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五)
“阿七, 帮我准备笔墨。”陆云朝柔声吩咐道。
“……是。”江寒酥迟疑了一瞬才应道,陆云朝说这话的语气就和往日在书房里要自己陪他读书时一样,不禁让他有些恍惚, 方才陆云朝对着福泽威逼利诱的模样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这间牢房平日便是用作审讯犯人的,在角落里有一张长条形的木桌, 其上摆放着笔墨纸砚, 用于记录审讯的过程。
江寒酥走过去,将纸铺好,便开始磨墨。
陆云朝看着他低头认真做着这种细碎小事的模样, 不自觉地便露出了温柔的笑容,他水润的眸子里似有点点月光, 绚烂又柔软。
他走到江寒酥身边,执起笔, 蘸墨,微微弯腰,开始写字。
江寒酥发现他的笔迹和平日习字、做功课时写的很不一样,他是不想让人知道这篇字是出自他之手, 这内容……
江寒酥正准备看下去,陆云朝却突然停笔了。
他左手撑在桌子上, 歪头看向江寒酥笑着说道:“阿七, 不要看。”
不知为何, 江寒酥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这并不是命令, 而是请求。
“是。”他放下手中的墨锭,站到稍远的地方去了。
少顷,他察觉到跪在一旁的福泽看向了这边, 他看过去,就见福泽蓬头垢面衣着污秽, 眼神是探究中带着怀疑和急切,仿佛在等待关乎命运的审判,事实也确实如此。
大约是感受到他的目光,福泽突然将视线转向他,那眼神逐渐染上怨毒。
江寒酥知道,福泽应该是很痛恨自己的,他是令福泽陷入如此境地的直接原因。
那次会审之后,江寒酥是对当时发生的种种产生了质疑、迷茫,但后来陆云朝同他说了那些话后,他心里又更坚定了一些想法,如果再来一次的话,他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因为比起不让陆云朝受到伤害、欺辱,其他的事情好像都不重要了。
陆云朝放下笔,揭起那张写了字的纸,晃了两下,待到墨迹都干了,他把它拿到福泽面前。
“你仔细看看,我写的对不对?”陆云朝询问道。
福泽看着那张纸上的内容,表情从一开始的惊讶变得越来越凝重,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陆云朝。
“不要说多余的话,你只有两个选择,是在这张纸上签字画押,还是你更想在这里被严刑拷打,最终不得不把你和姜贵妃做的那些触犯国法藐视皇权的事情说出来,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福泽看着陆云朝冷漠的眼神,感到,事到如今自己真是陷入绝境了,不仅仅是他,他不过是个小角色,这场风浪真正要覆灭的是他身后的大人物们。
“奴才……签字画押。”福泽认命般地抖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就对了。阿七,拿笔和印泥来。”陆云朝说这话时的语气甚至是轻快甜美的。
江寒酥将笔递给福泽,福泽手抖得根本拿不住,笔刚到他手上就往下掉,江寒酥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了,再次递给他。
福泽喘着气,看着那支笔,他知道再怎么恐惧、拖延都无法让太子收回成命。
他僵硬着手握住笔,欲下笔时,陆云朝提醒道:“写得端正好看些,别弄得好像是被谁强迫的一样。”
福泽闻言,用左手握住了右手腕,却迟迟写不下去。
“太子殿下会饶了奴才的命吧!”福泽仰头哀求地看着陆云朝。
陆云朝皱了皱眉,心道:该死!
他是不想在江寒酥面前骗人的,却偏有人不让他如意。
“你何必如此害怕,种因得果,你想想自己种的是什么因。”陆云朝平淡地说出了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福泽最终还是一笔一划地签了字画了押。
陆云朝接过那张纸,看着自己的杰作,很开心地笑了。
“接下来,把你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陆云朝在福泽疑惑的眼神中缓缓说道:“比如姜贵妃贪污受贿的证据,那些都是有记录的吧,还有姜贵妃和她家里往来的信件,诸如此类,这些东西都是你保管的吧。”
福泽愣住了,他看着陆云朝晃了晃手中的纸,脑中突然像有什么炸开了一样。
“原来太子殿下一直在算计奴才。”绕了一圈,其实还是在要最开始的那些东西,酷刑加身都没有让他吐出半个字,却被小小的计谋戏耍了。
福泽苦笑了一下,那纸上所写,分明荒唐至极,他却信以为真,谁让对方是太子呢,他以为陆云朝真的敢那么做。
纸上的内容是假的,但有他的签字手印在,不论是把这东西拿给姜贵妃看,还是呈给皇帝,他的下场都只能是极刑处死,连尸首也未必能留得。
陆云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自己心中如何想,何必让这样一个人知道,他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行了。
“那些东西,奴才的义子小安子知道在哪儿,不过,小安子没做过坏事,求太子殿下放过他,也求太子殿下留奴才全尸。”福泽跪在地上,以首贴地恳求道。
“他若没犯错,我自然不会为难他。”
“谢太子殿下。”福泽的双手死死地扣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他知道自己命数已尽,可终究不能坦然接受。
他突然感觉有个什么东西掉到了脖子上,紧接着,脖子上一痛,像被虫子咬了一口。
“阿七,走了。”陆云朝轻声唤道。
在福泽感叹,生命的最后连虫子也和他过不去的时候,却听到陆云朝直接将他身边那暗卫带走了,并没有留下处死他的命令。
他猛地直起身子,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动着,越来越激烈,直到他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他揪紧了心口的位置,那里忽然一阵绞痛,他狂喷出一口血,倒在了地上。
江寒酥听见动静,回头去看,正看见福泽一口血溅在陆云朝方才坐过的那把椅子上,而后身体一阵抽搐,双目圆瞪着就僵死了过去。
“殿下……”他下意识地去看陆云朝,却发现他比自己镇定得多。
“怎么了?人犯福泽突发心疾而死,仅此而已。”
陆云朝这平静的反应,这人分明就是他弄死的,江寒酥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七,你不会要同情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吧,他死有余辜的。”陆云朝见江寒酥这副模样,忍不住放软了声音说道。
“属下没有。”只是,看到陆云朝做那样的事,他会心痛。
陆云朝从袖中拿出方才那张纸,按在江寒□□口上,笑着说道:“这个给你保管,不过,你不准偷看。”
“是。”
第24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六)
天光微熹, 江寒酥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夏末花木繁盛的怡人景色,深吸了一口气, 扫去脑海中昨夜晦暗带着血色的记忆,起身准备去练武。
他看了一眼睡在里间的陆云朝, 发现陆云朝动了动身子, 像要醒过来。
他以为是自己吵醒陆云朝了,就站在那儿没动,连呼吸都放轻了。
谁知陆云朝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继续睡, 而是带着倦意睁开了眼睛,随后神色微怔。
江寒酥知道这定然是看到自己莫名站在那儿看着他的缘故, 他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属下正打算去练武,打扰殿下休息了。”
陆云朝侧躺着看着他, 脸颊因睡眠而泛出微微的绯色,一头柔顺的青丝散乱在肩上、枕头上,眼神懵懂澄澈,也不知听没听清他说话。
江寒酥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他说:“没事。”
而后, 他见陆云朝坐起身子,便走过去, 劝道:“天色尚早, 殿下再休息会儿吧, 昨夜睡得太晚了。”
陆云朝仰头看着他, “你是不是一直没睡?”
被他说中的江寒酥犹豫着没答话。
陆云朝看着江寒酥眼底浅浅的乌青,不甚赞同地皱了皱眉,他也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原因就是不想看到江寒酥这样。
“你还在想昨夜的事?”
面对陆云朝的询问, 江寒酥想自己的确不该如此表现,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原书中的那个故事就是充斥着血腥与阴谋,如昨夜一般的情形还会发生,如果他心里真的足够坚定,就不会被这些事情困扰。
“阿七,你知道我是怎么杀死福泽的吗?”陆云朝见他不说话,忽然问道。
江寒酥回想起福泽的死状,想了想回道:“属下猜测应是用毒。”
“嗯,不准确,其实是蛊虫。”
江寒酥一惊,脱口而出:“殿下怎会有此物?”
陆云朝笑道:“看你这反应,该不会以为蛊虫是我自己养的吧。”
“……是。”江寒酥听他这么说,为自己的误会感到了一些不好意思,但心里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这样阴毒的东西,我可不感兴趣。”陆云朝看着江寒酥的眼神带着一点埋怨,仿佛在怪他不该这样想自己。
江寒酥被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继续问道:“那这蛊虫殿下是从何处得来的?”
“昨晚你不在的时候,大哥身边的一个人,好像叫隐年的,他来见我,说想要投靠我。”陆云朝说着,觉得这样持续地仰着头看江寒酥有点累,就又躺了下去。
“昨晚?他怎么进来的?”江寒酥神色一变,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有些急切地问道。
这宫里岂是谁想进就能进的,更何况还是太子寝殿,如果防范如此松懈,岂不是等同于将性命交付于敌人手中。
陆云朝见他这样紧张,不由觉得有趣,笑着说道:“阿七大人这样严厉,要不要将昨晚值守的侍卫都招来好好惩戒一番。”
江寒酥面色一红,“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陆云朝见他窘迫,就说回了正题,“他在殿外就被侍卫扣下了,不过我对他有印象,记忆中,他很小就跟在大哥身边了,少时,大哥无论是念书还是习武他都跟着,我还见过大哥亲自教他武功,所以我就想听听看他来干什么。”
“他若是想给大哥报仇,我倒觉得合情合理,没想到他说这次的事大哥心有不甘,想要找机会恢复身份,并且将他所受的加倍还与我,他说他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因为大哥脾气暴虐,经常虐待他。”说到这里,陆云朝露出了怀疑的表情,摇了摇头,才接着说:“他不希望大哥有翻身的机会。”
“殿下是不信他说的吗?”江寒酥听了陆云朝前后的描述,也觉得有些矛盾。
“嗯,不过昨日见到他的时候,他脸上确实有伤,看样子像被鞭子抽出来的,在大哥府上能这样对他的,也只有大哥一人了。”
陆云朝侧脸枕在手臂上陷入了沉思,他不相信陆云川会虐待隐年,但隐年脸上有伤,他和陆云川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想知道隐年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于是装作相信了隐年,故意要隐年证明自己的价值,他也没想到隐年竟然养蛊虫,当即就从身上取下一个小竹筒,里面就是他用来杀死福泽的那只蛊虫。
当时,陆云朝心里也是有些后怕的,如果隐年孤注一掷地要杀他,那死于那只蛊虫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陆云朝将这些都告诉江寒酥后,又说:“阿七,你看,在这宫里生存的,微末如隐年尚且会为了达到目的精心计算,何况是我呢?我也想要一个没有丑恶的天下,这样我的双手就不会染血,我可以日升赏花骑马挽猎弓,日落读书习字对月眠,但这些终究只是愿景。”
“属下替您杀人!”江寒酥听他温柔地说出自己的无可奈何与向往,看着他眼中划过柔软的水色,心中突然迸发出一种想要替他做那些污秽之事,想要保护他不沾染任何血腥与尘埃的冲动。
这句话回荡在他们眼神交合心意相通的时空中。
陆云朝笑了,他仰视着这个挺拔冷肃,似乎不太通风情,偶尔在他面前露出单纯无措表情的男人,看着他眼中认真坚毅的神采,轻轻应道:“好,阿七把坏人都杀掉了,云朝就能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陆云朝天真甜蜜的笑容简直令江寒酥目眩神迷,他的心脏在胸腔中因连他自己都有些惊异的诺言剧烈地跳动着。
“阿七,你想去打猎吗?今日张太傅告假,父皇也准了我一日不用上武课,我有空。”陆云朝转了话题,问道。
江寒酥没有打过猎,也有些好奇,加上陆云朝好像很想去的样子,他就同意了。
得了答案,陆云朝起身说道:“我也睡不着了,传早膳吧,再叫悬铃把我那身常穿的劲装拿来。”
江寒酥按他的吩咐办了,又服侍了他洗漱、束发。
悬铃来的时候,陆云朝正在喝粥,她进门端庄地走到陆云朝跟前,端着衣物给陆云朝行了礼,而后说道:“殿下还有心思打猎,听说福泽昨夜在牢里暴毙了,刑部的人正着急不知如何跟陛下交代呢。”
陆云朝不甚在意地说道:“你消息倒灵通,他们着急他们的,我玩我的,两不相干。”
第25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七)
陆云朝知道悬铃说这话是猜到了福泽的事与自己有关, 毕竟昨夜他出了门,悬铃必然知道,她是想提醒自己遮掩锋芒, 不要将事情做得太过头,以致最后收不了场。
不过, 在他看来, 想要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达到目的,终究是不可能的事,他做的事都在计划之内, 若有什么需要他付出,那都是在他承受范围之内的事, 因此,事情做了就是做了, 他不会因未知的后果而担惊受怕。
太子要出宫狩猎,虽说只是着便装随意玩玩,不用弄正式的排场,但需要准备的事也不少, 安全问题就是重中之重。
先要派一队人将围猎场搜寻一遍,以确保没有危险性过大的野兽或是闲杂人等, 检查完毕后会留下足够的人手以作守卫之用。
陆云朝不愿意让太多侍卫跟着, 说那太扰人兴致, 最后就只选了八名精锐贴身保护。
不过, 这明着不让跟着,暗中还是要多加派人手的。
本来,肖越天是要亲自带队暗中保护的, 但陆云朝特意吩咐了不让他去,说他若去了, 必然大惊小怪,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打断他的狩猎,与其这样还不如待在宫里读书来的自在。
对于这番言论,肖越天心里觉得是有些言过其实的,但他不得不遵从命令,皇帝让他负责陆云朝的安全,他甚至是要向皇帝汇报陆云朝的所有行动,但皇帝也并没有准许他过多的干涉陆云朝。
因此,肖越天只好退而求其次,对江寒酥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让他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着陆云朝,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地注意着周围的一切动向,绝对不能让陆云朝陷入险境,哪怕只是有那种可能性都不可以。
同时,他还将这次跟随的暗卫名单以及他们部署的阵列位置都告诉了江寒酥,并允许他全权指挥,以应对突发状况。
江寒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原本他并不十分紧张,只是对与陆云朝一起狩猎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听了肖越天的一番话后,他脑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很多以前看文看剧时,里面会出现的发生在狩猎场上的危机事件,弄得他有些惴惴不安。
等一切事宜都安排妥当时,已经过了正午了。
陆云朝穿着一身利落的白色劲装骑在马上,路过集市的时候引得了许多人频频侧目。
江寒酥紧跟在他侧后方,他的目光追随着他,看他在灼目的日光下挺立着劲瘦的腰身扬着头,周身似乎陷在柔白的光晕中,他高高在上脱离人群,却又引来了无数男女艳羡爱慕的眼神,他在滚滚红尘间,正是一副意气风发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阿七,要是有小鹿就好了,我想要把鹿角带回去,摆在书房的百宝格上。”陆云朝回头同江寒酥说话,他声音不大,还是一贯的柔软的语调,在吵闹的集市中,轻易就被淹没了。
虽然江寒酥能听清陆云朝说的是什么,但他还是夹紧马腹拉了缰绳,离陆云朝更近了一些,他回道:“殿下想要的,一定会有的。”
陆云朝目光明媚,在他脸上打量了一阵,轻启朱唇:“但愿。”
行至郊外,陆云朝提议道:“阿七,我们来比赛吧,看谁先到,好不好?”
江寒酥脱口想要答应,却突然想起肖越天对他的嘱咐,就觉得这件事似乎有些不太妥当了,他斟酌着措辞,拒绝道:“殿下恕罪,不知殿下可否等到了围猎场再与属下比试?”
陆云朝没有看他,直视着前方,眼中是势在必得的绚烂神采,他说:“你被肖越天教坏了,阿七,如果你赢了我,等到了围猎场,我就全听你的。”
说完,他也不等江寒酥回应,便策马狂奔而去。
江寒酥大惊失色,连忙一扬马鞭追赶上去,他身后是那八名侍卫,一时间,个个都疾驰起来,地面上尘土飞扬,马蹄声不绝于耳。
陆云朝的坐骑是千里良驹,任凭江寒酥如何奋力追赶,也只觉得与他的距离越拉越远。
陆云朝纤细矫健的身影在江寒酥的视线里起起伏伏,一种烧灼心肺的恐慌感在江寒酥心里疯狂滋长,他觉得陆云朝就像独自翱翔的雏鹰,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深渊吞噬。
他极力地想要提升胯下马儿奔跑的速度,握着缰绳的手用力到青筋毕现。
忽然,陆云朝回过头来看他,距离有些远,看不真切,但他莫名觉得陆云朝是在对他笑,就像平日那样温柔动人。
陆云朝侧身向他伸出右手,他原本急切的眼神变得有些怔愣,随后还未待想清楚,身体就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施展轻功,足尖点在马头上一个借力便向陆云朝飞扑过去。
只是距离还是有些远,在他因为无处借力而要掉下去的时候,他看见陆云朝掉转了马头向他奔来,陆云朝一把拽住他的手,他顺势跨上了马背。
陆云朝收回了手,继续向围猎场的方向疾行而去。
江寒酥坐在他身后,脑中一遍遍地回闪着方才的那一瞬,他第一次感受到陆云朝的手是那样温暖有力。
马儿飞驰的速度很快,为了不掉下去,江寒酥只得用双腿夹紧马腹,手按在马背上,他不敢触碰陆云朝。
“阿七,抱着我。”陆云朝像听到了他心中所想一样,在疾风中喊道,他的声音因剧烈的运动而带着微微的喘息。
传到江寒酥耳中,让他血脉偾张,想不顾一切地抱紧身前之人,但他还是生生克制住了,极力平稳自己的声音,回道:“属下不敢。”
陆云朝听着他冷硬的声音,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可惜江寒酥看不见。
“你这样反倒叫我担惊受怕了,你掉下去怎么办?况且,你不是怕我有危险吗?你不能集中精力观察周围的环境,怎么保护我?”陆云朝质问道,语气却并不严厉。
江寒酥知道自己有很多可以反驳他的理由,比如,自己的骑术很好,不会掉下去,也完全有精力在危险来临的瞬间为他而战,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但他犹豫了,几次咽回口中的话,最终只是说:“是。”
他右手试探着扶在了陆云朝腰侧,触手是皮质的鞶革,但他却觉得自己的手心离陆云朝很近很近,仿佛已经要触碰到他的皮肤。
在他浮想联翩之时,陆云朝忽然背过手握住了他的右手腕,他惊得手一颤,就顺着陆云朝的力道被拉扯得撞到了他背上,完全环抱住了他的腰身。
“双手。”陆云朝提醒道。
江寒酥照做了,这样,他的胸膛就紧贴在了陆云朝背上了,他简直心如擂鼓。
“阿七,看看前方。”陆云朝出言引导,他的声音很轻,因为他知道此刻无论他的声音在狂风中如何破碎被湮灭,江寒酥也一定听得清清楚楚。
江寒酥听话地将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出去,他看到前方是绚烂的霞光,在山野间橙红得仿佛苍穹流金。
天地间好像只余他与陆云朝两人,他真正地放松下来,耳边是猎猎的风声,怀中是他偷偷藏了禁忌之心的珍重之人,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灼热得犹如一轮悬日,里面盛着超出此前所有时刻的强盛的生命力,那股力量沿着偾张的血脉流经百骸。
山野绿林,飞鸟野犬,一切都如幻像一般在他们的拼命疾驰中变化无端。
这条路没有尽头似的,不过江寒酥想,就算真的没有尽头,他也愿意一直一直陪着陆云朝狂奔下去,直到身衰力竭,生命逝去,骨血都化作风沙。
骏马嘶鸣,声振九霄,急停地马儿扬起前足,带动着两人一起向后仰去,江寒酥下意识地更用力地收紧了双臂。
“卑职等参见太子殿下。”早已等候在围猎场的守卫们见到陆云朝后齐声行礼参拜。
他们也看见了陆云朝身后还带着一个人,太子殿下一贯是温和疏离的,何时与人这样亲近过,就算不说他本人,他□□的那匹汗血宝马,除了平日负责饲养的马奴,根本不让其他任何人碰,更别说让人骑上去了。
关于太子殿下最近身边常带着一名侍卫的事,他们也有所耳闻,但他们也只是以为那不过是哪个会讨赏取宠之人一时受到了赏识罢了,却没想到太子对这人是这样没有章法的宠爱。
不过这些想法,他们可不敢说出口,只是当没看见那人一般照常恭迎太子。
江寒酥不知他们所想的那些缘由,但也明白陆云朝对自己过于优待了,他不想惹人非议,快速地松了手,翻身下马。
他仰头看向陆云朝,只见他面色绯红,眼中波光粼粼,丰润的嘴唇娇艳欲滴,额角的头发被风微微吹动起来,他微扬着下巴,少年的青涩与无畏在他身上彰显无遗。
江寒酥想到他剧烈运动了这么久,应该有些累了,便伸出手想要扶他下马。
陆云朝握住了他的手,轻松地下了马,两人的手都是灼热的,仿佛还沉溺在方才的余韵中。
陆云朝吩咐侍卫们分散守卫,不必跟随。
江寒酥牵着缰绳,跟在陆云朝身后,两人向围猎场深处走去。
“阿七,你输了。”陆云朝忽然转身笑道。
江寒酥怔了一瞬才想起之前陆云朝说,若是他先到这里,陆云朝在这里的行动就全听他的,不过他现在知道了,他不可能赢过陆云朝,就算赢得过,他也不想赢。
他与陆云朝之间已不是输赢可以定义的了。
“是。”他回道。
“你记得我说想要什么吗?”陆云朝柔声问道。
“属下记得殿下说想要鹿角。”
“嗯,你去找找看吧。”陆云朝颔首吩咐道。
江寒酥犹豫了,“可是属下不能离开殿下身边。”
陆云朝看着他,眼中有莫名的情绪暗暗涌过,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但他听到陆云朝说:“那我们就一起去好了。”
第26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八)
陆云朝在前面走着, 却始终没有拿弓箭,江寒酥觉得有些奇怪,他问道:“殿下为何不用弓箭?”
“不着急。”陆云朝蹲下身, 折了一枝生长在树旁的浅黄色野花,而后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阿七, 你很久不曾出宫了吧。”
江寒酥想到自己自穿书以来就没有离开过皇宫,“是。”
“以前,你来过这里吗?”陆云朝轻声询问道。
“属下……”江寒酥忽然回忆起原主曾经是跟随陆云朝来过这里的, 不过那时他是隐匿在暗处的,陆云朝应该不知道他。
“来过。”他看着陆云朝行动轻快的背影, 沉敛着清隽俊朗的眉眼,一丝忧虑在他心间划过。
陆云朝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转身将采来的一捧野花拿给江寒酥看,“我不认得这些是什么花,但我见它们生的娇艳可爱,便想采来捧在手心上。”
“很美。”江寒酥有些失神的看着他。
林间, 日光渐沉,在陆云朝的身后渲染出一片金色的碎影, 陆云朝笑得很温柔, 江寒酥甚至能看见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倒映在深棕色的瞳仁上, 像倒映在湖水中一般静谧, 令人沉醉。
江寒酥想,那些小野花是因为被他捧在手中,才显得如此娇柔动人吧。
“我折断了它们的根茎, 想必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枯死,不过, 与其盛开在野地里无人问津,还是现在这样好,对吗?”
“殿下说得对。”江寒酥不知道陆云朝为什么说这些话,但是他见陆云朝专注地看着他,竟鬼使神差地伸手从他手中抽出了两朵小花,一朵浅黄色的,一朵白色的。
他低头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缠绕在一起,编成一枚指环的形状。
那枚指环被他捏在手中,他低头看着,迟迟不再有动作,陆云朝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过了片刻,江寒酥终于下定决心,将那枚指环送到陆云朝身前,或许此时时机正好,天边云霞暧昧,四下静谧无声,让他感觉自己似身处梦中一般,否则他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举动。
陆云朝看着这个一贯沉默严肃,很少表达自己内心想法的人,露出卑微紧张的神态,他心里像涨了潮水一般,充盈又酸涩。
有很多人试图送给他金银珠宝古玩字画,那些东西价值连城,可他却觉得平平无奇,没什么好稀罕的。
但当江寒酥将这枚小野花编成的指环小心翼翼地送到他面前时,他却仿佛能感受到赠花之人在其中蕴含的珍重爱惜之意,他心里是有些惊异的,他从未想过江寒酥能做出这般充满诗意却毫无实际意义的举动。
他摊开手心,伸到江寒酥的手边。
江寒酥的心跳得很快,血色透过他的皮肤浮现在他的脖颈上、脸上,在看见陆云朝伸出手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感到眼底猛然涌现出一阵热意。
他僵硬着手将指环放进陆云朝的手心里,而后收回手,紧紧地攥住。
陆云朝捏起那枚指环,举到眼前细看,落日余晖照在花瓣上,那花瓣显得通透晶莹,经脉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像血管一样。
另一只手上握着的野花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泥地上,陆云朝将这枚指环戴在了左手的食指上,而后柔声说道:“走吧。”
江寒酥依然跟在陆云朝身后,他的目光紧跟着陆云朝纤细莹白的左手,他心中窃喜,面上一会儿冷漠一会儿又忍不住地要笑。
就算陆云朝不知道戒指的含义,就算陆云朝没有戴在无名指上,就算这枚花戒过不了几个时辰就要枯萎,被丢弃,他也觉得好欣喜。
“殿下快看!”一只小鹿忽然闯入江寒酥的余光中,他一边喊陆云朝,一边快速地从马背上抽出弓箭,弯弓搭箭,瞄上那只鹿。
陆云朝回身看去,就见江寒酥手中的弓箭已呈蓄势待发之势。
“哎,别!”陆云朝跑过去想要阻止他。
江寒酥为了一击射中那只鹿,跟随着在跑动,骤然听到身后陆云朝的声音时,箭正要射出去,已收不住势,他猛地调转方向,然而身体的惯性却导致他向右后方退去。
陆云朝正赶上来,他见了江寒酥的动作,想要退避开,却不想脚下有碎石,脚步不稳,一时不及退开。
江寒酥感觉到了陆云朝在他身后,撞上去的时候他反手一把拽住了陆云朝的手臂,使劲一扯就让两人调换了位置,他重重地摔了下去,陆云朝则压在他身上。
陆云朝的手按在他胸口,他看着陆云朝近在咫尺的脸,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不过,很快他就扶住陆云朝的手腕,将他推了起来,因为他害怕陆云朝发现他剧烈的心跳。
“殿下没事吧?”他关切地问道,心里有些自责。
“我没事。”陆云朝站起身,见江寒酥还坐在地上,他皱了皱眉,有些不高兴,“你还不快起来。”
陆云朝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他还好,几乎全压在江寒酥身上了,身上没怎么弄脏。
他将江寒酥拽到自己身前,看他背上,还好地上是干的,他又压在了花草上,没有很脏,他伸手拍了拍,也就不再生气了。
“殿下不是想要鹿角吗?为何又不让射了?”江寒酥不解地问道。
“方才我见那鹿在林间跳跃,灵动可爱,便不忍心伤它了。”陆云朝解释道。
“可是殿下之前说想要鹿角时,分明是很喜欢的模样,真的不要了吗?”江寒酥不舍得看他愿望落空。
陆云朝见他一副替自己惋惜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他说:“或许喜欢的东西也未必都要占为己有呢。”
“是。”陆云朝还是有些纠结的样子,但终究没再说什么。
天色渐晚,江寒酥想劝陆云朝回宫,但陆云朝完全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既然这个时辰了,不如打点野兔来吃吧”陆云朝提议道。
一炷香之后,江寒酥和陆云朝一起坐在火堆前烤兔子。
“今夜月色真好。”陆云朝扬起脸轻声叹道,跳动的火光在他脸上映出水一样流动的暖光,他的眼中也如盛绚烂灼烧的星河。
江寒酥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天边那轮方升起的明月。
忽然,他神色一变,是因他想起了原书中有提到,他所中的那种蛊毒就是在月圆之夜发作的,他看了看陆云朝,他也不知道陆云朝知不知道,或者说是否还记得这件事。
“阿七,暗卫也是要吃饭的吧,不如把这次跟着来的暗卫都叫出来?”
“殿下不用担心他们,他们自己会吃干粮的。”江寒酥以为陆云朝不了解暗卫的情况,向他解释道。
陆云朝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阿七,你自己吃肉,让手下人连口热的都吃不上,这不好吧,再说,在这林子里,他们在暗中还是在明面上,都没什么区别吧。”
江寒酥感到有些奇怪,陆云朝不像是会关心这些事的人。
“殿下是有什么事情吗?”江寒酥询问道。
“没事。”陆云朝不看他,只是专心致志地转动着面前的那串烤兔肉。
之后夜色越来越深,江寒酥时不时抬头看看月色,至于兔肉,他根本没有吃下去多少,如果蛊毒的解药就只是普通的药而已,他一定会提醒陆云朝给自己解药,但这解药是陆云朝的血,他说不出口。
他注意到,陆云朝也没吃几口,便问道:“殿下没有胃口吗?还是不喜欢吃兔肉?要不要属下去找点别的食物来?”
“不用了,我吃不下,方才就叫你将那些暗卫喊来一起吃,你不肯,现在这些都要浪费了,辛辛苦苦猎来的呢。”陆云朝知道他是想借机逃走,怎么会让他如愿。
江寒酥看了看剩下的兔肉,确实太多了,根本不是两个人的份量,何况他们两人还都吃不下。
陆云朝猎这么多兔肉干什么呢?好像特意为那些暗卫准备的一样,这太奇怪了。
“殿下……”江寒酥想要问他,却突然感觉全身上下生出两股交缠的极端的温度,让他一时觉得自己身处在岩浆之中,浑身都是烧灼的痛苦,一时又仿佛被冰封住,身体里的血液都像凝固住了一样。
他拼命克制着自己颤抖的身体,告诫自己,这些都是幻觉而已,自己此刻是在温暖的火堆旁,身体很安全。
然而任凭他意志再怎么强大,也难以对抗性烈的蛊毒,他身上开始因剧烈的痛苦流汗,神智也有些不清醒了。
“阿七,要不你还是把他们叫来吧。”陆云朝像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一样,对他说道。
暗卫们自然是听命于太子的,其实他完全可以自己把那些人喊出,但他却偏偏要跟江寒酥商量,江寒酥还是觉得他在这件事上有些奇怪,但他现下已完全顾不得许多,把那些人叫出来吃顿肉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危险,况且自己现在这样,让其他暗卫贴身来保护陆云朝也好。
“是。”江寒酥匆匆应了一声就跑走了。
陆云朝看着他离开时强装镇定的背影,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他翻动了所有的兔肉,然后就安静地坐在那等待了,他知道江寒酥不会回来了。
他看着那些现身的暗卫们略显局促的吃着烤肉,脸上没什么表情。
过了片刻,暗卫们全都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不是他们没有警觉性,太子赏赐的东西,他们怎么会去怀疑呢?
看着事情如自己预想的一样顺利,他丢下了这些人,向江寒酥离去的地方寻去。
应该是母蛊和子蛊之间的牵引,有时,陆云朝觉得自己能感觉到江寒酥的方位。
他找到江寒酥时,那人蜷缩在地上,闭着眼睛,浑身都在颤抖。
陆云朝走过去,蹲下身,轻柔地摸了摸他满是汗水的脸。
“对不起,我很想知道你的秘密,很想很想,但我……又害怕我不该知道。”陆云朝叹息了一声,脸上露出些许哀愁,“就算是我,也会害怕啊。”
第27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九)
陆云朝将江寒酥揽进自己怀里, 他回忆起种蛊之时江寒酥对他说的话。
“阿七,告诉我,现在你看到的是什么?”陆云朝左手托着他的脸, 温柔地问道,那只手上还戴着江寒酥送给他的花戒。
江寒酥急促地喘息着, 他陷在可怕的记忆中, 他看到陆云朝握着长枪在人群中厮杀,遍地都是尸体和血,他的盔甲上、脸上也都是血, 他面对着千军万马,眼神很冷漠, 毫无惧色,宛如玉面修罗。
江寒酥很想去帮他, 保护他,替他杀掉那些想要取他性命的人,但那个画面中没有他,他进不去, 只能焦灼恐慌地看着他。
之后,画面一转, 他又看到陆云朝骑着马在茫茫夜色中孤身疾驰, 像没有归路那样决绝, 他知道陆云朝是要去找熙王。
“不要去, 不要去……”会死!
江寒酥在陆云朝怀中喃喃自语,他脸色苍白浑身都是冷汗,身体和内心都在经受着巨大的折磨。
“不要去哪里?”陆云朝跟着他的话问道。
“不要去找熙王。”陆云朝伏在他唇边, 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了这句话。
陆云朝皱起眉,他不知道江寒酥的话代表了什么, 十一皇叔,自己与他并不怎么亲近,而且他常年在外游山玩水,陆云朝想不出有什么危急的情况会和他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不要去找熙王?他怎么了?”
江寒酥死死咬着牙不说话,陆云朝见他这样痛苦难耐,内心也急迫起来,他心里有些混乱,不知道该不该问下去。
“算了,你只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好不好?”陆云朝摸着他的脸安抚道。
“我……”江寒酥好像十分挣扎,不愿意说出来。
他伸手握住了陆云朝覆在他脸上的手,“陆云朝……”
陆云朝心间一震,他第二次从江寒酥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何,他听着江寒酥痛苦地喘息着喊他的名字,心里就不可抑制地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要将他禁锢在自己手中的念头,很可怕,不能告诉任何人。
江寒酥的手指不经意触碰到了陆云朝手上的小野花,他脑中那些纷乱的画面忽然静止了一瞬,他似察觉到现实与幻境的分别一般,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陆云朝眼中潮水一般汹涌的情绪,他脑中昏昏沉沉地,似乎要溺毙其中。
这究竟是现实,还是他的幻想?陆云朝怎么会这样看着他,不,就算不是他,他想陆云朝也不会对任何人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是温柔可爱的,像明月一样流露着静谧的光华,让人忍不住地想要仰慕爱惜。
“殿下。”他虚弱地喊了一声。
陆云朝一惊,“你……醒了?”怎么可能?他还没有给他喂血,他不可能清醒的,他还从未听说过有人能抵抗住这种蛊虫的毒性,从梦魇般的记忆中挣脱出来的。
“什么?”江寒酥意识混沌,不太明白陆云朝在说什么。
他方问出口,忽然又感觉那种冰火交织的痛苦一阵高过一阵地向他袭来,他下意识地紧绷了身体,死死地攥紧了手中之物。
陆云朝的手一抖,一阵剧痛传来,他的骨头像要被捏碎了一样,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没醒……可是,为什么什么都不肯说,为什么都这样了你也不肯说?”陆云朝轻声质问道,他眼底泛红,有种很无力的挫败感裹挟着他,甚至他感到了深深地心痛后悔。
他知道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下一次,然而他只能妥协,他想做的事向来一定都会做到,但这一次他承认他输给了江寒酥,或许他这一生也只会输给他一个人。
他皱着眉掰开江寒酥攥着他的手,拔出腰间的匕首,想要在手腕上划一刀。
在刀尖即将触碰到手腕的时候,突然有一枚暗器向江寒酥射了过来,陆云朝手腕一转,挥刀格挡开,紧接着又有数枚暗器齐射过来,他只好放下江寒酥,起身应战。
夜色里,四面八方冲出来一群蒙面的黑衣人将他围住。
“什么人?”陆云朝厉声问道。
然而他们并不说话,直接就对他发起了攻势。
陆云朝心里着急,他在打斗间余光看向江寒酥,还好,大概是他晕在地上,并没有人去针对他,可是他的毒还没有解啊。
陆云朝沉默着下了杀手,也不管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只迅速狠戾地出手,以图尽快解决这场战斗,然而对方人数不少,他一个人再快也还是难以在短时间内结束。
时间越拖越久,陆云朝心里就越乱,是他调走了这周围的守卫,又迷晕了那些暗卫,才给了这些人可乘之机,但他本意只是怕江寒酥毒发后会说出什么不能被别人知晓的话。
对于江寒酥的事,他是有所猜测的,借尸还魂?他仔细想过,还找了这方面的典籍来看,他想,江寒酥的情况一定比这更诡异。
暗处,一棵枝叶茂密的树上露出一支泛着冷光的箭矢。
那是一支架在弓弩上的箭,举着□□人已在树上等候多时,他将箭头对准陆云朝,随着陆云朝的动作,调整着□□位置。
他不敢轻易地将箭发射出去,一旦被对方避开了,引起了对方的警觉,第二支箭就更射不中了,他要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他渐渐感觉到陆云朝的招式中透着一股急切,越来越不稳定,他想,就是这时了。
陆云朝握着匕首,眼中是森然的冷意,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割破敌人的喉咙,鲜血溅在他白皙柔美的脸上,在冷丽的月光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残酷感。
忽然,他感觉到江寒酥向他这边扑了过来。
他回头看过去,就见江寒酥如同撕裂黑夜的利箭一般跃起在空中,伸手极力地想要够到他。
他下意识地向江寒酥那边靠过去,然而他看见江寒酥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他顿住了身形。
电光火石间,一支利箭擦过江寒酥的手指,细细的血线飞溅在空中,然而这点阻力并没有改变箭的轨迹,江寒酥亲眼看着箭插进陆云朝的肩头,他仿佛听见了血肉搅烂的声音,那声音在他脑中无限地放大,让他心惊肉跳目眦欲裂。
他扑到陆云朝身旁,陆云朝倒在地上,一手按在箭矢下方,脸色惨白如纸。
他搂住陆云朝,同时发觉方才攻击陆云朝的那群人都撤退了,这就是他们的目的?让陆云朝中箭?
仿佛回应他心中的猜想一般,陆云朝艰难地说道:“好疼,箭……有毒。”
“喝我的血,快点。”陆云朝喘息着命令道,额前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
陆云朝都这样了,江寒酥怎么忍心再伤害他,但蛊毒不解,他根本没办法照顾陆云朝,现在还能维持清醒已经快要耗尽他的心神,身体上的痛苦不说,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他握住陆云朝的手,想要在他手指上割一个口子,但匕首已经掉在地上,沾了灰尘。
他捏住陆云朝的手指,低头想要直接咬破,嘴唇碰到指腹时,陆云朝的手突然一缩,虽然力道很轻,根本没有挣脱开,但江寒酥还是愣了一瞬。
“不要,不要……”他睁开眼睛,眼里是痛楚和脆弱,他看到江寒酥,又说道:“不要在手指上,会被看到,不想被有心之人发觉这件事。”
说完,他也不管江寒酥什么反应,就勒起衣袖,摸到地上的匕首,在手臂上划了一刀。
他看着江寒酥,将伤口送到他眼前。
江寒酥极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身体,陆云朝流血的手在他眼前,和那些脑海中他非常惧怕的画面重叠在一起,他握住陆云朝的手,眼泪从他眼睛里涌出来,那是陆云朝身体里流出的血,因为他而流血。
他忍住想要痛哭的冲动,低头含住陆云朝的伤口。
血流进身体里,他很快就感到那些折磨他身心的痛楚全都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充满安全感的感觉,大概就像胎儿在母体中感受到的那样吧。
江寒酥迅速又细致地给陆云朝包扎好伤口。
“殿下,你怎么样了?”
“还好,你别着急,现在不要惊动周围的守卫,也不知他们是遇害了还是本来就有问题,你带我去隐蔽一点的地方,把箭拔出来。”陆云朝靠在江寒酥怀里,闭着眼睛嘱咐道。
江寒酥凝神感知了一下,知道四下无人,便抱起陆云朝往之前记忆中的一处斜坡后面赶去了。
那里位置不算好,但至少不会腹背受敌,坡地上有藤蔓花叶做掩护,而且那下面有水源。
江寒酥将陆云朝靠在坡地上时,陆云朝几乎已经陷入了昏迷。
他拿着清洗干净的匕首,割开陆云朝肩上的衣服,箭插进去的那片皮肤已经呈现出乌青的颜色,流出来的血颜色很深。
江寒酥知道必须立刻把箭拔出来,否则毒就会持续在血液里漫延,但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贸然粗暴地将箭拔出来,也很危险。
他心急如焚,害怕拔箭,但理智上又知道越拖越危险。
陆云朝痛得昏一阵醒一阵,他发觉箭还没有拔出来,知道定然是江寒酥下不了手。
他提起一口气,突然伸手握住箭身,往外一扯。
“呃……”压抑不住的呻吟自口中溢出,他痛得缩起身体,眼泪流进头发里。
江寒酥吓了一跳,可是箭并没有拔出来,大概是陆云朝手上没力气,再加上那箭进得深,倒勾已经陷在肉里了。
陆云朝缓了一口气,又伸手想要拔箭。
这次,江寒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没让他那么做。
“殿下,让属下来吧。”
陆云朝脸贴在花丛里,并没有看他,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咬住了唇边的一簇花草。
他的唇角浅浅地扯出一点笑意,在他染了血污,被汗水和眼泪浸透的脸上显得有一丝奇异。
江寒酥握住匕首,按住陆云朝的肩膀,刀尖靠近伤口,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陆云朝的感受,面无表情地只看着这处伤。
刀划破皮肤的时候,他感受到陆云朝的颤抖挣扎,一瞬间他脑海里喧嚣着狂暴的恨意,他从未如此真切痛彻地体会过仇恨的情绪,然而此刻他不得不无视陆云朝的痛苦,继续手中残忍的动作。
他简直不能回忆他是怎么划开伤口,把箭头从陆云朝的身体里取出来的。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含住了陆云朝的伤口,在吸允里面的毒血,他的双目血红,眼泪滴在陆云朝的肩上。
毒血流进他嘴里的时候,他忽然感觉精神一阵恍惚,有种想要把这口血咽下去的冲动,等他反应过来这是蛊毒的作用时,他已经下意识地咽下了一点血。
一股恐慌感直窜头顶,他迅速地吐掉了口中剩余的血,又继续在伤口上吸允起来,如此反复几次后,待到吐出来的血终于变得清澈时,他才松了一口气,做完后续的处理工作后,他便昏了过去。
两人靠在一起,陷在沉沉的黑暗中。
土地上的花草被风拂过,轻轻摇曳,衣衫残破浑身血污的两人被围绕其中,好像荒野中方经历过一场恶战相依为命的没有归处的人。
陆云朝是被一阵马蹄声吵醒的,睁开眼睛后,他低头看见自己衣服破损的地方,被白布系住了,他摸了摸布的质感,转头看向江寒酥,那是江寒酥从自己中衣上撕下来的布。
马蹄声是宫里派出来寻他的队伍发出的,肖越天不出所料地第一个冲到他面前。
陆云朝听他给自己告罪,听他请自己回宫,沉默着什么也没说,今夜发生的事让他羞恼,让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直到肖越天要以护主不力的罪名把江寒酥带走时,他才出言阻止了。
他让人准备了马车,把江寒酥扶了进去,和自己一起回宫了。
这夜还没有过去,明月还悬在穹顶,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却让陆云朝觉得,他和江寒酥似乎走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第28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十)
天还未明, 陆云朝回宫后匆匆梳洗了一番,换了身整洁干净的衣服,便去了皇帝就寝的甘露殿, 跪在了皇帝面前。
“你想干什么?”皇帝站在陆云朝面前,冷着脸质问道。
室内光线昏暗, 用以照明的蜡烛已燃烧殆尽, 可见这蜡烛烧了整晚没熄过,火光映在陆云朝有些苍白带着倦意的脸上,让他平添了几分脆弱之感。
皇帝看他面上一副低眉顺目的乖巧模样, 实则却是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话也不说一句, 毫无悔过之意,心里的火气便更盛了, 怒极反笑道:“朕还在睡梦中,消息都没听到,你便将人给杀了,你的动作倒是快, 谁教你做这种事的!”
江寒酥和怀青那夜在重华宫听到的事,其实和福泽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他最多算个知情人。
陆云朝会杀掉他最主要的原因是, 不想皇帝因为他而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冒险对付姜家。
福泽这个人在宫中多年, 为姜贵妃做过很多事, 与很多人都有利益关系牵扯,并没有那么好控制,他能扛住酷刑什么都不说, 想来心中是有盘算过脱身之法的,与其生出事端, 不如直接杀了。
也好让姜家相信皇帝只是想借处死一个奴才来敲打他们一番,并不会有什么实际的大动作,也就不会打草惊蛇了。
陆云朝知道皇帝不喜欢自己忤逆他的决定,不喜欢自己做那些阴暗的事,而且这件事还足够让皇帝恼羞成怒了,仿佛自己在告诉他,他做了一件多么感情用事的不成熟的事,仿佛嘲笑了他待自己的一片真心。
“父皇息怒,儿臣知错了。”陆云朝伏低身子,头磕在地上,软了声音说道。
皇帝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冷笑了一声,道:“这回知错了,下回接着犯,朕发现你如今是越来越放肆了。”
陆云朝的脸色更差了,皇帝说得对,他不能保证自己以后不再做出这样的事,如果可以,他是最不愿惹皇帝生气的,但世事难两全,他只能取舍。
但即便他想得很清楚,心里也还是会感到委屈,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其实他若是接着好好认错,多说两句软话,皇帝也不会一直揪着他的错处不放,陆云朝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今晚他先在江寒酥那里碰了钉子,后来又中了毒箭,此时,他就忍不住地想要任性而为。
他肩膀受伤的地方还很痛,他很想皇帝能关心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跪在冰冷的地上,被他用那种对自己很失望的语气教训。
“你是太子,你不过是杀了个奴才,朕不能把你怎么样,否则岂非叫人看了笑话。”皇帝依然是冷言冷语。
“但你既然是太子,做出来的事就该符合身份,你告诉朕,今日你又在干什么?”
陆云朝依然不言不动,皇帝以为他跟自己犯脾气,眯了眯眼睛,正想再教训他两句,却见他忽然直起身子,抬头仰视着自己,他脸色雪白,眼眶潮湿泛红,一滴眼泪正从眼睫上掉下来,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水痕。
皇帝愣住了,他不知道陆云朝在什么时候竟然哭了。
“朕不过说你两句,你哭什么?”皇帝还是一副严肃的表情,但说话的语气明显没有先前那么强硬了。
“父皇,阿七说怀青见到他时反应很奇怪,阿七和怀青有什么关系吗?”陆云朝低声问道,嗓子有点哑,皇帝问他今天在干什么,他是因为阿七才出宫的,打猎不过是个幌子,关于这个他不打算欺瞒皇帝。
皇帝听他突然说这个,不由思索了一番,他放平了声音问道:“你是因为那个暗卫才出宫的?听说你将跟去的其他暗卫都迷晕了,有什么是不能让朕知道的?”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阿七的情况有些奇怪,儿臣想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又不想他遭人非议。”陆云朝如实说道。
“奇怪?他有什么问题交给肖统领去查就是了,你对一个暗卫这么上心,成何体统?当真闲得没事做了吗?”皇帝有些动怒地责骂道。
他没想到陆云朝整日在想这种事情,暗卫不过是他们手中的工具而已,用的顺心就留在身边,不顺心……奴才而已,倒也敢让主子不顺心吗?
他当初让江寒酥跟着陆云朝,仅仅只是因为那日初见到他时,想起了往事,后来他随口问过肖越天,得知那人确实是怀止和……
皇帝皱眉,眼中染上阴霾,往事不堪提,就算是他们的遗孤又怎么样,这么多年了,他对这个孩子一直不闻不问,若非那日见到他,就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不是。”陆云朝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的脸色,说道:“只是父皇之前明明待他不同于旁人,儿臣……”
“住口,你在胡说什么?”皇帝厉声斥道。
陆云朝被皇帝的态度吓了一跳,仰头看着他没敢说话。
“此人要是如此令你困扰的话,朕可以赐他一死!”
“不要!”陆云朝急切地阻止道,想到江寒酥会死,他心里就特别恐慌。
一开始他的确是因为皇帝的缘故才对江寒酥那般亲近,但现在就算仅仅是江寒酥这个人本身,也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在他心里占据了一个位置。
“儿臣知错了,以后再也不说这些话了,父皇饶过他吧,他……他没犯错。”陆云朝仰头低声哀求道,期望皇帝看在他如此示弱的份上,不要怪罪江寒酥。
皇帝见他一脸惊惶可怜的模样,不知怎的,脸上没有血色,反倒是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也不想再为难他了。
恰好这时有婢女来提醒他该上早朝了,他便对陆云朝说:“朕上朝去了,你就跪在这里好好反省吧,朕不希望你以后再做这些不该做的事。”
陆云朝看着皇帝,还想再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说:“是。”
陆云朝跪在这,皇帝不好在这更换朝服,便吩咐婢女们在外间伺候。
待他收拾妥当,准备走时,却突然听到里间传来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他眉心一跳,还未及思考便不顾仪态地大步冲进里间。
他看见陆云朝蜷缩着身体侧倒在地上,他皱了皱眉,有些心烦于陆云朝的身体过于虚弱,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命令太医们好好想法子调理陆云朝的身体,现在看来,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想法只是一瞬间的事,实际上他还是第一时间就冲过去将陆云朝揽了起来,结果他看见陆云朝右肩下方有血透出来,他面色一凝,怒火和心疼的感觉一起涌现出来,占据了他满心满眼。
“快传太医来。”他向身后赶来的婢女喊道,自己直接将陆云朝抱到了他就寝的床榻上。
他解开了陆云朝的外衣,见里面的伤口缠了纱布,伤口里的血却将纱布染红了一大片,他感到那片红色分外刺痛他的眼睛,连带着头也隐隐作痛,他有些后悔方才对陆云朝那么严厉。
他不敢去拆那纱布,怕自己下手没有轻重,凭白让陆云朝多吃了苦,只好等太医来。
“为何不告诉朕?是故意要朕心疼吗?”皇帝皱着眉握住陆云朝的手轻声问道。
虽然不放心,但他也只在榻前陪了片刻,便上朝去了。
陆云朝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皇帝的寝室内,便知道皇帝是不生自己的气了。
他摸了摸自己伤口上新缠的纱布,感觉安心了不少,其实那时皇帝要他跪在这里,他是想跟皇帝说自己跪不了,伤口疼、头晕,出了一身的冷汗,但他见皇帝还没有消气的样子,便不敢说了。
他起身穿戴起来,守在外间的婢女听见动静,跑来请他躺下休息,他不同意。
他不知道江寒酥现在怎么样了,既然皇帝这边的事解决了,他就想快点回去看看。
第29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十一)
陆云朝回了丽正殿, 江寒酥平日就睡在他寝室的外间,现下他正躺在外间的卧榻上。
陆云朝很少见到他睡着的样子,即使有时午间小憩, 陆云朝先醒过来,一旦他路过江寒酥身边, 江寒酥就会立刻醒过来。
但此刻, 陆云朝就站在卧榻前,在注视着他,他却一点要醒来的迹象也没有。
“悬铃, 太医可来看过了?怎么说的?”陆云朝轻声询问道,他声音里还透着受伤后未休息好的虚弱和倦意。
悬铃一直在旁照顾, 听了陆云朝的问话,她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看向陆云朝,露出了一个难以言说的表情,似乎在担忧着什么。
“他怎么了?”陆云朝被她看得心神都紧绷起来。
“殿下不必担心,他并无大碍。”悬铃平静地解释道, 显得对此漠不关心,实际上, 她认为陆云朝太过于在意江寒酥了, 他以前从不会这样, 感情会让很多本应在既定轨迹上的事充满变数, 会令人陷入危险的境地,就如这次的事一样,它本不会发生。
“那你是什么意思?”陆云朝有些不满, 但他听悬铃这样说,悬着的心好歹放下了一些, 他不再看悬铃,而是转身坐在了江寒酥身边,低着头看他,江寒酥的脸色确实还好。
悬铃也不是故意卖关子,她这人对谁都冷漠,唯独对陆云朝不同,她见不得陆云朝被伤害,如果可以,她希望陆云朝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但往往总是事与愿违。
“殿下,这事恐怕不简单,对方是冲着您来的,太医检验了那箭矢上的毒和阿七侍卫的症状,他说他曾在一本古籍上见过,那是一种来源于异域的很难得的奇毒,中毒者会释放心中压抑的欲念,往往言行失仪。”
陆云朝没什么反应,欲念?失仪?他有点茫然,这并不能让他产生什么联想,他没说话,等着悬铃继续说下去。
悬铃斟酌了一下说道:“若是一个顽劣的学生,被先生当众责骂了,原本他碍于道德或权威,即使心中气闷也会老实认错,但中了此毒后他便压抑不住内心的真实想法,可能会对先生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
这算是一个较为温和的例子,实际上,更为不堪的是,会暴露色欲,但悬铃不会跟陆云朝说那个。
陆云朝带入了自己思索起来,脸色忽然一白,丝丝缕缕的恐惧感缠绕住了他。
如果中毒的人是他,皇帝必然会来陪他,那时他会跟皇帝说什么?说他痛恨皇帝的那些子嗣以及他后宫里的那些女人,恨不得将他们全杀了?
这就是他心里最不堪的念头,这也是万万不能告诉皇帝的,他甚至不敢细想,如果他真的说了那样的话,皇帝会是什么反应。
“殿下?”悬铃看着陆云朝的背影,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试探着喊道。
陆云朝闭了闭眼睛,甩去了脑中纷乱的想法,应道:“没事,这有解药吗?阿七什么时候能醒来。”
“解药,太医们在研究了,至于他什么时候醒来,不好说,但他醒来后毒性就会起作用了。”悬铃提醒道。
在悬铃看来,江寒酥还算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但这不代表她就可以信任他,从他跟在陆云朝身边起,她就在暗暗地观察他,如果这一次江寒酥做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她一定不会再让江寒酥留在陆云朝身边。
“悬铃,你先出去吧,叮嘱他们动作快点。”陆云朝吩咐道。
“是。”悬铃答应后,见陆云朝还守在江寒酥榻前,便劝道:“殿下,您去休息吧,您要是不放心,悬铃留在这里照顾他。”
陆云朝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转身看向悬铃,柔声说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现在就想待在这儿,我若是累了,会去休息。”
悬铃听他这样说,就知自己是劝不动他了,便福了福身子告退了,她想,也好,就让他自己看看江寒酥是个怎样的人吧,这寝殿外面有侍卫在,肖统领也特意派了人来看着江寒酥,总归出不了什么差错。
待到寝殿内只剩陆云朝和江寒酥两人时,陆云朝看着江寒酥的睡颜,手不自觉地抚上了他的眉眼,陆云朝觉得他即使这样昏睡着,面目仍然锋利坚毅。
“阿七,你救了我,这次真的很重要。”陆云朝轻轻说道。
他想了想江寒酥醒来后会做什么,神色有些天真苦恼,“阿七,你的心里压抑着什么呢?我好像真的不了解你,我想不出,你会不会不想跟着我?会不会恨我用蛊毒胁迫你?”
他低垂下眼睫,心里有些委屈。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乱飞的思绪渐渐迟缓下来,他受不住倦意,一点点倒在榻边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里间的榻上,外衣脱了,身上盖了条薄薄的毯子,他恍然有些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
他清醒了片刻,起身往外走,发现江寒酥不见了。
江寒酥醒了,是江寒酥解了他的衣服,把他抱到了榻上。
可是他为什么走了?难道真的不想待在自己身边?陆云朝看着空荡荡的寝殿觉得心里也空荡得很。
他脚步犹豫地走动着,视线扫过寝殿的各处,真的没有人。
“阿七。”他有些失落地喊道。
“殿下有何吩咐?”守在门外的侍卫进门行礼问道。
陆云朝看着这个不熟悉的人,怔怔地没有言语,仿佛江寒酥是他幻想出来的一般,根本没有一个待他珍之重之以命相护的人出现过。
肩膀下的伤口忽然疼痛到强烈得无法忽视,陆云朝伸手捂住伤口。
“阿七呢?”他问道。
“阿七侍卫出去有一会儿了,属下不知他去了哪里,只是看他往北边去了,他走的时候手里拿着刀。”侍卫恭敬细致地答道。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陆云朝自己换了衣服,也不要人跟着,一个人往后山去了,他知道江寒酥每日都会在天还未亮时就去那里练武。
那毒好像也没怎么影响他,就是现下已经快正午了,日光正盛,不知他为何还没回来。
带着一点疑惑,陆云朝匆忙地往后山去了。
他想,还好还好,没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第30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十二)
陆云朝站在苍翠欲滴的凤凰竹林里,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
远处竹林间有一道强劲疾如闪电的黑色身影,普通的黑铁长刀在那人手中变得戾气逼人,他的身形仿佛已与刀化为一体, 一招一式都流畅得仿佛浑然天成,那种能破开一切的骇人力度并不是因为刀刃的锋利, 而是得益于持刀之人蕴藏于全身经脉骨骼中石破天惊的爆发力。
凤凰竹, 竹身柔软,稍一使力压迫便会弯折下去,然而他仿佛只是几步冲刺侧身轻点上去, 竹身微晃,便已足够他借力旋身飞砍出去。
他的刀在空中搅起另一棵, 翠绿的竹叶随着刀势脱离于枝干,醇厚霸道的内力将飞散的竹叶凝聚于刀身周围, 他翻身落地后仰,刀在他眼前旋转而过,旁人看来,那些竹叶仿佛是被刀旋转时带起的劲风搅弄地飞速移动着。
然而这些飞旋的竹叶在江寒酥眼中却如慢速流动的漂浮物一般, 它们运动的轨迹在他眼中清晰可见。
他最后使出一刀,无数竹叶带着绿的残影被气劲震射向四周, 那些旋转着坠落的竹叶落地时竟都已裂作两片。
陆云朝有些吃惊地看完了江寒酥的这套刀法, 他一直都知道江寒酥很厉害, 但没想到是这样的惊人, 如果对决的话,肖越天应对他估计都很吃力,甚至会被他压制。
他想, 江寒酥在他身边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展现出真正的实力。
“殿下,您怎么来了?”江寒酥收刀走近陆云朝。
陆云朝感受到他周身还带着未及消散的戾气, 眉眼间锐利坚韧的气质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
“我醒来见你不在,又不知你体内的毒怎么样了,不放心,便来看看。”陆云朝柔声解释道,他打量着江寒酥,实在不能看出他哪儿有中毒的迹象。
江寒酥对此就更不知道了,他面露疑惑,问道:“属下中毒了吗?”
陆云朝见他对自己中毒之事完全不知的样子,犹豫了一瞬,没告诉他实情,他想自己大概是不想让江寒酥知道毒的效果,那样他便会有防范之心,对于现在这种状态下的江寒酥会做出怎样的事,说出怎样的话,他有点好奇。
“殿下不必担心,为殿下清理毒血的时候,属下也以为自己中毒了,但其实那一点稀释在血里的毒应该没什么作用,属下现在并无任何不适。”江寒酥怕陆云朝担心自己,便如此解释道,他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嗯。”陆云朝点了点头,轻声应道,随后又问他说:“阿七,你为何这时练刀,平日天明时你就已经回丽正殿了,难道是今日耽误了时辰,你要补回来?”
江寒酥思索了一下,道:“也不是补回来,只是属下见殿下还在休息,寝殿外面又有侍卫把守,应当不会有事,便来练刀了。”
他看着陆云朝的眼神变得柔软起来,带着些小心翼翼,他这也算是擅离职守了,不知道陆云朝会不会生气。
陆云朝和他想的完全不是一个思路,他说:“方才我见到了,你的刀法已经很厉害了。”
听陆云朝这样说,江寒酥面露愧疚,道:“还不够。”
陆云朝没想到江寒酥会如此追求武力,这和他以往对江寒酥是认知不太一样,他以为江寒酥是不喜欢暴力的。
难道是因为那个毒?
“阿七对自己如此严格吗?我看你如今已是东宫暗卫里最厉害的一个了。”陆云朝笑着说道,状似闲谈,实则是想知道江寒酥为何如此在意这个。
虽说习武之人必定都希望不断提升自己的武力,超越他人,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他总觉得江寒酥和别人不同,比起练武,他应该更在意自己。
方才醒来时,他真觉得江寒酥那时应该是守在他身边的,因此没看见他,心里才觉得那么不对劲。
江寒酥听他那样评价自己,耳下悄悄浮现出一抹红晕,但他还是正色道:“不是,如果属下的实力真的足够强,就不会让殿下受伤了。”
陆云朝见他低垂着眼,有些懊悔,可陆云朝知道当时完全不能怪他,是自己没给他解毒才造成了那个结果。
“那不是你的错,如果当时你不是蛊毒未解的话,那些人根本没机会得手。”陆云朝不想他给自己强加罪名。
江寒酥不认同他的说法,但想到自己好像一直在反驳陆云朝,便说:“殿下恕罪,属下认为,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行,那样的事,重要的只有结果。”
陆云朝听他这样的言论,心里五味陈杂,比起他,自己刻意引他蛊毒发作的行为好卑劣,他甚至不敢告诉江寒酥真相。
这世上为何会有江寒酥这般的人?
陆云朝杀过人玩弄过手段,但他从不觉得愧疚,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敢说自己对江寒酥也问心无愧。
他仰头看了看湛蓝的晴空,轻声叹道:“你和旁人真的很不相同。”
阿七,现在我知道了,你的一切想法都是以我为先的,就连这奇毒所显现的强烈念头,也是因为之前碍于白日要在我身边当值,又想变强,只好日日不松懈地在我还在睡梦中时就起身练功,现在终于敢寻了空便来练了。
这样的想法让陆云朝觉得心里有滚烫温柔的潮水漫上来,让他有些沉溺。
他按耐下心中的情绪,摆出一副轻快地笑容,问江寒酥:“阿七,除了这个,你还想要做什么?”
江寒酥想了想,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见他是这样的反应,陆云朝有点心疼,他引导着说道:“阿七,你知道吗?从小悬铃就跟在我身边,她还不大懂事起就照顾我,她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我身上,但即使是这样,她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她很喜欢自己研究粉黛胭脂,做那些东西时,她会很开心,那你呢?你有没有为了自己想做的事?”
江寒酥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悬铃陪着陆云朝的时候比自己多多了,陆云朝还知道悬铃的喜好,还会关心她开不开心。
更重要的是……悬铃是个漂亮体贴的女人,而自己……
江寒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突然很计较这些,这些他以前也知道的事就莫名其妙地在他心里被无限放大了,导致他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他看着陆云朝的眼神变得幽深,此刻,陆云朝一切甜美的语调、表情都好像是为了另一个人,可是他想要陆云朝只注视着自己。
陆云朝还在说着什么,然而他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忽然逼近陆云朝,伸手攥住他的手臂。
陆云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被江寒酥突然的冒犯惊住了,随后他注意到江寒酥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深沉之下仿佛酝酿着压抑已久的风暴,要将他吞噬掉。
陆云朝知道那是什么,但他从未想过江寒酥会对他这样。
一瞬间,方才在陆云朝心间积攒起的温情全都破碎了,那里好像破开了一个大洞,洞里是无尽的黑暗和坠不到底的深渊。
陆云朝想要抽回手,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抵不过江寒酥的力气。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御花园,六皇子曾问过他:留这样一个人在自己身边,不会感到害怕吗?
那时,他自以为江寒酥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对那个问题嗤之以鼻。
“放开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陆云朝挣扎着却被江寒酥逼得后退。
江寒酥见他用受伤的那只手推拒自己,既心疼又有些难过,为什么要推开他?
他控制住陆云朝的手臂,将他的背抵在凤凰竹上,在竹叶的阴影下,江寒酥的表情有一些哀伤,他只是希望陆云朝不要再挣扎,伤口会裂开。
他俯身一把抱起陆云朝,将他带回丽正殿。
陆云朝在人前没有挣扎,一进寝室内,江寒酥刚放下他,他就往里跑,但江寒酥一下就抓住他了。
江寒酥将陆云朝按倒在床榻上,伸手解他的衣服,他见陆云朝挣扎的厉害,脸色惨白,便觉得他肩下的伤一定裂开了,想要给他重新换药。
陆云朝感到心头一片阴霾,他后悔了,为什么要窥探江寒酥的内心,那是毒,毒能让他看到什么好东西,他不应该贪心。
现在,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得到的东西忽然间就失去了,而且还是被连本带利的讨回去。
他伸手在枕头下摸到匕首向江寒酥狠狠刺过去。
下一瞬,就被截住手腕按在枕头上。
“别动。”江寒酥轻声说:“殿下,伤口流血了,属下为您换药。”
陆云朝卸下了浑身反抗的力气,怔怔地看着江寒酥。
“你……是想给我换药?”陆云朝有些不流畅地问道。
江寒酥闭了闭眼睛,手按在额头上,迟疑着说道:“属下不知怎么了,方才有点……有点恍惚。”
陆云朝没有理会他,还是问:“你方才只是想给我换药吗?”
江寒酥忍着头痛,看向陆云朝。
陆云朝发现江寒酥看到自己时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惊慌起来。
“殿下,您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伤口疼吗?属下去拿药。”说着江寒酥就要走。
“等等。”陆云朝见江寒酥已与平日无异,便问道:“你不记得你方才做什么了吗?”
江寒酥想了想,又按住头,道:“记得,但又有些模糊,属下好像……”
他脑海中闪过方才的一幕幕,觉得有些心惊,不该是自己做出来的事。
他说不出口。
“别想了,你换悬铃来,你去太医院催催他们的进度。”陆云朝命令道,脸色语调都有些冷漠。
“什么进度?”江寒酥没明白陆云朝在说什么。
“你中毒了,方才的事情是毒发作了,你最好忘掉它。”
江寒酥见陆云朝是这样漠然的态度,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但最终没说出口。
他清楚地记得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那时他的理智好像完全被情绪左右,他知道自己对陆云朝有怎样的念头,只是他一直压抑着,甚至自己也不敢多想,没想到因为中毒表现出来了。
他一定要揪出这个对陆云朝下毒手的人。
他的眼中显露出一抹狠戾的色彩。
陆云朝躺在榻上,思绪飘飞,或许是他大惊小怪了,江寒酥也没做什么。
他眼睛里水润流光,漫无目的地盯着床帐的顶端看了许久,最终狠狠一闭眼睛,眼尾落下一滴水珠,隐没进头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