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赵府, 书房。
两侧色梨花木高阁书架上,书册被分门别类竖立着,每一本都微微泛黄, 册名旁大多都用小篆标着注解,可见它们都被主人翻阅过无数次,暖煦的阳光,透过长条形的床橼, 洒在了摆满了笔墨纸砚的书桌上。
桌旁的男子面如冠玉,气质温润,身上着了件青色圆领长袍,正挽起袖袍在作画。
手腕翻转, 蘸墨落笔, 在纸上不疾不徐落下……一举一动间, 尽显世家公子的矜贵。
画毕,笔停。
赵琅将指尖的狼毫轻放, 搭在了书桌左侧的那方墨砚上,纸上墨迹未干, 在光照下透着微微润泽。
那是副仕女图。
画上的女子杏腮桃脸, 曲眉丰颊, 一双眸子柔媚似水情丝缠绕,正含笑熠熠, 垂手静立在五颜六色的万花丛中,合身的衣裙勾勒出她傲人的身姿,在逶迤在地的长裙的承托下, 气质愈发绝尘。
灿过百花, 耀如春华。
……这对尤大娘子的思念之情,都快要溢出画纸了!
随伺的小厮, 一眼认出画上之人,看向赵琅的眸光有些许复杂,终究忍不住开口劝道,
“……公子,那尤大娘子近来又闹出许多事情,您还是莫要再与她粘连不清得好。
上次您相邀她于书斋一会,她不也没来么?害得您等了那么许久,想来也并未将您放在心上,您便莫要再念着她了……”
这些话显然很不得心,眼见赵琅眉间蹙起,眼风斜扫而来,小厮识相闭了嘴。
赵琅默了几息,也不知道是在说服小厮,还是说服自己,
“她之前从未失约过,唯只那次没来……且不是也解释了,是家中族亲乍然生病么?”
小厮咂舌,
“公子竟还在为她开脱?
饶是情况特殊,可现在都过去半旬了,她若心中有您,早就再次相邀,将您在这儿吊着,又像什么话?且外头都传,她正与那冯得才粘连不清……”
这话怼得赵琅一窒,眉头愈发蹙深了几分。
话头一起,便再也止不住。
小厮是自小陪伺长大的心腹,早起陪读夜里磨墨,多年下来早已不止是主仆情谊,他实在是忍不住为自家公子鸣不平。
“小的只为公子委屈。您乃堂堂陛下钦点的探花郎,举世无双的翩跹贵公子,想要娶谁家的姑娘娶不到?饶是尚公主都使得!却偏偏对那个尤家大娘上了心,她哪里配得上您?饶是没有那些污言秽语,她也不过就是个小官家的庶女,扔在京城的贵女圈中压根就没有一处是拔尖的,公子若只是单单怜惜她的际遇便也罢了,可若动了真心,那是大大不上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赵琅自己不觉,可小厮却觉得这尤家大娘蹊跷得很,指不定就是个发心不正的。
前阵子公子无论去哪儿,好似都能遇上她。
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妙不可言的缘分,或不过就是居心叵测的安排罢了,这几次三番的,倒是终于勾得公子对她动心起念,可却又乍然失约,消失得无影无踪,莫不是在扳俏拿乔,耍什么欲擒故纵的手段?
想到这些,小厮只能苦口婆心劝了又劝。
“公子寒窗苦读多年,如今才终于高中,如愿入了翰林院当差,若想今后仕途顺畅,姻缘婚事上自然得斟酌再斟酌,仔细再仔细,就算公子不喜欢夫人给您安排的婚事,可也该另择一贤良淑德的高门贵女为妻才是,至于那尤大娘子,公子若只单单怜惜她遭人污蔑的际遇便也罢了,可若当真交付真心,想要与其长厢厮守,实在大大不合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这些话就算旁人不说,赵琅自己心中也如明镜一般。
能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在万千学子中杀出重围,高中皇榜御马行街的探花郎,又岂是个被情绪左右,意气用事之人?权衡利弊,计较得失,是他最擅长之事。
可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千般的警醒,万般的省慎……也在那人的一颦一笑中逐渐消融。
以前他只一门心思扑在学问上,从来都不近女色,只觉得情情爱爱不过是求学路上的侵扰,与其在温香软玉中麻痹心神,倒不如埋首浩瀚书海中痴意求道……可如今看来却是错了,呆刻枯板的书本,哪里比得上佳人身上那芳馨的一抹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算起来,他与尤家大娘拢共见了不到十次,可心底却大有些相见恨晚之感。
许是因为二人同样都是庶出的长子,在后宅中有些相同的经历,所以有些自小成长中的龃龉隐痛,他甚至都不必说,无声中好像她都懂得,就像一朵解语花,萦柔馨香,无害芬芳。
她懂得他身为长子,自小就力争上游,出类拔萃,欲做族中子弟表率的决心。
也明白他仅是庶出,幼时就被庶母打压,兢兢业业,蛰伏隐忍的不易。
只要二人在一处,她眼中总是带着温热与倾慕,脉脉地望着他,言语不多,可说起话来总是不疾不徐,总能道出些能让他与之共鸣的剔透见地,端庄优雅,温柔娴静。
……与传闻中那个丑闻缠身的祸水,浑然是两个人。
这些时日来,她的面容总是不时浮现在脑海中,令他心绪颇有些不宁。
可自持着世家公子的矜贵,及略带了些被世俗浸染的高高在上姿态,他再未主动联系过她,在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略微带了些暧昧旖旎的关系中,他倾向处于被动状态,借此探明在那个小女娘心中,他究竟处于何等位置。
可等啊等。
并未等来她的再次相邀。
却等来了她勾引未来表姐夫的艳闻?
人人都传她心术不正,不顾礼义廉耻,勾得未来表姐夫对她魂牵梦萦,不惜撕毁与青梅婚事,也要与她双宿双飞?
无疑于一道空中闷雷,当头劈下。
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愤怒,而是在惊诧中,生出些莫名的得失心与胜负欲。
岂会如此?
她分明满颗心都扑在自己身上!
二人暗地里往来,瞒着家中族亲相会,一同赏花踏青,读书品画,言笑晏晏,温声欢言……
放眼望去整个澧朝的所有男子中,若当真要有人与她传出些艳闻轶事,那也合该是他赵琅!
关那冯得才何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凭他也配?
也是经由此事,赵琅才惊觉,原来不知何时起,尤妲窈已不再是那个闲暇无聊时,可随意召唤来与他谈天解闷可有可无般的存在,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在他心中落了根,顺着血脉蔓延,浸魂入骨,再难分舍。
时不待人。
还未待他整理好激荡起的翻涌思绪,就又传来冯家带着人上尤府上门提亲的消息,听闻此事,他只觉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就好似心中有样放不下舍不了的珍贵之物,随时就要被人夺了去……幸好,幸好听说那尤老爷并未应允,婚约未能成立。
……
哪怕只作为个旁观者,也能体会到传闻之离谱,过程之跌宕,结果之起伏。
想想那尤娘子身在其中,必然滋味只会更不好受。
这么一想,望着画纸上那张灿若芙蕖的面庞,赵琅只觉愈发不好受了。
想来此等危难时刻,若有人能陪伴在她身侧,温声抚慰上几句,她必会好受上许多,满腹腔的委屈也能有些倾泄之地吧?也罢,左右是他思念更甚,又何苦再端什么贵公子的架子?或在情爱中,适度卑微些,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在意呢。
“去小花枝巷,给尤娘子传信。
道我寻得几本上好的字帖相赠,邀她明日未时四刻于书斋一聚。”
未曾想到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公子竟还要与那尤大娘子往来。小厮诧然之下,并未立即行动,可赵琅斜乜了他一眼,语中透着十足十的坚决,“去!”眼见小厮不情愿起身朝外院走去,赵琅才收回眸光,伸出指腹,轻轻落在画纸上的女子面庞上。
这一夜如何辗转难眠,自不必说。
翌日。
赵琅早早起床,特地沐浴熏香,好好装扮了番,在京中的世家公子中,他容貌本就极出挑,否则也不会有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美称,只比平日里多在容貌上费了些许心思,由车架上踩着踏凳而下时,便有许多女郎驻足停立,暗暗投来爱慕的眸光。
还是那个二人相会的老地方。
未免有人打扰,赵琅依旧早早定下了三楼靠左侧的联排书室,又将那些按照尤妲窈口味而特意去购置的瓜果糕点,命人特意早早摆上来,置在了长条形的案桌只上,在书斋中随意挑了本杂谈札记,靠窗曲腿盘坐,静待佳人到来。
那本书册极其索然无味,而他的心思显然也浑然不在那书册上,只百无聊赖翻了几页……到了差不多未时三刻时,只听得门外传来一轻软的脚步,那声响朝着此间书室越走越近,他心尖一动,几乎是下意识就放下了手中的书册,撩起衣袍腾然站起身来,朝门口抬眼望去……
“吱呀”一声。
木门由外而开,缝隙越开越大,一个戴着及腰帷帽的女子,软步踏入屋中。
外头自有仆婢谨慎将门关合上,荡起的微风将雪白柔软的纱幔吹得荡漾,女子望见赵琅的瞬间,先是身形一顿,然后抬起嫩白如葱的纤长指尖摘下帏帽显露出真身,正是他心心念念了半旬有余的尤家大娘。
乌发如墨,眉眼昳丽,眼睫浓密如乌羽,身姿窈窕,气韵清贵。
或许不想再惹人注目生出什么波澜,她只穿了身清淡的水绿色衣裙,却依旧难掩靡丽艳绝的姿容,在淡雅水绿色的承托下,清丽脱俗到好似幽谷春雨,带着些能尽涤万物的能量,一扫书斋中泛黄书册的陈旧朽然。
她眼睫微颤,抬眼望来,眸底似有氤氲水雾,轻幽的嗓音中,透着浓重的委屈与感慨。
“……旁人避我如蛇如蝎,
唯公子,却还欲见我……”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旁人避我如蛇如蝎,
唯公子,却还欲见我……”
那张如玉的面庞上,还带着些劫后余生, 历尽苦难的惶然。
流言如虎,她区区一个弱女子,这些时日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好似消瘦了。
亦憔悴了许多。
赵琅面上不显,心中却着实怜惜。
若是可以, 他真真想立即阔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可自小受的纲常伦理不允许他这样做,此刻他亦没有立场这么做。
眼见她嘴唇嗡动,神色为难, 似是有话要说……赵琅心中了然, 眸底暖热将她深望入眼底, 率先温声道,
“窈窈不必解释。
我非蠢笨之人, 岂会被那些绯言绯语所蒙蔽?自始至终,我都信你。”
得了他这一句, 佳人一直紧绷着的神情, 此刻才终于松弛了些许。
她眸光盈盈, 眼底似有泪光闪烁,浑然一副铭感五内的感激之状。
“若人人都如公子般深明大义, 那小女此身便分明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尤妲窈都未曾想过赵琅会再想见她,所以收到相邀口信时, 委实感到意外非常。
她当初怀揣着雄心壮志, 抱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靠近他,可却从未想过能够真的拿下他,
这种绝望与颓败,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而是在二人相处时,一点一滴生出来的。
赵琅比萧勐要聪明千万倍,且更擅长掩饰真实情绪,她只能耐心性子靠近他,滴水穿石般缓缓图谋。
或许因她瞧着过于真诚,并非像刻意曲意奉承,渐渐他也愿打开些心扉,可大多时候,也仅是面上淡淡,并没有那种男欢女爱的热切,所以她便也放低了期待。
原以为她乍然失约,又闹出来与冯家那些传闻,赵琅应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想与她有何干系……
可现在看来,却是未必。
虽说无论二人今后究竟会如何,至少现下赵琅相信她这份心,她确是真真感激。
又见赵琅翩翩将手掌往前一送,示意二人先坐下说话。
尤妲窈便暂且将手中帷帽置在一旁,隔着长条形的书桌,将裙摆收拢,坐在与他相对的矮椅上。
他是个有决断之人,此次特邀她前来,必是有有话要说,指不定就是要为二人这段暗伏交缠的关系,做个彻底的交代。
只是他并非莽撞的心急之人,先不疾不徐抬手执起茶壶倒茶,微弱淅沥的水声响起,他英俊的面庞,在氤氲腾腾的热气中变得模糊……
那双指节分明的手,端起茶盏轻放在她身前。
尤妲窈不由心中生出些忐忑,由小花枝巷赶到坊室这一路,她确也觉得有些渴,于是端起盏子,先低头抿了一口。
她心里非常明白,时机已到。
是否能够成事,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所以依旧在他面前做出那副惯常柔弱的模样……
心一横,道出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的话语。
“其实今日前来,我亦有些心里话,想说与公子听。
我原是微末蒲柳,三生有幸才能识得如公子这般高洁如谪仙的人物,旁人乃至至亲都待我弃之敝履,公子却从未对我的品性疑过半分,不仅待我优礼有加,还曾出谋划策欲查清真相还我清白……这诸多种种,我铭刻在心,此生此世都不敢忘却!
可公子或也知晓,我许是这辈子犯了天煞孤星,命运多舛,连番遭难,哪怕只呆坐家中也总有是非寻上门来,现如今风声愈紧,我一举一动都被别有用心之人盯着,他们便是想要由我身上再寻出些错漏来嘲弄取乐,我声名已然毁绝,自是破罐子破摔,如今不过是腆然存活于世,却不得不为公子考虑……若哪日当真有人以我做筏,去恶意中伤污秽公子,那我便真真是罪孽深重……”
她略顿了顿,抬眼朝对面温文俊逸的男子望去。
眸光中充满不舍与伤痛,语气却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决绝。
“……所以公子,你我二人自今日起…
便了去前缘,莫要再见了。”
那个常徘徊在梦中的女子,现正坐在眼前。
由窗橼缝隙吹入几缕清风,将她鬓角的碎发吹的纷乱,仅戴着银钗上的细碎流苏亦微微晃动,被阳光一照晃出些破碎的光耀。
她仪态极好,脊背挺直,很有些笔直韧竹风不可摧的风骨,可说这番话时,却眉间蹙蹙,垂下的眼睫微颤几下,只顾着用指尖摩挲着杯盏的边缘……
甚至都不敢抬眼看他。
赵琅想过无数种见面后的情景。
或是她焦急解释,或是她惶惶抱怨,又或时她默默垂泪诉说委屈……只“莫要再见”的这种说法,绝不在他的意料当中。
若再功利些,这自是对他最有益处的做法。
可奈何,他已舍不得再撂开手。
赵琅眸底暗暗翻涌,又迅速平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并未表态,只将眸光静落在她身上,
“必是窈窈恼我没有担当,所以才会这样说。”
勾引未来表姐夫一事,实是子虚乌有。
窈窈虽确与人两情相悦,暗中往来,私相授受。
可遍京城的百姓做梦都想不到,那人并非那个扶不上墙的冯得才,而实则是名满澧朝,赞誉天下的赵琅。
但凡赵琅当时能有些担当,可以勇敢站出来承认此事,并顺势而为表明心意,那她遭受的磨难与非议,至少能卸去一半。
可赵琅到底迟疑了,他的青云路才刚开始,眼看着前方就是康庄大道,又岂会因为儿女私情,让贤名美誉彻底毁于一旦。
她独自站在狂风暴雨中,而他就这么袖手旁观着,并未伸出援手递上一把油纸伞。
对此,赵琅到底是心有歉疚。
可这尤家大娘好似浑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瞪圆了眼睛,对他的话感到非常意外。
“我岂会恼公子,公子并未受我波及,我只感到万分庆幸。
且其实公子就算澄清,将你我之事揭露人前,也或是在做无用功,对我的诋毁并不会少一分,反而还会将自己拖下水,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话虽如此,可尤妲窈心中如明镜般,赵琅确是在权衡利弊。
可人性就是如此,她对赵琅有所保留另有所图,总不能指望他能全然交付掏心掏肺。
“公子绝不能扭曲我的用意。若是可以,我何尝不想一直陪在公子身侧?
可你也瞧见了,这世上无论哪个男人,但凡与我扯上丝毫关系,都会遭人非议,公子或还不知,外头甚至开始编排起我与文昌表哥…我委实不想再拖累旁人…”
赵琅眼如沉了寒玉,嗓音雨润清冷。
“窈窈也知,我并未那般顾忌流言之人,否则你我二人又岂会走到今日?
……现已初夏,不久就要入秋,届时浮云山上枫叶如画,五彩斑斓,窈窈可愿与我相伴同赏?”
赵琅这人便是如此。
他鲜少将话说透,大多时候用文人墨客的腔调,拐弯抹角表达意愿,就像现在,分明是想要继续往来,还想见她,却要借着秋日里的枫叶抒发心意。
每当这种时候,尤妲窈都会甚为想念那个患病表哥直来直去的阴阳怪气。
虽说气人了些,但至少不必猜来猜去。
只是由这寥寥几句间,便可得知赵琅这是彻底咬了饵!
尤妲窈压抑住内心的欢心雀跃,薄唇微抿,脸上露出些为难的神情,继续以退为进。
“再这样下去,总是不好。
公子风华正茂,想来家中正筹备着给你议亲,以公子品貌才学,无论想聘哪家名门闺秀都绝不在话下,可若传出你与个狐媚女子交往过密,议亲必定不畅……”
她定定神,语调轻浅,柔声细语道,
“且眼见我那冤案已查出些眉目,父亲与舅母便已在给我相看人家了,待确凿证据到京城之日,或也就是我身披嫁衣之时。
说到底,公子与我原不相配,终究陌路,权当相交一场,各别两宽吧。”
忠毅侯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以他倾尽通府之力,也要势必要查出蛛丝马迹的决心来看,为尤妲窈平反洗冤,不过就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提前操持,为她事先相看郎君,亦在情理之中。
可赵琅将此番话听下来,却格外被她最后一句刺伤。
虽说是他在危难时刻选择明哲保身,可若是对方率先舍弃,却又觉得委实难以接受。
所以这些时日来的温情缱绻又算什么呢?莫非她当真从未想过与自己有以后?
不甘,不舍齐齐涌上心头。
有些深压心中已久的话,再也藏不住,势如破竹般,顺着喉嗓脱口而出。
“是形同陌路,还是并肩同行,怎可皆由窈窈一人说了算?”
女郎显然未曾想到他会这般执着,听得这句,整个身形都被震得晃了晃,或也察觉到了他话中的深意,讶然的眸光中隐约带着些期待,终于朝他抬眼望来。
也曾疑心过她是刻意接近。
亦曾猜测过她是存心设局。
但那又何妨。
赵琅心甘情愿是自己沉寂其中,也不愿看着她今后在他人臂膀中含羞浅笑。
“你我之间已互生情意,绝非轻易可以断绝。
窈窈若是另嫁旁人,就不怕这世上多出一对怨偶?
……你今日回府之后,便奉告族亲长辈,让他们莫要再去相看别的门户,我赵琅不日便上门提亲。”
终于得了赵琅这句准话!
不枉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
尤妲窈暗暗松了口气,却不敢高兴太早。
毕竟一切没有落定之前,随时都会有变数,想想那萧勐不就是如此么?
且还有桩格外要紧的,赵琅并未说清楚道明白。
她垂落在膝上的指尖,紧攥垂落的裙摆,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试探问道,
“那公子是欲明媒正娶许我为妻,
还是抬我入门,屈居为……妾?”
空气骤停,落针可闻。
原以为那么语焉不详的说法,窈窈理应会明白。
可却没想到她竟会直接挑明,如此打破砂锅问到底。
赵琅脸上极少见的,显露出些尴尬神情,可也只是转瞬即逝,并未让她坐立难安太久,他很快给出答案,面色坦然,就像陈述一个标准答案。
“恐只能委屈你为妾。”
望见她脸上肉眼可见的失望,甚至眸光中有泪光闪烁,好似下一秒就要垂下来泪来,赵琅心中终是不忍,他耐着性子温声解释。
“窈窈,我愿排除万难,力排众议去求得父母首肯允你入门,可你也知,如我赵家此等世家大族心中,门阀阶层观念早就根深蒂固,不会轻易动摇……
其实做我赵琅之妻也非益事,上要应对嫡母,下要收服族弟,通家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不能行差踏错半步,我也不舍你去吃那样的苦……
为妻也好,做妾也罢,于我心中仅是称呼不同,最要紧的,是你我二人能长厢厮守在一起。
窈窈,今后凭妻是谁,左右我心中只容得下你一人,如此说,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都是在为自己的懦弱寻说辞罢了。
在他软绵温吞的话语中,尤妲窈的思绪不禁越飘越远,脑中又浮现出子润哥哥早前说过的那句“赵琅或没有决断,只能纳你为妾”。
如今看来,一语成谶。
其实说到底,尤妲窈一心攀附高门,从头到尾只有一个目的:报复刘顺良。
是妻还是妾,于她来说并不是最紧要的。
可就赵琅现下这瞻前顾后的态度来看,他岂会为个区区妾室,就费尽心机去将刘顺良拉下马?
今日他已然对她动情,尚且不敢与家族彻底撕破脸,让她做妻。
明日政局动荡,需要结盟拉派时,指不定就会要她放下往日恩怨,与刘顺良去同流合污。
光是这么想想,都能让尤妲窈呕出一口血来!
她对赵琅再没有了指望,心也一点点凉了个透彻。
胸腔起伏,深深吁了口气,再抬眼时,只有一片冷清与沉静。
“公子必有自己的考量,我都省得。
可若让我做妾,恕我实难从命。”
她凄然笑笑。
“原以为公子能够懂我。毕竟你我都是庶出,想来都曾因出身在后宅遭受过不少搓磨,既如此,我岂会甘愿当妾做小,今后让自己的孩儿重走旧路?对于此事我心如磐石不可转圜,公子也莫要再劝,其实缘起就会有缘灭,我微末浮萍之身,不值当公子为我留恋,就当作是萍水相逢一场罢……
眼看天色不早,我便先回去了,告辞。”
尤妲窈施施然起身,拿起置在一旁的帷帽戴上,扭身就朝房门外轻步离去,待赵琅回过神来时,屋内早就没有了佳人的倩影。
赵琅知她性情刚烈,但浑然没想到她竟连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甚至都不哭嚷着道几声屈,竟就这么决绝走了?
他懊悔万分,立马就起身追了出去,眼见她头也不回,快步下了楼梯,他焦躁得额间都沁出了密汗……
三步并作两步,终是再书斋门口追上了她。
赵琅急急上前,一面伸出手想去拽住她的手腕,一面急得犹如热锅蚂蚁般慌乱解释,
“窈窈,你听我说,我绝非……”
可就在即将触到她衣角的瞬间……
一个男人乍然出现,挡在中间,伸臂将二人完全隔离开来。
此人衣着华贵,身形高阔,相貌俊朗,眉眼间与那彪悍善武的楚丰强有几分相似,正是忠毅侯府的嫡长子楚文昌。
文官在武将面前,单单只论气场,便被压了整整半头。
楚文昌沉着眼,眸光中透着十足的警惕,他先是将赵琅由上到下扫射了一遍,而后微微偏头,朝已经上了车架的尤妲窈温声道。
“今日下职得早,听说表妹在此书斋,便想着正好顺路来接你回家。
倒是来得正巧,表妹好似……遇上了麻烦?”
轻柔的嗓音,越过垂落的车帷,传入站在车外的两个男人耳中。
“并未,文昌哥哥误会了。
眼看要到晚膳时分,咱们快往回赶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得了这一句,楚文昌身上那股逞凶斗狠的劲儿才消解了些,可依旧不妨碍他眼周骤紧,给了赵琅一个无声的警告,他拂袖转身,踩着踏凳上了尤妲窈的那辆车架。
方才在外头还欲大动干戈,现入了此窄仄的空间中,楚文昌却瞬间气焰全消,在佳人面前谨守着规矩,轻手轻脚在她身侧坐定。
遍京城的子弟楚文昌几乎全都认得,方才他一眼就认出,追着表妹出书斋的人,便是那赞誉颇多,备受瞩目的赵琅,又在撩起车帷入内时,回首窥见赵琅脸上沮丧怏怏的神态,便更明白二人之间并不简单。
车轱辘转了起来,与青石板路摩擦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坐在车内之人的身形也随之微微晃动。
楚文昌不禁开始揣度二人之间的关系,越想越觉得沮丧,心中生出些如临大敌的失措,思绪也开始纷乱无序。
他水深火热煎熬了片刻,终是没能忍住,用足够温和的口吻,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
“表妹好似与那赵琅,颇为相熟?”
哪知她竟扭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眸中透着十足的大方与坦诚。
“嗯,我与赵琅在书斋偶然见过几次,颇有些投契,后来便渐渐熟稔了。”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表妹回答得也坦荡,反而愈发让楚文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心中失落更甚。
他又能如何?
唾骂那赵琅居心叵测?
还是指责表妹行为不端?
以楚文昌的立场,好像无论说些什么都不太妥当,唯有以兄长之姿,虚虚指点几句。
“表妹可要当心,这世上多得是道貌岸然之人,你切莫要因见了几面,言语间投契几分,便轻易交了心,否则今后悔之晚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表妹眨了眨眼,端得是一片纯然无辜,嘴中道出的话却足以石破天惊。
“可文昌哥哥,若是窈儿主动的呢?
若是我主动接近赵琅,想方设法投其所好,勾得他对我魂牵梦萦,久久不能忘怀,使得他百爪挠心,欲娶我入门呢?”
“若是如此,文昌哥哥会不会也同那些人一样,唾骂窈儿一声狐媚?”
第六十三
第六十三章
“若是如此, 文昌哥哥会不会也同那些人一样,唾骂窈儿一声狐媚?”
谨守男女大防,是自小就刻在每个澧朝人骨子里的, 楚文昌自然也不例外。
忠毅候府家大业大,楚毛两家也有许多沾亲带故的亲戚,他常参加宴饮酒席,与那些表姐堂妹们往来, 通常也只是长辈们在场时,他言语才会略多些,否则是向来谨守规矩,从来都不往女孩儿堆里凑的。
可在楚文昌心中, 窈儿表妹到底不一样些。
她历经磨难, 孤苦无依, 沾着表亲的关系寄住在府上,两次三番被人所害, 自然是要多加照拂,饶是如此, 两个还未成亲的孤男寡女, 同乘一辆车架, 于他看来,也已经是无比亲密之事。
至于表妹口中的“主动接近, 投其所好”,简直就是大大超出他所理解的男女界限。
听了她这番话,他瞬间瞠目结舌, 整个人都被震得呆了呆, 下意识却是不信。
“……表妹至多与他谈论谈论诗书,品鉴品鉴画作…理应…算不上勾诱, 也不能说是狐媚。
且女儿家矜贵高洁,总不至于…去给自己去找郎婿。”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谁曾想文昌表哥却还不信。
或许由心底爱慕一个人便是这样吧,总是觉得那人是天下最最良善之人,饶是坏事做尽,心中却还是忍不住要给那人找借口。
尤妲窈只抿唇一笑,孩子般微微歪头,打破了他的幻想。
“怎么不至于呢?
文昌哥哥,我确是在给自己寻郎婿啊。”
“其实不瞒文昌哥哥,我这婚事一日不落定,我便心慌一日。与其在家呆坐,等着嫡母将我随便打发硬塞给个破落门户,还不如主动出击,尝试着去接触接触其他的郎君,我瞧着那赵琅便很好啊!此人相貌出众才华斐然,遍京城的女娘就没有不想嫁给他的,幸在他还未娶我也未嫁……所以我就使了些伎俩与手段,主动争取了一番。
如此,表哥不会觉得窈儿很丢人吧?”!
楚文昌闻言只觉头都要炸了。
澧朝民风保守,就算女娘向爱慕的郎君表达好感,大多只会眉目传情。
在一抬眼一转眸间,脉脉含羞注视,溢出个梨涡浅笑来表明心意,再进一步,或也只会写些暗含纯情,以景喻情的诗句,若在窄笺上传情。
而表妹口中的主动争取,刻意亲近,他更是从未在任何女娘嘴中听说过。
那她究竟主动到了何种地步?
总不至于到宽衣解带,已经耳鬓厮磨过了吧?!
可那些猜测与腹诽,在对上那双澄静磊落的眸光时,瞬间烟消云散。
楚文昌不禁开始责怪自己。
旁人对表妹有异样的眼光也就罢了,可自己怎么能这么看待她呢?
可嫉妒与占有欲齐齐袭来,几乎要将楚文昌湮灭殆尽。
他非常努力压下心中的异样,面对她这般推心置腹,就好像一拳打在石头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觉得她的行为有任何不妥。
一路无话。
尴尬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了小花枝巷子。
“文昌哥哥,烦请代窈儿向舅父舅母问安。
我这就先回去了。”
车辆顿停,尤妲窈微微欠身,先行告别,撩起车帷踩着踏凳下了车,她缓步踏上石阶,前脚差不多就要踏入门中,却听得身后传来阵脚步声,扭头望回望,发现竟是楚文昌追了上来……
因为步伐迈得大,他呼吸有些微急促,
“表妹可是特意说这些给我听的?”
楚文昌咋摸出今日尤妲窈有些不对劲,她一反常态,压根就看不出来半分初入忠毅候府时,那个不让小厮近身的青涩小女娘的影子,而是接二连三道出些放浪形骸之言……他确是个迟钝的呆子,直到现在才彻底回过味来。
“表妹方才说,婚事不定所以心中不安,所以才去与赵琅相交。
可那赵琅虽说有些才学,看着花团锦簇,可他族中压根就没有什么依仗,想来今后家中的爵位也只会落到他嫡母所生的胞弟头上,与他没有什么干系,再者他出身陇西大族,今后指不定就要回老家盘踞守业,你就算跟了他,也要与京城的姑母分离,在陇西人生地不熟的,被人欺负了都没处诉苦……”
“……与其嫁给赵琅去陇西,不如嫁给我!
我知表妹你忧心婚事,才会如此钻营奔走,可表妹务必要明白,你在这世间并非无处可去,只要我忠毅候府在一日,它就是你毕生的依仗……我对表妹的情意,想必你也明白,我是浑然不在乎外头传得那些污言秽语的,且也是真心实意对你,你与其嫁给旁人,不如当真就嫁给我,咱们一家子骨肉,难道我还会让你受委屈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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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求娶实在太过真情实感,夕阳的余晖下,将楚文昌的面容映照得愈发红,眸光温热赤诚,切切望着她,恨不得能立刻得到回应。
空气骤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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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院内墙根阴影处的男子,亦不禁屏住了呼吸,极其难耐地,缓缓将指间种水绝佳的碧玉翡翠转了转。
短暂沉默之后,门外终于传来了女娘清冽如泉的声音。
“……文昌哥哥既知我是特意说那些话给你听,又何苦再提起求娶之事?”。
可若不争取到最后一刻,谁知道结果是什么呢?
知道她是故意激他,用方才那些话来劝退他,他都懂得,可饶是如此又如何,哪怕是为了今后自己不后悔,也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奋力搏一搏的啊。
楚文昌听出她中的婉拒,眼中的热切微滞了滞,略微落寞道,
“表妹欲嫁给赵琅,却不想要我。
可是因为我品貌才学俱不如他?”
“自然不是!
我之所以不能嫁给文昌哥哥,只因在我心底早已将你当作了至亲胞兄,心中只有尊重敬仰,又岂能再结秦晋之好?文昌哥哥绝不能因为我,而如此妄自菲薄,觉得自己不如他人,其实在我心中,他赵琅委实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个皮相好几分的沽名钓誉之辈罢了,又岂能与文昌哥哥相提并论?”
这些话落在耳中,让楚文昌到底好受了些。
他不是什么纠缠不休之人,眼见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表妹依旧不为所动,想来确实也是对他无心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表妹并没有将话说透。
先将是否有情意放在一边,就算二人彼此有心,可首当其冲要过的,便是母亲毛酝娘那一关,作为个沾亲带故的外甥女,母亲自然是处处帮扶,可若将身份转换成儿媳,她老人家只怕是心中并不会乐意,母亲曾说过心目中理想的儿媳人选,提得最多的便是“门当户对”这四个字。
比起今后内宅一地鸡毛,龃龉不断,现在或就是最好的安排了吧。
楚文昌深呼吸一口,真正打心底里接受了二人现在的结局。
他努力打起些精神来,将脊背挺了挺,将方才的颓态收了收,
“表妹这么说,我便明白你并未将我当外人看。
也好,左右我还是你兄长,今后你无论嫁给谁,若你今后的夫郎欺负你,你只管来忠毅候府,我必为你出头解气!”
尤妲窈眼见他放下心结,也是抿唇一笑,点头轻嗯了一声。
以往楚文昌常常特意关照,而她总是避之不及,原本改亲厚的关系,在拉扯中反而生分了不少,现在尽数都摊开来说清楚,彼此相处起来,气氛反而轻松了许多。
楚文昌拱了拱手道别,扭身就踏下石阶,上了停靠在府前的车架,直到它驶过转角处再也看不见,尤妲窈才收回眸光,提起裙摆,抬脚跨过门槛。
才入门中,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前方,许久不见的男人。
他着了身清爽的浅色长袍,衣料极好,在夕阳的照耀下泛着流光溢彩的光芒,玉带束腰,显得身姿挺拔,宽肩窄腰,长身玉立站在庭院中,自有种悬崖孤松的气韵。
尤妲窈委实惊喜到了,她眸光锃然放亮,如只欢快的雀儿般迎了上去,甜甜唤了声,
“子润哥哥!”
几息之后,似是想起了什么,眸中的光亮微黯了黯。
破天荒头一次,并没有率先关切他的病情,而是将嘴一瘪,略带了几分垂头丧气道,
“子润哥哥,你对我悉心教导,还请了那么多嬷嬷来雕磨我,可我却好像将一切都搞砸了。
那萧勐娶不了我,赵琅也只能纳我为妾……所有的结果竟当真与你料想得分毫不差……”
李淮泽闻言,眉峰一挑,眸中奚落尽显,只平静淡道。
“哦,这不是应当应分的么?
凭你那点子三脚猫的功夫,莫非还以为当真能惑得他们失了心智?迷得他们连钱权功利都不要?”
果然这人一开口,就让人忍不住想揍他。
可这话虽不中听,却也是让人反驳不了的事实。
尤妲窈沉默,愈发觉得颓败,有种山穷水尽的迷茫。
李淮泽见她如此,只清了清嗓子,下巴朝大门外微扬了扬,言语中尽是狭促,
“呐,你并非全无出路。
不还有那楚文昌么?他愿娶你,甘之如饴。”
尤妲窈眼见他听了墙角,还要以此来调侃,着实有几分生气,只瞪着眼睛,咬牙切齿朝男人道,
“现如今就算要嫁,我也偏不嫁给文昌哥哥。
不如就嫁给你,一辈子赖在这小花枝巷不走,以后当个多金鳏寡,至少也有个去处!”
李淮泽哑然失笑,并未计较她欲咒他早亡的冒犯,反而倾身贴近,言语中带着暧昧缱绻,语调微微上扬,
“哦……我倒未曾想得到,窈儿一直对我存了这样的心思……”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哦……我倒未曾想得到, 窈窈对我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可不是么?
若说相貌,表哥实乃尤妲窈见过的男子中之最,在加上自带几分不知死活的狂悖, 凭这种诡谲凛然的气质,便能吸引许多小女娘的青睐,再说才学,表哥虽说并未参加过科考, 可由院中那些堆山码海的古籍,及他常对实事常发表些毒辣见解来看,再加上自小四处就诊,博闻强记, 才华未必就在那赵琅之下。
且考虑到他父母俱亡, 也不必伺候难缠的婆婆, 又即将撒手人寰……
若不是为了复仇。
若再心大些,不去想他曾经是如何喜好风月, 乱搞男女关系……尤妲窈说不定早就将子润哥哥纳入攻略名单当中了。
可现在,她只伸出嫩白如葱的指尖, 将他倾近的胸膛往外推了推, 无甚好声好气道,
“是存了心思。
存了觊觎你这万贯家财的心思。
存了想要坐享其成的心思。”
或是方才听见她拒婚拒得干脆,心情莫名有些好。
李淮泽甚至有心想要调笑几句, 云淡风清接过她的话头来,
“图财是对的,且我最擅疏财解烦。
你若做了我的人, 必富极无边, 贵气凌云,锦衣华服, 驱奴唤婢,皆不在话下。”
这牛都要吹到天上去了。
富也罢了,贵从何而来?
一个寻常商户子弟的妻子罢了,论贵,只怕连赵琅的妾室都不如。
且尤妲窈在意的哪里只是钱财,那些不过就是赌气话罢了。
她也并未将他吹出来的牛皮放在心上,只摆了摆手,
“子润哥哥莫要玩笑了,还是帮我想想辙,应该如何是好。
现如今我两头都没有了着落,也只能待几日后参加舅父寿宴,看看届时身后有人问津了。”
李淮泽见她不接茬,只挑眉说了句慌什么,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指不定他二人哪日就要同时上门,欲要娶你为妻呢?”
尤妲窈只觉他愈发不着边际,幽幽叹了口气。
这些时日里,怎么就没有一桩事是顺心的呢?如今唯一的解困之路,便是精心准备,期盼着在舅父寿宴上出头了,想到这个,她又不禁扭头问站在身侧的男人。
“舅父四十整寿,子润哥哥总是要去的吧?”
李淮泽眉峰微挑,满脸不可一世,
“我若去了,只怕整个忠毅候府都要围着我转,寿星公也不得自在。
去了也是添乱,便罢了吧。”
可不是么?
这京城蛮地的爵公勋贵,试问哪个能有这样的脸面,能让当今圣上亲临寿宴?若真到了场,只怕所有人都要手忙脚乱,首先就是会俯首磕头跪了一地,再者就是四处调派人手护卫,以免天子在自家府上遇刺,感到脸上有光莫大荣宠的同时,也是一直提着心尖,还要处处照应皇上吃食……寿宴倒是会热闹,只不过也失了本心了。
尤妲窈哪里想得到这一层。
她只当表哥不耐得去参加,嘴中开始胡诌罢了,以前或许还会反驳几句,现在不自觉中早就习惯了他如此做派,眼见他红光满面,面色并无异样,想来这些时日来休养得很好,便也没有张嘴问他病情,只开始操心起自己来。
“以往我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场合,原想着若子润哥哥能与我同去,彼此间还能有个照应,饶是出了什么事儿,也好有个人同我商量商量,只是寿宴吵闹,人杂嘴喧,确实不利于表哥养病,我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便是……”
说起这个,李淮泽收起些混不吝的,忽然正色起来,
“你那日去赴宴,或许确会发生些状况外之事。
切记将那把匕首带上,若当真受到什么冒犯,按照之前我教你的,直接朝要害狠刺过去便是。”
尤妲窈纳罕地望他一眼,只觉得这份严肃来得有些莫名,只哭笑不得道,
“表哥是不是想太多了?我是去忠毅候府赴宴,又不是去战场杀敌。
就算我现在名声不好,可好歹也是寿星公的外甥女,那日来贺寿宾客大多都是些有头有脸之人,总不至于刻意来找我的茬吧?
至多用异样的眼光斜上两眼,嘴上奚落几句罢了,必然不会真的闹开,让场面下不来台……实在遇上几个过分的,我躲着点走便是,何至于用上匕首见血?”
李淮泽也不明说,只神色高深莫测,语焉不详。
“觥筹交错的交际场,便是杀人不见血的战场,随身带把匕首,防范于未然总是好的。”
这人鲜少如此不依不饶,尤妲窈不耐得听他絮叨,只得答应了下来,又是一番照例的嘘寒问暖,她便忙着去后厨准备膳食,过问熬药等琐事去了。
*
*
刘顺良这两个月以来,在京城确实是炙手可热,不仅常被摄政王请做坐上宾,还被陛下御笔,以一榜的成绩,钦点入了只有三甲才能入的翰林院。
一时间,风头无两。
锦上添花是常事,刘府拜帖不断,上门送礼之人都快要将门槛踏破。
户部尚书眼见他如此势头,自然也想要将之前谈定好的婚事落定,短短时间之内,就交换庚贴,过了三书六礼。
可到了最关键节点。
眼见婚期都定了……尚书府却提前命人送了个试婚婢女来。
在自家女儿过门之前,未免那郎婿是个床事不济塌上不举的,事先遣个婢女过去试试深浅,这在高门大户中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谁知偏偏就是这处出了岔子。
原是一夜就能验出来的事情,谁知那婢女去了整整三日却还未回。
此时刘府正房,那试婚婢女肩头光洁,虚虚拢着衣裳护在胸前,伸出指尖撩起垂落的床幔,伸出脚掌就要下地穿鞋,面色表情可以说是极其不耐烦。
“刘公子今日推疲累,明日又道没有心思,又是嫌奴家没有滋味,又是说没有花样……现下补药也吃了,艳衣浓妆也画了,翻来覆去浪费了三四日的功夫,却还是这般,奴家也是无法,总该回尚书府去复命了。”
刘顺良忙不迭生出个头来,就要伸手欲想将她再拉回来,
“娘子莫着急,再容我试试!
待我歇上两个时辰缓缓,指不定就行了呢!”
哪里拦得住?
当下就被那试婚婢女甩开了手,推回了塌上。
“刘公子也不必再白费功夫。
都缓了这么几日了,莫非延两个时辰就能成事了?总不能公子不行一日,奴婢便在此耽误一日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试婚婢女一般都知晓床事,衷心耿耿的家生子,高门大户出来的,气势也足得很,当下就穿好了衣裳,头也不回往尚书府去了。
人一走,刘顺良彻底发了狂,双眼被气到肿胀发红,一把就将轻纱床帷扯了下来,将床板锤得哐哐响。
春风得意又如何?
势如破竹又怎样?
若是不能在塌上逞威风,那做男人的乐趣便少了一半!
他现在仕途顺遂,就只差门满意的婚事,可若是因为此事,就做不成尚书府的女婿,那无疑于错失了今后在官场上的助力!
更莫提这门婚事若是黄了,旁人定会探究其间的缘由……那若是他的隐疾,被那些内宅妇人知晓了传扬出去,那还会有哪家豪门会将女儿嫁给自己?
如此下去不行。
务必要再想想辙才行。
*
*
对于几日后忠毅候府的寿宴,不仅仅尤妲窈自个儿,府中聘请来的各个嬷嬷也格外将其放在心上,毕竟在她们心中,已早就视她为精心教导的关门弟子,关在宅中操练许久,为的就是寻到时机粉墨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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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客礼仪。
规矩仪态。
甚至连说话的声调……诸多种种细枝末节,都在嬷嬷们的雕琢下,一点点修正到近乎完美。
而李淮泽大多时候,都只在院中沏一壶茶,坐在贵妃椅上浅吮几口,就如个闲情逸致的看客,瞧着她被嬷嬷们翻来覆去得摆弄,偶尔心情好了,时不时出言指点几句,悠然自得极了,又将那见礼的动作练了数遍,终是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好不容易得片刻休息,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将壶中的茶,往喉中倒灌了整整五大碗……
对面的李淮泽余光扫到这幕,缓摇了摇头,不禁唏嘘一句,
“这可是顶级的黄山毛峰,一年仅得一斤的贡品,就被你这般牛饮,委实暴殄天物。”?
尤妲窈略带疑惑望了望碗中的茶水,只觉喝着好似是比寻常茶叶好些,心中却又觉得蹊跷,
“即是贡品,表哥又是如何得来的?”
李淮泽半躺在贵妃椅上,正在聚精会神看指尖的珍稀古籍,闻言甚至连眼眸都未抬,下意识答了句,
“自是徽州巡抚孝敬的。
香气优雅,叶底均齐,倒确比往年喝着爽口些……”??
尤妲窈心中疑惑更甚,恍然望向这被装潢得金碧辉煌的民宅小院,瞬间满腹腔的疑窦都涌了上来,她越想越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干脆起身,伸手一把将那人的书取了过来,一脸凝重问道,
“贡品是要送入宫,给那些达官贵人享用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徽州巡抚可是当朝一品要员,凭何要用这些稀罕物来孝敬给你?
莫非你是皇上不成?”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李淮泽呆楞在当场, 一时间没能缓过味儿来。
毕竟这辈子还无人如此狗胆包天,敢从自己手中夺书,这若换作是哪个宫婢, 只怕立时就被拖出去砍了,他倏忽望向眼前发问的女子,只觉有几分怔然。
好似在不知不觉间,她对自己的态度, 早就由刚开始的小心翼翼,转为恭敬,直到现在愈发亲呢。
不过他并不反感,反而由这种冒犯中, 咂摸出些许享受的滋味来。
他长臂伸展了个懒腰, 微打了哈欠, 又慵懒着将臂膀枕在脖下,瞧着很有些不知愁苦贵公子的闲适, 眼尾一挑,带了几分混不吝道。
“你既猜中了, 那朕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你, 我便就是那金銮殿上坐拥天下的九五至尊!”?!
这人胡说八道惯了, 尤妲窈经常只当他是在吹牛说大话,可今日却见他颇有几分煞有其事, 心中生出了些万分之一的可能,可脑子微转了转,又撇了他一眼狐疑道。
“子润哥哥若真是皇帝, 那怎么不立马下道圣旨, 将那刘顺良薅官下狱,大卸八块?你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为我平反, 又为何要看着我这般费劲八拉去攀附高门?”。
李淮泽由那贵妃榻上翻了个身,单手支着头颅正对着她,隐去当初想要作壁上观的念头,只唏嘘道。
“这可委实怪不得朕,朕就算是皇帝,可没有证据总不能平白无故杀人。
……那日在林中朕虽亲眼目睹那厮行凶,可奈何朕是秘密出宫处理要事,不能被旁人知晓的,不过你放心,朕向来明公正气,虽面上暂且不能将他绳之以法,可私下已提前让他偿付出代价了。”
这连番的推诿,倒显得愈发像是发梦呓语。
尤妲窈望天叹息一声,只觉得自己确实蠢笨,恍惚间居然还将他的虚言信以为真,她把那本书册放下,又将那顶级的黄山毛峰灌下去一杯……
也不再想探究这茶叶是从何而来了,毕竟表哥之前提起过,因着当今皇上喜好木工,在宫中大兴土木,连带着他这个木材商的身价也水涨船高,他与那些高官贵胄颇有些交情,指不定就是从什么旁门左道收来的。
她润了润喉嗓,这才耷拉着眉眼望他一眼。
“……有了确凿证据便也用不上劳什子皇帝,舅父早就为我做主了。
以往只以为表哥有心疾,哪知还犯有癔症?只是表哥还需当心些,这京中密探暗卫颇多,你这一口一个朕的说得倒是顺口,若是泄漏出去,那便是大逆不道的谋逆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李淮泽也不执着解释,只浑不在意笑笑,甚至调侃起来。
“左右窈儿觉得我时日不多。
能猖狂一日便猖狂一日吧。”。
这便是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了。
偏偏女子最容易心软,尤妲窈每每想到他那病,心中不由便伸出些怜惜来,她将语气放轻柔些,好声好气道,
“我盼表哥长寿无极还来不及,又岂会觉得你时日不多呢?”
“表哥莫要说这些丧气话,你瞧这园中一片生机,植株茂密蓬勃,理应觉得万事可期才是……表哥之前不是说想吃鱼?不如我今日做道鱼脍,将鱼腹切成薄薄一片,用酸菜锅子小火煨着,在滚烫的汁水中过一道,鲜香可口,好吃极了!”
李淮泽暗吞了口唾沫,他抛开诸多的繁杂政事,远离诡谲朝堂,不就是想要在此处做个不让谁仰望的富贵闲公子,在人间烟火中,饱一饱口腹之欲么。
“单单吃鱼片多腻?再去采摘些时令蔬菜来,往锅子里一涮,清爽又解腻,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好,就按子润哥哥说的办。”
日子就在这种岁月静好的闲适中消磨着。
接连好几日,李淮泽都未回宫,除却嬷嬷们的上课时间以外,二人时时都在一起。
他执笔写字,她便在旁红袖添香磨墨。
他若晨起练功,她便在旁飞踏练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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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面上虽是表亲关系,嘴上称呼也都未改,可在满屋子的仆婢们看来,除却晚上没有同塌而眠以外,俨然就是对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的民间夫妻,偶尔听得他们因些无关紧要之事拌嘴争辩,个个也都只抿嘴偷笑。
皇上冷清冷性,宫中一个嫔妃也无,京中贵女人人都争奇斗艳,想要赢得青睐爬上龙床,谁能想得到他竟在宫外,对身处舆论中的尤大娘子上了心呢?在此伺候的都是宫中老人,最擅揣摩圣心,虽说现在皇上隐瞒着身份,还未发话给尤大姑娘个去处,可显然她的造化不止在于这一小片天地当中。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若是尤大姑娘哪日当真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那仆随主贵,宅子中伺候的众人都要升发,所以她们伺候时不敢丝毫怠慢,且言语间也是明里暗里撮合,那尤姑娘好似还是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可主上却好似被哄得很熨贴,赏赐不断,通府都其乐融融。
终是到了寿诞这日。
尤妲窈不敢怠慢,一大早就起床,沐浴熏香,梳发装扮,在嬷嬷们的打点下穿戴整齐,对着镜中一照,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于是先去了正院。
不知何时开始,她好似万事都习惯先向表哥讨个主意。
今日亦不例外。
她提起飘逸的裙摆,在男人身前左右微转了转,
“子润哥哥,我如此装扮,可还行?”
李淮泽刚用完早膳,照例在喝杯茶水醒神,闻言抬眼望去,望见她的瞬间,微微有片刻怔愣……
犹记得二人头次在林中相见,她那样狼狈落魄,生涩稚嫩,饶是那张面庞有几分好颜色,也被眸底的惊惶无望而显得暗淡无光,怯懦的性子中又有几分桀骜孤僻,像只喂不熟的幼狼。
可现在或是得了忠毅候府的庇护,又经过他的精心调*教,那身贫瘠枯萎的骨肉,在关心偏爱中,逐渐焕发了新的蓬勃生气,懂得隐藏棱角,处事愈发从容,俨然像是换了个芯子,好似涅槃重生的凤凰。
这种变化无关外貌,而是心志的磨砺,在这连日来,由礼乐诗书浸润出来的。
谁能想得到之前说话都低沉的女子,现如今能与他言之有物,论古谈今呢?
木不琢,不成器。
眼前的女子,就是他目前为止最得意的杰作。
李淮泽极少夸赞人,此刻却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
“不错,好看。”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身前的女子心中好似更加有底了,神情松弛了不少……
到底还是只娇养的家雀,没有见识过外头广阔的天地,未在望族云集的名利场锻炼过,今日忠毅候场面再大,终究也只算得上是权臣私宴,她就不安成这样,那今后若是去京中闺秀都参与的簪花宴呢?又或是碰上宫中的中秋宴,祭祀大典呢?她岂不是更要乱了阵脚?
这么想想又觉得她可怜。
但凡是个官家女子,到了年纪以后,都会由家中主母引领着出席此等场面,一来为了过了及笄之年好相看郎君,二来经营几个闺中好友,今后在内妇圈好抱团取暖,三来宴会上吃喝糕饮都怠慢不得,她们从旁瞧着,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其中的规矩忌讳,也好为了以后掌家持府做准备……
可她偏偏是个不被待见的庶长女,无人支应提点,只能如个无头苍蝇般自己去闯荡……正在李淮泽难得想要多说几句,安抚安抚一番时,只见她攥了攥绣拳,眸光刚毅,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
“子润哥哥都说好看,那便妥了!
那萧勐与赵琅不愿娶我为妻也没什么,这京城还有成百上千的郎君等着我!
我今日必要好好表现,争取再扑个品德俱全的郎子,子润哥哥,我这便去了,你在家中等着我的好消息!”。
这番豪言壮志,委实是不改初心,不忘初衷!
李淮泽被震得语窒一番,只哑然笑了笑,倒也不好太扫她的兴。
他确是有些不放心的,这种感觉来得异样,有种长辈的慈爱与担忧夹杂在其中,就好似是自己生养出了个懵懂无知的女儿,现要奔赴无烟的战场。
他蹙着眉间,谆谆嘱咐,
“待会儿有你消受的,今日便先将你那狐媚大计暂且放放罢。
谨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嘴上口号虽喊得响,可尤妲窈心中明白,此等重要场合下,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就算有心捣鼓些无伤大雅的媚术手段,大约也是施展不开的。
且今日到底是舅父寿宴,不是她该动歪心思的地方,否则若是当真闹得下不来台,岂非辜负舅父舅母对她的此番看护?
“窈儿晓得。
子润哥哥便放心吧。”
说完这句,尤妲窈便带着何嬷嬷与阿红,乘上车架往蓼葭巷去了。
当今澧朝,武官比文官要更加谨言慎行。
毕竟以往常有武将脑子拎不清,仗着些赫赫军功,就桀骜不驯不听调令,轻者拥兵自重,重者参与谋反,引得朝局动荡不安,颇受上位者忌惮
对于这点楚丰强心知肚明,他虽是个穷苦出身的莽汉,有时言行举止张狂了些,可向来粗中有细,从无错漏过一处,积年累月,才得了上头倚重信任,有今日权势。
自调入京城起,便有许多人想要与忠毅候府攀交。
可叹楚丰强向来谨慎,除了官场上必要的交际以外,为避免被参柬结党营私,私下里很少见人,毛韵娘掌家又严,忠毅候府上下围得如同铁桶一般,许多人饶是想要巴结奉承,也实在没有门路。
今日难得借着寿宴门庭大开,大摆筵席,满潮文武自然蜂拥而至,来为这位朝廷新贵锦上添花。
忠毅候府门前摆了各式各样的妍艳鲜花,浮尘也无,威严敦实的两座石狮子也被红绸装点着,阖府的仆婢们穿戴一新喜迎贵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门前被堵得水泄不通,停满车架,衣着华贵的客人们被仆婢们有条不紊往府中引,端得是一片热闹喧嚣的场景。
午膳时分还未到,忠毅候府就来了不少宾客。
些德高望重,高官厚禄的男眷尊者,被引入了后方的霞香院中,由楚丰强亲自招待。
而女眷及其他辈分略低些的男宾,便全部安置在前院中,备有瓜果茶饮享用。
好在这件宅子是陛下亲赏的,占地面积数千丈宽,宾客们四散在各处亭台楼阁间,假山荷池旁……丝毫不觉得拥挤,人一多,便开始七嘴八舌聊起闲话来。
“……听说了么?那冯得才在回老家的路上遇上劫匪,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被秃鹫啃得只剩副白骨了,那人也确是没福气,好好忠毅候嫡女不娶,偏被个尤家大娘狐媚勾了魂,否则若是还活着,必是能看看今日这宏大的场面……”
“莫要混说!
没听方才忠毅候府夫人解释么?分明是那冯得才先在外头养了个有孕外室,忠毅候嫡女才决意退婚……那日他出殡,那外室还由庄子上跑出来了,哭得声嘶力竭,险些要撞死在那棺木上,许多人都瞧见了……”
“这么说来,尤大娘子是被冤枉的?”
“十有八九是被冤的。
那忠毅候主母瞧着就强干精明,若是那尤大娘子当真搅了自家女儿的婚事,那哪里还容得下她?岂还会这般维护,为她冒头解释?”
“啧,外头对这尤大娘子传闻颇多,问起来却鲜少有人见过,今日忠毅候寿宴,她这个做外甥女的必然也要来赴宴,我倒要好好瞧瞧,她究竟长成什么模样,是否果真生得那般狐媚!”
……
宴席上话题众多,可最后落点都归到了尤妲窈的头上。
对她有好奇,有唾骂,有猜疑,有腹诽……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想要见见这狐媚祸水的真容。
其中也有那宜春候夫人沈敏芬。
自从那日儿子萧勐提起要娶这尤大娘子为妻后,通府上下就炸开了锅。
那是个不达目的就要哭要闹的金疙瘩,好不容易才能哄骗他吃些茶饭,可近来好似哄不住了,近十天的管束行踪,他憋闷在府中已然呆不住,如个混世魔王般要冲出府寻他那放在心尖尖上的阿窈,通府上下都被闹得不得安宁。
沈敏芬这几日为了看顾他,压根就没睡什么好觉,眼底一片青黑,一想起那个尤家大娘便恨得牙痒痒,若不是顾忌着忠毅候府的脸面,她真真想待那尤家大娘一露面,将命人将其绑起来狠狠打骂一通。
…
赵琅自然也来了。
自从那日在书斋一别,他便再无机会见尤妲窈,送去的书信也如石沉大海般,再无回音。
赵琅心中也明白,必是因为只能让她屈居妾位,使得窈窈彻底恼了自己,可他又能如何呢?总不能让步夸口,许她为妻吧?此事并不只由他一人说了算,总是要得家中父母首肯的,而以她现在的名声,想来就算他愿意娶她为妻,双亲也必然不会让他娶个声名有污的女子做当家主母。
所以唯今之计,赵琅只期盼着二人能有个机会再见一面,毕竟见面三分情,他好好温声说服,她指不定就心疼他进退两难的处境,又答应做妾了呢?
也不是没有想过直接上小花枝巷登门拜访,可婚事未能落定之前,二人间若有接触,只怕对彼此都有碍,所以赵琅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现在看来,这寿宴倒办得正好。
若能寻个间隙,二人将心事都说开来,指不定就又能成好事了呢?
……
各怀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想头。
此时,随着门房扯高嗓子喊了句,“尤家大娘到!”
前院的近乎所有人,纷纷登时扭头,朝门口望去……然后便传来许多倒吸了口凉气的惊叹声。
只见个穿着胭脂色浮云绘金短袄,百褶万字福纹湘妃裙的少女,在门房呵腰摊手下,软身轻步踏入庭中。
少女相貌极艳极美,发簪上缀了根翠镶碧玺金盏花步摇,小巧圆润的耳坠旁垂了对红玉玛瑙流苏耳铛,在她行走间,它们竟能纹丝不乱,未动分毫,不仅如此,金灿灿的裙边褶子也未因步伐而打皱分厘,端得是气韵华贵,仪态万千!
仿若清晖日出冉冉才升,晕染出淡淡一笼纱光,照射在她润如羊脂的面庞上,浮起层朦朦胧胧的清浅光运,乌羽般的纤细长睫微微颤动,那隐藏在下的双眸灵静而通透,坦然且平静地直视前方,像是第一缕光辉洒在大地,和煦馨然,令人神往心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哪里是妖孽狐媚?
这分明是神女降世!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因着那些香艳传闻, 众人料想到了尤家大娘或许有几分姿色,可却委实想不到竟会貌美到如此程度!
且不都传这尤妲窈是个勾人狐媚么?
可狐媚不该都是勾魂摄魄,妖妖俏俏, 一双美眸眉目含情,随时随地都扭着腰身,犹如勾栏瓦舍卖笑承恩的妓子做派么?哪儿里想得到她确是美撼凡尘,可背脊挺直, 不卑不吭,瞧着这般端庄正派?
这哪里是狐狸?分明就是仙气飘飘的狐仙,悲悯天下的狐神!
绯闻中的主角现身,静立在石阶之上, 周身霞光万道, 映得庭院愈发金碧辉煌。
方才还喧闹着的宾客们瞬间安静, 连脚步声都不曾有,时空好似也停滞了一般。
过了几息之后, 众人才反应过来,开始低声窃窃私语。
“太美了……就算冯得才当真痴迷于她, 我好似也能理解了。”
“说实话……她瞧着压根就不像会向男人主动示好。
倒像是男人捧了金山银山到她面前讨好谄媚, 对她穷追不舍的。”
……
颜值就是正义。
那张光艳逼人的脸, 好似无形中消解了不少对她的偏见。
其中倒也不乏有清醒者,未彻底被她的皮相迷惑。
“你们光顾着看脸, 莫不是浑然忘了她与小厮厮混在床,被人当场撞破之事?”
“就是,生得好看有什么用, 她不安于室, 水性杨花啊!”
宜春候府嫡长媳金芸,此时也扯了扯婆母的袖角, 悄声道,
“现明白勐哥儿为何为了她要死要活了,这任谁见了都得迷糊……
方才忠毅候夫人不是解释与冯家退婚,不干她这外甥女的事儿么?指不定这尤家大娘就是根好笋呢?既勐哥喜欢,婆母不妨好好考虑考虑,其实也不过就是个七品小官家的庶女,任她本事再大,还能翻出天去?”。
李凤兰以往见过尤家的另两个女儿,在她看来都是庸脂俗粉,上不得什么台面,所以也只以为尤家大娘也是那等货色,可今日打眼一瞧,倒觉得此人与想象中大不相同。
这通身的气派,哪里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饶说是金枝玉叶也绝不为过!
与那些个整日守在后宅,无甚见识的妇人们不同。
李凤兰自小随军征战,见识广阔,阅人无数,看人很有一套自己的章法,这孩子眸光灵动而澄静,但确实倒不像是个脏心烂肺的……所以对于儿媳的话,她并未立即否决,只道了句,
“究竟是好笋还是歹笋……且再观望观望再说……”。
这厢。
眼见身周的男宾,纷纷朝尤妲窈投去或爱慕,或青睐,或欣赏,或狎玩,或探究……等各种迥异的目光。
赵琅眸光沉冷,更是欲将指尖的杯盏掐到粉碎。
以往由于是二人是私下往来,所以窈窈每每出门,为掩人耳目,常是素衣银钗,头顶往往还戴着那顶遮掩容颜的碍事帏帽,给人的感觉是宜室宜家,温柔小意,清幽婉转……这便足以让他心陷其中。
更莫说今日,没有那些因担心被人撞破,而所谓的小心翼翼。
她坦荡而至,盛装而来,艳惊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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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上下都透着任世人如何诽我谤我笑我侮我辱我,都自泰然处之的从容。
赵琅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她还会有这一面。
整颗心都更加躁动。
那份爱慕与痴迷愈发多了几分。
那感觉,就像是件仅自己私藏观赏着的挚爱珍宝,乍然被掀翻出来,引得人人觊觎……
今日宴请待客,毛韵娘在后院打理完庶后,被几个诰命夫人绊住脚一时脱不开身,只楚文昌与楚潇潇兄妹二人留在前院待客,眼见尤妲窈来了,在众人议论声中,楚潇潇笑着迎了上去,连声夸赞道,
“以往从未见过妹妹如此穿戴,方才险些没能认出来,真真是亮眼极了!赶明儿我就去你屋里将那些素净颜色的衣裳全都扔了,给你送些鲜艳靓丽的去!”
尤妲窈想到今日或许会有许多人打量她,也暗自给自己做过一番心里建设,可当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她时,排山倒海般的无形压力也随之而来,正在无所适从之际,好在潇潇表姐及时出现来救场了。
面对熟悉的人,尤妲窈到底自在了些。
她微微垂头,面上露出几分腆然,抿唇笑了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舅父寿宴,我想着不能失礼,总要穿得喜庆些才好……”
姐妹二人寒暄着,然后亲昵牵手挽臂,软步下了石阶。
按理说这样的场合,尤妲窈理应跟自家两个姐妹在一处,偏巧今日钱文秀没有来,带着那两个亲生的回老家走亲戚去了……
尤闵河倒是到了,现人身在后头霞香院,在那些官老爷身前作陪,且她一个闺阁女儿家,也总不好跟在父亲身后交际的,所以楚潇潇便将她引入了自己相熟的闺蜜圈中。
这次被提携入京的武将,不止忠毅候一个。
也有许多由潭州升调的旧部,全都携了家眷安置在了京城中。
这几家人的家主,都是自战场上刀山火海拼杀出来,能为彼此卖命的交情,内眷们的关系也异常亲厚。
不仅毛韵娘与那几位夫人相熟,楚潇潇与这几家的姑娘,也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
楚潇潇将人往前一推,笑着介绍道,
“这位便是我同你们提起过的表妹。”
尤妲窈心里有些紧张。
原以为她们或都听过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所以存了先入为主的偏见,并不太待见她,丝毫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很快就被接受了,身前这两个姑娘都含笑望着她,温言细语地介绍着自己的姓名……
女孩子之间的友谊或就是如此,是否投契,好似望见这人的头一眼,便能抿出来。
论起来,还是头次感受到陌生人的亲厚,尤妲窈委实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相貌清丽,身形更瘦弱些的姑娘唤做吴萱,心思格外细腻,或是瞧出尤妲窈还有几分不明所以,只凑近了些,笑着软声道,“……窈儿不必见外,之前的事儿潇潇都同我们说过,全是误传。”
脸蛋圆圆,眉眼弯弯的姑娘是曲静霞,她更活泼些,在旁吃着糕点,点头附和道,“以后再有人传你的闲话,我就当场啐她一脸!”
所以这世上哪里来得什么无缘无故的好意呢……之所以在如此社交劣势中,还能在交际场上有半只脚掌的落地之处,都是舅母与表姐在身后为她使劲儿,靠的是忠毅候府响当当的名声在做背书。
楚潇潇是个细致之人,能理解表妹初次赴宴的不安,所以率先牵头,带着两个手帕交与她熟悉,又在身侧陪候许久,眼见表妹确确实实自在了些,这才一点点将她往外引,见过些关系相近的伯娘婶婶。
眼见这位娇客得主家这般看重,旁人无论心中如何做想,面上大多也会虚虚浮出个笑脸来。
尤妲窈呢,也不刻意逢迎讨好,卖乖弄俏,也不上杆子解释自己受过的冤屈,脸上自始至终带了几分客气平淡的笑容,只管跟在楚潇潇身后为她引荐,遇上些面善的,软声糯糯唤几声“姨母安好”“伯母见安”……就已然刷了一波脸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中自然也有些不好相与的角色。
有三五个闺秀原聚在一起说话,远远望见她们过来时,其中衣着最华丽的那个,吊梢着凤眼,蹙着眉头立即起身,“咱们几个还是去旁处吧,免得沾上什么狐媚晦气。”!
“你说谁狐媚呢?”
楚潇潇是个暴脾气,立马就想要冲上前去理论一番,却被吴萱从后面扯住了袖角,“那位是摄政王嫡女,咱们还是离远些,莫要与她起冲突。”
尤妲窈也一把拽住表姐手腕,“凭她说什么,左右我不放在心上,表姐莫要为了我冲动,顾全大局要紧。”
除了这个小插曲以外,尤妲窈的社交之路倒也勉强算得上顺畅。
只是今日杂事繁多,不止毛韵娘忙得头脚倒悬,楚潇潇也不得片刻安生,不仅要招待其他宾客,还得随时听母亲吩咐支应后厨……眼见尤妲窈有另两个闺蜜作陪,她略略交代几句,便去忙其他事情了。
而吴萱与曲静霞虽也与她相谈甚欢,可三人的交际圈并不完全重叠,到底是头次相见,总不好因为要照应她,就彻底冷落了其他闺蜜……
尤妲窈咂摸出了她们的不便之处,就随意寻了个更衣的借口,往后院厢房中去了,预备着先小憩一会儿,待正式开席时再来用膳。
今日通府上下都格外忙碌,仆婢们个个脸上都有些焦急神色,手上端着食材酒水,脚步快得生风……好在她对忠毅候府格外熟悉,也不欲在此等紧要时候添麻烦,只依稀记得靠近花园处的东南厢房是个清静之处,便将嬷嬷遣去筵席上做帮手,只带了阿红往后院中去了……
在庭院中时,赵琅便一直很关注尤妲窈行踪。
只是她们几个女眷凑在一处,他不好随意凑上前去,眼下见她终于落了单,想着许是能有说话的机会,所以便追了上去……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小女娘有些骄傲是应当的。
不愿做妾, 赵琅也能理解。
往往这种时候,就需要付出更多的耐心,待她彻底想通了, 也就就范了。
赵琅确信,方才在庭院中窈窈必然是看见自己了,只是因心中有气,且又避讳着, 不愿让旁人知晓二人之间的关系,所以才那般视若无睹,现下他怕别人看出端倪,倒也不敢跟得太紧, 只若近若远跟在后头……原以为她或只是应酬累了, 想要独自在庭院中躲躲清静, 哪知那个胭脂色的身影竟越行越远,跨入雕梁绘金的垂花门中……
脚底迟疑一下。
他到底不愿错失这次机会, 追了上去。
谁知还未踏上那垂花门的石阶,就听得后来传来一句。
“入了垂花门, 便是后院, 外男不得擅入。
赵公子是有礼之人, 不会在我忠毅候府犯了此等忌讳吧?”
竟被抓了个正着。
赵琅一回头,发声者正是之前在书斋门口见过的, 忠毅候嫡长子楚文昌。
眼睁睁望着那个娉婷身影,在回廊转角处彻底消失不见,赵琅面上闪过一丝失落。
可面对此番质问, 他还是迅速冷静了下来, 只微微朝前呵身,有条不紊解释温声,
“是我莽撞,急着更衣,确有些慌不择路,并未有意冒犯,还望楚小侯爷见谅。”
由上次书斋,楚文昌便清楚这二人间必是发生过什么,可那是表妹私隐,她既不愿说,那他这个做表哥的必然也不好问。
只是他们好似并非像是两情相悦,毕竟方才在庭院中时,他眼瞧着表妹甚至连眼神都未给过赵琅一个,倒是这赵琅行迹鬼祟,对表妹紧追不舍……
这人瞧着不像个蠢的。
怎得行为举止却如此不知分寸?
今日这样的场合,这个与窈儿沾亲带故的表哥,尚且要与之避嫌,不能表现的太过亲厚,他赵琅倒好,硬生生跟了表妹小半柱香,还昏头转向得连后院都要闯,若是被有心人咂摸出些什么来,岂不是又要陷表妹于水深火热中?!
瞧着眼前这个绣花枕头,楚文昌就气不打一处来。
一想到表妹或就是因为他把自己拒绝了,他便是实在想要将其敲打一番,也不怕直接摊开了说,炮火连天的语气怼道。
“在书斋也是,今日也是……其实赵公子何必要如此穷追不舍,将事情搅得这般复杂?
你若心仪表妹,直接上门求娶便是;若是畏惧人言,那往后便莫要来沾边……女孩儿家韶华易逝,哪儿经得起你这般拖泥带水?你莫不是觉得表妹身陷流言,便可这样随意招惹?若真如此,那便是错想了,我忠毅候府虽比不得簪缨世家,可若想要护个表小姐,还是不在话下的。”。
这番话下来,听得赵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险些有些无地自容。
今日原是来忠毅候府贺寿,作为宾客,他身后代表的是陇西世家,合该好好规范言行,哪知被忠毅候府的下任家主撞破想要私闯后宅,还被这般斥骂一通,若是传扬出去,只怕他苦心经营的好名声是保不住了。
如棒喝般,赵琅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才惊觉方才自己竟如此感情用事,只再三道抱歉,又倾身拱了拱手,朝前院的方向去了,而楚文昌虽对他有些微词,可到底来者是客,眼见这人倒也算得上知趣,便也不想将事情闹大,眼前前方又来了三两个宾客,便又挂上副应酬的笑脸……
今日忠毅候的寿宴场面格外盛大,朝中百官几乎尽数都到场,摄政王也过来略坐了坐,甚至宫中都送来了几样珍稀贺礼,宫中的礼官甚至还传来了道嘉奖文书,上头尽是写对楚丰强的溢美之词……这无一都在证明着楚丰强圣眷正浓,前程远大。
自皇上登基之后,还从未厚赏过哪个臣子,忠毅候这可谓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众人眼见这情形,只觉终有一日楚丰强或得虎符兵强,执掌西北各军……大树底下好乘凉,百官都生了些攀附的心思,而利益结盟最好的方法便是联姻。
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却还未婚配的楚文昌与楚潇潇,已然成了块香馍馍。
毛韵娘陷在妇人堆中,言语之中自然也听出了她们拉媒的心思,她自然也是忧心自家儿女与外甥女的婚事,眸光不停打转,落在庭中的各个郎君与娘子身上,只是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也不是正经说亲事的好时候,只脸上挂笑应几句,道“还需从长计议”……
里午膳时分约还有三四刻钟,宾客已差不多尽数到齐。
一个身着宫袍的礼官太监,行至高处石阶之上,躬身笑呵呵发言。
“皇上体恤忠毅候几十年来在战场上的辛劳,方特意送了六只孔雀来。
孔雀又可唤为绶带鸟,绶与寿同音,为的就是庆贺忠毅候身康体健,福寿绵长。”
“孔雀乃百鸟之王,这几只蓝孔雀,乃榜葛剌国敬献给我朝的贡品。
方才驯兽的宫人来报,道经过喂食逗弄,现有好几只孔雀都已展尾开屏,五颜六色的羽毛交织在一处,颜色格外炫彩斑斓,诸位贵人可移步后宅花园中一观,只是小的还需提示一点,孔雀胆小喜静,还望诸位脚步放轻,莫要发出动静,否则若是惊扰神鸟,那便是有负皇上心意。”
此话一出,宾客们便传出阵阵惊喜的低呼。
在场者大多非富即贵,那些能花银子就能买到的物件,他们早就已经见怪不怪。
唯这奇珍异兽,却不是谁都能看得到的。
饶是藩王郡主,此生也是难得一观。
楚丰强又是朝天拱手,由衷感叹了番皇恩浩荡,然后引领着众宾客跨过垂花门,浩浩荡荡往安静的后院中行去。
经那太监交代一番,众人唯恐惊扰神鸟,也不敢带上那些年岁不大,或会哭闹的孩童,这一路脚下的步子都不敢踩重,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除了些微的衣料摩擦声以外,静若无声……。
这头。
花园东南处的厢房中,床幔后人影浮动,小寐了会儿的尤妲窈,终于睡眼朦胧着醒了过来。
应酬交际这事儿,从某些方面来说,确实算得上是件体力活儿。
不仅仅要时时刻刻保持优美体态,精神也一直紧绷着,方才她不过跟在表姐身后转悠了那么会儿,就觉比平日里练了半天舞还要更累,好在睡了一觉,将精气神都养足了些,否则还真不知还有没有气力应对待会儿的寿宴。
尤妲窈先是轻唤了几声“阿红”,门外却无人应答,她倒也并未多想,只觉她或许是去更衣了,又或许是府中忙不过来,有人差遣她帮手去了……无妨,左右待会儿阿红见她已不在房中,自会去宴上寻她。
“吱呀”一声,她伸出指尖将门打开,抬眼望了望天色,只觉好似离午膳时分还有个一两刻钟。
心中松了口气,没有延误筵席就好。
左右提前到了也是无事,尤妲窈心里也不着急,只裙摆翩跹着,缓步而行。
忠毅候府的后院甚大,除了几个主子居住的院落,其他待客的厢房就几十间之多,大多都以花园为中心坐落,由一眼望不见头的长廊连接着……大抵是仆婢们都在前院与后厨忙活,这一路走来,尤妲窈压根就未见到一个人影,她刚开始还不觉得有何不妥,渐渐的心中生出些怪异,不禁将藏在袖中的那把匕首,轻垫了垫。
正踏下长廊,欲穿过假山错落,绿植丛生花园时……
倏忽又右侧方的石壁后头,窜出个黑影,拉住她的手腕,猛然拽入石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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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妲窈反应过来,欲要挣扎时,已是来不及,后背撞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之上,吃痛到要喊出声来,可嘴却被只手掌死死捂住,压根就出不了声,她惊惧到浑身都颤抖,惶惶然抬眼,瞳孔骤然睁大……
竟是刘顺良!
今日忠毅候府待客,宴请文武百官,唯一没有接到请帖的,便是眼前之人。
那张可恨又可怖的脸,放大在眼前。
尤妲窈瞪圆了眼睛,眸光中泛着的厌恶与憎恨,如果可以,恨不得当场就结果了他!
忠毅候府的假山高低错落,石峰之间留有些罅隙,二人现在就卡在狭窄仄逼的山体之间,可以活动的空间范围极其有限。
刘顺良身上穿着小厮的衣裳,他确是混进来的。
他早就来寻尤妲窈细问个说法,可她所住的小花枝巷看护甚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于是只能冒险,将希望寄托在今日忠毅候府的寿宴上,盼着能在此处堵住她,苦于没有接到请帖,无奈之下只能扮作小厮。
原以为忠毅候府上下都忙成陀螺,想要摸进来很容易,哪知那忠毅候夫人掌家甚严,出入都要看过对牌,他由晨时起就在外头蹲守,一直到半个时辰前,才终于寻到时机入了府中,又格外顺畅的在个后厨妈子的口中,得知了尤妲窈的行踪……
总之,得来全不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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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顺良将她钳制得动弹不得,示意莫要出声,眸光恶狠,低沉的语气中尽是威胁。
“把解药交出来,我便放了你。”
“否则,喜事变丧,撤红挂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后忠毅候的寿辰,便是你尤妲窈的丧期!”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七章
如棉花堆垒的厚重云层, 遮天蔽日,将大地万物都笼罩在阴影中。
倏忽间,被张无形的大掌分开, 阳光冲破乌云的层层封锁,一束束漏洒而下,荡涤黑暗,温暖降临。
花园中那几只蓝孔雀, 被围在假山水榭前方宽阔空地前。
它们神态各异,有三只蓝孔雀已将尾羽展开,正在悠然踱步,用优雅的姿态轻抖着展开的尾羽, 犹如把世上最精美的羽扇, 鲜艳夺目, 令人惊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屏气凝神,看得心醉神迷。
倏忽, 由园中的西北处,先是传来声被压抑住的呜咽声, 紧而就听得一句……
“把解药交出来, 我便放了你。”
“否则, 喜事变丧,撤红挂白。
今后忠毅候府的寿辰, 便是你尤妲窈的丧期!”
此低喝威胁,在极端静谧的环境中,犹如阵阵鼓锤, 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搭配着假山的回荡声, 清晰到几乎是有人在耳旁说话。
楚丰强听到外甥女的名字,脸色微微一变, 无声向上抬了抬手,便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循着声音寻了过去。
假山这头。
尤妲窈在震惊之余,还有些不明所以。
她眸光一沉,张嘴咬向男人捂住嘴的手掌,待他吃痛将手略松开些,才咬牙切齿道。
“王顺良,你究竟中了什么毒,死又不见你死,倒让你生出此虎胆,竟私闯忠毅候府来劫我?!”
提起这个,王顺良整个人都要炸了!
愈发将她钳制得更紧些,双眼气到通红,事已至此,倒也不怕与她摊开来说,只近乎歇斯底里道。
“自是害得我不能人道,无法行房的毒!”
听得这一句,尤妲窈眸底先是闪过几分惊讶,紧而缓缓溢出许多戏谑。
她忽就不觉得害怕了,只觉得心中格外痛快,甚至上下打量了王顺良两眼,言语中透着十成十的讽刺。
“这毒确是阴损,不过配你,难道不是正正好么?
此事难以启齿,想必近来你或因此受尽屈辱,觉得窝囊极了吧?呵,想想都觉得解气!可饶是如此,你遭受的这些,远不及我蒙受冤屈的百分之一,我倒恨不得这毒就是我下的!”
“不是你还有谁?
就是那日从林间回来后,我才变成这样的!”
王顺良被气得胸膛起伏不定,额间青筋暴起,恨得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他后来又四处寻医问药,终于在名隐居避世的高人口中,得知他这是中了“去势散”的毒。此毒对身体无碍,只是服用之后不可再享鱼*水之*欢,通常只用在宫中,待太监净身之后,以防万之下补服一颗……
且那高人也说了,以他这种未净身的情况,只要能找到下毒之人寻到解药,便会恢复如初。
可眼见尤妲窈油盐不进,誓死不认,王顺良真恨不得立马掐死她!
他竭尽全力才按捺下当场结果了她的冲动,深呼吸两口,耐着性子与她周旋。
“是,我知你心中对我有怨。
我不该设计诬陷你与小厮有染,也不该毒杀证人让你无法自证清白……你恨我怨我憎我对我下毒都是应当应分,可只要你能交出解药,万事都好说,我如今虽是初入官场,可只要略施些手段,为你洗清污名还是不在话下的,事成之后,你大可另择个良婿好好安生过日子……我王顺良说到做到,绝无虚言。”
王顺良将声调放轻缓了些,声声诱哄道,
“你便同我说,解药在哪儿?
是随身放着?还是置在别处?”
尤妲窈抬眼望他,只觉在看个笑话。
若是这污名这么好洗清,舅父早就为她暗中打点好一切,哪里还论得到王顺良在她面前犬吠?
“你这脑子莫不是也被毒傻了?
我个闺阁女儿家,平日里哪里能寻得到这样的毒药?且我若能有如此手段,还能容你蹦哒到今日?我再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毒并非出自我手,且就算出自我手,饶是解药就在我手旁,我也绝对不会给你!你便死了这条心!”
眼见她如此油盐不进,王顺良终于恼羞成怒,伸手就将她如玉的面庞死死按在石壁上,眸光中几乎要迸出怒火来。
“在忠毅候府将养几月,倒养出你这一身反骨来!
我劝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莫非你真以为我不敢将你如何么?那日在林中我就该干净利落将你脖子扭断,否则哪里还有你现下这般猖狂?这毒就算不是你下的,也必然是那日在林中救你之人下的!
你现在便同我说,那日是何人救了你?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子润哥哥已经是副病秧子了,时日无多,岂能再让这豺狼扰了清静?
尤妲窈斜乜他一样,冷冷吐出四个字,
“无可奉告。”
至此,王顺良终究失去了所有耐性,
“既你要将我逼到绝路上,那便休要怪我手下无情!
失足落水,溺毙而亡,这便是你一代祸水最终的结局!”
说罢,王顺良双眼猩红着,朝她颀长白皙的脖颈死死掐去,尤妲窈呼吸不畅,脸色瞬间涨至通红,先是伸手锤了两下他的双臂,然后缓缓垂下手,正要掏出袖中匕首,拔*出剑鞘,准备用最后一丝气力,乘其不备捅向他的脖颈时……
只听得“咣啷”一身,二人身侧的假山,骤然被股巨大的力道轰然分成两半,石块粉末飞扬,骤然坍塌在地!
王顺良被这动静吓得失了神魂,他愕然回头,只见眼前熙熙攘攘围上来许多人,为首的正是今日寿星楚丰强,身后跟着许多脸熟的官员,再往后是些女眷……少数也有数百人,围堆在假山前的空地上,甚至堵在了长廊中,个个投来对他或气愤,或鄙夷的目光!
岂会如此?
这些人怎犹如幽灵般,一丝动静也无,就这么站在了身后?!
站了有多久?二人间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还未待王顺良回过神来,楚丰强便黑着脸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哇”得一声,地上被吐出口鲜血来,王顺良心中还存了些许希冀,想要或许还能有机会解释几句,可已经没有了张嘴的机会,两个家丁麻利上前,将他捂嘴拖了出去。
楚潇潇泪光盈盈上前,握住尤妲窈握着匕首,还横在半空中轻颤的右手,终是呜咽着哭出声来,
“……窈儿,方才大家都听见了……我就知,就知你自始至终都是被冤枉的……”
是么?
他们确都听清楚了么?
都听见了她并未同小厮有染,听见了王顺良的恶劣行径,听明白了她自始至终都清白无辜?
所以从今往后,无人会再唾骂她狐媚?
无人再指责她水性杨花,人尽*可夫?
那顶帷帽可以扔了么?
她不再是只见不得光,人人喊打的老鼠,今后可以堂堂正正,挺直了脊背出门了么?
终于。
她好似终于如子润哥哥所说“冤也洗清,秽也昭雪”了……
……
这些念头齐齐涌上了尤妲窈心头。
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忽一下就完全松弛了下来,在险些丧命的惊惧与真相大白的行为中,她头脑有些发昏,眼前的视线也愈发模糊,再也听不清表姐后来说了些什么,只两眼一黑,斜斜歪倒在了楚潇潇的怀中。
*
*
再醒过来时,已是傍晚辰时二刻。
尤妲窈混混沌沌睁开眼,满屋子的仆婢就都全都围凑了上来,被掐过的脖颈还余留着痛感,可她此时顾不上这些,只心中充满自责,她惨白着脸,朝坐在榻旁陪护了许久的楚潇潇笑笑,哑着嗓子问道,
“表姐,实在抱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舅父这寿宴……好似被我搞砸了。”
哪知表妹醒来,关心的不是王顺良落得什么下场,也不是痛骂那些以往以讹传讹之人……反而挂心的是搞砸了寿宴。
楚潇潇只觉又想哭了,她咽下喉头的酸楚,
“哪儿有什么搞砸?那王顺良虽说意欲加害于你,可最后却在众人面前自曝出真相,这哪是搞砸?反而是因祸得福,给父亲添岁加礼!你在榻上躺着是不知道,那筵席上,个个都夸赞咱们忠毅候府明察秋毫,护佑亲眷,众人提起父亲母亲都是赞不绝口,声名反而更旺了。”
其实不止于此。
忠毅候府上捅出了这档子事,且几乎所有宾客都参与其中,整个寿宴仿佛都炸开了锅。
首先就是,尤妲窈的风评骤然翻转。
之前那些人云亦云者骂得有多凶,现在就有多为她鸣不平,他们唾骂王顺良忘恩负义手段毒辣,又夸赞尤妲窈临危不乱,聪慧从容,在那般危机情况下,丝毫没有如同寻常女子哭哭啼啼,被吓得摇尾乞怜,自有些女子宁死不屈的气节。
或是因为以往落井下石的愧疚,席上的宾客对尤妲窈夸了又夸。
从相貌,到装扮,及性情……从头到尾,由内到外。
再说那王顺良。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之前他得志时颇有些小人嘴脸,只不过眼瞧着他背靠着摄政王这颗大树,旁人就算有些不满也尽数忍了,如今见他沦落至此,自然人人都上来踩一脚。
有说刚开始就瞧出他心术不正的,也有唾他攀高踩低忘恩负义的,还有笑他必是因果报应所以中毒不能人事的……如此坏事做绝还当众败露的蠢货,下场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席间吃酒者有主管刑狱的刑部侍郎,只道以这王顺良不打自招的行径,压根都不必再升堂问审,可直接发落。
私德败坏,毁污他人名誉,杀人灭口,私闯民宅,威胁恫吓……
这接连几桩罪名下来,依照澧朝律例,王顺良必然没了活路,不过就是斩立决,还是秋后问斩的区别罢了。
……
席上的话题不断,全部是根据尤妲窈展开。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楚潇潇都尽数说给她听,又念及她睡了许久或是饿了,赶紧命人传膳上来。
此时。
门外传来一阵阵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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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韵娘在仆妇们的簇拥下踏入房中,她先是对尤妲窈关怀备至了一番,晓得她无恙后,这才取出一沓帖子,依次摊开在尤妲窈面前,眸中的兴奋压抑不住,一脸喜气,
“窈儿,今日真真是数喜临门。
一则,你舅父生辰。
二则,窈儿沉冤得雪。
三则,你们瞧这些帖子,全都是想要求娶窈儿的人家!真真是老天有眼,须知我昨儿还愁窈儿今后或没有着落,哪知今日那些郎君们就个个都往前凑了,真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真相大白后, 席上的众宾客也在后知后觉中,意识到了尤妲窈也到了该议亲的时候。
其实若单单只论家事,尤妲窈不过就是个七品小官家的庶女, 可若是添上她与忠毅候府之间的关系,那身价自然就水涨船高了,毕竟官场上,讲究的就是个利益结合, 她虽不是忠毅候府的嫡女,可眼见忠毅候府如此维护她,哪怕是当初在不知真相,她被千夫所指时, 仍愿意将她照拂进府内, 单单论这份情谊, 就俨然将她当作了亲身女儿来对待。
且眼瞧这孩子就是个极其知分寸的孩子,否则楚文昌兄妹都不可能待她如此亲厚, 这份表亲的情谊,必然要延续到下一代的, 那若是谁家娶了尤妲窈, 也轮得上是与忠毅候府攀上了亲戚。
若是将那楚潇潇娶回来, 还只怕她仗着母家权势,入门之后托大拿乔, 倒还不如娶尤妲窈,毕竟她既有作为宗妇的联姻价值,又有小官庶女好拿捏的底子, 算得上是进可攻退可守, 是为自家儿郎娶妻的绝佳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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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了,抛开那些势力的念头。
这孩子相貌绝佳, 仪态万千,不卑不亢,临危不乱……啧啧啧,越是细想便越是觉得满意。
席上的官家娘子们,都是眼光毒辣,且行动力绝佳之人,宴上就拉着毛韵娘打探她这外甥女的品性,眼见这做舅母的,对她这外甥女是夸了又夸,心中更是有了底,还未等到宴散,就命人去了取了拜帖来,接着各种赏花品茶的由头,邀尤妲窈上门……
虽不是自家女儿,可毛韵娘实在有种欣慰至极,与有容焉的快感。
眼下,她将那些请帖一一摊开在榻前,几乎就要摆到塌尾。
“你父亲到底是个挂念你的,眼见你在园中晕倒之后,是他将你抱回厢房,又老泪纵横哭了一个多时辰,原是在此处守着你,方才要去国子监处理要事才离开,这些请柬与拜帖我都给他看了,他倒也是上心得很,全都仔细看过,后来又说毕竟是婚姻大事,总是要挑个你喜欢的才好,待你醒了之后再一起商议着做决断。”
“他悔不当初,只道以前是自己瞎了眼,才给你定下了于王顺良的婚约,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擦亮了眼睛好好挑选,也不求那郎子家世多高才学多好,只要是个能真心实意待你的便好。”
毛韵娘将这些交代完,又轻握了握她的指尖,
“此事关乎你毕生的幸福,若是落在你那个不上算的嫡母手中,只怕她要将你当作待价而沽的货品,哪家聘金给的最高,便直接将你舍给谁,你父亲心中也清楚她是个那样的德性,便让我为你操持。”
尤妲窈在榻上往前欠了千身,只哑着嗓子道,
“既如此,便只能劳驾舅母费心了。”
毛韵娘笑着摆摆手,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只要你放心得过舅母便好。”
世事变幻,忠毅候府现在瞧着是花团锦簇,可万一那日落魄了呢?
免不了要寻些关系近的血亲帮扶,所以毛韵娘向来是乐善好施,广结善缘的。
且小女娘嫁了人就是另一番境地,外甥女现在瞧着是出身不高,可保不齐她嫁了个前程似锦的夫家,今后飞黄腾达了,指不定还做了忠毅候府的靠山呢?总而言之,一切都是说不准的。
只是毛韵娘倒也不敢托大,毕竟尤妲窈不是自家女儿,此事是关乎终身,若是有个好去处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嫁得不好说不定还会落了外甥女埋冤,所以她终究只能从侧面给些建议,也还是要尤妲窈自己拿主意才是。
“我入京不久,对那些世家大族也还并不特别了解,只能从后宅的贵妇圈中旁敲侧击打探,在这些下了帖子的门户中,抛却那些才学平平有心攀附的,有这么几家倒确可留意留意……”
“其一便是陇西大族赵家的庶长子,赵琅。
此人你们听说过么?三甲探花,论相貌论才学论人品,都是顶顶好的,之前听闻他家嫡母有意让他与母家结亲,不过好似听闻赵琅并不情愿,这婚事就耽搁了下来,方才席间那赵家主母寻到我,说那赵琅对你有意,只要你点头,便可迎娶你为正室大妇……只是我觉得,那赵琅名声虽好,可他赵家的门楣却不是那么好进的,你若嫁进去做这庶长儿媳,若没有些手段恐日子不好过,怕就怕齐大非偶……”
“说起这些高门大户……奇的是宜春侯府夫人,方才也带着嫡长媳来送帖子。
论家世,这宜春侯府乃开国公爵,门第比那赵家还要高出不少,且他家在朝中向来谨小慎微,眼界也高,从不轻易与官员结交,你若当真能嫁进去,可保一世富贵平安,我原想着她是给家中哪个子侄费心相看,谁知那宜春侯府夫人竟说家中的嫡次子喜欢上你了,想要聘你入门,话里话外还透露,只要张嘴给个数,聘金想要多少便给多少……
这是打量着让我们卖外甥女呢?啧,谁人不知宜春侯府嫡次子就是个智商仅五岁的痴儿?你若嫁进去,那不就是守活寡么?总不能日日跟着顽童玩儿泥巴吧?莫说我不同意,就连你舅父听了都摇头。”
“论起来,倒是还有一个些微靠谱些的。
那便是工部尚书邹清明,此人年岁比你大五岁,相貌端正,人品贵重,二十出头就已官居三品,想来今后官至内阁不在话下,他是自个儿到我面前来求娶的,道今日初次见你,便一见钟情,想要聘你回家主持中馈……只是唯有一点,他是个鳏夫,先头那位夫人与他是青梅竹马,后来不幸染了重病去世,膝下留了个女儿,之后便一直没有再娶,宅中也无侍妾通房……”
……
毛韵娘如数家珍般,将这些郎君的底细一一道来,优点缺点全都说清楚道明白,好让尤妲窈心中有数。
赵琅…萧勐…
听到这二人的名字,尤妲窈实在是有些微恍惚,之前她都有向二人表露过婚嫁之意,可却并不顺畅,萧勐是因为双亲反对,赵琅则是因为顾及她声名不佳,现在这两家却骤然变了副面孔,不约而同都想要娶她为妻?向来人心就是如此,雪中不送碳,锦上要添花,她身上的污名洗刷干净之后,美名而至,连带着身价也番了番。
可是之前他们分明将她弃之敝履啊?
又哪里能让她再甘心情愿嫁过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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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王顺良已然伏法,她也不再会为了权势,而以自己为饵。
终于可以从这幅棋盘中跳出来,按照自己的心意好好过日子了。
就算要嫁人,也终归要嫁个能与自己心意相通的男子才是。
至于选谁?
尤妲窈默了默,然后抿唇,与毛韵娘轻声说道,
“舅母的话,窈儿都听明白了,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如让我将这些贴子收拢了,回小花枝巷再细细查看?”
毛韵娘也担心她操之过急,胡乱做下决定,点头应到“自然应该是如此”,然后又劝了劝让她就留在忠毅候府过夜,可尤妲窈还念着小花枝巷的事儿未了,只道自己身子已然无碍,忠毅候府的一干亲眷这才略略放心了些,又是一番千叮咛万嘱咐,命好几个侍卫将她护送回了小花枝巷。
才踏入府,便立即往主院而去,廊下的精致的宫灯随风微微飘荡。
而那个男人似是早就知道她回来,屋门大开着,看窗外灯光闪烁的剪影,好似正在提笔写字,尤妲窈闷声踏入房中,一样就望见他果然长身而立站在书桌旁,英俊的面庞被烛光染上了层暖黄。
男人压根就未抬眼,手下奋笔疾书着,扬了扬剑眉,
“今日忠毅候府倒是上演了场好戏,我未到场,确是可惜,
只是表妹如今大仇得报,感受如何?”
这幅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愈发肯定了尤妲窈心中的猜想。
她肃了肃,按照嬷嬷们的指导,行了个五体匍地的大礼,屏气凝神道,“臣女叩见皇上。”
李淮泽指尖的笔微微一顿,先是道了句平身,又觉得想来有些好笑,那日坦白她不信,今日倒是终于琢磨透了,只徐徐问道,
“这会子怎么一下开了窍?”
得到了确认,尤妲窈心中悬着大石终于落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抬眼望了望眼前之人,只觉得虽说换了个身份,可或许是这段时间二人太过亲密,并不觉得他非常陌生,只是在敬畏胆怯中,微微多了几分稀奇。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
之前表哥就戏言过他是皇上,就引得她几分狐疑,可今日引宾客去园中的孔雀是皇上赏赐的,且表哥好似知道今日会发生些什么,特意嘱咐要让她带着匕首防身……
又联想起这间针插不穿水泼不进的宅子,以及表哥成谜的行踪,家中根本没有营收却富丽堂皇的装潢,奢靡至极的吃穿用度,经常出现在膳桌上难寻的山野奇珍……她早该想明白的,什么患了心疾的表哥,不过都是他用来遮掩身份的借口罢了。
可饶是身份变换,也不能改变他帮助她颇多的事实。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无论他为何要介入自己的人生,她都是应该感谢他的。
尤妲窈敛了敛神,温声细语回话道,
“之前是臣女有眼不识泰山,若有何怠慢无礼之处,还请皇上见谅。”
李淮泽此时才搁下笔,抬眼朝她往来,许是经历了一天的兵荒马乱,她肉眼瞧着好似憔悴了些,单薄的身影随着跳跃的烛光微微晃动,如玉的面容染了层暖光,显得更加温存,很有些家常的味道。
他看得心尖微动,绕到书桌前,抿唇微笑了笑。
“怠慢无礼确是有的,细数起来,你那些罪责都够掉八百遍脑袋……”
略略显摆了番天家威范后,又微微倾身朝前,凑到她身侧来,依旧如以往般戏谑眨了眨眼,
“可你我二人之间若是那般生分,倒显得朕没有丝毫人气儿了……”
“来,再唤声子润哥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