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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1章 谁主扬州(下)

    江府尊一行刚出酒楼,就见左近不远处淮扬分巡道李康适、沈县令等人从一处茶馆中出来。扬州城的东门到东关码头这几里路断繁华异常,布满酒楼、饭馆。

    官场上的关系,座师、门生、同房、同年,这是一个体系。同乡,这又是一个体系。所以,李巡道作为沈县令老师的同乡,关系是相当亲近的。不像一般的官场上下级。此时,两人在一起等候,准备给刘直指送行也是正常。

    江府尊琢磨了一会,带着随从上前,“见过李廉使。”

    李巡道的官名全称是浙江按察使司按察佥事(正五品),分巡淮扬道。廉使是按察佥事的别称。

    “江太守许久不见……”李康适五十多岁的年纪,脸上带着和睦的微笑,与江府尊闲聊。

    李巡道在扬州城中一贯存在感很低,现在却获得整饬盐法的权力,心情极佳。李巡道现在同于是多了一个巡盐御史的官职,成为扬州官场的旗帜。

    两拨人很快就汇聚到一起。恰巧,随后来到官道上的沙胜、何师爷、何元龙、贾环几人看到。

    何师爷讥讽道:“看江府尊那模样!吾未闻四品正堂对五品廉使屈尊之事。”

    众人都是轻笑起来。不能怪何师爷心里有意见。沙大参提出改革盐法的事宜,并提供解决方案。按照官场惯例,谁提供的解决方案,自是安排谁来处理实务。但这回朝廷偏偏是让李巡道来整饬盐法,庙堂诸公简直是欺人太甚。

    分守道署衙的众人对截胡的李巡道,一直喜欢和沙大参唱反调的江府尊都很反感。

    贾环跟在分守道署衙的队伍之中,他有举人功名,是有资格出现在这样的官面场合。更别说,他还是知名的士(诗)子(人)。贾环看着官道前面的李巡道、江府尊一行,目光最后落在年轻的沈知县身上。轻轻的摇头。

    官场啊!

    何元龙走在贾环的左手边,看看清朗的天空,轻笑道:“子玉现在是不是有一种被雁啄了眼的感觉?”

    他们在沈知县身上的判断都失误了。几天前,李师爷来请贾环,邀请贾环一起去抓捕郑文植。大家都以为是沈知县是来讨好、奉承沙大参。现在看来,多半不是。

    估计,沈知县早就知道李巡道要拿到整饬盐法的权力的消息。他只是拿贾环做个证人罢了。

    贾环就笑,“也没那么夸张!”有一句俗语形容看错人,吃了亏的情况: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瞎了眼。但他的位置还没到“终日打雁”这个高度。

    当然,确实是看错沈知县了。给沈知县晃点了。

    官场之上谁都不是庸人呐,都有两把刷子、做官的诀窍。比如这扬州城内,低调的李巡道,技术型官僚杨运使,傲气的江府尊,还有如今声名鹊起的沈知县。

    同样的,沙大参也不是庸人!

    ……

    ……

    扬州的官员们集体为刘巡按送行。杨运使、费同知等人都系数到场。而扬州城内的缙绅们也派出了代表。而代表之中最为显眼的便是三大盐商:汪鹤亭、郑元鉴、马均泰。

    码头前,刘巡按的仪仗停下来。刘巡按下了轿子,环视着来送行将码头、官道占满的人群。扬声客气了几句。

    扬州官场之首李巡道上前敬酒。

    官面上的交际,盐商们都是没有资格参与的。郑元鉴站在人群里,圆圆的脸,很精明的商人模样。此时,他目光看着长江里的船只,淡淡的道:“汪兄,你好大的手笔啊。不过,我郑某人的私盐渠道不是那么好吞的。倒是要请你转告下那位小朋友做事不要太张扬。”

    沈知县查陈年旧案,涉及到郑家的盐丁。其走私私盐的渠道被曝光了一部分。但是这些事情,在扬州城内没有人会公开谈论。都是心照不宣。因为,走私私盐,是杀头的罪名。而扬州城内,大小盐商,没有谁是不走私私盐的。

    郑元鉴的目光落在贾环身上。他事后得知,沈知县抄家时,贾环在场。来看我郑家的笑话的是吧?

    汪鹤亭五十多岁,身宽体胖,外面穿着名贵的绸缎衣衫,笑呵呵的道:“郑兄,这话我可听不懂啊。”

    他当然也想要郑家的私盐渠道。大盐商,不仅仅是要看在纲册上有多少窝本,还要掂量掂量贩卖私盐的量。

    “萧幼安和贾环交往密切,这谁不知道?”郑元鉴冷哼一声。萧幼安和汪家关系极好。沈知县能如此顺利的拿下他儿子,罪名、案卷都订得死死的。这和汪鹤亭绝对脱不了关系。

    郑、汪两人说话的时候,周边的小盐商们都挪开几步。这种大佬级别的斗争,他们搀和不起。

    另一位大盐商马均泰调解道:“汪兄,郑兄,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郑元鉴讥讽的笑一笑,道:“我当然是想和气生财。汪兄,犬子不成器,我已经去求了李巡道,过几日就会放出来。希望,不要出什么差错。”

    汪鹤亭微怔,随即笑了笑。

    心里却是叹口气,没办法啊!他投资在沙大参身上,谁又曾料到沙大参竟然没有拿到整饬盐法的权力?

    ……

    ……

    码头前,官面上的文章、流程走完,刘巡按坐船离开扬州府前往淮安府巡视。

    众多官员、缙绅还没有完全散场时,突然一名钦差的先导官快马来报,“钦差大人已至城南钞关门。”

    李巡道当仁不让的接过帖子,高声道:“诸位随本官前往城南迎接朝廷钦差。”

    扬州地处京杭大运河与长江交汇的要冲之地。运河从扬州城东面和南面绕城而过。在扬州城的东、南两个方向几十里内,密布着很多河港码头。由运河入城的城门便是东城的利津门(东关)和南城的钞关门(挹江门)。

    一行人从城东转道城南。队伍中有不少属官、杂官们已经在猜测,“先抵达城南,莫非钦差大人是从南京而来?”

    “十有八九。不然就恰巧在东关码头这里遇到了。”

    “呵,不知道朝廷又派钦差来扬州所为何事?”

    “确实有点蹊跷。城中大局已定,接下来便是盐商争夺总商名额的事情。这个时候朝廷难道会派员来指定总商数额?”

    贾环跟着队伍顺流坐船前往城南,约半个时辰后,一行近百人在城南迎着钦差。钦差老大人约六十多岁的年纪,身穿红色的官袍,补子上绣着锦鸡的图案。贾环对国朝的官制已经有相当的了解:南京来的二品大员。

    从钦差的规格来看,是要宣布一件大事。

    人群中骚动起来,议论纷纷。贾环心里一动,微微一笑。他知道怎么回事了。

    钦差在官员们的簇拥下入了城,就近抵达江都县的县衙宣布朝廷的谕令:升沙胜为兵部右侍郎(正三品),巡抚淮扬凤庐等处地方,督理营田,提督军务,总理整饬盐法事。

    江都县县衙的庭院之中,跪在地上接受谕令的官员们一片寂静,悄然无声。只剩下南京来的老大人:南京左都御史张总宪宣旨的声音。由翰林学士们起草的诏书词章华美,读起来朗朗上口。但所有人都只听到四个字:淮扬巡抚!

    加了兵部右侍郎的淮扬巡抚啊!

    所有官员都懵逼!这是什么情况?朝廷竟然毫无征兆的升沙大参为淮扬巡抚。

    虽然从三品到正三品只有一级,但这可不仅仅是官升一级,权力范围可以用膨胀来形容,听一听诏书上的词语就知道:督理营田,提督军务,总理整饬盐法事。

    总理整饬盐法事!

    领头跪着的李巡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也就是说,他现在是沙胜的下属。

    张左都御史宣布完朝廷的谕令之后,笑着将诏书递给站起来的沙胜,“望沙大人不负朝廷厚望。”

    沙胜肃容道:“本官一定不负朝廷所托。”

    张左都御史笑着点头。朝廷的任命他也是极为奇怪,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他虽然为正二品的南京左都御史,但是这个职位的权责还没有沙胜大。

    看来,国朝官场之中又出了一位重臣啊!

    ……

    ……

    十月六日上午的场面的转折太过于戏剧化。淮扬分巡道李康适这扬州官场的旗帜还没打上几天就倒了。毫无疑问,淮扬巡抚才是此时的扬州官场之首。

    但中午为张左都御史设的酒宴上,扬州官场中的众人就已经调整过来,接受事实。

    酒宴设在淮扬分守道署衙中。扬州府的官员们汇聚一堂。贾环与何师爷在沙先生身侧。目睹着这一盛况。

    酒宴采取的是常见的分桌制,有教坊司的官妓歌舞助兴。酒过三巡,李巡道起身敬酒道:“下官今日儹越之处,请抚台老大人见谅。”

    沙胜点点头,“无妨。”

    看到这一幕,沈知县心中充满了苦涩。风云突变啊!谁能告诉他这是为什么?他与李巡道合作,虚晃了沙抚台一次,这可是在心里留了刺的。但是,他当时只是想把事情办好,办完善。

    杨运使一脸的苦笑,他弹劾沙胜不成,反倒对方成了他的上级,敬酒道:“下官前日误解抚台之意,还请抚台海涵。改革盐法总商制一事,我盐运司无条件配合抚台。”

    沙胜安抚道:“都是为朝廷做事。”

    扬州知府江府尊一脸纠结的看着酒杯。他在扬州城内没少说沙抚台的坏话,这场面该怎么圆?

    卫师爷以目视江知府,催促他赶紧认错。今天扬州的大小官员都在,认了错,沙抚台要是还揪着不放,官场之上一个“心胸狭窄”的评语肯定跑不了。

    江府尊一咬牙,端起酒杯。

    ……

    ……

    江府尊怎么认错低头的,贾环并不知道。此时,他已经到分守道署衙的外面,萧幼安、黄秀才几人在河边的杨树下等着。

    何师爷送了贾环出来,一脸的感叹,“子玉非得现在走?不能晚几天,盐法的制度事宜还要你参赞。”

    贾环微微一笑,向何师爷行礼,道:“有何先生你们帮助沙先生拾遗参赞,不会有大问题。还请何先生代我向沙先生告辞。我回金陵了。”说着,洒脱的离开。

    看着消失在河道上的轻舟,少年的背影,正午的冬日融融,河水潺潺。此情此景,何师爷悠悠一叹。

    接下来,任重而道远。

    因为,东翁向朝廷许诺能追缴、补齐五十万两白银的亏空盐课,并保证此后不再拖欠。所以才有这个官职。这自然是子玉的主意。奏章早就送上去。今天恰好有一个时间差。

    第302章 黛玉至金陵

    十月上旬,扬州城中因为新任的淮扬巡抚而变得喧闹。淮安府、扬州府、凤阳府、庐州府四府主官们纷纷派出佐贰官、幕僚来扬州,向新巡抚道贺。

    在前明时,淮扬巡抚这个职务应该叫做凤阳巡抚。明太祖朱元璋是凤阳人。凤阳是明朝的中都。但到了本朝,十年九害的凤阳府地位便没那么高,更名淮扬巡抚。因为,淮扬巡抚的驻地通常是在黄淮咽喉要地淮安府内。

    众所周知,黄河每隔几年就会改变河道,时常夺淮入海,危害深重。而流经淮扬两府的大运河是京城的经济大动脉,江南的钱粮、物产都仰仗运河输入京城。朝廷设置淮扬巡抚,通常是保证大运河的漕运通畅。而沙胜的差遣中少了“总理漕运,兼管河道”。换言之,他的主要精力将是:总理整饬盐法事。

    所以,沙抚台驻守扬州,无人会说他是贪恋扬州安逸。

    在这一片拜见上官的喧嚣之中,立冬时节,扬州城有两则趣事传开。

    趣事一:犯有重罪的盐商之子郑文植某日从江都县县衙牢中被放出。郑某在庭前纵声大笑,意态骄狂,“早知今日要放我,沈县尊何必当初。”

    然,郑某话音未落,沙抚台手令至,县衙巡捕虎扑而上,捆押拖至牢中。郑某至今尚未被放出。

    时人皆笑其骄矜自傲,少不更事,不自量力。据传,秋后问斩的可能极大。

    趣事二:扬州大盐商郑元鉴前日拒绝沙抚台亲自上门协商拖欠盐课的好意,近日被判补缴盐课二十万两白银。

    扬州缙绅异口同声曰:活该!

    这种打脸、反转的剧情向来是大众所喜好的。否则,民间传说中哪有那么多读书考中状元后回来给父母、妻子报仇雪恨的案例?何况趣闻之中,抚台老大人的形象如此光辉伟岸?

    两则趣闻流传到金陵时,贾环已经身在南京国子监中就读数日。听着正义堂里的同学们谈论此事,只是笑一笑,窗外初冬的寒风吹拂着枯树的枝桠。

    帮助沙先生成为淮扬巡抚,拿下总理整饬盐法事的权力,他自是功成身退。

    留下来享受巡抚的核心幕僚这种荣耀,他兴趣不大。他这个年纪,承受太多的关注,并非好事。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贾环翻着书桌前的讲义,熟悉的字句一一的在眼睛、脑海中浮现。这些经义他已经滚瓜烂熟,熟记于心。

    “叮,叮,叮。”

    正午时,云板的声音准时响起。几十名在学舍中学习的监生纷纷起身,准备去吃饭。桌椅挪动时响动出声。

    贾环合拢书页的时候想起回苏州的黛玉,算算时间,她该到金陵了。

    ……

    ……

    初冬时节,贾府的园林,院落,还是那般的壮丽。只是多了些喧嚣。由南而来的消息已经传遍贾府:环三爷诗名传江南,同时还有宝姑娘的名字。

    另外,林姑老爷九月初三没的,托孤于环三爷。此时,琏二爷带着林姑娘往苏州去了。回头,林姑娘要在金陵住两年。估摸着会在雍治十三年底返回京城。

    王子腾和贾政都同意的事情,贾母和王夫人亦没有什么意见。因薛宝钗的闺名传遍天下,贾母说了一句“胡闹”便没有下文。贾环与薛宝钗的婚事大约也就剩下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薛姨妈心里有数。只差媒人挑破而已。王熙凤都私下里恭喜了薛姨妈好几回,也没见薛姨妈说不同意。

    倒是,薛蟠在背后偷偷的骂了贾环几句,“黑了心的王八,想娶我妹妹。哼,哼。”闹,呆霸王肯定是不敢闹的。真要把这事搅黄了,天知道贾环回来会怎么打他的板子?再说,平心而论,他妹妹嫁给贾环也不算辱没。关键是他妹妹也愿意啊!他是在想一件事,她妹妹嫁给贾环,香菱岂不是也要带过去?所以说,环老三是个王八啊!嘴里说不要,还是把香菱给抢过去了?

    薛蟠有点想哭。

    对于林黛玉要在两年之后才返回贾府的事情,譬如王夫人、邢夫人等人没什么感觉。贾母则是心里很舍不得。但因为是林如海的遗命,她也无可奈何。

    至于,托孤给贾环靠不靠谱?贾府内各有看法。贾政就不是很满意他妹夫的这个决定。贾琏带着的林如海的绝笔信,要十一月之后才能到贾府。

    贾赦心中盘算着林家的资产。一切,都要等贾琏回贾府之后才能见分晓。

    贾环另有若干信件到贾府,分别给贾政、探春。给贾政的信中略作解释。给姐姐探春的信中则是描述江南风光,尽叙别离之情。委托三姐姐代为向赵姨娘,宝钗,府里的姐妹们问好。

    这几日,宝玉时常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对丫鬟们道:“你们说,林姑父好好的,怎么会托付环老三照顾林妹妹?他能行吗?唉……林妹妹……”

    宝玉的大丫鬟媚人、茜雪都是娇笑,劝慰道:“二爷,林姑老爷这么做必定是有缘故的。三爷说要住两年,说不定明儿朝廷开个恩科,他就回来了。”

    因贾环的缘故,贾府上下对科举的流程都恶补了一番。

    宝玉摇摇头,长吁短叹。他感觉可能会出事。

    贾府东北角梨香院中,午后的阳光落在庭院里。有几只麻雀扑腾的在屋檐、树枝上飞来飞去。天井里的井水冰凉。莺儿打了半盆水,端到屋中。

    宝钗外头穿着鹅黄色的长衫,容颜精致,气质娴雅,手持毛笔,正在书桌前一笔一划的写着字。明眸酷齿,雪白莹润的丽人。手边一杯温茶散发着清香。

    莺儿拿了一个精巧的翠绿色竹筒灌满井水,走过来磨墨,看到洁白的竹纸上写着题头:水调歌头。癸丑中秋,扬州作此篇,兼怀宝钗。

    娇媚的大丫鬟莺儿嘴角禁不住泛起微微的笑意。府里的人都想着林姑娘两年不回,可是三爷不也要两年后才回来?然后考试,再成亲。她们姑娘不念着?

    宝钗正写完《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首传世名篇,写到“起舞弄清影”,见莺儿站在一旁看,国色天香的容颜上露出一抹羞赫的神情,明丽而秀雅。轻声嗔道:“我的茶冷了。”

    这是她今天写的第三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心里隐藏的思念,一若潺潺的溪流在心中流淌而过。

    莺儿抿嘴一笑,“哦,我这就去。”

    窗外,冬季的阳光温暖的落在洁净的石板上,流泻着光影斑驳的痕迹。

    ……

    ……

    夜色的长江中,几艘江船扬帆行使。自苏州沿京杭大运河而来,经过常州、镇江去往金陵的一艘大船中,一盏灯火幽幽。

    黛玉半夜醒来,让守着她的紫鹃点了油灯,孤寂的思考着。船外星空点点。

    明天上午就会到金陵。她将在金陵生活两年。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呢?

    冬夜里起来非常冷。紫鹃披着深蓝色的棉袄,坐在床榻边关心道:“姑娘要不要喝口茶?我给你倒去。”

    黛玉犹豫了下,婉约清秀的精致容颜在灯下有着别样的美丽,轻轻的点点头,细声道:“劳烦你了。”

    “姑娘说哪里话。”紫鹃笑着倒了茶,服侍着黛玉半坐起来喝了几口热茶,安慰道:“姑娘要保重身子。我想着三爷在金陵,肯定都安排妥当了。”

    林黛玉想一想,点点头。

    ……

    ……

    约上午七八点许,船到金陵。贾琏早派了心腹小厮昭儿前往城中贾府报信。

    贾环带着钱槐、胡小四并几个贾府的奴仆等候在外金川门的茶楼中。得了信,过来接黛玉。

    码头之上异常的繁华,水泊纵横,货物密集。人来人往,人声鼎沸。船家将木板铺好。贾环带着人上船。搬运行李的事情自是由钱槐几人去办。

    “环兄弟……”贾琏等在甲板上,一脸疲倦之色,见到贾环感慨万分。他一路奔波,照顾黛玉,很是辛苦啊!

    贾环笑着道:“琏二哥一路辛苦了。”贾琏办小事还是靠谱的。当即,和贾琏一起到船舱之中,喝茶叙话。另外,派人通知黛玉等人。

    船舱之中,布置的干净。要说多么奢华、舒适就是扯谈。出门在外就是这样的条件。

    坐在桌边喝着茶,贾琏斟酌了一下,道:“环兄弟,林姑父在苏州的地产、宅子都我卖干净,账目我一会拿给环兄弟你看看……”

    贾环摆摆手,笑道:“琏二哥心里有数即可。这件事我不过问。倒是府里大伯那里,琏二哥要交待清楚账目。”

    贾琏就笑起来,笑容多了几分舒畅,“那是。嗨,不说了,回头我请环兄弟吃酒,不过要请京城中知名的名妓还要借环兄弟的名头。哈哈!”

    贾环在江南的风流名声,他自是听说过。很让人羡慕啊!他来江南这些天,江南四大名妓,他一个都没见过。

    除开林姑父给的八十万两白银,这些田地、宅子、器用等一共卖了20万两白银。贾琏自是听得懂贾环的意思:你要是有私藏的银子,把大伯糊弄过去就行,我不管。

    贾琏私下里确实吞一笔三千两的银子。一笔笔生意之中,上下浮动个几百两,谁说的清楚?

    “吃酒可以,请名妓就算了。”贾环笑着喝茶。他自是不会去管贾琏贪污没贪污。这是林如海授权给贾琏处理的。也算是贾琏的辛苦钱。他只管着黛玉的用度就可以。倒是有贾琏帮着糊弄贾赦,他回贾府后也好说话。

    这时,小厮兴儿在外头回道:“二爷、三爷,林姑娘和裴姨娘已经准备妥当,可以下船了。”

    贾环点点头,吩咐道:“那就走吧。”

    第303章 冬雪小病

    船夫收起缆绳,船只掉头,准备离开金陵,前往京城。

    船头上,贾琏眺望着正在贾环带领着的,往城门徐徐前进的车队。黛玉等人都在车中,他心中涌起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仿佛,什么东西偏离了轨迹。

    “唉……”

    贾琏轻轻的叹口气。老太太是要他将林姑娘带回贾府,但现在只能按照林姑父的遗愿,交给环兄弟照看。

    昭儿上前道:“二爷,船头风大,回船舱里吧。”

    贾琏点点头。

    ……

    ……

    六辆马车组成的车队在金川门里大街上徐徐前行。两百万人口的大城在冬日的上午展示着它的繁华、兴盛,绽放着这个时代无与伦比的大都会风情。

    金陵,六朝古都,江南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

    贾环骑着一匹马,缓缓的跟在黛玉的马车之旁。他刚刚已经和裴姨娘说了几句话。

    如果贾环知道贾琏的感慨,肯定会告诉他,改变的是什么:命运!

    红楼原书中,因在路途之中得知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贾琏带着林黛玉昼夜兼程返回京城。那时,林黛玉孤孤零零的。

    而现在黛玉身边陪着她的有裴姨娘、老管家元伯、乳母王嬷嬷、紫鹃、袭人、雪雁。

    贾环新买的住宅位于金陵南城的应天府府学不远处的和安街中。街外便是秦淮河上的武定桥,顺流往东,有文德桥、夫子庙、江南贡院。往秦淮河的上游去则是府学,大功坊等。

    山长张安博的住处便在大功坊中。而往北走上几里路,就是贾府所在的润德坊。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贾环的新住处坐落于闻名于后世的十里秦淮河风光带中。

    车队进了和安街。贾府里挑选来的奴仆接着。贾环和刘管家交代了几句,进入后院里。林黛玉的行李最多的便是书籍,足足装了两大车。仆人们送往黛玉的住处中。

    贾环、黛玉、裴姨娘、紫鹃、袭人在后院的正厅中落座说话。晴雯、如意两个倒了茶进来。

    厅中布置的精雅、写意。紫鹃四处走动,打量着新的住处。脸上旅途的疲倦未消,从偏厅里转进来,神情雀跃的道:“三爷,这里环境挺好的啊。”

    贾环就笑,“之前的主人是一位致仕的官员,我委托我的朋友帮我买下来。和我在府里的住处望月居差不多。前庭后院,共有十几间房子。够咱们这二十来人居住。林姐姐安心住着。有不习惯的地方我再调整。”

    刚才下船的时候,贾环和林黛玉简单的说过几句话。不过,那时候黛玉等女眷带着帷帽,看不到面容。此时再看:花容月貌,五官精致,如玉的俏脸上隐约似乎有泪痕。娇怯多姿的模样,令人心生呵护之情。

    林黛玉外面穿着青色的长裙,细声道:“我听环兄弟的安排。”

    贾环微怔,随即笑了笑。傲娇、聪明、美丽的林黛玉如此听话,令他一时间差点没反应过来。黛玉的表现和他脑海中黛玉固有的印象反差太大。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林黛玉是什么性格。如此的乖巧,实在是有点难以想象!

    他现在是黛玉的监护人!

    不过,贾环心里倒没有多少得意之情,而是感觉到沉甸甸的责任。这姑娘心里是相信他能把她照顾好的。

    贾环在贾府里和黛玉关系一般。远不及宝钗、探春与黛玉熟悉。黛玉可以和宝钗、探春打趣、说笑,但在他面前则不会。所以,贾环并没有在现在让林黛玉去改变她的一些不良的生活习惯。只是叮嘱黛玉好好休息数日,调养身体,放松心情。

    黛玉刚到金陵,双方还处在相互熟悉的阶段。交浅言深不是好事。日后他会慢慢的让黛玉改变。

    黛玉坐在椅中,细声的一一应着。感受到贾环话语中淡淡的关心。令她感受到几许温暖。就像是在这清冷的冬天里,有阳光照射在身上。

    裴姨娘在一旁听着,看着沉稳、细致的贾环,心里微微有些放心。看来老爷的选择是有道理的。

    紫鹃掩嘴笑着,她早知道会是这样。她信三爷能将姑娘照顾好。

    众人说话间,黛玉的奶妈王嬷嬷进来回道:“都备好了。姑娘、姨奶奶旅途劳累,可以先去歇息。”

    到新家自是先洗浴,再休息。房间早就备好。王嬷嬷准备的是洗澡的用具、衣物。

    贾环起身,道:“林姐姐先休息,晚饭时,我再与林姐姐说话。”

    贾环的本意是和林黛玉分开来住,避免损害黛玉的名声。不过,山长张安博听贾环说起这事,便劝止他。

    和自家的表妹住在一起,礼法上当然需要注意。但若是让亲戚住到外面,不免令人心寒。按照亲戚住到家中处理即可。黛玉并非一个人,还有姨娘、丫鬟、奶妈跟着。这不会受到主流声音的批评。日后,纵然有些流言,君子坦荡荡。相比较于托孤的职责,可以忽略。住在家里更方便照顾。

    ……

    ……

    贾环这间新宅中,分为前院、后院。后院之中,贾环、晴雯、如意住在正中。而黛玉、裴姨娘几人住在东边的院落。

    贾环安排了元伯负责管理他从贾府那边挑来的六个勤快、本分的奴仆。四男两女。月钱由贾环这边出。算是和贾府公中脱离干系。这几人日后就跟着他。主要负责贾环这里的杂务,如洗衣服、洒扫等。

    厨师,贾环请了三位。负责小厨房。两位擅长苏菜,一位擅长淮扬菜。尽量的照顾林黛玉和裴姨娘的口味。贾环自己的口味,在贾府之中,都是吃的江南菜,也吃的习惯。

    用现代一点的话来说,贾环现在是在南京买别墅,请保姆、佣人、厨师。当然,以他现在的身家,这些开销都负担的起。即便是江南繁华之地,五千两银子花销两年绰绰有余。除了买下这栋宅子花销的五百两银子,贾环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花销。

    十月十四日,黛玉到金陵。之后时间变过得飞快。贾环的生活无非是三点一线。奔走于家中、国子监、山长府上,用心读书备考。每天晚饭后会去探望黛玉。

    黛玉从家中带了许多书,每日在家中读书写字。紫鹃是个敢说话的丫鬟,黛玉有什么需要的,感觉不舒适的地方,她会直接告诉贾环。贾环一一调整。这到省去很多麻烦。

    冬日的第一场小雪在二十四日铺满金陵。飘落的小雪,带着南方特有的寒冷,缠绵刺骨。

    小雪融化的第三天,贾环走座师方望的门路,请到南京太医院中的一位太医给黛玉看病。季节变化,黛玉不出意外的又病倒。

    送走吴太医,贾环沉吟着回到后院中。屋檐下倒挂的冰棱。贾环跺跺脚,进了东面的院子。袭人迎着过来,温驯的柔声道:“三爷……”

    贾环哑然失笑,他是知道袭人有点怕他的。点一点头,感叹道:“今年这冬天不好过啊。林姐姐睡了?”

    南方的冬天的特性是湿冷,和北方大不一样。他前世里在南方倒习惯,现在在京城呆了4年,今年在南方还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袭人道:“还没有。”说着,犹豫地问道:“三爷,姑娘的病情如何?我看你进来时皱着眉头。”服侍黛玉,她也是尽心尽力。

    “进去说吧。”

    袭人跟着贾环一起进到里屋里。炭炉烧的暖暖的。裴姨娘、紫鹃、晴雯正在陪着黛玉。黛玉病卧在床榻中,拥着湖蓝色的锦被。花容憔悴。

    贾环摇摇头,叮嘱紫鹃道:“每天早中晚各换空气半个小时。”医术他是不懂的,但是保健的常识还是知道一些。

    晴雯给贾环拿了椅子过来。

    裴姨娘双十年华,容貌美丽,罩着淡青色的长裙,身姿修长,焦虑地问道:“三爷,玉儿的病情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吴太医说吃药静养一阵就会好。”贾环将病情都说了一遍。

    裴姨娘手抚着胸口,长长的松口气。她跟着林如海这些年,也算有些见识。见贾环请来城中的太医,最好的医生,就知道贾环不会害黛玉。

    “那就好。”紫鹃、袭人两人跟着松口气。屋子里的气氛稍稍轻松起来。实在是黛玉的身体确实让人担忧。

    贾环安抚了裴姨娘几句,问着躺在枕头上的黛玉道:“林姐姐,你感觉如何?”

    林黛玉娇柔的细声道:“头晕着。”

    贾环道:“林姐姐这病固然是时节变化导致的。也有大半是心病。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等林姐姐病好之后,我带林姐姐在金陵城内外散散心。”

    今天听了吴太医对黛玉的诊断,贾环现在心里稍微有底。除了风寒感冒外,黛玉的身体确实有隐患。有先天不足之症,需要保养,但还没到无药可治的程度。

    她日后病死,多半还是因为心病。情深不寿!正如《枉凝眉》之中写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从现在开始调养,加强锻炼,痊愈就不指望了,好好的活着应该还是有希望。他刚才沉吟着,不自觉的皱眉,就是为这件事。

    林黛玉还没回答,裴姨娘和紫鹃两人都道:“这可以。”

    晴雯抿嘴笑道:“三爷,只有春游、秋游,那有冬游的。冬天又没什么景色可看。”

    贾环就笑,“谁说没有?冬景有冬景的妙处。莫愁湖是金陵第一胜景。我还没去逛过。你们坐在马车里也看不到什么。到时候女扮男装,在湖边四处走走看看。”

    江南风气开放。又有女织工盛行。妙龄女子在街中行走都是常事。拿绣球砸人的小娘子也不是没有。不过,黛玉出行,还是要略作掩饰。

    以贾环的看法,最好是给黛玉化个丑一点的妆容。否则,以黛玉的美丽,很容易被围观。想到这里,贾环想着:京城里的那位林姑娘是个中高手。

    这话说的屋中的裴姨娘、丫鬟们都笑起来,有些向往。

    黛玉清浅的笑了笑。

    ……

    ……

    黛玉生一场病,贾环请太医、买药,倒是和她的关系变得亲近了些。

    就在贾环在读书之余,与家里的丫鬟们,裴姨娘,林黛玉商量着去莫愁湖看冬景时,自扬州而来的一艘小船抵达金陵。

    第304章 条件(上)

    初冬时节,寒风萧瑟。

    自扬州而来的大盐商郑元鉴带着愁容,于下午四五点时抵达金陵,雇了马车前往南城区的晋商会馆。

    在大都会中的各地会馆通常是由原籍的几名大商家出资,共同经营。提供餐饮、住宿。同时,还充当同乡会组织,消息灵通,拥有各种人脉渠道。

    这也是大商家们乐意于出资在大城中设立会馆的缘故之一。金陵城内的晋商会馆,郑大盐商就是出资人之一。

    会馆中的各种费用比普通旅舍贵上数倍。然而,能住进会馆的一般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普通人想住也住不了。

    郑元鉴下了马车,在五开间的穿堂大厅中和坐堂掌柜闲聊了几句,要了一间院子住进去。当天晚上,就在院中设酒招待闻讯赶来的好友卢员外。

    卢员外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白白胖胖,穿着丝绸衣衫,典型的商人装束。他在金陵经营丝茶生意,同时是郑元鉴私盐的渠道商之一。双方关系密切。

    满桌子精美的菜肴,卢员外尝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好奇地问道:“我听闻郑兄在扬州不大如意。盐商总商的初选名单中并无郑兄的名字。这是何道理?”

    大半个月的时间,精明的山西商人郑元鉴明显的感觉老了许多,酒宴开始就闷声喝着酒,这时疲倦的道:“得罪了沙抚台的缘故。唉……杨运使误我啊!”

    作为盐商,与盐运使巴结、交好是正常的事情。杨运使要和沙抚台斗,他冲锋在前。然而,最终的结果是沙抚台获胜,杨运使道了歉,继续当官。他可就惨了。长子现在还关在江都县的县衙之中。沈知县已经判了死刑,公文已经往上报到金陵。等待有司复核,再上报天子勾决,就是秋后问斩。

    卢员外小眼睛眯了下,道:“那郑兄不在扬州交好沙抚台,何故至金陵?”

    郑元鉴叹道:“正是为此事而来。我在沙抚台面前已无说话的余地,费力交好恐怕适得其反。因而想要找沙抚台的亲近之人代为说几句话。”

    卢员外点点头,这个思路是正确的。但是沙抚台的亲近之人在金陵?这不可能吧?

    郑元鉴接着道:“这个人你应该有所耳闻,北直隶贾环。他是沙抚台的学生。沙抚台能官升一级,主政淮扬,都是他的功劳。给我摊派20万两白银的盐课亏空也是他的主意。我豁下老脸在汪鹤亭那里打听到这个消息。”

    “啊……”卢员外惊讶的愣了好一会,“这不可能吧?我听传闻他还是个少年郎啊,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能有这般厉害?”

    官场上那都是人精,不说个个都是权术高手,却也是藏龙卧虎之地。能帮助沙抚台从从三品升到正三品的巡抚,想也知道是有何等的韬略。

    郑元鉴点点头,给卢员外一个肯定的答复,长叹口气,“唉……”

    卢员外震惊了一会,道:“你既然要找他说情,过两日是万尚书的寿辰,你备一份厚礼,请万尚书帮你说合说合。”

    南京工部尚书万巍是晋人。他们这些商贾经营着这份关系,请万尚书帮忙做个中人,说合说合还是可以的。

    郑元鉴眼睛里闪过生意人的精明,请万尚书的人情,少说的上千两银子。道:“我有所准备,若是谈不拢,再请万尚书出面罢。”

    卢员外心里摇头,但也不好说什么,举起酒杯,笑道:“也好。那我就在此祝郑兄成功。”

    ……

    ……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和安街贾环的住处中便响起贾环背诵经义的声音。既然是来南京读书,早自习自然得恢复。

    东院裴姨娘屋中。听着遥遥传来的读书声,裴姨娘苦笑着在精美的拔步床上睁开眼睛。那一位的晨读简直比雄鸡报晓还要准时。天天如此。风雨无阻。真有读书人“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只是苦了她这习惯晚睡晚起的人儿。

    睡在熏笼边的丫鬟沐儿翻个身,道:“姨奶奶,好吵呢!”

    裴姨娘正在跟着贾环朗诵的《孟子》在心中默念,闻言好笑的道:“小丫头还抱怨呢。住在人家家里,些许问题得忍着。”

    “哦……”沐儿撅起嘴。

    挨着的黛玉房间中,紫鹃和袭人已经起来,对视着笑一眼,“三爷每天都这么早。”

    “是啊。姑娘怕也醒了。”

    两人说着话,从暖阁里一起进去,还在病中的黛玉侧卧在床榻上,大眼睛睁着,正出神。

    紫鹃打起帐帷,轻笑道:“姑娘是在想去莫愁湖的事情吗?那可要快点好起来。”

    黛玉回过神,轻声道:“嗯。”

    贾环在屋中背了一早晨的书,在厅中吃了早饭,正要出门去山长府上时,门房里的钱槐进来道:“三爷,有人投了门贴。”

    贾环接过帖子看了看,却是萧幼安的帖子,邀请他明天晚上去金陵城中的轻烟楼宴饮。

    贾环笑一笑,在书房里写了回帖答应邀请,让钱槐回帖子,这才在冬季的小雨中出门。

    ……

    ……

    十一月初五傍晚,贾环跟着南监中的同学一起出了国子监。天色阴沉着,明天国子监放假一天。苦逼的监生们都在兴高采烈的商量着今晚去那里饮酒作乐。

    在贾环看来,现在类似于学校的周五傍晚,周末狂欢的开始。虽然监生们只有一天的假期。

    和同伴们道别之后,贾环雇了一辆马车到轻烟楼。

    轻烟楼位于秦淮河畔,两层的高楼,门面是五开间,十分阔气、豪奢。里面已经有不少身穿绫罗绸缎或者士子衣衫的食客。贾环在店小二的带领下,径直上了二楼的雅座。

    雅座之中,扬州名士萧幼安已经在座,身边有一名中年文士,三十多岁的年纪,面带微笑。

    萧幼安在扬州和贾环配合几次,私交算可以的。寒暄几句落座,吩咐酒楼上菜之后,直言道:“今日受人所托,找子玉有事相商。这是扬州名士朱华藏。与郑员外交好。”

    贾环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对朱华藏点点头。

    朱华藏微笑着寒暄道:“贾兄年少有为,名登桂榜。更有诗名传扬天下。引得江南美人争相以一见为荣。在下很是仰慕。今日一见,足慰平生。”

    贾环嘴角抽动了几下。上来就是好话。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大致上也知道是什么事情。郑大少恐怕还在监狱里呆着的吧?还有郑家面临的风险。

    朱华藏恭维了贾环几句。烘托着气氛。喝了一杯酒,萧幼安借故离开,留下空间给贾环和朱华藏说话。朱华藏举杯道:“在下受郑员外所托,想要向沙抚台老大人致歉,不知道贾兄能否代为说几句话。郑员外那里必有重谢。”

    贾环古怪的看了朱华藏一眼。朱华藏的意思郑大盐商是让他当个桥梁,帮忙递几句话,然后,郑大盐商再去和沙先生谈条件。真是搞不懂郑元鉴区区一个盐商,哪里来这么大的底气?商人和巡抚谈条件?呵呵!

    而且,有点欺负他年少的意思。这种不知道谈判条件的话,他当然不可能去传,郑元鉴真以为他不通人情世故的少年么?

    贾环倒了一杯茶,缓缓的喝了一口,道:“朱朋友这话没什么诚意。郑员外想要什么,愿意付出什么条件,这都没有说清楚,我如何能帮忙说话?”

    朱华藏眼睛里闪过一丝异色。他刚才是自作主张。郑员外不是这么交代他的。想了想,重新笑道:“郑员外愿意负担20万两亏空的盐课,想请沙抚台高抬贵手,放过郑大公子一马,亦放郑家一马,让郑家名正言顺的拿到一个总商的名额。”

    贾环看了朱华藏一眼,笑了笑,将杯中的茶喝尽,起身道:“我还有些事情,先告辞了。”拱拱手,出了雅座。

    郑盐商没搞清楚一件事情:巡抚,要搞死郑家,只需要费一根手指头的力气,就像按死一只蚂蚁一样。二十万两白银的拖欠盐课,是赎罪。不是讲条件!

    再者,郑文植见色起意,灭人满门。这种人渣死不足惜。还想着捞出来,简直是搞笑!郑家在这里面也没有起什么好作用吧?

    片刻后,萧幼安回来,见贾环已经离开,好奇的道:“子玉呢?朱兄,你们谈妥了?”

    “走了。”朱华藏苦笑着摇摇头。贾环的态度很强硬啊。

    ……

    ……

    贾环并没有将朱华藏的来访当做一回事,继续学习的生涯。间中,抽空招待了萧幼安一顿酒。聊了聊扬州的近况。此后萧名士便与金陵本地的名妓厮混去了。江南四大名妓尽出自金陵,秦淮河上夜夜笙歌。

    郑元鉴派人与贾环沟通未果,几日后趁着南京工部尚书万巍寿辰之际送了一份厚礼,于第二天下午得到万尚书在家中的接见。

    南京六部虽然直辖南直隶,但权职有限,十分清闲。万尚书下午翘班回家休息,亦不会有御史弹劾。这本来就是养老的职位。

    万家的前厅内,屋内用碳烧的温暖。万尚书六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灰色的便服,拿着茶碗喝茶,听郑元鉴说明情况,笑道:“这你就搞错了。贾子玉是金陵四大家族的贾府子弟。你应该去体仁院甄总裁那里,请他出面说和。他们两家是世交。”

    郑元鉴愣了愣,苦笑不已。

    万尚书还算比较够意思的,写了一封亲笔信,请郑元鉴送到甄府上。

    ……

    ……

    十一月初九,贾环接到甄礼的邀请,泛舟于秦淮河上。

    第305章 条件(下)

    国子监下学时,天色才渐渐的擦着黑迹。然而,冬季的日头短。等贾环跟着甄礼等上停泊在秦淮河边的画舫时,已是华灯初上,夜色中带着冬季固有的清冷。

    画舫涂着画漆,挂着灯笼。船舱铺着地毯,布置的文雅、精美,早有几名女子身穿妍丽的衣衫,各持琵琶、古筝、古琴、横笛、长萧等乐器坐着。另有四名粉衣女子静候,体态修长婀娜,容貌秀美。

    厅中一张圆桌,仆人们正往上端着美酒佳肴。时间点卡的极其精准。

    甄礼二十八岁的年纪,衣衫精美,腰金佩玉,线条华丽的小生。微笑着招待贾环在圆桌边落座,说道:“这是在下的陋船,望子玉不要嫌我怠慢。”

    贾环一阵无语,打量着船舱内陈设的字画,光洁的酸梨木家具,还有画舫两侧的整块玻璃窗,脚下厚实的带着西亚风格的羊毛毯。赏心悦目。再加上圆桌上精美的瓷器餐具。不说养的歌姬班子的耗费,只说这些装饰、用度,没上千金绝对置办不下来。这要是叫陋船,大约这秦淮河上没几间船能称的上豪华。

    “礼大哥客气了。”

    甄礼就笑起来,挥挥手。画舫在歌声之中平稳的起航,泛舟于秦淮河上。

    秦淮河自东水关进入南京城,向西流至淮清桥与青溪会合,再向西南在利涉桥汇小运河,再经文德桥、武定桥、镇淮桥转折向西北,过下浮桥,向西经过夫子庙,从西水关出城。

    贾环的住处就在武定桥附近。上船时的位置是利涉桥。这便是闻名遐迩的十里秦淮河。贾环上辈子来过南京多次,多次租船游览秦淮河,凭吊古迹。

    在近现代的文章之中,当然要以朱自清先生、俞平伯两位散文大家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最优。古文之中,按照朱自清先生的记述,游览时可以想想孔尚任的不朽名篇《桃花扇》。

    另有杜牧的名篇《泊秦淮》,其中有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用现代的词汇来理解,总有一些荡漾在桨声、歌声,汇聚金粉、风流气息的暧昧感。

    四名粉衣女子唱着贾环写(抄)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身边一名精致靓丽的女子给贾环倒着酒,身姿娇俏,约有一米六的样子。穿着湖蓝色的衣衫,乳挺腰细。更兼得肌肤胜雪,谈吐雅致。一个十分精致的美女。“奴家袁静香,今晚有幸侍奉贾公子左右。”

    “嗯。”贾环根本没反应过来身边美女是江南四大名妓之一,微微揉揉眉心。倒不是他觉得消受不了这红粉阵仗。而是他心里有事情。试想,上来就首先唱你的作品,这不是恭维是什么?这是比前几天朱华藏直接恭维他更高明的做法。

    再想想,他初到金陵按照惯例去拜访甄家时,甄应嘉、甄礼热情中带着疏离的反应,就能明白过来。

    甄礼找他有事情!

    甄礼笑着举酒杯,招待贾环,随意的捡着话题聊,“前几日的邸报不知道子玉有没有看。福建道御史程和风上书反对改革盐法,被天子罢官回乡。”

    贾环自嘲的一笑,道:“我近日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邸报自是没看。”心里微微一动,沉吟着。

    甄礼就是一笑,“我自罚一杯。子玉用心攻读,有志于功名。不像我已经深陷于名利场中,再无上进之心。”

    正好这时,一首曲子唱完。甄礼伸手示意道:“子玉近来可有佳作?”诗词都是可以唱的。

    贾环淡然的笑一笑,道:“心里有事,便无心诗词,甚至于美酒,佳人。”

    这是催促甄礼别绕圈子,赶紧有事说事。

    甄礼哈哈一笑,拍拍手,让桌上陪酒的名妓与歌姬们,在外侍候的奴仆们都离开,径直到后面跟着的一艘画舫之中。

    宽敞的船舱中顿时又热闹变得清净。依旧温暖汝川,但贾环的脸色渐渐的变得严肃。甄礼竟然将奴仆都赶到后面的船上去,可见接下来要谈的事情很机密。

    甄礼持杯和贾环喝了一杯,脸色的笑容消失,很正式的道:“子玉,郑元鉴找到了甄家。”

    甄礼只说了一句,但他相信贾环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

    贾环禁不住皱眉,没说话,轻轻的抿了一口酒。

    没有任何一个制度,可以保证绝对公平。所以,二十一世纪的全球国家,依旧存在富人阶层与穷人阶层。纽约、伦敦这样的繁华大都市中有全球特大的贫民窟。

    人,生而不平等!富豪的子女在受教育机会,营养,医疗,环境等条件比平民高不知道多少倍。这根本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投胎是个技术活。

    追求地位的差距,不平等,是人性,是社会性。只有稳定的社会阶层存在,社会秩序才不会崩溃。只不过以前推崇的金字塔型,现在推崇的是椭圆型——足够多的中产,少量的富豪,少量的贫民。

    贾环从来都是正视阶层,甚至于阶级的存在。就比如,他现在考取举人,处在周朝的统治阶级中。他并不会为此感到不适应。

    但是,不管人与人是不是平等的,社会制度是否公平,有一个底线要遵守:每个人都应该拥有正常活着的权利!

    郑文植灭人满门。他该死!

    作为一个受过现代大学教育的人来说,这一点底线,是非观,还是有的。

    贾环慢慢的吃了一筷子鸭肉,沉静的道:“郑文植是幕后主使。他要死。”

    甄礼微怔。以甄家和贾家的交情,贾环不应该是答应他的请求吗?他再顺势把郑家服软让出来的利益抛出来,然后皆大欢喜?剧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甄礼回过神,诧异的道:“子玉与邱家有旧?”

    贾环摇头,“没有。”

    甄礼不解的道:“那为何不能通融一二呢?郑家愿意给子玉五千两白银作为茶水费,愿给沙抚台一万两白银作为感谢。二十万两的盐课照缴。”

    贾环摆摆手,“礼大哥,我们不谈了,好吧?”他绝对不会去劝沙先生放掉郑文植!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做交易。他绝不会为杀人者开脱、求情。

    见贾环态度坚决,甄礼抑郁的叹口气,沉默了半晌,道:“子玉应该知道我大妹妹是太子妃。”

    贾环点点头。

    明亮的烛光之下,甄礼看了贾环一眼,轻声道:“郑元鉴是太子的财源之一。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什么?”以贾环沉稳的心性,陡然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惊讶的站起来。

    甄礼说的很隐晦,但是贾环能不知道什么事?他在扬州可是猛补了一阵盐法的知识。

    盐商通常会贩运私盐获利。根据淮扬分守道拿到的数据推算,私盐获利一年在两百万两白银以上。除去打点的开销,大盐商一年可获利五十万两。

    甄家的大女儿是太子妃,郑家是太子的财源。甄家在这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必然是保护伞!贩运私盐依照大周律,其罪当斩。而以甄家在江南,在金陵的地位,有当保护伞的资格。

    其实,别说甄家参与贩运私盐,就是造反,贾环都懒得去惊讶。反正甄家几年后就要挂掉。他吃惊的地方在他推算错误。

    八月底,他去甄家拜访,推敲太子妃这件事时,推算雍治皇帝要废太子原因可能是主观上不喜欢。以雍治皇帝的手腕、能力、威望,他能做到废太子。

    但是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当太子当然要钱。但是要钱要到不惜参与贩运私盐,这太子当的也太不安分了点吧?你要那么多钱想干什么?蓄养甲兵、死士?笼络人心?

    作死啊!

    贾环现在是恨不得离甄家十万八千里远。太子竟然是自己作死的!这智商,太感人。

    甄礼很满意贾环的反应,笑一笑,不疾不徐的喝着酒,等待贾环消化这个信息。

    贾环想了想,道:“郑文植的死刑没什么可谈的。郑家的总商地位我可以去信和沙先生说明。但是郑家必须要保证缴纳20万两白银的拖欠盐课!”

    甄礼无语的看着贾环。他从贾环的话里听出来不对劲。合着,郑家仗着背后有太子的后台,根本没搞明白情况啊!

    看这情况,沙巡抚是打算连郑家一块儿收拾的。而郑元鉴还在纠结他儿子的事情。

    这怎么办事的?

    甄礼突然觉得有点心累,也对贾环的固执有点不满,但是贾环退了一步,他也不能再逼迫,道:“子玉,今晚就到这里吧。改日咱们再好好聚聚。”

    贾环点一点头。画舫中陷入一阵安静中。

    甄礼命画舫送贾环到武定桥。贾环起身道:“谢礼大哥今晚的款待。”说着,告辞离去。

    贾环等上岸时,星辉洒落,秦淮河中歌舞声动。贾环往家中走去,心中琢磨着。

    太子的钱袋子,贾环并不想让沙先生去碰。没有这个必要。皇权的斗争,沙先生没有必要参与。

    另外,贾环也想在他与甄家之间栽刺。砍了郑家儿子的头,郑家的想法可想而知。而郑家是甄家的下线。他是想要离甄家远一点。离的越远越安全。

    这几年的时间要慢慢的调整贾家和甄家的关系,免得日后被牵连。类似于帮甄家转移财产的事情,他主导贾府后,绝对不让做。

    第306章 十一年冬

    贾环走后,甄礼也无心醇酒美人,返回位于中城区的家中,与父亲甄应嘉见面。

    刚回府时,下人还回说郑元鉴在家里等着的。甄礼无语,郑大盐商还在做梦呢!

    夜晚之时,甄应嘉已经在内宅里,听了丫鬟的回报,在内书房中与儿子见面。

    甄应嘉五十多岁的年纪,穿着深色的棉衫,带着淡淡的疲倦问道:“情况如何?”

    甄礼将情况说了一遍,不满的道:“郑元鉴太骄狂,连情况都没搞清楚!要不是我今天去和贾子玉谈一谈,没准他郑家给人连窝端了,他还没知道。”

    甄应嘉叹口气,慢慢的喝着茶,好一会,道:“我明天和他谈一谈吧!”又道:“贾环……你和他多来往,好好结交。”

    甄礼点点头。

    甄家在江南是首屈一指的世家,但并非没有隐忧。而且,国朝的体制之内,做事处处都有阻力,制衡。

    贾环八月底来金陵时,他和父亲感叹贾环年纪太小,没有得到贾家的授权。帮不上忙。对贾环很疏远。但现在看来,贾环得到淮扬巡抚、礼部侍郎、礼部尚书的信任,再加上他的文名,只怕比贾府在金陵的力量还大,确实只得甄家结交。

    ……

    ……

    贾环要是知道甄家父子的想法,只怕欲哭无泪。他是真心想离甄家大地雷远一点。

    十一月初九晚上见过甄礼后,贾环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暂时的平静。因为甄礼回头就会在冬至日邀请他参加酒会。

    黛玉还在养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贾环偶尔的和裴姨娘聊几句,涉及经义、诗词、各地的风土人情。看得出来她确实是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子。黛玉有这样一位姨娘陪着,于她的人生确实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这天下午,大雪飘洒,贾环在家中读书,闲暇之余,提笔给京城的林芝韵写了一封信。

    他“得罪”了郑家,与晋地商人交恶。倒是可以考虑与林芝韵联手打压晋商吕承基。他很清楚,林芝韵这姑娘心里一直对在关键时候压价买入林家家产的吕承基有意见。

    “林姑娘可先做准备,待我两年后回京再执行。我支持姑娘赎回原有的家产。但林家的前途,可在碧雪膏之中,再做发展。盼知悉、细思。”

    吹干墨汁,合上信笺,贾环脑海中又浮起她那让他心颤的御姐容颜。摇头叹了口气。再一次在竹纸上写下:人生若是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一句。

    紫鹃在门口冒头,十几岁的大丫鬟,穿着一件新的深红色掐牙背心,笑吟吟的道:“三爷,你书都完了吗?你上次不是说给姑娘画一个丑的一点妆吗?免得我们姑娘出去给人围观。今天先拿雪雁试一试。”

    贾环笑一笑,“那你得先征得人家小姑娘同意啊。行,我一会去看看。”

    贾环和紫鹃说了一会话,拿了信到外面交给钱槐,让他送到驿站中去投递。

    古代的邮政系统确实糟糕的要命。没两三个月到不了京城。而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十一日!

    ……

    ……

    江南下雪时,京城中刚下过一场小雪,正处在融雪后的寒冷。皇宫之中,梅花盛开,宫墙脚下,池塘边,残雪片片。

    来往的太监、宫女们在宫中快步疾走,行色匆匆。天子自城外的大明宫中回皇宫,似乎有大事将要发生。

    军机处等随行的衙门重回皇城内。六部的办事人员也跟着返回。六部、五寺、三监、三院的大臣们瞩目。

    天子在不久前任命了云贵总督,又任命了淮扬巡抚,同时罢黜弹劾改革盐法的言官。大手笔频出。再加上朝堂之中正在清查历年的亏欠,不免人心浮动。有的人担心被丢官,本朝的锦衣卫颇为得力。有的人则是想着升官。淮扬巡抚沙胜许诺追缴五十万白银拖欠盐课立即升官。谁不眼红呢?

    然而,这些事情和通政司右参议贾政没多大关系。他那位能干的庶子离京之前久给他说了:安心当官,日后自有谋划。

    贾政在上午散衙后,就在家中与兄弟、子侄聚会吃酒、看戏。宁荣两府的贾家子弟齐聚:贾赦、贾蓉、贾蔷、贾宝玉、贾琮、贾兰等人都在。戏班子锣鼓喧天。

    今天是贾政的生日。雍治十一年冬,十一月十六日。

    花厅里,几桌酒席摆开。奴仆、长随们侍候在一旁。另有贾芸等得用的贾家子弟在一旁。花厅正前方的戏台上戏班子演着《精忠传》。

    贾蓉笑呵呵的给贾政敬酒,说了几句吉利话,道:“今年环叔和琏二叔都不在,不然今儿还要更热闹。”

    贾政笑着摇摇头,随和的道:“只一家子聚聚就算了。”

    坐在贾政身边的贾赦笑着点了下贾蓉,“蓉哥儿,你那煤炭生意赚了不少吧!”

    贾蓉嘿嘿的笑。

    贾赦笑而不语,和贾政喝了一杯酒,道:“算算时间,琏儿也该回来了。”

    贾政不知道贾赦在盘算什么,他也懒得想,就点点头。

    一旁的宝玉把耳朵竖起来,他惦记着林妹妹的情况。纵然林妹妹要在金陵住两年,可他心里还是惦记着。

    一家子正乐呵的时候,门房快步跑进来,“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

    夏老爷就是夏守忠。国朝最有权势的五个大太监,他算一个。

    贾赦、贾政两人面面相觑。贾家虽然为勋贵,但是不知道多久没有在节日之外的时间接到皇宫里的旨意了。而且还是夏太监这样的人物来降旨。

    两人连忙吩咐撤了酒席、戏班子,摆香案,开中门接旨。

    贾政生日的时候,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凤姐、李纨、尤氏、秦可卿、薛姨妈、宝钗、迎春、探春、惜春都在内宅中庆贺。忽而,外头传来消息说政老爷被传进宫去。

    贾府中人心惶惶。而两个时辰后,确切的消息传出来:贾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贾府上下,笑声鼎沸不觉,及至第二天,贾府之中到处都能到贺喜之声。

    贾母上房处,昨日进宫拜见的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脸上都带着倦容,但是聚在一起来。王熙凤、李纨、薛姨妈等人都跟着来贺喜、说笑。

    “我们家大姑娘我不是没见着,那当真是万里挑一,千中无选。模样、性情都没的说……”王熙凤穿着珊瑚红的银鼠袄子,头戴凤钗,凤眼明丽、柳眉如画,站在厅中,好话像不要钱似的往外掏,使劲的吹捧贾元春。

    贾母笑的合不拢嘴。一个妃子,对贾家这样的勋贵来说,意味着什么?权势!地位!荣耀!

    以王夫人的性情,亦是满脸笑容,摩挲着怀里宝玉的头、脸。

    见王熙凤说的起劲,薛姨妈凑趣道:“大姑娘我虽然没见着,但从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这里也是看的出端倪。再者,我听说宝玉的字,都是大姑娘教的。人品,才华可见一般。”

    几个有体面的内管家奉承道:“姨妈说的是。”

    王夫人笑一笑,扭头对妹妹道:“倒是也要恭喜姨妈!”

    薛姨妈还没反应过来,王熙凤眼珠子一转,拍手笑道:“确实是要恭喜姨妈,有一件大喜事。”

    坐在探春身边的薛宝钗顿时满脸绯红,低着头看衣角,羞不可抑。是在说她和环兄弟的婚事。

    薛姨妈这时也反应过来了,微微有些愣神。女儿的婚事,她心里是有数的。但是却没想到贾府里选的媒人会是元春。而看架势,怕是贾环早说好的。

    皇妃做媒人,这对薛家而言,很有体面的!

    ……

    ……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于天子的后宫而言亦是一件大事。天子后宫的等级是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等依次而下。按制,需有皇后一人,皇贵妃一人,贵妃两人,妃子四人,嫔六人。贵人及以下品级不限数量。

    雍治皇帝的皇后早就去世,后宫之主空悬多年。皇贵妃空缺。只有两名贵妃:燕王的母亲周贵妃,今年七月才封的吴贵妃。贾元春封的贤德妃,算一算,在后宫之中位列第六。

    她的地位可见一斑。

    更别说贾元春在宫外还有舅舅王子腾、父亲贾政、大伯贾赦几人为官,再加上贾家的故旧,这一股外戚势力已然有些雏形。由不得朝臣们不瞩目。

    与贾府交好的勋贵世家们,很快就派人送来贺礼。皇周定鼎一百五十多年,还有爵位在身的勋贵有六十多家。开国时封了两位国公的贾家子孙不争气,沦落的只能算中等。而元春封妃之后,贾家便上升为准一线的豪门。

    亲朋好友亦是纷纷前来庆贺。

    贾琏是在运河之上得到了消息。运河之上,两岸的消息传递很是迅速。贾琏是在济宁府得知的消息。没有黛玉的拖累,他手上又有巨资,一路上免不了游山玩水、寻花问柳。等回了京城,可就有凤姐管着他的。而得到消息,他立即带着小厮加快行程往家中赶。

    ……

    ……

    消息是通过邸报传到金陵。贾环实际上比贾琏还先知道。

    十一月二十五日冬至,贾环推辞了甄礼的宴请,上午出门拜访了山长、方宗师。

    下午时分,阳光和熙,难得有一个晴天。贾环带着两个大丫鬟晴雯、如意陪着黛玉、裴姨娘、紫鹃、袭人在金陵城内的第一胜景莫愁湖边散心。

    第307章 游湖小记

    金陵城的布局,沿袭着明代的布局,分皇城、京城、府城、外郭城。莫愁湖位于府城墙外,毗邻石头门和清凉门。贾环、晴雯、黛玉、裴姨娘等人从住处武定桥租船沿秦淮河顺流而下,出西水关至莫愁湖。一行十几人步行进入园中。

    莫愁湖是六朝胜迹,有“江南第一名湖”、“金陵第一名胜”等美誉,占地广阔,园内楼、轩、亭、榭错列有致,堤岸垂柳,海棠相间,湖水荡漾。

    不过,在冬季里植物枯萎。在湖岸边的回廊中看去:水波荡漾,湖面浩渺,其余各处都是有些荒芜、枯寂的感觉。若是春夏而来,可想象此地的胜景。

    冬季之时,莫愁湖中游人稀少。远远的,有晴雯清澈的娇笑声传来。她去回廊前面探路去了。贾环凭栏而立,看着湖水,轻轻的叹了口气。

    林黛玉穿着棉衣,带着棉帽,外面再披一件蓝色的斗篷遮风。精致的容貌略作掩饰。其实在冬季大家都裹着厚厚的衣服的时候,男女的区别还是很难看出。裴姨娘、紫鹃、袭人几人陪着身边。

    林黛玉好奇地问道:“环兄弟为什么叹气呢?”声音细细的,很悦耳动听。

    贾环微微偏头,看了身边的黛玉一眼,轻笑一声,道:“我订婚了。只是我人不在京城。”

    林黛玉固然很美丽,此时已经是娇花照月,弱柳扶风。带着江南烟雨般的婉约、妩媚。等她年纪再大一些,更是倾城倾国。但他是黛玉的监护人,并没有其他的念头。所以,在黛玉面前很坦然。

    当然,并非他的道德已经高尚到:色即是空的境界。而是,他的审美观和时下的主流审美观不大一样。他欣赏的美女,年纪至少也得十五六岁吧。黛玉年纪还小。

    和宝姐姐的感情不算在此列。

    林黛玉诧异的“哦”了一声,脸色有点古怪。她有两份不同款的婚书在贾环手上。还是她父亲的亲笔。她在扬州时还想着要详细的问贾环。可是现在,贾环在面前,她一个姑娘家,却是羞于启齿。

    紫鹃和贾环关系熟稔,笑吟吟的插话道:“三爷,你怎么知道的啊?”

    贾环微笑道:“邸报啊。我前些天在山长那里看到朝廷的邸报。大姐姐才选凤藻宫,封贤德妃。我给舅舅说过,请他代我给大姐姐说一声,让大姐姐帮我做媒。”

    贾元春身处深宫之中,具体操办的还是王子腾的夫人何夫人。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是贾府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它喻示着贾府倾颓前最后的辉煌:繁花似锦,烈火烹油。

    同时,也是整部红楼的一个标志事件。是大观园最灿烂、绚丽篇章的开始。红楼中的姑娘们将在大观园中的三年绽放出夺目的光彩,极具魅力。

    而少了贾环的大观园,还是大观园。但少林黛玉的大观园绝对是不完整的。

    不过,贾环不是文青,不会为了追求所谓的完整,就提前返回京城。他和黛玉要在金陵待到雍治十三年底。而雍治十三年的正月贾元春就省亲,随后就启用。

    贾环在心里算着时间。

    现在都已经是十一月底,贾琏差不多也该到京城了。天子允许探亲的旨意大约也该下来了。贾府里逻辑上已经在筹建省亲别墅(大观园)。

    而少了他这里的一百万两白银,不知道贾府的省亲别墅能不能修建的如同原书中那般精美、奢华呢?

    贾环心里想起这件事时,还是有点恶趣味。虽说,少了一百万白银,但是,他将贾府最大的蛀虫赖家给清算掉了,至少节约了五分之一的成本。赖大,赖升,两个巨贪啊!

    贾府的奴仆,他小小的清理了一部分,谅那些人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借着修建大观园这个大工程搂银子!不怕他回家查账么?

    毫无疑问,贾府里肯定得优先保证面子工程。那么,顺带着的,贾赦、贾琏能贪的银子就少了。等两年后,他回贾府,和贾赦必然还有一场官司要打。

    说不定找他要银子的信件已经在路上了。

    这些都是小事情,重点是他在雍治十四年春金榜题名,是否来得及让贾府避开大祸?现在他能做的有限,认真读书,考取进士拿到话语权才是关键。

    贾环的思路飘忽。回廊中的裴姨娘几人都是掩嘴轻笑。三爷说自己订婚说的太坦荡了,令人发笑。哪有自己操持自己婚事的道理?

    贾环笑一笑,并不以为意,带着众人继续前行。前面钱槐来回报,在胜棋楼中占了场地,布置得妥当,可以前去休息。

    胜棋楼有一个明代朱元璋和徐达下棋的典故。楼中眺望莫愁湖,视野极佳。冬天时,也没什么人,钱槐拿着贾环的举人身份和银子与看守的差夫说了一声,就在二楼布下屏风,摆上带着的糕点,热茶,略作休憩。

    贾环、黛玉、晴雯、如意,裴姨娘、紫鹃、袭人几人围坐在二楼中摆设的桌椅边,喝着热茶闲话。楼外,烟波浩渺,湖面如同一块光滑的镜子。

    屏风外头,钱槐、胡小四带着两名仆人守着。

    正说话时,外头传来一阵喧闹。“慢着,这里给我们家三爷包下来了。”听着是钱槐的声音。

    “笑话,哪里来的泼才?胜棋楼是官府的产业。叫你家主子出来说话。速速清场,我家三小姐与朋友马上就要过来休憩。”

    “哼,我家三爷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你们是哪家府上。”

    贾环放下手中的茶杯,一阵无语。出趟门,都遇到点事么?晴雯和如意两人探询的看过来。

    贾环轻轻的拍拍如意的手背,起身道:“林姐姐,你们坐一会儿,我出去看看。”

    “嗯。”林黛玉正在想她的感情的事情。迷糊的应了一声。

    贾环从屏风后走出来,就见钱槐、胡小四正在和一名中年男子对持,互不相让的争吵。

    “三爷,你出来了。”钱槐快走几步,从楼梯口过来。

    “这是谁家的奴仆?”贾环问道。他还是很有底气的。倒不是身为举人有底气,而是因为他、贾家的关系网。

    金陵城中,文官最大数六部尚书。其中以南京吏部尚书陈尚书为首。六部尚书,他认识两个:方宗师、户部尚书卫弘。金陵知府贾雨村是王子腾举荐重新出仕的,相当于是恩主。

    当然,武将系统中的老大南京守备他并不认识。不过这个职位向来是由勋贵担任。以贾家开国国公的地位,多半可以攀的上关系。

    另外,贾家和金陵城中的第一大家族甄家是世交、老亲。贾环虽然巴不得远离甄家这个大地雷。但是,以两家现在的交情,他有事请甄家帮忙,甄家要给个面子。

    钱槐道:“甄家的仆人。”

    中年男子黄管家傲然的抬起下巴,斜眼看着贾环,“你是贾家的子弟?在金陵城还不是我们甄家照拂着。我家三小姐马上就要来,你识相点,立即滚出去。闹大了,两家脸上不好看。”

    贾环微微皱眉,心里有种吃了苍蝇般的恶心感。他刚才还想着有甄家可以做援手。原来甄家里的下人是这样看待贾家的子弟!甄家私下里挺嚣张的啊!

    贾环冷眼看了黄管家一眼,喝道:“去给你家三小姐说:贾环在这里。”手一抬,指着门口道:“你现在可以滚了!”

    黄管事看了贾环几眼,犹豫了几下,终究是带着身边的两名奴仆下楼去了。

    他知道贾环的名字。

    ……

    ……

    贾环骂走了来纠缠的黄管事,回到屏风里,和众女略说了会话,片刻后就听得外头有脚步声传来。接着就见甄三姑娘带着她的贴身丫鬟进来。

    她约十二三岁的年纪,容貌俏丽,穿着碧玉色的棉袄,系着白色的披风,身姿窈窕,自有一股巾帼英气。很美丽的少女。

    甄祎给贾环行了一礼,很标准的礼仪,落落大方的:“见过环兄弟。方才家奴不知道环兄弟在这里,多有得罪,还请见谅!我已经与众姐妹在郁金堂中就坐。”

    她很清楚贾环的人脉底牌。大哥给她说过。父亲还让大哥和贾环结交。

    不过,以甄家的地位只是和贾环交好即可,并不怕他。再者,以两家的交情,奴仆的冒犯,并无需她来道歉。她这会过来,是心里的情绪。

    八月底贾环来甄家,她拦着贾环要个说法,贾环糊弄过去了。她心中未尝没有看轻他的意思。但现在呢?甄家都要交好的人,她如何看轻?

    贾环对甄三姑娘的印象深刻。任谁给拦着问一句:你为什么拒绝和我的婚约?都会印象深刻。但是感官一般,有点像娇宠过头的官家小姐。

    贾环淡淡的道:“小误会而已。就这样吧!”

    甄祎见贾环语气淡漠,抿抿秀气的嘴唇,扫了一眼桌边的女眷,目光落在黛玉脸上。很明显,坐中以这少女为尊,道:“环兄弟不给我介绍一下吗?我们两家是世交。”

    甄祎的丫鬟轻笑。姑娘在发小姐脾气呢。

    贾环道:“这是我表妹。”他虽说叫黛玉“林姐姐”,但这是跟着三姐姐探春叫的。实际上,探春也喊黛玉“林丫头”。年纪上,他比黛玉大一岁。

    林黛玉起身,微微行礼。

    甄祎回了一礼,再道:“环兄弟诗词之名传天下,我和姐妹们说过来求诗,还请环兄弟不吝赐教。”

    贾环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疏离甄家的机会。他本意就是要疏离甄家。但脑子里还是当甄家是可以借用的力量。而今天甄家的奴仆这种态度,他是很不满的。一叶落而知秋!如果需要用尊严换取帮助,那还是算了。没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

    贾环表情冷淡,随口吟诵道:“欲将西子莫愁比,难向烟波判是非。但觉西湖输一着,江帆云外拍云飞。甄姑娘,你可以走了吧?”

    “你……”甄祎恨恨的瞪了贾环一眼,气呼呼的带着侍女离开。

    第308章 老官僚

    “咯咯!”

    甄三姑娘下楼的脚步声远离后,屏风围着的桌子边,晴雯、如意、紫鹃等人哄然大笑。

    众女笑的很欢畅。刚才甄家奴仆那些不干不净的话,众人也不是没有听到。外头的钱槐、胡小四更是大笑。

    袭人性格比较闷,温柔的一笑,帮众人添茶倒水,又给贾环面前的瓷盘上添上几块抹茶糕。她记得贾环喜欢这个口味。

    而黛玉还在思量贾环随口诵的一首诗。很有点惊讶。从甄家姑娘求诗,到贾环吟诵,几乎就是几息的功夫。这简直是出口成章。诗才敏捷。

    贾环要是知道林黛玉的想法估计得晕了。诗才敏捷首推史湘云。大观园里即景联句时她出句最多。

    这首诗是清代诗人袁枚的作品。描写、赞美南京莫愁湖的景色。流传度很广。甄三姑娘索要诗句,他便将这首诗拿出来应景。

    裴姨娘微笑着看了贾环一眼。她看得出来贾环态度的冷淡是对甄家表示不满。

    不过,甄家姑娘如此美丽,只比玉儿逊色一点。贾环却能拉的下脸,冷脸以对。她对贾环的认识又多了几分。

    贾环喝着茶。琢磨着与甄家的关系。

    紫鹃扶着晴雯的肩膀,在楼前看着湖景,略有些不服气的道:“我看甄姑娘挺傲气的。早知道我今天不给姑娘画丑妆了。看她在姑娘面前傲气的起来吗?”

    晴雯娇笑道:“好啦,三爷不都将她打发走了吗?”

    贾环听得一笑。其实要论容貌气质,晴雯并不比甄三姑娘差。只不过,没有小姐和丫鬟比的道理。他对甄三姑娘没什么大的意见。刚才不过是刻意冷淡。

    其实,以甄三姑娘的姿容,打个90分没问题。很美丽的少女。但,他并不是那种见了美女就膝盖发软的人。听说有这种小受男。他不是。你长的漂亮,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该拉下脸的时候,他没什么心理障碍。

    这时,湖边的一处树丫上一只乌鸦“呀”的叫了一声,横飞而过。看看天色,太阳有落山的迹象。

    贾环就道:“林姐姐,我们回去吧!”

    “嗯。”林黛玉娇柔的站起来。出来透透气,她心情很不错,清声道:“环兄弟,我是你表妹呢。”

    这大抵才是黛玉的性情。慧黠,灵性十足。

    她或许是取笑贾环刚才在甄三姑娘面前的话;又或者心里确实有不满,这是一只很骄傲的萝莉、少女。

    不过,贾环没去猜黛玉的心思是哪种。女孩的心思你别猜。他更看重的是黛玉心情从丧父的阴郁中慢慢的恢复,笑道:“那我就改口喊你林妹妹了。”

    黛玉嘴角泛起一抹如轻烟的轻笑,有着淡淡的妩媚,若轻云出岫。不置可否,给丫鬟们簇拥着当先下楼。

    一行人从莫愁湖出来,坐船沿秦淮河逆流而上返回和安街的家中。

    自冬至日后,贾环便将林黛玉的称呼改为“林妹妹”。而黛玉还是如姐姐般喊贾环“环兄弟”。

    ……

    ……

    郁金堂始建于南北朝时期梁武帝时,紧邻胜棋楼西山墙下,故有称郁金堂在胜棋楼下者。临水面北,砖木结构。约两百平米。相传南齐时卢家女莫愁居此。

    甄祎自郁金堂中出来,和闺中的姐妹们道别,坐船返回家中。约傍晚时分,甄家门庭若市,热闹无比。

    甄祎坐着马车从侧门进了内宅。恰巧遇到进来换衣服的大哥甄礼,便在廊檐下和大哥抱怨今天的遭遇,嘟嘴道:“他也太气人了。竟然赶我走。哼,我是专程过去道歉的。”

    甄礼禁不住皱眉,“他怎么回事?我甄家的姑娘岂是他能呼来喝去的?”

    他数日前就派人给贾环下了请柬请贾环在冬至日吃酒,但贾环却推辞了,不给他面子。他心里对贾环有些不满。再加上这件事,令他心中的不满到。

    “三妹妹,待为兄下次见到他为你出这口气。你不要再理会他。”甄礼安抚了甄三姑娘几句,想了想,到外面的一处明轩中见父亲。

    甄应嘉刚刚结束会客,坐在椅子上喝茶略作休息,听甄礼将事情说了一遍,沉默不语。

    甄礼愤然的道:“父亲,贾环既然私下里竟然这样对三妹妹,可知他对甄家的态度。我们又何必自降身份与他结交?家里应该调整对他的态度。”

    贾环的刺栽的很成功。

    甄应嘉放下茶碗,沉稳的道:“你觉得贾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甄礼微怔,沉吟着。他和贾环就接触过两三次。不大好说。但是关于贾环的传闻听了不少。

    比如:现在朝堂上的红人淮扬巡抚沙胜,天子为他将弹劾沙胜盐法改革的御史程和风罢官。而贾环是沙胜的学生,很得沙胜的信任。

    而从郑家听来的消息,贾环又是一个非常深沉狡诈,心思诡谲的人。郑家的遭遇很有可能出自这个少年的手。

    还有,他的诗名。现在江南的士子、名妓谁不知道贾青松之名?就连三妹妹刚气成那样,还得赞一句:数息成诗,诗才高绝。

    甄礼一时间说不上来,道:“父亲的意思是?”

    甄应嘉道:“我们应该搞清楚他为什么对甄家有意见?再来下定论。你再去和他接触接触吧。”

    老官僚在面临选择时,都有一套自己的办法。

    甄礼无奈的点点头。

    ……

    ……

    贾环再次和甄礼见面时,已经是十二月初五,在国子监外的成贤街上。贾环不可能对甄礼避而不见,和同学唐信然几人道别,“在下有一位世交等着,明日下午再与诸位在夫子庙前见面。”

    几名监生都是纷纷抱拳,“贾兄自便。”

    贾环客气的笑一笑,背着书包,向甄礼走去。他在南京国子监只是为了求学,来去匆匆。所以,相熟的只有在每日站在一起听讲的同房的同学。

    在成贤街里的一家茶铺中找个座位坐下来后,甄礼微笑着把事情说了一遍,道:“三妹妹那天可是给气着。我倒是奇怪,子玉因何对我甄家不满呢?”

    别看甄大公子现在笑的一团和气,说的很潇洒,但实际上他刻意拖了几天才过来找贾环。

    贾环心里一阵无语,他总不能说你们快要完蛋,所以我借题发挥,想要离你们远一点。

    贾环苦笑一声,“解释”道:“那天是给贵府的一名管事给气的到了。脾气没压住,迁怒到三姑娘身上。倒是有些无颜见礼大哥。”

    甄礼愣了愣,他到没想到贾环这么敏感。又或者下人们确实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他在人际交往上很老练,当即道:“这是哪里话?你我两家是世交。大后天是腊八节,我请子玉在轻烟楼宴饮,不要推辞,推辞就是看不起我。”

    贾环推脱不得,只好无奈的道:“好。”好郁闷。栽刺还是没有完全成功啊。

    看着情况,虽然甄礼有些心结,但是愿意维持面子上的和睦、来往。

    和甄家的关系,他还得仔细的思考。

    第309章 路遇

    十二月初五甄礼和贾环在国子监门前的成贤街见了一面,事情似乎又解释的通了。只是贾环略显的敏感而已,还迁怒到甄三姑娘身上。

    贾环如果想要与甄家割裂开,其实最快捷的办法是在公开场合骂甄家一通。最好写首诗什么的。但贾家和甄家是世交,这种激烈的办法是行不通的。辱骂甄家,别人自会说他狂悖无礼。而山长张安博等人势必会问贾环原因。

    而原因能说么?

    在贾环还在思考与甄家的关系时,甄家已经接到甄礼带回来的信息。

    甄家内宅之中是很不满的。比如:甄老太太、吴夫人、宋夫人等。贾环一个庶子,因为奴才迁怒到甄家的姑娘头上,这怎么回事?甄宝玉更是对甄祎道:“三妹妹,待我去信骂贾子玉一顿。简直岂有此理。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是极为尊贵,清净的。他竟然斥责你,简直是走在歧途上。真是一个大大的俗人。”

    甄祎哭笑不得。

    外宅中甄应嘉和甄礼的看法是另外一种:大抵是贾环少年早发,需要尊重,因而格外敏感。在甄应嘉看来,更像是世交家里的小孩子闹脾气的表现。贾环再怎么稳重、出色,到底还是少年。

    甄礼道:“父亲,那要把黄管事打板子抬到贾子玉的住处去吗?”

    甄应嘉摇摇头,“不必如此。哪有为外人惩罚自己奴仆的道理。轻轻的罚一罚,日后场面上好交代。就这样吧!”

    以甄家的权势,不必讨好贾环。但作为世交,也没有为这点“小事”断交的必要。只是,心里终究是有些心结的,热络结交自是不会了,平常对待。

    贾环在腊八节时和甄礼聚了一回,在秦淮河畔的名楼轻烟楼宴饮。甄礼将扬州城里的顶级公子哥儿都请了一个遍。而后,贾环便不用再应付甄家的“热情”。双方的关系重新回到他八月底来金陵时的样子。保持着距离。

    对此,贾环虽然达成“目标”,但乐见其成。他确实不想和甄家走得太近。

    另外,他可以有时间专注于学业!

    ……

    ……

    腊八节后,空气中就充满着淡淡的年味。金陵城里的大小商铺已经出现年节的促销。年画、对联等年货陆续出现在店铺中。

    北地的货物南下到金陵,江南的货物汇聚到金陵。从广州的海商货物走海运到松江府,再发往江南、江北。更远一点的江西、湖广。富饶的物产汇聚在金陵,让人们感受到春节的脚步。天下承平日久,春节时江南民众的消费能力很强。

    在越来越浓的年味中,流传开的还有贾环的一首诗词:咏莫愁湖。在各方赞誉之声中,这首诗,这个名字,也传到了金陵知府贾雨村的耳中。

    应天府府衙仪门内的公房中,贾雨村和白师爷喝着茶。宽大的案桌上放着贾环的那首新诗。

    应天府府尹通常也称金陵知府。国朝唯二的正三品知府。知府的品级通常是正四品。

    年节日近,衙门之中公事渐少。贾雨村是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相貌堂堂。当年为他出主意判香菱案的葫芦僧早被他打发的远远的。衙役并非一定要在府衙中当班,还有各种出去,比如急递铺、驿站、巡河等苦差。

    现在为贾雨村幕府里掌管文案的白师爷是绍兴人,四五十岁,颌下有三缕长须,老吏模样,笑着道:“东翁与贾青松家中有旧,何不与他会面?”

    贾雨村笑了笑,喝着茶。

    白师爷失笑一声,转移了话题。他这位东翁在金陵知府的任上已经四年。国朝官场三年一任。正处在谋求升迁的时期。谁还真能干满三任九年吗?

    而在今年五六月时,贾青松状告舅舅九省统制王子腾包庇外甥薛蟠纵奴杀人案。早前判此案的东翁也受到此案的牵连。王统制虽然累本保奏,但都给军机处驳回。

    王统制为此特意来信安抚东翁。要说东翁心里,对贾青松此人恐怕有些看法。特别是贾青松作为晚辈并没有主动前来拜访。

    ……

    ……

    贾环并不知道贾雨村的想法。

    从王子腾的角度来说,肯定是一个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更为重要,贾雨村被妥协、牺牲掉是很正常的事情。

    国朝的官场,不是说一级一品的升,而是要看差遣、地方。大致上来说,京官比地方官贵重,清流比浊流贵重。

    按照国朝官场的品味来说,文官的官位大致上排位是:词林坊局官,科道台垣官,六部各曹,方面官,寺监官,正堂亲民官,佐贰官。

    六部九卿,侍郎都属于高官,不在此列。

    搞不懂这里面的门道,看官场就还是看包青天、八部巡按、钦差大臣这个层次。没有入门。

    所以,贾雨村正三品的知府升迁到京城中,降级使用是很正常的事情。譬如寺监官。这与属于清流中的左副都御史还差的远。

    贾环对拜访贾雨村这个二五仔没什么兴趣。诗词的才名对他在国子监的生活影响不大。国子监中的监生们大部分都是三四十岁的生员。都是大叔级。

    有前途的秀才谁愿意来坐监读书呢?都在专心于举业。

    贾环这个年纪要和同学们打成一片,还是很有些困难的。再加上他在国子监读书都是来去匆匆,相熟的只有每日站在一起听讲的同房的同学。

    南京国子监两千多监生分为三个等级六个学堂共编为三十二班。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为初级学堂。修道、诚心二堂为中级学堂。率性一堂为高级学堂。每级学堂积八分可升一级。率性堂获得八分就可以毕业,成为肄业监生。

    正义堂的东班约有五十名监生。贾环编在第三房。计有十名监生。

    正常情况下,国子监学制四年。在初级学堂学习《四书》,费时一年半。在中级学堂费时一年半,达到“经史兼通、文理俱优”。在高级学堂费时一年,即可肄业。

    但是,很少有4年就能毕业的监生。国子监的传统的就是“宽进严出”。十年以上没毕业的监生大有人在。当然,也有猛人,两三年就毕业的。

    国子监中每年都有数次考试。临近年终自然也不例外。十二月初六,贾环和同学唐信然几人约了去夫子庙同游就是去给至圣先师上香,保佑考试通过,顺利拿到学分,然后顺利升级。

    贾环算是“特招”进入国子监,领一份国家钱粮。但他并不参加考试。他不以升级为目的。他进国子监只是方便听山长讲课;再者,就是有一个学习的氛围。

    这天下午,国子监的年底考试后,监生们如蒙大赦般从学堂中。钦天监已经选定腊月二十日为放年学的时间。颁示天下。钦天监监正吕复是国朝少有的天文大家。制定的历法相当正确。国朝时常赏赐给周边四方蛮夷。

    别的监生紧张的考试时,贾环在国子监彝伦堂旁宋司业的公房中喝茶、闲谈。宋司业对他的诗词颇感兴趣,找他聊经义、诗文。至于贾环不参加考试的事情,有礼部侍郎张安博的交代,这根本不是事。

    贾环学了这么些年的经义,谈起来,是一个合格的北直隶举人水平。但是他三观早就定型,要从经义中微言大义,那就不可能。

    比如:孔夫子说:吾一日三省无身。而朱子解析说:有过则改,无则加勉。这就是微言大义。这就是至圣和亚圣的水平。贾环自是望尘莫及。

    不过,经过现代教育体系的洗礼,贾环对论诗、美学还是有些心得、看法,譬如国学大师王国维的三重境界论。其中第二种境界的描述: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贾环和宋司业聊的融洽。听得外面云板响,便起身道:“考试结束,学生告辞。”

    宋司业笑呵呵的点点头,态度和善的目送贾环离开公房。

    贾环到走廊中,恰巧看到一名青年从十几米开外国子监温祭酒的公房中出来。心里一笑,预估着和他一样,也是一个走后门不用考试的监生。

    国子监的前堂和正堂就是彝伦堂。祭酒、司业等官员的公房都在这里。而彝伦堂正中的一间是天子视学时才会启用。祭酒的房间在东端。

    彝伦堂形制巍峨。建在地基之上。贾环下了台阶,去学舍中和唐信然几名同学汇合,相约到成贤街去喝茶吃点心。

    众人边走边说着考试的事情。带着考试后的轻松,以及等待成绩的忐忑。

    突然间,栽种着松柏的大道上一群穿着华丽衣衫的士子呼啸而过。约有十几人。意态张扬。路人瞩目。为首的是一名十八九岁的青年,珠冠玉带,神态高傲。

    贾环认出来这青年便是刚才从温祭酒那里走后门免考的监生。再看看这群人的装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荫监监生!

    他们都是勋戚和官员的子弟,因父辈恩荫入国子监读书。确切一点说,就是官二代群体。

    贾环微微有些奇怪。

    监生的来源五花八门一样,但是进入国子监后大致有三种去向。第一种就是唐信然他们这样的坐监读书。第二种是在国子监中挂名。比如贾蓉未袭爵之前就是监生,但他从来不去国子监。天天跟着贾珍办事、鬼混。

    第三种是去各衙门历事。差不多是去衙门里当实习生,跑腿打杂。国子监的规矩,是考8分升级。在衙门中历事,同样可以拿到分数。若是衙门的主官给一个“卓异”的考评,升级必然就是妥帖的。

    南京国子监中在监人生有约2千多人,还有约8百多人在南京各衙门中历事。干着各种脏活、累活。

    贾环自己是介乎第一种和第二种之间,在学校读书,但不考试,属于特例。这些荫监监生明显是第二种,今天考试时间来国子监干什么?

    贾环心里虽然奇怪,但是以他沉稳的性格,不会在此时问唐信然几人。

    前面的十几名衣衫华丽的监生们消失在国子监大门门口。

    同行的一名微胖的监生乐监生感叹的道:“少年公子春衫薄,浑身装束皆绮罗。唉……尚书的儿子就是好。此般家世真是令我等羡慕。”

    贾环、唐信然几人都是笑起来,“乐同学好文采!”

    乐监生腆着脸笑,对同学拱拱手,“过奖,过奖。”

    这是摘录的古人诗句。并非乐监生原创。几人笑着出门,在成贤街上找了一间茶铺坐下来喝茶、说话。

    贾环问道:“为首的青年是谁?”

    唐信然笑一笑,吃着糕点,给贾环介绍:“陈四公子是南京吏部尚书陈尚书的儿子。陈吏部老来得子,宠爱异常。因父恩荫在国子监读书。秉性风流。诗词曲赋样样精通,秦淮河上时常流传有他的曲子。很受名妓们青睐。现年十九岁,还没有成家。只管纵意花丛的行乐,眠花宿柳。在金陵城中颇有名气。国子监无人不识。”

    贾环笑着点一点头。脑海中勾勒出陈四公子的形象:一个小有才华、肆意张扬的官二代,金陵城中的小名人。

    腊八节时,甄礼遍请金陵城中的顶级公子哥在轻烟楼中宴饮,而其中并没有陈四公子。贾环记得他二哥倒是在其中。

    顶级的公子哥,行事往往都很低调。古往今来,多半如此。陈四公子行事高调,显然不在此列。

    贾环手指轻轻的点着桌面,看向茶铺外的街道,屋舍鳞次栉比。蔓延至远方。没再问陈四公子的事,将之抛到脑后。国子监里的疑问自是也丢掉。

    他来金陵潜心读书,和陈四公子这样的“风流才子”不会发生交集。

    第310章 从来名利是非多

    十里秦淮河,自东向西,穿过金陵城。夜色之中,河岸如同绵延的玉带,桨声灯影,波光粼粼。

    秦淮河在夜色中散发着无穷的魅力。才子与名妓的唱和,最兴盛时可以追溯到前明时期。当时的秦淮八艳名传天下。

    不过,那时也是明末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皇周的读书人并不推崇。所以,只有江南四大名妓的排行。

    秦淮河里的一间精美的画舫中,灯光明亮,江南名妓宋若雨弹着琵琶唱小曲,很有情调、氛围。

    “欲将西子莫愁比,难向烟波判是非。但觉西湖输一着,江帆云外拍云飞。”

    一曲毕,坐在描漆的案几前的陈四公子微微皱眉,不悦的道:“宋大家还唱贾青松的诗?他都在扬州自承与宋大家并无恩情呢。”

    这首诗这些天在金陵城中流传甚广。被誉为写莫愁湖景色的第一名作。秦淮河上的大小画舫争相传唱。他新写的几首小曲都没有什么传唱度。

    恩情,是青楼行当里的说法。即共享欢愉。

    宋若雨穿着淡青色的长衫,娇小的身姿曲线窈窕。胸口凸起的双峰圆润、挺拔。此时微微一笑,极具美人风情。不愧是名妓。她坐在相对的案几处,将琵琶交给身边的侍女,举杯邀饮一杯,婉婉的道:“四公子要是不喜欢,奴家换一首曲子就是。”

    说着,又神情幽怨的道:“青松先生那晚登舟飘然而去时,奴家正在沐浴。又有什么办法。只听闻青松现在在南监中读书。姐妹们无人知道他住在城中何处。意欲登门请教都无缘一会。”

    作为名妓,宋若雨察言观色自是一等一的本事。她唱了一首贾环的诗作,风流才子陈四公子似乎有些不满。

    大约,陈四公子对才名压过他的贾环不满吧?读书人也是名利场中人啊!

    陈四公子微微动容,心里藏不住话,惊讶的道:“他在国子监读书?”随即琢磨开。

    ……

    ……

    十二月十六日,距离国子监放年学也没几天了。国子监的年考成绩也出来了。

    因临近年节,山长不再在国子监中讲学。贾环近日来国子监来的少。这天下午到学校中看唐信然几人的成绩:是否可以“升级”。

    贾环自己肯定是始终呆在初级学堂的正义堂。要是他们几个同学升到崇志堂,日后便不再一起上课了。

    唐信然四人的考试结果是升级成功,明年将进入崇志堂学习。一行五人说笑着往国子监外走去,准备找一家酒肆小酌几杯,算是庆祝。

    国子监中四处都是走动、说笑的监生。此时考试成绩已经出来,充满了放年学前轻松。

    贾环几人刚出了太学门,在碑林侧的大道中被十几名穿着各色精美衣衫的荫监监生堵住。为首的就是前几日肆意、张扬的陈四公子。十九岁的年纪,身材修长健壮,英俊的小生模样。确实有在花丛之中厮混的本钱。

    贾环打量着陈四公子,微微皱眉。

    两拨人在路上停下来。将大道都给堵住。顿时有不少下学的监生好奇的看过来。

    陈四公子看了看居中给几名监生簇拥着的少年。约十一二岁的年纪,容貌普通,气质老成。头戴方巾,穿着玉色的直裰,标准的监生装束。微微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问道:“你就是贾环?”

    贾环平静的点头,道:“我就是。阁下有什么事?”

    陈四公子不答,上下打量着贾环,“啧啧”两声,评价道:“诗写的挺好的,可惜长的实在不怎么样。”

    “哈哈!”陈四公子身边站着的十几名荫监监生们爆发出哄笑声。有人恭维道:“他如何能与陈兄比?”

    唐信然几人脸上露出愤然的神色。但迫于陈四公子的身份、威名,敢怒不敢言。

    贾环很有点无语。没什么交集的人突然将他拦着找他麻烦。这叫什么事?当然,他并不怕事。读书人交锋,总得说几句才见真章。他等着陈四公子的下文。

    陈四公子摆摆手,场面中渐渐的安静下来。陈四公子傲然的道:“在下只是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下贾同学。贾同学诗词名传天下。在京城中与名妓多有来往。数首精品美人词很受美人们欢迎。为何到了金陵却不与秦淮河上的美人们唱和呢?”

    贾环不客气的顶回去,道:“这是在下的私事,并无需向陈同学交代吧?”

    陈四公子戏虐的轻笑一声,“那么,在下倒是有个猜测。贾同学年纪也这般大了。莫非在家中和侍女用的太早,导致现在力不从心?我听说中秋佳节之时,宋若雨、刘如烟两位江南名家要陪着你共度良宵,你竟然无胆的跑了。真是个废物!”

    你大爷的!

    贾环脸色顿时沉下来。他现在要是和书院的同学在一起,都想拿砖头砸在这孙子的脸上。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容忍被人当众嘲讽性能力不行。

    陈四公子并不在意贾环的心情,继续嘲讽道:“贾同学,我前晚与宋大家共度良宵,御了她数次,酣畅淋漓,十分尽兴。希望你和我多学着点。哈哈!”

    “哦……”陈四公子的炫耀引得周围一阵羡慕之声。江南四大名妓宋若雨擅长琵琶。容貌美丽,典型的江南佳丽。许多人见一面而不得。没想到陈四公子有如此艳福。

    不过,他是南京吏部陈尚书的儿子,有才有貌有权有钱,能做名妓的入幕之宾,很正常。

    “哈哈!”四周又有许多嘲笑声响起。

    唐信然拉了下贾环的衣袖,贾环不为所动,扬声讽刺道:“和你学什么?在大众广庭之下炫耀你那话儿的能力?恬不知此!以此看来,陈同学倒是很适合做面首。”

    面首这个行业,自古有之。秦朝的嫪毐,唐朝的女皇、公主等等。

    “哈哈!”大道边顿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爆笑声。这一次,是四周看热闹的国子监监生们发出来的。

    国子监有2千多名监生坐监读书。今天是放成绩的日子,许多人四处走动。此刻在大门内的大道上有热闹看,很多人都围观起来。

    看不惯陈四等人做派的监生大有人在。就像大学里,没有普通学生会觉得高高在上的官二代是同学。这是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

    “哈哈,笑死我了。”

    “嘿,以陈四公子的身材,容貌,去做贵妇的面首,前途大好。”

    “看不出来,贾同学竟然也是伶牙俐齿的人。”

    哄笑声,给陈四公子等人带来压力。众目睽睽,众口悠悠。十几,二十几个人吹吹牛,说我一夜多少次,上了那个名妓,这没有问题。若是在数百人面前公然如此吹嘘,还是要点脸皮厚度的。

    陈四公子俊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淡去。

    同样的,贾环当然也不会在乎陈四公子的心情。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我的快乐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接着道:“我也有个问题要问陈同学。身为圣人门徒,你还有没有一点基本的,读书人的廉耻之心?”

    陈四公子不答,冷哼一声,“不管贾同学如何砌词狡辩,终究是改变不了某些猜测。告辞!”

    说着话,带着同伴出了国子监大门。

    ……

    ……

    陈四公子一行十几人出了国子监,骑马往秦淮河畔的轻烟楼而去。南船北马。一行人在金陵城中骑着十几匹马颇为引人注目。一干公子哥们十分享受这种被注视的目光。

    到轻烟楼下,陈四公子将马匹丢给仆人,“好好照料。”带着同伴们上楼。

    二楼的雅间中,很快就有美酒佳肴送上来,另有若干美人陪酒。窗外的秦淮河如同绵延的玉带,波光粼粼。快到夜晚。那时才是秦淮河最具魅力的时候。

    有人问道:“陈兄方才为何不继续为宋、刘两位大家出口气呢?那小子挺张狂的!”

    今天和贾环骂战,输了气势,让众人心中有点不爽。

    “是啊。”有人附和。今天大家齐聚,旗号是为宋、刘两位大家讨个公道。毕竟,从扬州传来的消息,说贾环没有与两位大家共度良宵。有不少名妓嘲笑两人攀附。

    十几名公子哥刷刷的看着陈四公子。

    陈四公子哈哈一笑,不紧不慢的道:“今日让诸位贤弟跟着我受委屈了。别看贾环挺会说的。但其实今天是他输了。他只要没有当众否认他不是‘废物’,嘿,日后他就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楚。”

    只要当众爆出来,他的目的就已经达成。

    十几名公子哥顿时明白过来。各自大笑,酒桌上的气氛又变得张扬、肆意。

    ……

    ……

    国子监正门内的大道之上随着陈四公子带着同伴离开重新恢复通畅。路旁围观的监生们各自散开。脸上带着各种暧昧的笑容。看贾环的眼光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你懂的!

    一名白头发的监生摇头晃脑的悲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淫风炽烈,恬不知耻!”竟然在国家最高学府国子监内公然炫耀与名妓的风流韵事,以此自得。这在国朝初年如何能想象的到?早被撵出学校。

    贾环解决了陈四公子的挑衅,但还是给陈四污蔑了一回名声。不过,这种将信将疑的流言传播不了几天就会消失。他沉吟着,思考着陈四公子的用意。因为,陈四公子刚才走的太干脆。完全有点虎头蛇尾的感觉。

    读书人,对喷个半小时很正常。去年乡试看榜时他们一帮士子和汝阳侯的儿子赵星辰就闹起来。真以为君子动口不动手啊?除非有一方示弱。

    唐信然几名同学见贾环神情阴着,纷纷宽慰道:“贾兄,你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此人在学校里猖狂惯了。我等与之不是一路人。”

    乐监生叹道:“今天真是奇怪。陈四公子怎么突发奇想的带人堵着路嘲讽贾兄呢?搞不懂!”

    唐信然嗤笑一声,“这有什么搞不懂的?贾同学诗词才华出众,又有精品美人词可以为美人扬名。他在青楼名妓中的口碑极佳,很受追捧。江南美人争相以一见为荣。贾兄的‘明月几时有’现在在金陵是必唱的曲目。只怕是抢了陈四公子在青楼画舫中的风头。我倒是奇怪,以陈四公子的嚣张,为何不敢对贾同学动手?”

    “嚯……”乐监生几人都是赞叹。

    贾环顿时明白过来。他是灯下黑。他来金陵除了参加甄礼的酒宴之外,基本没有去过青楼。所以感触不深。而唐信然说他在名妓中很受追捧。

    以贾环的水准自然明白其中蕴含的利益。这年头的舆论靠两张嘴。士子的嘴,名妓的嘴。而他拥有能有影响名妓这个渠道的影响力,势必就侵占了陈四公子的利益。

    读书人也是名利场中人啊。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前朝成化年名臣方应物就对此道极为擅长。

    贾环有点明白陈四公子接下来的套路了。

    只是,陈四公子大约没搞明白一件事情:他贾环给人这样堵着当众嘲笑了一通,难道会就这样算了吗?

    真当我好欺负啊!

    ……

    ……

    贾环将《书院经义》借给唐信然几人,便告辞回家。没有参加众人的庆祝酒宴。

    贾环离开后,唐信然、乐监生几人在国子监附件上找了一间酒肆,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一壶浊酒,边吃边聊。

    唐信然感慨的道:“人红是非多啊。贾兄这个哑巴亏吃的!”离开时监生们的反应,他们自然都看在眼里。

    “也是。人不遭忌是庸才。”

    “陈吏部虽说退居在二线,到底是正二品的高官,几十年宦海生涯的人脉还在。贾兄听说是金陵贾府子弟,座师是方宗师。但这事恐怕还是不好办。”

    几人纷纷叹气。贾同学少年英才,又在青楼里有偌大的名声,确实容易让一些人不服气,上门挑衅。不说别的,只要压贾同学一头,在青楼美人面前就足可吹嘘。

    喝了会酒,乐监生神秘的笑一笑,道:“嘿,你们说贾兄不会真的不行吧?江南名妓啊。还是两位。要是有一位愿意陪我一晚,我少活十年都愿意。”

    “嘘,那乐兄你得先写出传世之作。”

    唐信然笑骂道:“滚蛋。你这都是些什么龌蹉的心思!贾兄这才多大的年纪?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圣人如此教诲。”

    众人都是点头。

    这话是正理。陈四公子本来就是找个由头嘲讽贾同学而已。由头是什么,不重要。

    聊过这事,将那本《书院讲义》拿出来翻看。乐监生叹道:“解析精深。让人叹为观止,不服不行。特别是这标点符号的运用,简洁易懂。”

    众人纷纷讨论着。茶铺外,冬日的夕阳欲坠。

    ……

    ……

    数日之后,扬州城中有一新的传言在教坊司中流传开:贾青松名扬天下,才华横溢。然而,来金陵之后,从不与名妓们诗歌唱和。原来他已经力不从心。有陈四公子当面质问他为证据。

    这则传言对贾环的名声损害很大。极其的恶毒。渐渐的在秦淮河两岸传开。

    秦淮河的北岸是江南贡院、府学、夫子庙,这是士林。秦淮河的南岸是教坊司所在,名妓汇聚,如旧院、珠市等地。这是青楼名妓。舆论对贾环很不利。

    十二月十九日,贾环照例去大功坊山长张安博的家中请教、学习。中午在山长家里吃过饭。山长回房间里休憩。

    午后时分,天阴着。西段的长街中冷冷清清。庞泽和纪鸣两人将贾环送到街口。

    庞泽一身玉色的士子衫,大鼻短须,头发、衣角整整齐齐。贾环和庞泽很熟,一看就知道他精心的打理过,心里倒是有些好奇。上青楼需要如此正式吗?

    他这位同学,才华横溢。经义、算术、刑名、钱粮、谋略、统筹都颇具功底,属于高端复合型人才。奈何因相貌丑陋,至今二十二岁仍未娶妻。夜间喜欢逛青楼。

    其实以庞泽现在的地位、实力,要娶妻还是有人愿意嫁女儿的。他才二十出头,有生员功名,跟着南京礼部侍郎当师爷。这已经算是有不错的前途了。

    只是,好人家的女儿看不上他。他也不想将就。因而,虽然有山长看顾,但婚事依旧没有定下来。

    贾环笑一笑,并不去问庞泽的私事。关系再好,也要有个人的隐私。

    然而,贾环没有问庞泽的事,庞泽倒是问贾环,表情有点古怪,“子玉,你听到风声没有,最近青楼里都在传你有隐疾,不能人道。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贾环和萧幼安见过面,知道外头传的话,淡定的点头,“诗词抢了陈尚书四儿子的风头。他前些天在国子监堵着我骂了几句。”

    从来名利事非多。

    “啊……有这种事?”纪鸣讶然的看着贾环。他和庞泽跟在山长身边学习,时常出入国子监,并不知道这件事,沉着脸道:“小人行径。诗词水平,各凭本事。哪有公开污蔑的道理。真是可恶的很!”

    庞泽哂笑,“他凭什么和你比诗词?简直不自量力。子玉,要不要我帮忙?”

    贾环就笑,“行啊。你晚上去青楼的时候,帮我传几句流言:听说陈四公子四处宣扬,一晚上御了宋若雨大家五次,酣畅淋漓,十分尽兴。我辈羡慕至极。”

    庞泽揉着鼻子嘿嘿一笑,琢磨贾环的用意、手法。

    纪鸣笑着摇头。他是扬州府的士子,对江南四大名妓还是充满着美好的遐想,而贾环这个说法,令他遐思全无啊!

    ……

    ……

    贾环早有预料,也有布置。很久没有人这样别出心裁,花样翻新的骂他了。

    和庞泽、纪鸣道别后,贾环登上轻舟,从秦淮河逆流而上至武定桥,正准备回家时,和安街口,一名穿红戴绿的中年妇女突然闪出来,“青松先生!”

    第311章 我的愤怒

    贾环沉吟着打量着眼前的中年女子,看穿戴和称呼就知道是青楼行业的人士。

    中年妇女似笑非笑的道:“妾身姓宁,是宋大家的妈妈。你派小厮给宋大家说的话,我们收到了。”

    贾环点点头。他派钱槐去通知了江南名妓宋若雨一声。说的话,就是他不久前刚告诉庞泽的话:听说陈四公子四处宣扬,一晚上御了宋若雨大家五次,酣畅淋漓,十分尽兴。不知道是否是真的?

    真真假假,贾环心里有数。

    “五次”这个数目是他编的。但陈四公子那天在他面前吹嘘和名妓宋若雨共度良宵八成是真的。他并非是问真假,而是提前和宋若雨沟通下。

    这番话传出去自是会误伤到她的名声。那日西园中秋诗会,贾环对宋若雨的印象还不错。他要教训陈四公子,没必要误伤其他人。他能编真真假假的故事,自然也有解决方案。

    宁妈妈略带讥讽的看了贾环一眼,道:“此事自然是真的。青松先生看不上我家若雨,还是有人识货的。秦淮河上都知道青松先生和陈四公子有间隙。以妾身看来,青松先生就不必费心思在此事上做文章了。若雨不会出面否认此事。不过,这事大肆传扬对若雨的名声不好,青松先生可否高抬贵手,你与陈四公子的争斗不要牵扯到若雨,有什么要求我们可以商量。”

    贾环眼睛眯了一下,神情越发的清冷,淡淡的道:“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背着书包踩在青石板路上往和安街里的家中走去。

    宁妈妈追了两步,嘴里紧逼道:“青松先生,你倒是给句准话啊!多少银子都好商量。”

    贾环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徐娘半老的宁妈妈,挥挥手,就像赶一只苍蝇一样。

    宁妈妈看着贾环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一个天阉神气什么?”扭着身子往武定桥边走去,坐船返回她的天香院中。

    天阉的意思就是天生是阉人。宁妈妈是在结合最新的传言骂贾环。青楼行当的人,会这些污言秽语不稀奇。她今天来主要是转达若雨的意思:不帮忙。

    至于贾环是否给面子,不将话题到处说,她其实并不大看重。第一,金陵城中,吏部尚书足以摆平所有的麻烦!第二,她还可以借陈四公子的家世,给若雨抬抬。

    但是,真的如此吗?

    ……

    ……

    贾环回到家中,在书房里静坐温书。

    天气阴冷。午后时节寂静。清秀的小姑娘如意安静的进来给贾环点了一个炭盆,又悄然的退出去。

    读书到晚上吃晚饭前,贾环得了晴雯的通知,放下书卷,让一名小丫鬟去外头通知钱槐,命令只有两个字,“开始。”

    钱槐一溜烟的往德润坊的贾府跑。贾环屋里在摆饭,黛玉、裴姨娘都已经过来,站着细声说话,身姿美丽。仆妇、丫鬟们穿梭着上菜。片刻后,八仙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浓汤,精美可口的松鼠鳜鱼,时蔬青菜。灯影下,贾环、黛玉几人围坐在桌前品尝着美食,说着今天的见闻,一如一个平常的冬日夜晚,温暖、轻松。

    夜色渐渐的深了。混合着冬夜里清寒、冷冽。贾环安排的事情便在这时间段中发生。

    贾环给宁妈妈说“我知道了”,这个答复听起来是一个模糊的答案。而在贾环的心中,这是一个确定的答复。

    他心里并不想误伤江南名妓宋若雨。而这份好意完全是媚眼做给瞎子看。宁妈妈的态度很清晰:宋若雨不会帮他。若是批一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有点过了。总归有一些类似的、微小的情绪在胸臆间沉浮。

    宁妈妈更进一步的表明想法:你和陈四公子斗,怎么都可以,别影响若雨。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他不也想避开甄家?这无可厚非。而令他反感的是宁妈妈后面的话:为了宋若雨的名声着想,请你闭嘴,条件你随便开。

    那么,谁又对他的名声负责呢?

    人,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是无私的。

    宋若雨这种名妓和宁妈妈的关系,类似于大牌球星和经纪人的关系,相互影响。宁妈妈的态度一定程度上也是宋若雨的态度。那么,他还有何可顾忌的呢?

    开始吧!

    让这些不实的传言消失!让那些得意的嘴脸再换一副表情。让那一位骂他“废物”的陈四公子感受到他的呐喊,反击,力量。

    ……

    ……

    雍治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居住有两百万人口的金陵城中,在各处人流密集的场所流传着一则香艳的传闻:本城名人陈四公子四处宣扬,他在一晚上玩了江南名妓宋若雨五次,爽的无以复加,酣畅淋漓,十分尽兴。

    在市井之中的传言,有数十名贾家的仆人、子弟在各大茶铺、酒楼中挑起这个话题,匆匆说上几句就离开。留下令闲人、茶客们兴奋的题材、话头。

    而在士子、秦淮河的妓家中,则是由扬州名士萧幼安提起。他在酒宴上一脸暧昧、羡慕的神情与身边的人提起。身边的士子一迭声的附和。

    这则消息可信度极高。有国子监里数千名监生们作证:陈四公子当众炫耀与宋若雨共度良宵。金陵城的文化圈相信这个消息。

    消息在短时间内传遍金陵城中。迅猛的让人措手不及。包括陈四公子、名妓宋若雨、宁妈妈。他们还没回过神来,隐患在十二月底的秦淮河中陡然爆发开。

    二十三日晚,宁妈妈收到帖子,某致仕的正三品官员的宴请推掉了宋若雨,改而请名妓刘如烟表演。

    这令她极其的气恼,愤愤地骂道:“老不死的东西。什么玩意儿。琵琶不比箫好听?”

    这时下面的小丫鬟兴奋的跑上来道:“妈妈,宁妈妈,今晚下面来好多客人要见宋姐姐。”

    懂青楼流程的同志都明白,上船前,先要洽谈下。而地点自然在天香院里。

    宁妈妈这才心情好一点,在二楼的窗户处往下面瞟了一眼顿时脸都黑了。以她从业多年的经验自然看出名堂。来的多是商贾,而读书人很少。

    然而,名妓卖的是名气、才艺,不是身体。一旦以身体为卖点,就不会再有当红姑娘的行情了。她家的若雨在之前基本不接待商人的。除非是豪客。

    “王八羔子!”宁妈妈这才有些慌了神,急急忙忙的去里面和宋若雨商量。

    当晚,在一片骂声之中,传出宋大家生病的消息。

    ……

    ……

    腊月二十五日晚,陈四公子带着家里的几名奴仆,约起三四名好友到秦淮河上宴饮。

    计有:南京吏部侍郎巴平的儿子、南京工部侍郎皮经业的儿子、前南京户部尚书庄承的儿子、南京协同守备宗炳的儿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前往名妓汇聚的秦淮河南岸教坊司,去向晓梦阁。阁中名妓林千薇位列江南四大名妓,擅长唱曲,歌喉清冽动人,秦淮河上无人能及。

    到晓梦阁中,众人给鸨母迎着,在楼中雅致的小厅中招待。片刻后,一名小丫鬟进来回道:“陈公子,我家姑娘让我回话:她已经赎身,不便见客。不日将前往苏州定居。”

    陈四公子的俊脸一僵,讪讪的笑了笑,扫兴的带着同伴、好友们离开。

    一行人前往位于旧院的紫竹馆,准备见一见另外一位江南名妓袁静香。一杯茶还没喝两三口,紫竹馆的霍妈妈就一脸歉意的进来,“袁姐儿今晚给甄公子招去!”

    甄公子就是甄家的甄礼。

    “晦气!”陈四公子不爽的站起来,告辞离去。

    紫竹馆中的一处院落中,精致靓丽的江南佳丽袁静香正在对镜梳妆,根本没有外出。

    贴身的小丫鬟笑问道:“姑娘怎么不去见陈四公子,往日他可是豪客。”

    袁静香看着镜中如花的容颜,哂笑道:“你个小丫鬟懂什么?现在姐妹们谁敢沾上他?搞不好就像宋若雨那样身价暴跌。轻浮无状,四处炫耀。我又不是物品。”

    陈四公子当晚连续碰壁,名妓们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他。即便是傻子也知道出了问题。

    陈四公子被行业内顶尖的名妓们列入黑名单,集体抵制,恕不接待。

    其实,这并不怪秦淮河上的名妓们。

    此时,金陵城中的香艳流言,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刺激着人们的神经:宋大家给人一夜来了五发,玩的十分尽兴。才女名妓的形象轰然坍塌。

    这就好比是某大学高高在上的校花突然传出确凿的传闻:被某富二代一夜啪了N次,另附若干富二代爽完后的感受,在大学中肆虐的流传。那么,校花还是校花吗?显然不可能再是了。没有男生会再怀着美好的情绪暗恋她了。

    当红的名妓们卖的是名气、才艺、情调。这是立身、吃饭的根本。谁会以身体为卖点?

    陈四公子的公开炫耀,毁掉了江南名妓宋若雨的形象、名声,谁敢保证他不会继续炫耀呢?有明白人知道是贾环暗中推波助澜,但谁敢拿自身的名声去赌陈四公子的人品,节操?

    陈四公子炫耀的成本很低的,难道她们还能对陈四公子如何?避开才是最好的保护自己的方法。

    ……

    ……

    陈四公子的遭遇就好像是笑柄一样传遍了秦淮河两岸,继而传遍金陵城。确实很搞笑,让人担心陈尚书儿子的智商问题。和名妓的交往,怎么能公然炫耀,继而满城皆知呢?偏偏还被名妓们集体抵制、拉黑。

    这不是风流,这是傻逼!

    贾环还是在按部就班的读书,仿佛金陵城中的喧嚣与他无关。他只是引导了一下舆论,揭露了名妓的卖点本质而已。

    传播流言,引导舆论,就像变戏法,人人都会变,但是花样、效果各不相同。

    贾环说的话,能有这样的效果。第一,明星的绯闻,通常传的比较快。陈四公子和宋若雨恰好符合这个条件。就像前几天,他的流言也传得快。

    贾环名满天下的诗名不是假的。他也属于名人的范畴。只不过这年代没有电视、照相机,他走在大街上,去国子监上学,不会被人认出来而已。

    第二,贾家的力量和扬州名士萧幼安帮忙传播。任何一则消息传播渠道永远都是关键。

    金陵四大家族贾史王薛在四年前还在本地官员必须要知道的护官符上。而且,最近有贾元春封贤德妃。虽然,贾府已经没落,在金陵城很多关键的位置没有自己人,但力量还是有一些的。

    贾环动用贾府的资源、人力散播谣言,有能力在短时间内让金陵城传谣。想想四大家族在金陵城里有多少人?传个花边新闻,又不是要紧的大事,还不和玩一样?

    萧幼安作为名士,背后有资金雄厚的大盐商汪鹤亭赞助,在江南有些名气,有一定的话语权。

    所以,才有如今陈四公子成为全城笑料的情况!

    腊月二十七日下午,贾环外出置办年货,顺路到国子监中来取唐信然、乐监生等人手中的《书院讲义》。

    已经放年学了,国子监中空荡荡的。但是还有一些监生因为路途太远,并没有返乡。唐信然几人就是这样的情况,住在国子监中的号舍中。

    两人一间的号舍中十分狭窄。摆着两张床,一张小案,挤进四五个监生,更显的拥挤。

    唐信然依依不舍的将《书院讲义》递给贾环,叹道:“此书要是有卖的就好啊。我一定会买上一本。可惜……可惜……”

    贾环心中微微一动。

    乐监生笑道:“都快要过年了,且休息几天。不谈经义。话说贾兄近日可曾听到城中最新的消息。哈哈,真是大块人心!陈四公子前几日去秦淮河,被,某名妓拒绝接待、留宿。陈四公子发飙,扣了几艘画舫,事情越闹越大。被他父亲勒令在家中禁足读书。”

    几名监生都是爆笑,“说他干嘛?现在谁去青楼不把他的事当笑话听。国朝只有最受欢迎的士子,比如贾同学。倒没想到有人会成为最不受欢迎的人?哈哈。”

    贾环也笑起来。陈四公子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罢了。想来,经过这件事后,秦淮河上那些想拿他刷声望的读书人,会望而却步吧?

    说笑一会,几人商量去外面的酒肆里小酌几杯,算是为贾环庆祝。

    贾环就笑:“今天我请客。我们去轻烟楼吃酒。明年诸位同学就要去崇志堂学习。我为诸位同窗贺喜。”

    “贾同学真土豪也!”众人一阵欢呼,收拾着东西,准备出门。轻烟楼是金陵知名的酒楼,消费不菲。不过,贾同学请客,他们无需客气。

    片刻后,几名监生簇拥着贾环往国子监外走去。一名头发花白的监生从彝伦堂中出来,神情落寞,正好看着贾环等新来的监生结伴出去,充满朝气,喟然长叹一声。

    第312章 除夕

    春节的气氛在此起波伏的鞭炮声愈发的浓郁。金陵城越发的热闹。

    腊月二十九日,贾环坐上一艘悠悠的小船,顺流而下,带着长随,前往大功坊山长家中送年节。

    中国人的传统礼节是一年三节两寿。端午、中秋、春节,外加老师的生日、师娘的生日。

    西段的长街上,带着历史厚重感的砖瓦院墙前,门前冷落鞍马稀。贾环和张府的门房老仆很熟,钱槐、胡小四提着礼物,跟着贾环进了张府。

    山长在书房中会客,来往的都是金陵城中的饱学名儒。贾环对这种高端局不感兴趣,和张承剑在侧厅里闲聊。上午的阳光从窗栏外洒落在地面上。

    临近春节纪鸣自是带着丫鬟、长随回扬州府老家过节。庞泽则是外出未归。

    张承剑四十多岁,还是胖乎乎的模样,穿着蓝衫士子装,坐在楠木椅中,笑呵呵地问道:“子玉在南监中读书数月,感触如何?”

    贾环和张承剑关系熟稔,笑道:“不比伯苗兄的日子潇洒。最深刻的感触是监生有三苦。出路苦,读书苦,穷苦。”

    国子监监生坐监读书,在古代这种慢节奏、悠闲的生活而言相当苦逼。最近这些年,学校的风纪放松,大部分规矩形同虚设。要是在国朝初年,那更苦。

    当然,现在的监生们读书苦,和闻道书院里的学习强度比,还是不如。闻道书院在科举中连战连捷是有缘故的。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学习,没有捷径可走!

    出路苦自是不说。监生的就业前途很不好。没有那么多官位给监生。

    第三苦,就是穷。绝大部分监生都是秀才。而秀才若是不会营生,都会很穷苦。穷秀才、穷秀才,这不是胡乱叫的。

    贾环说的风趣,张承剑哈哈大笑,胖脸上的肥肉抖动,转而和贾环说起各种士林的趣闻。

    午饭后,山长张安博在书房中考校贾环的功课。贾环每次来,这是少不了过程。而对于曾经的学霸而言,绝不会畏惧考试,贾环答的很流畅。

    张安博时年六十六岁,将近古稀,穿着浅灰色的便服,带着唐巾,在书桌后温和的笑着,在午后幽静的时光中频频点头,很是满意,“不错。不错。这段时间用功了。不出文约那样的差错,后年春闱大比,取中不在话下。我听庞士元说金陵城里有诽谤你的流言,还担心你为此而分心。”

    贾环就笑,“山长,那只是一件小事。”

    “你啊……”张安博哑然失笑,拿起书桌上的青瓷茶杯喝茶。他这个弟子内心里是个很骄傲的人。“过年这段时间在家里好好休息几日。你表妹的身体还好吗?”

    贾环答道:“还行。”黛玉现在每天都在裴姨娘、紫鹃、袭人的督促下在屋内步行半个时辰。身体稍微强了些。在冬季没有再感冒。这是个好现象。

    “嗯。”

    张安博并没有叮嘱贾环。以子玉的心性,确实是一个可以托付后事的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春秋古人之风。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读书人应当身体力行!

    贾环笑着喝口茶,“山长,我倒是有件事要和山长说。”

    “哦?”张安博目光慈祥,笑呵呵的看着贾环。贾环的意见,他向来是很重视的。

    贾环将前天唐信然几名同学对《书院讲义》的评价说了说,道:“山长觉得在国子监中大规模推行《书院讲义》这本教材怎么样?”

    张安博奇怪的道:“子玉,你这个想法是为什么?”

    贾环也不说虚言,直指核心,道:“数千名监生全是接受我书院的治学理念,数年之后,则尽为我们的同道中人。山长的学术、言论也得到附和。”

    四书五经,这数千年来有各种不同的解读。最核心的流派是理学和王学。在理学之中又细分有不同的流派。山长是理学大儒。若是国子监中采用书院的教材,所有的学生,实际上就都是山长的门徒。

    贾环知道山长无心仕途,他虽然认为山长还可以大有作为。山长的身体还很健康。但他不会违背山长的心思去推动这事。

    既然山长对仕途无心,那就扩大影响力吧!

    张安博低头沉吟了一会,道:“这件事难度不小啊!刊印的资金无法解决。”读书人,立德、立功、立言,此为三不朽。这是传播他的学说,他如何拒绝?

    贾环就笑,“山长要是有意,我来解决。不过,《书院讲义》的书稿还要山长审定一遍。”将带来的《书院讲义》放到山长的书桌上。

    张安博笑着摇头,“你啊,倒是会给我找事情做。说起刊印的事情,最近邸报上有消息,天子令吴王恢复了木雕印刷术。你可以采用这种技术印书。另外征召博士,编纂《皇周英华》。总裁之事,方宗师很希望。”

    贾环笑着点点头。

    山长的学术水平、江湖地位,担任《皇周英华》的总裁是够格的。但以天子对山长的感官,势必不会任用山长。倒是他的座师文坛宗师方望很有希望入选。

    ……

    ……

    刊印《书院讲义》的事宜,难点有两个,第一,印书的钱。第二,印出来后,国子监监生是不是都愿意要。

    第二天就是除夕。贾环便将这些事放在脑后,等元宵节后再来筹划。一袋袋的米面、粮油、鸡鸭鱼肉、青菜、水果、糕点作为年货被管家元伯指挥着采购回来。

    和安街贾环的院子门前,崭新的对联、灯笼都张贴、挂起来。府中二十口人喜气洋洋。连贾环都难得没有读书,看着天色等待着除夕的到来。

    最繁忙、热闹的是厨房,各种精美的菜肴、油炸的点心、小吃、丸子、水饺时时供应着。

    雅致的客厅之中,众人齐聚。晴雯拿着小碟坐在桌几边吃蒸出来的水晶烧卖,津津有味,明眸顾盼,言笑晏晏。十三四岁的少女,灵巧、妩媚。

    晴雯穿着新做的精美的暗红色袄子,外头罩一件青色的掐牙背心。金陵人口众多,百业发达。下半年贾环就请裁缝给每人都添了几套衣裳。

    贾环看得好笑,又见清秀的小姑娘如意有点嘴馋,就拉着她,转头问道:“晴雯,你等会正餐还能吃的下吗?”

    晴雯瞥贾环一眼,嘻嘻笑道:“三爷我一会服侍你吃酒。”

    贾环笑着摇头。

    往日晴雯、如意是和他一起吃饭。不过,多了黛玉等人,晴雯、紫鹃她们四个便在一旁单独开一桌。否则,按照贾府的规矩,丫鬟们得先饿着,回头吃剩菜残羹。

    晴雯这话是讨巧。意思是她待会不吃正餐,在一旁服侍他喝酒。这是好意。他总不能再继续说她。所以说她嘴很利索啊!

    屋里的黛玉、裴姨娘、紫鹃、袭人都是笑起来,妍媸各异。黛玉笑起来是一种娇柔的美态,裴姨娘则是轻笑,带着些许知性、轻熟的女人风情。袭人是低头而笑,十六七岁的年纪,细长的身姿,柔顺、白净。

    说笑着,夜色渐渐的笼罩下来。仆妇们开始上菜。外头的酒席,也开始了。

    ……

    ……

    除夕之际,金陵城中鞭炮声阵阵,天空中还有烟花绽放。

    贾环在家中和表妹、丫鬟们一起吃饭时,秦淮河南岸的教坊司中流传着一则小道消息:据说腊月底的某晚,江南名妓宋若雨前往和安街求贾环未果,准备退隐。江南四大名妓的位置便空了一个出来。

    众多名妓关注到这件事时,还留意到一件事,贾青松先生的住址泄露出来了。

    贾环并不知道这件事,和裴姨娘一起吃了杯酒,就换了鸡汤。黛玉年纪小,且身娇体弱,自是不饮酒。

    吃过除夕宴后,几人在客厅里坐着闲聊,守岁。厅中灯火通明。炭火烧得四周温暖如春。爆竹在燃烧的炭盆中炸开,“叭叭”做响。

    林黛玉穿着菱白色的长衫,挽着一个小辫发髻,留着刘海,柳眉弯弯,容貌素雅精致,秀丽动人,拿着一卷书坐在椅子上,紫鹃、袭人在一旁侍候。

    看着与晴雯、如意随意说笑的贾环,裴姨娘旁听,紫鹃偶尔插话,再听着窗外时时传来的惊呼声、欢笑声,浓郁的年味从心底涌起。她记不得有多久没有这样守岁了?

    在贾府里没有,在扬州时和父母在一起时有。可那时她年纪小,时常睡着了。

    想着,不由的悲从心起。

    贾环正和如意说着过几天带她去看灯市,忽而看到黛玉皱眉不展,精致的小脸上愁云笼罩。心里摇头。果然是爱哭的林妹妹啊!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伤感的往事?

    贾环提起一个话头,“林妹妹,每日走动对你身体很有好处。想来你已经体会到。你的饮食以后也要注意起来。一日三餐按时吃饭。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有何忌口,都要留意起来。我改日去太医院请吴太医列个单子出来。”

    中医在养生上有独到之处。

    林黛玉细声道:“嗯。”

    贾环就笑了笑。别看黛玉答应的很乖巧。但是和黛玉一起生活这么久,他知道她心里有点抵触的情绪。确实,一个人连吃什么都要定死,确实少了很多乐趣。

    其实,以黛玉的个性,他现在能和黛玉和睦相处,没有被使小性子。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并不经常在家里,主要精力在读书上。要是天天和宝玉一样忙着讨好林妹妹。八成的概率,要和她吵几架。

    其次,他到底是个成年人,为人处世都很通透,不会冒犯黛玉。黛玉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冲他发脾气。

    最后,他和黛玉的关系比贾府里亲近些,但也没熟到如同好朋友般可以随意说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也是原因之一。

    说笑几句,黛玉心里的忧愁被冲淡。夜色流转,时光飞逝,新年的脚步声传来。

    雍治十二年到了。

    第313章 正月

    窗内凝着水珠。寒风呼号。

    正月初一的清晨时分,贾环从睡梦中醒来。

    昨晚临近子时,在外头守夜的仆人进来汇报,“时间到了。”然后便是守岁时的惯例:放烟花爆竹。之后,众人互道“新年好”,各自回房间里休息。

    感受着怀里弹软的娇躯,贾环低头一看,灰白色的锦被下精巧的头颅却是晴雯美丽的容颜,紧闭着的美眸,呼吸均匀,显然还在梦中。他还以为又是如意那丫头钻到他怀里。冬季的时候,如意每天都很乐意给他暖被窝。晴雯一般不会。昨晚是除夕。

    贾环仔细的打量怀里的少女,她眉眼间和黛玉有些类似:浅浅的妩媚,有一股灵巧的神韵。

    这段时间他忙着读书,照顾黛玉,倒是有点冷落她了。虽然,他从来没和晴雯说过什么。但他心里是有她一席之地的。他希望她能在他身边一辈子。

    自京城到扬州,晴雯和如意陪在他身边,感情自然的加深。以晴雯骄傲的性格,她的判词里说:心比天高。而现在他如果要抱她的话,她不会拒绝,会像娇柔的少女一样依偎在他怀里。这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

    贾环失笑一声。自己怎么一大早想起感情的事情来。或许是因为昨晚睡前和晴雯、如意聊起前世的话题吧。

    来这里,第五个春节了。另一个世界的父母、亲人、朋友们都还好吗?这种细微的情绪在昨晚喧闹的鞭炮爆炸声中又渐渐的淡去,埋藏到记忆的深处。

    贾环微微俯身在晴雯的脸庞上吻了一口,准备起床。手掌自然的从她修长的大腿上滑过。薄薄的里衣并不足以阻隔那份弹软、滑腻带着青春少女娇美的触感。

    “晴雯的身材比如意好啊。”贾环脑子里刚冒出这么个念头时,给他吻了一口的晴雯突然睁开眼睛。贾环顿时很尴尬。他的手……

    晴雯俏脸上瞬间升起绯红,蚊子般的嗡了一声,“三爷,你顶着我了。”

    贾环脑子就嗡了一下。姑娘,你这话很要命的知道吗?真当我是纯情少年郎啊!

    贾环低头噙住晴雯的嘴唇。

    晴雯的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断档。

    同样空白的还有被窝里一旁刚醒的如意,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三爷在吻晴雯姐姐,顿时蒙圈。

    正月初一的清晨,和安街某处的院落里,气氛突如其来的有一些旖旎。

    ……

    ……

    正月里的和安街中,响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新贴的对联、年画,透着浓浓的年味。

    正月中官场上的拜年都是望门投贴。就像后世群发拜年短信一样。大街上到处是背着篓子投贴的人。贾环不是官场中人,自然不用接收、发送“短信”。在老仆张三的指点下,继续重复了一遍他八月底来金陵的流程,给亲戚、世交拜年。

    甄家那里,贾环也去了,不过待遇就不及上次了。等了约半个时辰,甄礼过来露面,说了几句话。贾环便告辞离开。

    他和甄家的关系在当前就是如此。甄家以平常的世交对待。他亦无巴结金陵第一世家的想法。略显平淡。其实,这里贾环的预期还是有点差距,他更希望是他能和甄家拉开距离。

    到正月初十,贾环才闲下来,带着黛玉、裴姨娘、晴雯、如意等人去夫子庙、朱雀桥、乌衣巷等名胜古迹逛了一天回来,晚饭后在堂屋中说话。

    堂屋中灯光明亮。到处点着蜡烛。贾环笑着问坐在墙壁边椅子上吃茶的黛玉,“林妹妹今日感觉如何?”

    生命在于运动。黛玉的身体明显比她原来要强很多。她要是回贾府里,当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身子骨只怕会越发的娇弱。

    黛玉穿着八成新的水粉色棉袄,出落的越发的美丽。原书中,她在去年十一月份回贾府,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贾环此刻看黛玉,大抵也是这种感觉。经历过丧父之痛的黛玉,在沉淀下来后,身上自有一股不同于常人的气质。

    黛玉点点头,清声道:“还行呢。后面在乌衣巷时走的有点累。”贾环带她出门闲逛、放松一趟,她心情很好。除夕当晚因贾环要限制她饮食的那点不快,已然消失。她心里知道那毕竟是为她好。

    贾环就笑,“十二日报恩寺有庙会。我再带林妹妹出去走走,透透气。你每日读书写字用以排遣心情,这固然是好的。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比如自己闲暇时唱唱歌、跳跳舞、弹弹曲子。可惜,我现在找不到合适的老师来教你。”

    黛玉喜欢用诗词来表达她的心情,排遣情绪、愁苦,而推敲文字是非常耗费心神的。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他是希望可以换一种方式。

    从健康的角度来说,运动才是排遣抑郁心情的最好的方法。可惜,周朝没有乒乓球、羽毛球、排球这些适合女子的运动项目。当然,黛玉能不能剧烈运动还两说。要看她的身体情况。西子捧心,这是心脏问题。

    话说,黛玉若是能跳一支舞,那种画面只怕美不胜收吧!不过,估计没哪个男人能有这种眼福。

    黛玉禁不住眼睛中闪过无奈,不满的道:“环兄弟,我才不要学那些东西。”

    她的生活习惯、节奏,正在被贾环不断的改变。她还有点不大适应。她对唱曲、乐器、舞蹈没有兴趣。

    贾环懂黛玉的意思,有点类似于小学生不喜欢被家长报更多的课外兴趣班一样。“嗯,到时候再说吧。”他也不勉强黛玉。到时候看她的兴趣。

    裴姨娘、紫鹃、袭人、晴雯、如意几人听着贾环和黛玉说话。这时,裴姨娘道:“三爷,庙会时人特别多,人牙子也多,扬州就时常有小孩给拐走。是不是改日再带玉儿去?”

    贾环听得微微沉吟,想一想,微笑道:“裴姨娘提醒的是,那就等过了正月人少了再去吧。”

    说过话,黛玉、裴姨娘在丫鬟紫鹃、袭人、沐儿的服侍下去休息。贾环则是和晴雯、如意两人回到卧室里。自那天早上肆意的吻过两个丫鬟后。关系更亲密了几分。

    明亮的烛光下,如意去书房里帮贾环把最近过年收到的拜帖都拿过来。他家里收到的拜帖,有八成都是金陵城里的名妓投来的帖子。他的住址不知道怎么给泄露出去了。

    贾环看着晴雯在灯光下弯腰在衣柜里放置衣服,细长的裤腿上是丰润的小臀。

    贾环自嘲的揉揉眉心。春天还没到呢!他的念头倒是越来越邪恶了啊。

    如意将一堆款式各异的拜帖放在里屋的小圆桌上。贾环和晴雯都过来。如意偏头“咦”了一声,笑颜清秀,惊讶的道:“三爷,你和晴雯姐姐一样高了。”

    贾环伸手在他和晴雯的额头上比划了一下,笑道:“还真是呢。新的一年,我又长了一岁。”

    这话说的晴雯和如意两人咯咯娇笑。晴雯斜着眼睛瞥贾环,娇俏动人,“三爷,你生日不是这时候呢。”正月初一被吻的惊慌、娇羞在这几天已经消散,剩下的甜蜜,潜藏在心中。

    说说笑笑,三人开始查看拜帖,边喝茶边闲聊。很快便发现剩下的江南三大名妓给他投的帖子。林千薇、刘如烟、袁静香。另外还有若干知名的名妓。秦淮河上,自认够得上花魁这两个字的名妓都给他发了拜年的帖子。

    这是贾环的“江湖地位”的体现。当然,贾环并没有去混这个江湖的打算。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这种风头可以出。但“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这种事就算了。这适合十八岁的青年,不适合他这种心理年龄三十多岁的人。

    突然间,晴雯“噗嗤”娇笑一声,戏虐的道:“三爷,你的老熟人的帖子哦。京城名妓苏诗诗。她请你去拜访。”

    贾环笑一笑,不理晴雯的打趣,接过帖子看了一遍。苏诗诗邀请他上门一述,上面有她在金陵的住址:秦淮河南岸珠市云烟院。

    贾环轻轻的喝口茶。

    龙江先生为苏诗诗举行的来金陵前的送行宴,他也参加了。还亲笔写了几封信给山长、方宗师,让苏诗诗在金陵城内足以自保。却不知道她现在如何。成了她想要的天下第一名妓没有?

    从年前他和萧幼安的接触来看,苏诗诗应该还没有达成心愿。否则,幼安兄一定会对他提起这位与他有着旧谊的名妓美人。相见不如不见啊!

    他对秦淮河上的名利场没有兴趣。

    ……

    ……

    正月里剩下的时间过的飞快,很快便到了元宵节后,贾环重新开始读书,并寻找能够印书的书局。印书的银子,他可以先垫付,如何让监生们人手一本,对于一位曾经担任过销售主管的人来说,这不是问题。

    二十三日下午,国子监开学后山长第一次来讲学结束后,庞泽一脸苦恼的来找贾环出去喝一杯。

    第314章 原因

    借酒浇愁不一定要去高档的酒楼。喝的是寂寞、愁苦。

    贾环和庞泽出了国子监,在大石桥边的一处街肆里找了间清净的小酒店相对小酌。

    酒店外,蜿蜒的河流静静的在初春下午的阳光中流淌。来往的行人在石桥、河道、街肆中走过。

    酒店的小二上了酒菜:切的烂熟的羊肉,熬的猪大骨,自酿的粮食酒。庞泽叹口气,“唉……”倒了一杯酒,先喝起来。

    贾环没说话,夹了筷子羊肉慢慢的咀嚼着。他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但作为朋友,他愿意在此时做一个倾听者。

    ……

    ……

    国子监中,张安博和温祭酒、宋司业等人叙话后,准备返回家中。一行几人从国子监的太学门出来,路过碑林,往集贤门而去。

    张安博环顾四周,见身边就跟着大儿子、田师爷和三四名长随,问道:“士元呢?”

    张承剑道:“士元问子玉的意见去了。”

    张安博轻轻的叹口气,“唉……我的意思是不建议他去扬州的。”他是个宽厚的性子,并不会强迫弟子服从他的意见。

    ……

    ……

    大石桥旁边的小酒店中,庞泽连喝了几杯酒,有些微醺,丑陋的脸上泛着酒色,道:“子玉,沙抚台来信,邀请我去扬州帮他参赞机务。你觉得我去扬州如何?”

    沙抚台就是如今的淮扬巡抚沙胜,驻地扬州,巡抚淮、扬、庐、凤四府,总理整饬盐法事。

    贾环微微有些惊讶的看着庞泽。倒不是惊讶庞泽接到邀请。以庞泽的能力、水平,替巡抚参赞机务是够格的。雍治十年时山长不就是顺天巡抚?他是惊讶庞泽竟然动心了。

    想了想,贾环斟酌着道:“从我的角度来说,我是不建议你去的。读书人以功名论成败。士元你就算有王佐之才,没有功名也登不上庙堂的舞台。那如何施展抱负?”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不考取进士,以其他的途径当官完全没有什么前途。除非是强力后台。国朝虽然不像前明时期,盛行文官政治。但是大气候如此。

    天下承平日久,文官集团正在逐步的占据上风,压制勋贵集团。而明朝文官的鼎盛时期,甚至可以压制皇权。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不是说着玩的。

    庞泽低头苦笑一声,拿着酒杯闷了一口,惆怅的道:“山长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我想去扬州啊!”

    贾环不解的道:“这是为什么?明年就是乡试之年,你现在静心读书,以山长的教育水平,足可让取中桂榜。”

    庞泽摇摇头,叹道:“那有哪么容易的事啊!以我们书院的强盛,菁华尽出,也就你、公孙龙、罗君子三人中举。哦,还要加上纪德信。可见难度。我治事的能力在书院里能排前三,但读书的水平,前十都不一定能排的上号。”

    贾环沉默下来。要说读书,书院里的精英确实以他、大师兄、罗君子三人为首。但读书和做事是两回事。做事和做官又是两回事。

    气氛变的有些沉默。两人默默的喝着酒。期间,五六名士子装束的年轻人到小店中喝酒,意气飞扬,高谈阔论。好在贾环和庞泽要的座位靠窗,虽然听得到他们说话,但不至于受到打扰。

    期间,庞泽又是五六杯酒下肚。终究是趁着酒意,将压在心底的事情在好友面前说出来,“子玉,我想娶白芙为妻。”

    这没头没脑、冷不丁的一句话,让贾环给吓一跳,惊讶的看着庞泽。

    这年头,良家女子的名字绝不会告诉亲戚之外的男子。而得知女子的姓名,那基本上关系就比较深。关键是,庞泽这小子经常逛青楼啊!

    名妓虽好,琴棋书画精通,又颇具情趣。但没有读书人会娶名妓为妻。会毁名声的。都是娶做小妾。庞泽要是娶名妓为妻,那真是会毁一生。

    贾环压着心底的震惊情绪,轻声问道:“是谁家的小娘子?”

    庞泽丑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带着缅怀的情绪,叙说道:“白芙家里是南京左都御史张经纬的族人。父母双亡。去岁丈夫死后回家居住在长兄家中。她长嫂为人势利,并不想将白芙嫁给我。”

    “呼……”贾环心里长松一口气,他自是不会看着好友毁一生。现在听到是一位寡妇,立时放下心来。放松的抿了口酒,笑道:“男婚女嫁的事情,她嫂子有什么不同意的?”

    江南地区风气开放。守节的寡妇有,但也可以不守。改嫁的事情并非没有。守节的寡妇,从社会地位一般分成两种情况。第一,就是贾府那样的世家。这是家族脸面,不允许改嫁的。

    第二,就是亡夫的家族逼迫。因为寡妇守节,朝廷表彰,会免掉合族的劳役。这对于农民来说很有吸引力。通常都是一村子的人逼迫一个弱女子。这里面有利益驱动。

    从个人的情况而言,也分很多类。比如:有子嗣的寡妇。像贾环的大嫂李纨就是这样的类型。有荣华富贵的因素,比如尤氏。贾珍死后,以贾府优越的生活环境,她自是不可能改嫁。有个人情感的因素,比如黛玉的姨娘裴姨娘。

    更多的是像林如海的那三房小妾,带着财产重新回到父母身边,然后再嫁。就像庞泽的恋人张白芙这样。当然,寡妇的再嫁,肯定没有初婚那么吃香。不过有丰厚嫁妆的妇人另说。

    庞泽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憋屈的道:“她嫌我是个穷秀才。所以,我想去沙抚台那里做事。”

    贾环哑然失笑。算是明白庞泽的选择的原因。有点急功近利啊!

    南京礼部侍郎的幕僚、学生这社会地位算不错了。但南京六部基本是养老衙门,权力有限。和手握大权的巡抚而言,不可同日。张家的扛鼎人物张总宪在朝廷中的份量都不及沙先生。

    庞泽大概是想着日后回来装个逼,压服张家那个女人,扬眉吐气,抱得美人归。毕竟,等待明年秋天的乡试结果,一个是时间太长,第二个是不确定性很大。

    见贾环发笑,庞泽不满的道:“子玉,你也笑我?娶寡妇又如何?我这辈子非白芙不娶。”在他的印象中,贾环是很沉稳的。所以,他才肯给贾环透漏更深的原因。

    贾环嘴角的笑容缓缓的扩大,道:“我是笑你有了爱情,智商下降啊。这件事哪里需要绕到沙先生那里去解决?张娘子的长兄是什么情况?”

    “应天府推官(正七品)。”

    “长嫂家里呢?”

    “南京守备司的副千总。”

    贾环禁不住微微一笑,“原来是武将的女儿,难怪你和她说不清楚。”

    见贾环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庞泽心里升起希望,又道:“子玉,你别看都是些佐贰官、武将,但全是地方上的实力派,再者又有张总宪的名头……”

    贾环笑呵呵的拿起酒壶给庞泽倒酒,“法子说白就是四个字:威逼利诱。我只问士元一句,是不是非张家娘子不娶?”

    以山长初来乍到,又是清贵至极的礼部官,即便是正三品的高官,压肯定是压不住张家。另外,估计庞泽也没有去给山长说过这事。山长来往都是大儒,未必没有办法。只是要费点周折,用几个人情。

    估计是娶寡妇,他说不出口吧。

    不过,贾环来自后世,对二婚的女子不会有什么歧视。日后还有专门离婚买房的。也没见谁说什么。

    而山长压不住,不代表他压不住。别忘了,贾家在金陵生活了多少年?就算是没落的勋贵世家,要搞定几个佐贰官、武将还不简单?就是贾环说的四个字:威逼利诱。

    庞泽用力的点头,“是!”

    贾环举杯,和他碰了一杯,笑道:“那行。我帮你搞定。保管你达成心愿。话说你和张娘子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发展的?”贾环确实有点好奇,就像是在学校里时好奇同班同学的恋爱史一样。

    庞泽听了贾环的话,本来是大喜过望,“嚯”的一下站起来。困扰了他一个春节的事情就这样简单的解决。以贾环的性子,说出来的话,必然有把握。他对此深信不疑。只是再听贾环打听细节,顿时丑脸上有点赫然、扭捏的表情,费劲的道:“偶遇。偶遇。”

    见庞泽这幅表情,贾环乐的笑起来,“不说也行。罚酒三杯。”

    “那还是喝酒吧!”见贾环没有刨根问底,庞泽心里松口气,自己也笑起来,爽快的倒酒,连干了三杯。以他和贾环的交情,自然不用说一个谢字。沉郁的情绪变的极为兴奋。

    第315章 选择、理想

    抑郁、愁闷的气氛随着庞泽的心情变化一扫而过。庞泽晃晃已经空下来的酒壶,极其狂放的拍着桌子叫道:“店家,上酒!”显然是心情大好。

    “来了。来了。”小店柜台里的掌柜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连忙应道,沽了酒过来。

    正在高谈阔论的几名士子给打断,顿时不满的道:“真是粗鲁。”

    “有辱斯文。”

    庞泽心情好,扫了一眼那几名士子,没有理会,拿着酒坛倒酒。

    贾环破例陪着再喝了一杯酒。他在饮酒上一向很节制。在很多酒宴上都只是浅尝辄止。

    贾环并不问庞泽,张娘子的情况。应天府的推官是谁,他只需要派钱槐回德润坊的贾府里问一声就知道。要打探张推官的底细也很简单。

    然而,贾环不问,庞泽自己几杯酒下肚,还是忍不住将话题转到张娘子身上,道:“腊月时有一天,我心情不好,她唱歌给我听。她心底很善良。”脸上有温柔的神情浮起。

    贾环嘴角憋着笑。他很清楚,庞泽在兴奋之下不可能不给他说张家娘子。

    那是一种担心别人知道又幸福外溢,不好意思说自己的恋爱历程又忍不住想说的心态。大抵类似于初恋中的高中生的心态。

    “噗——”几名谈论着的士子一口酒喷出来。一名二十多岁的士子低声笑道:“我受不了。”几人偷偷的笑。

    庞泽还沉浸在自己的爱情情绪中喝着酒。贾环微微皱眉。耳朵动了动,将那几名士子的谈话听在耳中。

    “天子裁撤南书房殊为不智。导致军机处独大。不利于制衡。”

    “罢黜李吴江更是。我前些日在苏州的紫阳书院听讲时,还听柳通判谈论起这件事。更说起此次盐法改革之事。完全是在与民争利。总商势大难制,盐价势必还要上涨。”

    “沙抚台以追缴盐课之利见宠于天子,其势比不能久。败坏朝纲。则朝廷官员人人向利,与民争利。”

    贾环实在听不下去了。简直是瞎说。江南风气开放,士子好议论政事。似乎这几位东林党人。他对东林党印象不佳。

    苏州柳通判只怕就是东林党的骨干成员原户部湖广清吏司主事(正六品)柳安宜。

    贾环看了看已经醉倒在酒桌上的庞泽,起身走到小店左侧六名士子坐着的八仙桌前,拱手一礼,道:“几位朋友请了。你们的想法,实在是幼稚可笑。”

    几名士子平白被笑话,而且又是一个少年郎,个个面露不悦之色。其中一人问道:“足下又是何人?我等朋友谈论,也愿意听一听你的高见。”

    贾环道:“在下北直隶贾环。盐商是否涨盐价,并不取决于是否推行盐商总商制。而是取决于官府对盐的供给。若是天下盐场出产日多,人人都吃得到盐,则盐价可下降。私盐泛滥的情况下,盐商涨价的余地有限。”

    “你是贾环?”几名书生脸色的表情变得愕然,都站起来。贾青松在金陵国子监读书的消息现在金陵城中的读书人都知道。一首“明月几时有”写尽中秋的词作。江南文风鼎盛,这样的才子即便不爽,该有的礼仪还得有。

    更关键的是,这位少年是科场前辈啊!他是举人。他们连秀才都不是。

    几名书生颇有点欲哭无泪的感觉,在小店里喝酒、说话,怎么就遇着这位呢?这原本算是可以吹嘘的一件事,偏偏他们几个现在正在被贾环教训。

    贾环点头,接着道:“你们夸大沙抚台的升官对制度的破坏,却不提几十万两白银,乃至现在正在清查拖欠最终可能得到数百万两白银对朝廷有利的作用。在下有一句话要送给几位朋友: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几名书生木讷、尴尬的道:“是。”

    贾环丢了一个“金句”出去,拱拱手告辞,和店家结了账,扶着庞泽出了酒店。

    几名书生对视一眼,苦笑着摇头,这还说什么,也散了伙。数日之后,这句金句便在金陵城中传开。贾环的名声又高了几分。

    ……

    ……

    时间过的飞快,很快就到了三月初。天气渐渐的暖和起来。贾环通过贾家在金陵的亲朋故旧向应天府张推官施压很顺利。

    应天府又称金陵府、南京。下辖上县、江宁、句容、溧阳、溧水、高淳、江浦、六合八县。

    按照国朝府的官职配制,推官排在第四,排在知府、同知、通判之后。正七品。属于佐贰官。南京中还有六部,都察院,兵备司,一个通判的地位大抵是在偏下的位置。

    南京兵备司最高的职位是南京守备。下面设有同守备、协同守备、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总、副千总(从五品)等。

    张推官妻子的娘家大抵便是这个地位。

    贾史王薛号称金陵四大家族,虽然没落了,但当贾府这座破旧的权力机器“咔咔”的运转起来后,碾压张推官这种地方小实力派并不是问题。更别说,贾家现在出了一位皇妃。亲朋故旧都很乐意帮忙。

    惊蛰过后,贾环就搞定张推官,帮庞泽下了二百两银子的聘礼,连婚书都拿到。只是婚姻大事,还得禀告父母。庞泽写信托人带回北直隶老家说明情况,意欲让山长代为主持婚礼。随后,庞泽会带新婚妻子返乡探亲。

    三月十四日下午,国子监中下学。贾环、庞泽、纪鸣、张承剑四人一起租了一首小船,在秦淮河上泛舟,春光融融之中,街道上可见踏春回城的车船。错身而过的几艘船头,几名小娘子花枝招展,莺啼燕语,洋溢着青春的活力,美丽无端。

    船家撑着船,船娘整治了几尾鱼汤,沽了黄酒。四人在船舱中边吃边聊。气氛热烈。

    张承剑胖乎乎的,春天的衣袍都给撑起来,举杯咂了一口酒,笑道:“士元这家伙给美色迷昏了头。转来转去,他还是得离开金陵一趟。明年的乡试,我倒是替你担忧。”

    庞泽的乡试要在北直隶考,这次新婚回乡后恐怕不会再千里迢迢的南下到金陵。应该是在闻道书院读书,然后明年八月应试。然而,书院现在教出来的弟子考生员概率很大。但是要说中举,还是有一定难度的。这是师资力量所决定的。

    庞泽哈哈大笑,在灯光中更显得喜气洋洋,“伯苗兄,话不是这么说的啊。小心我在书院的林先生面前告你一状。”

    “太得意了!”二月底从扬州回来的纪鸣笑着摇头。二十六岁的年纪,容貌普通,穿着玉色的士子衫。

    贾环就笑,“人生四大喜嘛!我们要理解。”

    庞泽给贾环敬了一杯酒,“子玉,大恩不言谢。我干了,你随意。”这件事确实要谢子玉。但自雍治九年救灾起,他心里就有数,子玉有命,他肯定会遵从的。这是一种信任。而现在这种信任中增添了恩情的因素。

    贾环笑道:“别。你只记得请我吃酒就行。”

    众人大笑。

    船在河中慢慢的流淌。星空如洗,仲春的气息弥漫在夜里。

    ……

    ……

    深夜里,贾环在微醺的春风之中,从武定桥上岸,在长随钱槐、胡小四的护卫下往家中走去。

    每一个人的选择不同。庞泽愿意为一个女子选择相守,放弃的是他三年一次的科场前途。

    贾环知道他不会。贾家悲催的结局就像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头,他只能向前走。而不是停下来休息,或者有任何躲避的心理。谨慎又小心,理智而坚强。

    要说他的理想,也不过是想过上悠闲、富裕、体面的生活,拥着娇妻美妾,舒服、轻松的过完一生。儒家的理想:兼济天下,他是没有兴趣的。

    然而,在此刻,这种梦想依旧如同虚幻的泡沫,可望而不可及。他的目标是在后年雍治十四年的春闱大比中名列前茅。

    国朝虽然没有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潜规则,但是翰林的前途依旧是非常好的,属于升官最快的一批人。而且,在京城做官,非常有利于他掌控贾府的大局。

    以山长的评价,他在去年就已经达到可以考中进士的标准。但是要想名列前茅,还得认真读书,练习八股,潜心用功。

    在三月中旬,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里,贾环的思绪飘飞。

    在这繁华的金陵城中,他是潜藏在人群中的一名读书人。有天下闻名的名声,有名妓争先求见的声望,却甘于寂寞、清冷。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宁静。杀机四伏的危局就在将来三四年间。

    能撑着,是有一位姑娘在皇宫中,用她最美好的青春,换来这烈火烹油般的荣华、富贵。撑开保护的羽翼。

    他必须保持清醒!

    ……

    ……

    在贾环读书的时候,朝廷追查历年拖欠亏空的活动也进入高潮。沙胜升任手握大权的淮扬巡抚确实刺激到一批官员。在江南,甄家进入到天子的视线中。

    据说在三月里,江南织造郎中甄应嘉日子过得很不好,焦头烂额。从甄家这条线延伸上去的是太子妃、太子,九皇子梁王。对皇位有想法的,又有哪些人呢?晋王?忠顺王?

    然而,这和贾环并没有什么关联。

    三月二十日,一阵春雨滋润着金陵城。天街小雨润如酥。上午时分,应天府通判张良哲慢悠悠的走出府衙,和一名老吏打着招呼。

    “张大人出去?这雨有些透呢。”

    “谁说不是?春耕农时,衙门里也没什么事情。我约了一个朋友见面。”

    张良哲的背影消失在府衙大门外时,一名小吏进了知府大老爷贾雨村的公房,找白师爷汇报情况,讨个好。

    张良哲出了府衙往府学而去。他和贾环约了在贡院街的知仁书坊见面。

    第316章 印书

    书坊,顾名思义,就是书店的意思。还可以叫书肆、书林、书堂、书棚、书铺。

    张良哲一路到知仁书坊所在的贡院街。在书店门口略等了一会,却不见贾环到来,正奇怪间,就见一名少年从书店出来,笑着道:“张大人这是在等谁?”

    张良哲回过身,看清少年的脸庞,很普通的容貌,略显青稚,但是气度沉稳,有着一种难言的沉静、稳重之感。身量中等。和他十几天前见面时差不多。

    脑子里不由的又想起妻子在家中愤愤不平的唠叨,“姓贾的有什么了不起,竟然敢这样逼迫我父兄。哼,哼……”

    “芙姐儿是给人做正妻,明媒正娶,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彩礼是你说多少人家给多少,还要如何?”

    张良哲心里苦笑一声,忙行了一礼,陪笑道:“原来三爷早来了。”作为一名举人出身的杂官,在金陵豪强贾府的环三爷面前,很难摆出官架子来。

    贾环笑了笑,和张良哲一起进了知仁书坊。

    年前他因为唐信然等同学对《书院讲义》评价很高,因而建议山长修订《书院讲义》,将之推广成为国子监的教材,尽收监生为“学术门徒”。

    年后,山长已经将《书院讲义》修订完成。原版的《书院讲义》涵盖的四书,诗经。书中对这些经典的解读一共包含有三个版本。第一是贾环的笔记为基础,第二是沙先生的治学,第三种是书院的讲郎、教授们的解读。

    这相当于是把三本教材放在了一起,对同一个道理,公式提供三种类似的解释,非常有益于加深学生的理解。书中,大量的运用了贾环所提供的标点符号,令人一目了然,不会误解、误读。

    而山长的修订版本,将这三种解读进行一次修订,使之符合他的理念,并将《诗经》放弃,改而注释《春秋》。山长本身就是以治《春秋》闻名。

    底稿现在就在贾环……的长随钱槐手里拿着的包裹中。

    这件事的难点有两个,第一,贾环要找“印刷厂”把书印书来。这年头,很多印书的书坊都是自家开的。主要是高官、大族家的。

    有三点好处,第一,给自己出版文集,散发给亲朋好友。第二,逢年过节,老人家生日,得刻印一些佛经道经捐赠给寺庙道观,这是积功德的好事。第三,给朋友借用。

    但,贾环要印两千多本,必须要找大的书坊印刷,最好是木字活字印刷。使用雕版印刷一个是速度慢,一个是耗费银钱太多。

    第二个难点,他要把《书院讲义》给到监生的手中。这无法使用行政命令推广。国子监的入学归礼部管。但和礼部不是相互管辖的关系。影响力主要还是靠个人魅力。山长并不打算和温祭酒聊聊这件事。有点出格。

    贾环自是有办法将书给到监生手中。这不是问题。难处在第一点上。没有大印刷厂。

    将国子监的监生们都变成认可山长的理学观点,是帮山长扩大影响力。好处嘛,自然是成为名儒。这是一个声望可以兑现的年代。名声属于硬通货。

    不过,再大的好处,都是一种潜在的收益。贾环并不着急。只是在读书的闲暇推动着这件事,让贾府的人帮忙留意着。否则,他真要着急着印书,通过萧幼安和扬州的大盐商汪鹤亭说一句,相信这位已经成为盐商总商的商人很乐意帮他。

    贾环前些时间帮庞泽压张推官,和此人有过几次接触,恰巧张家的族中就有经营书坊的人,而且规模比较大,所以,贾环今天约了张良哲一起来谈一谈。

    书店老板是个有些文气的中年人,姓张,三四十岁的年纪,笑呵呵的将两人迎到书店里的静室奉茶。

    张良哲道:“荣大哥,这位是贾府的环三爷,想要刊印两千本书籍,听我说你这里有这个能力,今日特意过来和你商量。”

    张员外刚才已经简单的和贾环聊过几句,这时又有族兄的作保,态度很客气,道:“环三爷的书有多少页,多少字?本店采用的木字活字印书,保证质量好,速度快,价格低。”

    贾环就笑,“多少页、多少字,我倒不知道,反正厚厚的一本。我拿给你看看吧。要印2千本,请张员外开个价格、时间出来。”

    经义文章,并不怕别人看了一遍就学去了。这不是故事书。

    贾环让外面候着的钱槐将书送进来,厚厚的一本书,约有几百页。张员外翻了翻,估摸了一下,道:“约莫一个月的时间,收环三爷一个成本价,三千两银子。”

    单价一两五钱银子一本。

    贾环顿时就皱起眉头,他虽说知道书籍这个行业很贵,但是还没这个心理准备。他原本预估只垫付1千两银子的。他南下江南,带了五千两银子,现在花的只剩3800两左右。要拿出三千两银子印书,经济压力很大。

    他家里还要养二十口人呢。这才雍治十二年三月下旬。他要到明年年底才会启程回京城。

    张推官只做了一个介绍,就自顾的喝着茶。

    张员外在生意场上历练多年,察言观色,道:“贾三爷,这个价钱很公道的。我除开支付工人师傅们的工钱,一分银子都不赚。”

    贾环久在商场上打滚,他当然不信这话,做生意嘛,你得让人家有赚头,才能有来有往。

    想了想,贾环道:“如果我把书放在张员外的店中销售,张员外愿意给我一个什么样的分成价格?”

    书印出来,自然是要卖的。他才不会傻乎乎的免费派送给国子监的监生啊。免费东西有几个人会珍惜?

    张员外捻着胡须沉吟了一会,随后道:“贾三爷,你的书放在书店里销售,我分文不取,就当交你这个朋友。日后若是有生意,还望你照顾小店。”

    贾环点点头,受了这个人情,道:“这本书我当算卖一两银子一本。若是卖得贵了,监生们不见得有银子买。若是卖不完,还要劳烦张老板帮我清货。”

    这是赔本赚吆喝。但是能用银子买名声,估计排队的人会从金陵城内排到城外去。

    张员外爽快的道:“这没问题。”他又不出成本,帮忙清货只是顺手人情。他这样的大书坊,下面当然还有分销商。

    贾环又道:“如果我请来国子监里的排版师傅,时间上能不能快一点。”

    张员外欣然的道:“贾三爷要是有这样的门道,自然是快得多。国子监里的排版师傅在金陵城内都是数一数二。他们经常要印刷考卷,很熟练。我预计可以在十五天内完成。”

    贾环心里便有了底,接下来又谈了若干细节,中午一起在酒楼里吃过酒,这才返回国子监中。

    刚进太学门就发现国子监中一片冷寂,肃然,氛围很不对头。贾环进了学舍问身边的同学怎么回事?

    “率性堂的一名老监生因为无法肄业,上吊死了。唉,吾辈读书十几年,所谓何事来?”

    第317章 力所能及的帮助

    这个消息对贾环来说有点震撼。微微愣神。沉默的坐在学舍的条凳上。他没想到国子监中冷肃的氛围竟然是这个原因。

    上辈子也在大学里看过研究生跳楼后的惨象,脑浆、鲜血流了一地,令人唏嘘不已。

    一个人,不仅是为自己活着,还为父母,兄弟姐妹。这是责任。父母含辛茹苦的养你二十几年难道是为了最后一跳么?

    自杀是逃避的懦夫行为。以贾环的性格,很不喜欢这种行为。基督教都禁止自杀。然而,人死为大,任何批评和质疑都是不合时宜的。只能说,警示后人。

    和贾环说话的同学道:“我等准备在明日到南京六部去请愿。贾同学名满天下,登高一呼,必定应者云集。不知道贾同学愿不愿意当领头人。”

    这话说出来,学舍里近十名同学都竖起耳朵,不少人的目光落在贾环身上。

    贾环摇摇头,“我没有兴趣。”开什么玩笑。连个目标都没有,就跑去请愿,能有什么结果?韩秀才都能组织800人的监生,以他的能力拉出1600人没有问题。但他没兴趣去当这种街头运动的领袖。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

    “哼。”

    “贾同学真是冷血。”

    “也是,他已经是举人,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学舍中的监生们看贾环的目光变得不屑、冷淡。去年年底唐信然等人都已经升了一个学堂,只有贾环还留在正义堂中读书。身边的同学早就换了一些,剩下也多半都是不熟悉的人。

    贾环脸色平静。以他的心性,自然不可能给别人说几句,就改变决定。

    这时,学舍外正义堂东班的汪学正进来,“贾子玉,祭酒大人请你过去。”

    学正是正九品的杂官。和祭酒、司业、监丞只是地位相差巨大。比五经博士、助教也不如。温祭酒叫贾环过去,汪学正自是尽心尽力过来跑腿。

    刚才还群情汹涌指责贾环“冷血”的几名监生们,看到汪学正过来叫贾环,顿时偃旗息鼓。

    “嗯。”贾环起身,眼神淡淡的扫过众同学的脸,跟着汪学正离开了学舍。

    ……

    ……

    国子监正中彝伦堂东厢房温祭酒的公房中,温祭酒、宋司业、路监丞、礼部侍郎张安博三人坐在椅子中。张承剑、纪鸣两人随侍在一旁。

    众人正在商议刘姓监生上吊自杀的事情。

    今天上午张安博到国子监中讲学。中午在温祭酒的招待下一起去吃饭,中途给人叫回来,告知一名老监生因为无法肄业,留下绝笔自杀。

    温祭酒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形消瘦,此时极其气愤的道:“国子监肄业考试,自前明时起就是如此。他自杀给谁看?写上‘不公’又能如何?”

    宋司业沉默不语。在温祭酒的任上出了人命官司,他正在谋求升迁,岂能不发怒?其实,自从监生选官时常不得之后,国子监就成了火药桶。隔三岔五的就要闹一闹。去年京城中国子监不是还死了好些个监生吗?

    张安博也是叹口气,道:“不管如何,不该自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轻弃?”

    路监丞揣摩了下温祭酒的意思,道:“温大人,既然是自杀,又有绝笔,早日送到义庄里去。下午就贴了告示,好安定学校中的人心。”

    温祭酒点点头,没说话。

    宋司业道:“温大人,恐怕一封告示难以安定监生们的心。还是找几名有威望的监生来告知学校的安排。由他们来安抚人心。”

    一名学官就要出去。张安博此时插了一句,对温祭酒道:“可以将我那名弟子也喊来。”

    贾环进国子监,张安博自是给温祭酒打过招呼。温祭酒知道贾环的名声,便道:“也好。让张侍郎见笑了。”

    张安博摆摆手,示意无妨。

    下午是上课时间,监生们都在学堂之中。约一盏茶的功夫,算上贾环一起五名监生便给叫到温祭酒的公房之中。路监丞将处理办法刘监生的方案说了一遍,道:“尔等回去后向同学好好解释。务必以读书为重。”

    为首的一名高大监生,看起来约三十多岁的年纪,拱手道:“是。我等定会尽力劝说、安抚同学。”

    温祭酒满意的点点头。

    贾环心里叹口气,上前一步,行了一礼,这才开口道:“祭酒大人,我方才来的时候,几名同窗都说明日要去六部前游行请愿。恐怕简单的安抚无法安定人心。”

    公房中所有人的目光立即都落到贾环的身上,各自寻思。气氛微微有些紧张起来。监生们结队去游行,对学校来说又是一次丑闻。

    那名高高大大的罗监生立即怒目瞪着贾环。他们这几名监生当然知道这个消息,打算回去劝说同学们取消这个计划,没想到贾环在这时竟然抛出来。这不是意味着他们在隐瞒吗?

    温祭酒、路监丞都是脸色不悦的看着贾环。莫非你小子不打算尽力?

    张安博还没有开口为学生说话。和贾环私交不错的宋司业道:“子玉有什么好的想法吗?”

    贾环诚恳的道:“几位大人,学校可以重新再增加一次面对所有监生的考试。并且计入学分。该升堂的升堂,该肄业的肄业。若是还考不过,就不能怪学校的规矩了。”

    说白了,就是安排补考。要是补考还挂科,不能毕业,那真不能怪学校了。

    房内顿时安静下来。气氛又有些变化。不少人看贾环的眼色就变得不同。这个主意似乎很可行。

    张承剑和纪鸣两人面带这笑容。对贾环的谋略他们是很信任的。果不其然。这比强压学生要好的多。

    张安博笑着点头,满意的喝着茶。他叫贾环过来不就是解决问题的吗?

    宋司业则是微愣,随意笑起来。好主意。他看向温祭酒。

    一旁的路监丞脸色也缓和下来。若是一般的监生出个比他好的主意,他肯定很不满。但是贾环是张侍郎的弟子,能出个好主意,他自是觉得此子很有前途。

    温祭酒沉吟了片刻,不悦的脸色早就消失,赞赏的看了贾环一会,对张安博笑道:“张侍郎,你这位弟子了不起啊!果然是才能卓异。好,就这么办。”

    温祭酒决定下来。公房中的气氛顿时都松下来。在座的都是长期在教育战线工作的人,一听贾环的方案就知道可行度很高。

    不过,刚才还在瞪贾环的罗监生几人就尴尬了。出了门后,在彝伦堂的走廊上还一个劲的向贾环赔罪。不说贾环的诗词才名,刚才可是听的清清楚楚,这位是礼部侍郎的弟子。

    贾环道:“诸位不必向我道歉。还是尽早回去安抚诸位同窗是正事。以后我在国子监中,未必没有求不到诸位的地位,到时候诸位同学不要拒绝就是。”

    罗监生几人这才放心的告辞离开,往学堂中走去。

    贾环抿抿嘴,往校外走去。

    他今天提供意见并非是为了出风头。而是刘监生的自杀让他心里有些触动。他不是一个冷血的人。愿意帮即将肄业的苦逼监生们争取一点权益。比如:毕业增加一次补考的机会。

    ……

    ……

    三月二十日下午,国子监中传去二十六日即将再补考一次的消息,将义愤填膺让准备在第二天出门发泄情绪的监生们的狂热、不满给排解掉。

    当天下午五点许,彝伦堂的露台下面就贴出告示。随即,整个国子监中进入苦读状态。对于普通的监生而言,这是拿学分升级的机会。而对率性堂中面临着肄业的监生,这同样是增加肄业可能的机会。

    肄业监生和监生享受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肄业监生等同于举人出身。

    二十三日上午,贾环拿着知仁书坊加班加点刊印出来的《书院讲义》给唐信然、乐监生、罗监生几人,让他们帮忙推广这本教辅资料。一两银子一本,贡院街的知仁书坊有售。只有一百本,售完就要等十几天以后。

    二十四日,贾环在家中读书时,得到知仁书坊老板派人送来的信:销售火爆,一天之内100本印刷出来的《书院讲义》全部售完。听说连应天府府学的士子都过来询问。因而建议贾环提高售价减少亏损。

    “不必了。以1两银子1本销售。”贾环提笔回了信,派长随去传话。而坐负手在书房的窗边看着庭院中的梨花。

    我能帮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泄露考题的事情贾环肯定不会做。但是加钱让知仁书坊赶着印刷了一百本《书院讲义》这种教辅材料,对监生们在二十六日的考试会有益处。

    大学时,多少人在考前通宵突击复习。只要监生们有决心,加上原有的底子,这本教辅书还是可以起到一些帮助的作用。

    另外,这一百本加印的书院讲义,客观上也起到饥饿营销,广而告之的作用。

    至于不加价销售,这是因为贾环要推广山长的学说,让士子能买得起,才有利于传播。加价并非是一个好主意。虽然他肯定是要承受亏损。

    他得考虑赚点银子的事宜了。别他在江南2年,身上的银子不够花啊!

    贾环失笑的叹口气。就见庭院中,黛玉的倩影从廊柱后转出来,带着紫鹃、雪雁,手拿团扇,在温暖的春光中言笑晏晏,显然是心情极佳。

    贾环微微一笑,从书房的窗口回到书桌前。他大约过两天带黛玉去报恩寺上香。本来是过年时就说好的。

    第318章 三月下旬

    监生郎浩今年三十四岁,浙江严州府上,生员功名,自觉此身科举无望,想要求一个监生头衔。雍治十二年以贡生的形式进入南京国子监中就读。

    三月二十七日上午,国子监中增加的大考过后,学校之中又是一片放松、忐忑混合的考后迹象。

    郎浩在正义堂东班第三房中和七八名同学聊天。当然,正式的名目叫做“聚讲”。本房的名人贾环这几天都不在学校。听说他不参加考试。

    上午九点半左右,一群高级学堂的监生突然的到学堂中来,约有十几人。郎浩等人都有些傻眼,这什么情况?

    为首的是一名个子高高的监生,眼神酷酷的扫了一遍,微微抬着下巴问道:“那一位是郎浩郎同学?”来的是监生里面颇有人望的罗监生。

    郎浩走出一步,“我就是。不知道这位同学来此有何贵干?”

    罗监生冷哼一声,走上前两步,将郎浩的衣领给拎着,“嘿,有何贵干?我是来警告你的。听说你们房里前些天骂贾同学?有这么回事?”

    读书人向来都是输人不输阵。郎浩虽然看上去打不过罗监生,但还是点头:“是有如何?我等邀请他领头第二天一起去游行为刘前辈讨一个公道。他却一口拒绝。”

    跟着来的唐信然插口讥笑道:“你叫贾兄领头,他就要领头吗?为刘前辈讨一个公道?说的轻松,看热闹不嫌事大吧?近日为何不见你们去六部衙门闹事?”

    第三房的一名同学不忿的道:“这位同学说话好不讲道理。近日要考试,我等自然是认真温书,求一个好成绩。”

    罗监生丢开郎浩,走到说话的监生面前,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你说的考试,就是贾同学争在温祭酒面前取来的。你们这些袖手空谈之辈!”

    本来被高级学堂监生欺负感到气愤的第三房的九名监生顿时都哑口无言。读书人还是要点脸。不能享受了好处,还很无耻的说,我没有要你给我好处。

    郎浩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罗监生带人来闹事,东班其他几房的监生们都挤过来看热闹。这时顿时都发出一阵哗然之声,原来还有如此内幕。

    罗监生趁机道:“诸位同学,在下有一言不吐不快。贾同学年少,却是天下闻名的才子,与我等同学一场,也是缘分。岂能任由新来的同学污蔑他。在下把话撂在这里,谁和贾同学过不出去,就是和我过不去。”

    他借着这次考试升了一级,升为最高级率性堂的监生。本来是打算读两年书就顶着监生的名头回乡。没想到还有肄业的可能。

    罗监生在国子监中也是有朋党的,顿时一片叫好声,“罗同学仗义!”

    但国子监中也有何罗监生不对付的人,人群中有叫道:“罗同学说的好听,若是陈四公子那帮监生再为难贾同学,你是否会挺身而出呢?”

    罗监生翻个白眼,反唇相讥,“他们要是不怕日后在秦淮河上给人嘲笑智商,尽管去找贾同学的麻烦。”

    “哈哈。”这话说的学堂之中一阵哄笑之声。随即众监生纷纷散去。

    郎浩几人还是懵逼状态,没有回过味来。也就是说,贾环日后是国子监的学霸,惹不得。

    贾环倒是没有料到罗监生等人会帮他出头。他只是想安安静静的读书,很低调。但罗监生闹了这么一出,他在监生中的地位直线上升。直抵一线监生领袖的地位。

    废话,能说服温祭酒的监生,说没后台谁信啊?何况贾同学名满天下,又是举人。

    几名心思活络的班长还找唐信然、乐监生问问贾环的情况。看看有没有机会一起去喝几杯。

    ……

    ……

    国子监中一名老监生上吊自杀,最终以增加了一场大考而结束,平息了2000多名监生的愤怒。但依旧有老问题困扰着管理的衙门:只要国子监监生的毕业人数依旧很少,只要就业前景依旧很差,国子监的监生们迟早还是要闹事。

    这是一个群体的愤怒。

    二十七日下午,南京礼部、都察院、国子监的堂官们聚在一起商议了一番,毫无所得。

    太阳西下。张安博、张承剑、纪鸣一行人带着几名仆人从礼部出来,在中和桥坐船顺着秦淮河而下回家。庞泽现在自是焦急的等待父母的回信。同时给他的未婚妻写信叙说相思之情。在结婚之前,按照礼仪两人不能见面。

    夕阳的倒影在河水中荡漾。张安博轻叹口气,“国子监中积弊很多,沉疴难消。必须要改制才行。”

    张承剑道:“父亲,监生肄业之后亦没有出路。怎么改都难。现在科举是正途。”监生的问题,难在肄业,难在肄业之后没有前途。选官等十年都有可能选不上。

    纪鸣赞同的点点头。

    张安博悠悠的叹口气。他又何尝不清楚呢?但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的。他计划先提升国子监的监生学术水平。可能这需要和温祭酒谈谈。

    ……

    ……

    金黄色的夕阳之中,大平坊甄府被照射出一片片阴影。门口依旧是门庭若市。官员、士绅、商人排着队求见。

    但如果有长期蹲点在甄家门口的人就会发现,自雍治十一年秋冬,朝廷宣布清查历年亏空账目以来,甄府这里拜访的人数就少了一些。而进入雍治十二年,春节时拜访甄府的人就少了二成。进入三月份以来,这个人数又少了三成。

    消息灵敏的人都嗅出了一点不同的意味。

    甄家的后院里,甄应嘉在书房中焦虑的来回踱着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在书房外响起。就见长子甄礼快步走进来。甄应嘉忙问道:“贾家的蔷哥儿到哪里了?”

    贾府的大姑娘贾元春晋位贤德妃,从声势上来说,贾府是超过甄府了。太子妃终究还不是六宫之主。和皇妃比不了。天子春秋鼎盛,少说还有二十年的时间。

    甄家在江南织造郎中任上因为接驾四次(太上皇),亏空了数百万两白银。当今天子如果要查,甄家怕是难逃一劫。甄家需要贾妃帮忙说句话。

    贾家的贾蔷奉命南下苏州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为营建贾妃省亲别墅。因甄家收着贾家五万两银子,贾家打算先支取三万。已经打发下人提前来说了一声。好让甄家有时间准备银子。

    甄礼道:“儿子问过了,差不多快到扬州。没几日就到。”

    甄应嘉点点头。他早就派人去京中给贾政送信。但是一直没有消息回来。贾蔷身上很有可能带着贾政的回信。至少能知道贾府的态度如何。

    甄礼欲言又止。其实金陵城中还有一位贾家子弟,份量只怕比贾蔷还重。贾环毕竟是贾政的儿子。庶子也是儿子。

    如果贾蔷哪里得不到好消息,只怕他还得放低身段去和贾环结交。想着这事让他心里很有点不舒服。

    只要能说服贾环,说服贾政应该难度不大。只是,从上次郑家的情况来看,想要说服贾环,难度很大。那是一个很有主意的少年。

    ……

    ……

    距离金陵千里之外的荣国府中,贾赦、贾琏、贾蓉、单大良、林之孝、李华、刘伟几人聚在贾赦的外书房中商量筹建省亲别墅的事宜。

    贾赦带着老花镜,目光有点阴鸷的看着八仙桌上铺设的样式图。他心情不大好。儿子贾琏才带回来一百万两白银,修一个省亲别墅勉勉强强。搞得不好贾府公中还要贴钱进去。

    想着贾环手中至少有林如海给的数十万两白银,他糟心的很。可惜贾环远在江南,他无法分一杯羹。

    贾蓉一副俊俏小生的模样,笑着听贾琏讲解。

    他在想他的心思。秦可卿的父亲秦业去年冬天气死了。因为他儿子秦钟和尼姑智能偷情。

    贾政对俗务一概不管,只听结果。所以今晚便不再这里。

    贾琏并没有留意到贾赦、贾蓉走神,和宁荣两府的四大管家商量着怎么办理各项事务。

    省亲别墅由贾政的门客山子野总体设计。东起宁国府的后花园,西至荣国府贾赦的住处,北至梨香院。一共三里半大。台阁楼榭,山石水塘俱有,设计的极其精彩。

    但是花销不小。成本预估得一百万两。

    本来冬天就要派贾蔷启程去苏州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结果乱哄哄的到今年二月份才议定让贾蔷南下。

    ……

    ……

    贾母上房处,灯火通明。贾元春封贤德妃令贾府上下喜气洋洋,即便是已经过了几个月,横跨一个春节,贾府之中还是喜气一片,仆人们走在外面都是挺起胸膛。

    贾宝玉从贾母处出来,路过林黛玉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漆黑一片,禁不住幽幽的叹口气,脸上就有泪水落下来。

    “不知道林妹妹在金陵过的怎么样?蔷哥儿是否到了金陵,有没有把我的话带到。”

    宝玉心里默默的想着。

    身边跟着媚人、茜雪见宝玉突然哭起来,顿时慌了神。媚人轻声问道:“二爷,你怎么哭了?”

    宝玉道:“环老三那个人醉心功名利禄,百事不管。林妹妹身子又弱,吃药、吃饭、喝水,时时都要注意。他哪里照顾的周全?我恨不得自己去金陵。”

    媚人和茜雪两人对视一眼。得,二爷又发呆了。

    去年冬月大姑娘封妃,人人得意,他自不在意,念叨林姑娘不回来。前些日去探望好友秦钟回来,也是这幅模样。

    ……

    ……

    然而,黛玉在金陵的生活,不是大脸宝一个宅男能想象的。

    三月二十八日上午,贾环、黛玉、裴姨娘、晴雯、如意、紫鹃、袭人一行乔装后,步行前往金陵南城的名胜大报恩寺上香。

    沿途所见是大都会的繁华盛景。人声鼎沸,百业兴旺。社会百态如同一幅舒展的画卷在众人眼前展开。宛若千古名画清明上河图。

    第319章 观音殿前

    大报恩寺位于金陵南城。出府城墙的聚宝门沿米行大街而行数百米就是。

    贾环一行人若是走水路也很便捷。自武定桥上船,顺秦淮河而下至大功桥、镇淮桥下船,即可出聚宝门。还可以沿河而上,出东水关往经护城河至聚宝门外。

    不过,黛玉难得出一次门,贾环当然是带她走金陵城中繁华的街肆。感受着金陵繁荣、文明、社会百态。

    热闹的环境,有助于驱除心灵深处的孤独。贾环心里清楚,别看黛玉最近时常心情不错,但内心里的那份独孤不会少。

    一行人出安和街,沿金陵城主干道之一的花市大街、南门大街直行。黛玉、裴姨娘都是女伴男装。五名丫鬟跟在身边。就仿佛是春日出行的公子带着随身的丫鬟出游。

    贾环看看女扮男装的黛玉、裴姨娘,微微一笑。黛玉穿着一身精美的浅灰色长衫。画了妆,遮掩她精致美丽的容颜,不过依旧有灵性流泻出来。

    裴姨娘二十一岁的年纪,身姿修长,穿着白色的士子衫,容颜秀丽。即便是女扮男装,但只要仔细看两眼:颀长洁白的颈脖、胸口微凸的峰峦,就知道她是女子。

    一行人中数裴姨娘和晴雯最为惹人注目。倒是最美丽的黛玉被隐藏在人群中。

    一路轻松、愉快的说笑、闲聊着,出聚宝门到大报恩寺。

    大报恩寺是明成祖朱棣为纪念明太祖朱元璋和马皇后而建。自永乐十年开始修建,历时19年,耗费约250万两白银。

    大报恩寺中的琉璃宝塔被誉为中世界七大奇迹。白天似金轮耸云,夜间似华灯耀月。自建成之日起就点燃长明塔灯140盏,每天耗油64斤,金碧辉煌,昼夜通明。

    寺院规模宏大,有殿阁30多座、僧院148间、廊房118间、经房38间。分南北两区。主要的宗教建筑都在北区。

    贾环一行人顺着并不算密集的人流沿中轴线步入山门(金刚殿),顺次往香水河桥等知名的景点中游玩。

    今天并非佛教的节日,也不是庙会的日期。寺中虽然有些香客来往,但并不显得密集。

    在一处佛殿的门口,贾环在卖香的和尚手里买了香,分给大家,依次上香。

    贾环并不信宗教。烧香不过去顺大流,免得不合群而已。佛殿中带着悠悠的禅音,空旷寂静。看着跪在蒲团上的裴姨娘和黛玉两人神情平静、肃穆。贾环心中倒是想起远在京城的赵姨娘来。他不相信宗教,但也不会阻止别人去相信。就比如他没有阻止赵姨娘去信佛,很多时候,有一个精神寄托并非坏事。

    按照大报恩寺里和尚的说法,在这里烧了一炷香,最好还要去隔壁的观音殿中再上一炷香。

    对这种简单、粗暴的景区营销手段,贾环笑而不语,听一听就算了。不过,见黛玉、裴姨娘、晴雯几人都是很想去,便带着众人一起往右手边的屋舍而去。过了一个殿门,就见一处小院落中汇聚约二三十人。

    另有一个小轿停在院落中。等候的众人各个表情气愤。但在周边几名衙役的水火棍前敢怒不敢言。显然是有权贵的女眷在此上香。

    见这样的情况,裴姨娘迟疑了下,她不想出来一趟给贾环惹麻烦,轻声道:“三爷,要不算了。我们去别的宝殿里看看。”

    贾环笑着点头,扭头却见身边的黛玉和晴雯愿意等一等的样子,问道:“林妹妹的意思呢?”

    黛玉有点犹豫。她想接着上一炷香。她刚才在为死去的父亲、母亲、弟弟祈福。

    贾环明白了,笑一笑,道:“我问问情况吧!”

    贾环让几人等在院子门口边,迈步走进去。几名衙役看过来。但没管贾环。贾环和院中的一名读书人模样的男子交谈几句,问道:“兄台,不知道此地怎么回事?”

    “还能什么事?知府大人和他的小妾在里头上香。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哼。”那名男子纷纷不平地说道,扫了一眼裴姨娘等人所在的地方,再看看贾环的身高、装饰,显然已行过冠礼,就劝道:“足下想必也是带着娇妻美婢前来上香,还是在等等吧。”

    贾环心里无语。竟然将秀外慧中的裴姨娘误会成他的娇妻。他的娇妻在京城呢。美婢倒是真的。不过,贾环自是不会和外人解释什么。没有这个必要。拱手道:“谢兄台了。”

    说着话,走到甬道正中,对着佛堂中朗声道:“听闻贾太守政清刑简,颇具才干,素有清誉。今日得见,原来名不副实。”

    金陵城内能有哪个知府?国朝的正印官是不允许擅离辖地的。里头就是贾雨村。作为贾府子弟,贾环自不可能对贾雨村退避三舍。贾雨村能起复,靠的是贾政、王子腾。这个二五仔在朝堂中的靠山就是王子腾。

    太守就是知府的别称。

    贾环明显是在讥讽知府。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这少年郎有胆子啊!刚才还在劝贾环的士子有点傻眼。他是本地人,对贾知府什么尿性还不清楚?崖岸自高,威福自用。

    裴姨娘秀丽的脸蛋上泛着轻微的粉红,她们几人站着不远,自是听到刚才“娇妻”的说词。此时又见贾环突然出声挑衅知府,顿时大吃一惊,担心起来。

    黛玉愕然的张张粉润的嘴唇。她没想到贾环会采取如此激烈的态度、手段。讽刺权贵,说的轻松,并非是好玩的。

    为首的一名胖衙役顿时大怒,将手中的水火棍顿在地上,“咚咚”作响,逼上前两步,恐吓道:“哪里来的小子?在此胡言乱语?还不快滚出去?”要不是看这少年穿着士子衫,他让属下将之拿下。知府大人和爱妾在里面上香。他岂敢不尽心?

    贾环没兴趣和衙役打口水仗,看了胖衙役一眼,淡淡的道:“在下是举人。”

    “……”胖衙役狐疑的上下看着贾环,但是,脚步悄悄的往后挪了两步,气势全无。别说举人老爷,就是金陵府的秀才相公,他要是敢碰一下,回头知府大人就会将他开革。

    “啊……”人群中一阵惊呼声。这才知道这少年为何如此有底气。原来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举人见官不跪。这个官是所有的官。而秀才见官不拜,指的是县官。举人享受着各种特权,帖子递到府衙里面去,知府也会看看。

    人群之中,一道美目扫过贾环的脸庞。

    这时,观音殿中出来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穿着青色的便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剑眉星眼、直鼻权腮,颇具威严。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出来的便是知府本人。

    贾雨村目光落在贾环身上,眼神冷冽,“小友为何说本官名不副实?”这小子今天不说出个子卯来,看他如何炮制。

    “咦……”黛玉掩嘴轻呼,和裴姨娘对视了一眼,难掩震惊。她和裴姨娘都认出来,这位贾知府就是她昔日的塾师贾雨村。有一份师生情分在。黛玉走前步,想要出声为贾环解围。毕竟,事情因她而起。

    裴姨娘忙拉住黛玉,“玉儿,等会。”

    虽说江南风气开放,女子在街面上行走亦无不可。但女子若是当街和人争辩,也非常不妥。而且贾知府是官员,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丢面子,要求情也得在事后。

    不过,她心中亦隐隐对贾环有些把握,只是不大敢确定。他是一个性情沉稳的人。不会贸然的挑衅知府。再者,他应该有些人脉。毕竟是读书人。他也是贾府子弟,贾府有一位皇妃,不看僧面看佛面,应该有回旋的余地。

    晴雯、如意、紫鹃、袭人、沫儿几人都是有些紧张,看着场中的局面。贾雨村那扑面而来的官威给人很大的压力。

    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

    贾环懒得和贾雨村啰嗦,干净利落的拱手一礼,“学生北直隶贾环,见过贾太守。”

    贾雨村脸皮顿时抽了一下。用一句网络用语来形容:十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他是真准备教训下眼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少年,但谁知道竟然是他的恩主的外甥,贾府的庶子。他要是敢教训贾环的话,说不定过段时间,事情就会传到王统制耳朵里去。

    这个脸他得丢。

    贾雨村瞬间就有了决断,脸上浮起一抹不打算太僵硬的笑容,“原来是贾小友。本官家眷已经上过香了,正要离开。贾小友,这边请。”

    贾环点点头,“嗯。”走到黛玉、裴姨娘、晴雯几人面前,安排道:“你们先去上香吧。我和贾太守去那边聊几句。”

    他把占着坑位的贾雨村给赶走,这个队,自然是插的心安理得。

    贾环和贾雨村到一旁的静室中叙茶说话。片刻之后,一名女子带着帷帽出来,上了轿子,带着衙役们离开。小院之中一阵沸腾之声。贾知府竟然服软了。

    钱槐、胡小四几人立即抬头挺胸,护着黛玉、晴雯、裴姨娘率先进入到观音殿中上香。

    第320章 此人天性凉薄

    大报恩寺中占地广阔,屋舍众多。观音殿院落后的一处安静的禅室中,沙弥上了茶水,贾环和贾雨村相对而坐。

    贾雨村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头戴四方平定巾,穿着精美的蓝色直裰,标准的读书人装束。容貌普通,中等身材。目光平静,英姿勃勃。

    贾环天下闻名,在扬州写出惊世之作、传世名篇。他作为金陵知府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作为贾家的门生,他理该早就和贾环见面。但是,贾环阻拦的他仕途,他并不喜欢这个少年。

    在雍治七年上京携学生林黛玉去往贾府时,他与贾环并没有交集。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他确实没有料到贾府那样的公侯世家,腐化、堕落,竟然又出了一个这样惊才绝艳的读书人。

    贾环平静的喝着茶。其实,他现在应该说几句缓和气氛的话。毕竟刚才落了贾雨村的面子。但贾环对贾雨村印象极其不佳,没有兴趣和贾雨村结交。

    在内心之中,贾环倒是很希望能在这次金陵之行中“打掉”贾雨村。免得日后被这个衰仔反咬一口。

    当然,一个正三品的知府,不是那么好摆弄的。难度非常大。就像贾环现在还没有接管贾府的内外大权,想要和甄家划清界限就非常难。

    时间啊!

    贾环心中悠悠的叹口气。还得等会试之后成了进士,才具备资格接管贾府内外的权力。

    贾雨村笑了笑,先开口道:“早就听说子玉在金陵读书,只是本官公务繁忙,无缘一见。不想今日在此偶遇。不知道,子玉最近可有什么佳作以飨耳目?明月几时有一出,中秋无词啊!”

    贾环虚与委蛇的微笑道:“近日读书无心诗词。只偶得了一句,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这是与《桃花扇》齐名的《长生殿》中的名句。当然,与白居易的传世名篇《长恨歌》中也就差了一个字。

    贾雨村微笑着捻须,“若是有上下句,定是佳作。”

    贾环笑一笑。

    ……

    ……

    结束和贾雨村虚伪无聊的谈话,两人也没有说再见和拜访的话,就此道别。

    贾环从静室出来后,沿着走廊回到观音殿前,只有胡小四在这里等着。黛玉、裴姨娘等人不见踪影。

    胡小四道:“三爷,这里香客众多。林姑娘她们去了后面的大殿游览。留我在这里等着。”

    “哦。”

    贾环点点头,明白过来。上香是依次上香。就凭刚才的事情,黛玉她们等在这里等于是要给围观。

    精美的寺庙之中,香客众多。穿着各色衣衫的和尚也是随处可见。贾环在后面的伽蓝殿中与黛玉几人汇合。在佛堂中走马观花的看着佛像、佛画,兼顾着聊天。

    晴雯身姿苗条,灵巧妩媚,外面罩着葱绿色的掐牙背心。丫鬟装束,笑嘻嘻地问道:“三爷,没事吧?”她很聪明,一见那个知府将殿里上香的位置让出来就知道三爷占了上风。

    清秀的小姑娘如意关心的看过来。

    贾环微笑着道:“贾知府是我们贾府的门生。能有什么事?”

    裴姨娘松口气,“原来如此。”既然是贾府的门生,贾环这么做就没有任何的后遗症。

    紫鹃轻笑道:“三爷,我们姑娘还担心着呢。你只说问问情况,怎么就直接扬声讽刺那知府啊?”

    贾环就笑,“我有把握的。”又对黛玉点点头,“林妹妹,没事了。”黛玉一些小的要求,他还是会尽力去满足。他是黛玉的监护人嘛。有要求也正常,不是所有的姑娘都是宝姐姐那样的性情啊!

    黛玉细声道:“环兄弟,贾知府是我原来在扬州的塾师。几年前带我一起到京城。”

    贾环失笑着摆摆手,“林妹妹,贾雨村天性凉薄,再也不见才是最好的。”图样图森破的小姑娘啊!林妹妹聪明归聪明,这种人情世故,她未必懂多少。

    晴雯、紫鹃等四个大丫鬟都是轻笑。哪有“再见”是“再也不见”的解释啊?

    裴姨娘若有所思的点头,认可贾环的观点。

    黛玉微愣了下,一双美丽的明眸看着贾环,微微有些不解。她印象中的老师不是这样的人。

    明亮的如同星辰的美眸看过来,明艳动人,又带着纯真的迷惑、询问,贾环心中都禁不住泛起些微妙的情绪来。他现在有点信红楼梦中描写黛玉的美丽的一句话了。

    红楼原书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里面有一句: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这句话,是将黛玉的美丽说到了十分。而时间线就是一年之后:红楼十三年,黛玉十二岁时。

    贾环现在已经感受到这种魅力如同“小荷才露尖尖角”般的流泻出来,美丽的炫目,解释道:“林妹妹,林姑父推荐贾雨村到京城中给我父亲。再由我父亲通过舅舅运作,起复为正三品的金陵知府。这份恩德,林姑父的葬礼,他是要派人去吊唁的。而当时,金陵并没有人到扬州。”

    这就是儿子和女儿的区别、优势。贾环和贾琏帮忙料理着外事,对宾客名单一清二楚。而林黛玉身为林如海的女儿,很多事情不方便出面。再者,她那时心中伤悲,根本没留意这些细节。

    裴姨娘轻声道:“玉儿,是这样的。”

    贾环解释的清楚,林黛玉自然也懂,蹙起尖尖的娥眉,轻轻的点头,细声道:“嗯。”

    说着话,出了大殿,一行人往外头走去。贾环又道:“香菱的身世,你们应该听说了一些吧。”

    紫鹃取笑道:“三爷,香菱是宝姑娘的丫鬟哦!”三爷和宝姑娘的婚事定下来,香菱肯定是要跟着到三爷屋里。而之前三爷为薛大爷、香菱的事,可是闹的阖府鸡飞狗跳。

    贾环笑着摇头,道:“我不是说贾雨村乱判香菱的案子。你们估计都不知道,贾雨村当年在苏州居住,能进京赶考,靠的就是香菱父亲资助了几十两银子的盘缠。他的续弦,还是香菱母亲的丫鬟(娇杏)。有这样的关系,他判案时认出香菱来,却无丝毫的照顾。可见此人的心性。评一句‘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绝不为过。”

    “啊……?”

    “呀?”

    贾环这个内幕爆的黛玉、裴姨娘、晴雯几人都写瞠目结舌。还有这样的人?

    续弦也是正妻啊!正妻是香菱母亲的丫鬟,这算是非常深的关系了,竟然丝毫不照看。

    林黛玉如玉的俏脸上微红,美眸偷偷的看贾环一眼。她才知道她刚才的话有多么的幼稚。和香菱那样身后的关系都不照顾,何况与她只有一年的师生关系?

    贾环点评、揭露过贾雨村,带着众人一起去大报恩寺里吃斋饭,已经到了中午的时间点。

    刚才紫鹃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一下,他似乎可以派人去找一找香菱的母亲甄家娘子的下落了。好像是在她娘家居住着。

    现在自是没有名目帮助甄家娘子。但若香菱跟着宝姐姐一起过来,到他屋里给他当通房丫头,他是有名头接甄家娘子去京城过几年好日子。

    他对香菱悲惨的遭遇还是很同情的: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从英莲(应怜)到香菱(相怜),再到秋菱(求怜),最后被夏金桂虐待致死。真真正正的一曲红楼女儿悲剧。若是能让香菱和她母亲团聚,也是一桩美好的事情。

    甄家娘子应该是在苏州。

    再过几日,就是清明节(四月五日),届时他要带黛玉前往苏州为林如海扫墓。顺路可以探访一二。

    ……

    ……

    下午时,贾环、林黛玉一行人在大报恩寺又游玩了许久,约下午三四点许,一行人准备返回。

    刚跟着稀稀朗朗的人流出了大报恩寺的山门,就见一辆精美的马车等着。一名粉嫩的小姑娘快步上前,脆声道:“可是青松先生当面?”

    贾环一行人还是很好认的:为首的是一名少年郎,身边跟着一名女扮男装的美女,带着若干丫鬟、奴仆。

    青松先生这个称呼一般都是青楼名妓这么称呼。贾环一听就心里有数,点点头,“我就是。”他其实对和名妓往来没什么兴趣。看看江南名妓宋若雨的做派就知道,都是个名利场中人。

    小丫鬟顿时松口气,娇俏的拍拍胸口,“可算是等到先生了。我眼睛都看疼了。请先生稍后,我家姑娘马上前来。”说着话,一溜烟的小跑前往马车去。

    这说话伶俐、利索的小丫鬟让贾环一行人都笑起来。

    贾环笑一笑,等他看清楚下车的,身姿窈窕修长的美女时,脸色的笑容微微一愣。

    京城名妓苏诗诗婷婷袅袅的下车,穿着白色的长衫,肌肤如雪,清丽娴静,到贾环面前,盈盈的行礼,娇柔的道:“诗诗在江南之地,又见到贾先生了。”声音若清溪流泉,自有一种难言的美丽,神韵难画。

    贾环笑着摇头,知道苏诗诗是特意在此等他的,道:“找一个地方说话吧。”

    ……

    ……

    一叶轻舟在秦淮河上飘荡,逆行而上。贾环一行可以在武定桥处下船回家。而苏诗诗居住在秦淮河南岸珠市云烟院,和江南贡院、府学隔岸相对。

    船尾,船夫撑着竹篙。船舱中,黛玉几人坐着休息,喝茶说话。不时的看看船头正在说笑的贾环和苏诗诗。突然的来这么一个美丽的名妓,搞的她们都很有压力。

    三月底已经是仲春。杨柳依依的时节已经过去。两岸翠绿,俱是春色。有船从旁边的河道而过时,船上的人们,目光不自觉的落在苏诗诗身上。

    闻着身边的幽香,闲话过后,贾环主动的道:“诗诗姑娘找我有事?”

    他对名妓有些看法,但是苏诗诗早和他在京城就认识。苏诗诗的名气、地位算是他一手捧上去的。他乡遇故知。他自然主动的问一下苏诗诗的困难。这点风度他还是有的。

    苏诗诗轻轻一笑,娇声道:“诗诗愿侍奉先生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