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臻觉得吵闹。
他着白衣,四周是嗡鸣作响的人声,凉州城男女老少听说郊外有马赛,都跑来凑热闹。终点线牵了红绸,滑稽地挂了个绣球。
图鲁在观看台左侧,是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身上几乎只有薄薄一层皮肉,身后有侍女双手握着轮椅把手。
身侧坐着红纱衣的胡媚儿,她身后肌肉蓬勃的胡地壮汉凶恶矗立,宛如一座大山。
右侧座位空着,宗行雍并未至。
殷臻淡淡收回视线。
纵使有其他准备,心中仍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耶律广上下打量他,不屑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也配跟草原勇士出现在同一场马赛上?”
殷臻长袖无风自动,马鞭垂下,鞭指地面。
耶律广根本没将此人放在眼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很快他就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了巨大代价。
赛事分御马和驯马,十名一组,共七组。等殷臻过了跑马轻轻松松站到他身边时,裁判官即将挥旗,场上有片刻的寂静。
赌马台上千金散尽,赌徒目眦尽裂。
没人觉得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孱弱书生能在七十人中脱颖而出,和耶律广站在一起。
胡媚儿几欲将扶手捏碎,眼中流出狠毒。她转头,低声飞快对身边侍女吩咐了一句什么。
耶律广怒目而视,恶狠狠道:“等着看!”
殷臻滴汗未落,他有微微的喘,看向展台。
“下注吗?王爷。”
胡媚儿翘着自己刚染的凤尾花丹蔻,娇笑,“若是这个文官赢了,妾任凭摄政王处置。若是他输了——”
她话音一转,尖锐道:“妾要王爷回答妾一个问题。”
天上飞鸟过,篱虫忽然仰头望天。
下一秒——
风尘仆仆而至的宗行雍:“丑人多作怪。”
他衣摆上是烈烈如火赤金三足乌,尊贵不可逼视。眼深鼻高,嘲讽如一耳光火辣辣抽在胡媚儿脸上。
胡媚儿脸颊僵了僵。
“……”
两匹马并行,是同样的烈马。耶律广先一步牵走其中一匹,粗声:“此时认输还有机会。”
人之将死,总是狂妄。
殷臻挑走剩下那匹,旋身上马,袖袍翻飞。
三炷香时间,谁先驯服座下马匹即为胜。
裁判官挥旗。
耶律广被刚刚的失败刺激,不管不顾直接勒住缰绳上马,上马后迅速连续抽打,一下接一下猛烈。马匹受惊,扬蹄发出凄厉惨叫。
殷臻双腿不适应如此剧烈频繁的活动,他在原地歇了约莫十个数,隐隐提了一口气。
耶律广抽打马匹动作不断,烈马开始更剧烈地晃动,将他直接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他抓住鬃毛,狠狠对准另一只手手心“呸”了一口,再度借力翻上去。
“啪!”更加用力的抽打声。
殷臻快准狠上马。
马匹立刻狂躁起来,速度和频率竟快出另一匹一倍有余。
殷臻立刻察觉到身下马匹发疯一般要把他摔下去,几乎癫狂——绝不是正常状态。按理说没有马会比宗行雍坐下那匹更难缠,除非二者属同一种类,而这种马难驯服程度远高平常赛马场上的马。
而他现在的体力有限,也根本没有第二个十圈可熬。
马背上无法保持平衡,殷臻紧握马鞭,坐立不稳,心中不断沉下去。
耶律广打马而过,冲他挑衅一笑。
殷臻狠狠喘气,胸腔被狂风吹得窒闷。他牙关险些咬碎,不知将胡媚儿和耶律广在心中骂了几个来回。
闭眼,扬起手中马鞭。
他知道宗行雍要他善用马鞭是什么。
乱世需暴君,而不是仁君。
从均第一时间发现不对:“这马不对。”他梭然看向胡媚儿,冷冷,“羌女,叫停。”
“这马儿可都是府中管家准备的,妾可不知道啊。”胡媚儿故作害怕地后缩,“再说比赛既然开始,就没有结束的道理,王爷,您说是吗?”她笑吟吟望向宗行雍。
“噤声。”宗行雍幽绿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场内,“他若死了,本王会为他报仇。”
殷臻唇边弧度冷漠。
他额头上冷汗频出,手指发抖,鞭子却极稳。
短短一柱香,耶律广难以置信地止住。
马上人身如白燕,轻盈地划过场内。
宗行雍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艳。
在将人淹没的欢呼声中殷臻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宽袖安静垂下,他对胜利有种无所谓的、淡漠的态度,却仿佛对站到他面前有奇异的执着。在不过一尺距离的台下仰起头。
明明刚从发狂的马背下来,通身狼狈,眼瞳却依然漆黑漂亮,摄人心魄。
声音很淡、喘息着陈述:
“孤赢了。”
孤。
胡媚儿悚然一惊,梭然看向宗行雍。
“本王知道你赢了。”
宗行雍注视他,蓦然一笑,畅快展臂:“弓来!”
他全无一句废话,手臂用力举弓朝天,霎时弯弓拉满,空气中传来弓弦紧绷到极致“呲啦”爆裂声。
“嗖——”
箭矢破空而去!
耶律广早有预料,回身,提盾便挡!
“砰!”
——他脸上表情永久停留在盾牌裂至两半那一刻。
那一箭穿透盾牌,将之一分为二,又狠狠钉入他脖颈。
鲜血如注。
他双眼瞪大,不可置信地向后倒下。
看台一片混乱,殷臻袖中刀片快如疾风,直抵轮椅上图鲁咽喉。
轻轻一滑。
他身体软绵绵从轮椅上滑下去。
二人皆死。
不对。
图鲁极擅机关,木制轮椅如同他的腿,崎岖之地如平地,扶手下有千万根长针,皆含剧毒。
殷臻拧眉。
胡媚儿声音里打着颤:“王爷,这是……?”
然而没给她反应的时间,赶来的新刺史许渐从马上连滚带爬下来,跌到殷臻面前:“臣许渐救驾来迟……望太子恕罪!太子恕罪啊!”
“许大人无需害怕,”殷臻退了一步,道,“孤无碍。”
“剿匪事必,凉州外患已除,城主不该好好犒劳摄政王?”殷臻接过从均递来的帕子,又柔声对惊魂未定的胡媚儿道。
他正蹙眉嫌恶地擦拭五指上血迹,动作有条不紊,不紧不慢。指关并不如寻常男子粗大,相反秀美瘦长,直如竹节。
“当然!当然!”胡媚儿如梦初醒,“妾这就去,这就去准备,美酒……”她撑着发软的腿匆忙行了告退礼,冷汗已然层层浸透外衣。
许渐扶着乌纱帽,面露难色:“剿匪事毕,殿下恐怕很快要回京。”
殷臻不温不火:“突厥骑兵外患已久,父皇让孤来一趟,就没有只解决一件事的道理。”
只要不让他一人处理这烂摊子,许渐如蒙大赦,高声:“谢太子。”
宗行雍同样听见了,狭长眼尾扫过来,似笑非笑:“太子要随本王去军中?”
“孤没有如此说,”殷臻淡淡,“王爷听错了。”
他换了第二张帕子擦手,说话时含着大度的、诡异的仁慈:“王爷连日奔波,应去羌女府邸中沐浴休息。”
“本王记得……”宗行雍懒懒道,“太子驿站就在附近,何必舍近求远?”
殷臻眼睫猛然一抬。
“随王爷。”他忍住喉中痒意,冷冷道。
宗行雍确在驿站歇脚了。
殷臻脸色发青地站在门外。
他手上托着衣物腰带玉饰一系列物什。
篱虫城内另有要务,宗行雍身边只留了蚩蛇,此人之一根筋两年前他就见过,宗行雍的命令既是所有人都不允许进那就是所有人。他牢牢挡住也不进,视线扫过殷臻时往旁边让了一步。
殷臻;“……”
驿站简陋,他绝不可能让宗行雍在他平时沐浴的地方沐浴,此处并无屏风遮挡,里面如何情形一览无余。
在浴桶中。
殷臻放下衣物即刻就走,脚步简直仓皇。
出水声。
他手腕一凉,被反扣住命脉,整个人被向后扯,直至脚跟抵住木桶。
背后人再度踩入水中,声音戏谑:“本王还没脱光,太子害怕什么?”
殷臻一点一点转过头,懊丧和后悔同时出现在脸上。他视线干巴巴向下,又僵硬地停在宗行雍脸部,绝不再往下:“孤没有。”
简直太有意思了。
宗行雍愉悦地想。
他将手腕长长珠串撸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
殷臻顿住,喉口紧锁。
珠串冷硬,在他脖颈上缠裹一圈后又反手将之以绳索方式扣住,力道不轻也称不上重。圆滑珠串随之深抵喉口,拉力令他身体不断往前。。
和浴桶中宗行雍脸对脸。
亲密的、耳鬓厮磨的姿态。
呼吸不畅,周遭空气稀薄,一寸寸抽离。殷臻胸脯剧烈起伏,眼神骤厉。
手中刀片图穷匕见。
下一刻他手腕一痛,吃痛出声。
宗行雍劈手夺了他手中利刃。
刀片溅水入浴桶。
深绿眼瞳和眼底幽暗一同撞入眼中。
殷臻脸侧一凉,无法克制地想退。
退无可退。
犹带水汽的大掌大力抚过脸侧,在耳后敏感处停顿,摩挲后揭下那张人-皮-面具。
脖颈至胳膊顷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殷臻后脊背抽过一道颤栗的线,他一只手按在浴桶边缘,疑心自己一旦松手就会被带入浴桶中。
真是糟糕的记忆,殷臻用尽全身力气抗拒,指尖压得发白。
宗行雍微眯了眯眼,抬眼看人。
摄政王常年身居高位,只手遮天,又在战场出生入死四年,通身气质如一柄染血重剑,锋利逼人。肌肉贲张却不夸张。
殷臻紧紧闭唇,却忍不住呛咳起来,眼睫上一片水花泠泠。
“啧,还是这张脸顺眼。”
宗行雍变本加厉用力,钳住他下巴,细细端详那双美丽的眼睛。
“易容术完美。”
“在什么人手中学的。”
宗行雍凑近,道:“嗯?太子。”
“这是第一个问题。”见殷臻不开口他遗憾道,“第二个问题,太子和薛是什么关系……”他只说姓,像极床榻间纠缠情动模样,手上动作却又狠又戾。
殷臻表情霎时一变。
“本王给太子十个数,二选一。”宗行雍抵了抵后牙,洋洋倒数,“十。”
他动作一滞。
殷臻很快笑起来,他实在生得动人,眼皮飞上绯红,笑如春花浅薄,语气中含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笃定和恃宠:
“王爷……咳咳……喜欢他,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