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阻止不得
暮色四合时, 画舫终于飘荡回了岸边,而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了。
听见侍从敲门, 说画舫靠岸了之后, 那些纨绔弟子便立刻站了起来, 匆匆忙忙的告别,不等回话, 便一个接着一个快速的离开了画舫,跳到岸边之后, 也来不及再说什么,便一个比一个溜得快,眨眼间不见踪影。
等到白尽欢他们到了岸上时, 已经完全不见那群人的踪迹了。
徒留下他们几个站在夜幕之中,颇有些相对无言的意思。
白尽欢左右看了看,就连行人也已经寥寥无几,岸边的老丈倒是还等着他,远远地见他上岸,连忙丢下手中的渔网物件, 朝着他的位置跑了过来,长舒了一口气,喘着气便说
“客官啊, 您可总算是回来了, 我左等右等, 也不见您回来,也不见那白鹭飞起来, 还以为您落了水里,去看一圈也没见有您的踪迹, 想着您该是去了画舫里头,只是不敢打扰,只能守在这里,您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不然可还是要找几个老哥们趁夜下水去捞啊。”
白尽欢便陪笑一声,说道
“让您担忧了。”
打发了这老丈离开之后,白尽欢再抬头,便对上了三张齐齐看着他的脸。
白尽欢:……
对视了片刻,白尽欢便忍不住一笑,说道
“时间不早,你们也该回去了,就此告别吧。”
不过几句寒暄,便各回各家,只是离开之前,明济心又停了一下,回过头看向白尽欢,神色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最终是完全收敛,与白尽欢说道
“今日人多嘴杂,有些话不便多言,五日后请道君往扶摇山希夷观喝茶,不知可否应约?”
说着话,又朝北边指了一下,补充道
“就是那边,距此地不远。”
竟然邀约自己,白尽欢还以为他巴不得再不见自己一面呢,当下,也点了点头,笑着应声
“明公子相邀,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运气,岂有拒绝的道理呢,不过,容我多问一句——”
他声音顿了顿,敲了敲手中的伞只,才若有所思的看着明济心,试探的询问
“明小公子你所谓的,一定是指单纯的喝茶聊天,没其他安排,对吧。”
明济心歪了歪头,意味不明的说道
“那要看我的心情,请了。”
说完,明济心朝他浅浅行了一道礼节,便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去。
白尽欢站在原地,看着他走的轻快,一时却有些哭笑不得了。
回头几眼,看着站在原地的白尽欢只剩下一道模糊的影子,薛寄月才猛地一把抓住了明济心的胳膊,迫不及待的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表哥,你不是不喜欢他么,为什么又要请他喝茶?”
明济心便随口回答道
“阻止不得,只能坦然接受了。”
“阻止?”
薛寄月歪头想了想,说
“表哥你阻止他什么了?那些画像吗?但完全没什么作用啊,这可不是单我不在意,我见到他的时候,那客栈的侍应正准备迎接他进去呢,可见没人在意你发的那些画卷,表哥你真要阻止他,怎么也得安排一些人堵在城门口不让进来吧。”
明济心看了她一眼,说道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他原本也没怎么想能指着那画像能派上什么很好的用处,说是贴着各家商铺门面上看,真正想让看到的人,也不过是碧虚玄宫罢了。
若对方一定要来,他也许无法阻止,却总可以表明自己抗拒的态度。
若真有灾祸无法避免,那极力应对便是了,而他并不想看到碧虚玄宫的人提前来冷眼旁观一切灾祸的发生,却无动于衷,只会无视一切,若无其事的去找自己要找的人,完成自己的目的。
人命如草芥的观念,他总是无法认同与接受 ,故而他要用满街的画像来告诉碧虚玄宫之人——倘若真的会来霖州的话,那便是说,来了就来了,千万别现眼在自己面前,不然只会得到冷脸。
又但是,碧虚玄宫的人真正出现,他却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因此格外加了一条,真正发现碧虚玄宫的人,便送到明府来——以各方传闻之中碧虚玄宫的实力,想要逃离易如反掌,若真的跟着到明府,那只能说,对方要找的人就是自己了。
而今日,对方都已经跑到自己眼前来自认身份,他却也不能视而不见了。
明济心虽然抗拒碧虚玄宫的到来——按照其他几个地方的经验,那霖州只怕要发生一些灾祸了。
但这一日真正来临,他却绝不会躲避起来,视若罔闻。
这一切在脑海之中轮转,也不过是几瞬的时间罢了。
明济心看了看薛寄月,说道
“倒是你,刚才我却忘记讲,你知晓他的来历么,就敢无知无畏的和他结交一番。”
薛寄月耸了耸肩,不以为然的讲
“我看着他,总不是坏人,而且爹爹说了,我们经商,总是要结交八方来客的,管他什么身份来历,先打上交道再说。”
明济心听着她煞有介事的说出这句话,忍不住一笑,有些无奈的说
“那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够结交的,你也不怕遇人不淑,难道你这么大了,还不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吗。”
“可是爹爹说我可以与他交朋友啊。”
薛寄月睁圆了眼睛,是有几分无辜的说道
“再说,这里是霖州,有表哥在,会有什么危险吗,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难得住表哥你呢?”
明济心:……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厉害。
明济心摇了摇头,说道
“危难之际,我也不过是微末浮萍罢了,你总不能一直依靠舅父,而我也不如意所想象的那么无所不能。”
“为什么不可以呢?”
薛寄月歪过头看向他,一脸疑惑。
她从没有想过,世上有父亲做不到的事情,也没有想过,世上有难倒表哥的事情。
就连另外一侧的沈循策闻言也看了过来,同样是为这样的话而感到不解,反过来劝慰他说道
“对啊,济心,你也想的太远,太过悲观了,就算是有你说的那样一天,也该是很遥远的未来,何必现在就这么垂头丧气。”
明济心左右看了看他们两脸无辜的模样,挑了挑眉,说道
“很遥远吗?那说些近在眼前的事情,你回去把今日欠下的字练了,明日把圈出来的诗书也需背的熟悉。”
沈循策:……
明明搞事情的是薛寄月,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黯然神伤时,听到噗呲一声笑,沈循策愤怒的抬头看去,便对上薛寄月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你是不是在笑我?!”
薛寄月便朝他吐了吐舌头,扮了一个鬼脸,说道
“笑你怎么了?活该。”
二人说话之间,却又是吵闹不休了。
明济心看着这两个人又无忧无虑的追踪打闹起来,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迈步往前走去,却也没多讲什么了。
有些事情,他自己烦恼已经够了,这两个人……唉,也不是能静下心来帮忙的料子,且真正发生什么事情,大概也不是他们两个能够承担起来的,何必让他们再徒惹烦恼呢。
明济心低头看了看自己尚且还有些稚嫩的手掌,又慢慢的藏于袖中握紧。
但他自己,却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夜色已深沉,凉风时拂面。
白尽欢目送他们在夜幕之后中渐次无影,方才转身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
四下无人时,白尽欢才撑开手中的伞,注入一线灵气,便见漆黑伞柄之上萦绕点滴灵光,而那条属于明济心的线条,已经又枯萎了一截。
“唉,难道顺从也是一种错?”
白尽欢是真正愁眉苦脸了,他就说明济心这人好感度太难刷了,见了一面而已,也没说什么惹他的话,本就倒欠的好感度竟然还能下降——其实说不好攻略也不太对,明济心虽然冷面毒舌,却实实在在一心只为霖州与龙王部,自己若为霖州有些无私奉献的形象,保的霖州平安无事,那想来明济心也该能为他转变态度。
但问题在于,若要如此,牵扯的因果就要成千上万,且不论自己插手这一次,是不是就能完全改变霖州的命运,叫其免于为难,若真正保得霖州无事,那明济心的未来肉眼可见,便是作为龙王部的侍奉终此一生。
真正属于他的未来,也就不复存在了。
如此岂止是改变了明济心的人生轨迹与成就,那直接等同抹去了明济心未来的所有事迹,自己可以提前准备回档重来或者从容就死了。
而自己这么做的目的——刷满明济心的好感度,再来复活之时时,也全无意义了。
这就是一种根本上矛盾的死循环,唉,愁啊。
白尽欢抬头看着头顶一轮惨淡弯月,又晃了晃脑袋,决定走一步算一步,既然怎么想都困难重重,那不如什么都不要想,坦然以对吧。
毕竟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嘛。
白尽欢放空脑子之后,果然感觉轻松不少,然而这注定是一个充满意外的夜晚。
当他走入狭窄巷子里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寒意,那不同于凉风寒气,而是一种令人警觉的预感。
白尽欢缓缓停下了脚步,而后若有感应的抬头,便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阴影之中,一道身影斜倚在墙边,不知等待了多长时间。
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跳,白尽欢呵呵一笑,喃喃道
“应该不是等我的吧,走个夜路也能遇到追杀,我的人品不会差到这种地步吧。”
第102章 叛杀楮叶
世上之事, 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白尽欢正准备,放轻脚步,当做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走过去, 然而他抬脚的时候, 对方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一柄长剑带起寒光直面刺来, 一般人不会躲过这一剑。
就如同很久之前,百折门门主躲不过杀他的一招, 只能看着自己死去一样。
但显然白尽欢不是一般人,况且他如果真在这种时候, 被人刺杀暗巷之中,就真的是有些黑色幽默。
剑光已至,却听见一声脆响, 那显然不是刺入骨肉之中的声音。
那是一只撑开的伞。
洁白的伞面上镶嵌着金玉宝珠,光彩熠熠,璀璨夺目,比起来做一件遮雨挡雪的用具,它似乎更适合做束之高阁的藏品。
贵重的藏品总是华丽而脆弱的,然而这只伞华美非常, 抵御却也足够惊人,来往数十招,那只剑甚至不能在伞面上留下一丝的划痕。
退出十几丈远, 暂且终止这场打斗之后, 白尽欢将伞斜搭在肩头, 看向对方,若有所思的问道
“你用的是明氏剑法, 怎么,明小公子这么快就改变主意, 要找人来杀我灭口了吗?”
对方站在暗巷之中,抬起头看向白尽欢所在的位置,露出一张姣好的脸庞,带着微微的笑意,他的手中握着一只桃花长剑,比起来一个杀手,更像一个文雅书生。
闻言不由掩唇一笑,从善如流的讲
“您若想这样认为,也无不可。”
又带着敬佩的目光说
“这就是碧虚玄宫的实力么,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让小生佩服,但是也让小生苦恼,这么厉害,小生今夜只怕要铩羽而归了。”
白尽欢:……
无语的表情是因为对方说到最后矫揉造作的表情动作,却也因为,总觉得这句话听过很多遍,一定要来一个人说一次吗。
这种明知道不敌却还是要伸出爪子试探一番,然后感慨一番不愧是传说中的碧虚玄宫的言行,是怎么隔空人传人的呢。
预感到未来或许还要无数次听到这句话,让白尽欢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对方自然也听到了这声叹息,于是好奇问道
“怎么,道君您是对明小公子失望了么,因为他是言而无信之人,明处说要邀请您,暗处却又派人来杀您。”
这话并非没有可能,毕竟他用的就是正宗的明氏剑法,白尽欢却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然后礼尚往来,也夸奖了他一番,顺便徐徐说出了他的来历。
“何方寻,楮叶山庄义子,杀主屠庄后夺功叛逃,后入枯荣草苑,为碧连天阁排名第七,你今日所展现出来的玉汝功,也很让我刮目相看。”
随着白尽欢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他的称号,名字,出处,眼前的美少年笑容越发光辉灿烂,在白尽欢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已经笑的东倒西歪,眼中甚至闪烁泪光。
但是一瞬之间,他的脸色便是完全的冷淡,变脸之快,足以叫人咂舌。
他冷冷说道
“道君,您是真让我为难啊,您既然知晓我的来历,难道忘了,我们山庄有条规矩,若被人认出来真实身份,那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楮叶山庄以修行幻术【玉汝功】闻名,传闻之中,创建楮叶山庄的先辈能幻化为世间任何一名大能尊者,并且能够完美复制对方的修为招式,而无人可以勘破,但那都已经是久远之前的事情,可以归类到传说之中。
而今日的楮叶山庄却已经没落太久,子弟们能修行的幻术不过能迷惑人心,甚至只能用学到的本事到人前表演取乐。
当然,能请得起楮叶山庄的,非大富大贵之家并不能够,而楮叶山庄虽然早已经和名门世家没什么关系了,到底早年名声仍在,能请昔日名门入院一见,甚至是要求他们来供取乐,这种心理上的优越满足,也让这些富贵人家,甚至名门世家乐意花大笔的钱财的。
各有需求,因此楮叶山庄修为上大不如前,却也十分富裕。
但这种安居一隅的现状终究还是被打破了,楮叶山庄收留的一名幼童何方寻,在得知每天学的逗人玩笑的把戏,竟然有如此渊源的来历,且其威力不亚于世上任何名门世家的功法之后,他对楮叶山庄的感情从感激崇拜,便全数变成了不屑鄙薄。
有这种厉害的功法却只用作赚钱的把戏,且是最低等供人取乐的把戏,岂不也是一件荒唐的事情吗?
何方寻,几乎能找到的所有书册全都修行了一遍,最终,何方寻已经学无可学,而只有庄主和继承人才能学的【玉汝心经】——那是记载真正完全玉汝功的心法,任凭他怎么努力,也绝不可能学到。
在这种时候,他毫不犹豫做了一个决定,杀主夺功。
在一个桃花烂漫的春日午后,何方寻杀了主人,夺取了【玉汝心经】,然后屠杀了楮叶山庄,不但是所有见过他真实面具的人,还有所有学过【玉汝心经】的人,直到他确认世上再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面目,而世上也只剩下他一个人拥有【玉汝心经】,才停止了杀戮,就此隐姓埋名。
在世人为之震惊,与九州起诛杀令时,他已经如石沉大海,谁也找不到他了。
而所谓的隐姓埋名,却不是如楮叶山庄那般闭塞隐居,乃是不断变化身份,游历九州,几乎看遍了所有名门世家的招式,他虽然背叛了楮叶山庄,然而他的梦想,却是希望能成为楮叶山庄先人一样,可以幻化为任何人而不会被发觉。
当然,距离这个目标,他的修为还远远不够,所以他也总会被找到破绽追杀,最终逃无可逃的时候,他被枯荣草苑收留了。
从此以后,他就成了枯荣草堂的一名杀手。
一名人尽皆知,又人人不知,人尽义愤,又人皆热衷的杀手。
他按照客人的要求,变幻不同的招式去诛杀目标,这种客单十之八九是为了隐瞒身份或者嫁祸于人,这就是为什么枯荣草苑收留他的原因,也是为什么很多人都点名要他的原因。
杀手生意也是生意,总是希望能尽可能的去满足客人的要求,而一个既能完成目标,还能以客人喜欢的方式去完成目标,甚至是能把客人完全摘除的完成目标,怎么会不受欢迎呢。
何方寻当然也很喜欢这份工作。
毕竟他每成功杀一个人,尤其是伪装其他人的手法成功杀掉一个人,且后续不被发现破绽,那就说明他的幻术更精进了一层。
而此刻站在白尽欢面前的何方寻,正是看遍了名门世家招式,疯狂复现的时候。
他今日来找白尽欢,手中拿一只长剑,一招一式正是明氏剑法,就算是明济心站在这里,只怕也要疑惑三分,自家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天资卓越的子弟。
但他眼前是白尽欢。
作为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无论对方的幻术多么逼真,在白尽欢眼中也坦露无疑,而当他听到何方寻认真说出的话,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是说他竟然能如此淡定坦然的说出这句话。
“你不是早已经背叛楮叶了么,还在意这一点的旧府规矩么。”
楮叶山庄虽然一应修为功法都大不如以前甚至可说是泯然众矣,有一条规矩却传承下来绝不能打破,那就是无论是先祖前辈,还是今日子弟,是绝不能被人当面拆穿幻术的,前者显术人前蒙蔽世人,一旦被揭露自然必死无疑,后者变法逗乐,被看出破绽不至于身亡当场,却也要被嘲笑驱赶,身败名裂。
何方寻自幼被楮叶山庄收留,作为楮叶山庄的弟子,自然也该遵守这个规矩,但是作为亲手葬送了楮叶山庄的叛徒,再坦然的说出这句话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但何方寻却毫无任何愧疚,被点破后,也只是不在意的撇了撇嘴,说
“话虽如此,但无论如何,被人看出来身份,总还是觉得不爽,世上见过我面容的人都死了,况且,按枯荣草堂的规矩,接了杀单便不死不休,我还不想死,所以,只好请您一死了。”
何方寻正要再攻去,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他的灵脉不知何时,竟然被封了。
什么时候?
何必寻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惊悚,他当然听闻过碧虚玄宫的故事,甚至曾经亲眼所见眼前这位在千万人围观之中带走齐经霜的场景,他也做好对方难以对付的准备,却也想象不到会是这么的难以对付……不,那是完全没有对付的资格。
流传街头巷口的传闻,乃至于亲眼所见的场景,都远不如亲身经历来的震惊。
仰望山巅,方知渺茫,如天之穹,高不可攀矣。
白尽欢持伞,落在了他的面前,端详了何方寻一番,却并没有杀了他。
其一,没杀他的必要。
其二,真正杀了何必寻的应该是齐经霜。
原本的剧情之中,当然也有人向枯荣草苑买齐经霜的命,何方寻便是去杀齐经霜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为齐经霜制造了不少的麻烦,也让齐经霜头疼不已。
不过最终还是成了齐经霜进阶路上的经验包,玉汝功最终为齐经霜所用,也让他慧眼如炬,再不可能被任何人蒙骗。
白尽欢当然不会在这里了解他的性命。
于是端详过后,也只是漫步从他的身侧走过,温和的声音响彻这条寂静无声的街道
“你的对手不是我,回去吧,也不必觉得任务失败,我虽不知道是谁找枯荣草苑来买我的命,但我想,有十分之一二的可能,对方不是蠢笨至极之人,那买命的目的便不是真的要我的项上人头,你回去之后,只需要将你我今日相遇的一切言行禀报回去,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最后一句话落下的时候,何方寻浑身的禁锢便彻底解开了,然而也已经完全没有对方的气息。
虽然白尽欢就住在客栈里,何方寻也没有找过去的想法了。
他站在原地,仰头看了一会儿惨淡的月光,忽而哈哈大笑,那是嘲笑,讥笑,是嘲笑买命的客人真是愚蠢至极,竟然妄图以人间界的力量抹去碧虚玄宫的存在,岂不是可笑至极。
他已经彻底明白,这位碧虚玄宫的道君,或者所谓的碧虚玄宫,其实力已经与人间界九州如今的修为,完全不在一种境界了。
笑完之后,何方寻便抬脚离开了。
他不打算回去复命,而是准备找个地方认真闭关。
他加入枯荣草苑,或许有五分的原因是因为他要在实战之中磨砺自己的修为,但另外五分的原因,却是因为他的自得,觉得已经可以瞒过天下人。
但现在他明白了,他的本事,还远远不够看。
纵然对方是不可触碰的存在,然而若能缩小一点点的差距,就算微末入尘,也需尽力一拼
然而,从何方寻接下这项刺杀的人物之后,就注定他的命运已经发生了变化。
他既不可能按白尽欢预设的原剧情走,但他也不可能真的如愿退隐闭关。
深深夜幕之中,唯有模糊淡薄的月光照耀人间界。
在这暗淡月光之中,何方寻腾跃入了山林之中,大约一炷香后,在进入到一片过分浓密的区域后不久,他便缓缓停了下来。
不是他反悔,而是有人拦住了他的脚步。
那是一抹幽灵一样的身影,寂静无声,甚至到了何方寻身后三尺之内,薄刃几乎贴近了他的脖颈,他才发觉那一丝的气息流动。
而后几乎是凭借本能的反应,何方寻往前一滚,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开杀机,越出几十丈,才又惊又惧的回头去看。
脖颈的皮肉已经见血,被山风一吹,恍如顺着破开的皮肉,将凉气贯彻全身。
然而眼前只有纷纷扬扬,密密麻麻的树叶,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好像刚才一切不过是他的幻觉。
倘若不是脖颈处传出清晰的微痛,血滴从伤口处缓缓流出,而空气中渐渐散发出稀薄的血腥之气。
何方寻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静心慎听,才从周围微弱又杂乱的吹风打叶,虫鸣鸟叫声音之中,分辨出一种弱不可闻的,与山林万物不同的起伏气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何方寻心中轻笑,然后他便猛的睁眼,手中长剑朝一个方向投掷而去,一阵树摇叶动之后,一条身影眨眼之间出现又消失。
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杀手,刺客。
至少比何方寻专业的多了。
第103章 杀人人杀
枯荣草苑做杀人的卖命, 收留的是各路亡命之徒,凭自己的本事杀人取得报仇,其中绝大多数, 最初修行的时候, 大概并不是为了杀人。
但眼前之人, 却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他的一招一式, 都奔着毙命而来。
何方寻若不仔细分辨,完全不能发觉对方的身影, 唯有对方行动的时候,轻薄的刀刃在空中划过,才能捕捉那瞬间带出的一抹碧色的残影。
何方寻唯有凭借本能去迎接每一次朝他袭击而来的招式, 但是他却游刃有余,完全不担心了。
对方为暗杀而生,但这正是他的弱点。
一招不中,那就完全落了下风。
杀手的本事,一旦暴露,那就弱上三分了, 更何况,对方也是临时起意,能在刚才那一瞬间伤到何方寻, 已经说明他有足够的耐心与勇气, 已经精湛的杀人经验与手段
但这还远远不够。
至少不够他正面和何方寻对战, 千变万化的招式,何方寻用来得心应手, 在旁人看来却是眼花缭乱,对方出手的间隔越来越长, 速度越来越慢——对于普通人而言,那仍然是无可捉摸的速度,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分别。
但是对于何方寻而言,他已经看出了对方出手的规律与速度之中的微妙变化,他虽然不是为了杀人而修行,但是为了他的修行之道,所杀之人不在少数。
在他能够彻底看清对方完整身影的时候,对方已经彻底输了,何方寻运转周身灵气,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便朝着对方躲不开的方向袭击而去。
一声轻微的闷哼之中,对方的身影一滞,随后便如一只伤燕从空中直直坠落,撞在山石之上,荡起层层尘埃。
得手了……吗?
何方寻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不知为何,却仍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空虚感觉,总觉得太过轻易,唯有地上的鲜血能告诉他,他确实赢得了胜利。
坠落地面上的杀手挣扎要起身,一只剑便落在他的颈侧,他猛地抬头一看,便见何方寻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侧。
漆黑的面具跌落一旁,让何方寻得以看清这杀手的面容。
何方寻端详了片刻这杀手的面容,忽而轻笑了一声。
他知晓为什么觉得太过轻易,因为对方太弱了。
尽管这少年的一应应变能力已经十分成熟,但是他太年轻了,分明看起来还不过是十三四五岁少年人的模样,而且十分的瘦弱,躺在地上,浑身裹在漆黑的衣服之中,似乎如纸张一样轻薄。
但何方寻并没有忘记他刚才的所展露出来的实力,他没能杀得了自己,仅仅只是因为他杀的人还不够多,经验不足而已。
若再过十年,只怕自己真的会第一招就死在了他的手中。
可惜没有如果。
何方寻垂眸看着地上仍要挣扎起身的杀手,又看到他手中握着的薄刃,或许是以为自己找到了能说服自己的答案,让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轻快了,甚至饶有兴趣的问道
“碧血阁的小东西,真是胆子够大,你们不是向来神出鬼没,怎么,现在是准备真正要浮出水面,要来和枯荣草苑抢生意么。”
那少年人紧抿嘴唇,一言不发,但没关系,从他所用的武器碧血刃上,何方寻已经完全了解他的身份。
碧血刃是碧血阁杀手的特点,不同于枯荣草苑,是做杀人的生意,碧血阁是真真正正的暗杀组织,杀手统一培养,几乎每个月都能听到关于碧血阁杀人的消息传出,但是没有人知晓联系碧血阁的方式,也没有人知晓碧血阁里的杀手都有谁,那似乎都是一群无名之辈,但就是这样的一群无名之辈,却从出道开始,没有失利过一次。
嗯,也许今夜会是第一次,是自己做到的。
何方寻愤怒之余,也有些放松与自得,而当他的视线再次落在地上的少年人脸上时,却又移不开目光了。
这并非是一张多么优美的脸庞。
甚至过于平庸。
平庸到了路过想要回忆也绝对想不起来的地步,但就是这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却镶嵌着两颗波光流转的眼睛。
单眼皮,细长眼,真要说眼睛其实也并不好看,然而这少年人眼中流转的神色却过于灵动了,如粼粼水波,漫漫月光,对视一眼,便要为之失神。
他面容是平静的,神色自然也毫无波动,然而却还是能看出一些忧郁。
杀手的神色竟然是忧郁,这岂不是一件荒唐的事情吗。
但是这样长久的注视着,却让何方寻的心慢慢的偏移 ,似乎地上的少年不是什么狠心杀手,而是及其可怜之人。
“这双眼睛,不该出现在一个杀手身上。”
何处寻喃喃自语,不由自主的半蹲下去,朝着他的眼睛伸手过去,也许是想要抚摸一番,也许是要挖出来,但总归这双眼睛已经吸引了何方寻绝大部分的注意力。
而在他的手指要接触,另外一股寒气却忽然袭来,何处寻当机立断立刻翻身,朝后格挡,错眼之间,他看到另外一道影子从身后一闪而过。
不只是一个人。
远比第一个人更加果断狠厉。
就在何处寻的心思完全放在这个新影子之上,并且发觉了他的身影和行进方向,准备故技重施,要将这个新的杀手也打落。
然而在他打出那一招的瞬间,他却感到浑身一凉,随后那凉气瞬间入侵四肢百骸,指尖灵气顿时完全消散。
何处寻猛地回头,便见原本躺在地上败下阵的少年完好无损的站在身后,他的神色仍然淡淡的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忧愁,手中的碧血刃却在一滴滴的落下血水。
这少年手中的碧血刃,穿透他的脊骨,直接击碎了他的灵台,他甚至来不及,身体之中运转的灵气便一泻千里。
但是这还不够,在他失神的眨眼之间,另外一道蛰伏已久的黑色影子瞬间逼近,寒光一闪,抹颈割吼,顿时鲜血飞溅如瀑。
那是属于何处寻的血。
何处寻气机彻底断绝,跌落在了地上,他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轻飘飘落下的三道人影,似乎觉得不可置信,这三个人若单论修为,绝不是他的对手。
但他还是输了。
极快的速度,极高的配合,甚至不需要任何的示意,默契犹如一人,这不是何方寻所能想到,也是枯草草苑绝不可能做到的暗杀方式。
至少在何方寻的认知之中,枯荣草苑的所有杀手刺客与买主没任何牵连,彼此之间也互不认识,或者说是刻意避免相认。
但眼前这三个人却不同,他们是杀手,更像是……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侍卫,或者士兵。
第104章 面目全非
何方寻与此刻确认一件事情, 那就是传闻之中碧血阁与龙王府有牵连之事,必然是真的,能训练出这种杀手, 绝非是一般的名门世家可以做到的, 唯有龙王部的侍兵才会有这般的默契与同步。
但是, 也没有任何的意义了,他将带着这个确认的猜测陷入永眠之中。
何方寻气绝之时, 仍瞪大双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就死了, 但他身上灵气已经完全溃散,他想翻动身躯的时候,心身侧第一个少年再次朝他的心脏刺了一剑, 让其再没有任何复生的可能。
只有不瞑目的双眼,残留他的震惊。
另外两个人站在原地没动,冷眼旁观他来做善后的工作,而在他起身之后,一道清绝的女声冷冷响起
“烟生,你最好能有一个好的理由。”
是了, 这三个人分别是碧血阁新入内阁的烟生,水苔,雀奴, 如今他们已经都是真正的碧血阁弟子。
最初的时候似乎都是彼此看不惯的, 甚至时至今日, 仍算不上同心同德,然而最初一起的同届几乎都已经在一次次的淘汰之中死绝, 入了内阁他们就是唯一的同伴了。
纵然心中有什么微妙之处,出行在外, 也决不能有丝毫展露私心的时候。
他们此行前来霖州缕春得到消息,奉命前来诛杀目标,而诛杀何方寻显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水苔并不想节外生枝,但是他们一道行动,分配下来的任务,正是叫他们一行人合力能够艰难勉强完成的的目标。
若烟生死在这里,他们真正的目标只怕也不能够完成了。
烟生收回碧血刃,站了起来,淡声说道
“他看到了我们出手,不可留命。”
不同于枯荣草苑里还要给杀手评级,譬如碧连天这种级别的杀手,几乎各个都有显赫来历,而碧血阁的规矩,却是不准弟子在人前显露真身的,从他们成为碧血阁弟子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在人间界已经“死了”,威慑人间界的唯有碧血阁这个名字,而他们是无数组成碧血阁这个名字的幽灵。
若是行动之中被人发现真身,那要么杀人灭口,要么自裁谢罪,或者用不出碧血阁,修为高的或许还能做一任教授师父,修为平庸之辈,就只能做对练,直到在某一场对练之中死在新人的刀刃之下。
烟生的这个理由,该说十分合理,但是却并不能够说服水苔。
“你在撒谎。”
水苔径直戳破了他的理由,又冷呵一声,说道
“若真是为这样的理由才叫你贸然动手,那他——更该处理掉了,不是吗。”
顺着水苔的目光看去,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一片山林中,不知何时,站立了一位身穿素衣的看客,握着一只过分华美的伞,旁观他们方才的一切言行。
水苔这样说着,碧血刃在手中打了一个转,肃杀的气氛再出铺展开来,若说何方寻窥见了他们的行动,那眼前这人可是更加证据确凿了。
“……不是他的对手,我们没有丝毫胜算。”
片刻的沉默之后,烟生才开口说话,声音同样是与他面容很不相符的悦耳,如铮铮琴音,他无视了水苔更加冷凝的目光,接着说道
“你们先离开,我来和他交谈,今夜遇到我们这件事情,他不会透露半分。”
水苔不屑道
“死人才会保存秘密。”
烟生看了她一眼,又往那道白色人影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说
“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水苔:……
水苔的神色变得更为复杂,她不喜欢还没动手打过就先泄气自我遍地,尤其从烟生嘴里说出技不如人的话。
在烟生开口之后,她有那么一瞬间是想要直接动手去试探一番的,但是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只是说话却更为疏离了。
“这么肯定不是他的对手,难不成你很了解他,是因为他是你的故人?”
身侧的雀奴也眯了眯眼,看着烟生别有深意的说
“不会吧,若是如此,烟生,你真能够隐忍,世上还有牵扯之人,竟然也能忍住这么长的时间没表露出来啊,若此事被师父知晓,他那么喜欢你,一定会给他老人家一个惊喜。”
烟生:……
什么惊喜,惊吓才对吧。
正是成为碧血阁弟子之后,每三至五人会分配一个师父进行专门的教导,教导他们三个的师父,显然是很喜欢自己这两位在每次考核之中都能拔得头筹的弟子,嗯,至于雀奴,师父倒是很想把他送出去,甚至雀奴自己也修行的绝望想要赶快逃离——以烟生和水苔之修为所设定的功课,对他而言,简直是生不如死了。
不过嘛,每每有这种机会出现的时候,却总是会出现那么一点意外,到了后来师父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也就打消了这种念头,只能加练雀奴,偶尔雀奴也怀疑是这两个人故意搞破坏,要留下自己看笑话,但是他既没有勇气去问水苔——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一定会被打一顿,更没希望从烟生嘴里得出答案——。
故而以师父对烟生的在意,若知晓他竟然瞒着阁内还与外界有联系,那只怕会当场晕厥了。
阁内的规矩,无论是谁,若私通外人,格杀勿论。
烟生无视了雀奴的幸灾乐祸,只是回答了水苔的问题
“刚才他们对招,你也看到了。”
水苔哦了一声,又问
“所以他们两个之间的恩怨,和你有什么关系,叫你贸然出手?烟生,你不会忘记了阁内的规矩,要连带我们一起被惩罚吗?”
烟生看向她,似乎是有些厌倦了,他今天说的话,解释的言语已经够多,不想再去回应任何质问,于是道
“我没让你们帮忙。”
水苔:……
水苔呼吸一轻,察觉出来他情绪的变化,便止住了质问。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
雀奴却立刻叫嚷起来
“你这人,帮你反倒是我们的不是了,你还真是没心没肺!”
烟生却只是侧过头去,再不说一句话了,这让雀奴更为恼火,他就知道,这小子是薄情寡义之人,就应该看着他死掉才对。
水苔心中也略过一丝的失望,一同修行的人都讲,自己是冷酷无情之人,他们却不知道,最不在意旁人的,是烟生才对,无论做什么,都没办法进入他的内心半分,就连师父也说,烟生这种人,实在是天生就该杀手刺客,为碧血阁而生的,但是——
但是,谁又能真正不在意任何事情呢,除非他的心中有让他,倘若那件事暴露出来,届时烟生又会如何,却难以想象了。
而那是水苔至今为止,从不曾了解过的区域。
水苔皱眉看了雀奴一眼,雀奴便立刻闭嘴了,而后水苔才压着不耐烦,警告烟生道
“无论如何,杀这个人不是我们的目的,帮助你是因为对同门的规矩,擅自与外人结交是阁中大忌,你最好有一个真正能保命的理由,而不是这种拙劣的掩饰。”
说完之后,水苔便引出一道气劲,将烟生跌落地上的面具挑回去他手中。
而后,她两三步间引入林叶之中,雀奴朝烟生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才不甘心的跟在水苔身后离开了。
二人离开之后,此间世界,又变得幽深寂寥。
烟生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垂眸低头下去,似乎若有所思,又或者仅仅是放空而已。
他身姿修长纤细,孤零零站在山林之中,如一支青竹,如一束花枝。
是如此的脆弱无力。
白尽欢实在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李藏名,嗯,他自然知晓李藏名这段时间,也来了缕春,但是他并没有想过,李藏名会出现在这里,对何方寻动手。
这不是他所知晓的剧情,但他大概能猜出来原因,尽管猜测起来总觉得好像是有那么一些自以为是,但李藏名出手的唯一可能,似乎真正是因为何处寻来杀自己了。
白尽欢一步步的走到了他的身侧,又从李藏名的身前经过,一步步的几步往前行走。
他走出七八步的时候,李藏名仍然手握面具,站在原地,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似乎他只是路过,二人从不认识一般。
白尽欢只好停下脚步,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回过头看向他,说道
“我还以为,你停下来是为了等我,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烟生——该说是改头换面的李藏名这才抬起头看向他,却仍然是沉默不语。
“无话可说么。”
白尽欢走回去了他的面前,看着眼前沉默寡言的少年,一时也有些难以言喻的感慨。
一两年的时间,眼前之人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从前的所有依仗与引以为傲的东西已经全都没有,而每日都是逼命时刻,也让他没时间去伤感怀念,日复一日的训练,一次又一次的淘汰考核与外出任务,一遍遍的将他的性情磨砺的冷漠无情。
在这朝不保夕的生活之中,也让他逐渐变得沉寂无言。
他不说话,白尽欢只好耐心的问道
“那你为何杀何处寻,又为何停留下来等我呢,他应该不是你们来缕春的目的吧,你为我的缘故将其诛杀,难道没想过这种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暴露身份,自作主张,寻私擅仇,隐匿过往,相认旧交……他这一夜将规矩几乎完全违背了一遍,与他同行的水苔和雀奴,完全可以冷眼旁观他被何方寻诛杀,甚至亲自动手将他就地斩杀,也不是不行。
这些道理,李藏名自然清楚明了,以往每次执行任务,也从未犯过错。
第105章 如约而来
以前从未犯过错, 不代表以后永不会犯错。
李藏名也以为自己早已经在一次次的考核历练之中,忘却了所有的感情,甚至连自己的血海深仇都好像已经深埋心底, 被完全抛弃了一般, 不能让他情绪激动, 但他进入缕春之后,在无意间看到那许久没有见到的身影时, 却还是忍不住分心留意。
似乎是因为见到这样一个人,竟然朦胧之间, 仍生出一种自己并非孤身一人的错觉。
他其实也并没有打算让大师兄知晓自己的存在,乃至于杀何方寻,虽然是临时起意, 却也等到了大师兄离开之后,他独自一人进入山林之中才动手。
没有命令便擅自动手,这是一件及其错误的事情,他从出手的那一刻就已经明白,但他还是这样做了,许久以前, 他没有能力去挽救山庄,现在有了那么一点修为,怎么也不愿意眼睁睁的看着对大师兄有性命威胁的人留存下来, 尽管大师兄或许并不需要。
而另外一个无法言之与口的原因, 若将来某一日他能够与漂泊人间界的姐姐重逢, 而姐姐不行遭遇磨难时,他或许也能如今日这般, 出手去救下姐姐。
只是,那又是过分渺茫的奢望了。
李藏名收敛神识, 不能想的更多,而面对眼前大师兄的问话,他却也不愿意如应付水苔他们一眼,随口说一个理由来搪塞,
于是李藏名在白尽欢等待的目光之中,开口说话
“这是我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后果,我自然一力承担。”
当然,他并没想过自己的言行会瞒过阁内,自己的理由能够说服阁内,他也做好了回去之后会遭受责罚的准备,所以这句话说的不过是一个现实而已。
白尽欢:……
只是白尽欢听到他的回答,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无奈的问道
“你是以为我说问你这些问题,是在责怪你吗?”
“……”
李藏名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扯过脸去,白尽欢看着他的侧脸,仿佛看到了许久之前执意要回去山庄遗迹的那个少年。
他好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却又好像一成不变。
白尽欢见再问不出什么——主要李藏名对话消极,在这段时间内,随着“烟生”这个名字在一次次任务之中脱颖而出,与碧血阁内逐渐变得人尽皆知,他本人的性情也越发沉郁寡言,往往叫人并不能够猜得透他的心思。
虽然送李藏名进入碧血阁的过程有那么一点曲折,但目前来看,至少发展过程还是别无二致的。
既然了解李藏名如今的情况,那白尽欢便明智的选择了结束这个话题。
一个李藏名不愿意回答的问题,那他宁愿被视作默认,也绝不会开口说话的——当然往往结果都会趋向对他利好的一方,谁让他的眼睛会说话呢。
不过当下而言,白尽欢很明白若坚持问下去,最后郁闷的只会是自己。
于是只能轻叹一口气,说道
“你不愿意回答,那就算了,不过,你既然主动现身来找我,那过几日,带你去见一个人。”
李藏名看向他,目光之中带有迟疑——主动现身去见碧血阁之外的人,这岂不是更让他违反规矩吗。
不等他开口询问,白尽欢便主动说道
“你们来此,不就是为了诛杀万灵承天会的参与者么?”
李藏名眼中一瞬间闪过戒备,随后又消失不见,是了,若以大师兄的本事,知晓这些,或许不算困难。
白尽欢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仍是接着说道
“我想,若是为这样的原因,那个人会想要见你,你如果也想见他,五日后便到去扶摇山希夷观枯寂湖走一趟,倘若不愿意的话,那当日不必现身,我便知晓你的意思了。”
李藏名蹙了蹙眉,一言不发的望着他,片刻之后便带着沉默转身离开,消失在了白尽欢的视线之中。
白尽欢往他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才耸了耸肩,亦是转身回去客栈,这次,倒是无人拦路了。
扶摇山希夷观,放眼九州并不算有名,但在缕春城内,或许是因为凌波湖的缘故,倒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进入观内烧香拜道,不外乎求一个生活安宁和谐,或荣华富贵。
白尽欢倒是没有进去道观之中和人挤道,清晨明济心便已经派了书童前来迎接他,不过在道观门口看了一眼摩肩接踵的人群,他便被人引着从一条偏僻山道往山上行去。
枯寂湖传说是希夷观有先辈道君悟道飞升之地,只是山道崎岖艰难,向往者多,真正能到达者少,而今日有贵客到访,更是不许旁人误入了。
人间闹市,已是暑热难耐,山中幽湖,迎面却是寒凉一片了。
枯寂湖镶嵌群山怀抱之中,辽阔幽净,无风无雨时,湖面便若一条碧绿的丝绸铺陈
而枯寂湖虽然属希夷观,却是无楼无阁,一应山水,皆是自然之景,唯有枯寂湖旁一处内凸的石打磨平整,做了一方石台。
这方石台,便是传说之中那位先辈飞升之地,而今弟子们若有迷茫之处,也惯常来此打坐冥想。
白尽欢到湖边的时候,明济心已经早坐在那里等待了,石台之上已然放好了一应杯盏碗碟,且搬了一只小火炉放在一旁烹茶。
“几日前,霖州周氏,家主被诛杀书房之中,伤口一个在脖颈之上,一刀断喉,一个在心脉之处,灵台尽碎,灵气全空,且人卸去了右手食指,道君可知是何人所为?”
白尽欢落座之后,不过寒暄几句话,明济心便直截了当的开口,这虽然是一句问话,答案却只有一个。
白尽欢缓缓道
“碧血阁的做法。”
碧血阁是这两年新起的暗杀组织,只知晓他们杀人之后,伤口只有两道,一道割开脖颈,一道斩碎灵台,叫其不能复生,不能修行,同时会切下其人的一只手指带走。
而碧血阁中的刺客杀手,却是真正来无踪去无影,且也无人能够联系他们,也无人知晓他们下一个目标是谁。
不过世上之事,若有心巡查,总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况,或许杀一两个人看不分明,因碧血阁而亡故的人多了,也就叫人能顺着找寻到一些线索。
比如碧血阁杀人并非是毫无规律,其中十之七八的被杀者,都与万灵承天会有关,至于剩下十之二三,不过是因为无法找到他们与万灵承天会的牵连,然而若假设结果倒退,那这十之二三的人,生平有什么古怪的言行,若与万灵承天会联系起来,那似乎也完全能够说得通了。
而对万灵承天会如此记恨,无外乎各路龙王部,其中尤以蓼州嫌疑最大,不过包括蓝龙王府在内,从没有任何一支龙王部,承认过碧血阁为己所有也就是了。
所以,在那尸首被人发现时,很是引起一阵惊恐,这说明碧血阁的杀手已经来到了缕春,也许杀了这一个就离开,也许接下来会连着杀更多的人,毕竟,碧血阁来临一次杀过最多的人,是一夜屠镇,无一活口。
那也是碧血阁的成名之战,被屠戮殆尽的地方,是万灵承天会的一处重要据点,死在当夜的,有不少万灵承天会的重要成员,也有不少让别人意料之外的成员,那又是另外之事了。
而那一夜之后,第二日清晨,有过客还没走进去城镇,就先看到了街道上缓缓流淌的鲜血,等到其心惊胆战的进入城门之后,看到的是尸满街道,血流成河,这位过客当场便尖叫疯癫,至今仍未清醒,而经此一役,却也叫世人都明白碧血阁的下手狠厉,绝不留情。
虽然碧血阁似乎只针对万灵承天会,但有此凶名在外,就算是自己与万灵承天会无关,得知碧血阁的人就在附近,谁又能真正做到与己无关毫不在意呢。
明济心在得知这件事情,且亲眼见过对方的死状之后,同样也心生担忧。
但明济心担心的却不是自身安危,会被误杀之类,而是碧血阁出手,那就代表这位周家主是万灵承天会的成员之一,然而数日之前他还曾经到了明府喝茶,听过明济心的侃侃而谈。
但在场之人,却没有一个人知晓他竟然已经投靠万灵承天会——或者换句话说,暗中加入万灵承天会的人,也许不只是周家主一个。
但自己却毫无发觉,不但是自己,连父亲,龙王,都是震惊有加,眼皮底下,就已经混进来万灵承天会,这如何不让明济心担忧呢。
若说几日前他要和眼前之人见面,是想要问他若缕春有不可避免的灾祸,那祸从何来,应在何处,那么今日真正相见,更多的却是已经确定目标,所以想要得知关于万灵承天会的更多内容了。
但是在明济心听到白尽欢平静的说出杀手的名字时,心中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不由问道
“您似乎对此并不惊讶,是因为能够体验预知会发生这种事情吗?”
白尽欢便道
“有何惊讶的地方呢,自来预感之事,非因预知之才,不过由因算果罢了,你若了解的信息足够多,也不会对此类事情的发生感到意外,况天命无常,生死之事,你若见得多了,也就心无波澜了。”
明济心:……见过多少,才能面对生死之事心无波澜呢。
明济心自嘲道
“吾等凡夫俗子,自然不如碧虚玄宫高深莫测,能够推演天下。”
第106章 名扬太玄
白尽欢听到明济心的话, 慢悠悠的说
“你若成为我碧虚玄宫的弟子,想要推演天下,又有何不可呢。”
推演天下, 岂不是一件过分诱惑人的事情吗。
明济心手下一顿, 随后便轻声一笑, 摇摇头说道
“您说这样的话,会让我以为, 您这次前来缕春,就是为找我而来的。”
白尽欢“哎”了一声, 佯作惊讶道
“我以为你早已经猜出来这件事情了,难道没有吗?”
明济心:……
缓过一阵气息之后,明济心才低声道
“猜测与真正验证, 总是不同。”
他当然早有感觉,白尽欢要找的人不是自己那位任性的表妹,也幸好不是。
但是,他倒也没十分的自作多情,将这件事情当做理所应当会发生的事情,况且……纵观以往被碧虚玄宫看中的人选, 无一例外……都没什么好事,他又为什么自己还要主动去承认这种事情呢。
白尽欢仔细分辨了一下明济心的神色,总觉得说出这句话之后, 好像比刚才更有些郁闷
“你看起来, 对这件事情, 似乎并不觉得开心。”
明济心也看向他,有些郁结的反问
“这是什么很让人开心的事情吗?”
白尽欢:……
似乎, 大概,好像……算不上吧。
这个问题, 他竟然无法反驳。
虽然在世人看来,能被高深莫测的碧虚玄宫看中成为门内弟子,必然是一件莫大殊荣之事,但是经历了怎样摧筋断骨之痛,才能借由碧虚玄宫找到一条能够支撑走下去的活路,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若因果关系颠倒,想要成为碧虚玄宫的弟子,必然要先经历常人所不能及的磨难,只怕无人愿意。
以明济心的思绪,自然也想到这一点,碧虚玄宫找上门来……那岂不是说明自己也要经历这一些,又如何能够叫人欢喜呢。
明济心大概也是不想多谈这件事情,说完之后,便转移了话题,问道
“说起来这个,可否容我多问一句,那位从凝州出来的叶迷津,也是您选定的人么?”
白尽欢讶异道
“你竟然连他也知道?”
明济心有些莫名的说
“这是什么难以打听到的事情吗?他又没隐瞒身份。”
凝州突然全州闭关,本就是吸引其余各州注意的事情,而在这内外不通的时候,其他人绞尽脑汁也不能进出凝州,只有叶迷津一个人晃晃悠悠大摇大摆的从凝州出来,想要不让人注意他的存在,才是困难的事情吧。
白尽欢了然,也没多问明济心的打探手段,只是饶有兴趣的询问
“怎么突然提起他来,难道你对他产生好奇了吗?倒是他做了什么事情,能够引起你的注意,若我估算不错,他应该没进入过霖州,更不可能来缕春和你碰面吧。”
明济心沉吟片刻,想象着传来的书信之中的内容,本能对这位叶迷津有一种排斥——那或许是同类相斥,但也许仅仅从传回来关于这位叶迷津的消息,便知道他们绝非是同路之人了。
“听说,他从凝州一路到了太玄宗,正赶上太玄宗外门弟子考核大会,因他天赋卓越,太玄宗便破例让他直接演武,果真不负所托,叶迷津连战三十六人无一败绩,直到再无人敢出手,那几乎所有来客都已经暗中或歆羡或嫉妒太玄宗又得一个百年难遇的修行苗子,然而问他修道的初衷时,却出了岔子,因为他的回答是——”
说到这里,明济心停顿了一下,似乎隔着千万山水,他看到了当日太玄宗万籁俱寂,天地死寂的一幕。
“我要人间无皇,天下大乱!”
初出茅庐的少年人,素衣轻袍,一路跋山涉水,带着旧日故乡人的信件到了太玄宗。
也许是真心拜门,也许只是随意一试,总之,叶迷津到了太玄宗的地界,找到了当年特意赶回去故乡,想要拿他换功劳的那位太玄宗弟子,或许他本意只是想通过这层关系,拿到更多太玄宗的功法秘籍,去找寻是否有起死回生的可能,但最终的结果是,他被闻讯而来的更高处的弟子看中,一路带到了试炼弟子的大殿前,是要直接带着他拜入门内长老名下。
须知大宗门自有自己一套严格到了固化地步入门流程,更何况太玄宗这几乎等同天下第一宗门的地步,单说拜入门内长老名下这一步前,便先要各地报名,通过天赋测试,才能成为入门弟子,再经过一段时间的修行,通过试炼,才能成为内门弟子,而成为内门之后,还要互相比过之后,才是长老选择亲传弟子,一般不超过五位,选过之后,才轮到剩下的弟子选长老,那是各位长老的记名弟子。
寥寥几句话间,也许是无数人一生都不能达到的目的地。
而数百名通过试炼的入门弟子,不说天赋一流,至少也都是佼佼者,彼此之间尚且有些相轻,又是这般能不能成为诸位长老亲传弟子的关键时刻,关系更加剑拔弩张,就算是平时关系好的,这个时候也心中微妙。
结果还没互相比过,就先天降了一名年纪轻轻的少年人,只需要人引着说几句话,便占了一个亲传弟子的名额。
这岂不是让人为之生怒么。
当日的情形,不知该说那名引荐的内门弟子太蠢还是太想张扬,非要当着诸位入门弟子的面前来走后门,还是该说诸位入门弟子不通人情,明摆着这位是有特殊情况,视而不见也就罢了,却非要争先一场,打过才算。
总而言之,一阵议论纷纷之后,叶迷津站在了殿前广场的空地上,手中拿着一枚竹剑,朝着对面露出不屑表情的弟子微微一笑,而后侧了侧身,说
“请——”
他话说的客气,招式却毫不留情,二十招内挑飞对方的剑,自己的剑搭在对方的脖颈上,又是微微一笑,说道
“多谢了。”
第一个人退下,换第二个人上来,只坚持了十五招……如此这般,叶迷津连挑二十八名入门弟子,八名内门弟子,未尝一败,这简直不是天赋卓绝,而是天道过分偏爱了。
且不说诸位新晋内门弟子心中如何绝望发誓要和这位避而远之,太玄宗肯定是惊喜无以复加,诸位来客也是议论纷纷,可以说,他一人在,其余人便圈黯然失色。
然后,在问及他求道因由之际,他便在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了那句话。
叶迷津的目光巡视一周,毫无慌张,一字一句,说的清清楚楚
“我要人间无皇,天下大乱!”
够张狂,也够叫人望而生畏,当然也更够叫人把他关起来打一顿。
白尽欢想象那样的场景,忍不住一笑,低声道
“他真正这样说了?还真是胆子够大,如此胆大妄为,应该会当场逐出山门了吧。”
正常来说,自然该当如此,这岂不是大逆不道吗,若是在九龙部的地盘喊出这么几个字出来,换一个暴脾气的龙王,只怕要当场诛杀以儆效尤了。
然而……世上总是有各种意外,更何况是这样表露出天道偏爱的少年,只怕太玄宗前脚刚把人送出门,后脚门外就有人直接往自家接过去了。
就算是他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又如何呢,九龙部不在意就罢了,若是在意进而追责,也只需要花些心思疏通一番就是了,最差不过是不能明面上承认,暗地里培养起来,总也是自家宗门家族实力大增。
少年人的狂言妄语算的了什么,他有这样惊人的天赋,真正当真而将其遗弃了,又被旁人捡漏,那才是宗门一大损失。
说到底,诸位名门世家,也没将一个少年人的豪言诳语放在眼中,就如同明济心一般,虽然每个人见到他都要夸他一句聪慧机敏,或许也是说的真心实意,但是当自己分析事情且说出自己的担忧时,他们却总是随意的谈笑抛开了,只当是少年人想要展示自己的惊世骇语罢了。
明济心很明白自己说的话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不是一时兴起,所以,纵然素未谋面,纵然隔着千山万水,他也相信,那位叫做叶迷津的少年,他独自一人从凝州走出,说出这句话,绝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他既然说得出来,一定会去实现这句话的。
但是明济心相信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甚至连自己的话,都无法去真正引起所有人的警觉,只能在灾祸发生之前,能够尽可能多的去了解事情,说服一些人,但这又是另外的事情了。
“您难道不知道他的去向么?”
当下,明济心反问了一句,却也不是要白尽欢回答的意思,接着便自己往下说道
“太玄宗留下了他,似乎是想要将其教化成才,是以为他不过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若的正确教养,使其知书达理,当然就会散去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然而,我却觉得,对于一个敢孤身独闯九州的人来说,能说出这句话,显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说的狂妄之语,若这确实是他内心所想,那太玄宗不但此举目的落空,且还为自己招来了一个隐患。”
白尽欢:……
也不是任何作用也没有,至少让叶迷津学会了各种礼仪道德,更能伪装成一个让人喜欢的形象去坑蒙拐骗了。
白尽欢默默腹诽,却也没开口插话,只是默默饮茶,又听明济心说
“不但是他,还有齐经霜,我听说他在离开长空寺前,也曾发誓,必将取尽九州龙脉,杀尽天下之人,而他们,我相信,应该都是碧虚玄宫所要找的弟子,所以,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第107章 自愧不如
白尽欢直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眼皮跳了跳,他抬眸看去,便对上明济心近乎于诘问的目光了。
明济心直直的看向白尽欢, 不愿意错过他脸上一丝纹路的变化, 也不愿意错过他瞳孔之中些微的神色转动。
“费尽周折找寻这些人来, 碧虚玄宫的真正目的,难不成是要挑起席卷九州的动乱吗?”
白尽欢:……
这怎么听起来, 碧虚玄宫的存在,好像是什么反派生产基地一样, 虽然他也是见到过有人讲碧虚玄宫其实是一个大黑水坛子吧,一只从空中路过的白鹤飞过去也要黑化……不过自己如今既然已经是碧虚玄宫的大师兄,那必然是不能承认这顶帽子的存在。
但白尽欢终于确认, 这才是明济心来讲这些话的真正原因。
明济心大约能够猜测一点关于这横空出世的碧虚玄宫之用意,世上名门世家,所图不过是一门兴衰,然而碧虚玄宫,它所要,只怕是要动乱天下。
也许一应灾祸真正和碧虚玄宫无关, 但不可否认,碧虚玄宫是真正将这些灾祸利用殆尽的存在。
碧虚玄宫必然是准备借着这些灾祸,去挑选能够让其满意的弟子, 就如同烘炉冶剑, 唯有经过烈火焚烧还能心志不灭, 才能成乱世之剑。
这些灾祸无一例外都要叫人经受至极困苦之时,若能活过这些考验他们的灾祸, 无论身躯,还是心志, 已然远非常人所比拟了。
而若是这样的人要动乱天下,那当然要比随便找一个人容易的多,且快速的多了。
白尽欢静静听他说完,与他对视片刻,才轻声一笑,摇了摇头说道
“碧虚玄宫不是能够与人希望依仗的救世之地,但也并非如你说的这么……居心不良,你的记性这么好,也该记得,在他们之前,更早的时候,还有一位大皇子被接入碧虚玄宫,你觉得身为一名大皇子,会希望天下大乱吗?”
明济心不假思索便道
“您说的是背负流言,被必入绝境的大皇子么,一个失去一切,而王都明明白白已经没其存在位置的大皇子……他若有心想要夺回属于他的一切,要用武力打回王都,也不是没有可能。”
白尽欢:……
这是早就想要他会这么问,所以答案也准备好了。
白尽欢歪了歪神色,看着他好整以暇的模样,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提名李藏名同学,十之八九,也会遭遇反驳,于是只能说
“好吧,若你以为碧虚玄宫的出现就是为了动乱天下,那么,如今我代表碧虚玄宫找到了你,怎么,你内心也有要动乱天下的野望吗?”
明济心:……
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他当然自认从未有过这种念头,或者说,所谓天下这种事情,不过是因为攸关霖州,才会关注一些其他地方的消息。
既然如此,那碧虚玄宫又为何要找到自己呢。
那就要说回另外一个问题,在没有发生灾祸之前,这些人的心中,难道就想过动乱天下么。
显然也是没有的。
那就是碧虚玄宫趁虚而入,在他们最为愤怒或悲哀之时,来为他们种下动乱天下的念头,但是,明济心很清楚自己的志向,纵然发生灾祸,自己或许也会神识大动,但有些自小而坚持的志向,却虽死不改。
明济心垂下眉目,说道
“他们都是有大志向的人,我却是远不如的。”
白尽欢眨了眨眼,有些试探的询问
“你说的这个大志向,是在夸赞吗?”
怎么总听着有一种反话的味道呢
“为何不是呢。”
明济心抬起头看向他,这句话说的也是情真意切了
“道君您想要志在九州的弟子,可惜我的心很小,只有霖州而已,不是心怀天下之人,就算是发生什么难以想象的灾祸,使我心神动乱,但我也只会为霖州万死不悔,却绝不会生出谋划九州的心思。”
他们明氏,世代供奉碧龙部,他也同样如此,但是那又如何呢,有他就足够了。
白尽欢挑了挑眉,若有所思道
“你说这样妄自菲薄的话,不会是要告诉我,我此行是找错了人,将会无功而返吧。”
明济心可不是谦逊之辈,怎么可能会自认不如旁人,这样说的唯一原因,大概是心中仍然排斥自己,排斥碧虚玄宫,想要自己自信离开。
明济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垂眸抬手,将煮好的茶水为彼此斟满。
虽然沉默,然而很多时候,沉默已经代表了一种答案。
白尽欢轻叹了一口气,知晓再说下去,那难看的就是自己了,何必自找不开心呢,时日还长,他早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心情,不是吗。
于是当下,白尽欢便说道
“你不愿意,此事押后再谈也无不可,放轻松一些吧,没必要对我有这样大的敌意,至少你仍可以安心的为你的母亲度过这次寿宴。”
明济心:……
这是什么意思?突然提起来母亲寿宴,难不成自己要拒绝入他碧虚玄宫门下,就要对母亲的寿宴动手么。
明济心纵然再怎样聪慧,然而他到底年少,且未曾经过什么挫折,涉及亲友,难免心生波动。
当下本还算是轻松淡定的神色立刻收敛,这次看向他的目光明显带着戒备与敌意了,蹙眉不悦道
“赫赫有名,神通广大的碧虚玄宫,也要用这样不入流的方法,来威胁我一个小小的人间小卒就范吗?”
白尽欢“嗯?”了一声,对上他不友好的视线,立刻摇了摇头,又觉得有些无言以对,自己是有这么像反派小人么,竟然让明济心想到这里去,自己这分明是善意且诚挚的提醒,和威胁又有什么关系呢。
“明小公子实在是机敏过人,然而却也有些太过于机敏……我告诉你这件事情,仅仅只是想要表达我的诚意而已,何谈威胁呢,就如同,我今日来的另外一个目的,是以为你应该会对缕春城内万灵承天会的成员感兴趣,所以想要为你引荐一位客人啊。”
明济心:……
诚意么,只怕是自己承担不起的诚意吧。
显然明济心并不怎么相信这句话,但是对方既然这样说,那便代表至少母亲的寿宴不会出什么问题——若当真所谓的灾祸映照在母亲寿宴之上,那他又当何以偷生?
即是如此,明济心便心安下来,对他说的话再有不认同之处,却也没出口质问,只当做没听到一般忽略过去,又疑惑的问后面一句话的意思
“您要为我引荐何方神圣?”
说完话后,明济心四处查看,却也没感觉到有除他们两个之外的人出现。
白尽欢看了看天色,估算了一下时间,才说
“他去杀人了,现在应该还没杀完,暂且等待片刻吧。”
明济心:……
这是能够用如此平静语气说出来的话吗?!
饶是明济心再怎样沉稳淡定,也无法接受如此轻松的说杀人,便杀人了。
但他到底也并没有变色显怒,只是皱眉问道
“在缕春城内杀人?您要介绍的这位客人,还真是胆子够大,不会是碧血阁的人吧。”
明济心本是因为心中悬挂关于碧血阁杀人之事,所以随口说出了这个猜测,但是当他对上白尽欢肯定的目光时,不由得感到了一阵窒息,连忙追问道
“真是碧血阁的人?!”
白尽欢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微微颔首,缓缓道
“你不是很想知晓万灵承天会的消息么,世上还有比碧血阁更熟悉这群人的存在吗?”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明济心握紧手心,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震惊碧血阁竟然如此无法无天,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也敢在缕春城内如此肆意行事,是真正不把龙王部放在眼里,还是该震惊除却已经遇害的周家主,缕春城内,真的还有其他属于万灵承天会的人。
也许不止一个,只希望不是什么很有影响力的人物——这种可能性,明济心竟然有一种很小的感觉。
而这一切,自己,父亲,连带碧龙部却全然不知,该说是信息太过滞后,还是各处人员太过于懒散迟钝,又或者,是万灵承天会在无人在意的时候,已经发展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很是做了一番心理准备,他才开口轻声问道
“……这次又是谁?”
不等白尽欢开口,又接着说
“这个问题应该能够回答吧,按您的意思,碧血阁想要杀人,现在已经动手,您现在告诉我,就算是我想要做些什么事情,也来不及了。”
白尽欢倒是没拒绝这个请求,他沾了一点水痕,在桌案上写了一个字。
那是一个“兰”字。
明济心的心凉了下去。
兰,不是霖州的大姓,却也不算小众,但它却有些特殊。
兰氏最初便是薛氏家仆,后来才繁衍自己的世家,但却也和薛氏紧密相连,可以说是依附薛氏而生的,若兰氏都已经沦陷,那金风玉露行……
明济心蓦然抬头看向眼前之人,心中自然有许多话想问。
白尽欢看出来他眼中的疑虑和猜测,在他开口说话之前,便先一步否定了他的请求
“再多的问题,属于未发生之事,我却不能告诉你了,不过等一会儿我请的那个人来了,你可以问他,至于能不能够说服他开口将情报分享给你,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明济心呼吸一轻,睫毛却是快速的闪动了几下,几经调息,方才恢复平和心态。
第108章 为何旁观
明济心捋了捋衣袖, 几瞬之间,已然恢复平常神色,语气平静的说道
“道君还真是神通广大, 寻常人等, 绞尽脑汁也无法取得一丝一毫与碧血阁有关的讯息, 您却可以轻而易举的请人来相见。”
白尽欢便“哎”了一声,道
“我说了, 没必要对我如此戒备啊,我对你所展露的诚意, 难道还不够多吗?”
明济心看向他,转了转眼珠,却是笑道
“若真要表现您的诚意, 不如更直接坦率一些,缕春究竟要发生什么灾祸,您直白的告诉我不是更好,不比如此迂回的诚意,更加叫人感激么,或者道君您出手抚平这将要发生在缕春, 进而映照在我身上的灾祸,凭借您的修为,这种事情应该是信手拈来的吧, 若如此做了, 岂不是更显露您的真心。”
话是这么说, 但是——
白尽欢抬头侧目,朝着眼前一湖清水望去, 抬手之间,水面无风自动, 刮出一层层涟漪。
“一应未发生的事情,都是未定之数,此刻与你说的事情,也许下一刻就会发生变化,所以不与你讲未来之事,是不讲虚假之道,再来所谓推演未来,也只是预见大势而已,如同万水东流,知其终将汇入江河,然中途偏冲易道,或分流断脉,都是瞬息万变,不可尽数掌握之事,况且,将要发生在缕春的灾祸,究竟是什么,你不是已经有所预料。”
明济心沉默不语,他原先怀疑的方向有两个,一则王都出事,殃及霖州,二则万灵承天会要对龙王府出手,明氏既为龙王部侍奉,自然逃不了干系,而如今,他确实几乎肯定,所谓灾祸,是要由万灵承天会而起了。
见他并不说话,白尽欢便又接着说道
“至于我为何不直接替你们抹去这次灾祸,那是因为我不能出手,我若出手,只会让人间界的灾祸更为难以平息,这就要说回去人族的本质了。”
明济心:……
这其中……联系似乎并不怎么紧密吧。
白尽欢看着他迷茫的表情,扯了扯嘴角,说道
“难得你也有这样迷惑的表情……你应该也知晓人族的本质,不是么。”
白尽欢低声一笑,随后伸手一挥,本平静无波的湖水荡起层层涟漪,继而便跳起一群湖水幻化的鱼虾在水中争斗,鱼凶虾弱,在鱼将要将虾吞噬殆尽的时候,又来了一条更为庞大的水鱼涌出,将水虾挽救鱼口之下,待水下四下安全散去,一应水鱼围绕着那条大鱼游动,似乎畏惧,又像沉浮,然而双目仰望,又带着不加掩饰的欲念。
“人族很是薄弱,胆量却大无止境,我若出手,不能遏制人族的欲望,反倒会让欲望暴涨,去想为何不能抢夺我的力量呢。”
随着白尽欢的话语落下,那群围绕着大鱼跃跃欲试的小鱼,终于找寻到了一个机会,一拥而上,将那条大鱼团团包围,只见得一阵水浪翻滚,波纹涌动,不过片刻,那条大鱼已经被吞噬殆尽。
小鱼身躯因为吞噬了大鱼的力量,而便的更为庞大凶狠,将周围的小虾全都吃下,又朝着更远处去吞噬更多的鱼虾,又围绕着那大鱼残躯游走舞动,似乎是在得意自己窃取了大鱼的实力,又好像是在嘲笑大鱼的疏于防备。
不过是水之幻物,却叫人看出人影纷纭,血痕纵横。
明济心沉默着看着眼前这场景,似乎若有所思,他要再看的时候,白尽欢伸手一拂,无论是大鱼,还是小鱼,虾米,全做一片纷纷水雾,归于虚空,消失不见。
一片寂静之后,明济心低声道
“可是您的名声,已经传遍天下,谁都知晓您修为高深了。”
白尽欢并没否认这一点,或者说,这正是验证了他所说的话。
“是,所以我每到一个地方,先要面临的,便是随之而来的追杀啊。”
明济心再次沉默,这点却是现实了。
他在得知周氏遇害的时候,也同样知晓白尽欢遭遇刺杀一事,虽然结果并无悬念,但是却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世上有的是不怕死的人,尽管明知不敌,还是想去试一试碧虚玄宫真正的实力。
试过之后,若是不敌自然是预料之中的事情,然而若是战胜了白尽欢……后果,也许不难想象。
明济心按了按眉心,似乎有愁绪万千萦绕,不能解脱。
“再来,另外一件事情,你应该也不会再问,但我仍要与你言明。”
白尽欢的声音再次响起
“灾祸来临我不出手,或许是冷目旁观,然此非天灾,乃是人祸,天灾源于意外,人祸萌生欲望,一次意外或可弥补缺漏,此后不再出现,然而欲望生生不息,这次我替你们躲过人祸,下次呢,源头若不断绝,阻隔一次只会引来更为猛烈的反扑,然而引起灾祸的源头是人族不可遏制的欲念,若非人族灭亡,此源头不可断绝,还是说,你希望我真正出手,完全毁灭欲望的源头,彻底解决人族吗?”
完全毁灭欲望的源头……这是要灭了人间界的意思。
明济心抬眸看向坐在自己面前的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也云淡风轻,似乎毁灭如今这欲望肆虐的人间界对他而言也轻而易举,甚至推倒一切重来,再塑清净人间,是更容易的事情。
那至少不必处心积虑,再去找什么能够经受灾祸考验的弟子了。
但是他没这么做,是因为……
他要给如今的人间界生灵一次机会。
一次挽救自己的机会。
明济心忽而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窥见天机,有山海天地,过去未来,千万风景交叠一线,一线光辉蕴含无穷景色,却又一瞬间归于虚空,让他只觉得头疼欲裂,忍不住猛地朝前一趴,只听见一阵杯盏晃动,再睁眼光点明灭,渐渐才看清眼前案几杯盏。
然而却仍然头疼晕眩,心跳猛烈。
他不由自主,喃喃道
“碧虚玄宫,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以为那一瞬间的幻想,是碧虚玄宫的秘密。
白尽欢眉目一跳,察觉他的态度似乎有那么一丝丝的变化,立刻抓住机会,跟着追问道
“怎么,你感兴趣了?”
明济心便清醒过来,收回神识,毫不犹豫的摇头,又闭了闭眼,平复了心绪,呼出一口浊气,觉得不适宜继续谈这个话题。
又看了看天色,说
“不知道您所说的贵客,何时能来?”
白尽欢只好失望的叹了一口气,回答问题也很有些意兴阑珊
“再等等,应该快到了。”
明济心便闭口不言,只静心等待这位客人。
等待的时间总是觉得漫长的。
那是等到暮色四合,在白尽欢也觉得自己要被放鸽子的时候,风中带来些微血腥气息。
终于到了。
二人心中同时响起来这句话,顺着,便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飘忽近来,似乎距离很远,但片刻之间,却已经近在眼前。
在他的身后,远处山脉之上,隐约有另外的身影静静等待着。
这就是碧血阁的刺客。
明济心在心里默默说道,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谨慎,去打量这名深夜赴约之人。
不得不说,和他想象之中的杀手并不一样。
来人并没有什么十分强壮的体魄,甚至是过分瘦弱,叫人怀疑一阵风就能将其吹走,他的身上身上没有丝毫的杀气,若不是带着遮盖口鼻的面具,就算是擦肩而过,大概也只是把他当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少年,绝不会联想到大名鼎鼎的碧血阁。
唯一能让人觉得和杀手沾边的,大概是他露出来的双眼,其中流出如雪如冰的寒意。
不过,从他无声息间走到这里,即使是注视着他到来,也没有办法分辨出属于他的脚步与气息,若是暗夜之中背后袭击,明济心自我推断,竟觉得连五层能够脱逃的把握也没有。
他知晓不能够小瞧眼前这名少年,嗯,来自碧血阁,且能够被碧虚玄宫看上的人,当然也绝不可能是平庸之辈了。
明济心打量眼前之人的同时,白尽欢也松了一口气——
李藏名真不来,他可还没想好怎么收场呢,被放鸽子这种事情,无论怎么说都很挫败啊。
还好到底来了。
“坐吧,你怎么现在才来,是因为纠结么。”
“……耽搁了。”
李藏名简单的说了几个字,倒是顺从的坐下,却也做好了随时起身的准备,他的警戒并没有降低半分。
明济心坐直了身躯,朝他微微行礼,很是主动地自报家门。
李藏名的视线无声的从白尽欢身上略过,看了眼前这人一眼,只是分外冷淡的说出两个字。
“烟生。”
烟生,绝不是真名,既然是碧虚玄宫这位道君的请来的客人,也不该是随意所想起来的一个称谓,那就是进入碧血阁之后起的代号,若碧血阁的弟子连真实姓名都要抹去,不能拥有自我,那也无怪乎旁人更没办法去了解碧血阁的存在了。
只是,既然如此,眼前这人却来私自赴约,是因为他身居高位或者就是碧血阁的主人么?似乎并不见得,那就是……
他们认识,是因为他们之间私下有联系,所以才来咯。
与碧虚玄宫的人有私情往来,倒是有些意思了。
明济心飞快在脑海之中思索,面容却并未显露什么,甚至笑了一下,有些好奇的说
“碧血阁向来神秘莫测,不与外人往来,你就这样把名字告诉我,不怕泄密吗?”
李藏名神色动了动,随后反问道
“死人有泄密的可能吗?”
明济心:……
寒风自背后湖上袭来,瞬间凉透四肢百骸。
久违的,或者说从未有过的,明济心竟然生出一种难以应对的感觉。
第109章 两厢交汇
明济心嘴角笑意僵了僵, 有些试探的说
“你不会是准备告诉了我你的名字后,就要在这里要我的性命吧?”
所以才会这么随意的就自报姓名?这理由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李藏名沉默不语,只是看着他, 手中未曾收起的碧血刃闪过一缕又一缕的暗光。
明济心却怎么也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他等了一天, 等来的却是自己的死讯。
眼前之人不答话, 明济心只好回头看向仍老神在在坐在原处的白尽欢,问道
“……这是您送给我的惊喜吗?”
白尽欢:……
人是, 这种想法可不是。
李藏名同样看了一眼白尽欢,随后又低下头去, 手指内把玩着薄如蝉翼的刀刃,错眼不见便好似和手心融为一体,唯有光辉映照之下, 轻薄刀刃之上才映出暗淡光辉。
白尽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本只是顺眼一看,却又停了停,那黑布之下的手指上纵横交错许多深浅不一的疤痕,而向来血不留痕的碧血刃,却也留下几条细微的痕迹。
白尽欢低声问道
“……那一日留下的?”
这是说李藏名暗杀何处寻的那一日, 对此刻的李藏名而言,强行去杀何处寻终究是勉强,而他手中的碧血刃, 用来对付此人, 却也有些不济了。
话音落下时, 李藏名手中碧血刃便已经收回袖中,再看不见, 许是并不愿意叫人看自己的破绽与不如人处,尤其……眼前之人。
“一会儿, 你随我一道离开,我有东西交你,至于现在——”
白尽欢看到了他的动作,无奈的摇了摇头,又抬头朝明济心微微一笑,才又与李藏名低声说道
“回答他的问题吧,你既然愿意前来见面,难道只是想要旁观,要我来替你讲话吗?”
李藏名:……
“杀你的不是我,但你活不了多久。”
李藏名终于开口多说一些话出来,却也没什么感情,或者讲,是很有些逆耳了
“缕春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被吾等所杀的万灵承天会的成员,一种,是被万灵承天会所杀之人,你以为,你会是哪一种?”
明济心“嗯?”了一声,觉得这应该不算是一个必须要二选一的问题。
“缕春还有更多人,不属于这两者之一。”
李藏名看着他,没出口反驳这句话,只是道
“但你一定是。”
明济心:……
有这样一见面就咒人死掉的么?难不成这就是碧血阁的风格?那还真是……别具一格。
明济心尚且还没适应与碧血阁打交道的风格,对方便又朝他递过去几张不过指宽长的轻薄纸片,
“这是……”
明济心疑惑地接过这些纸张,上面的字细如蚊蝇,又密密麻麻,明济心不得不运转灵气借些光辉,才能一张张勉强看清。
看到第一张的内容时,明济心已然立刻坐直了身躯,一张张书信翻过,就连神色也为之凝重起来,甚至因为一行行读过,而让其越发震惊与愤怒了。
“龙王部不过依仗龙脉,可支配天下,我万灵承天会,乃是承天道之运,如何不能做一做这天下的主人?”
“几经挫折……困苦难以维续,诸君请愿,可舍借难之法?”
“缕春天下之商都,万财汇聚之处,若以此地为都,诸般愁苦,岂不瞬解?”
“商者重利重己,许之以重利,威之以性命,敢有不从之人?”
“凡缕春名门世家,归吾等者十之五六,余者无需多虑,何愁人多,尽诛便是,只等灵公一声令下,唾手可得矣。”
……
余者尽诛……余者尽诛!
明济心一把握紧手指,层叠书信随之深陷手心之中,他感到手心疼痛,却远不如心中震痛!
为城中变节之人竟如此之多,为万灵承天会手段竟如此狠毒,为缕春之灾祸……竟是这般!
“这是我们从万灵承天会成员手中截获的信件。”
李藏名回答了他的问题,面无波澜的看着他一张张读过书信,手下一个弹指,那些书信便尽数灭去,尽归尘埃。
明济心抬头看去,只看到他并不在意的的神色
“信不信随你。”
明济心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震惊犹存
“灵公是谁?缕春内……究竟已经藏了多少万灵承天会之人?”
“灵公是何人,吾等也无从得知。”
李藏名此刻倒是知无不言了,可是他能够告诉明济心的消息,却也没有多少,而且,也并非是什么好消息
“甚至连他们要如何行动也无从得知,所以要杀尽已尽知的万灵承天会之人,但万灵承天会之名单乃是碧血阁机密,却不能告诉你了,不过,你应该也不必知晓,总归他们都是要死的,况且死了,你们缕春,自然也不会再受尽诛之祸了。”
明济心:……
这确实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却也是最残忍血腥的手段。
十之六七的名门都已经是万灵承天会之人,若尽数杀尽……又与“尽诛”何疑!
明济心闭了闭眼,而后看向他,分外艰难的说道
“此事……至少缕春名门,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尽数亡于碧血阁,父亲,龙王部也不可能任凭你等如此肆无忌惮,你们可以……暂且收手,等一等,我会来处理此事。”
李藏名哦了一声,倒也很配合的同意了他的要求。
“我知晓你是明氏之人,缕春龙王部最为信任之处,你既然愿意帮忙,这话想来并非是空谈,我自然可以给你一些时间,这也是您让我来见他的原因,是吗?”
后面一句话,自然是对白尽欢所言。
以碧血阁的实力,查到今日前来此地的人是谁并不难,明氏乃是缕春龙王部侍奉之事更是众所周知,若明济心能够说服龙王,去彻查混入缕春的万灵承天会之人,进而去处理,那对他们这次前来的碧血阁弟子而言,当然也减轻很多任务。
当然,若缕春真的能找到这所谓的灵公,自然再好不过了。
虽然……来的时候,阁内并没有说可以分享讯息给旁人,让别人来协助完成任务。
这或许是坏了碧血阁的规矩,但他已经犯下很多的错了,再添一两件,也没什么所谓了。
“可是你要多久?我可以等你,但碧血阁等不起太长时间,缕春恐怕也等不起。”
又但是,他是将机会给了眼前之人,却也不是无限期的。
碧血阁自然是不会在意缕春是不是会成一座空城的,毕竟,他们也不是没灭过整座城镇。
若非是因为大师兄……缕春不过是这许多城镇中的一个而已。
但,明济心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呢。
他抬起头看向白尽欢所在,再次确认问道
“……你刚才说,我母亲寿宴能够正常开宴,是吗?”
白尽欢微微点头。
明济心的呼吸一阵缓过一阵,低声喃喃道
“十五天……至少十五天……”
第110章 修补武器
“不想缕春血流成河, 那就只看你这十五天能做到何种地步了。”
李藏名讲完这句话之后,便再无声息,他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 其余的话多说无益。
白尽欢站了起来, 垂眸看着坐在原处, 陷入沉思之中的人,说道
“所谓成大事者, 非但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仍要尽人事,观天命,天命我可以尽助力与你, 然而如今的你,又能尽多少人事,来叫心志苦短,筋骨少劳呢?”
明济心没有开口说话。
要说的话已经说尽,白尽欢按了按他的肩膀,便起身离去了。
李藏名亦是随之而去, 只剩下明济心一人待在原处,至夜深深时,方才若有所思, 起身而归。
月上中天, 已经是极深之夜。
客栈之中, 白尽欢临窗而坐,端详手中留下细小划痕的碧血刃, 手指轻轻从刀刃上拂过,可感觉到一层轻微的灵气附着其上。
碧血刃双刃无鞘, 虽说杀人便利,却也很容易就伤到自己,若要不被伤害,唯有用自己的灵气做一层隔膜萦绕其上,以做刀鞘,用的时候也不必脱鞘,化去灵气,便是杀人利器。
碧血刃以玄铁炼制,碧血阁弟子杀人以暗与快为要,并不与人正面冲突,因此轻易不会有所损伤,而一旦损伤,将无法弥补,极易碎裂。
这正是要求碧血阁弟子不得出错,出错一次,再无弥补机会,而将会很快陨落。
而此刻,这具属于李藏名的碧血刃上,却增添了些许细微的痕迹,灯火之下,更为明显。
李藏名卸下面具,沉静的坐在一旁,大师兄取过他的碧血刃之后便一言不发,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看着大师兄的动作,他也好像有所感悟一般,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纵横交错的伤痕,新旧叠加,不可谓不狰狞。
这又是另外一条警戒诸位弟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规矩,碧血阁内是没医馆的,一颗止血丹治所有外伤,一颗化滞丹疗所有内伤,再有一颗百解丹驱一切毒瘴,除此之外,再没任何药物以做疗伤用,真正是生死有命了。
“碧血刃一旦留下痕迹,距离碎裂相去不远了。”
白尽欢终于开口说话,伸手在空中滑动,丝丝缕缕的灵气显现流动,汇聚而成一只雀鸟,那雀鸟在空中盘旋一周,便一头往碧血刃上扑去。
李藏名见他施法,便立刻站了起来,而后目视雀鸟在刀刃上化开,未曾有一丝一毫的血气流出,唯有层层叠叠的羽毛从刃上划过落下,最后一片羽毛落下时,碧血刃上已无任何痕迹,唯有灵光流动,片刻之后,就连灵光也消失不见。
白尽欢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手法,而后才将碧血刃抛给他
“此刃既然是因我所裂,我自然替你修好,仅此一次的机会,放心,没人能看得出来破绽。”
李藏名双手接过这只碧血刃,看着光滑无缺的刀刃不无意外。
他熟练的在手中翻转,如行云流水。
果真完整如一,毫无破绽,这让他心中对大师兄的修为更加觉得深不可测,且充满了意外,大师兄修为非同一般他自然是知晓的,却没有想到竟然连碧血刃也能修补的如此完美无缺。
白尽欢靠在椅子上,看着他拨弄碧血刃,开口问另外一个问题
“当初分开时我交给过你一道用来联系的术法,告诉过你,若遇到什么麻烦,随时可告知我,却不曾见你用过,你是忘记用,还是不想联系我呢。”
李藏名:……
当然用过……只是半道又放弃了。
李藏名缓下动作,将碧血刃收起,张了张嘴,低声说道
“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虽然也遇到过一些难题,但我自己完全能够应对,倘若凡事要央求您的帮助才能解决,我也没什么资格留在碧血阁内了。”
白尽欢:……
好吧,这个答案他竟然无法反驳。
“那看来你在碧血阁过得不错,当初送你进去,也不算一个很错误的决定。”
白尽欢站了起来,隔着窗子朝外看去,一片漆黑夜色之下,原处屋顶之上,影影绰绰,站立两道若隐若现的人影。
“你的同伴还在外面,是在等你,还是——”
白尽欢挑了挑眉,感受到那一丝不同夜色的寒冷敌意,缓缓说出另外一种可能
“还是想杀我灭口?”
他只是帮忙修一下武器而已,至于如临大敌么。
李藏名也往外看了一眼,随后收敛目光,说道
“他们并无恶意,大师兄……不必放在心上,至于修补碧血刃之事——多谢。”
白尽欢确实没放在心上,不过在听到他说一本正经的说出最后两个字时,还以为自己是出现了什么幻听,一时感到有些好笑
“你和我说谢?”
李藏名:……
李藏名侧过脸去,似乎也觉得自己讲这两个字很有些欲盖弥彰,且叫人心寒,然而他定了定神,仍很是冷酷的接着刚才的话说
“选择出手,是因为当年救命之恩,不能眼睁睁看着伤害您的人离开,而我现在是碧血阁弟子,一切自然以碧血阁为重,所以这一声多谢,必须要说的。”
说一声多谢,彼此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关系,若一字不说,便依人情来论,然而碧血阁是绝不可能牵扯人情,聊胜于无的自我欺骗,至少暂时能让他仍能以碧血阁弟子的身份继续走下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同样是那一句话。”
白尽欢自然是明白他心中所想,见他执意如此,倒也没想拆穿他这故作的冷淡。
“我不会去找你,但你若有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出现。”
李藏名动了动眼睫,心绪一动,随后便趋于如死水一般的平静。
需要大师兄的时候么。
那或许是要等自己生命垂危之际了,但碧血阁弟子死与任务之中乃是宿命使然,他也并不例外,或者讲,从踏入碧血阁的那一天起,就早已经做好了死在任务中的准备,并没有第二种期望,区别只在于将会在哪一次的任务中丧命而已。
他是碧血阁弟子里顶尖的一批,自然更能明白这件事情。
但……这些话还是不要说的好,尽管大师兄或许知晓,说出来却又未免显得刻意。
“我知道了。”
沉默之后,李藏名最终也只是说了这几个字而已。
而后他朝白尽欢行了一道礼,便直接走窗出去,顷刻间隐没黑夜之中,不过片刻,对面屋檐上的人影也消失不见。
白尽欢站在窗前看了许久,忽然有些感慨。
当初李藏名还是哭哭闹闹手足无措的小孩子,如今却已经是叫人听见都心惊胆战的碧血阁弟子了。
不过区区两年而已。
似乎变化太多,却也好像什么也没变,毕竟他这种执拗的性情,却也一如既往了。
白尽欢无奈的摇头笑笑,便合上窗子转身离去。
——————
今夜难以入眠的人,不止一人,也不至于今夜。
十五天怎么才能找到那所谓的灵公,才能让缕春免于一难?
明济心毫无头绪,却又不可能放下,然而他纸条已经被当场摧毁,单凭他一个人一条舌头,纵然舌灿莲花,也不可能说服父亲或王上重视起来,且很有可能打草惊蛇。
碧血阁由来便极力避免与各方势力牵连,尤其与九龙部的关系更是迷离,对方愿意冒险与透露一些信息已是庆幸,却不能由此而让其暴露,或者被人以为与龙王部有所牵连。
所以应对之法,至少目前来说,还是要他自己来想。
明济心回去之后,便端坐在塌上一动不动,甚至到了第二日,也未曾挪动分毫,不言不语,只偶尔喝口水,此外连饭食也不吃了。
这可是吓坏了所有人,以为他外出一趟半夜而归是中邪了,虽然他说自己没事,但这症状,分明是很有事情。
只是他并不允许去打扰道观众人,众人虽急,却也不能找人质问,于是只能焦急等待他自己能够恢复正常。
听说了明济心的怪事,世子沈循策亦是特意从王宫内急匆匆赶了过来,一路飞奔到了明济心的屋内,见他果然一动不动,立刻泪如雨下,跪坐在一旁很是伤心的哭诉道
“好哥哥,你不会是被我气得神志不清了吧,唉,你看,要我练得字,我可是全都写完了,魂兮——归来——啊!。”
明济心:……
他又不是死了。
明济心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铺了满塌的纸张,上面的字迹歪歪斜斜,有粗有细,显然不是一个人所为,越发觉得头疼。
“你胆子现在倒是大了不少。”
明济心突然说话,让正陷入自己情绪中不能自拔的沈循策立刻噎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立刻露出惊喜的表情。
“哇,你终于活过来了!哈哈,我就知道,我一定能叫醒你,这可都是我的功劳了。”
明济心白了他一眼,甚是平静的说
“嗯,如今你竟然也敢拿这些连模仿笔迹都没的敷衍字帖来我面前显眼,能想出这样一招来让我大吃一惊,刮目相看,确实是你的功劳。”
沈循策:……
沈循策嘿嘿笑了一声,连忙三两下将摊开的纸张全都团一团搂在怀里藏起来,企图掩饰自己找人帮忙的罪证,又转移话题说道
“我看你这么愁苦,就是闷出来的病,不如和我一块出去玩玩,散散心啊。”
明济心:……
明济心看着他一脸天真欢快的表情,一时很有些心累,自己这么愁苦,究竟是为了谁。
不过显然,沈循策是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苦心。
第111章 钓鱼少年
沈循策见明济心一言不发, 只以为他是厌恶自己,或者以为要去找那些狐朋狗友一块玩,连忙又说
“咱们不去那些声色地方, 也不找我那些……狐朋狗友的, 好吧, 咱们随便找个清净地方去玩玩。”
“好啊。”
“你不想的话——唉?”
沈循策已经做好他会拒绝的准备,甚至连自己被阴阳怪气一顿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了, 却没有想到明济心竟然会答应的这么干脆,劝说的话一下子憋在喉咙间, 说不出口来了。
看着明济心一脸平静的表情,又总觉得好像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于是不确定的问
“济心,你同意要和我一块出去玩了?”
明济心点了点头, 补充说
“但去什么地方,我来定。”
沈循策嗯嗯两声,随后一顿,似乎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忍了忍,还是有些担心的说
“济心啊, 你要知道,咱们出去玩,是出去散心, 可不是出去添堵的。”
明济心看了他一眼, 喝了一口茶, 随口道
“所以——?”
沈循策便可怜兮兮的说
“所以……你说要去的地方,应该不会是什么书殿画阁之类的地方吧。”
让他去这种地方玩, 还不如在家呆着呢。
明济心朝他微微一笑,说
“那要看你能完成多少任务了。”
任务?什么任务?
沈循策不明所以的“啊?”了一声, 明济心朝他怀里那一大堆窝起来的纸张点了一下,面无表情的说
“这些东西,全部亲自重写一遍,就在这里写,也不必回去王府了,我会派人去告诉姐姐,你今天在这里留宿。”
“啊?!”
沈循策彻底惊呆,满脸崩溃,这种事情不要啊!
他连着侍从一块写了大半天才赶出来……现在要他一个人重写,而且还要在明济心看顾之下,这岂不是代表他要通宵一整晚吗!
可惜,明济心面冷心狠,完全不在意他的哀嚎。
沈循策悲从中来,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明府,明济心这人会需要自己来安慰他吗?简直是自取其辱啊自取其辱!
然而他再多悔恨也于事无补,只能生无可恋的握笔抄写,途中还要被看热闹薛寄月明嘲暗讽,更是委屈兮兮,一时间明府书房怨气冲天,侍从来往小心翼翼,直到世子抄完所有文章,阖府上下才算松了一口气,龙王府内得到消息也跟着轻松许多。
于是接下来,才欢快的准备春游之事。
缕春城内人来人往,颇为频繁,城郊却已经冷清不少了。
明济心带着沈循策,与薛寄月一块坐车出城,又带着好些侍从,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城郊斜月坡野炊。
留了几个侍从准备野炊之物,薛寄月挎着弓箭,带着另外一部分去了山林里去打猎,明济心与沈循策便坐在河边钓鱼。
斜月坡下有一条宽河流淌,只是这河水清澈见底,清冽甘甜,却并不见多少鱼虾游行。
沈循策是没什么耐心的,钓鱼钓了一会儿,连个鱼的影子都没见到,立刻便有些暴躁,将鱼竿猛地往水里一甩,气道
“这什么河!连个鱼鳞都看不到,怎么可能钓的到鱼!”
明济心悠悠看了他一眼,正要说什么话,另外一道充满怒气的声音便遥遥传来
“你做什么?!鱼都被你吓跑了!”
谁说话?
沈循策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明济心凶他,但是明济心分明没张口,神色也没任何不悦的情绪,只是视线朝着他的身后看去。
沈循策顺着他的目光扭头看去,便见一个四肢细长的瘦高少年站在身后几十步远外,手里握着一只竹竿,正怒气冲冲的看着自己。
沈循策眯了眯眼,同样很不愉快的朝他喊道
“这河里就没有鱼,你钓不到怪我做什么。”
那少年不屑道
“手艺差就是差,怪人怪河,不如怪怪你自己,怎么这么笨,连条鱼都钓不上来。”
“嗨,你——你竟然敢嘲讽本少主,你是不是找死!”
沈循策说着便扔下鱼竿,捋了捋袖子,怒气冲冲的就朝那少年跑了过去。
明济心摇了摇头,懒得开口阻拦他,只是老神在在的坐在原地钓鱼。
沈循策确实是想过去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打一顿的,然而当他看到那少年脚边粗糙的竹篓里已然有小半篓活蹦乱跳的鱼之后,立刻嘿嘿一笑,把全都抛之脑后,朝着那少年笑道
“你还真是钓鱼高手啊,哎呀,真巧,我正好是烤鱼高手呢。”
那已经做出戒备姿态的少年大概从没见过变脸如此之快的人,一时间目瞪口呆,随后又分外无语,并不怎么想理睬他,转身盘膝坐了下去,是要继续钓鱼。
沈循策是早就被三天一小骂十天一大骂中训练过来的,这少年的冷脸岂能让他退缩,于是沈循策便蹲在少年身边,十分热络的和他讲话。
“我叫沈循策,你呢,你钓鱼真好,教教我嘛。”
少年冷漠的拒绝
“我的鱼都被你吓跑了,不教。”
沈循策凑到他身边坐下,嘻嘻笑道
“哎呀,我不是不知道你有本事,你教我嘛,我教你烤鱼,还能烤蘑菇!啊,你看你穿的这么破旧,是不是缺钱,我给你钱也行,哎,我也能帮你找个活计干啊,我可是少主,龙王府的少主!帮你找个赚钱的活计,还是小事一桩啦……”
沈循策絮絮叨叨,锲而不舍,自言自语,终于是把人烦不胜烦,又或许他虽然烦人,说出的话却也叫这穷苦少年动心。
总而言之,等到薛寄月带着丫鬟小厮打野兔摘野菜采蘑菇,满载而归,他们驻守的营地,已然多了一个名叫辛知燕的少年。
一个父母双亡,每日靠打鱼挖菜过活的少年,甚至连名字都是因为路过的道人看到梁下燕子才起的。
薛寄月同情心起,便想让他跟着自己回去做一个侍从,至少温饱不愁,做得好还能存些银钱,真要聪明有天赋,说不定还能做个管事。
但是辛知燕却拒绝了这个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以后要做大将军,出人头地,不是去做家仆侍奉人的。”
他一本正经的说出这些话,却引来周围侍从们充满嘲讽的哈哈大笑,薛寄月也朝他挑了挑眉,并没有被驳面子的恼怒,只因为这样的话从一个连吃饭都是问题的人口里说出来,太过于荒谬了,听到耳朵里,反而不觉得冒犯,只感到好笑。
薛寄月“嗯”了一声,忍笑道
“好吧,小燕子,我家仆人是没做大将军的前途咯,祝你成功。”
沈循策笑的东倒西歪,连手里的鱼也在火里过了一圈烧的焦黑,他咳了一声,说
“我家的可以,哈哈,三天后你来缕春城内龙王府找我吧,嗯,给你安排个侍卫的活计当当——你想当将军,可是要从侍卫做起来的。”
辛知燕看向他,此刻当然知道了这群人的身份,听到沈循策的话,很认真的点头
“我记下了,我会去找你的。”
沈循策自顾自笑着,也没多谈这个,便招呼人收拾东西来准备餐具。
一派忙碌的背景之中,明济心看着眼前的火焰,开口淡淡说道
“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辛知燕抬头看向对面那位从始至终也没笑话他的人———虽然也并没开口认同他的大话就是了。
他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辛知燕却是摇了摇头,然后坚定的说
“我不怕任何困难。”
他是如此坚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所以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明济心抬眸看了他一眼,并不在多做劝慰。
三日后,龙王府门口,辛知燕从半夜等到凌晨,再等到日上三竿,被门口的侍卫驱逐数次,终于等到了龙王府世子在一群锦衣少年的拥护之下出门。
他从树下起身,挡住了这群少年人要去玩乐的路。
“哪里来的乞丐?!快滚!”
不等沈循策开口说话,其他的少年已经皱眉驱逐,周围早就注意到这个蹲在一旁的少年,此刻见他竟然要拦世子的路,连忙跑过来,架起来这乞丐的双臂,就要将他拖走。
然而这乞丐看着瘦弱,力气却大的吓人,一阵挣扎,竟然把两个侍卫撺弄在地。
辛知燕拦在沈循策面前,开口说
“三天前世子说要我来这里,可以让我做侍卫,我来了,去哪里做侍卫?”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满头雾水,不知道这哪里来的乞丐发什么疯,倒是沈循策眯着眼看了他半天,才想起来这么一件事情。
不过,随后,他便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周围的少年连忙问他怎么回事,沈循策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的把当天的事情说出来,于是让一圈的人全都跟着笑的东倒西歪,又围着圈来嘲讽他。
“凭你也配?以为龙王府是谁都能入的吗?”
“哈哈哈一个乞丐也想做将军,真有志气啊,你能做将军,我还做圣天子嘞。”
“你不知道我现在说一句话就能做将军吧,至于你,到死也只能是个乞丐啦。”
“好啊,你也敢说世子笨,看不把你打成傻子,让你知道到底什么才叫笨蛋傻瓜,还不自量力教世子钓鱼,把你的手废了,看你还怎么得意,还怎么钓鱼!”
不知道是谁说的,也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脚,辛知燕在一阵阵推搡之中,便被一群少年人围在中间打了起来,他有再大的力量,怎么能抵得上这一群纨绔子弟的围殴,更何况他想反抗的时候,就听见沈循策说
“别动!你敢还手,我就让你一辈子也当不了侍卫,更别想带兵做将军!”
第112章 苦肉之计
辛知燕咬了咬牙, 还是忍了下来,不再做任何的反抗,只是曲身抱头, 承受一道道如雨水滴落的拳打脚踢。
等到王妃听闻门口有打斗的消息, 从龙王府内出来, 让人拨开混战人群时,那被殴打的小乞丐已经浑身沾满泥土, 本就破旧的衣服更加褴褛,青皮肤上青青紫紫, 甚至渗出血痕,鼻青脸肿,看不出一个人样。
王妃连忙让人扶起来那少年, 吩咐左右将人带去医治,再来送些银钱给他作为补偿。
吩咐完毕之后,又怒气冲冲的看向那群少年。
那些纨绔子弟当然见势不妙,早就散去了,只剩下沈循策一个人没有地方跑,只能站在原地, 承受王妃的怒气。
到底是自己的独子,王妃纵然再多气愤,也没有真的当着诸多城民的面来教训他, 只是只是点了点沈循策的额头, 气道
“我看是把你宠的越发无法无天了, 这种事情你竟然也能做的出来,跟我回去, 以后不准出门!”
沈循策苦着脸,想说什么, 却被王妃一把拽着衣领拖了回去。
辛知燕被人架着拖到了一旁,看着沈循策就要从自己眼前离开,忍不住有些凄厉的大声喊道
“你说过的话,究竟算数吗?!”
沈循策听到他的声音,果然停下脚步,然而却只是回头朝他眨了眨眼,吐了吐舌头,那在旁人看来,完全是戏谑嘲弄的意思。
王妃猛地将他拽了回去,又说了什么,沈循策垂头丧气的,没有回过头再看他一眼。
辛知燕双目通红,死死地盯着那扇龙王府的门,直到它彻底关闭,才绝望的收回双目。
身躯被侍从拉扯着,是要带他离开,辛知燕一阵挣扎,竟然真的挣脱了侍从的搀扶,而后不顾旁人嘲弄的目光与言语,握紧了拳头,埋头朝外行去。
他独自一人漫无目的的走在街道上,沈循策出尔反尔的戏弄,满身伤痕的疼痛,旁人嘲讽奚落的言行,具化作愤懑一点点堆积心中,已经到达巅峰,却不知道要怎样发泄。
心中只一遍遍的想:
出身卑微,难道就不能出人头地?
身份地下,难道就活该被嘲讽作弄?
真心求愿,难道就只是别人眼中的一个笑话?
“被如此践踏,你恨他们吗?”
当然恨!怎么不恨!恨不能一拳打在这些人笑嘻嘻的脸上,让他们——
等等——
辛知燕忽然一顿,他意识到刚才那句话,不是自己脑海中想象,而是有人说出来的。
他猛地抬头,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巷道。
这条巷道内,除了他之外,就只有眼前一个灰衫黑裤,留着山羊胡须的老者。
但他并不认识这个人。
辛知燕立刻朝后躲了一下,小心的问道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成为谁?”
那老者双眼如炬,似乎看穿他的内心
“被肆意欺凌的乞丐,还是统御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显然他也见到了刚才龙王府门口发生的一切。
辛知燕立刻想起来那群人听到自己志向之后发出的嘲笑声,以为这老头也是来嘲笑他的,立刻充满抗拒的说
“和你没有关系。”
“我们是同类,同样憎恨九龙部,怎么没有关系。”
那老者嗤笑一声,并不在意他抵触的情绪,自顾自的说道
“龙王部与其附庸,骄奢淫逸,轻浮无能,不过是凭借一条龙脉凌驾人间界之上,作威作福罢了,若没了龙脉,他们,又算什么东西呢?”
这样的话……
辛知燕骇然的看着眼前这大言不惭的老者,这种话,也能够说得出来吗?
然而老者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冒犯的话,他看着辛知燕,接着刚才的话说
“你要做大将军,不如告诉你,你是在做梦!什么大将军,都是九龙部与附庸他们的名门之间的玩物,你也看到那些名门子弟的言行了,你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供给玩乐的蝼蚁,你如果出身名门,要做将军或许轻而易举,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但你是一个乞丐,那就算是一个小小的侍卫,也是你到死都不可能够接触的位置,你想做将军,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自己来创造一支属于你的队伍!”
辛知燕已然目瞪口呆,半晌没有回过神来,这是他从未听到过的言语,太过于大胆与荒唐,如果当做别人的面说出来,只怕要立刻被拉走坐牢,甚至砍头,但,但……
辛知燕在震惊之外,心中却并没有想送他去见官的意思,反而……生出丝丝缕缕的松动与向往……
他艰难开口
“我……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老者道
“因为我从你身上,看到我的影子,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影子。”
这话把辛知燕吓了一跳,他左右看了看,并没有看到多余的影子,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抬起头充满疑虑的看着眼前之人
“什么叫做,从我身上看到你们的影子?”
“因为我们怀有同样的心情啊,对九龙部的憎恨,对一切不公的愤懑,对所有命定的不甘。”
那老者神色有些癫狂,又带着莫名的激动,连带着声音也高亢起来
“想要打破这被束缚的枷锁,想要得到更多的力量,想要让曾经折辱你的人踩在脚下,想要……改变穷困的命运,成为统御九州的存在,我们的心,都是一样的,我看到你,就像看到曾经被欺辱却又无能为力的自己,所以我出现在你的面前,想要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变强大的机会,少年人,你也不甘心,就这样忍辱下来,过到处被人鄙夷欺辱的日子吧。”
辛知燕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但也不可抑制的为他所说的话吸引,漫长的沉默之后,一道声音从辛知燕的喉咙中发出。
“你们……是谁?”
他们对视着,从那位老者的口中,辛知燕听到了五个字,那是他征战天下,成就一代名将的起点。
“万灵承天会。”
——————
寒风掠过,静水生出阵阵涟漪。
“这是你的办法吗?”
希夷观枯寂湖上,一轮水镜悬空其上,镜内映照的恰是辛知燕与那位老者对话的场景。
一侧飞升石台上,白尽欢跪坐其上,与微风之中衣袂飘飘,看着水镜之中,辛知燕被说动,跟随那老者隐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辛知燕他并不陌生,或者很熟悉,从万灵承天会出来的名将,最擅长以少胜多。
在原本的设定之中,辛知燕进入万灵承天会的契机,乃是缕春城的灾祸发生之后,通过万灵承天会的招募进入其中,几年之后才与乱世之中和明济心重逢,而后被明济心……挖了万灵承天会的墙角。
现在倒是提前被明济心找到了,演了一出苦肉计,主动送他去混入万灵承天会。
但现在才想起来送人进入窃取信息,应该有些晚了。
白尽欢垂眸饮下茶水,慢声道
“看来钓到的不过是一尾小鱼,你的期望落空的几率很大。”
那老者不过是万灵承天会中普通的一员,万灵承天会要扩大实力,当然要先扩充人数,这目的层层分发下来,老者身为底层的一员,当然也被分配了拉人的任务,所以他主动现身拉拢辛知燕,也并不是真的觉得他天赋异禀,仅仅是……
想凑个人头数。
再说以辛知燕的演技,白尽欢不是很有自信他能做好间谍工作,毕竟自己似乎并没有设定过让他发挥演技的场景。
还好,明济心也同样没打算让辛知燕做卧底或者间谍去立刻偷取情报,而只是助他混入万灵承天会而已,其余任由他自由发挥。
“他能在万灵成天会中活下去,就是我最大的期望。”
对面,明济心同样跪坐在石台上,抬头看着水镜内发生的一切。
从那位老者出现在辛知燕面前的时候,他的计划已经开始生效。
万灵成天会对九龙部了解的太过透彻,而他却对万灵承天会知之甚少,除却万灵承天会自行暴露出来的踪迹,其内部境况究竟如何,可以说一无所知。
但已经到了不得不去深入了解对方的时候,其实已经太晚,但总不能真的什么也不做,完全坐以待毙。
如此,他就需要一条途径去了解万灵成天会,或者讲,需要埋下一枚棋子。
这一枚棋子绝不是任何曾和他,和龙王部接触过的人,也必须是和九龙部有仇之人,才能成功混入其中被接纳。
辛知燕是很好的人选。
许久之前,在万灵承天会还没出现之前,那时候,王都春陵卫的蒙将军,因一人猎杀数十条猛虎而成名天下,沈循策对其崇拜有加,也很想一个人去探险猎杀猛兽,但这种提议显然并不会得到任何人的认同,最后,他只能来烦明济心。
明济心烦不胜烦,终于还是答应和他一道去郊外探险,没遇到什么险,倒是碰到一个正拉着一卷蒲席往山里走的小孩子。
那少年十分瘦弱,拉的是他病逝的母亲,没钱埋葬,只好往深山里去挖坑,明济心与沈循策帮着他将母亲安葬之后,想要带他离开,然而他家住还有病重卧床的父亲,并不愿离开。
干树枝围城的院墙,泥土茅草搭救的屋舍,那就是这少年的家了,甚至连个凳子也没。
他的父亲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时日无多。
明济心也只能叹出一口气,将身上带的碎银留给了这少年,与他约定,如果需要的话,可以随时来王都明府找自己。
第113章 燕知寒门
既然要人去找自己, 自然免不了互通姓名。
“你叫什么?”
那少年还有些拘谨,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小声的说
“辛小子。”
沈循策“哎?”了一声, 神色迷茫了一下, 反应过来之后, 便乐不可支的看着他,忍不住发笑
“这算什么名字啊, 不是开玩笑的吧?”
“……”
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名字太过于随便了,少年的脸一下子通红起来, 又小声的试图挽回一些形象
“我其实还有个名字……以前有个道士到我们村讨饭的时候起的,他说我们的名字只能算外号,出去了不能用的, 所以给我们起了可以用的名字,我们村里所有的小孩子都起过,但是,我那个名字没有人叫过,我也没有出过村子,所以忘了。”
明济心听完他的话, 也弯了弯嘴角,说道
“既然如此,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也给送你一个名字, 可行?”
少年眼前一亮, 充满期望的看向他
“真的吗?”
明济心看了看这庭院内的一切,最后他看到一双燕子盘旋茅草下, 沉思片刻,才说
“你如果不嫌弃, 就叫辛知燕吧,燕落寒檐下,应知贵近门,我想,你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辛知燕满眼疑惑,不是很懂他说的是什么
“什么是出人头地?能睡大床,吃饱饭吗?”
“就是和蒙大将军一样的人啊。”
沈循策抢先一步,充满崇拜的说道
“吃饱饭算什么,蒙大将军可是能猎杀一窝老虎还能全身而退,是九州所有人的榜样,别提多威风了。”
猎杀一窝老虎……但是自己好像都没见过老虎长什么样子。
辛知燕歪头想了想,才有些试探的开口
“就和大头一样吗?”
沈循策随口问道
“大头是谁?”
辛知燕说
“村长的儿子,他能一个人杀大鹅!村里的小孩子都听他的话。”
沈循策:……
这是能相提并论的吗?!
沈循策“切~”了一声,不屑的说
“带一群小屁孩玩算什么,大将军可是能号令千军万马的人,千军万马!懂吗,能叫千千万万人都听他的话哦!”
千千万万人……大头也才能让十几个小孩子听话而已。
辛知燕不由得心生向往,充满期望的问
“真的吗?我能做大将军吗?”
“你?”
沈循策挤眼皱眉的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很想说,做梦比较容易实现这种妄想了。
但明济心却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沈循策便吐了吐舌头,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明济心拍了拍辛知燕的肩膀,肯定的说
“会有那么一天的,只要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辛知燕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少年,过了许久,才很有力气的“嗯”了一声。
便是从此刻开始,辛知燕一心坚信,自己一定能够做统御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但,在此之前,还是先解决温饱问题吧。
辛知燕每日上山砍柴,下山捕鱼,入林采药,进城找活,总有一股与别人不同的自信朝气,他心中所想,自己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早晚会出人头地。
出人头地,他学会的第一个成语,铭记一生不能忘怀。
只是,还没等到他去找明济心寻求出人头地的路子,反倒是明济心要先请他来帮忙了。
演一出苦肉计,进去万灵承天会。
然后尽其所能,努力往上爬。
辛知燕真的被万灵承天会主动找上门,这是一个好的开端,说明这一出戏并没白演。
但正如白尽欢所言,来者显然不是什么大人物。
要完全了解万灵承天会,这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出现成效的计划,明济心也并不奢望辛知燕能够天赋异禀,仅凭几天时间,就能带来什么好消息,这是漫长的暗线,既然已经埋下,就暂且任其自由生长吧。
明济心低下头,很有自知之明的说
“十天之内,我找不到所谓的灵公,也无法确认纠结多少人已经投靠万灵成天会,更没办法阻止灾祸的到来。”
白尽欢静静听他说完,觉得有些新鲜,让明济心一脸说出三个做不到的事情,还真是少见。
“所以,你认输了?”
明济心摇了摇头,道
“这些我都做不到,但我总可以将要发生的灾祸,降到最小,但这需要您的帮助——”
沉默了片刻,他又郑重的看向坐在对面的人,接着说道
“您那一天说,可尽助力天命与我,今时今日,我能够请您再帮我做一件事情吗?”
白尽欢微微偏了偏头目,道
“说来听听。”
“我需要一场天降异像。”
明济心认真的说道
“一场足以让所有人都不能忽视的异像,这是您应该可以做的事情吧。”
白尽欢与他对视着,看着他坚定的双目,微微颔首,道
“满足你未尝不可。”
说着,便伸出手来,一只乌鹊盘旋在他的掌心,发出声声鸣叫。
明济心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雀鸟,感到有些意外,有些试探的猜测
“这是您的法相吗?”
他听说过眼前之人引走齐经霜时候的场景,如许多人一样,以为眼前的法相是白鹤,或者其他气势凌人的存在,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直小小的雀鸟。
“这么说也不是不行。”
白尽欢朝他眨眼笑了一下,世上万物都是他的法相。
不过,这就没必要解释太多,不然很有炫耀的嫌疑啊,当然会被认为自己故意敷衍,也不一定。
白尽欢起手一扬,雀鸟振翅而飞,背后是一轮西落夕阳,映衬着粼粼湖水,似乎也被沾染红色的霞光。
“夕阳如血,群雀逃天,足够用来警示世人吗?”
————
夕阳一寸寸落下,及至暮色四合,明济心才怀抱着一只签子,神色仓皇的下山。
未曾过夜,缕春城内便起了流言,言说明小公子在希夷观求签,连求三次,都是下下签,签上是一轮血阳映逃雀,解签说夕阳如血,群雀西逃,是大灾将至的预兆。
只是这日求签之后,明济心便闭门不出,有人想要打探具体的底细,去希夷观问,观内道人却三缄其口,去明府拜访,明济心也闭门谢客。
这件事情,也不过是小范围交好亲友之间的好奇,本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然而在明济心求签后的第三日傍晚,缕春城内血光漫天。
先有大风呼啸,而后夕阳惨红如火如血,笼罩整个缕春城,乃至霖州境内,都弥漫着血色余晖。
那似乎并不是夕阳西照,而是真正血染满城。
在大风与血阳之下,无数乌鹊凄凄鸣叫,如遮天乌云朝着西北方向,逃窜而去。
高楼上铜铃阵阵,白尽欢居高临下,衣物发丝,皆随风而荡,飘摇不定。
他垂眸看着异像之下的城镇,人群三五聚集,脸上或有惊异,或有惶恐,全在思索这异像究竟预兆了什么。
轻叹一声,白尽欢俯瞰人间界,轻言缓语,落入风中
“天命已尽,人事如何呢?”
无论狂风与夕阳,具不解其中意。
——————
突然发生的异像,似乎表示着不好的预兆。
以至于在薛凭兰薛夫人的寿宴上,宾客们在献上自己的贺礼之后,便聚在一起,不约而同的热烈讨论起那诡异的夕阳究竟为何发生。
“我听说曾经有人受到冤屈而让六月飞雪,可能是有人出现了冤屈吧。”
“不不,你们听说明小公子求签的事情了么,说是血色夕阳群鸟逃窜什么的,是不好的预兆,要发生灾祸啦。”
“呸呸!薛老夫人的寿宴,说什么灾祸丧气话,小心明府的人把你轰出去。”
“不过话说回来,希夷观这么多年,还真从没见过这样的签像……”
“……”
众说纷纭,虽然是作为一则奇事来进行探讨,心中却也不由生出不同程度的疑虑。
及至明济心自己来说出这件事情的时候,更叫人心惊胆战了。
而直到夜晚临近,关于这异像的探讨才逐渐被晚间宴会所取代。
薛夫人的晚寿宴如往年一般设在凌波湖旁的翘翠阁,正对着湖中心的玉钩台,按照惯例,翘翠阁与玉钩台会同时出演舞乐,及至晚间酉时会放烟花,一直延续子时才会停歇。
沿湖三十六亭台皆设了宴席宴请宾客,而凌波湖旁也早已经聚满了前来观看宴会的行人,玉钩台的舞乐,正是为了让行人也能够观看。
薛夫人的寿宴,一向是与民同乐。
暗中的流言似乎影响不了玩乐的众人,或者在舞乐之中,早已经被人们抛之脑后。
直到明济心出现。
舞乐停歇,等待烟花绽放的期间,众人已经落座,做好了饮食赏烟花的准备,然而在开宴之前,本该惯例是薛夫人开场讲话的时候,进入高台之上的却是她的儿子明济心。
看到他上台,众人虽然有所意外,却也正常,毕竟明大小姐入了王府,薛夫人膝下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孩子,若说想要借此机会来历练儿子的能为,也算正常。
然而明济心开口讲话,却并不是为母亲贺寿,竟然是让众人早日离开绿春。
“天降异像,是因为缕春要发生灭顶的灾祸。”
明济心一句话,如石破天惊,叫人立刻停下各自的交谈,都震惊或迷茫的看向他。
一时间热闹喧哗的宴会,立刻变得寂静无声。
坐席之上,他的父亲蓦然起身,面色阴沉,母亲也为明济心的话震惊,没想到明济心早些时候,来找自己请求这点间隙的时间交由他来安排,竟然是说这样的话,却更担忧的看着明显被儿子放肆言语激怒的丈夫。
正在斗嘴的沈循策与薛寄月也吓了一跳,甚至忘了彼此间的争斗,齐齐看向明济心的方向,若不是气氛瞬间压抑下来,他们两个只怕要惊异的叫起来,饶是如此,两个脑袋凑到一起,也是小声的喋喋不休了。
薛凭风与诸位宾客言谈事情,却也是被明济心这一番言论中断了研讨,宾客们纷纷问起明济心这是何意。
薛凭风若有所思的看向明济心的方向,听到众人的询问,也只能苦笑一声,无奈道
“我也想知道,我这位外甥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向来很有自己的主意,但今日之事……在姐姐寿宴上讲这样的话,实在有些欠妥。”
这是欠妥么,这是完全的耸人听闻啊。
然而明济心却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话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一般,他取出自己从希夷观带回来的竹签,叫所有人都能看一眼签上的字。
竹签墨字,写的是:
“一江夕阳如血染
满城雀飞西北云
此间山河难枯尽
他年再迎一缕春”
“缕春或许将有大祸,诸位最好做好逃亡的准备,今夜欣赏烟花之后,就请各自行好吧。”
明济心一字一句,说的十分平稳,既然找不出万灵承天会到底在缕春已经安插多少的眼线,那不如让所有人的恐慌都调动起来,随时做好出逃的准备。
但这还不够……寻常百姓最好能逃离灾祸,但缕春却还需要有人守在这里。
他还需要做更多的事情以预防才行。
不过当下他更多的话已经说不出来,因为父亲明稳已经赶到了台下,对他怒目而视,让侍从上台将他扭送下台。
侍从们自然是不敢扭送的,只是上台之后站在他的身侧小声哀求,明济心叹出一口气,便下楼去了。
普一到了台下,父亲便气冲冲道
“跟我过来!”
随后拂袖而去,明济心看着父亲怒气迸发的样子,知晓这次是真的惹怒父亲,与随之赶来的母亲对视一眼,便跟着离开了。
薛夫人一阵心惊肉跳,是生怕夫君为此责罚明济心,却也不能放下诸多宾客不管,只能担忧的目送父子二人离开,薛凭风与两个小的也已经走过来,见姐姐一脸焦急愁容,薛凭风便道
“姐姐说几句话,就去看看吧,此地有我照料,姐姐不必担忧。”
薛夫人朝他叹了一口气,也只好如此,于是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上了高台与诸位宾客说了几句感谢之言,自然也安抚了一番,才又下楼,连忙追随父子二人去了。
明稳一路走到了一处寂静无人的亭内,回过头看向明济心一脸平静,丝毫不觉自己做错事的样子,几乎是气得咬牙切齿
“我看你是越发自作聪明无法无天了,你还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母亲的寿宴,全被你毁的一干二净!”
明稳说着,又在亭内来回走动,或许该庆幸亭子里没有棍棒之物,不然,只怕气上心头,少不得真正动手打骂。
第114章 全被反驳
明济心垂手低眸, 显然也知晓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过于冒险,只怕要让不少人紧张起来,听到父亲的呵斥, 倒还能语气平静的接话。
“我今天上高台讲话, 是和娘亲说过的。”
明稳不以为然道
“哼, 我却不信你告诉了你母亲要说的是什么,怕是你借着你母亲对你的偏宠, 用了手段哄骗你母亲罢。”
明济心:……
果然是知子莫若父了。
他确实没和他娘说自己上台是要讲什么,不过, 从来母亲都是支持自己的所有决定,是以他觉得说与不说,差别不大。
明稳见他低头不语, 便知道自己猜测不错,怒火又涌上来
“当真是对你太过放纵,才叫你今天如此放肆!欺骗你的母亲不说,还要用这些胡言乱语引起众人的惶恐,莫不是仗着你的身份,所以肆无忌惮, 可知若你今日是个白丁,敢如此妖言惑众,这会儿你就已经下到牢里去了!”
明济心皱了皱眉, 猛地抬头, 底气十足的反驳
“我并不是胡言乱语, 缕春要出灾祸,难道我要冷眼旁观, 不该及时提醒?”
明稳不屑道
“你口口声声说缕春要发生灾祸,灾祸从何而来?”
明济心坚定的说
“万灵承天会。”
明稳嗤笑一声, 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便知道你要这么说……你是真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还是又只是自己的主观臆测?”
明济心:……
他有证据,却无法展现出现,况且答应过那位碧血阁的杀手,不将其牵涉在内,因此当下,竟然真的好像一切不过是他自己的想象。
但——也不是完全无话可说。
看着父亲全不在意的表现,明济心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切的说
“父亲难道真没有察觉吗?缕春城内几日内连续多人死于碧血阁手中,这已经是预兆了,碧血阁杀人,是为万灵承天会,但这些人死前谁知晓他们就是万灵承天会之人,渗透埋伏如此之深,父亲当真以为万灵承天会对缕春没什么想法吗?而今碧血阁出手,岂不正是说明,万灵承天会要对缕春不测,故而活动起来,才引起了碧血阁的注意?”
“你莫不是要告诉我,碧血阁是什么为国为民的好地方,你若真是这个意思,我却要大笑了。”
明稳面色如霜的听他自以为是的分析,听到对碧血阁的评价时,更是不加掩饰的冷笑一声,是十足的鄙夷
“碧血阁有说过他们只为针对万灵承天会么?不过是外界的猜测,竟然让你也信以为真,你若说万灵承天会将要对龙王部,对缕春不测,所以需加提防,眼前碧血阁却是实实在在的已经肆意杀人,岂不是更该进行戒备讨伐吗,你怎么却半点不提?!”
“父亲……”
明济心这才从父亲的语气之中,听出他对碧血阁的不满。
是了,虽然世间传闻,碧血阁与龙王部有关……但那毕竟是传闻,至少碧血阁和霖州龙王部是决然没有关系的。
况且龙王部之间也并非是全无隔阂,而今碧血阁无视霖州的龙王部擅自刺杀生事,要龙王部对其视而不见或毫无意见,当然不可能。
事实上,看父亲的态度,只怕对碧血阁很是忌惮厌恶了。
如此,再接着这件事说下去,也没任何意义了。
眼看父亲半点不信自己的说辞,明济心只好换一个方向来说
“可我求来的签上面,也预兆了祸事将要发生。”
“希夷观的签子,你竟然也能深信不疑,引以为据——”
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明稳厌倦道
“只有你聪明,可以提前预知吗?你真要有这种本事,早些年就送你去道门修行了,用得着今天才突然发现你有这种能力吗,再说希夷观真要这种本事,天下第一的宗门,也早该轮到它坐了!”
明济心:……
一句句的言语,全被父亲一句句毫不留情的反驳。
明济心感到一阵无力,又不免生出烦闷,也没任何再试图去说服父亲的想法,只索性道
“总而言之,父亲是不信我就是了。”
明稳道
“你让我怎么信?”
明济心只撇过头去,一言不发。
薛夫人赶到时,便见父子二人冷面相对,她走到二人中间,左右看了看,无奈叹气道
“这是做什么呢?济心纵然言行有些放纵,却也是一番真心实意的为缕春担忧,夫君也不该如此苛责啊。”
明稳听她这对明济心的全然偏颇之言,便
“就是因为你太惯着他了,才让他这么放肆,随随便便,就敢讲这些动摇人心的言语出来。”
薛夫人道
“他是我儿,我不惯着他,惯着谁?再说,济心向来稳重,他既然能这么说,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明稳摇摇头,知晓今天是不能再继续说下去了,于是也只能振袖一拂,道
“你自己在此,想想清楚吧。”
说完,便抬脚离去,只是走到台阶处时,又顿下脚步,略一沉思,背对着他冷声道
“以后不准再去希夷观了,我说你这些天怎么总是往希夷观跑,真是被那群吃香火钱的道士迷蒙住了,你安生在家待几天,读书写字才是正经事,至于缕春城内诸事,还轮不到你来多管。”
说完之后,这才真正离开。
薛夫人阻止不得,连连叹气,回过头看向明济心,又忍不住来为他说父亲的好话
“济心,我知晓你被你父亲呵斥心中难过,但你也要知道,你父亲是不想让城内陷入慌乱,并非是真的对你不满。”
明济心动了动眼睛,没接这句话,只是道
“娘亲,我都知道……娘亲不必为我担忧,此处风寒,娘亲莫要着凉,还是先回去吧,就让我一个人在这里静静。”
薛夫人见他情绪低沉,怕他回去位上又受质问,只好道
“唉,也好,我让人在外厢守着,过会儿回府,我再派人来找你。”
明济心嗯了一声,朝母亲微微一笑,看着母亲走远,才收敛笑意,一脸冰冷的转身,看向庭外被烟花灯火照耀的粼粼湖水。
听着隔水传来的阵阵欢呼惊叫,看着头顶绚烂烟火,他并没感觉到半分欢快激动,只觉得心神俱疲。
不多时,身后又传来两道轻声奔跑的脚步声。
片刻之后,明济心的身侧便探出了薛寄月的脑袋,担忧的抬起头看向他,难得轻声询问
“表哥,我刚才听我爹爹说,这次回去的时候,可能要将姑母也接走去簇锦城住一段时间避暑,你要跟着一块去吗?”
她的话音落下,沈循策也自另外一侧探头,同样抬着头看他,小声的试探问道
“济心,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他和薛寄月刚才躲在拐角处,自然是听到了外公对明济心的严厉呵斥,这可是太过少见的事情,让他们一时并不敢过去,等到外公走了才敢悄悄的走来,看着明济心沉寂的表情,也不敢和他嬉皮笑脸,胡乱称呼了。
明济心没有回答他们两个任何一个人的话,闭了闭眼,坚定的说道
“我要去见王上。”
——啊?!
“你要见我父王?”
沈循策快速眨了两下眼,是有些意想不到他说出这样的话
“好端端的,这是为什么?”
自然是——
为了缕春的未来。
然而就连自己的父亲都无法对他加诸信任,王上又怎会对其所说的灾祸全然信任呢。
缕春一派繁华景色,花团锦簇,包括霖州之内,或许,但整体来说,仍算是生活平和安稳,突然之间叫人信任这种日子很快就会被打破,不也是十分困难的事情么。
王上听他讲关于灾祸的分析,倒是没父亲那么激动与严厉的呵责。
只是听到他说,要以龙王府的名义,请各处守卫士兵加强训练巡视,甚至在缕春乃至霖州进行大范围的搜查时,终于是也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王上伸手制止了明济心接下去要说的话,又让他近前去,好生打量了一番,才开口说道
“济心,我知道你一心为霖州着想,策儿将来有你辅佐在侧,孤心甚安,但你如今也只是少年,能明辩善思,已是十分出众,实在不必如此谨小慎微,过渡忧思,万灵承天会固然可恨,可没有实质证据证明其对霖州不利,近日也未曾听到霖州境内有万灵承天会来犯,只因你一句话,一道签,就轻易出兵,未免让全城惊慌,叫城民不安,这并非明智之举,也非是龙王部可行之事。”
见明济心好像仍有话要说,王上只是欣慰一笑,又摆了摆手,说道
“好了,孤依然明晰你一腔赤胆热心,可待嘉奖,放心,明日我自然会亲自与你父亲称赞你,今夜已经太晚,不必回去了,和策儿一起睡吧。”
王上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径直离去了。
明济心却并没有跟着离开,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灯火,少有的,感觉到了自己身上出现一种名为可笑至极的愚蠢,这让他感到浑身燥热,那是名为耻辱的情绪占据心绪。
他自以为颖悟绝伦,然而在父亲,王上,甚至一众亲友眼中,不过还是个小孩子而已。
自己以往那么多次当着人群的侃侃而谈,所得到的夸赞,也并不是别人发自内心的认同与赞扬,那不过是——
对小孩子的容忍与宽容罢了。
一直以来,他都不过是沾沾自喜,自鸣得意而已。
明济心扯了扯嘴角,很想也开口嘲笑自己一直以来自以为是的愚蠢,然而却感到一种酸涩从鼻尖眼角涌出。
第115章 郁郁之情
明济心觉得自己似乎也该痛快的发泄一场, 但他到底还是什么也没有做。
只是独自一人站在王府书屋之中,没有侍从进来打扰,也许是王上的吩咐, 知晓他大受打击, 需要一些冷静与自我调节的时间。
静思是一种好习惯。
至少可以让人心无旁骛的去开解自己。
不被理解是人生常事, 不被重视是人之常情,他不必去幽怨旁人的不解, 也不该因此便妄自菲薄。
这样在心中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似乎真的可以让自己的情绪有所缓解。
再来, 比起来放任自己陷入这些糟糕的情绪困境之中,他更应该思考下一步要怎么做。
不过,眼下要做的事情, 嗯,就是先好好睡一觉吧。
毕竟也不是这一个夜晚就能完成的事情。
明济心长呼一口气,自觉心情已经完全平复,才动了动身形,要转身离去,但他转身之后, 却看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道人影。
他愣了一下,才开口说道
“姐姐, 这么晚了, 怎么过来这里?”
身后之人是一身常服的王妃明悦心, 也是是他的姐姐,沈循策的母亲。
此刻她目含担忧的看着明济心, 并没有主动上前和他讲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等着明济心自己从低沉的情绪里自拔。
此刻见明济心终于回神,才朝他走过来,开口问道
“你想通了吗?”
明济心神色微妙流转,也只是扯了扯嘴角,轻声道
“没什么想的通,想不通的,不过是更加清晰的明白了一些事情而已。”
明悦心看他神色仍是郁郁,也知他今夜深受打击,心中绝对难过,当下也只是轻叹一声,说道
“我带你去策儿的寝殿,走吧。”
这种事情,随便找个侍从引领也就是了,姐姐却亲自前来,那只有一个原因,是有话要和他说。
明济心垂眸,说了一声“好”,就跟着明悦心走了出去,朝着沈循策的寝殿走去,一众侍从只远远地缀在身后,留给他们姐弟二人足够的单独空间。
明悦心亲手提着一盏琉璃灯,快了明济心半步,照着前方游廊,开口说话,亦是为难,是觉得要说的话,或许对明济心仍是打击,但却不能不说。
“方才你与王上的交谈,我在门外听得清楚,济心——姐姐说一句无情的话,无论你什么时候提起这种要求,王上都不可能为了你一句话,就进行大规模的侍卫调动的,即为一州之主,龙王府稍动,比你当着千万人的面讲话更加会引起实质性的混乱,这不是王上想看到的,所以,你莫要怪王上不肯如你所愿。”
明济心摇了摇头,尽量以轻松的语气说
“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事实上,我其实已经后悔今夜来此打扰王上,我今日的言行,太过于冲动莽撞了。”
“但愿这是你真正的心情。”
已经看到沈循策所居寝殿的璀璨灯火,明悦心却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向他,说道
“我有一千亲兵,也只有这些,可以完全交付给你调度。”
什么——
“姐姐?”
明济心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意外,他从未想过这件事情,明悦心看出他的惊讶,弯了弯眼睛,有些惆怅的说道
“龙王部不可妄动,你的言语也过于惊世骇俗,教人难以置信,但你是我看着长大,我知晓你不会无缘无故来做这种引起恐慌的事情,思来想去,我仍想让你放手去试一次,可是,这也是我第一次希望——”
明悦心顿了一顿,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叹道
“你的担忧,真正是出于小孩子对未知的恐惧,而讲出的胡言乱语。”
明济心抬起头看着眼前姐姐担忧的目光,歪了歪头,顺着她的话说道
“我也希望,如果无事发生,明年母亲生辰,我就再次登台,道歉谢罪。”
明悦心便摇头笑道
“那倒也不必,我怕你又要将爹爹吓得心脉乱跳了,他老人家,可经不起你的折腾,我可是听说爹爹回去掀翻了书案——你也真有本事,能把爹爹气到这种地步。”
明济心:……
明济心一时有些心虚。
父亲虽然有些迂腐,却并没真正过多的管束自己,纵然有时自己出言不逊,父亲也只是露出不悦神色,从未真正和他动怒,可是自己这次的言行,实在是过于叛逆了。
但若说要为这件事情去道歉认错……那他还是叛逆一次吧。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
话说回来,别人家的孩子好像都会有那么一段时间人嫌狗憎,姐姐是温柔可亲之人,当然从未有过这种时期,自己虽然有时候口不留情,却也没闯祸捣乱过,父亲若没这种为子女之事头疼动怒的经历,人生也少了一些乐趣嘛。
明济心便随口道
“父亲总是息怒不形于色,岂不也说明会有郁闷在怀,我呢,这也算是帮父亲发泄情绪,疏通郁气,说不定还能让父亲身体更好些呢。”
明悦心:……
哪有惹人生气,还说是让别人身体好的道理呢。
明悦心忍不住笑出声,又伸出手点了点他的额头,无奈的说道
“你啊,就是一肚子歪理,我看也不该叫你天才,该叫你怪才,歪才。”
明济心揉了揉被点到的地方,点点头,认同的说
“那也不错,至少和人争辩的时候,不会再被说总是阴阳怪气的。”
“……原来你也知道,你有时候说话很不好听哦?”
“当然知道,但并不想改,我就喜欢看人想说话却又辩不过的样子,既然找上门来,当然要好好招待一番。”
“……”
唉,明悦心这次是真情实感的忧虑起来,真怕哪一天明济心会被人套麻袋啊。
这样说笑着,方才那样沉闷的情绪,也被冲淡许多。
到了地方时,便看到沈循策就站在寝殿门口张望,看到他们的身影,连忙跑了出来。
“母后,舅舅。”
当着母亲的面,他还是不太敢乱七八糟的称呼明济心的,明悦心“嗯”了一声,送他们两个回去寝殿之中,看着他们睡下之后,才放心离去。
母亲离开后,沈循策又活跃起来,朝旁边歪头看去,明济心面无表情,直挺挺的躺在身侧,丝毫没有方才与母亲谈笑的欢快情绪——好吧,果然现在才是明济心的真正表情,他就说被父王否决了一应提议,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能完全将其抛之脑后,心情愉快了。
沈循策小声的问
“济心,你不开心吗?”
然而明济心并不理睬他。
第116章 梦游听瑟
明济心懒得搭理沈循策, 然而对方并不气馁。
还没安静一会儿,沈循策又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悄声说道
“你不要伤心了, 父王不听你的, 那我来帮你。”
他今夜虽然一直在自己的宫殿待着, 却也时刻关注明济心与父王的交谈,自然知晓二人交谈的结果, 很不理想。
明济心眨了眨眼,没什么情绪的问
“你怎么帮我?”
“我——”
沈循策本来以为明济心是不会理睬自己所以才随便说出口的话, 没想到明济心真的会问,这可难倒他了,但是如果讲, 自己只是说着玩的,他又不敢承认。
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沈循策忽然灵光一现,一下子坐了起来,倒是让明济心吓了一跳,怪怪的看向他
“好好地发什么疯?”
沈循策扭过身低头看过去, 兴奋的说
“我可以找我那群好朋友啊,再让他们带上家里的侍从,怎么也能凑几十, 几百, 嗯, 说不定能凑几千人呢。”
越说,沈循策越发自己这灵光一现的想法简直是十分机智, 完全可行,并且仿佛已经看到在明济心所谓的危难来临之际, 自己带着一群子弟突然现身,拯救全城甚至全州的光荣场景,他甚至还幻想沈循策对自己敬佩有加的言行。
于没有等明济心发表评价,他自己便先点了点头表示赞赏,又不忘补充说
“而且如果是你要求的话,他们也不敢不来的。”
明济心:……
沈循策没开口时,自己竟然还真对他的主意抱有期待,果然是自己今天状态太差,出现了幻觉。
他要一群害怕自己,所以被迫前来的纨绔子弟做什么呢。
明济心“啧”了一声,抬手搭在额头上,对此敬谢不敏。
“你和你那群狐朋狗友,他们不来帮倒忙,我就万分感谢。”
沈循策企图反驳
“哎呀,你又没试试看,怎么就知道他们不靠谱了。”
明济心索性闭上了眼睛,慢悠悠的说
“你自己都说了不靠谱,还用我浪费时间去试验一番吗?”
“我——”
沈循策听他对诸位好友如此不信任,很想出口反驳,为他们打抱不平,但是他脑子里快速回想了一遍众人在明济心这里留下的印象,似乎不是吃喝玩乐,就是打架斗殴……完全没好名声可言啊。
沈循策垂头丧气起来,勉强想到一个理由,想说出口的时候,明济心却双眼合上,好像已经睡着了,他叫了几声,对方也没回应。
明济心是打定主意不再和他讲话,沈循策自讨没趣,不多时便放弃了,倒头睡下,他倒是心无挂碍,入睡很快。
在感觉到沈循策已经深睡之时,明济心便缓缓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头顶的帷幔,就悄悄起身下床,走到了外间的窗边坐下。
推开窗子,入目是月光大盛,只是不同白日的清晰明了,夜晚月光照耀之下的万物,都泛着一层模糊的光晕。
庭院楼阁如此,花草树木如此,人也如此。
等等,人——
明济心下意识坐直了身躯,目光落在走廊里那道人影身上,宽袍阔袖,玉冠飞钗,撑着一只华光流转的伞。
明月映照之下,似月光凝聚成型。
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但以他的修为,出现在这里也不算困难。
“大祸来临前的种种预兆,能够警示到的,也只有本身便有所远见预防之人,然而大多数已经习惯安枕无忧日子的人,任凭你呐喊疾呼,能唤醒者,或许不过寥寥数人。”
这是那位来自碧虚玄宫的道君,深夜造访,讲出这么一句话,难不成是特意来观看他的失落之态,讽刺他的空腹高心?
明济心轻手轻脚的走出寝殿,站在门口处,看着他的背影,开口说道
“就算只有寥寥数人能够在意到,也足够了,说明我做这一切事情并没有白费。”
对方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如此失落?”
明济心:……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白尽欢却已经回过头,看着他的双眼,再一次问道
“你的母亲为你辩护,你的姐姐借了亲兵与你,你的外甥也想办法要帮助你,你分明也算得到了信任,为何你的心中,难过郁结之情,仍然存在,无法排解呢?”
明济心:……
明济心垂眸,手指无意识的按压门框。
他不可否认,自己心中的痛苦一层漫过一层,那并非是来源于对霖州将要发生灾祸,而众人却对自己劝告无动于衷的焦躁,而是……因为另外一件他今夜或许才体验,在意到的事情。
那是无法被理解的痛苦。
无论父母,还是姐姐,或者原本就没什么头脑的沈循策,都没注意到的事情,眼前之人却好像早就已经明了一般。
然而这种明了却并没有让明济心产生心意相通或心领神会的喜悦,反而生出一种戒备。
对方如此了解自己,是因为未卜先知,还是果真了解自己,又或者……是其他自己无法猜测的原因?
白尽欢看着明济心渐渐冷凝起来的神色,心中哀叹一声不妙,真是多说多错,自己多逼问这么一句,似乎让明济心生出怀疑了。
于是白尽欢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就这个问题深入探讨,撑着伞沿着游廊缓缓离去。
明济心察觉出他的离开,略一思索,也立刻抬脚,跟在他的身后,沿着游廊往前行走。
明济心没问他为何深夜至此,正如他没有问为何龙王府内巡夜守卫一个不见,也没有问为何走到游廊尽头,一脚踏过,会到了凌波湖之湖心亭中。
寂寂深夜,更显得山湖寂静辽阔,凉风徐徐,波光粼粼,岸边灯火璀璨,影影绰绰,好似霓彩虹光,总看不真切。
而此刻凌波湖上竟然还飘荡着一只画舫,有冷冷琴瑟和鸣之声隔江遥传。
二人站在亭内听了一会儿,白尽欢转了转手中的伞,开口问道
“谢琴明瑟,当年明氏先祖鼓瑟之技堪称一绝,虽然此技并非明氏家传,但想来于此方面,总也少不了多些熏陶,那么现在,你听得出来这曲中真意么?”
明济心看了他一眼,然后侧耳静听,此曲悠扬飘渺,似空寂无情,却又含丝缕悲悯之态。
这并非他所听阅过的任何一首曲子,他一时之间,也无法确定者曲子究竟是怎样的含义。
于是明济心摇了摇头,说
“我与此道,尚且认知浅薄,不能够完全理解这乐曲之意。”
白尽欢又问
“那么,悦耳吗?”
明济心点点头道
“这是自然。”
白尽欢便“嗯”了一声,轻笑一声。
“悦耳就行,有人能够喜欢欣赏,其实已经达到了创造者的目的之一,至于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对吧。”
明济心:……
又是长时间的静默之后,明济心开口说话,是回答方才还在庭院内时,眼前之人所问出的话。
“母亲信任我,是因为一直以来的溺爱,姐姐相信我,是因为想让我开心的偏爱,至于沈循策的相信,不过是自小养成的习惯性依附罢了。”
这并非是真正的认同,不过是情感的驱使。
最后,明济心道
“爱曲者众,是己之幸运,知音者无,总是也难免惆怅。”
他看着那艘画舫,说的是曲乐,又何尝不是自己呢。
“世上知音少,明君更难得,若心神全都放在追寻此道上,大概很难如愿。”
白尽欢朝前走了两步,侧身坐在栏杆上,抬头看向明济心,又说
“其实,出身世代侍奉龙王府之门,在没有遇上知音明君前,得到一个听话的世子也不错,总比日后真正出仕时,遇上一个叛逆惹人生气的辅佐之主好吧。”
明济心动了动嘴角
“退而求其次,您是在安慰我吗?”
“你需要的话,暂且可以这样认为。”
白尽欢歪了歪头,说道
“所以,若你眼前是不被理解的路,不被认同的道,还有坚定走下去的心吗?”
明济心对上他询问的神色,随后又移开目光,看向江上传出乐曲的画舫,片刻之后,他又回过头重新看向白尽欢,语气坚定的说道
“我还有支持我的人,无论原因如何,为了这些支持,我也不会放弃。”
白尽欢便露出欣慰的表情,只是目光打量着他,似乎另有思量。
“这样很好,但还不够。”
不够?什么不够?
明济心难得有无法理解的问题,但对方似乎并没有解答的意愿,他抬起头看了看月色,径直说道
“你该回去了。”
明济心:……
然而眼前却渐渐升起了浓雾,他什么也看不见,等到雾气散去时,却回到了沈循策寝殿之内,坐在床上双手挥动,那是驱赶雾气的动作。
难道一切只是自己做的梦?
明济心一时有些怔忪,沈循策似乎被他的动作弄醒,眯着眼看向他,声音模糊的问
“济心,你怎么了?”
明济心随口应道
“没什么,睡吧。”
他抬起头看向门窗方向,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而已。
可他真的只是梦吗?
明济心若有所思的躺了回去,闭上眼睛,或许是因为将心中所想真正完全诉说了一遍,这次倒是很快睡去了。
——————
一曲终了,熏香也恰好燃尽。
携伞的听客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尚且还有些茫然,仿佛仍沉浸在方才弹奏的乐曲之中。
素夫人起身,绕过瑟案,走到了客人对面的位置坐下,观察着客人的神色变化,开口试探问道
“道君以为,此曲演奏如何,可还让道君满意?”
第117章 赠曲明主
白尽欢收回散乱的神思, 看向眼前的女子,伸手递给她一只长盒,笑道
“自然是美妙至极, 果真不亏是天音素手之名, 此曲赠与夫人, 当真得遇明主。”
眼前之人乃是朝暮巷及乐坊坊主,名曰素湘, 世人习惯会尊称一句素夫人。
及乐坊是九州闻名的舞乐之处,身为坊主, 素夫人自然早就不轻易在人前显露技艺,此行特地而来,是因为白尽欢送了半副琴瑟和鸣的曲谱到及乐坊, 言说需要坊主帮忙做一件事情,事成之后,才会给出下部曲谱。
坊内众人自然对此加以戒备,素夫人也有所怀疑,但这半阙曲谱却让她为之惊叹,若轻易放弃, 实在不舍。
于是便现身一见,是想先听听对方的要求,若是在可行范围之内, 出手相助, 也不是不行。
然而预想之中的刁难并没有出现, 甚至可以说相当容易,仅仅只是请她用瑟与今夜在湖上拨弄这上阙曲谱而已。
或许是过于简单的要求, 叫坊内弟子皆以为对方此举必然有诈,劝说她莫要赴约, 或者暗中坐下排布,一有异常,也可以立即支援。
只是素夫人思来想去,仍是决定遵守约定,孤身前来。
虽然赴约,却也没放下提防,这位道君点燃熏香时,不是没有以为有古怪的地方,但此香颇有稳神定心之效,使人心旷神怡。
且对方点燃熏香之后,便坐在桌案旁边闭目静听,不再有其余任何的言行。
直到此刻打开木盒,果然看到下半阙的曲谱,素夫人还有些不可置信,大概没想到对方的要求竟然真的这么简单,心中又涌出一丝愧疚,大约是以为自己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过是江湖道友之间的调侃,道君说笑。”
素夫人合上了木盒,听到对方肯定的话语,亦是展露笑容,随后坐直身躯,诚心实意的感谢。
“还要多谢道君赠曲。”
白尽欢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如此
“不必多谢,佳曲赠,真要说起来,让坊主深夜赴约鼓瑟,是我该说一声抱歉,太过叨扰坊主了。”
“得此佳曲,纵然彻夜,妾身亦是甘之如饴啊。”
这就更不必讲说抱歉了,素夫人含笑摇头,又有些疑惑的询问
“只是不知道君为何要选在深夜湖中听音,可是有其余深意?”
虽然今夜唯有鼓瑟者一人,听曲者一人,但素夫人总觉得,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有些事情,好像与暗夜之中悄悄发生了。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呢。
总不能实话实说,讲用瑟曲与引魂香,编织了一场幻境吧。
引魂香并不是原本设定之中出现的物品,而是他为了要引出明济心的魂魄,所以才找天道造出来的东西。
也是从此刻起,这世上便有了一种叫做引魂香的东西。
引人魂魄出窍,对世人而言,是很危险的存在,白尽欢并不打算主动去透露此物的存在,自然也不会讲说他与明济心的交谈
说来,其实不需要自己做任何的开导,明济心也不会将自己困于这种纠结中太久。
但那句话怎么说,难得明济心有心思动摇的脆弱时刻,此刻不趁机和他谈心加好感度,更待何时呢。
白尽欢看向那已经燃尽的一炷香,随便说了一个理由
“也许是夜晚适合焚香听曲吧。”
讲完这句话后,白尽欢便转移了话题。
“哦,对了,未来几日,及乐坊也许会热闹不少,不过,不是来了客人的热闹,而是少年人的吵闹,夫人若想清静些,不妨先行准备一处空旷无人的庭院,以供他们玩乐啊。”
“准备一处庭院而已,这并不难。”
素夫人很容易便答应了这件事后,又随口一问
“不知道君为何知晓此事?”
白尽欢伸出手在灯火下来来回看了看,笑道
“就当是我算到的吧,还请素夫人替我保密,毕竟妄测天意已是危机,再来若以此为凭大肆传扬,很容易遭受反噬折损阳寿的。”
素夫人了然,无论街头混口饭吃的算命先生,还是与推演天机有关的名门世家,都是十分畏惧天道因果的。
“这是自然,不过没有想到,道君竟然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吗?”
未卜先知吗?某个方面来说,也不是不对。
白尽欢想了想,顺着话说
“还好,我正思考要不要摆摊算命,如果这次算的准,那看来我还是可以胜任这份谋生的,虽然不能算大的因果,也不好算太多,每天算个两三人的姻缘财运什么的,天道他老人家应当不会注意到吧。”
说完,又谨慎的仰头看了看,好像真的担忧会被天道看到一般,但又想着去算命谋生,颇有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不羁风范。
当然说非要作死也行。
素夫人盈盈笑道
“算命先生能够生财,凭借的也不一定是精准的卦象,不然,这可是世上最危险的营生了,道君容貌出众,且很有让人亲近的好风姿,当真街头摆摊,就算随口戏言,想必一定也能财源广进。”
白尽欢:……
怎么听着好像是在调侃自己一样呢。
白尽欢若有所思道
“这么说的话,我应该去及乐坊,好像能够混的更好一些吧。”
素夫人莞尔
“果真如此,妾身倒是很欢迎,道君若来,我便让坊内停演三日,来为道君造势,也未为不可。”
白尽欢:……
这大可不必,扬名风险高,出道需谨慎啊。
白尽欢抱伞起身,婉拒了这份邀请
“多谢素夫人高看,不过,我已有师承,再投奔其他的名门世家,实在对不起师门,很有脚踏两只船的危险。”
说完,他朝着外间看去,隔着影影绰绰的珠帘,天色已是隶属深夜的幽蓝,大概已经是过了子夜,于是便来和素夫人告辞
“天色已晚,不敢再耽搁坊主时间,就此别过吧。”
说完,他朝素夫人微微颔首,算作辞别之意,而后便朝画舫外行走去,素夫人亦是跟在身后,送他出了内舫,站在栏杆处时,素夫人才迟疑问道
“还不知道君姓名?来日若有人问起此曲由来,也好给予解答。”
白尽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悠悠说道
“夫人不是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就不必我再做自我介绍了吧。”
“果然是那位传言中来自碧虚玄宫的道君么。”
素夫人叹了一口气,她看到那张曲谱时,心中已经隐隐有所猜测,世间曲乐她虽不敢说完全了然,但也知其□□,此等不曾见过的乐谱,甚至能够融入修为,动人心弦之调,必然是来自根底深厚之处。
但若是名门世家中有这等曲谱,怎么也不可能如此轻易便送到门上,再一联想今日传闻那位碧虚玄宫的道君也到了缕春之事,便很容易产生联系了。
毕竟碧虚玄宫……实在太过于高深莫测,若说不差这一张琴谱,叫人也觉得并没任何违和支出。
而在见到赠曲之人的真面目时,这种猜测便已经完全确定,不过,总还是需要对方亲自确认才好。
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素夫人却并不是十分的喜悦,大概是因为,这似乎代表着另外一件事情会发生的几率很大。
素夫人低声询问道
“这样说,明小公子所谓的灾祸,难道真的会出现吗?”
白尽欢走出了画舫,看着眼前一片寂静湖水,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
“天道无常,世道更迭,冥冥之中自有运转,夫人自行甄别便是。”
自行甄别的意思是——
素夫人还要多问,抬起头眼前却已经空无一人,朝着湖面看去,便见月光之下,对方手持华伞,在群鹊盘旋拥簇之中,飘然离去。
素夫人瞭望许久,才若有所思的回身折返。
————
与白日微风之中,及乐坊今日迎来一位稀客。
迎客的侍女看到那道缓缓而来的身影停在门前时,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引他进入坊内,也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明小公子竟然也会来及乐坊这等玩物丧志之处,怎么不让众人感到惊讶呢。
侍女一边引路往内行走,一边笑吟吟地说
“明公子,稀客呀,您又是来抓世子的么,世子今日真的不在哦。”
“采莲姐姐,我这次来,可是光明正大来的。”
从明济心身后探出一个脑袋,不满的说。
“不要说的我来这里,好像做什么坏事一样啊。”
采莲看到沈循策的身影之后,更是惊讶非常,甚至有点怀疑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然怎么会看到明小公子主动和世子殿下一块进来的惊悚场景。
但是显然她惊讶的太早。
因为不单是世子,还有不少以往听到明小公子前来抓人就四处躲藏,生怕被人抓住的名贵子弟,竟然一个接一个的围了过来,在明济心身侧说个不停。
采莲很担心明济心会随时选一个幸运子弟来教训一番,不过明济心这次倒没翻脸,虽然脸色也不怎么好就是了。
只是仍维系仪态,对周围的嘈杂声不为所动,冷静而直接的问道
“这里有什么空闲没人的院子么?”
采莲正要回答,忽然想到坊主特意交代的话,是说这几日见会有一群少年贵客前来借用一处庭院,难不成竟然说的是明小公子么?
那确实是需要慎重对待。
采莲点了点头,将坊主交代的话说了出来
“正巧,有【挂庭秋】庭院一处,是坊主要借给一位好友暂住的,是已经打扫清理干净,且备好一应物品的,只是那位贵客临时有事阻隔来不了,正要将物品撤下,明小公子若不嫌弃,奴家便带诸位过去一观。”
第118章 召集内容
明济心最终还是同意用沈循策提供的办法, 虽然好像不怎么靠谱,但能够多一个人帮忙,也聊胜于无罢了。
只是没想到沈循策竟然洋洋洒洒, 写了一百多个人的名单给他看。
明济心看着那一长串的人名, 第一次有了看字也会头晕目眩的感觉。
一时之间, 他不知道该感慨沈循策究竟是怎么能结交这么多人,还是该说连因为生事入狱的人也能榜上有名……也未免太过于不拘一格了。
明济心很怀疑沈循策是不是把自己听过的名字全都一股脑的写了出来, 如今虽然事态也算紧急,倒也还不至于已经到了是个人都可以用的窘迫地步。
于是一边问名字的主人是谁, 一遍勾画挑选,删删减减,几乎废了一整日的功夫, 才勾画完毕,也不过只剩下四五十人,而最后真正给予回信要加入进来的,不过只有二十八人。
零零散散,算算应该也能够占满了一个庭院,应当不至于出现租用了大的庭院, 结果却只来了寥寥数人的尴尬氛围。
明济心站在及乐坊内,静静等待还没到来的人。
其实,一开始沈循策想把见面的地点放在王宫, 立刻就被明济心否决了, 王宫岂是擅入之地, 但是他也不是很想放在自家里,父亲这几日对他很有些横眉冷对, 若见他还敢纠结其他人来,大概又少不了一阵教训。
虽然说发泄下情绪有益健康, 不过太频繁的发货,显然不是很妥当。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明济心不是很想听到父亲质疑的声音,他也懒得解释,索性搬出来找个地方来作为聚集之地。
父亲只说不让他再去希夷观,又没有说他不许去其他地方。
挑挑拣拣,最后选在了及乐坊。
朝暮巷,及乐坊。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这里虽然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倒是也有好处,其一,这里鱼龙混杂,各种来历的人多,自然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就多,他们一群少年人浩浩荡荡去其他地方,少不得引人注意问东问西,来这里虽然也会引起一阵注视,却也没人来问个不停,坊内的侍从自然也从不多问客人的故事,不过嘛,熟人到访,调侃几句也是正常。
其二,这里看似混乱,却也层次分明,喜欢混杂一起听曲的在大堂,喜欢清静些的楼上自有雅座,再来若想更自在一些,也有大大小小的独立院子以供租用。
朝暮巷一条街,及乐坊能独占半街风光,并不是说说而已。
而侍女引他们前来的这处【挂庭秋】,位置果真是有些偏僻,似乎已经到了朝暮巷的尽头,挨着护城河的位置,所以有些寒冷,静静倾听还能音乐听到河水荡波的响动。
而这里一应摆设也是简洁明了,不过却也收拾的整洁雅致,很得明济心喜欢,倒是真该感谢原本要预定这庭院的那位客人了。
明济心站在廊下,一边等待还没来的人,一边思索着将要说的话,直到一个时辰之后,再没有人来,明济心才吩咐人关上了庭院大门,然后让众人全都进入屋内,站在中间圆桌的两侧。
“你们应该也能猜到我请你们前来的目的。”
明济心的目光从眼前这些少年人身上一个个略过,说深吸一口气,才郑重其事的说道
“大人们安于现状,不思忧患,那守卫霖州的重任,就只能靠我们来努力了,或许霖州的生死未来,就掌握在诸位手中。”
“……”
诸位少年面面相觑,有些迷茫,又有些激动,迷茫在于他们不是来商议怎么度过可能会发生的灾祸么,怎么突然就变成霖州的生死未来就在自己的手中了……但仔细想想,这两者之间,好像也很有联系。
而激动,或许是因为一种被寄予厚望的,要参与到一种叫大人们刮目相看的重大事业之中的壮心。
他们当然听说了明济心在他母亲寿宴上的一应言行,甚至是亲眼所见,私下里也说起过这件事情,但那只是当一件奇闻来说,虽然也想象过所谓灾祸真要发生,自己要怎么办,但怎么也没想过,竟然会接到明济心的信件,到这里来听他说,霖州需要他们来救。
明济心将众人的神色全都尽收眼底,又接着说道
“当然,如果你们也觉得我说的是无稽之谈,现在就可以离去,再来,我也可以提前告知你们,接下里的时间或许要十分忙碌,甚至说是比让你一整日都读书写字,耍枪练武更为艰难,所以,你们如果想要退出,也可以现在就离开,我并不强留。”
说完之后,又左右看了看众人,朝着门口伸出手,说
“给各位一炷香的考虑时间吧,请各位先出门去,这一炷香内可以到处闲逛,一炷香后我会把门再次打开,届时会和诸位讲今日来此的目的。”
他说完后,沈循策与薛寄月便一左一右,引着一群少年人出去门外,然后关上了门,在门口点燃了一炷香。
等待一炷香燃尽之后,门再次打开时,明济心不是没感到紧张。
他其实并不喜欢赌,也不喜欢这样将未来寄托在不确定的选择之上,但他现在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只能赌一步看一步。
而他打开门口,来赴约的二十六人一个也没有走,甚至又多了几个原本不来,却又跑过来的人。
看来他的第一步算是赌对了,至少是一个好的开局。
半大不小的少年人,对亲身参与神秘事情的排布,总是有异常的兴奋与热衷。
这也是明济心为什么最终要采用沈循策方法的另外一个原因,少年人心性游走不定,然而却也最为热血心肠,大人们沉溺日复一日的稳定之中,许多人早已经失去了冒险的活力。
加以合适的方式进行引导,谁说这些平时游手好闲的少年人,不会带来惊喜呢。
明济心松了一口气,门外众人却是倒吸一口冷气,不为其他,只因此刻厅内竟然铺开了一张栩栩如生的地图。
青砖黛瓦,碧水绿树,无一不是惟妙惟肖,几乎呼之欲出。
众人连忙进入厅内,围着地图细看。
“这是霖州的地图吗?这是水——好冰凉!”
说话的人伸手小心翼翼的抚摸了一下上面的水痕,竟然真的感觉到仿佛有水流过的痕迹。
眼前这幅地图,甚至不该说是地图,而是将整个霖州缩小了放在这里。
薛寄月此刻已经走到了前面,将伸手的人拉开,心疼的说
“别碰,碰坏了可再没得修的。”
又看着周围这些少年们惊艳的目光,难掩得意神色的解释
“怎么样,没见过吧,这可是我爹耗费不少心血,请不少大师制成的九州样式堪舆图,可变实景,可化水墨,这只是其中一块而已,平素是轻易不给人看的,今天这是看在你们也是一心为霖州着想的份上,我才瞒着爹爹,拿出来给你们长长见识。”
周围的人依然惊讶的说不出话,往常都只是将薛氏金风玉露行乃是天下第一商行挂在嘴边,此刻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什么叫做实力强横。
寻常人甚至连一张简略的地图也很难见到,就算是他们家中的地图,也是精妙的黑白图汇而已,比起来这方图纸,简直可以说是云泥之别了。
而在众人沉浸在这张地图之中时,一道恍然大悟的声音突然传出。
“这不是你爹主动给你的啊,我说你怎么来的时候神神秘秘的,原来是去做了梁上君子,不敢正大光明的拿出来呀。”
“沈循策!”
薛寄月目光锐利的看向非要拆台的某人,磨了磨牙,语气不善的说
“你是不是找打?”
“好了,别吵了,这地图今天看过,要尽早还回去。”
在他们神色往来时,明济心咳了一声,打断了他们要继续下去的斗嘴,又对众人说道
“一般的地图都太简略了,且没什么标识,看起来麻烦,这个是最清晰也好看懂,但只有今天一次的机会,就要还回去舅父身边。”
“对哦,要我们看地图做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他们是为了拯救霖州而来。
既然是为了拯救霖州,那熟悉一下霖州的大致地形,似乎也是应该的。
但显然,明济心今天让他们前来,不是为了让他们背地图的。
“姐姐借我一千亲兵,其中三百人我要安排守卫龙王府,剩余七百人,要分散到霖州各处辅佐各位——你们可以挑一个自己想去的地方。”
“要去霖州各处?!”
这说法让众人坚定的心又难免动摇起来。
“那是要我们也到处跑吗?啊,这要怎么和家里人说啊,你来的时候没讲还要我们出远门。”
“我倒是可以去那里——”
“没地方去啊,明哥哥,你这也太突然了,突然去其他地方,不说父母同不同意,去了该怎么过活啊。”
“……”
几十个人聚在厅内,因这个问题全都吵闹起来,虽然也有人去选了位置,但更多的人却是无处可去。
明济心示意众人静声,等到此间安静下来,他才开口说
“所以给你们准备了传送阵,阵法最远可传送一千里,霖州距离凝重最远的边界,也只有八百里而已,足够来回了。”
明济心一边说话,一边飞快的在地上点了几下,地图上渐次显现出不少的红点。
“这些红点的地方就是你们要去的位置,你们可以自行挑选——选择不来,我替你们选也行。”
虽然距离的问题解决,但是想想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是让人有些踌躇不定,于是又难免生出疑问
“为什么非要去那么远啊。”
第119章 思虑周全
“因为要守卫的不只是缕春, 还有整个霖州。”
明济心开口说话,一瞬间的寂静之后,是更为喧闹的不可置信
“整个霖州, 你不是开玩笑吧!”
“靠我们吗?我们才几个人, 就算是加上你说的那些亲卫, 想守缕春都不可能吧,还要加上整个霖州, 明哥哥,你说一点能实现的东西好么?”
就算是原先有些幻想, 然而这目标实在是太过于庞大,他们做不到啊。
明济心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点了点头, 没否认众人的担忧
“没错,想靠我们来守卫霖州是痴人做梦,就算是加上王妃给的一千亲兵也太过微薄,更何况其中三百人要去守卫龙王府,再来其余七百人若分散各处,那也没什么作用, 所以,我要用七百人,连带守卫龙王府的三百人, 围绕整个霖州来做一道防御阵法。”
随着明济心的声音响起, 那张地图上随之出现几十个红点与几百到绿色的小点, 分别围绕龙王府,缕春, 霖州的边界依次呈现,只是每个红点周围的绿点不同而已, 地图上出现繁复的阵法图形,那大概就是所谓的防御阵法所呈现出来的样子。
明济心点了点其中一个红点,说道
“而你们,就是阵法之中作为支撑的主力,这些红点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七百亲卫会各自分散跟随你们加固阵法。”
众人看着那地图上出现的变化,或有惊讶,明晰,自然也有迷茫,纠结。
明济心的计划十分详细,不得不说让其中一部分起了跃跃欲试的心,但更多的人却仍然觉得不太靠谱。
诚然,明济心的准备已经足够妥帖,但问题是——
就算只是防御,凭借他们的修为,真的能够守卫得了霖州吗。
虽然平常若听人讲自己没什么修行天赋会生气,但又不是傻子,防御全州,也许修行高深的前辈尊重可以做到,换做他们嘛,怎么想也不可能实现。
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也不知道平素压根看不起他们的明济心,对他们的信任是从何而来。
难道说这道所谓的防御阵法,可以以小博大?
众人这次是真的好奇,究竟什么阵法,才能以他们的修为,保住整个霖州。
答案当然是没有。
明济心也不指望他们短时间能速成什么阵法大师。
所以要做的事情,不是进攻,也不是抵御,而是拖延,哪怕只有一瞬间,也算他的计划没有白费。
明济心喝了一口茶水,继续来给他们讲解自己的计划
“再来,这道防御阵法,不是为了释放多大的杀伤力,而是围着宁州划出一道定灵凝气的结界,倘若灾祸真的来临,这道结界就可以给霖州各处驻兵做出防御的时间,至于阵法能坚持多少时间,就要看诸位修为能精进如何,而若灾祸真正来临,这道防御阵法一旦破损,你们要立刻启动另外一道凝光阵,凝光阵是瞬间启动的,可以立刻将送你们到安全的地方,所以也不用担心真正危险来临,会来不及逃跑。”
众人:……原来不是让他们去奋勇杀敌哦,甚至连守护也算不上,完全是做完就跑嘛。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未免的感到一丝的失落,大概是这样,完全也感觉不到做英雄的快感吧。
明济心这个时候倒是没什么心情去分析每个人都是怎么想的,他只是顿了一下,给众人一点反应的时间,才接着话说
“所以你们真要参与到我的计划中来,和那一千亲兵一样,其他不论,这三道阵法,也必须要学会,且运用熟练。”
他说的很慢,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楚,这件事情一旦参与进来,就必须从此刻开始加速修行了。
但只是听他这么说,就已经让很多人开始觉得头晕目眩,愁眉苦脸。
要学阵法就算了,还要一下子学会三个,并且运用熟练,众人恍恍惚惚,直觉未来一段时间会过得昏天暗地十分辛苦。
甚至已经有人忘记到底是哪三个阵法要学。
想要说些什么,抬起头却对上明济心平静无波的神色,他说的如此详细,就连退路都已经想好,显然是思虑已久,并非是一时心血来潮。
诸位应约前来的少年人,也渐渐收敛了玩闹的言行神色,目光变得凝重起来。
少年们心中忐忑,想象中自己威风凛凛来做万众敬仰的大英雄的是一回事,实际上真正要亲自去行动时,却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难道从此刻起,真的要担负起守卫霖州的事情了么。
不少人还在茫茫之中,甚至低下头去看自己细弱的手指,或者微弱的灵台,虽然他们比起来那些亲卫士兵们,修为是高了那么一点,但也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真正要和那些每日都训练守卫的亲卫放在一起,还真不知道在面对灾害时,谁更厉害一些呢。
再说,平素并没十分上心修行之事,而此刻却要他们立刻学会三套阵法……只是想想就觉得头大。
该说,还真是从来没想到明济心竟然会对他们这么有信心啊。
明济心看着眼前这些人的议论纷纷,不再多问,只是准备了纸笔放在桌案旁边,说
“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诸位如果做好了决定,可以就此签字来写你们的的名字和要去的地方,至于若觉得不能承担此事的人——”
他的声音略一拉长,吸引了众人的视线,才悠悠的接着往下说
“若是觉得不能承担此事,仍可以选择回去,我并不强留,只是希望你们离开这里之后,就忘了来过这里的事情吧,此事确实是有些强人所难,并非人人都适合来做,但保密应该可以做得到吧。”
说完,明济心微微一笑,应该是十分和善的意思,只是却看的人脊背一凉,保密……不保密的话——不会被套麻袋教训吧!
心中不由得回忆起明济心过往的种种“暴行”,再来想想他背后的人,和他作对,应该是没什么好果子吃吧……
不过,明济心并没有如众人所想那样继续说什么威胁的话,他只是走到了一旁坐下,等待这些人做出决定。
在厅内吵闹一团时,明济心似有所思的仰头看向门外庭院。
庭院之外,是郁郁葱葱的枝叶交织,而在那茂密的枝叶之外,似乎是另外的庭院了。
明济心没来由的突然想,那里是什么人在居住呢,是否也正站在窗前,俯瞰窗外景色呢。
“济心,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人群里有人喊他的名字,让他再不能顺着思绪想下去,起身的时候,明济心蓦然回神,又觉得真是……都什么时候,他怎么去想别人的言行举止呢。
果然是,越紧张忙碌,越容易分心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么。
明济心晃了晃脑袋,驱逐了那些胡思乱想,走到人群之中去做解答。
————————
【挂庭秋】庭院的斜侧方,是另外一处偏僻楼阁,透过一应枝头纷纭,影影绰绰,能够看到【挂庭秋】里面的身影微动 ,而其中人员的交谈之声,却清清楚楚的从一旁静置的一盆清水中传出。
临窗位置,对坐两人。
素夫人露出敬佩的目光,感慨道
“明小公子真不亏神童之名,小小年纪竟然能做出这么多的排布,只是他素来对这些纨绔子弟不甚入眼,如今为了霖州,竟然也能放下心中偏见,来将重任交托给他们,也是很不容易了。”
“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一侧,白尽欢静心烹茶,听到素夫人的话,也只是笑了一下,说
“若是他有更好的选择,也不会冒着风险去堵这群少年人的能力是否足以信任了,况且,他设置这些排布与阵法,应该也是请教过别人的,素夫人你夸错人咯。”
“这也不能说夸错人,明小公子是神童天才,到底不是圣人,况且他年纪尚轻,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经十分难得。”
素夫人摇了摇头,是不同的观点,只是说完之后,又补充道
“不过,道君这样说,倒是让妾身能看到一些名小公子可爱的地方了。”
“咳——!”
白尽欢冷不防听到素夫人对明济心的形容,刚入口的茶水好险没噎喉咙。
明济心,可爱——这两个词,真的有放在一起的可能吗?
哦,他差点忘记,素夫人实在是心肠极好的人,世上万物,大概在她眼中都是可亲可爱的。
不过,显然某些人如果用可爱来形容的话,未免有些惊悚。
白尽欢不由失笑道
“素夫人果然心善,整个缕春在内,大概只有您会用可爱来形容明济心了。”
素夫人的笑容更为灿烂,显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
“这说明妾身眼光独到——明小公子向来是有些目下无尘,且言辞锋芒,却也能虚心求教,再来能够耐心教导这些孩子们,怎么不算是一种可爱的表现呢。”
白尽欢只是歪头一笑,对此不置可否——嗯,反正他是不能够用可爱来形容明济心的。
见茶水已经煮好,便伸手拎起茶壶倒茶。
素夫人看着他沉稳的动作,若有所思的询问
“话说回来,今日明济心竟然真的带着一群少年人过来借用庭院——看来道君算命当真是有些灵验,却不知明小公子所谓的灾祸,道君看来,是有几分真假?”
白尽欢放下茶壶,垂眸看着茶水中上下起伏的茶叶,沉默片刻,才开口说
“我若说有十分真意,夫人要举坊搬离缕春吗?”
第120章 留下与否
“其实, 这些时日,已经有不少人已经往外搬运逃离了。无论怎样说,突然出现异常天象, 本就让人议论纷纷, 又是迎合了预言灾祸的签文, 足够让人人心惶惶,再来明小公子的话, 更是坚定了避祸的心。”
素夫人嘴角笑意渐渐收敛,她抬头看向窗外景色, 能够看到的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与参差不平的屋角,更远处是树林之外的河水, 缓缓流淌,是一派静谧祥和的氛围。
然而在这氛围之下,却隐隐已经露出许多混乱慌张的身影。
就连这一层尚且平稳的表象,也不知道是能够长久的维系下去,还是会在不久之后毁于祸乱之中。
素夫人低声道
“但及乐坊不同,及乐坊始建于此, 纵然有灾祸发生,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这其实也不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白尽欢道
“及乐坊十二座花月灵犀舫, 遍布九州, 怎么说无处可去呢。”
素夫人摇摇头,自嘲一笑
“那些不过是承蒙世人抬爱, 才让及乐坊有立足之地可供营业,却没有举坊搬迁的道理, 果真舍弃缕春,此后及乐坊便如无根之萍了,或许我也该学别人将珍贵之物与弟子们陆续撤走,但我自己,却不会离开缕春半步的。”
白尽欢听她说完,便道
“素夫人既然已经思虑周全,其实也并没有必要问我这个问题,不是吗?”
“话虽如此——”
素夫人叹了一口气,扯了扯嘴角,说道
“但总是希望能够能得到一个符合心意的答案,只是,看来是我多想了,道君还真是有话直说,不会为了让妾身心安,而去编撰好听的答案。”
“要来临的阻拦不得,要发生的总会发生,世情如何演化,也不会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有所改变。”
白尽欢将眼前茶水一饮而尽,然后便站了起来,看着她说道
“按照您所设想的,坦然以对吧,倘若心有纠结之时,不若弄瑟定心,时间不早,该看的热闹已经看完,在下也该告辞了,夫人不必相送。”
说完之后,白尽欢一拂袖,那盆水就又做一盆普通的水,而后他朝素夫人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素夫人起身,目送他下了楼梯。
过去良久之后,素夫人才苦笑一声,心中只想,这种事情,怎么也不能坦然以对吧。
又想,该说不愧是传说中的碧虚玄宫么,果然是远超于世间一切名门世家,修为如此,心境也是如此。
而她大概穷极一生,也无法达到这种超然生死之外的平淡心情了。
————
日光西沉,夜色涌来。
一群少年们终于获得自由,一出及乐坊的大门,便各自分散回去了。
沈循策是早有宫人等候,直接接回去了宫内,明济心和薛寄月一道回去明府。
路上,薛寄月面带纠结,总是忍不住看一看明济心,终于还是忍不住,试探的问道
“表哥,明天我们就要走了,你是不是不能跟着去簇锦城了?”
这是往年的惯例,为姑母庆生之后,他们便要回去簇锦城了,但今年又有些不同,因为姑母——即是明济心的母亲去岁夏日晕过一次,大概是年纪上来不耐酷暑,所以父亲便和姑父商议今年接姑母去簇锦避暑。
明济心淡淡道
“我从没答应要去,而且,我现在也走不开,总不能让他们顶在前面,结果我自己却逃之夭夭吧。”
薛寄月便哀叹一声,或许是因为今天经历的事情太多,让她也心力交瘁,忍不住抱怨道
“话虽然如此——表哥,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话哄哄我吗?你看人家的哥哥,对妹妹哪个不是百依百顺,到我这里,却要我做妹妹的对你百依百顺,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结果诚心请你去玩一趟,也不能落个好脸,实在是做妹失败啊。”
明济心:……
他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
而且,乱七八糟的话说的也太多了。
不过——
明济心看着她黯然神伤的表情不想作假,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能妥协一下。
“如果一切顺利,明年去也是同样。”
薛寄月“啊”了一声,揉了揉胳膊,没想到明济心竟然真的有考虑去簇锦玩,不过,就是这个说法——
薛寄月幽幽道
“怎么总觉得这句话说出来,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明济心瞥了她一眼,凉凉道
“你能有什么正确的预感,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神棍那一套了。”
薛寄月不满道
“我的预感一向很准的好不好,我爹都夸我眼光好,你不信啊,不信怎么还对希夷观的签字那么在意?”
明济心弯了弯眼睛,很不留情的解释
“别误会,我只是不相信你而已。”
“明济心!”
薛寄月磨了磨牙,想要,但是明济心已经懒得和她斗嘴,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于是薛寄月只能对着他的睡颜,无声地做各种鬼脸,似乎这样也能发泄自己对明济心的不满。
但今夜的不满,却影响不了第二日的言行。
“我决定了。”
在侍从们搬运物品时,薛寄月跑到了父亲面容,一脸决绝的说道
“表哥不去簇锦,那我也不回去了,爹爹,让我在缕春多玩几天嘛,等瑞伯伯去簇锦的时候,我再跟着他一块回去,或者送姑母回来之后,我再跟着送行的侍从回去也行啊。”
瑞伯伯是金风玉露楼在缕春的管事之一,每季末会往簇锦走一趟汇报者一季的情报。
薛凭风立刻就要拒绝,但薛寄月却非要留下,他只好挥挥手让人继续装填物品,才回过头看一脸倔强的女儿,将她拉到了旁边屋内,头疼的说
“我和你姑姑都不在,你一个人留在缕春,叫我怎么放心,再来我看济心他这些日子忙的很,你留下来岂不是给他添麻烦么,也不怕别人嫌弃你。”
薛寄月便立刻摇头,否定道
“表哥才不会嫌弃我,再说咱们府里侍从也不少,怎么就是我一个人住了,爹爹,你就放心吧,我保证不惹是生非,冒险闯祸。”
薛凭风:……还不如不保证呢。
这样一说,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让他很怀疑自己这从小娇生惯养,很是叛逆的女儿,非要留下来,是不是要做什么惹是生非,冒险闯祸的事情。
但是他向来对薛寄月听之任之,显然这次也并不例外,被薛寄月拽着胳膊喋喋不休的讲要留下来的话,薛凭风终于是还是松了口,同意她留在缕春,又千叮万嘱,一定要她夏末跟着回去。
这是最后的让步。
薛寄月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连忙裂开嘴一笑,放开了被她紧紧挽着的父亲手臂,挥挥手告别
“我知道了,爹爹再见,姑母再见,一路顺风。”
薛凭风:……
真是一达到目的就立刻现了原形,半点时间也不肯多作样子。
薛凭风感受胳膊处突然的空落落,又看着兴高采烈丝毫没分别悲伤的女儿,在看着一旁明显心不在焉的外甥,不由得一阵悲从中来。
唉,真是儿大不中留啊。
在明济心出神的目光与薛寄月欢喜的告别声下,薛凭风与姐姐一行人离开了缕春。
那自然又是一番骑马撒钱,无数人旁观的盛景。
站在高处下望,见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更会叫人感慨,缕春果真繁华之地。
白尽欢侧身坐在阁楼栏杆上,向下望着人影如织的城镇,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当真是无情之人。
“阁内下达命令,要吾等终止任务行动,不得耽搁,速回阁内。”
一声清脆的声响打破了白尽欢漫无目的的思绪。
白尽欢回过神,抬起头看向说话之人,有些意外他竟然找到了这里,听他说话的意思,白尽欢试探的问
“所以你是特意来和我道别的么?”
那当然不是。
李藏名摇了摇头,伸手取下了面具,平庸的脸色看不出任何情绪,唯有一双眼睛流转着不解与疑虑的神色。
“我只是不明白为何阁内要如此急切召回吾等,以前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白尽欢随口道
“也许是你们阁内出现了什么意外,需要你们回去支援呢,既然是命令,你按令回去就是了。”
李藏名继续摇头,否认了这种说法
“若是阁内出现意外,不该只召回我们这一批人回去。”
他与其他人确认过,只有负责霖州区域及附近的弟子接到了这份召回,而且十分罕见的用词紧迫。
白尽欢倚着背后柱子,仰头看着陷入思索中的少年,轻笑一声,说
“你来这里既然不是为了和我告别,总不会是来问我召回你们的原因吧?我可不是你们阁主脑子里的虫子哦。”
他特意寻找到此处,当然也不是这个问题。
李藏名沉默片刻,才开口说
“我只是想问,所谓缕春将要发生的灾祸,究竟是什么?”
他有一种直觉,总感觉阁内突然召回,并非是因为阁中出事,而是因为缕春要发生异变,而缕春若要发生异变,异变来源,最大的可能,就是所谓要发生的灾祸了。
能够让以诛杀万灵承天会成员为己任的碧血阁为之避让,那要来缕春的人选,会引起的灾祸,无法不让李藏名为之好奇。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他如今只能找一个人去询问。
白尽欢动了动神色,说道
“你不是知道了么?”
李藏名道
“我只知道是由万灵承天会而起,但不知道万灵承天会究竟会怎样对缕春出手。”
会怎么出手吗?
白尽欢抬头看向西坠夕阳。
其实早已经呈现过了,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