人的残缺曝于人前任人审判。
其实,他还有机会逃走,身后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他感觉自己好像疯了一样,一点也不想反抗。
江寒酥跟着陆云朝进了客栈,上二楼时,陆云朝回头看了一眼,见江寒酥还跟在他身后,没说什么又继续上楼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客房,江寒酥主动关了门。
大概见江寒酥此时态度良好,陆云朝放低了姿态,委屈道:“阿七,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我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吗?你要这样跟我生气,你别这样好不好?”
他心急如焚地等了一会儿,可是江寒酥还是不说话。
时间一点点过去,陆云朝感觉自己的理智彻底被烧断了,他走上前伸手掐住江寒酥的脖子,把他抵在墙上,“我知道你看了我写给你的信,你没有心吗?就算我冤枉你了,我都那么求你了,你还要这么对我。”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难道在我毫无保留地向你表明心意之后,你就可以随意欺负我吗?”
“那你说,我要怎么做,你才满意。”
江寒酥微仰着头,在窒息中看着陆云朝眼中的愤怒和泪水,他能感觉出陆云朝是动真格的了,如果自己不向他解释清楚,他真的会杀了自己。
然而他发现自己真的会懦弱地想,就让他这样杀了自己也挺好的,反正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他想要做的,改变陆云朝的死局,他已经做到了,也算圆满。
这样的话,就不必在他面前揭露创口,在他心中,自己就永远是那个强大的、可以解决一切麻烦的完美的暗卫。
可是,陆云朝的表情实在太痛苦了,他泪流满面,竭斯底里,若真让他杀了自己,恐怕他余生都难以释怀。
他不是都看到了吗?陆云朝在那封信里是如何忏悔的,可实际上,他根本没有为那件事生气。
如果让他带着误会杀了自己,对他实在太不公平了。
江寒酥伸手拽住陆云朝的手腕,用力推开他。
陆云朝被他推得往后踉跄了两步,伸手握住剧痛的手腕,一脸受伤地看着江寒酥。
谁知江寒酥突然跪在他面前,他吓了一跳,他还记得江寒酥下跪的时候必然没好事。
“你做什么?”他惊疑不定地问道。
江寒酥低着头,缓缓道:“殿下,其实属下一直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属下听不见……”
“你说什么?你……”陆云朝震惊地问道。
然而江寒酥的话根本没有被他打断,真如没听到他的惊呼一般,仍然在持续不断地平稳地说着自己的话。
“属下唯一知道的就是您在那封信里告诉属下的,您千万不要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属下从没有怪过您。”
“属下不愿见您,只是不想让您知道属下听不见了。”
“以后恐怕不能为您效命了,殿下保重。”
江寒酥一气呵成地说完这些话,拜别之后,立即起身要走。
他想,他还是很懦弱,根本不敢去看陆云朝在听了他说的话后是什么反应,他只想快点逃走。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打开房门,陆云朝就从身后抱住了他。
陆云朝抵在他肩膀上,泣不成声。
他不知道江寒酥是怎么受的伤,他那时快死了都痊愈了,他根本没想过江寒酥会听不见。
可明明他说了那么多话,江寒酥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就应该注意到江寒酥的异常的,可是他心里只想着自己。
陆云朝心里又痛又悔,恨不得捅自己几刀来偿还他。
第86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三十一)
陆信渊伏法之后, 由他掀起的这场反叛自然也就平息了。
陆云朝将这里的情况简略地写了下来,传递回京,而后, 便整装带领一行人踏上了回京的路。
李知府被一同押送回京候审,庸平王已确认在陆云朝行刺的当天晚上便抢救无效死亡了, 整个庸平王府都笼罩在阴云之下, 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陆云朝派人去当日那间私塾查问,得知那位教书先生在他所托之后,便安排好家中亲眷回了乡下老家, 而他自己则租了马匹,在当晚宵禁之前出城了。
陆云朝心中很是感动, 他派人快马加鞭地将先生追了回来,赏赐了钱财, 先生却认为无功不受禄,不仅不要赏,还要将之前陆云朝给他的玉坠、金饰还回去。
对陆云朝而言,送出去的东西自然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他要先生坦然接受,并嘱咐他好好准备下一届的乡试, 先生答应了。
这次事件中, 还有两个漏网之鱼, 那日江寒酥急着去救陆云朝, 便放过了隐年和陆云川,两人知道事态不对,便早早地藏匿了起来。
但就凭他们伤害了江寒酥这一点, 陆云朝就不会放过他们,他派了大量人手去追查两人的下落。
马车在一间医馆门前停下, 据说这里面坐诊的大夫医术了得,治好了许多疑难杂症。
医馆外面有很多排队等候的人,那位大夫心地善良,每月有三日免费为穷苦人家看诊,而今日就是免费看诊的日子。
陆云朝坐在马车内看着医馆前那群愁容满面的人,眉头紧锁,若不是这位大夫的仁义之举,那面前这群衣服都是缝缝补补、面黄肌瘦的穷苦人生了病,要当如何呢?
以前在宫里,他没有见过这些,这次出了趟远门,他不仅听到了臣子对皇帝的不满之声,还见到了在皇帝的锦绣江山之下真实存在着的生活困苦的百姓。
在他心中,皇帝是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可即便如此,在他的统治之下,仍然存在消除不尽的苦难。
陆云朝这时才正真有些体会到,绝不该为表面的光鲜亮丽、一时的功绩沾沾自喜,若想让百姓安居乐业、国家昌盛,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陆云朝命人排队等候,待轮到他们时,他与江寒酥才从马车上下去,进了医馆。
大夫为江寒酥诊断时,陆云朝站在一旁,看样子比江寒酥还紧张。
“这位公子双耳之中并无任何损伤,反倒是有些心气郁结之相,若确实无法听见,很可能是心结所致。”
“心结?”大夫说江寒酥的耳朵没有受伤,陆云朝是信的,毕竟在赤月山他亲身所历,所有身体上的创伤都被治愈了,想来,江寒酥也是一样的情况,可为什么会有心结?他不明白。
见陆云朝不解,大夫解释道:“例如,遭受了巨大的刺激,或是因某些原因自己不相信自己能听见。”
“这怎么可能?还有没有别的原因?”陆云朝下意识反驳道,在他心中,江寒酥不是脆弱之人。
“恕我直言,很多时候人们都会忽视心境对身体的影响,您不妨回去以后仔细了解一下公子失聪前后发生了什么,当然,这都要在不再次刺激到他的前提下进行。”
江寒酥只告诉他,是陆云川指使隐年用蛊虫穿破了他的耳膜,他不禁怀疑事实没有这么简单,他眼中燃起怒火。
“那他要怎样才能恢复?”陆云朝焦急地问道,大夫的说法太模糊了,他更希望能有一个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案,虽然他也知道有句话叫做心病还须心药医,可这就意味着恢复的时间遥遥无定期。
“这就要看公子的造化了,若能保持心情舒畅,对听力的恢复是有助益的,最好能让他放下心中的挂碍,您请回吧。”大夫熟练地说道,语毕,做了一个请走的手势。
“你这不是什么都没说吗?你的意思是没有办法?”陆云朝有些激动地反问道,若要看造化,还看什么大夫啊。
“别这样。”江寒酥见陆云朝表情、动作像是动了怒,猜到大概是自己的状况不太好,于是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劝道。
陆云朝回头看他,反握住他的手,因为无法和他说话,便捏了捏他的手心,让他放心。
自从他听不见以后,陆云朝发现他比以前更沉默了,有第三个人在场时,他几乎一句话都不会说,就算是私底下和自己说话,他声音也很低,一副底气不足的样子。
陆云朝见了,觉得很是心疼,他希望江寒酥能早点好起来。
他最终还是听了江寒酥的话,没有再争执。
两人走出医馆,回到马车上。
马车启程照原定的路线前进,扬起一地尘土,一行人并没有在此停留的打算,陆云朝想尽早回到皇宫。
陆云朝拿出纸笔,思考片刻,落笔写道:“大夫说,你的耳朵并没有受伤,是可以听见的,想来,他说的是真话,那时我几乎丧命,也恢复如初了,是你亲眼所见,所以,即便陆云川伤了你,那时在赤月山上也应该痊愈了。”
“大夫说,你要保持每天心情舒畅,不要想那些烦心事,听力会恢复的。”
“我那时情绪有些激动了,不过,你不要担心,是因为大夫把你的情况说的太轻松了,我有些不相信,但方才仔细想想,我认为大夫说的没错。”
“阿七,你别着急,你会听见的,等回宫之后,我再让御医替你看看,说不定,还没等我们回去,你就好了呢。”
陆云朝笑着将写好的字递给江寒酥,待他接过,低头去看时,陆云朝又紧张地关注着他的反应。
看了陆云朝写的,江寒酥立即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
那时,陆云川的骰子明明还没有落下,他心里就认定了他将要失去的一定是听力,因为上辈子的事他根本没有释怀。
现在看来,自己听不见完全是心理问题了,虽然不知道怎样才能听见,但这好歹也算是一点安慰。
江寒酥看着手上这篇工整隽秀的字,忽然发自内心地笑了,之前,他以为陆云朝会因为交流困难而逐渐厌烦跟他说话,可实际上,陆云朝比他想的有耐心得多、温柔得多。
“殿下,谢谢您。”江寒酥抬起头,朝陆云朝笑了一下。
陆云朝心头一酸,贴过去,抱住江寒酥,脸埋在他肩上。
江寒酥回抱住他,知道他一定很为自己担心,怜爱地摸了摸他后背。
过了一会儿,陆云朝用手指在他背上写到,“别谢我,是因为我你才……”
“殿下,别这样想,不是您的错,当时的情况,那就是最好的选择,若非那样,最后可能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江寒酥在他耳边轻声安慰道。
陆云朝收紧手臂,紧紧抱着他,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被他这样抱着,江寒酥心里觉得很安心,他抬起手摸了摸陆云朝耳后的长发,他的头发就像他本人一样柔顺漂亮。
可是陆云朝却突然把脸往他胸膛上埋了埋,躲开了他的手。
江寒酥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的手擦着陆云朝的头发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就往陆云朝脸上摸去,果然摸到一片潮湿。
还没等他说话,陆云朝就坐起身,用湿润的、像是做了亏心事被抓的可怜表情看着他。
纵然看了千遍万遍,可陆云朝那张惊艳绝伦的脸还是轻易就能让他沉迷。
“我……”陆云朝想解释什么,可又想到江寒酥听不到,便生生止住。
江寒酥知道他此时是正伤心、自责,可他这模样实在太……惹人怜惜,他忍不住伸手从他身后按住他的脖子,倾身吻住他脸上的眼泪。
陆云朝心里一惊,反应过来他是在从下到上一点点亲吻他哭过的痕迹时,他脸上顿时烧灼得滚烫,感到十分羞耻。
他侧过脸让了让,“别……”可是身后的手按得很紧,他挣脱不掉。
他抬起手想自己把眼泪擦干净,可江寒酥很快就察觉到了,按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动。
江寒酥温柔地吻上他的左眼,他能感觉到陆云朝的眼球在眼皮下不安的颤动。
但陆云朝已不再反抗他,而是主动搂住他的脖子,任他亲吻。
他吻了很久,陆云朝的眼泪却越流越多。
这就好像是一场温柔细密的、漫无止境的折磨,他整个人都沉溺在酸涩的漩涡之中,已不知天地为何物。
他遵循着本能,仰头贴上江寒酥的下巴,一路向上,直到触碰到两瓣柔软,他像溺水之人一样,紧紧地吸允着。
感受到陆云朝的热情,江寒酥死死地搂住陆云朝的腰,两人紧贴在一起,从山洞中分别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与陆云朝这样亲近过。
他爱极了这种感觉,好像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彼此索取彼此给予,是那样地和谐、温暖。
耳边很安静,他却能想象到陆云朝甜腻的呼吸声。
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甜美的存在了。
第87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三十二)
又一日, 一行人路过一座繁华热闹的城镇,陆云朝提议和江寒酥在街上逛一逛,他吩咐手下人先去寻一家客栈歇下, 自己只带了两名便装的侍卫跟着。
此时,太阳将要落下, 在地平线上投下一片暖黄的光辉, 使整个街道都显得十分温暖祥和。
江寒酥觉得陆云朝走在身侧,东瞧西看时不时回头对他露出笑容的样子,很是温柔可爱。
逛了一会儿, 陆云朝被一家糕点铺吸引住了,只因那家糕点是做成了小动物的形状, 看上去十分可爱。
江寒酥见状,问他最喜欢哪个?陆云朝伸手指了指一块小兔子形状的糕点。
江寒酥笑了笑, 心里觉得这小动物跟陆云朝有点像,都很乖巧可爱。
他付了钱,伙计包了一块“小兔子”给他。
他接过后,和陆云朝一起往前走, “殿下,要不要尝尝?”
陆云朝摇了摇头。
“真不要?”江寒酥把糕点递到了他嘴边, 陆云朝憋着笑躲开了, 而后又握住江寒酥的手, 在他手背上写, “街上。”
“那有什么关系?”江寒酥笑着握住陆云朝的手腕,抬起来,让他宽大的袖袍挡住了他自己的脸, “这样?”
陆云朝被他弄得面上晕出一抹绯色,就着他的手在“兔子”上咬了一口。
江寒酥心想, 这也太容易害羞了,不由越发觉得他可爱。
陆云朝看了他一眼,低头在他手上写,“甜,你吃。”
江寒酥笑着一口把剩下的都吃了下去。
他们身后两名侍卫目睹了一切,两人对视一眼,皆自觉地抬眼望天,默默不语。
“公子,来看看发簪吗?都是最流行的款式。”
陆云朝循声看去,两人走到跟前,江寒酥下意识拾起其中一支玉簪。
“公子好眼光,这是成色最好的一支,新到的货,买来送给心上人最合适不过。”
陆云朝惊讶地看向店主,倒不是因为他一眼就看出那玉的品质不怎么样,而是那分明是一款男子佩戴的发簪。
店主朝他挤眉弄眼,一副了然的表情。
方才两人一路走来,那亲密的姿态,周围人都注意到了,虽然是在人群之中,但奈何两人实在是太过俊美出挑,很难不让人多关注。
陆云朝牵起江寒酥的手,写到,“你喜欢这个?”
“没有,只是想到之前在琉琼摔碎了您送的玉簪。”江寒酥愧疚地说道。
“没事。”
店主见状,以为陆云朝不会说话,他心里一阵唏嘘,心想,竟是个哑巴,这小公子生得秀美如玉,可惜了。
随后,他还没插上话,小公子便替身旁之人放下了玉簪,拉着他跑了。
冬夜降临得格外早,待客栈的伙计送来洗澡水时,窗外已是一片黑沉,唯余几点稀疏的星光。
江寒酥像以往一样准备去门口守着。
陆云朝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走。
江寒酥迟疑道:“殿下,怎么了?”
陆云朝看着他,在他手心写到,“要不要一起?”在烛火的映照下,陆云朝脸色红润,眼中是星星点点地光亮,煞是动人。
江寒酥有些惊讶,但他诚实地没有拒绝。
他伸手温柔地替陆云朝解下衣衫,微凉的手触碰到他的肌肤,他的身体微微战栗。
见他羞涩着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江寒酥伸手试了试水温,而后抱起他,将他送入浴桶中。
他的身体悬在水面上,江寒酥轻声问道:“烫吗?”
热气蒸腾上来,他光洁的肌肤在水雾中微微泛红,他轻轻摇了摇头,江寒酥才将他完全放下。
江寒酥微微侧过身便开始宽衣解带,陆云朝看着他修长挺拔的身体一点点呈现在眼前,他浑身的肌肉、骨骼都十分优美,蕴含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陆云朝觉得自己此刻心跳地有些惊人了。
他羞涩地低下头,抓过一旁的浴巾在身上擦拭起来。
江寒酥跨进来的时候动作很小心,但浴桶并不大,陆云朝瞬间就觉得周身都变得拥挤了,江寒酥的腿贴着他的腿,让他感觉皮肤上的触感都被无限放大了,他想动又不敢动。
江寒酥拿过他手上的浴巾,替他擦拭起来,所过之处既觉被温柔侍弄又难耐非常。
直到浴巾擦过他胸前,他低声惊叫了一声,小猫似的,直往后躲,若非江寒酥拉住他,他就撞到浴桶上去了。
(已删)
江寒酥躺在床上,身上酸痛地不想动,他一手搂着陆云朝,陆云朝枕在他胸膛上,呼出的气息温热绵长,若非如此,他真觉得方才的一切好像只是幻想一样。
“殿下,第一次,为什么要在这里?”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想了想,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在山洞那一次,是生死别离,哪里顾得上环境,但这一次不一样,他们很快就可以回到宫中,陆云朝从小养尊处优,他不信,若真的让他选,他会选择在这个简陋、陌生的地方与人初试云雨。
他也不禁问自己想要听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想听他说,他爱意深重、情难自禁?
陆云朝抬起头,趴在他面前,神色中带着些紧张,反问道:“你是觉得委屈?”
他是正常说出来的,同时,也在江寒酥手臂上写了字,两人私下里一直这样,到如今,江寒酥已经能从他的唇形中看出他六七分的意思。
“没有,是怕委屈了殿下。”
“我……”陆云朝眼神有些躲闪,“我怕你再离开我。”
江寒酥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伸手摸了摸陆云朝的脸,故作轻松道:“难道被您上了,属下就不会离开您了吗?”
“我不知道。”陆云朝神色低落地说道。
江寒酥刚想出言安慰,便被他突然抓紧手臂,他目光郑重地看着他,道:“阿七,我想和你成亲。”
江寒酥愣了愣,他看懂了,心里很受感动,半晌,笑道:“殿下要怎么和一个身份卑微的男子成亲?”
“会有办法的。”
“殿下这样认真,属下可要当真了。”
见江寒酥是一副期待的模样,陆云朝总算展露笑颜,“就是要你当真。”
陆云朝起身下床,在随身带的行李里翻找出一只锦盒,又重新爬上床,回到原先的位置。
他打开锦盒,递到江寒酥面前。
只见,锦盒内是一支色泽通透的玉簪,簪头是镂空的兰花造型。
“君子如兰,正适合你。”
“殿下……”江寒酥不由坐起身,他拿起玉簪,不知该说些什么,傍晚时他才说过自己损坏了陆云朝送的玉簪。
“喜欢吗?”陆云朝笑着在他胸口写到。
江寒酥拽住让他胸口发痒的手,道:“喜欢,谢殿下。”
陆云朝眼波流转,颇有些得意,他又用另一只手写到,“是我亲手打磨的。”
江寒酥惊讶地看着他,既惊喜又感动,“殿下……”
陆云朝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下,解释道:“自从那晚我答应和你在一起后,我就想着应该送你些什么,以表真心。”
“想来想去,觉得送什么都没有自己亲手所造之物有诚意。”
“那时我听你说,你弄丢了我送你的玉簪,言语之间很是惋惜、愧疚,我就悄悄找人学了这手艺。”
“我瞒着你做的,没被你发现,看来我也是有些功夫的。”陆云朝开玩笑道。
江寒酥没想到陆云朝会对他那么用心,心里酸涩难言,他搂住陆云朝,将他压在床上深吻下去。
陆云朝躺在床上任他亲吻,他神色沉醉,面容像海棠花一样娇美。
他修长柔软的手指在江寒酥背上一下下轻柔地抚过。
最终,他写下,“阿七,告诉我你的来历吧。”
江寒酥止住了动作,起身有些纠结地看向他。
“不想说吗?你答应过我,若我们都活了下来,就告诉我真相。”陆云朝握住他的手,在他手心上写到。
江寒酥想了想,觉得今夜完全被他攻陷了,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他也不想再隐瞒,至于说出来他信不信,就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
“殿下,属下说的是实话。”
陆云朝轻笑一声,写到,“你究竟是多不相信我会相信你啊。”
江寒酥摇了摇头,“属下死过一次,死后,发现自己竟然附身在一名暗卫身上,就是陆云川在您的书房下令杖毙047那一次。”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陆云朝,生怕自己说的太荒唐。
陆云朝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在那之后,属下是真心追随您的,从无二心。”江寒酥急着表忠心。
“我知道,那你是怎么知道陆信渊要杀我的?”
江寒酥犹豫道:“因为……”
“阿七,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你。”陆云朝安抚道。
“属下死之前,看过一本小说,那里面的内容就和我们之前经历过的一样,小说的结局是您和陛下都……最后是陆信渊继承了皇位。”
陆云朝神色微变,“你是说你知道我……你知道所有人做过的每一件事?”
“那倒不是,没有那么详尽,书里对您的描写并不多,所以即使属下看了那本书,之前也还是让您陷入了险境。”
江寒酥敏锐地感觉到,陆云朝不是不信他,而是怕他真的知道所有事,于是他立即出言解释道,这没什么,任谁听说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被记录在册,被另一个人看了个遍,都会觉得不舒服。
只要陆云朝相信他就好。
“哦,那你之前是什么人?”陆云朝放下心来,继续问道。
“只是个普通百姓,而且,属下是孤儿,无亲无故。”
“你是……”陆云朝皱眉看他。
“是,属下就是想告诉您,属下并无前尘纠缠,往后余生只追随您一人。”
他说的坚决,陆云朝终是心安了。
“好,我只最后问你,既然不是047,那你真名为何?”
他眼中露出些追忆之色,那似乎已是久远的记忆了,“江寒酥。”他以为永远不会再说出这个名字了。
他担心自己听不见造成发音不标准,又解释说:“是江水的江,寒酥……”
“我想,应该是雪,雪是纯白无瑕之物,像你。”陆云朝如是说。
一日,早晨醒来,江寒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他神色有些黯然,陆云朝何时起身了,他竟都不知道,若是以前,绝不会如此。
他起来之后,看到茶杯下面压了一张纸,拿起来一看,是陆云朝留的字。
“那二人踪迹已现,伤卿至此,吾必取其项上首级。”
“不必等我,即日将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