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一片僻静的小海滩。
左边是高耸的海崖,右边是狭长的沙滩,往前是碧海银沙,往后是层层叠叠的白墙红顶建筑。花坛,蔗林,葡萄园高低错落。在北欧还为阴雨烦恼的三月,马德拉岛南岸已经是一片春暖花开。
远方有一个繁忙港口,时不时传来邮轮鸣笛,混杂在海浪声中,让人不由得心情平静。
一个俊美的青年此刻就懒洋洋地趴在围墙上,以他的身高来说,这堵半墙实在是太矮了,为了能让手肘放在上面,两条大长腿跨得老宽老宽,这副姿势从后面看上去实在有些不雅观。
他只管闭着眼睛把侧脸埋在臂弯里,享受海风和阳光。
昨晚又下了一场雨,沙沙雨声合着海浪应该是很助眠才对,却让他整夜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一如来到这个世上的无数个夜晚。
很多早已遗忘的前尘往事都被翻了出来,醒来又忘得七零八落,精神也比熬了夜还要累。更何况以他现在的年龄,一晚上不闭眼也该生龙活虎才对。
他觉得自己真的很不对劲,甚至怀疑有了心理疾病,最近一直拿着心理书籍对照己身,看来看去,好像只看到了四个大字——精神分裂!
寡人有疾,细思凉。
他直起身子,掏出手机给哥哥塞斯科尔发信息。
“亲爱的赛斯,早安。”
“晚安,埃迪。”
“……”看来对面又不知飞到地球哪个角落去了,“赛斯,我好像患上了精神分裂,能请你帮我找个心理专家吗?”
“你怎么不问我现在几点?”
“……我好像患上了精神分裂,能帮我找个心理专家吗?”
对面过了很久才回复:“相比起精神疾病,我更担心你的智商。”
“……我是合格的因戴尔家族成员。”
“很好,那我希望你能聪明到看得懂日历。因为你实在不必那么早回来,毕竟再等几天你的学弟学妹们就能和你一起毕业旅行了。”
“……很明显,你的嘴巴都是用来吹毒箭的,我想不会有建议从你嘴里出来了。”
“好吧,埃德加,我会交代加里去做这件事的……但我始终认为,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喝醉的人,就是最清醒的。”
唉。三岁一鸿沟,他们俩兄弟隔着两个鸿沟呢!塞斯科尔.因戴尔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搞艺术的人,脑电波都是抽象画。”
其实从这一点看,塞斯科尔真的冤枉他了。他是个画画的,却搞不来“艺术”。
他的老师嫌弃他画画太理性,曾亲口盖章——埃德加做的就是用笔刷沾上颜料,画纸上全写满了1和0。
天知道埃德加第一次听到这句评语时,一身的好修养都差点飞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拍着老师的肩膀说:“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
双关得如此内涵如此精准。就好像有人向他心□□了一支箭,紧跟着第二支箭又射中了第一支箭。
但终究也只是差一点点,他还是能做到不动声色的。毕竟因戴尔家族的人,就算是一条咸鱼,也必须端正地躺在红丝绒里。
那个吐槽犀利的老师评价他像“一片火红色的死水”,就大喇喇写在毕业评语上面,说这是作为埃德加气了他四年的报酬。
这个幼稚的老头子。
身边环绕着这么多毒舌,他觉得完全不是自己的问题。还有比他脾气更好的人吗?啧。
怪只怪人生轨迹太诡异。一个活了半辈子的中国人嗝屁之后变成了几十年前的德国人,还被按照一个意大利人的标准培养。
一颗奉行中庸的芯子塞进严谨较真的机器,又涂上滑不溜手的油彩。这样组装有冲突的啊,走起来能不报错吗?
穿越时空,投生成一个不用肩负重担的小少爷,即使所处的科技发展倒退几十年,他也不能要求更多了。
他的物质欲望不强烈,既不图名也不图利,只是希望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罢了。所以被老师直说画画没天赋,也没什么难受的。
除了半年来愈演愈烈的“精神分裂”……
所有人都知道塞斯科尔是个好兄长,正如所有人都知道埃德加就是个随心所欲的,想起一出是一出。
塞斯科尔会回应他每一次的正式请求,哪怕塞斯科尔知道他的热情永远只有三分钟。
埃德加信任这一个可靠的兄长,可是他的存在就是最不能泄露的秘密,只能默默忍受这么多年的颅内折磨。
幻听和幻视,从出生就伴随着他。他的脑海里时不时就会听到滋滋的电流声,好像脑海中挂了一根漏电的数据线,冷不丁就刺你一下。
一开始是很不习惯,幸好这种动静不是一直存在,而是时有时无,时强时弱,这样一来,倒也可以忍受。这么多年过去,算是能勉强做到充耳不闻了。
一切的变故都出现在他来到这个美丽如画的海岛后……
本来只是旅途中短暂的一站,没想到身不由己呆了大半年。
自从来到这个海岛他就浑身不对劲!那根数据线忽然变成了高压电缆,还不住晃动,咔咔爆响,电光四射,好像随时会把他的豆腐脑烧成臭豆腐。
但是离开也不行,只要一离开这片海滩,视野就会变得不正常,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蓝色,脑海里也不住重复着清脆又戛然而止的“叮——”提示声。
这声音他熟啊,这不就是常见的通知提示音吗?
这下好了,脑子里不仅有一根漏电的电缆,还有一个死机的系统。让他恨不得把手插进脑子里,再把那根冒电的电缆连到脑沟里。
他这个系统——假设真的是系统的话——好像中病毒了。还不如得精神分裂呢,最起码他不用担心脑子会不会突然炸开……
他哪里敢就这样莽莽撞撞地离开。
若是精神分裂,他就积极治疗。哪怕有个缓解让他能确认是心理问题呢?若是他没办法确认……那他就一辈子呆在这个美丽的海岛嘛,多少人毕生没有走出过故乡。
“埃德加,今天不出海了吗?”一个爽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站在他围墙前的中年女人,穿着一身印花棉裙,身材高大丰腴,肤色健康黝黑,提着满满一篮子水果,看起来有些吃力,肩膀直往一边坠。
他双手一撑,利落地纵身跃过矮墙。
伸手一脸自然地接过篮子:“亲爱的玛丽塔,你是刚从集市上回来吗?让我帮你吧。”
“谢谢你,埃德加,叫我伊内斯夫人……对了,你的围栏门关好了吗?”
他狡黠一笑:“这几天都没开过呢。”
伊内斯夫人听懂了,显然这个小伙子这几天都是翻墙出来呢。
虽然大门还敞开着,但两人都心大地觉得没问题。“那些小调皮是喜欢你才老想着找你呢,不过他们都是机灵的好孩子,不会做坏事的。”
这个海边小城的植物比房子多,房子比人多。岛民热情奔放又有淳朴,比如只要把围栏门栓起来,就表示主人今天不欢迎访客,拒绝社交的方式简单又高效。
往常他也喜欢这样阻挡太过热情的本地人,但是今天不一样,他的脑袋就好像一台失去了信号的电视。他想,等下回去就要把围栏打开。
等他从伊内斯家里出来,手上就多了两个葡萄柚。
“再见,玛丽塔!”
“再见,好孩子。”
伊内斯夫人的小女儿在台阶上冲他挥手。
“再见埃德加,不要忘记来我们家吃晚餐啊!”
他笑着回头,一边挥手一边冲她眨眨眼。
小女孩伸着脖子看着他下山,直到那个挺拔的背影被甘蔗林完全遮住。
春天的海岛,花开正好,埃德加无心欣赏,在花团锦簇里一路穿梭往下。此刻脑子里的噪音就没有停过,还有那一声声永远无法播放完整的提示音。
“叮——”
他猛地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像是虔诚祈祷又像是催眠,用中文低声呢喃。
“我已经拥有我想要的一切。”
在无人的角落,他选择躲在热烈的花香中,安慰自己。
“我已经拥有我想要的一切。”
“我已经拥有我想要的一切。”
重复了三遍以后,他觉得自己慢慢平静了下来。
脑袋不是还没炸开花吗?他慢慢走,总能找到一个让颅内噪音减弱的地方的。
脚步也重新变成一贯的漫不经心。
用塞斯科尔的话就是:“从鞋子触地的频率和强弱变化,都可以听出这是一个没有追求的人。”
埃德加对两条鸿沟之外的哥哥也有话说:你身为一个豪门继承人,有个这样的弟弟居然还不满意。
对比成年后就忙得脚不沾地的塞斯科尔,埃德加嘴角含笑,不禁开始哼起歌来。
“iknowyouwerestuckintime
我知道你被困在了时间里
buti''mherei’mpullingyouup
但我在这里要把你拉上来
sweetieholdmyhands
亲爱的请握着我的手
letmebeyourlighthousei’llbewithyou
让我做你的灯塔我将与你同在”
前世的很多事他都几乎忘了,然而这首最爱的歌却被刻在了心上。明明应该有许多值得珍藏的记忆,他偏偏牢牢记住了一首歌。
“don’tscarei’mwithyou
别害怕我和你在一起
sunrisewillcome
日出就要来了
i’llbetherei’mwaitingwithyou
我会在那儿和你一起等待——”
哼唱戛然而止。
不仅是因为已经到了自己的住处,而且他看到一个小脑袋忽然从围墙另一头冒了出来。
一头蓬松乌黑的小卷毛,眼角下垂,衬得睫毛弯弯,褐色的大眼珠子圆溜溜的,嘴巴微张,露出一个大牙缝。
对方之前好像是蹲在围栏门边,埃德加从屋后绕过来,怪不得之前完全看不到。
即使现在站起来了,还是只能堪堪冒出一个小脸蛋,直勾勾地看着屋主。
呃,一个算不上漂亮的小脸蛋。
埃德加站在房子旁边,看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小访客,这一瞬间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双眼。
马德拉岛的1996年3月21日,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天。
因为就在这一天,埃德加脑海中滋啦啦响了几个月的电缆终于熄火了,变成了黑夜中划过的一道闪电,霎那间照得他心里一片亮堂。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