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画堂春
姒丰谋反案的同党同谋, 已全部在年前审理完毕,所以京城这个新岁过得还算安稳。
出了正月后,相关案犯陆续行刑, 但关于姒丰家眷的处置,姬婴又受姬云之托, 向延兴帝求了情,让姒丰妻女免除流放, 令其妻携女回原籍去了。
姒丰之妻嬴夫人不是姒姓族亲,女儿也随母姓嬴, 都不算是姒家的人,也未曾参与谋反。
姬星又听姬婴说,这嬴夫人出身益州名门,母亲正是广安侯, 在蜀中颇具声望,手中还握着一支松州边军,在抵御吐蕃上颇有战功,若能以此稍作笼络,倒是有些好处。他又考虑到姒太后在这件事上,的确给足了他颜面,也不好赶尽杀绝, 便顺势同意了。
因姒丰获罪, 他的家产是分毫不能让夫人带走的,好在嬴夫人作为广安侯幺女, 母家分给她个人的产业, 并没有因此被追罚。接到赦免圣旨后, 她只装了一箱随身衣物盘缠,带着女儿离开了凉州, 回益州本家去了。
姬云这日在府上收到了舅妈和表妹的信,知道她们已回到了益州,家中田产宅院俱在,往后亦可安稳度日了。
广安侯见幺女及孙儿平安归来,未受女婿谋逆牵连,也是喜不自胜,后来又落了几点泪,连连感叹圣上宽宏仁明。
姬云读完信也十分欣慰,午后叫人套了车,要来景园说与姬婴知道,感谢她出面求情。
这时节刚过惊蛰,景园内一片初春景象,许多花丛里都开始陆续冒出花骨朵来了。正好这日姬嫖的骑射师傅阿蓝告假,她午后无事,与姬婴两个人,正一起在花园里,给那一丛还未冒花尖的牡丹,小心翼翼地培土。
听说姬云来了,姬婴回头说道:“请她直接到花园里来吧。”
等姬云跟着执事,走到这边后花园的牡丹花圃时,见姬婴和姬嫖母女两个,都是一副花匠打扮,正拎着铲子忙活着呢。
她一边往这边走着,一边笑道:“几日不见,你两个倒都做了花仙了。”
姬婴见她到了,放下铲子站了起来,姬嫖也笑着起身给阿云姨妈行了个礼,姬婴笑道:“这不我想着,再过段时候,太后娘娘该开赏花大会了,今年我在园里种了一支仙品,还不知能开不能开,需得小心侍弄。”
姬云一听也来了兴致,微微弯腰瞧了一瞧:“说是仙品,倒勾起我的好奇心来了,到时候我可得瞧瞧是个什么样的仙品。”
她们在花园里说了几句话,姬婴将手中铲儿递给了一旁花匠,请姬云往前院东屋里去吃茶。
母女二人在东侧抱厦内换了衣服,因姬嫖还有功课要做,jsg更衣毕便往后边自己院子里去了,姬婴独自来到东屋,见姬云才挑好茶粉,正等她来了一同点茶。
她两个在榻桌边对坐,姬云将嬴夫人来信一事说了,姬婴一面点茶一面静静听着,等她说完才轻轻点头:“她们平白受了这一场奔波,好在是有惊无险。”
姬云也叹了一口气:“是啊,事情总算是都过去了,幸好二哥不是那种赶尽杀绝的人,也多亏媎媎帮着从旁调停。”
姬婴端着茶盏,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往后的朝局,阿云怎么看?”
这问题却有些大,姬云一时被她问住了,低头想了想:“二哥登基到现在不过一年多,朝中自然还是以稳为主,再慢慢提拔些新人上来,替换掉旧臣,才好进一步巩固帝位。但他从前根基太薄弱了,这些事也急不得,都得慢慢来。”
姬婴认真听着,只是连连点头,如今她两个私下说话,提起姬星来也没什么避讳。姬云因她先前自白的那一番话,也认定她是站在母后这边的。
姬婴沉吟片刻,说道:“去年闹了那一场,连带着许多省份财政也受了些影响,这两年国库越加吃紧。我看二哥也有点要拿世家开刀的意思,只是如何一边稳住朝局,一边让地方上那些豪绅世家把钱吐出来,再一边提拔新的天子门生上来,三管齐下,却不是易事。”
姬云听到“要拿世家开刀”,想到太后母族说起来也算世家了,眉头不禁微微蹙起:“他可有盯上哪家么?”
姬婴见她神情严肃,将语气放轻松了些:“目前还没有,所以我想着,找机会缓缓进言,也好让他别老琢磨太后这边的族亲,依你看,江南的几个世家,能动不能动?”
江南的世家,指的是当年因不满姬平推动地税改革,暗地里扶植楚王夺嫡的几大家族,自从成功扶了楚王上位登基做皇帝,前些年朝廷对江南土地连番让利,养得那些世家脑满肠肥,族中和资助的官员遍布朝堂及大江南北。
当然这些世家内部,也有因政见不合而细分派别的,并非铁板一块,其中就有不少人从前曾是太子党,后来又及时转向了姬星,也有不少人仍然支持姬华,还准备往姒太后处攀附,想拥立新君的。
但作为开景朝的功勋世家,这二十来年彼此联姻,关系盘根错节,而且朝中也还有多位靠山,目前江南出来的高官里,显赫的有身受顾命的中书令,其它六部九卿内,也不乏位高权重的。
要认真动起这些世家来,难度并不亚于动太后族亲。
姬云也知道这里面关系复杂,低头想了半日,摇了摇头:“其实朝中官员,要动都不难,寻个由头弄个案子,几处衙门上下换人影响可控,但世家不同,内中除在朝为官者,还有大量地方上官吏。前些年父皇几次大力整肃地方吏治,最后也不过只是收敛几年,毕竟我朝幅员辽阔,各地政令需要官吏推行,稻谷税银也需要官吏收缴,朝廷手太松了,那些人就要从中渔利,朝廷手太严了,那些活儿又没人去做,总不能让宗室跑到各地收税去。所以才说吏治难做,世家难清,主要是这个度不好把握。”
这些都是不加遮掩的大实话,朝中跟地方斗智斗勇,也是老生常谈了,姬婴听罢,沉默片时,才说道:“你说的都是实话,在舅皇时期,确实难动,但现在二哥即位,表面上朝局虽然稳定下来了,但有大哥的世子在,那些世家唯利是趋,关系也非牢不可破,只要可分割,便好下镰刀。”
姬云思量了一回,只是缓缓点头:“帝位更迭,的确时机难得,但具体要怎么做,还得从长计议,眼下我们好容易从舅舅那桩事里挣脱出来,还需要谨慎些才是。”
姬婴笑着举起盏来抿了口茶,朝她一挑眉:“这是自然。”
她二人又在房中说了会儿话,后来姬婴将山雀儿叫了出来,唱了几支曲子,笑闹了一阵。直到入暮时分,她们才从东屋里出来,走到花厅上,她两个坐在厅上,又等人请了姬嫖过来才传膳。
因早春天气转暖,这间花厅上窗户都四下里开着缝,窗棂上也只装着厚纱帐,使微风吹进来更加柔和。此时窗外天色已暗,外面园中树梢上却是莺啼燕语不断,姬婴姬云和姬嫖三人在花厅里,伴着窗外啁啾和小溪流水声,热热闹闹地用完了一顿晚膳。
自此之后,姬婴每日只照常在政事堂里,协同三位老臣处理政务,她总是话不多,对于位高权重的左相,也一向尊敬有加,凡是几位老臣议定好的内容,都不会过问她的意见,她也从来不恼。
同时她又因督管鸿胪寺的西域商路和漠北牧场,开年来一直源源不断地在给户部增收,而新派往察合汗国商讨葡萄酒引进的使团,近日也才刚刚出发,眼看着又有一笔不菲收入到来,中书令姚瑞对此事十分看重,所以时常也在政事堂里帮着魏王说两句好话。
今年开年以来,政事堂里几位顾命宰辅,也慢慢习惯了魏王在这里,不再像去年那样,整日琢磨着怎么把她弄走了。
又过几日,见朝中各处都安定了下来,姒太后发下懿旨,邀宗亲及朝中重臣,进宫参加寒食节的冷食宴席。
寒食节在本朝也是民间一大祭祀之日,往年宫中也都会赐宴,今年朝中一派全新气象,寒食节的宫宴,自然也是格外隆重。
这天白日里休朝,京中人多有出城祭扫踏青的,有些宗室皇亲也赶着节气,在午后出城转了转,又在日落前纷纷赶回来更衣进宫赴宴。
晚间席上歌舞升平,延兴帝坐在上首,看上去心情颇佳,频频给众宗室和几位重臣赐菜赐酒,又听过一回草原火不思曲,才叫众人散去,大家恭送完圣驾离宫时,正交二更。
政事堂里几位顾命大臣,这日也皆在席,左相嬴尚虽年事已高,精神头却颇健旺,晚间散席后出到宫门外,送完众宗亲,回头见中书令姚瑞走上来送他上轿,沉声说道:“姚中书今日也有酒了,早些回吧。”
姚瑞欠身笑道:“学生送老相公上轿就回。”
等目送嬴相的轿子走远,姚瑞才回身上车,一进府门,便见管家走上来给他递了个帖子,是嬴相打发人送来的,叫他换上私服过去一趟。
姚瑞想了想,这段时间政事堂里虽然看上去气氛融洽,但这位老相公,还是没忘了要把魏王赶出去的事情。此时递帖子来,大约也是今日在宫宴上,见魏王在圣上和太后面前,都愈发得脸,又叫他不安起来了。
他冷着脸将帖子递回给管家,吩咐道:“拿件深颜色常服来,我还要出去一趟。”
第112章 柳垂金
左相嬴尚的宅邸, 坐落于上阳宫南门外的淳风坊,是个不大起眼的三进宅子,看上去平平无奇, 难以想象当朝头号宰相就是住在这样低调的院落里。
不过这宅院虽普通,地段却是上佳, 除了那几个专供宗室居住的坊外,这淳风坊算是离皇宫最近的了, 对于年迈的老相公来说,上朝进宫都十分方便。
姚瑞穿着一身石青色素锦直裰, 在淳风坊外下了轿子,因今日宫中有夜宴,几处宗室和朝臣宅邸所在的坊,下钥时间都推迟到了子时。坊门当值的人此刻已被支走, 姚瑞只带了一个亲随,两个人充作府中执事,往嬴尚的宅子走去。
这时已早有嬴尚派出来的执事在侧门上等着了,见到他们的身影,忙走上前来将他们迎了进去。
嬴尚的私宅,姚瑞只来过两次,这是第二次, 上次他来, 还是因老相公抱病,他同其它几位政事堂同僚们, 一起前来问候探疾, 也算是个半公务场合。
满朝上下都知道, 左相嬴尚是个“清流”,在官场近五十年, 从没站过党派。他本是益州贡生出身,在世宗朝时期,从太常寺到礼部又到工部,前面的二十来年,他最高只做到工部侍卿。在世宗驾崩前三年,他还曾因弹劾当时的太子姬平一位近臣,被贬回益州做司马。
在开景帝登基三年后,才又将他调回朝中出任礼jsg部尚书,再之后调工部尚书,最后坐到六部尚书之首——吏部尚书,同时兼尚书右仆射。又过几年,原左相尚书左仆射致仕,宰辅之位空悬了两年,才由他出任尚书左仆射,担任首席宰辅到如今整整七年。
虽然他当年被贬谪跟姬平有关,但他弹劾的内容,与当时党争所关注的事项无干,又加上平时在官场上,他总是独来独往,从来没与人有过私交,连自己的门生也极少接见。所以各派系间也没人将他视作同党,又因他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渐渐的,“清流”名声也传扬开了。
但姚瑞知道,这老相公的所谓无党清流,也不过只是藏得比较深罢了。
他低着头被人领进了堂屋,又转过一道屏风,往后再转过大会客室,才进了一间小厅,正见左相嬴尚坐在桌边,端着一盏醒酒羹吃着。
姚瑞见他坐在这里,忙赶上两步行礼:“学生深夜叨扰老相公了!”
他其实并不是嬴尚的门生,但他当年考科举时,嬴尚是礼部尚书,负责督办那一年春闱,所以他也总在嬴尚面前以“学生”自称,又因自己曾在吏部多年,而嬴尚也曾出任过吏部尚书,虽然因彼此迁调错开,并没有同一时间在吏部共事过,但好歹也算有些共同之处,姚瑞便也时常以此跟老相公套套近乎。
嬴尚见他来了,等他行完礼,才悠悠放下手中盏:“姚中书不必多礼,坐。”
姚瑞欠身在他边上的鼓凳坐了,有执事也给他端了一碗醒酒羹汤来,他舀着汤,正思量着如何起这个话头,就听嬴尚先开口了:“大晚上叫你来,也实在是因其他时候人多眼杂,不好说话,你莫怪我老夫大半夜的折腾人。”
姚瑞颔首笑道:“学生不敢。”
嬴尚瞥了他一眼,片刻后才又缓缓问道:“户部今年任务重,西域那边的在谈商路,果然能够缓解么?”
这一问果然是冲着魏王来的,姚瑞低头想了想,谨慎答道:“使团才出发不久,算上谈判及来回路上时间,快也要个半年才可见分晓,但据鸿胪寺先前呈上的文书,以及察合汗国发来的国书来看,此事其实已有八分成了,待商品一通,上下游多道关税商税,加起来十分可观,的确能解户部燃眉之急。”
他所指的“燃眉之急”,是下半年青黄不接的时节,因前年先太子和大行皇帝两场国丧办得风光,又有去年姒丰起兵闹了一场,叫朝中乱了大半年,这两年各地收成也是平平,地方上小风波不断,各省也就只能将将自给自足,若将所收税款都送到朝中来,自家府衙开支又恐朝中拖延,所以各地都想方设法在给朝中上供之余,先给自己留些银两,以免地方上生乱。
但若这样一来,朝中进项又少了,按目前国库算,若不能尽快有些收入,到八九月份,各地赋税前后接不上,那一两个月京官俸禄都可能支不出来,到时候延兴帝登基才满两年,就出这么大纰漏,政事堂的宰辅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嬴尚也知道这时节朝中内里艰难,他眉头紧锁地沉吟半晌,还是说道:“半年,想来也可等得,我今日叫你来,只是为提醒你一句,圣庄皇储那桩旧事,不可不放在心上,有些人,不能不提防。”
姚瑞听他果然提起了这件事,也是心头一紧,他没有忘记当年追随楚王时做过的事。但一码归一码,魏王虽说是姬平之女,到底不是养在身边的,据说她连姬平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从漠北回来后,她又一直跟太子姬月走得很近。哪怕如今新帝登基了,仍然坚定地站在太后那边,又跟长乐公主关系甚笃,看起来真不像是会因姬平的旧事,找他们麻烦的,毕竟那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知道真相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所以他只紧张了片刻,便又放松下来。
但嬴尚这样煞有介事地大晚上叫他过来叮嘱,他自然不能说无需顾虑,于是忙低头说道:“老相公提点得极是,只要再给学生半年时间,商品一通,户部收了款,立即就叫魏王出政事堂。”
嬴尚听他这样说,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端起那羹喝了一口:“行了,也不早了,再过一会儿,坊门该下钥了,你快回去歇着吧。”
话音刚落,果然厅中更漏钟报了一声时,距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姚瑞一见,忙起身告辞,跟着来时领路的执事,照原路出了嬴尚的宅子,同来时那亲随一起趁夜色去了。
第二日一早,姬婴难得睡了个懒觉,因昨日宫中夜宴,这日朝会停了一日,她昨夜回来泡了汤,又听了一阵曲儿才歇,想着这日不用早起上朝,趁空懒散一日也好。
直到巳时初刻,她才悠悠走出卧房,听执事人说世子已用过早膳,到毓秀堂上课去了,她点点头,信步来到花厅独自用膳。
平常她同姬嫖一起用早膳时,考虑到她长身体,菜式都是格外丰富些,还会端上许多姬嫖在草原时,早上爱吃的手把肉、奶酪奶皮和奶茶。
但等到她独自用早膳时,小厨房里端来的,就都变成她先前吩咐过的,按照从前鹤栖观里斋饭做的清粥小菜,此刻花厅桌上就摆着一小砂锅麦粥,和十二碟精致爽口的小菜,看起来十分开胃。
等她慢慢用完膳,才漱过口,正要起身往书房里去时,忽然见大总管连翘走了进来,给她递了个眼神,这是有重要消息要说。
连翘平日里事多,这样传话的差事是早不做了的,但凡是她亲自来禀的,都是要事。
姬婴见状点点头,同她一起走出了花厅,往书房走来,进到房内,关起门来,连翘才说道:“昨夜中书令下席离宫后,又微服去了嬴相府中一趟,密谈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
姬婴听完低头想了想,嬴尚的履历她是早就查过了的,经历虽多但十分清晰,看起来的确从不沾党争,当年姬平出事前就被贬回益州了,妘宫的那封手札中,也没有提到他。
但姬婴总觉得这老头子没那么干净,就冲他屡次三番想把她从政事堂弄走,这里面就像是带着点私人恩怨。
这次深夜密谈,她猜也能猜得出来,多半还是跟姚瑞确认西域通商的时间节点,好在户部收到款项后,让她赶紧从政事堂卷铺盖走人。
但商谈的这半年时间,其实是她刻意留出来的,既然有人总想把她赶走,她也不能一直这样被动,半年时间,正是她留给自己的,清理政事堂的时间。
她思量片刻,抬头吩咐连翘再叫人细细盯着那三位顾命大臣,等连翘去后,她又坐在大案后面想了许久。
到午初时分,她提笔写了个请安折子,摇铃叫来一个执事递进宫去,说她午后要去向皇兄请安。
延兴帝姬星这日起得也晚,同皇后用过膳后,看着花厅外御湖上的风景,春风吹着细柳条轻轻摆动着,阳光洒在湖面上,透出星星点点的波光。
他感受着微风拂面,忽然也有些春慵上涌,想到午后还得去书房里批阅奏折,不禁烦闷起来。
正兀自发愣间,有宫人递上来一张请安折子,大凡有官职的宗亲,进宫的请旨,都是第一时间送到皇帝面前的。
他见是姬婴递来的,想着午后也没甚事,便说道:“叫她申时进宫来吧,陪朕书房里下盘棋。”
那宫人得令去了,他又在花厅同皇后闲聊了几句,坐了片刻,才起身上步辇往书房里去了。
他在书房里看了半晌奏疏,午后又有宫人用金盘呈了两份被封驳的奏疏,封面上套着政事堂的绿色封纸,下面还有政事堂众宰辅议定的批复,这是他原先御批过的两封奏疏,在发到门下省时被打回了政事堂。
他看着那绿封忽然有些气闷,自从登基以来,凡奏疏批复或新发诏令,都要经政事堂那几位宰辅,他但凡写几个字,被门下省看着觉得不妥了,便要打回政事堂复议,他这个皇帝做的竟好似个摆设。
想到这里,他皱起眉来将笔一撂:“放那吧。”
那宫人放下奏疏,转身出去了,他没有伸手去拿那几封奏疏,只是冷眼看着,暗自思量,正想着,忽又有宫人禀道:“圣人,魏王到了。”
“嗯,宣她来。”
姬星说完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很快见姬婴被宫人引了进来,jsg照例给他行了礼,他往东窗榻边一面走一面招手:“朕正烦闷,正好你来,陪朕下两盘棋。”
姬婴起身时,余光瞥见了御案上那几封套着绿封纸的奏疏,随即浅笑道:“是,臣也想着来向皇兄请安,陪皇兄说说话。”
等宫人端了茶盏和棋盘来,才都躬身退了出去,她二人执子先默默下了一会儿,姬星看着棋盘,自己的黑子有一处很快就要被围起来,幽幽叹了一声:“从前朕想着,唯有到了九五之尊,才可得真正自由,如今看来却是痴望,做皇帝也不得自由啊。”
姬婴执子想了片刻,给那被围的几颗黑子留了口气,在另一处落了子,才缓缓说道:“皇兄觉着不自由,是因身上有了不该有的束缚,毕竟皇兄也不是幼帝,登基到如今快两年,各项政务都已熟悉,其实也不再需要什么‘辅政’,什么‘顾命’了。”
姬星听她这话正说到了心坎上,抬眼看了看她,随即笑道:“妹妹是懂我的。”
第113章 风敲竹
姬婴这日午后在两仪殿的书房里, 陪姬星下了一个多时辰的棋,又谈了许久话,见天色不早了, 才起身告退离宫。
等她回到景园时,天刚擦黑, 姬嫖才从后花园靶场里出来,回到自己院中更换了衣服, 来到前院吃盏汤等她回来。
姬婴在景园门外下了车,一走进仪门, 便见姬嫖迎了出来,母女两个一路说说笑笑,往花厅走去用膳。
这时姬婴已脱下了身上的蟒袍,换了件家常软锦直裰, 闲话问姬嫖这日功课,又给她讲了讲朝中的事。
等用过膳,她两个又一同回到姬嫖这边院中,看了看她近日的功课,又一起读了妫易寄回来的信,里面还夹着一封图台雅亲笔写的信。
图台雅如今字还写不很全,字迹也是歪歪扭扭, 但信写得十分认真, 不会的字也没叫人代写,愣是用简笔画全补上了。母女俩坐在长榻上, 膝碰膝头挨头, 就着灯光钻研了好一阵, 才把图台雅这封信读通顺。
图台雅在信中讲了她们去凉州,一路上见到的景色和野兽, 又讲了她们凉州的宅子,说屋子都很宽敞,宅子外面的跑马场,是她见过最大的,妫易总不时带她去跑马,又说那里的羊肉特别好吃,她非常喜欢,羊肉旁边还画了一朵小蘑菇,姬婴猜那应该是妫易曾提到过的沙蕈。
最后她说自己每天都过得很快活,请殿下娘娘和阿姊放心。
她们一边读一边笑,知道她没有因想家而难过,都很是欣慰,读完信后,姬嫖起身从大案上拿过砚台笔墨来,两个人在榻桌边一起斟酌词句,给图台雅也回了一封内容丰富的家书。
等写完信,时辰也不早了,明日她两个上早朝的上早朝,上课的上课,都需要早睡,所以姬婴也没在女儿院中留到很晚,只嘱咐她早些休息,便起身回去了。
接下来数日,朝中还算平和,延兴新政也都在政事堂几位宰辅和各部倾力合作下,有条不紊地推动施行。
这日,姬婴才从朝会上回来,刚吃了些东西,正坐在书房里拆信件,看见其中有一封没有写字,只在角落处印了一个暗戳,这是鹤栖观送来的,里面应该是她托息尘辗转从蜀中打探到的一些消息。
于是她将其余信件放在了一旁,拿起这封打开看了起来,里面是从左相嬴尚老家益州查到的内容,包括他入仕前的一些经历,以及被贬那几年的事情。
里面的大部分消息,她都已从别处获悉了,但内中还有一桩旧事,她却是头一回得知,这嬴尚与姒丰的岳母广安侯嬴启,竟还有一段渊源。
她二人本是同族远亲,在世宗朝时期曾同朝为官,却因政见不和,时常针锋相对,但后来嬴启受封广安侯,离京回到了益州封地,二人便没再有什么交集。
又过几年,嬴尚遭贬回到益州,还曾去拜访过广安侯一趟,据说当日二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自此后更无往来。
前面那些事,都是外人知道的,而内中实情却鲜有人知。息尘在信中提到,因广安侯当时虽与楚王后姒羌家有姻亲,但她本人却从未表示过要支持楚王。嬴尚当日拜访,本是要劝说她借兵给楚王,不料被她骂了一通,赶出了侯府。
广安侯嬴启早看出他这个所谓“清流”,表面上两袖清风一廉如水,满口仁义礼智信,实则极其贪名,做官只为让自己能在史册留上一笔,他在朝中默默无闻了这些年后,还是被楚王拉为了同盟,但他又瞧不上江南世家那些利欲熏心的做派,所以只与楚王及其亲信单独联络,在朝中做个暗线。
他被贬回益州,也是楚王有意安排他稳住蜀中局势,他本还想从广安侯这里给楚王拉些兵马卖好,没想到竟碰了一鼻子灰。好在两年后京中政变十分顺利,蜀中也没出什么乱子,广安侯虽没派兵马支援,但也没有发兵勤王,只是嬴启事后病了一场,把军中要务都交给了长女,不再管事。嬴尚也借稳住蜀中的功劳,在三年后得以回朝,一路高升至尚书省左仆射。
嬴尚回朝后,也没忘记当年在广安侯府受的气,几次明里暗里要夺其兵权,但因开景帝考虑到她是姒皇后家姻亲,又在世宗朝立过功,虽没支持过自己,到底也没出兵反他,加上广安侯控制的军区临近吐蕃国境线,不好动她的,遂将此事按下不表,嬴尚见状才没再坚持。
如今开景帝已崩,嬴尚又大权在握,凭他那一副男人家惯有的小心眼,大约还要再找由头为难广安侯,而广安侯嬴启自然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否则也难在当年政变后完好地保住自己的兵权。
姬婴低头想了想,她那里说不定还握着嬴尚什么把柄,或许可以借自己用一用。
她靠在椅上思量半晌,随后将信收了起来,又看了看其余几封信,有景州太守妘策发来的,也有赛音山牧场督管发来的,还有她封地邺城太守姜信发来的,都是些日常公务回禀。
等她都一一看完,提笔写了几封回信,随后又拿起从中书省带回来的待拟诏令,写了几份草诏,再一抬头时,天色已是不早了。
自从姬星登基后,她进入政事堂,比先时忙碌许多,尤其开年后事务更加繁杂,中书省里没个她放心的人,很多事就只能劳累她一个,这样下去还是不行,她撂下笔又思忖片刻,随后摇铃叫了个执事人来:“去国子监祭酒府上递个拜帖,问问老太太今日可得空见我么?”
过了半晌,那执事人前来复命:“老祭酒叫人回言说得空,已吩咐备下酒菜,请殿下过去坐坐。”
姬婴点点头,起身去旁边屋里换了件半正式的常服锦袍,踏着流金暮色走出景园,上车往国子监祭酒——姜舟的宅中赶来。
老祭酒这宅子,位于洛阳城中心的修业坊,与国子监所在的修文坊紧邻,这座宅院有些年头了,当年还是世宗皇帝在她做翰林院首席大学士时赏的,那一年也正好是她成为太子姬平侍讲学士的第十年。
而在那之后三年,楚王的师傅因病致仕,她又同时成为了楚王府的侍讲学士,所以楚王在登基成为开景帝后,并没有因她曾是姬平的师傅而做清算,还给她加封了太师衔,以成全自己的贤名。
但没过几个月,开景帝还是卸了她翰林院和国子监的所有职务,仅保留太师虚衔,就这样令她赋闲十年。后来见她不曾对人提起过姬平的事来,又加上国子监实在缺个能坐镇的人,才又将她请了出来,出任国子监祭酒。
自此之后,她只是一门心思放在讲学上,每年科举上的事,则都交给开景帝亲自指派的督考官和国子监司业管着,她本人不再过问具体事务,开景帝见状才算是彻底放了心。
大约因这些连番变故,姜舟不喜人称呼她“姜太师”,所以凡晚辈见她,只叫一声“老学究”,关系亲近些的,也不过呼声“老太太”。
姬婴在宅院侧门下车时,已有姜舟的长女带着两个执事等在这里了,她跟着她们走进大门,转过前院,来到老祭酒日常见客的中堂屋里,果然一走进去,正见老祭酒坐在上首,手里拿着一副新做的抹额在端详。
她进屋一见,忙走上前来作了一揖:“给老太太问安。”
老jsg祭酒见是她来,放下那副抹额,笑呵呵伸手拉她在一旁坐下:“殿下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里?”
姬婴从邺城回京这几年,为免开景帝多心,平日里甚少来她家中拜访,只每年过年时,会带姬嫖前来拜年,这日距离她上次过来,已过去两三个月了。
她低头一笑:“我听出来了,老太太这是嗔我来得少了,往后一定常来问安。”
姬星其实不大在意开景帝从前那些旧事,所以如今她也不必十分避嫌了,只是开年来朝中连日事多,总不得空,连国子监都没顾得上去一趟。
老祭酒听了哈哈大笑道:“知道你事多,不怪你,来吧,瞧瞧我这里今日酒菜如何。”说着便起身带她同往花厅走来。
此刻姜舟的长女已在花厅把酒菜备办停当了,见姬婴挽着老太太走进花厅,忙笑着迎了上来。因这晚是私筵,老祭酒也没叫家中其余晚辈过来,只留下长女在席间作陪。
姬婴搭眼往桌上一瞧,都是京城本地家常菜,有许多老菜式,姬婴只在她宅中吃到过。因这老祭酒是世代在京的,从母亲到祖母再往上数五代,代代有人点翰林,正经老牌书香门第,吃穿都颇讲究,许多坊间已失传的老菜谱,在她这里都能见到。
等三人落座后,老祭酒又叫长女筛了一壶自己亲手酿的茱萸酒,等吃完饭,才又来到旁边的偏厅吃盏清口香汤闲叙。
姬婴这才问起给姬星长男姬良办开蒙典礼的事来,她算着时间,应该是在下个月姬良六岁生辰礼后,举行完开蒙典礼,紧接着应该就要册封为太子了。
姬良的开蒙师傅,老祭酒提了三个人选给延兴帝,但他还未给出答复来,所以礼部也一直没有派人到国子监确认接下来的事项。
姬婴点点头:“这也是件大事,皇兄许是近日事多忘却了,来日我进宫问问去。”
老祭酒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开年以来朝中事多,我瞧着你也清瘦了,事总是做不完的,还该有些得力帮手才是。”
姬婴听了微微一笑:“我也想着要个帮手,只是此人如今远在景州,有些难调,所以想到来求老太太指条明路。”
老祭酒笑着拿手点了点她:“我就知道你这小滑头,是有事才来下帖问安,挨到这时候才说出来,憋坏了吧?”
第114章 折桂令
姬婴低头笑了:“老太太早看出我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也到此刻才提,是等着看我下不来台出笑话呢。”
老祭酒轻轻拍了拍姬婴的手,随后转头给坐在一旁的长女递了个眼色, 叫她带着屋里执事人都出去了。
这间偏厅里又安静了下来,她才缓缓问姬婴是有什么事, 姬婴简要同她讲了讲景州太守妘策的事,如今她外放边州也有六年了, 再拖下去把个能臣倒耽误了,也该是时候调回京中来了。
只是燕北七州的事, 她从漠北回来后,总会避免直接参与,以免朝中有人借此事挑刺,尤其她如今身在政事堂, 被那几位老臣上下盯着,更不好出面请调妘策。况且她也不想让妘策先到回京清水衙门过渡一圈,又耽搁一年半载,若能直接把她调到中书省,才是最好。
老祭酒对妘策这个名字有印象,知道她中过探花,也点过翰林, 后来听闻开景帝将她远调边州, 还暗自叹息了一回,此刻听姬婴提起要将她调回京中, 也颇为赞许, 于是想了想说道:“此事我心里有数, 今日天晚了,你先回去, 三个月内,保管送一个探花与你做膀臂。”
姬婴今日来,原本只是想请老祭酒帮着指个方向,或是给她安排个什么人,没想到她会一力应下,也有些惊喜,忙欠身笑道:“叫老太太费心了!”
老祭酒只是又拍了拍她的手:“你是个稳当孩子,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如今身处朝堂,万事需得慎之又慎。”她停顿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千万以你母亲前事为鉴。”
姬婴见她说完这话眼圈有些泛红,心情也沉重几分,随后认真点了点头:“老太太的叮嘱,我记下了。”
她二人又在这偏厅里说了几句话,见有执事在外轻声提醒时辰,姬婴才起身告辞,仍旧由老祭酒的长女带执事送了出去。
姬婴在坊门下钥前一刻钟,才回到景园,姬嫖听执事说她晚间出去了,也一直没换寝衣,只是在自己书房里练字等她回来,这时听执事来报,忙匆匆走到前院来迎。
姬婴见她还没歇下,搂过她的肩膀笑道:“在老祭酒宅上多说了两句话,险些过了宵禁,叫你担心了。”
好在第二日是朝中旬休,也正赶上姬嫖课业例休,稍晚些睡无碍,于是母女二人又在前院东屋里坐着闲聊了片刻,吃了盏安神汤,才各自回院安歇。
过了这日旬休,朝中开始为春闱忙碌了起来,科举每三年一场,去年开年时,朝中颁布了延兴新政,所以去年八月份时,虽然朝中因处理姒丰谋反案后续忙乱了一阵,但各省却都按部就班地依照新规,举行了秋闱乡试。
到今年暮春,各地举子都会来到京城参加会试,这是延兴帝登基后的头场科举,满朝上下都十分重视,今年的科举主考官也照从前有了些变化。
因先前国子监祭酒曾给延兴帝推举了三位学识渊博的翰林院侍讲,说可以从中选取一位,作为皇长男姬良的开蒙师傅,延兴帝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准备下旨让这三位都作为春闱主考官,他看看情况再定。
本朝国子监与翰林院,虽然都是讲学机构,但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国子监负责接收各地包括海外学子,开堂讲学授课,为每年科举提供大量优质生源。而翰林院规模则相对小些,属于宫廷供奉机构,专为皇帝及皇子侍讲,除主要的文史外,还有医术、书画和弈棋等英才,供皇帝及皇子随时询问及游宴陪侍。
翰林院的侍讲,大部分是从国子监选取优秀博士升任,还有小部分则是直接从历届科举殿试中选上来的,这一部分人更显清贵些,属于天子钦点翰林,可以说是前途无量。
历届科举都由礼部承办,主考官人选和选题则由皇帝钦定,国子监这些年对科举一向从不干涉,但今年,老祭酒却罕见的上了封奏疏,表示新帝首届科举,主持春闱者,当以宗室王为上佳,以示重视。
延兴帝收到奏疏,想这老祭酒曾是先皇考的侍讲师傅,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自己作为新帝,对此理应依允。而如今朝中身居要职的宗室王,唯有魏王姬婴,于是他下了旨意,让她作为本届春闱主考官,那三位翰林院侍讲则同做副考官,共同议定选题,由魏王过目后,再呈上御览确认。
姬婴接到旨意后,便开始认真筹备起来了,每日朝会后,她都会去礼部衙门走走,再去翰林院转转。
因筹备春闱,魏王在中书省的大部分事务也都放了手,这也正合了其余几位顾命大臣的意,等她忙完这阵子,政事堂的事多数便与她无关了,到时候西域新商品一通,户部钱款到账,将魏王赶出政事堂,就更加顺理成章了。
姬婴也只当不知道政事堂里那些算计,每日只是忙着科举诸事,到春闱开场这日,她穿着绣金蟒袍朝服,主持了今年的会试大典。
春闱会试一共分为三场,每隔三日为一场,每场持续三日,所有举子在大典这日入场,九日后离场,下月十五放榜,再过一个月殿试。
这次春闱的主考官是魏王姬婴,除三位副考官外,还有二十位同考官和五十位督考官,负责弥封、誊录、阅卷和填榜等。今年会试拟录二百人,按照往届科举惯例,最终选录的这些进士,就都可以算是魏王的门生了。
前些年的科举制度中,开景帝定下了许多限制,本意是为提高男举子的比例,从乡试开始就按照性别制订了不同的准入资格和选录级别,以至女男举子的比例,从开景帝登基后第一年的六比四,到开景帝驾崩前一年变为三比七,甚至江南几个省份,比例竟一度到二八之数。
但如今新帝登基,科举新规取消了往日的限制,这还是姬婴去年私下向姬星进言jsg议定的。
姬星在做梁王时,就没少受朝中那些江南世家党派刁难,因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姬月的拥趸,所以自他登基后,也有心打压那几个江南世家。
而且开景帝驾崩前一年,江南闹出了一场贡生乡试舞弊,影响颇大,又加上前些年因男举子资格降低,也导致春闱入选者良莠不齐,这些年民间对此也多有怨言,所以科举新政取消性别限制,已是大势所趋。
朝中一些江南党派自然是想要阻止,但有先前舞弊一案在,也不便集体出言抵制,而政事堂内对此也反复议了数次,见延兴帝十分坚持,又有魏王从旁附和,中书令姚瑞本有心稍作阻止,但他出身江南,在新帝面前更该避嫌,左相见状也没再与延兴帝僵持,最后勉强达成了共识,取消新届科举的所有额外限制。
延兴新政中,关于科举部分的政令是去年三月份陆续向各省颁布推行的,许多备考的贡生学子已为当年秋闱,准备了三年,一听到新政,各地无不欢腾,许多原本准备放弃赶考的学子,都纷纷前往参加秋闱,赶考人数较往年高出了不少。
这届秋闱阅卷也全部取消女男分榜,所有人的答卷都放在一处,到放榜后,转年来到京城参加春闱会试的举子中,女男比例已恢复到了开景初年的六比四左右。
姬婴原以为,去年才取消限制,今年大约也不会立刻有明显改变,只要从前倾斜的比例,能够稍有缓解便足矣,没想到各地学子热情高涨,不过短短一年,就恢复了从前的水平。
过去一些年,官场上还时常有种论调,说朝中男官居多只因男人更适合做官,丝毫不提科举准入规则的倾斜,也不说官员考课成绩和标准的连年下降。
直到如今,骤然没了那层政策的保护,男举子们所谓的天生优势,在今年春闱会试场上,顷刻间荡然无存。
到四月十五放榜,会试选录人数超出了先前拟定的二百人,最终中举的进士高达二百八十人,其中女子占比接近七成,大大超出了朝中众人的预期。
姒太后在宫中听闻今年春闱盛况空前,也颇感欣慰,于是在会试放榜之后,下了一道懿旨,邀宗室及朝中重臣参加宫中赏花大会,也算为庆贺新朝会试圆满落幕。
从前姒羌的赏花大会,基本上是年年都开,但这两年,因姬月和开景帝先后薨逝,又因胞弟姒丰谋反,宫中的赏花大会已停了两年了。
到今年万象更新,四海太平,姒太后重新开起花会来,又正赶上春闱结束,也象征着新朝新风向,所以这日进宫请安送花的宗亲朝臣,来得格外齐全。
魏王姬婴这日带来了一株牡丹仙品,她花了几个月时间侍弄这花,果然不负她所望,在赏花大会前几日盛开了。
御花园和众宗亲的牡丹多是姹紫嫣红,唯有魏王带来的这一盆牡丹遍体洁白,花瓣拥拥簇簇,堆叠成一朵朵巨大的花冠,唯有正中间一小簇金黄色的花蕊,高贵中透着绚丽。
中原自古以纯白为祥瑞,从前各地献上的祥瑞兽,也都是白鹿白狐,但牡丹花中却少见这样纯白品种。
姒太后见到她带来的这盆花,也十分喜欢,左右端详了许久,封其为今日花王,赐名“玉仙”。
这日帝后也都在场,看着众人在园中赏了一回花,又点评一番,除花王外,还另外选出了三甲。
随后又以玉瓶掣签选出了五人,对花作诗,这一日午后的赏花大会,欢声笑语不断,直热闹到日暮,众人才起身离开御花园,又往重华殿赴夜宴。
这日夜宴散的也晚,姬婴带姬嫖回到景园时,已过二更天了。
姬嫖自方才上车,就靠着她打起瞌睡来了,母女二人下车后,她忙吩咐执事送姬嫖回院安歇,随即也正要回去休息,却见妫鸢走上来给她递了个眼色。
她见妫鸢手中拿着个小信筒,猜测可能是西北有消息来,于是等姬嫖回院后,同妫鸢一起走到了书房这边,进来后才问:“是西边来的信么?”
妫鸢点点头,伸手将信筒递给她:“是往察合汗国洽谈酒品的使团发回来的。”
她打开一看,果然是那位主使的一封亲笔花笺,写着商路新规洽谈已成,使团准备启程回朝了。
她低头算了算时间,使团回到洛阳大约是七月,与她先前预想的,清理政事堂的时间点,倒是对上了。
第115章 献金杯
今晚这信, 是姬婴安排在察合汗国的细作,用鹰送到洛阳城外,再由静千派人从鹤栖观转送进城的。
信筒中的花笺内容简短, 姬婴反复看了几遍,见那主使只写的是新规洽谈已成, 看来应该是新商品葡萄酒,连带与察合汗国的新关税都谈成了。
这两年察合汗国的近况, 每隔两个月,就会通过细作司回禀一封节略, 传到姬婴这里来。
她眼见这两年西域各国经察合汗国开通了多条商路,往东有通向金帐汗国的,往南有通向中原的,往西向西夏有一条, 绕过西夏从北边直达波斯的也有一条,这一条还与波斯国向南去往天竺的商路首尾相连,在今年,察合汗国还计划向北,再与北突厥开通一条新商路。
至此时,察合汗国已成为了整个西域的通商枢纽之国,每个月光各国商队关税, 就是一笔惊人收入, 因在此民生方面,几乎已全面实现了种植业的民众赋税免除, 整个国家连国库带民众都空前富裕。
这次中原使团出发前, 姬婴还专门给阿勒颜写了一封手书, 私下交给了那名主使,此刻见信中说洽谈十分顺利, 想必察合汗国也酌情做了一番让利。
她放下那花笺,低头想了想,又从案上拿了一张新的花笺纸,提笔写了两句话,卷起来仍旧放到来时那个信筒里,递回给妫鸢:“将此信再送回去给她,争取按照我写下的时间入关回国,入关后也不必等候请旨耽搁时间,我会提前向圣上禀明。”
妫鸢接了那信筒,点点头转身去了,姬婴也没在书房里久留,见没什么别事,也熄了灯出门,往自己后院回去安歇。
眼下国库本就因前两年风波有些空虚,又加上今年一场春闱,也举办得十分盛大,把个国库消耗得愈发要见底,再过一个月,还有一场殿试,又得是流水的钱花出去。
而各地下半年赋税,总要到八月下旬才能陆续收缴上来,看如今情形,最迟到七月,若户部不能顺利来一笔进项的话,八月份的京官俸禄,恐怕就要延俸或用米粮折俸一个月。
其时又赶上延兴帝的生辰万寿节,又紧跟着九月份延兴帝登基两周年庆典,闹出这样饥荒来,却是太失体面。
这日,延兴帝姬星坐在两仪殿书房里,眉头紧锁地看着户部尚书递上来的奏疏,正报的是国库用度紧张的事,旁边又有政事堂呈上来的节略,里面写的是提前征缴各地赋税的提议。
他想了想,只觉得提前征缴这主意不甚好,前两年按期收缴都有不少道府拖延,今年各地收成也平平,若下旨提前收缴,恐怕会适得其反。
这时他又想到了魏王先前递上来的条陈,关于西域新商品带来的增收关税和酒税,按使团时间计划,顺利的话,七月初就能带着第一批葡萄酒回到京城,到时候便能以此提前向各地商户征收后续售酒许可金,按照这次洽谈的商品规模来算,补上京官一个月的俸禄是绰绰有余。
但使团归京路远,也不知道时间上能不能赶得及,他起身在案前踱了一回步,随即叫了个宫官进来:“召魏王速进宫来。”
姬婴这日听说户部尚书上表,也猜到了八成是跟姬星哭穷的,所以下了朝就在书房里等候传召,果然不多时,有宫官前来宣口谕,她接了旨意,匆匆更衣,跟着那宫官又进宫去了。
到了两仪殿书房里,见姬星问起西域的事来,她先前收到的是主使发来的密信,不好当着姬星说洽谈已成,于是低头想了想,回道:“若使团进展顺利,这两日应该就会有回禀,要赶上七月初归京的话,使团最迟五月份就得过阳关回到中原过境,只是还要请旨归京,这奏报一来一回,恐怕也有些耽搁时间。”
姬星摆了摆手:“这两日要是有奏报回来,就即刻派人前去阳关侯着,也不必另外请旨,朕只是担心路上有差池,赶不上七月份回到京城来。”
从时间jsg上看,的确有些紧凑,这一点姬婴也早想过了,但她还是低头思量了片刻,又回道:“只要她们五月份能回到境内,问题应该就不大。”她说完顿了顿,似乎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若五月份使团还没有过境消息,也可以将赛因山牧场压着的一笔矿产备用金先调回来,找个由头把与金帐汗国的合约稍稍往后推两个月,已解京中难处。”
与金帐汗国的矿产合约,是姬婴早就洽谈好了的,所以赛因山牧场还有一笔钱压着没有收缴中央,只为能快速与金帐汗国对接。
姬星听她这样说,也想了想,与漠北的合作都是姬婴一手促成的,若为解京中之难,推迟早已谈好的合约,日后又要费心重谈,恐怕还要做些让利,姬婴这个主意完全是为解他的难处,把些棘手问题都留给了自己。
在此之前,姬星原本还有个想法,就是借机向江南几个缙绅世家增收扩田税,但政事堂几个老臣,还有六部多数大臣都不同意,显然是背后有这些世家扶持,丝毫不肯为朝廷做些让步,为此他也感到有些心寒。
想到这里,他不禁长叹一口气,点了点政事堂呈上来的那份节略:“辅政顾命老臣,也只会提些空话上来,但凡涉及到自家利益的,没有一个肯为朕稍作牺牲,唯有妹妹是认真在替朕着想啊。”
姬婴颔首一笑:“臣是宗室子,自然要多为圣上考虑。”
姬星闻言深深点头:“你是朕自家人,确实比外臣不同。”
随后她二人又在书房内,就西域使团的事谈了半晌,姬婴才告退了出来。
自此后,她为派人去接使团的事忙碌了几日,同时她作为会试主考官,还要抽时间往礼部准备殿试的事,以及备办延兴帝长男姬良的开蒙典礼和太子册封典礼。
这些日子,她在户部、礼部、鸿胪寺和太常寺间来回奔波,中书省的事竟顾不上了,也有许久不曾在政事堂露面。
左相嬴尚对此颇为满意,想着魏王如今被些琐事牵绊住了,来日更好找由头除她的顾命,于是对此也没说什么。
直到五月十五殿试结束,状元、榜眼和探花这三鼎甲都朝中依惯例点了翰林,其余登科进士也都做了分派,又有西域使团来信说已从凉州出发归京,时间上没有延期,姬婴这才算是稍稍放松了几分,遂向延兴帝告了五日假,在家中休息。
这五天里,她是实实在在歇了一回,因想着过段时间还有几桩大事要推动,所以趁着这个当口,养精蓄锐一番是正理。
她这些天只在园中悠闲消夏,又同姬嫖一起制了些清凉珠串,也给姬云送了些过去。
她歇了几日后,邀姬云来景园用了一次晚膳,问了问她这段时间公务。姬云如今卸了御史台的督管,身上只剩大理寺的事,倒也还算清闲,只是对于姬星是否会再向姒太后族亲发难,还是不免有些隐忧。
姬婴劝慰了她一回,请她向姒太后党羽稍作安抚,说自己会尽力在朝中斡旋,不使姬星动这个念头。
她二人在园中月下边吃边聊,饮酒至深夜方散,姬婴又在园中歇了一日,这天早起照例往宫中上早朝。
到六月初一这日,延兴帝长男姬良满六周岁,举办了开蒙典礼,又在同日宣旨册封为皇太子,于三日后举行册封典礼。
这些典礼都已事先准备得当,所以进行得十分顺利,姒太后也出席了姬良的开蒙典礼,对于册封太子,也没表示任何不满,还赏了姬良一套文房三十六件以示祝贺。
朝中到如今,局势算是彻底从去年的动荡中稳定了下来,延兴新政也都在有序推行中,各方面都开始有了一些欣欣向荣的味道。
到六月底,前往察合汗国洽谈的使臣团,风尘仆仆地带着第一批葡萄酒赶回了京城,比预期抵达时间点还早了十天。
延兴帝闻言满心欢喜,用隆重的仪式迎接了使团,姬婴这时已借此次洽谈成功,用这第一批新商品,推动户部向各地商户征收售酒许可金。
京城各大商户,先是加价抢着采购了这第一批葡萄酒的售卖权,随后户部又开始向京畿地区发行了后续售酒许可,用于预定下半年的酒品售卖权,同时又以优惠减免为条件,提前征收了一批酒税。
光这几项不过半月时间,就为户部带来了一笔极为可观的进项,解决了八月份朝中开支青黄不接的尴尬局面。
见户部难题终于解决,政事堂的几位老臣,也暗地里达成了共识,要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说辞,以魏王姬婴这几个月来疏忽中书省要事为由,将其赶出政事堂。
不料还没等几位顾命大臣动手,突然从益州爆出了一件大事,广安侯嬴启亲笔上表弹劾左相嬴尚,奏疏中称嬴尚的门生以他的名义在益州大肆敛财,随后又有益州刺史也上表弹劾嬴尚,说他家中人在益州收受田产贿赂,再转多手置换以避田税。
此事刚出,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有一封来自御史台的奏疏,弹劾右相门下省纳言姞凡,称查出旧年地方上篡改官员考课结果,致使无资格官吏得以迁调晋升,有几桩皆出自右相的授意。
这几封弹劾,如同闪电和炸雷,一先一后打在朝堂之上,延兴帝在这日朝会上,面色阴沉地下了旨意,令左相嬴尚和右相姞凡,暂且停职,等待后续调查核实。
第116章 月笼沙
政事堂在这一天时间里, 接连两位宰辅遭弹劾停职,中书令姚瑞见状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这日朝会结束后,魏王姬婴时隔两个月, 终于出现在了政事堂外面的庭院里。
她这日是下朝就过来了,身上还穿着金丝蟒纹朝服, 头上戴着白玉金冠,足蹬一双祥云纹缎面皂靴, 从政事堂大门走进来,路过庭院两侧的文书室和会客室, 径直往正堂走去。
政事堂此刻较从前她来时比,倒是肃静了不少,她走进大门时,正好有几个侍中拿着一叠文书往外走, 见她走进来,都慌忙退到两边低头行礼:“见过魏王殿下。”
姬婴“嗯”了一声,也没停脚,绕过正堂后面的红木大屏风,往东边机要室的方向走来。
从这屏风往东,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在抵达机要室前, 还会路过左相嬴尚和右相姞凡的值房。此刻这两间屋子里外寂静无声, 往常给两位老相洒扫倒茶的内役和吏员也都不在这里,两间值房大门紧紧闭着, 使得这走廊更加幽深了几分。
她路过时, 抬眼看了看那两扇门, 又很快收回了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过尽头的拐角, 又走过机要室,来到了西侧中书令姚瑞的值房门口。
西边的走廊,此刻显得有人气一些,站在中书令值房外的两个内役,见魏王从东边来了,一个欠身迎了上来,一个进去通报中书令。
姚瑞此刻坐在大案后面,正端着杯茶沉思,琢磨着今日这一连三封弹劾,是否有延兴帝背后授意。
自古新帝登基,稳住局势后,都会把宰辅及三省机要,陆续换上自己提拔上来的人,但今年才刚举行完延兴帝登基后的第一场殿试,政事堂诸臣都想着,他们应该至少还有个一年半载的时间应对,没人想到雷霆竟来得如此之快。
他正思量着此事后续走向,忽然听吏员来禀说魏王来了,忙放下茶盏,刚一站起身,就见魏王姬婴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朝服,神色有些凝重。
姚瑞此刻也不像往日那样,只顾端着老臣架子了,见魏王来,也微微朝她施了一礼,还未及向她问安,就见她走上前来问道:“姚中书,我两个月没来政事堂,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姚瑞方才还想着,魏王这段时间经常到两仪殿单独面圣召对,这两个月没来政事堂,可能是收到什么风声了,不料她一进门问了这么一句,倒把他问得一愣。
但他很快又镇定下来,笑呵呵地请她往旁边会客间上座,又叫内役端来茶和点心,才叫人退出去,关起门来,坐下问道:“如今这境况,难道殿下先前丝毫没有预见么?”
姬婴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听他这样问,放下茶盏抬眼看着他:“我这段时间为春闱会试殿试和西域使团归京,还有太子册封等事,忙得是脚打后脑勺,姚中书此话,我却不明白,难道此事先前有过什么征兆?”
姚瑞在她说话时,一直静静端详着她的神色,想看看她是不是明知故问jsg,但见她问得十分认真,眼中还带几分茫然,看上去的确不像事先知道些什么。
但他心头疑窦未减,只是低头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五日内三封弹劾奏疏,直指政事堂两位宰辅,时间上也未免太巧合了些,殿下这段时间常往两仪殿面圣,事先果真不曾听说与这次弹劾有关的事吗?”
姬婴听他这样问,也低头仔细回想了片刻,随即轻轻摇了摇头:“这两个月来我每每到两仪殿面圣,都是回禀公务,并不曾见皇兄提起与两位宰辅有关的事来。”她说完停顿片刻,似乎还在慎重回想,接着又有些迟疑地说道,“但我的确听皇兄说过……”
她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外间,似乎是怕他这边隔墙有耳,姚瑞也看了看外面,说道:“那两位宰辅及值房内吏员今日都不在,我这边的人,也都出去了,殿下有话但讲无妨。”
姬婴又低头思量片刻,才俯身低声说道:“今日这话,我不过为提醒姚中书一句,毕竟这两年我在中书省多蒙你关照,但出了这间屋子,只当我没有说过这些话。”
这话愈发吊得姚瑞好奇起来,但他还是面色沉着,淡淡说道:“殿下请讲。”
“皇兄一向不大喜欢江南那些世家,姚中书该是知道的,这次两位宰辅被弹劾,我确实很意外,但方才我想到,皇兄从前曾提过一次,待八月下旬各地赋税收缴上来后,若钱数仍然无法充盈国库,就要准备着手向江南推行新税法了。如今看来,这次的事,恐怕是要为下半年清路。”她说完这番话,又坐直身体,轻轻摆了摆手,“但这也只是我个人揣测,圣意究竟如何,我也难说,姚中书听了好稍稍做些准备,以免到时候拂了圣意,触怒皇兄,步两位宰辅后尘,却是不好。”
姚瑞听完,心头不禁沉了一下,延兴帝因上半年国库空虚,曾打过江南的主意,这他是知道的,也明白先帝英宗时期,几个江南氏族有些过于张扬了。他也正想着等政事堂上半年杂事处理完毕,到下半年,与两位宰辅捋一捋江南诸事,好慢慢扭转局面,未曾料到延兴帝动作这样快,丝毫没给他们留出斡旋的时间。
姬婴见他皱眉沉吟不语,又说道:“我今日来,其实是想问问姚中书是否知道弹劾内情,也好从旁劝劝皇兄,此刻看姚中书也同我一样蒙在鼓里,眼下只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这政事堂,还要姚中书撑起来,请你多加保重,我得往皇兄那里去一趟了,有什么新消息,我再来告知姚中书。”她说完便要起身告辞。
姚瑞也不好再留她细问,遂也起身走出来相送,看着她从值房外的长廊上悠悠走远,直到那蟒袍衣角消失在长廊尽头机要室的拐角处,他还站在门口兀自出神。
姬婴出了政事堂,又坐步辇往两仪殿行来,到了这边,有宫人照旧先引她到西配殿吃茶听宣,她在西屋里等了约有两刻钟,才有宫人前来宣她到书房里觐见。
姬星这日心情不错,此刻他案上放着两位宰辅递上来的陈情书,那几封弹劾奏疏上所言,都是证据确凿,两位老臣为官数十载,也都是谨慎之人,只是时间久了,难免有疏忽,果然如今被翻将出来。他二人皆在陈情书中为前事请罪,没敢辩驳说绝无此事,只是在动机上给自己稍作了一番解释,以图从轻处置。
姬星是早有意要收政事堂的权利,等往后有了由他亲自提拔上来的人,再放权不晚,但要怎么摆脱先帝这几位顾命大臣,还是几个月前,姬婴私下给他出的主意。
他这时见姬婴走进来请安,笑意盈盈地给她赐了坐,说道:“妹妹这几个月来实在是辛苦了。”
姬婴微微颔首:“为皇兄分忧,应当的。”
两位宰辅的把柄确实藏得深,她暗地里也筹划了大半年,联络广安侯及御史台的人,前后密谈了不下十次。姬星这半年也没闲着,渐次分化了六部三卿与政事堂的关系,以期在姬婴准备好之后,让朝中不至于因两位宰辅突然罢相,而引发群臣的强烈不满。
他这几日也在朝会上做了一番暗示,两位老臣一同罢相应该是没有疑问了,政事堂里一下子空出两个位置,将来入相者,还得从六部三卿里头选取能臣。
就此,群臣们从先前听说弹劾一事的惶然,到开始私下里与那两位撇清关系,为角逐政事堂的席位做起准备来了。
朝堂中总是这样人走茶凉,见他们相位不保,自然也没人再有劲头替他们说话了,哪怕其中不乏他二位这些年亲手提拔上来的门生,此刻也顾不得为老师求情了。
但姬星并不准备立刻提拔新的宰辅进入政事堂,先帝朝也曾有过几年相位空悬的时候,他正准备趁着这个时机,把朝政彻底收在自己手里。这样,将来各处如何分派,他也能更有把握一些,但这话他并未明言,只是拿宰辅之位,吊着众臣尽心为他办事。
“中书令这个职司,朕也得放个自己人上去,你方才从政事堂来,见姚中书说了些什么?”姬星喝着茶,悠悠问道。
“姚中书倒没说什么,只是看上去十分不安,臣想着,政事堂里不能三位宰辅短期内接连被弹劾,还是再给他些时间,让他主动请辞。”
姬星听罢缓缓点了点头:“罢,那再给他一个月时间。”
她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姬婴才起身告退,离开了两仪殿。
自从魏王在政事堂里跟姚瑞说完那一番话,他晚间回到府上,辗转反侧许久,终于想明白所谓弹劾,其实全都是延兴帝本人授意的,就是为了除掉他们这几个顾命宰辅,好将大权真正握在手里。
他想到自己从前在开景朝,也做过不少腌臜事,难免有没处理干净的叫人抓住把柄。如今两个宰辅同时倒台,他不禁有些唇亡齿寒之感,凌晨时分,竹簟上渐渐寒凉起来,他倏地坐起身来,打定主意,既然是延兴帝要除顾命,那他这个中书令,是说什么也不能再干下去了,不如以退为进,好歹存住体面,以后再想法子回朝。
第二日,姚瑞向延兴帝告了十日病假,十日后又递了请辞文书,说自己病体孱弱,精力不济,难以应付中书省日常要务,特向圣上请辞。延兴帝收到后,依例不允,还挽留了他一番,又给了他十日假休养身体,等他第二次上表请辞,才勉强同意。
至此,开景帝在遗诏中留给他的监政太后和三位顾命,都被他一一除去了,但政事堂里也不能一个坐镇的都没有,于是他下旨提了中书侍卿魏王姬婴为中书令,准备让她成为自己在政事堂的傀儡。
随后他又贬了中书门下省几位侍卿侍中,提拔了几个新科进士,接着又有吏部尚书向延兴帝举荐了几位能臣,延兴帝见排在第一位的景州太守妘策,在朝中无甚根基,政绩斐然,当即应允,着调入中书省出任侍卿。
这天早朝上,魏王姬婴正式接了任命书,午后到政事堂走马上任,与一众同僚彼此见过,又认了认几位新面孔。
半个月后,这位新从景州调来的中书侍卿,终于抵达了京城,办完调任手续后,又到两仪殿见了延兴帝一面,才来到政事堂报到。
姬婴听说新任中书侍卿到了,忙从值房里走出来迎接,果然见正堂上有个人坐在那里喝茶,二人在堂中遥遥见了,彼此相视一笑。
她从漠北回朝到如今七年了,与妘策也是整整七年未见了。
第117章 望海潮
妘策见她出来迎接, 忙笑着站了起来,正准备行礼,却被姬婴一把拉住, 只是上下打量,这些年不见, 妘策眉眼间也多了些岁月的痕迹,更使她显得深沉老练了不少, 姬婴笑道:“妘侍卿不必多礼,走, 进屋说话。”
此刻厅里还有几位中书舍人也在一旁,都不知她二人是旧相识,只当是一见如故,也都跟在她们后面往里走去。
姬婴见状, 只说让众人都先回值房处理公务,等晚些时候再让大家一一见过,随后单独请妘策进到她的值房里,等内役上完茶退出去后,关起门来,才以表字称呼她道:“子符这一路奔波辛苦了,叫你等了这么些年才得jsg回京, 莫要怪我。”
妘策微微一笑:“这已比我预想的还快些, 殿下在朝中这几年才是真正辛苦。”
随后她二人又简单聊了聊燕东和燕北的情况,妘策在景州这些年, 她们也时常通信, 其余几州也都有妘策在暗地里出力, 才有如今的大好局面,现在燕东燕北的府衙, 也都先后换上了妥当人,姬婴一面听她说着,一面连连点头:“那几州情况稳定,我就放心了,往后你也可以专心在中书省里,把这边的事好好捋一捋了。”
说完又给她讲了讲政事堂如今的情况,两位宰辅的弹劾案,前日刚由御史台出具了调查文书,左相嬴尚遭弹劾的几桩事,都是门生做的,只是打了他的名号,家里人收受田产一事系真,却也有正当原由,田税也已补过了。
但嬴尚还是就此递交了辞表,延兴帝也顾念他是先帝老臣,赏了些体面,叫他致仕归乡养老去了。
而右相门下省纳言姞凡的情况就严重得多,那几桩篡改地方官员考课结果的事,又牵扯出一些钱款交易,其中有两块田产,写得正是姞凡长男的名字,这下彻底是洗不脱了,因此延兴帝下旨罚没其名下所有田产,令其携同长男流放岭南,以此告诫朝中众人,勿要行差踏错。
至此,这两桩弹劾总算是落下了帷幕,政事堂里因两位宰辅罢相,也有一些他们旧日的亲信被贬,但都没有因此获罪,朝堂中也仅有一位吏部侍卿因考课造假一事,引咎辞官,除此外,并无旁人遭牵连,朝中众人见状,才都放下心来。
眼下政事堂内左右相位俱空悬着,仅有一个中书令魏王,朝臣们这两年也都看出来了,这魏王已成了延兴帝的膀臂喉舌,行动不离圣上旨意,所以如今这政事堂,已是完全由延兴帝一手掌控了。
妘策听完政事堂当前情形,垂眸想了一想,随即说道:“朝中不乏盯着相位的人,殿下如今是圣人的亲信,想必这段时间前来攀附者不少,殿下对此如何打算?”
姬婴笑道:“我当然是唯有听皇兄的了。”她说完这句,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姬婴又低声说道,“眼下其实就还差一步路走——借整顿江南,再给地方和朝堂里换些新人上来。”
京中的情况,妘策在回来路上就已经听说了不少,今日又进宫见了延兴帝一面,此刻听完姬婴的一番话,已完全明白了她的意图。
朝中经过这两年接连动荡,虽然都很快平复了下来,但朝中各党派还是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变动中,为稳固势力相互打压,渐渐都被彼此削弱了一些。
这局面表面上是为让延兴帝能够将权利收拢到手中,后续好提拔钦点的新科进士,作为皇帝亲信牵制朝中各党派。
而实际上,一旦新科进士逐渐被提拔起来,这些魏王门生在朝中形成一股新的势力,延兴帝对于魏王来说,就变得有些碍事了。当然同时,魏王对于延兴帝,也是时候“狡兔死,走狗烹”了,到那时谁能占到先手,还未可知。
但二人都没有明说,只是心照不宣地彼此微微一笑,随后姬婴见她茶已喝完,又请她出值房,见了见中书省的同僚们。
众人相见毕,晌午姬婴又在政事堂西边花厅上,摆了一桌小筵,给妘策接风。
这时节已入秋,天气微微凉,正午时分的艳阳照在这间西花厅四周,也不觉热,众人坐在花厅里说说笑笑,一顿饭下来,彼此都熟悉了不少。
席间有几位中书舍人,都是这次春闱高中的,往后都要跟着妘策做事,所以姬婴在席间又着重给妘策介绍了一番。
妘策见她们一个个年轻面孔,不禁回想起自己当年高中探花点翰林的时节,只是她那一届春闱还是女少男多,不像如今形势大有改观,这些新科进士也不会再像她从前那样,因开景帝一句“不想在中书省里看到女人”,被打发到外省边州。
她想到这里心中宽慰了许多,只是这样的情形,若要长远保持下去,还有很长一段路走。
等众人下了席,姬婴叫她们各自回值房午憩去了,随后她又跟妘策交代了两句,才坐上步辇离开。
午后姬婴一般都不在政事堂里,这日她也是先回景园歇息片刻,等到申时左右,又起身更衣,去青龙街长乐公主府上接了姬云,一起坐车往宫中来给姒太后和姜皇后请安。
她二人每回进宫请安,都先来姜皇后居住的未央殿里坐坐,姜皇后为人随和,姬星登基之前,虽不大到她二人府上走动,但平常宫宴上见了面,也能说上两句话,所以她们三人关系一向还算可以。
这日她们照例在未央殿给姜皇后请了安,坐着说了一刻钟闲话,才告辞出来,又往姒太后的永寿殿去请安,坐了半晌才结伴离宫。
这一年宫中算是彻底从去年姒丰谋反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姒太后与新帝后关系也还算融洽,这日她们在姒太后宫里请安时,还听说姬星每隔两三日都会来给太后请安,态度恭敬。
姬婴这日晚间回想着这话,知道姬星不可能放弃除掉姒太后的党羽,这勤谨请安,倒像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这段时间,姬星开始陆续提拔新科进士进三省六部,其中不乏姒羌亡母姒太傅门生主管的部门,同时还外放了一些到几个重要州府,其中有几个州府衙门,都是姒家族亲在管辖的。
姬星是在为往后顶掉这些人做准备,但在这些新人成气候前,还是得先安抚住姒太后,所以近日他才往永寿殿里去得勤了些。
这些动作姒羌都看在眼里,但当着时常来请安的姬星,也没作任何表态,只当不知道这些朝中琐事,同时暗地里也在提醒自家人行事谨慎些,免得被人拿住把柄。
所以如今的上阳宫里,是表面上一团和气,私底下各方暗暗较劲,只等一个契机出现。
不过众人却都没料到,这个契机竟然出现在翰林院里。
这日下了朝,姬婴照常往政事堂处理公务,如今天已入冬,她的步辇换成了暖轿,她在政事堂门口下了轿,抱着个暖手炉往屋里走着,正有个中书舍人等在堂中,见她来了,忙迎了上来。
姬婴见她神色不大对,问道:“是怎么了?”
那中书舍人递给她一张薄薄的御封,低声说道:“圣上方才打发人从两仪殿送来的。”
姬婴一边往值房里走着,一边打开,见里面写着要贬一位翰林院大学士为永州司马。
这大学士的名字姬婴认得,也算是个老臣了,是从前开景朝第一位状元郎,殿试点为翰林后,这二十来年一直都在翰林院做侍讲,从来没外放到地方做过官,这两年还在翰林院编修英宗圣训,今日突然遭贬,却有些莫名其妙。
姬婴拿着那御封走进值房,想了想,这位大学士身上最为敏感的点,就是曾做过先太子姬月长男姬华的师傅,于是她转头对那中书舍人说:“请妘侍卿来一趟。”
要是搁在从前,延兴帝这样任性的诏令,是一定会被几位宰辅联合封驳的,但是现在的政事堂,已不是从前的政事堂了,由新任中书令魏王掌控的政事堂,已经成为皇帝本人的“一言堂”了,就算朝臣间有不同意见,也多数都会看在尚处空悬的相位上,稍作隐忍,所以极少出现严词谏诤。
姬婴坐在大案后面想了一会儿,这个诏令是必须要施行的,只是她需要再确认一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正想着,有吏员在门口禀道:“殿下,妘侍卿到了。”
“好,请她进来。”姬婴站起身,见妘策被那吏员请了进来,遂同她一起往离间走去,等内役上过茶出去,她才把那御封递给妘策,“你瞧瞧,此事因由可有头绪么?”
妘策已经知道这事了,来之前她还在跟翰林院的旧友私下打听,于是将方才听到的事,给姬婴说了一遍。
原来此事却因太子姬良而起,他如今开蒙已有三个多月了,开蒙师傅是从国子监祭酒举荐给延兴帝的那三位里选的,此人正是今日遭贬的这大学士的门生。
因太子姬良开蒙以来,认字极慢,十分简单的字都时常搞混,为此师傅颇为忧心,前日在翰林院里,便随口同恩师大学士提了几句。那大学士听说完,也没留情面,说当初庆安郡王姬华开蒙时,不上一个月就把那些简单的字jsg都认全了,说着说着不禁感叹起姬华的聪敏,又说太子不慧。
正是“太子不慧”这四个字,叫翰林院里新点的天子门生听去了,给他招来了这场贬官之祸。
姬婴听完,摇了摇头:“这也是他祸从口出,此事我知道了,就照圣人纸上写的,拟个旨贬他去吧,省得往后再口无遮拦,说出什么念旧的话来,可就不是贬官这么简单了。”
五日后,那大学士果然依旨收拾了行装,离京往永州上任去了,姬婴这日刚听人来报说那大学士已出城,不多时,她又收到一个急报:庆安郡王姬华,日前在王府湖中走冰滑倒,重伤后脑,不治身亡。
第118章 迷神引
那封加急密报言简意赅, 但姬婴还是来回看了两三遍,只觉得眉心直跳。
她收到这消息的第一个反应是,此事绝不可能是意外, 若说谁最可疑,自然要数两仪殿里那位。
但她这几日也去过两仪殿多次, 并未看出姬星有要动姬华的迹象,她本以为他不会这样快动手。
看来姬星应该是早就做好随时除掉姬华的准备了, 又被前几日“太子不慧”的言辞一激,是以痛下了杀手。
不过这也只是她私下揣测, 这样机密事,姬星绝不会向她透露半点,想来这些日子他为避免泄露消息,也没少花心思防着她。
她坐在景园书房的大案后面, 以手撑额凝神静思半晌,随后叫来妫鸢吩咐了几句话,请她速去做好准备。
两日后,姬婴出门上早朝前,妫鸢把备办好的事向她做了回禀,她沉着脸点点头,出园登车进宫去了。
这日早朝散后, 庆安郡王姬华的丧报抵达政事堂, 姬婴坐在值房里正翻看着,忽听有人敲门, 是妘策的声音。
妘策此刻过来, 是来找她签手令的, 每日政事堂都会在这个时辰,将密封奏疏收整好, 统一送进两仪殿内,由圣人拆封过目。
这些奏疏要离开政事堂送往两仪殿,还需要首辅签署一张手令,眼下政事堂相位空悬,所以由中书令临时顶上代为签署。
妘策进来后,让身后的中书舍人将要送的一叠密封奏疏放在了姬婴的大案上。
姬婴扫了一眼那叠奏疏,对那中书舍人说道:“我还有几句话同妘侍卿说,劳你在外稍候。”
那中书舍人欠身行了个礼,转身关上门出去了,姬婴才拿起那封丧报,招呼妘策往里间走来。
这丧报是庆安郡王的王府长史报至宗正寺,再由宗正寺核实发来的,这类宗室内禀,不属于朝臣奏疏,所以也没有套密封,按章程该由政事堂看过后,再附上一份相应条陈,再同其余奏疏一起呈上御览。
她两个走进里间,姬婴先在桌边坐了下来,示意妘策也坐,随后将手里那封丧报递给了她:“方才你忙,想必还没来得及看。”
妘策接过来打开看了,也是面色一沉,庆安郡王姬华身份敏感,在英宗驾崩前还曾被议储,处境本就有些尴尬,只是因有姒太后在,加上延兴帝也曾多次表示过不会苛待姪男,他才得以在封地安稳度日,现在突然意外薨逝,肯定对朝局影响不小。
姬婴见她皱着眉没说话,想了想:“丧报已发上来了,今日就得送进两仪殿,还得附上一份条陈,请子符在这里同我一起拟份条陈吧。”
眼下时辰也不早了,不能延误了送奏疏的时间,于是她二人又到大案边,斟酌了一番,随即就庆安郡王的安葬和追封事宜写了一份条陈,核查无误后,用一个政事堂的奏封,跟那封丧报一起套了,放在其余密封奏疏的上面。
姬婴此时也签好了手令,又加盖了中书令的大印和魏王宝印,看着妘策带一众人离开政事堂,往两仪殿送奏疏去了。
她这日没有再另外递折子请旨觐见,是想看看姬星见到庆安郡王府的丧报后,会不会召她过去问话,想来他应该也早就从密报处得知这个消息了。
她在大案前又踱了几步,细细思量一回,过了约有半个时辰,见妘策带人回来了,姬婴将她又叫进了值房:“奏疏送去了?见着圣上了没有?”
妘策摇摇头:“没见着,只在西配殿等了半晌,两个秉笔宫官出来收了奏疏,就打发我们回来了。”
往常政事堂去送奏疏,若姬星在书房里,一般宫官都会叫她们在西配殿候着,待书房里拆完奏疏,他过目后,会点出由政事堂代为批复的奏疏,叫宫人拿出来,交给西配殿等候的人再带回政事堂,省得跑两趟。
但若姬星不得闲,叫人先回去,晚些再拆奏疏,也是常有的事,光凭这个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于是姬婴也只说:“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随后她又在值房中处理了几件日常事务,直到时辰接近晌午,才起身出来,在政事堂大门外上了步辇,回府去了。
午间她仍只简单用了些点心,又在东屋榻上歇了片时,到未时初刻,果然有宫官前来宣圣人口谕,召她即刻进宫。
还是在两仪殿的书房里,姬婴这两年已对这间改饰过的书房十分熟悉,但她此刻还是跟着宫人,低头往里走去,如同第一次来一样步步慎重。
走进书房内,她才微微抬了抬眼,见姬星正坐在大案后面,吩咐屋中宫人都出去,片刻后,她听到身后大门关起来的声音。
“给皇兄请安。”
“坐吧。”
她见大案前已放了一个绣墩,于是走上前坐下,静静等待姬星开口。
屋内静默片刻,姬星才伸手点了点案上那封庆安侯府的丧报:“朕看此事不像是意外,你可知情么?”
她垂眸听完,飞快想着他话中含义,随即答道:“臣今日才知此信,冬日里走冰受伤也是有的,救治不不力,王府执事需要问责,若皇兄认为其中有疑,臣去拟旨将王府长史及总管等人押进京中审问,再派钦差前往详查。”
姬星听她说完这番话,觑起眼睛看了她一会儿,才轻叹一口气:“眼看快到年下了,这样兴师动众也叫朝中人看着不安。朕想着,你下去选派个妥当人,以治丧为由暗地查访,若果然有可疑之处,等过完年再详查。”
姬婴应了一声“是”,听他又接着说道:“这事也还要再向太后禀明,庆安郡王虽然曾被议储,但朕说过,不会与孩童计较这些。如今出了这桩事,太后那边恐怕会多想,说不定还要疑心朕,一会儿你去永寿殿看看太后吧,也代朕劝慰劝慰。”
姬婴听他这意思,似乎也对此事感到十分为难,但她还是从他一闪而过细微神情和语调中捕捉到了些异常,此刻她心中更加笃定,姬华的事,就是他派人干的。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行了个礼:“是,臣这就去永寿殿给太后请安,世事无常,太后定看得开,也请皇兄宽心。”
姬星表情沉痛地点了点头,召来宫人将她送了出去。
冬日里的永寿殿外,花草寂寥,更显得十分空旷。
姒羌听说魏王来请安,派了两个宫娥在殿外接引。姬婴跟着她们走进正殿,又转过三间厅堂,才来到姒羌近日起坐的西暖阁里。
此刻姒太后穿着件杏黄底团花缂丝常服,正坐在榻上吃茶,见姬婴走进来请安,叫人搬来鼓凳给她坐,又令屋中宫人都退了出去。
“你今日所为何来?”
“庆安郡王……”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我是问,他叫你来做什么?”
姒羌在宫中耳目众多,此刻已知姬华出事,姬婴倒也不觉意外,于是她直接答道:“皇兄恐怕太后疑心庆安郡王的事不是意外,所以叫臣前来小心劝慰。”
姒羌冷笑一声,伸手将榻桌上摆着的一封信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她起身将信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封密报,写着姬华的死,是魏王派人做的手脚,只为替姬星进一步铲除太后党羽,以期稳住自己在政事堂的地位。
她看完登时大惊失色,一脸惶恐:“这……这些却从何说起。”
姒羌看到她的反应,淡淡说道:“这件事,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自从姬华前往封地,姒羌也同时安排了人在他的王府里,所以他出事后,姒羌很快就收到了消息,随后她又听人报说,姬星那两日正有个潜邸密使,也才从姬华的封地回到宫中报信,她立刻就知道是怎么jsg回事了。
姬婴听完只是半晌无言,姒羌见状,又说道:“你虽也替他做了不少事,但夹在我们当中,难免要有这么一遭。”
姬婴听完苦笑一声:“原来这密信,是皇兄要先借太后的手除了我,得亏太后看得真,否则我此刻性命难存。”随后她也从袖中拿出一节事先准备好的字条来,“今日还有御前的人私下给我递消息,让我不要来永寿殿,想来也是为加深太后对我的疑心。”
姒羌接过那字条看了看,她这两年眼见自己朝中党羽一点点被削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应对了,原本她选定的时间点在明年初春,但姬华突然出事,让她不得不考虑将时间提前,哪怕时机还不算十分成熟,也好过像当初开景帝突然驾崩时那样,让她措手不及。
她又看了姬婴一会儿,缓缓说道:“我想你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既要除你,你也要为自己打算一番才是。”
姬婴也看了看她,随即坐直身体:“请太后明示。”
永寿殿最外面一层宫人里,有几个是姬星安排进来的眼线,只是再往里面,他就有些伸不进手了。
但在外层的也勉强够用,他这日在姬婴从永寿殿出来后,很快收到了那边的消息,说内殿里前面还静悄悄的,过了约有一刻钟,里面传出摔杯盏的声音,又过了一刻钟,那几个人见魏王从里面走出来,神情有些委屈,抹着眼泪上暖轿出宫了。
姬星听完只微微点头:“知道了。”
暗杀姬华这事他的确有些冲动了,但毕竟覆水难收,他便决定提前借此事,先折了姬婴这把助他登皇位的刀,将那些旧年隐事彻底埋葬,再另外提拔新人整顿官场,逐步瓦解太后党羽内的各个派系。
如今他已将权利渐渐收在了手中,先除掉她这个“两面派”,后面做起事来也能轻松一些。
若能用太后的手除掉她,更是一举两得,将来也不愁没有由头控制太后了。
他想到这里,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冬日余晖,轻轻勾了勾唇角。
姬婴此刻也正在这同一片余晖中回到景园,她一面往书房走,一面回想着今日在永寿殿里,姒太后向她吩咐的那几桩事,让她这几日管好政事堂的事,并在内宫发生变故时,控制好京城禁军和朝臣。
姒羌虽未明言,但意思已再清楚不过,她准备在这几日内除掉姬星,并让姬婴在外做好应对。
这也是姬婴早晚要做的事,眼下时机虽然赶得不算太好,但好歹借姬华的事,让她得以把刀柄递给姒太后。
只要毒杀姬星这个主意是由姒太后提出来的,后面的事就好办了,她二人今日在永寿殿内,还给姬星在外层的眼线,演了一出闹翻的戏码,后面的事,就前朝与后宫各自为阵了。
她想到这里,抬脚走进了书房大门,正见妫鸢在这边外间等她。
第119章 水调辞
她看见妫鸢在这里, 只点了点头,回身吩咐后面跟着的执事人都在外面侯着,单独带她走进了里间书房。
“庆安郡王的事, 是我们失察了,未能在对方下手前看出端倪。”妫鸢等她坐下后, 低头说道。
先时妫鸢曾发现,姬华那里有太后的人在, 也有姬星的人在,于是姬婴便将妫鸢派去的人又叫了回来, 以免被她二人察觉。
这次那大学士突然遭贬,姬婴也想过姬华可能会有危险,本准备再派人去,却没料到姬星的手这么快, 冲动之下连嫌疑也顾不得避了,前脚才因姬华的事贬了一位大学士,后脚就让他意外薨逝,叫人看在眼里,难免不会多想。
姬婴轻轻摇了摇头:“这是我的疏忽,本想着二哥还算是个谨慎人,如今做了两年皇帝, 行动倒冒失起来了。”
想来也是因姬婴替他清理了政事堂, 没了几位老宰辅掣肘,又提拔了一批新科进士上来, 顶掉了一些姬月的旧臣, 姬星这段时间见自己所发诏令, 政事堂无有不依,只觉得是已将大权收在了手中, 也不需要再费力安抚太后党羽了,便这样迫不及待地要除掉她这个从龙谋臣了。
她想到这里,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冷笑道:“二哥啊,耐心上还是稍稍差了些。”随后她吩咐妫鸢将派在朝中各处的暗探稍作收拢,接下来的几天,把重点放在姬星的几位近臣身上。
说完她和妫鸢一起,将这些人稍稍列了一下,这两年妫鸢主要负责替她探听朝中动向,各位朝臣的履历和个人情况,妫鸢是如数家珍,二人在书房合计了半晌,姬婴才让她先回去休息,从明日起,要格外打起精神。
等妫鸢出去后,她起身在书架前来回缓缓踱起步来,思量着接下来的各处安排。
这个时机对姒羌来说,并不算太好,姬婴这两年观察下来,见姒羌还是更倾向于立姬云,所以一直没有急着要将姬华接回京,只是她党羽内意见不一,支持姬华的人还占多数,所以要花些时间给姬云铺铺路,才好动手废帝。
但这两年下来,因朝中各种大小变动,加上政事堂宰辅罢相,姬星开始着手改调各处官员,频频试探,把姒羌在朝中的势力削弱了不少,若这样继续下去,也对姒羌十分不利。所以这次她决定借姬华的事,提前下手,即便这次无法立姬云,她也能以太皇太后名义重新摄政,往后再找时机废幼帝另立,也更容易些。
姬婴将今日前后事,在心中捋了一遍,眼下这境况,其实离她先前的计划也差不太远。她只需在除掉姬星的同时,确保政事堂是握在自己手里的,这样来看,尽快拥立幼帝无疑是最好的方式。
她在书房中,一直呆到近二更天,直到姬嫖打发人来问,说她今日回来未曾用膳,问要不要传些消夜,她这才抬头见更漏钟时辰确实不早了,于是她叫传了几样清淡点心,又打发人告诉姬嫖,自己吃些就去睡了,也让她早些休息。
第二日朝中旬休,但姬星还是一早把姬婴叫到了两仪殿内,问她昨日去永寿殿的事。
姬婴仍旧坐在他大案前面的一个绣墩上,面带忧容:“太后嗔臣未能遵照先帝遗诏,看顾好大哥遗子,臣无从辩驳,只好由太后训斥一顿罢了。只是若因此事,再闹得宫中不宁,臣心中愈发不安了。”
姬星打量了她两眼,见她神色语气都颇沮丧,心下满意,但面上却仍保持着凝重,只是叹道:“因这样的意外痛失长孙,太后不顺心也是常情,咱们做晚辈的,要多体谅些才是。”
“是,也请皇兄再给太后一些时间,这阵子臣也不便再去叨扰了。”
姬星听她这样说,暗自想着,若要借太后的手除掉魏王,还得另设一个合适的场合,他已为此做了一番安排,就在半个月后的腊月初八,其时临近年下,朝中也都要开始准备休朝前的事务收拢,正好趁这个节点结果了魏王,来年开春就可以开始着手打击姒太后的剩余党羽了。
他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有几分激动,但很快又提醒自己冷静下来,若要照此计划行事,姬婴与姒太后近期也最好不要再见面了,以免节外生枝。
于是他沉重地点了点头:“这样也好,临近年下,你政事堂里事也多,这段时间就先在朝中忙吧,太后这里,朕再缓缓劝慰着。”
随后他又跟姬婴吩咐了两句关于明年几项政令的起草事宜,便叫她告退出去了。
姬婴走出书房,来到在两仪殿的东配殿,有宫人在这里看管她来时身上穿的斗篷和暖帽,她在这边殿里慢慢穿戴好,才跟着来时的接引宫人走出了两仪殿。
此刻殿外的天,已不再似她早上来时那样晴朗,而是变得有些灰蒙蒙起来,似乎是在酝酿着一场大雪。
果然在她刚回到景园时,这场雪下起来了,先时还是细细落下,半个时辰后,雪下得越来越大,空中如同丟绵扯絮一般,同时还伴随着呼啸的寒风。
她回来时也快到晌午了,这日早膳用得也早,想着下午不必再进宫去了,政事堂要处理的公务也提前拿回府中书房里来了,于是她在暖阁里传了一桌丰富午膳,同姬嫖两个悠闲地吃着。
姬嫖这日午后本还有棍术课,但眼见这雪一时也停不了,阿蓝师傅又打发了人来说下大雪的日子需jsg得喝酒,她准备午后在屋中赏雪饮酒,棍术课要暂停一日。
所以姬嫖这日也不急着回去午憩,母女二人用完膳后,又坐在窗边吃茶赏雪闲聊半晌,才起身往各自的书房里,姬婴去处理公务,姬嫖则去做嬴师傅昨日给她留的功课。
这一场雪来得漫长,竟时停时起地下了五日,京城市井坊间也因这场雪,开始有了些年味,再过几日就进入腊月,朝堂中各部寺也开始陆续收拢这一年的公务,同时为明年做些安排。
与各部寺公务渐渐减少不同,政事堂这几日却愈发忙碌起来,因相位仍旧空悬,中书门下省及各部的人事及公务,都临时交由中书令魏王决策,大小事都得向她讨张手令,所以尽管下着大雪,她还是每日坐着暖轿来政事堂,一呆就是一整个上午,晌午走的时候,还要把些没处理完的文书带回府继续处理。
因年末政事堂事多,姬婴这几日也没进宫请安,也没见延兴帝召见。她想,姬星估计正在为除掉她,夜以继日地做安排,自然没心思召她觐见。
但没有等到腊月初八,延兴帝姬星却忽然病了,这一场病来得突然,原本以为只是偶感风寒,却不想竟一日重似一日。
到朝会因他生病停到第三日时,姬婴往宫里递了个请安探疾的折子,很快被打了回来,宫人说延兴帝还在静养,让她不必进宫探疾。
因延兴帝这一病,宫中的腊八节庆,只得由姜皇后出面,简单办了一场。
这日,姬星正在榻上闷坐,想着因病打消了腊八节庆除掉魏王的计划,直感到十分遗憾,又不禁起了疑心,觉得这病来得有些蹊跷。
但魏王姬婴已有半个月不曾进宫来了,他先前也反复确认过宫中并没有她安插的人在身边,甚至有些可能会与魏王有些沾带关系的宫人,也都被他提前打发了。
至于姒太后那边,他派在永寿殿外层的人也日日来报动向,并没有什么异常。他反复思量许久,身边确实没人能下得了手害他,而且太医也说,这病是因他作息不定而起,他这才渐渐打消了些疑心。
但他的病这些日时好时坏,到腊月十五时,不时还会整日昏睡,这情形竟和当初姬月出事时,他吃姬婴给他的丸药装病那时很像,只是身体较那时难受了许多。
这日他再度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日,到黄昏时分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他突然醒来,也把坐在榻边的姜皇后吓了一跳。
他见姜皇后在这里,急忙握住她的手:“这段时间有人来探疾么?魏王可曾来过?可曾送什么丸药香饼不曾?”
姜皇后不知他为何忽然这样问,只是摇头:“我依你嘱咐,这段时间并不曾召人进宫探疾,太后也只是打发了人来来问候,也不曾进殿来。丸药香饼……魏王这两年也从没送过这些东西呀,你这是梦魇了?”
他低头想了想,的确,自从他登基以来,因知道他对姬月和开景帝心里有些忌讳,魏王从来没给他进献过任何丸药和香,但他还是觉得不对劲,只是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姜皇后见状,轻声劝慰了他一阵,见他气色好些,又叫人来拿了些吃食,看着他吃了些东西,才回去休息。
到晚间,他召了御前一名亲信来,细问了问近日朝中诸事,得知一切正常,才稍稍放下心来,但后来又听那人说,这几日民间不知从哪里传唱起一句歌谣来。
他皱眉问道:“什么歌谣?”
那人踟蹰片刻,将歌谣完整复述了一遍,姬星听到其中有一句“月落星沉引云出”,登时心头一紧,才要说话,却一阵气血逆乱,只是连连摆手,一旁宫人见状忙走去请太医,直忙乱了半日才稍有好转。
随后他又紧急召了御前禀笔和掌印宫官来到寝殿,说要立遗诏。
这一夜,延兴帝寝殿内灯火彻夜亮着,到后半夜他看着禀笔宫官写完遗诏,才稍稍松了口气,里面写着传皇位于太子姬良,并由其生母姜皇后代为摄政,同时定了两位政事堂新提拔上来的尚书左丞和门下左侍中为辅政大臣。
写完遗诏后,他又下一诏,令长乐公主姬云明日一早进宫侍疾,随后又召来姜皇后在内卫做将领的长兄,将宫禁内安排了一番,告诉他一旦自己这边出什么意外,立即带人围住永寿殿,殿内所有人格杀勿论,并以火焚之。
安排完宫内外禁军,他又亲笔写了一封密诏交给贴身亲信,吩咐他一旦自己驾崩,立即公开此诏。
那亲信接过来一看,密诏中写的是:君亡有疑,赐魏王姬婴自尽。
第120章 一场空
等姬星安排完所有后事, 已是将近五更天了,这一晚真正是殚精竭虑,饶是个好人也打熬不住, 何况他还是个病人,果然到天亮时分, 他又不觉昏沉起来。
姜皇后这几日因他病着,时常陪伴左右, 昨晚因身上不爽,早早歇下了, 晨起才听说姬星昨日连夜立了遗诏,赶忙走到这边殿中看视,却见他已是昏过去了。
殿中还有几位太医在侧,因姬星喝不进汤药, 正在开熏药方子,一旁掌印宫官这时将遗诏拿来给姜皇后看了。
她看完想了想,情况恐怕不好,忙叫人去召遗诏上的两位辅政大臣速进宫来,又叫人把太子姬良也叫到了这边殿中来。
这日一早,姬云收到了旨意,匆匆进宫探疾, 只是她来时姬星一直在昏睡, 于是只由姜皇后陪着在这边坐了片刻,便被宫人送到永寿殿给太后请安去了。
这时两位辅政大臣也到前面两仪殿听宣了, 姜皇后听宫人来报说都到了, 稍稍放心了些, 又见姬星睡得虽沉,但气息平稳, 遂只叫那两位大臣先在两仪殿等候。
姜皇后见殿中各处都安排妥当了,又见姬良也由宫人陪着过来了,于是她拉着男儿在偏殿内细细嘱咐了一番,让他好生在这里等父皇醒来传召。
刚说完话,又见姬星身边常跟着的那位掌印宫官走进来问道:“启禀皇后,是否要召魏王进宫来?”
她想了想,姬星的遗诏中没有提到魏王,这却是不同寻常,这段时间她见姬星也有些要防着魏王的意思,她想宫中有她兄长在,局面更可控些,于是抬头说道:“你再去拟份旨意,召魏王进宫探疾。”
那宫人领命去后,姜皇后又坐到姬星榻边看了看,见他睡得沉稳,太医也说暂无大碍,遂叫屋内众人都退到偏殿候着去了,以免这屋里人多,气味杂乱影响药熏。
她在这边看完,忽然有个宫人走来禀道:“太后听公主说圣人发昏了,叫娘娘过去一趟,想问问情况如何了。”
姜皇后微微皱了皱眉,又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姬星,想到自己兄长此刻应该已到永寿殿附近了,也可以趁这会儿过去看看,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只吩咐宫人好生服侍。
她刚走出寝殿,听外面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抬眼一看是两个宫人引着魏王到了,于是她在这边殿门口站住了脚,想着自己才叫人传召,这魏王来得倒快。
姬婴见姜皇后在这里,走上前说道:“一早听闻皇兄不好,又听说阿云早早奉旨进宫来了,我也跟着到提象门外听宣候旨,果然有诏令下来,皇兄此刻可好些了?”
听她这样说,姜皇后微微点了点头:“他好些了,只是还一直睡着,我正要往太后那里去回禀,妹妹先进去瞧瞧。”
说完她请宫人引姬婴进殿,自己则另外带了两个宫人往永寿殿去了。
姬婴跟着宫人走进姬星的寝殿内,见这边只有两个宫人守着,说是伺候,但姬星一直睡着,所以那二人只是负责看着药熏进度,并随时观察姬星的情况。
那两个宫人见姬婴走进来,都欠身行了个礼,她缓缓走到榻边,果然见姬星沉沉睡着,又闻了闻殿中点的药香,是她事先备好的配方味道。
宫人给她端了一张绣墩放在榻前,她坐下后朝榻上看了看,随后对两边宫人说道:“屋里多一个人,这熏药就失一份力气,你们都出去吧,本王在这里伺候就是了。”
一旁管事的贴身宫官想到皇后临走时的吩咐,若魏王提出要独自留在寝殿,便依她,一旦圣上在这时有个三长两短,当即将魏王扣押在寝殿。
想到这里,那jsg宫人朝外看了看,随后带旁边的宫人朝姬婴行了个礼,一同离开了寝殿。
姬婴回头见屋中宫人都出去了,门也关上了,又转过头看了看榻上,随即轻轻摇头冷笑一声,说起来也是九五之尊,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一条性命,但此刻他将诸事安排完,所有人都在等他殡天,好拥立新帝,没有人真的在乎他死活,最尊贵的命到此刻竟也变得一文不值了。
姬婴站起身来,从袖内掏出一个小瓷瓶儿来,轻轻拨开瓶口,拿到姬星面前,给他闻了一闻。
屋中的熏药香加上这嗅香的味道一同被他吸入,片刻后,姬星果然悠悠醒转,他发现是姬婴站在面前,立刻换上了一脸警惕,声音低沉嘶哑:“你?你怎么在这里?”
“二哥这皇位,坐得舒坦么?”她轻轻一笑,收起嗅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费心费力扶你上位,你却要杀我,这是什么道理?”
姬星此刻已完全清醒,见周边一个宫人没有,皇后也不见了踪影,只是要喊人来,却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极小,身上也有些僵硬,他想挣扎着坐起来,但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别挣扎了,好容易醒过来,再折腾,一会儿又该昏了,皇血丹是这样的,你应该知道。”
皇血丹,姬星听到这名字一怔,这是当初她在姬月出事前送给他服用来装病的,没想到这丸药的效用竟一直持续到现在。
他终于放弃了坐起来,躺在榻上笑叹了一句:“我若此刻死在这里,你也没有活路。”
“你是指这封密诏吧?”姬婴笑着从身后拿出他昨夜写的那封赐魏王自尽的密诏,看着他一脸震惊,又笑道,“二哥的主意都是好的,但手底下人做事总是毛糙些。”
他听到这话,怒睁着双眼看她将那密诏在他面前撕裂,绢帛崩断的声音,此刻在他听来无比刺耳。
他看着她淡淡的笑容,猛然回想起数年前在泽州行宫,烟拢轩里那个清凉的夏夜,她也是这样笑着问他“想不想坐皇位”,原来从他给出肯定回答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命抵给她了,她要叫他三更死,他活不到五更天。
他本以为自己算了好了一切,却没想到从一开始就落在了别人的棋盘里,他到这时终于气力耗尽,眼看着姬婴将床榻边的熏药挪到他面前晃了两下,他又开始昏沉了起来,面前姬婴的身影也渐渐开始模糊。
“你想坐皇位,我就让你坐皇位,坐一天也是坐,何况你还坐了不止一天。”姬婴俯下身,看着慢慢失去意识的姬星说道,“二哥,人可得知足啊。”
等姬星再度昏睡过去,姬婴将熏药放回了原处,才又在绣墩上坐了下来,不多时,有宫人在外敲门。
姜皇后此刻才从永寿殿回来,一进到这边,听说魏王果然独自在寝殿内,于是沉着脸问道:“她在里面多久了?”
那宫人低着头:“并没多久,大约一炷香功夫。”
姜皇后在殿外踱了两步,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又吩咐人敲门进去,等她带着几个宫人和太医进到进殿内时,见姬婴静静坐在榻边绣墩上,姜皇后快步走到近前看榻上,姬星还昏睡着。
姬婴这才站了起来:“娘娘回来了?我方才见这屋里人多,担心影响药熏,就都遣出去了,我在这里坐了一会儿,皇兄一直没醒。”
话音刚落,又有太医走上前来把脉,见姬星脉象平稳,面色比先时还红润了几分,似乎是有好转之相,姜皇后闻言,缓缓点了点头:“看来屋中人多确实不利恢复,一会儿我留在这里。”说完又看向姬婴,“妹妹既然来了,也顺道往永寿殿给太后请个安吧。”
说完便叫宫人送她出殿,此刻已有暖轿等在殿外,上轿前她又看了一眼那座寝殿,她今日过来说这通话,一是为看看姬星的实际状况,二是为确保让他在合适的时间点崩逝,此行目的已达成,她很快将目光收回,轻轻一弯腰坐进了暖轿内。
永寿殿这边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姬婴来时并没见这边宫殿外面有内卫的身影,想来是遵照圣意,在附近等待消息。
她跟着来接引的两个宫娥缓缓往里走去,进到姒太后这边西暖阁里时,见姬云正坐在这里同姒羌说话。
姬云回头见是她来了,忙起身走过来相迎:“媎媎,今儿天冷,快进来暖和暖和。”
说着拉她到身边坐了,姒太后问道:“你才从你二哥那里过来,他现下如何了?”
姬婴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气定神闲,知道宫内各处已安排停当,于是答道:“皇兄看起来起色尚好,只是还有些睡不醒。”
姒太后点点头:“从前我记着他就像这样病过一回,恐怕是那次没有养好,如今复发了。”
随后她三人又在殿中说了几句话,姒太后留她和姬云在这边用了午膳,到未时初刻,忽然有个宫娥走进来低声急禀:“圣人一刻钟前驾崩了。”
姒太后闻言微微抬眼看了看姬婴,果然过不多时,殿外忽然又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领头的将领刚开口:“臣奉圣旨……”就被永寿宫外的内卫出手打断,很快从北殿群又开来了一支骁卫,里外夹着这支从东边开来的禁军,永寿殿这边大将厉声喝道:“圣上昏迷两日,才刚殡天,你就来围太后宫殿,奉的是哪门子圣旨?”说完也不等那人答言,当即在殿外厮杀开来。
另一边,延兴帝的寝殿此刻也不平静,姬星断气时身边只有姜皇后在侧,她见他忽然一阵抽搐,忙召殿外宫官和太医进来,等到众人进殿,几位太医走上前一看,已然咽气了。
她见状忙召殿外掌印宫官以及接了旨意的人都速进殿来,再召群臣进宫听宣遗诏,却不想一连喊了数声,通不见个人影。
她刚才一直独自坐在这边寝殿内,此刻见那几个手握遗诏的人都不知所踪,登时感到事态不妙,于是忙派人先去通知他兄长。
但送消息的人刚走不久,就有一支内卫从永寿殿的方向开了过来,那支队伍抵达这边寝殿外时,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大宫娥。
那宫娥走进殿,也没朝姜皇后行礼,只是看了看榻上的延兴帝和跪在榻前的太医,随即当众宣道:“太后诏曰,皇帝急病殡天,未与政事堂立遗诏,依例应由太子姬良即帝位,念及太子年幼,相位空悬,着中书令魏王姬婴临时统管政事堂,代幼帝摄政监国,宣皇后即刻携太子前往永寿殿,议定大行皇帝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