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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薛闻再如何后悔,再如何疑惑自己是否没有讲清给宁哥儿这孩子传递错了意思都无法。

    因为死人是不能开口说话的。

    死人的脑子也不是很清明的。

    到最后只能听着颖姐儿将信将疑被说服,和盛大的队伍为她下葬。

    她没有力气,但听着两个孩子的声音,忽然想起头一次见长姐之时。

    那时候她缠绵病榻,却依然显露出如花一般娇艳的容颜,比如今正在风华年岁的沈颖多了几分飘然欲仙的姿态。

    她曾经满怀眷恋脸色绯红地说:“夫君是一个极好的人物,全京城便没有小姐不喜欢他的,更何况你个少不经事的小丫头。”

    那时候薛闻想,既然他那么好,你又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不让他为你守身,也好成全你们的情意。

    可不论她在心底究竟如何反驳,也影响不到现如今做决定的人身上,所以她嫁给了姐夫做继室。

    如今亦是,她的叮嘱太过婉转,总让人以为词不达意。

    薛闻的意识恍恍惚惚,只觉得好黑好难受。

    她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等再一次反应过来之时,那边一开始还贯彻着她想法的沈颖已经被强势的沈宁说服,再不见任何疑问。

    意识消散在天地之间,自然未曾听清沈宁门客口中所说:“今上已同意夺情,感念您对继母一片孝心,不予丁忧。”

    沈宁洒下纸钱飘飘荡荡。

    遗愿葬在别处,身为孝子贤孙可以听话,但同样后患无穷。

    母亲,您做的所有牺牲,宁哥儿会感激您的。

    -

    “九姑娘,九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侍女连忙晃起在灶台前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的九姑娘薛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是说九姑娘手巧聪颖的吗?怎么还能在厨房众目睽睽之下睡着?难不成因为大姑娘提前表露出一些意思,现在就让她飘了?

    那可不成。

    怪不得一看生得便不像正经过日子之人。

    先不说之后如何,现在在大姑娘眼前,未免嫉妒大姑娘富贵,必须敲打敲打才知道利害。

    “九姑娘,不说奴婢没规矩,但这我要说说您,您也是咱们薛家女儿,家里也未曾亏待您,是您主动要来伺候长姐,怎么一到曹国公府,就显露了小家子气出来,故意给奴婢难堪,没得叫外人看了笑话。”

    薛闻刚刚回神,便听到这般如同念经一般的叱咄。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这种粗粝直白,却最能让她低下头的话语。

    难道死后的记忆这般明显,她还能记得这么清晰?薛闻有些不可思议,侧头看着这个妙语连珠的侍女,从模糊记忆之中找到了属于她的名字。

    “你是......嘉庆子?”

    嘉庆子即为李子。

    能用果子当侍女名字这种巧思,是她已逝长姐做出的。

    长姐身边两位陪嫁侍女一个叫嘉庆子,一个叫含桃,没想到死后还能将她的模样记得十分清晰。

    “九姑娘可不要装傻。”嘉庆子眯起眼睛。

    “是您主动请缨要为大姑娘做粥,如今难不成是要拿乔?”

    浑身无力,连用尽全力说出的话也只能气若游丝的表达在薛闻感受之中还是从前,如今却浑身没有不对的地方。

    低头看见的是她幼时掌心红润的手,胸腔内再无那种闷雷之声,她感觉自己......好似真的重回了青春。

    “嘉庆子?”手指伸向圆润的脸,进行揉搓,任嘉庆子如何反抗都没有挣脱的动。

    叱咄已经不能对薛闻造成伤害,外头探头探脑的厨娘们不敢轻易动作,好在薛闻自己将手松开。

    国公府正经的大厨房虽然规格大,但身在其中难免有杂乱之感。

    薛闻站在厨房内,薛闻着夹杂糊了粥底的清新空气,紧绷了一辈子,连死都未敢松懈半分,生怕给别人丢脸的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是梦也好,是真的也罢。

    她不想为别人活了,她想为自己活,想做自己的主。

    “九姑娘,你这是......”被太太领到大姑娘面前之时还是默不作声,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小姑娘。

    怎么转眼又哭又笑起来,简直就像老话里说的失心疯。

    “没事没事。”薛闻摇头,环视周围环境。

    有嘉庆子在一旁督促,又外头探头探脑过来的厨娘想要看热闹,再加上周围环境,薛闻很轻易就从记忆之中翻出来。

    这应当是嫡母头一次带她来曹国公府之时。

    那时候她还不知晓其中深意,只亦步亦趋不敢多说话,嫡母却说在家中自己就爱弄这些庖厨之事,虽说上不了台面,却能许多年不见的长姐展示一番。

    所以也就被带到了大厨房内,被许多人看着。

    记忆在这里变得模糊,薛闻没有管太多,她只想着已经好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病人吃到嘴里什么都是苦涩的,她昏迷的半月,醒来之时只觉自己已经被药汤腌入味。

    如今再看到白花花的精米,只觉得分外亲切。

    她自从病了之后就未曾自己动手做过膳食,但真正喜爱的东西如同附着在灵魂深处的影子,一下一下地让她的动作从有些陌生,再到驾轻就熟。

    那些生疏的技艺,恍若隔世的忐忑,满满的离开,在发现熟悉的喜爱依旧刻在灵魂里,她才开始笑起来。

    从抿起嘴唇时候内敛的笑,到逐渐露出牙齿,到最后眉眼具笑。

    在薛闻一旁盯着她动作的嘉庆子才发现,这位之前爱低着头,不爱说话的九姑娘,原来脸颊上还有个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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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吃些有味道的。

    便做主做了咸粥。

    精米被水冲开,火焰轰的一下再一次点燃。

    薛闻没考虑太久,瑶柱、干贝便在她的手下被处理完,她又从中间的桌案上摸了两个咸鸭蛋,将蛋黄取出。

    煮白粥是一个看似简单,谁都可以做的饭食。

    但在简单之上,想要做得出彩便需要考验手艺。

    外头人察觉到没有热闹看了,感觉到嘉庆子正在忍耐边缘,薛闻又不是好热的,便不敢像从前一样探头探脑。

    薛闻没耽误等粥熬熟的时间。

    她还想吃青菜。

    不用猪油烹饪,不用鸡汤点缀,是简简单单用清油润锅,再放上蒜末,将青菜放在里头。

    炒得嫩嫩的,脆脆的。

    原汁原味。

    等青菜被盛了出来,薛闻不用听,都可以感受到嘉庆子对她的不屑。

    ——千金小姐喜爱庖厨之物便罢,还如此上不了台面,净用些廉价之物。

    薛闻以前在意,又求少生事端,所以听了嫡母的话,完全按照勋贵菜肴的方式,但好不容易能真真切切重来一次。

    她只想做自己喜欢的。

    吃自己喜欢的。

    虽说名义上还是奉给长姐,可长姐在病重吃不下,她愿意代劳。

    更何况,她记得长姐喜爱与她高贵品格不同的酱肘子,她做个这个,既不会惹了长姐厌恶,没准还能看个心意。

    长姐在她记忆之中已经模糊,但记得是一个和嫡母不同的温和人儿。

    她想要快活点不为旁人而改变,亦不想再嫁给沈今川重蹈覆辙,自然不在意他人评价,做一个长姐会喜欢的粥就当成她记忆之中为数不多温柔的回报。

    规划着时间等菜炒完,薛闻又吃了厨房里好几个李子,这才垫着巾帕打开了砂锅盖子。

    被柴火慢慢煨熟的白粥咕嘟着细密的小泡,精米已被熬煮得黏稠,等她用勺子搅了搅锅底,那些被掩藏得严严实实的瑶柱干贝翻涌上来。

    瑶柱向来用来作熬汤点缀,鲜香一绝。

    但这么大胆的用法还是头一次见。

    这自从掀开瓷罐盖子时候馥郁在鼻尖的鲜香香气浓郁扑鼻,让人垂涎欲滴,想要尝尝。

    ——奇怪,算不上什么珍品,原先竟然从没人这么做过。

    当然不是只有薛闻有这种巧思,只是勋贵家的家厨要么声名在外,绝对不将这种算不上与勋贵相配的菜肴玷污自己名气。

    要么便是只求不出错便好,一次创新让主子尝到好处了,不得日日创新。

    但用料这么大胆,又驾轻就熟,火候香味刚刚好,一点海鲜的腥气都没有的粥品在一位千金小姐手中做出来,就成了最大的事儿。

    薛闻没理会这些人究竟在琢磨什么,她用勺子盛出一碗尝了尝火候,知晓已经成了。

    却没有停下“品尝”的动作。

    “九姑娘?”

    嘉庆子开口制止薛闻先吃,薛闻却给她让了个空:“熄火吧,可以盛出来了。”

    这庶女,怎能这么理直气壮地使唤她?!

    嘉庆子咬牙,但看着薛闻不搭理她的模样,想起她的怪性子呵斥的话未曾说出口,忍着怨气蹲下身将火熄了。

    只可惜她从小身为大小姐身边的侍女,哪里会这种她眼中下等仆妇才干的粗活。

    不仅没将火熄灭,反倒呛了一口浓烟,咳得喘不过气。

    再抬头去看薛闻,这位主儿竟然拿着勺子正在闭着眼睛品尝粥中滋味,将自己全然忽视了个遍。

    “厨房里的人都是瞎子吗?火都不知道来给熄了,是怎么做的活计!”嘉庆子一迁怒,厉声叱咄,将手中的镯子正好扔在灶台上,清脆的玉石撞击在上头,碎了个彻底。

    外头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来熄火,不在这时候惹少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侍女。

    而一旁的薛闻,老老实实地护着她的粥,什么都没有沾染上。

    那般怡然自得,好似所有杂事,都不如她那一双清澈的眼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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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为你做个膳食,怎么人还做丢了。”

    “我的儿,为何要选小九这个不中用的,让她来嫁国公府这个好亲事,简直太抬举她了。”薛家大小姐薛阮阮一脸病容,轻靠在软榻上,看着她的母亲为她这一次选家中九妹进府的决定隐隐不平。

    她的母亲出自关中郑家,嫡女出身嫁给草根出身,父亲原先不过是一个木材商人的薛家现任家主,这么多年都不服气,要维持着来自世家的尊荣。

    可世家和勋贵向来吃不到一个碗里,父亲身边莺莺燕燕不少,幸而母亲有雷霆手段整治,唯一让她心中不快的便是小九的亲娘。

    一个让她没有办法整治的聪明女人。

    可,这又怎么样?

    小九不爱说话又不喜欢争抢,和她那个心机颇深的亲娘不一样,当不了人的解语花,生得却好看,又有厨艺在身,这才是她选定好的继任者。

    “母亲何必着急,小九心性究竟如何,还得我细细观察,更何况,不是小九,那就是别人,家里其他几个......我可更不放心。”

    薛夫人想起什么,不屑地轻哼一声:“小六的姨娘刚出了小月,昨个儿伺候你爹的时候,竟然......”两人窃窃私语,薛阮阮听着没忍住扑哧一笑。

    病容因此而带着分红晕,越发显得娇艳欲滴,两个没有几分相似的容貌露出同样的不屑和高傲,这才让两分相似变作七分,任谁都看出是一对母女。

    “母亲也要多整治整治她们,免得坏了爹爹的脾性,在朝堂事上昏了头。”

    “当然,你爹心里有数,即便宠爱妾室,也不敢将我不放在眼里,那些妾室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我都不爱跟她们计较,一些子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你啊,比娘强多了,贵婿多年无妾,你才是有福气的。”薛夫人说着这话带着艳羡,拍了拍她女儿的手。

    这是最让她骄傲的女儿,高嫁国公府,能让长房长子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国公爷为她不沾染二色。

    薛阮阮笑着忍不住轻咳了起来,身边侍女含桃手脚麻利地将参汤奉在她面前。

    良久之后,这才止住了咳嗽。

    薛阮阮低垂了眉眼,看着掌心之中沾染了唇边污渍的帕子,不动声色地交给侍女守着,继续和母亲交代着:“娘你放心,小九就先在我这住段时日,也好让我好好端详端详能不能配得上,若是不成,咱们再想办法。”

    如此姝色,她出嫁之时还未曾绽开。

    若非想着抬举娘家,这才见了明珠模样,否则岂不让小九这般容貌被他人享用?

    天底下最好的美人,就合该给她夫君这样顶顶好的男子才对。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更何况女儿病榻前的心愿,薛夫人无奈,只得应允,仓促点点头。

    如此自然心气不顺,牵连身边人,秀眉一挑便指着含桃说道:“没眼色的东西,你们就是这么伺候姑娘的,还不去厨房看看究竟如何了,饿坏了主子可怎么办。”

    含桃连连磕头,她和嘉庆子都是薛阮阮身边陪嫁,对薛家规矩十分了解,等响了几声之后这才起身准备朝着外头出去看看。

    她知晓,方才夫人是迁怒她为主子保守秘密,防备着这个母亲。

    薛闻刚靠近厅内,在廊下就听着薛夫人尖锐嗓音的谩骂。

    隔着悠久的岁月,但在记忆深处的恐惧依旧让她忍不住地瑟缩一下。

    她转念又想,人都已经死了一遍,她还怕她做什么。

    她已经什么都不怕,更不怕那些职责了。

    想着,她深吸一口气提裙迈步往前而去,到了厅内行礼说道:“见过母亲,见过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