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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人或为鱼鳖(四)

    夜色渐渐的笼罩下来。天地间的雨势不知道大或是小。只听的屋外雨声不绝。

    书院西厢的偏厅里,点起一支蜡烛。山长张安博、叶讲郎、骆讲郎等人以身作则,各吃了一个馒头当晚饭,围坐在厅中谈论着当前书院的处境。另有若干学子侍奉先生们。

    骆讲郎道:“听说,今天陈嘉运带人去明伦堂围攻文约,被贾环强行弹压下去?”

    弟子点点头,将今天白天的事情说了一遍。

    骆讲郎发脾气骂道:“一群混账东西!”知不知道书院供养三倍的人口吃饭有多么吃力?要不是贾环真正能做实事,拿出方案。闻道书院早就被汇聚而来的饥民像蝗虫一样毁掉。哪有现在这样的秩序?他们竟然还有脸去闹事?

    山长张安博性情宽厚,摆摆手,叹道:“不怪他们。我等经义娴熟,道理明白。实务上却都是平平。若非贾环,我等毕生心血就将毁于一旦。唉……”

    当下有讲郎问起如何解决粮食危机的事宜。

    山长张安博道:“我与潭柘寺的智尘大师交好,已经手书一封,由弟子送往潭柘寺。必可要来粮食,以解燃眉之急。”

    ……

    ……

    妙峰山,潭柘寺,静室内。

    蒲团上,一名光头圆脸的老和尚正在闭目静坐。片刻后,一名灰衫和尚进来,轻声道:“师兄,我已经将闻道书院的信使打发离开。”

    说完,欲言又止。

    老和尚开口,声音浑厚,带着磁性:“张伯玉京师名儒,乡民受灾而往,他若拒绝,如何立足于士林?敝寺略有积蓄,又如何救得了众生?”

    灰衫和尚垂下眼睑,口宣佛号:“阿弥陀佛!”

    ……

    ……

    夜晚十点许,等候在书院明伦堂中的贾环等人,等到了回来的秦弘图。

    看着疲倦不堪,满身泥泞的秦弘图,贾环道:“秦兄辛苦了。先喝口水,吃点东西,再说话。”

    秦弘图体力耗尽,强撑着一口气回到书院,这时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伤,坐在地上痛哭道:“贾兄,我有负重托!潭柘寺的和尚不肯借粮。”

    “啊……”

    “什么?”

    “怎么会这样?”

    明伦堂中约二十名弟子被这个消息刺激的炸开了窝。每个人心中最后坚持的希望被抹灭,纷纷出声质问。一声高过一声。难掩惊讶、愤怒、绝望。

    公孙亮痛苦的用手扶着额头,怎么会这样?在最开始东庄镇的灾民来到书院时,山长哀叹民生艰难,救助乡民。但是随着决堤之后再无洪峰冲击,消息传开,灾民慢慢的汇聚到书院。

    而今,这些人已经成为书院极重的负担。贾师弟在尽一切可能腾挪。但如果没有粮食,这些饥饿的乡民会化身暴徒,将闻道书院的一切都毁灭。

    乔如松沉默的握着毛笔。

    担任传令职责的许英朗拍着桌子大叫,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叫喊。

    卫阳呆若木鸡。一切都完了。他会不会死在这里呢?

    张四水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下来。这六天以来,他们这些同学做了多少工作啊?文书、档案、规划……然而,这一切在突然间都失去了意义!

    庞泽眼睛赤红。他参与过贾环预案的讨论:最坏的结果,若是饥民要化身暴民,书院的弟子必须自卫!

    贾环心里极其苦涩。他不明白山上寺庙里的和尚为何不肯借粮。山长张安博可是致仕的四品官员,就是黄金,凭他的脸面,也能借得出来吧?

    墨菲定律说: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如今,这微小的可能让他赶上了。情况变得极其糟糕、危险。

    闻道书院四周都被淹没,如同孤岛,与繁华的城镇隔绝,只剩下向连绵起伏的山区中转移的道路。但连日来,汇聚到闻道书院的灾民都是从山区中出来。山中养不活闻道书院这六七百人。而且夏季之时,未经开发的山区中,毒虫猛兽极多。不确定的危险性大增。

    作为一个拥有阅历的现代人,见惯世情的黑暗。贾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以强大的理智压抑自己的情绪。而后,拍桌子,让同学们都安静下来,说:“庞兄,启动第二套备用方案。你去取出来,发给大家看。”

    “什么备用方案?”

    贾环抿了抿嘴唇,硬声道:“潭柘寺不借给我们粮食,我们就去抢!”

    或许会流血。但前头的路都是绝路。要去趟开一条路。鲁迅先生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他的选择是:爆发。

    命,是要自己去挣扎的。

    明伦堂中响起一阵低低的吸气声。

    堂外,夜色极其的浓郁、阴暗。但希望之光,在每个人的心头被点亮。哪怕它是微弱的。

    ……

    ……

    对于只读圣贤书的学子们来说,抢粮食吃,是一种很难接受的行为。类似于野兽。但更难接受的是他们当前所面临的困境。446名灾民中,有超过300名青壮男子。也只有青壮男子能挺过前期的灾情,抵达闻道书院这座储备着一些粮食的“小岛”。

    闻道书院的学生大部分都是书生。如果断粮,在饥饿的驱使下,这超过300名的青壮男子将会书院带来极其惨烈的后果,有着无法承受之重。

    明伦堂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但最终方案还是定下来。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

    贾环、公孙亮、乔如松、庞泽、许英朗、秦弘图、张四水、卫阳、闻讯赶来议事的罗向阳、柳逸尘、姚纬、易俊杰、都弘围坐在一圈。大家都是神情疲倦。

    有的人已经躺在被子上睡着。有的倚在廊柱上打瞌睡,有人去远端的火堆边烤衣服回来。安安静静的,没人说话。

    他们将引领着闻道书院的六七百人的未来。死与生,成与败,血与火。明天抵达潭柘寺后就将见分晓。今晚的这一幕将会铭刻在大家的心中。

    公孙亮悠悠的叹口气。天地之威,人性之复杂。他感觉到无穷无尽的疲倦袭来。唯一可以信赖的是贾师弟的意志。

    贾环思索着,临睡前对身边的易俊杰道:“明天早上吃饭前,把韩秀才找来见我。”自主持就救灾后,他就没有再回过寝舍。

    以书院八十名弟子作为核心的团队,外加其他的书院弟子,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灾民中巡查、讲解规矩、聊天、说前途、帮忙、督查。牢牢的掌握着局面。

    刚才议事时,主管情报收集工作的易俊杰就在寒梅书院的灾民巡查。半路回来参与讨论,支持贾环的意见。

    “贾兄,你放心,我明早一定把韩秀才找来。”

    ……

    ……

    天蒙蒙亮,空中飘荡着雨丝。

    明伦堂中,一片繁忙的场景。所有的人都已经起床,各司其职。

    贾环在书桌前写文书,安排着事情:将求粮的结果通知山长、讲郎,抢粮的计划则不用通知,事后好有说法;通知斋夫将早上的口粮增加以及留守事宜。

    公孙亮、乔如松帮贾环补漏:要准备哪些东西、工具。行进的路线、热水、雨具。准备工作一一的安排下去。粮食要抢,但不能硬抢。

    在出发之前,贾环要将灾民中的青壮年全部带去。这种“带出”不能是强迫的。没有人会愿意面对危险。贾环的方法是鼓动。

    韩秀才在救灾中参与的是宣传部分,对这份工作他拥有极大的热情。不知疲倦。数天都没有休息。他最喜欢给乡民讲解约法三章、讲天下大事、讲洪水的由来、大骂贪官污吏,引得乡民一阵叫好声。在乡民中颇有声望。

    贾环见韩秀才是要韩秀才鼓动青壮年同去。

    ……

    ……

    约清晨8点许,韩秀才穿着灰蓝色的直裰,来到书院的正中心明伦堂见贾环。正好,众人在吃早饭。

    贾环坐在书桌边拿碗喝着热粥,啃着馒头。

    和贾环说话的卫阳掩着鼻子拿着碗离开。这位京城狂士韩秀才身上有一股子极其难闻的味道。他实在受不了。

    韩秀才作揖行礼,“韩某见过贾院首!”秀才不与童生叙年齿,这是科场规矩。但此刻拥有秀才功名的韩谨,心悦诚服的向童生、时年九岁的贾环行礼,口称:院首。

    他本来是来鼓动贾环为惩罚顺天府府尹陆新翰奔走。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困在闻道书院中。在这七天的时间里,他见证了一个奇迹诞生。本来应该在暴雨、饥饿中死去大半的乡民。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人死亡。虽然他们过的很苦。

    他所看到的是:贾环展露出来的无与伦比的才华,令他叹为观止、心服口服!

    他所想的是:若是朝廷政令通达,何至于天下事如此?若是东林党的组织有如此严密,上下一心,又如何不能上报君王、下安黎庶?

    他每天都在观察、学习、进步。

    贾环有点诧异韩秀才对他的称呼,以及所表现出来的礼节,笑了笑,道:“韩相公客气了。我找你来,是有事情要和你说。请坐!”说着,邀请韩秀才一起吃早饭。

    韩秀才坐下来,“贾院首,叫我一声韩兄即可。”接过一名同学递来的一碗粥和一个馒头。很粗犷的喝着粥,咬着馒头。

    贾环很直接地说道:“书院里没有粮食了。妙峰山上潭柘寺的和尚不愿意借粮食给我们。我要带人去潭柘寺抢粮。韩兄在灾民颇有声望,我要韩兄去灾民中鼓动。将青壮都带出去。一则是,保证书院这里的安全。二则是,要增加声势。”

    贾环的话非常直白。

    韩秀才知道事出有因,当即起身,作揖行礼道:“贾院首放心,韩某一定尽力。”

    他本身就个是暴力秀才。别说抢粮吃大户,当年他还没入贡国子监时,在家乡对抗朝廷税监的事情都干过。

    “好。”贾环一边吃饭一边和韩秀才讨论起细节。

    ……

    ……

    一个时辰后,约300名青壮年带着干粮,从闻道书院冒雨出发,前往海拔800米的潭柘寺。

    明伦堂前,人声鼎沸。

    留守的罗向阳和乔如松在台阶前给诸位同学送行,“贾兄,此去万事小心。我等在书院静候佳音。”

    贾环点点头,笑了下,带上斗笠,走进雨中。

    第102章 人或为鱼鳖(五)

    雨点如豆。蜿蜒的山路中,人群沉默的前行。

    约300名青壮年乡民,再加上闻道书院100多名士子,所有人都被告知:问道书院中已经没有粮食了。但潭柘寺里有!

    沉默,是表象。潜伏之下的是对生存的渴望。这种渴望,野蛮而凶厉。此时的人群,就像是一锅滚油,只要一点火星,就要爆炸开。

    约两个时辰后,人群大队抵达妙峰山金云峰的潭柘寺山门前。

    ……

    ……

    潭柘寺的大殿中,几十名僧人按照辈分、地位的高地站列几排。气氛极其紧张。大量饥民抵达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寺。

    殿外的雨声清晰可闻。

    潭柘寺主持智尘左手侧的灰袍僧人智无向众人说明当前的情况,“山门已经被饥民占领。现在慧来率武僧守着大门。外面情况不明。”

    老和尚智尘披着袈裟,垂着眼帘,神情淡定。

    一名老年的灰袍僧人出声安抚众僧:“三十年前,京师大水。然而敝寺地处深山,并未受到冲击。饥民体力不足,到不了金云峰。少数几名,慧来十人足以护卫大家的周全。不必惊慌。”

    寺庙中的僧人情绪稍缓。想想也是,山高路远,饱一餐饥一餐的饥民哪有体力上山来到潭柘寺?

    但就在这时,寺庙外,突然响起一阵高呼声。声浪喧嚣。令人胆寒。饥民,往往代表着毁灭!

    很快,一名武僧装扮的青年和尚飞快的跑进来,汇报道:“方丈,闻道书院辛亥年院首贾环叩门。想要进来和方丈见面详谈借粮的事情。”

    智无一听消息,火冒三丈,怒声大骂道:“闻道书院多的书生竟然将饥民祸水东引。心思如此歹毒!枉为读书人!”

    但智无和尚大概忘了:昨天闻道书院的信使秦弘图手持山长张安博的亲笔书信来借粮被拒。

    大殿中一阵骚动。和尚们纷纷交头接耳。妙峰山下的闻道书院和潭柘寺往日有往来。但没想到他们竟然会作出这样无情无义的事情来。

    主持智尘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外面喧嚣的声浪让他感受到沉重、巨大的压力。不能,生硬的拒绝,拖时间最佳。

    ……

    ……

    潭柘寺占地约百亩。山门之后是一座宽敞的青石板大广场。广场正前方是潭柘寺的主建筑群。依山而建,连绵起伏。大门紧闭。

    饥民们汇聚在广场中。在闻道书院的弟子带领下此起彼伏的呐喊:“要吃饭!”、“要活着!”、“吃他娘!”、“喝他娘!”。

    人群的情绪已经如同半开的沸水。

    闻道书院的众人只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得到潭柘寺的回复:方丈智尘大师同意和贾环见面详谈。

    贾环拱手,表情凝重的向同学道别,带着庞泽进入潭柘寺中。之所以选择带庞泽进去,是因为他需要一名“嘴炮党”的助手。

    他们带着饥民来潭柘寺,说的好听点:叫做“借粮”,说的直接点:他们是来抢粮食的。这与潭柘寺是最直接的冲突。

    生与死,成与败,血与火,现在都寄托在贾环肩头。担子有千钧之重!

    贾环准备了预案。但他不知道他能否成功。因为,他始终没有想明白潭柘寺为何拒绝借粮。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一次极为特殊的谈判。失败即是死亡。

    身后传来公孙亮、韩秀才、张四水、卫阳、秦弘图、易俊杰、都弘、柳逸尘等人的声音:“贾兄,小心。”

    贾环深深的吸了口气!

    ……

    ……

    谈判的地方位于潭柘寺偏厅的一间静室中。静室中布置的简朴,摆着一张方桌,几把椅子。潭柘寺出面的是主持智尘、其师弟智无。

    下马威并没有少。带贾环、庞泽进来的黑脸和尚,在进静室前,拿刀锋在贾环喉咙上比划着,凉幽幽的刀锋让皮肤起了疙瘩。贾环嘴角抽搐。怕不怕?他当然怕!但怕,并没有卵用!

    寒暄和客套都显得没有必要。在简单的通报姓名之后即开始最直接的交锋。

    智无和尚质问贾环为何故意将灾民带到潭柘寺来,包藏祸心,若无闻道书院提供粮食,灾民绝无体力来到寺前,最后怒喝道:“贾院首,如此行事,究竟意欲何为?”

    “活下去。智无大师一定不知道有一样东西叫做希望。现在,潭柘寺的粮食就是灾民们活下去的希望。所以他们来了。”

    智尘皱眉道:“贾院首不知,敝寺没有多余的粮食。你家山长要救济众生,就应该自己承担起来。而不是将负担转嫁给敝寺。”

    “大师去和外面的饥民说。你看他们信不信?”

    智尘明智的闭上嘴巴。智无暴怒道:“你以为我潭柘寺武僧不敢杀人么?”

    “外面饥民有783人,潭柘寺武僧共十人。你去杀人试试。你去杀。”

    “你以为我不敢吗?我先杀了你这个匪首。”

    “来啊!来。我皱一下眉头就是狗娘养的。”

    “我要杀了你。”

    “来啊!”

    “我杀了你。”

    “来!”

    静室中的气氛无比的紧张。像崩紧的弓弦。越来越紧。贾环和老和尚智无爆发了激烈的争吵。针尖对麦芒。言辞如刀。都是在赤裸裸的谈论着生死:自己的命,或者别人的命。

    在这江河泛滥,与世隔绝的日子中,妙峰山不需要秩序。暴力,鲜血,黑暗,掠夺,这才是主旋律!

    庞泽看傻了。九岁的贾环,和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和尚剧烈的争吵。不,他们不是在争吵,而是在拼命的恐吓对方,在逼对法让步,在赌命。

    言辞不是说说。很有可能等会就要兑现。这是意志力的较量!

    庞泽为他没能帮上贾环感到惭愧。

    气氛终于到了极致。谁也吓唬不了谁!言语终究是无法代替行动。智无没有在静室中准备刀。不然,他会砍这小孩几刀。杀死不敢,将他砍个半死丢出去,以儆效尤。他敢。

    而贾环做了准备,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重重的放在桌面上,“这是京城仁和堂卖的鹤顶红。我进来前已经吩咐过:半个时辰后我没有出来,就开始进攻。时间差不多了。饥民攻寺后,我自己会喝毒药,不劳烦诸位大师动手。”

    智无看贾环的眼色就变了些。这是个狠人。居然设定了谈判时间,还带了毒药在身上。

    智尘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守在门外的和尚进来。智尘吩咐下去。一共两件事:第一,测试鹤顶红的真假。

    第二,核实外面饥民是否在准备进攻。以及数量如何?这么长时间,该查探明白了。

    不久之后,结果反馈回来:第一,鹤顶红是真的。寺院里养的一条黄狗很快就口吐白沫,毒发身亡。

    第二,饥民的数量很多。呼号声此起彼伏。预计超过五百人。他们带了竹篙、木棍、梯子。正在行动。寺庙的侧面已经发现他们的人。

    智尘老和尚愣了下,看看坐在桌边脸庞稚嫩、脸色平静,坚毅的孩童,禁不住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贾院首要借多少石粮?”

    “哗——”庞泽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将身边的条凳带翻倒在地上。脸上在笑,但比哭还难看,干涩的道:“谈成了!”

    然而,他竟然不知道贾环进来时身上带着毒药。他现在才反应过来:刚才是生死一线。这不是请客吃饭。会死人的。

    不知道,怎么的,眼泪就流出来。庞泽分不清是后怕,还是喜悦!

    ……

    ……

    潭柘寺外,公孙亮、韩秀才、秦弘图、易俊杰等人已经含泪在调配饥民准备攻入寺庙内。

    配备了长棍、竹篙的饥民们,用人堆都可以堆死潭柘寺的和尚。在饥饿的驱使下,他们的战斗意志会非常强。

    但留在潭柘寺内的贾环、庞泽必然会被杀死。抢粮食,哪有那么多道义、规矩可讲?见了血,就是不死不休。

    然而,就在书院的众同学已经绝望时,大门打开了。贾环和潭柘寺的主持智尘大师出现在门口,贾环带回了最新的消息:潭柘寺答应借粮。

    随即,欢呼声向一阵风暴般席卷潭柘寺的人群。消息传开。每一个人都欣喜若狂。有粮食,就意味不用死。借粮,意味着他们不用去杀人,或者被杀。书院的士子不愿意死,饥民也不愿意死。

    秦弘图哈哈笑着,连雨水落在嘴里都不管,拉着身边一样狂喜的卫阳,卫神童的眼泪都流出来,“哈哈,哈哈。卫神童,掐一下,我不是做梦吧?”

    易俊杰络腮胡子在抖,用力的拍着好友都弘。都弘被拍的不断的吸凉气。但痛苦,却是让他更加清醒的认识到一件事:他们得救了。

    欢呼声在山峰中久久的回荡!

    贾环召集已经分开的核心团队,分派事宜。此时,闻道书院的士子依旧控制着整个饥民队伍。

    时间缓缓的流走。潭柘寺提供了一间大殿用作饥民临时休息用,并分批量提供饭食。书院的弟子们维护着秩序。

    雨势下的越来越大。贾环喝了一碗粥,倚在大殿门口的廊柱,回头看看大殿中欢笑的人群,心里有些喜悦。突然间发现肩头的担子轻了许多。

    秦弘图已经下山回书院传递信息。公孙亮、易俊杰、张四水、柳逸尘带着一拨有家有口的青壮,约40多人,背着一口袋粮食下山。他们将为今晚断顿的书院带去食物。

    潭柘寺的主持智尘换了一身灰袍带着师弟智无顺着回廊走到贾环身边。智无道:“贾院首,你不怕我现在命人杀了你们?”

    第103章 人或为鱼鳖(六)希望

    贾环洒脱的笑了笑,轻声道:“当个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强。”

    潭柘寺有存粮500石。足够寺庙约四十多名和尚食用一年。闻道书院约定只借一半,250石粮食。乡民们秩序井然。

    这个时候,潭柘寺僧众又怎么会乱杀无辜?

    智无只是心里一口气不忿,本来要吓唬贾环,见威胁失效,顿时黑着脸。他在最初其实是希望借粮食给闻道书院。毕竟,潭柘寺和有来往。他师兄智尘和山长张安博私交不错,诗词唱和,棋友相交。只是,师兄智尘拒绝。

    而今天他见到贾环待人上山来抢粮食,心中的愤怒顿时爆发。给不给,是个交情问题。但是,你带人上来抢,这是几个意思?

    贾环见智无和尚黑着脸,心情不错,调侃道:“佛门首善之地,大师张口闭口说杀人,在乡民面前不注意下高僧形象吗?”

    智无和尚的脸再黑几分。

    智尘为师弟解围,岔开话题,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贾院首小小年纪,洞彻人心,实属不凡。张伯玉收了个好弟子。”

    贾环笑着看圆脸的老和尚智尘一眼,重新去盛了碗粥过来喝。

    智尘大师接着话题说道:“贾院首说你们共有783人。我以为你在饥民中搜罗了西山煤窑里的矿工。那些矿工都是流民,其中不乏亡命之徒。我刚才命人点过,你们总计不过五百人。幸好如此。三十多年前同样是永定河决堤。妙峰山有家寺庙收留了一批矿工,最后寺庙的僧众全部被杀。如人间地狱。”

    贾环沉吟了几秒,道:“谢大师提醒!”

    智尘大师叹口气道:“不提醒你不行。这次永定河决堤,时至今日,乡民估计都死绝。接下来,若有灾民,必定是成群结队的矿工。所以,我不赞同张伯玉收留灾民。再多的粮食也禁不起矿工们的消耗。而有你们闻道书院做据点,他们有能力上山到潭柘寺来。我们两家如今是唇齿相依。”

    贾环轻轻的点头。救不救受灾的乡民,这看个人的选择。救或者不救,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救灾的职责在官府。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秦弘图拿着山长的书信,借不出来粮食。智尘大师不愧是寺庙的主持,脸厚心黑。闻道书院这个点若是被毁,潭柘寺将处在绝对安全中。不过,智尘大师大概没料到他有能力将灾民组织起来,扑上山来。

    智尘大师看贾环的神情,就知道贾环明了他的心思,口宣佛号一声,“阿弥陀佛!”看着院落中的大雨。

    智无和尚此时脸色已经缓了几分,开口道:“贾院首,你打算何时归还我们寺庙的粮食?”

    贾环笑着道:“大师若是信得过我们山长的人品,就不用担心区区几百石粮食。信不过,我再怎么承诺都没用。”

    “……”智无和尚给堵的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半晌,说道:“你们山长知不知道你来抢粮的事情?”

    贾环微微一笑,道:“这要看结果如何。”说着,对智尘大师道:“令师弟性情耿直,恐不适宜接任方丈一职。”

    智无和尚的脸顿时又黑下来。他五六十岁的人,给一个九岁的小孩调侃、压住,实在让他有些郁闷,距离恼羞成怒只差一步。

    贾环哈哈大笑,心情飞扬。

    ……

    ……

    夜色笼罩着闻道书院。秦弘图已经将消息带回来:潭柘寺借粮100石。这个消息让留在闻道书院的乡民们、士子们欢欣鼓舞。

    书院中心明伦堂西厢的偏厅中,山长张安博和六名讲郎点起一只蜡烛,聚在一起说笑、谈论今天借粮事宜。

    山长张安博笑着道:“有了粮食,书院的局势就安稳了。真没想到贾环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决心。他不提前知会我,大概是担心我阻止他吧?但老夫又岂是食古不化之人!”

    范文正公有言:一家哭何如一路哭!闻道书院六七百人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活活的饿死。要谋一条出路。他赞同以强硬的手段向潭柘寺借粮。当然,他不赞同杀人。人死则无,粮借有还。

    叶讲郎温和的笑一笑,道:“不摆出破釜沉舟的架势,潭柘寺的智尘老和尚未必肯松口。那老和尚滑溜的很。当然,等此次水灾之后,还得好好感谢潭柘寺的大师们。”

    又道:“可惜我那瓶上好的鹅顶红大半给喂了狗。”

    众讲郎都是莞尔一笑。

    有人抚掌笑道:“你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免得那畜生入了酒肉和尚的口。”讲郎们心中对潭柘寺一开始不肯借粮还是有怨气的。

    明明有储备粮食,为何不肯周济一二?非得贾环带着人逼上门,摆出不惜一战的架势,才肯拿出粮食。闻道书院难道还不起两三百银子的粮食钱?

    今天全程跟着士子上山目睹全部经过的骆讲郎疲倦的靠在椅子上,撵着短须笑。心里的感受是:畅快、爽、值得。

    其实,今天情况的凶险远超在座诸位的想象。幸好,贾环成功了!否则,流血将不可避免。届时,对错将无从判定。只关乎生存二字。

    现在嘛,自然是他们闻道书院占着道理:两家有旧,你潭柘寺有余粮,为何不肯借出?而且书院是先礼后兵。山长手书先至借粮不成,第二天才“大军压境”。

    ……

    ……

    明伦堂的大厅中,灯火通明。潮湿的雨水似乎被隔绝在外。

    留守负责的罗向阳举起手中的土碗,笑道:“诸位,为贾院首贺!”他们这里吃饭比较晚,已经快亥时末。

    众人纷纷举起粥碗,意兴飞扬,“为贾院首贺!”

    书院终于渡过难关!

    众人兴致高涨的议论今天的“借粮”。最精彩的当然是以不足五百人,闹出了五百多人的声势。公孙师兄他们谋划、运作的好。

    此时,公孙亮等人劳累了一天,早早的吃过饭,洗了澡,回寝舍里休息。明伦堂这边值守的是罗向阳、乔如松等人。

    乔如松坐在书桌后,宽厚的笑着道:“罗君子,书院这边稳下来,你也可以抽出时间关注你家里的情况。”

    贾环对罗君子的信任要超过他。所以,留守的负责人指定是罗君子。但他并没有怨气。和衷共济,共渡难关才是当务之急。

    罗向阳本来微微有些小胖,贾环有时会戏称他是小胖兄,但此时他的肚腩已经完全的瘦下去。喝着粥,笑呵呵的道:“乔兄有所不知。京城西郊这里,永定河曲曲折折。但要说能河水将整个西郊都淹没绝非可能。我家乡那里早就因连日大雨被淹,家人早已经转移到远离河边的村落。日子过的苦些,但不像我们书院这里与城镇隔绝。没有粮食。”

    乔如松笑了笑,微微有些振奋的道:“如此说来,只要我们能将消息送出去,就有希望获得官府的救援啊。现在我们拥有足够的粮食。应当派遣人员向四周探路。不一定要抵达京城,能到一个村落、城镇也行。”

    罗向阳一想,兴奋的道:“这是个可行的办法。我们书信和贾兄商谈。”

    ……

    ……

    第二天上午时分,空气中似乎都飘散着粥香。

    书院,内舍寝舍十二号寝舍中,卫阳从山上押着运粮食的队伍下来,吃过饭,回到寝舍。

    寝舍中飘着淡淡的女子幽香。闻道书院虽然与城镇隔绝,但是不缺柴火,有热水提供。寝舍里这两个美女倒是拾掇的干净。其中一位还带着面纱。

    同寝舍四个人。贾环自主持救灾以来就再也没回来过。床铺给这两个美女占去。

    正在和两个美丽姑娘说话的林心远转过身,拱拱手,“卫兄回来了。听说,书院已经拥有粮食……”

    卫阳打着哈欠摆摆手,他都快累死,难得和林心远啰嗦,“林兄还是出去做事赚取口粮为好。天天守着妹妹、侍妾是什么道理?一天一碗稀饭顶什么用?贾兄建立的规矩,书院安全着。”

    卫阳说完,也不管林心远什么反应,倒头就睡。非常时期,他有洁癖也讲究不了。

    第104章 人或为鱼鳖(七)

    卫阳睡下后,内舍十二号寝舍里发生了争吵。清丽的女子声音与男子争辩,另有一个女子声音柔柔的劝着。

    然而,这些事情,贾环并不知道。贾环在潭柘寺呆了四天的时间,坐镇指挥将来“借粮”的青壮年逐步、分批的派回闻道书院。潭柘寺同意借粮,他们自是不能鸠占鹊巢。

    潭柘寺面积宽敞,粮食充足。而为防止灾民偷盗、破坏寺庙的财物、建筑,饭食,饮水一应由僧众准备。

    不少灾民想要留下来“享受”这安逸的生活,不愿回拥挤的闻道书院每日卖力气以获取少量的口粮。

    贾环自是少不了用些手段,将企图长住在潭柘寺的青壮年分批遣送回去。随着运粮队伍的来来往往,企图赖在潭柘寺的青壮年都被打发下山。

    二十九日下午,小雨淅淅沥沥。山峰中水雾空濛。登高远望,江山尽为泽国。

    潭柘寺一处偏殿门口,贾环和前来送行的智尘大师、智无、庞泽道别。贾环将会留庞泽在潭柘寺主持运粮的局面。闻道书院向潭柘寺借250石粮食,几天时间内搬运不完。

    从山上向山下运粮是个体力活,长期工程。

    潭柘寺粮食的总量,处在保密状态。只有贾环寥寥数人知道。对外宣称是借粮100石。否则,人心不足。难保不会有人提出要吃饱饭的要求。

    智尘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以老衲的经验来看,这场雨再过四五天就要停下来。贾院首此去,功德无量。”

    贾环轻松的一笑,双手合十道:“大师借出粮食,活命数百人,在佛祖面前的功德远超过我。”

    智尘大师苦笑着口宣佛号。

    贾环微微一笑,从容的带上雨笠,和张四水各自背了一小袋粮食,与12名同行的运粮队队员冒着小雨下山。

    他对老和尚的判断很信任。人活得久了,就成了精。还有四五天,闻道书院就将不再是孤岛了。这苦难的日子会过去!

    ……

    ……

    傍晚时分,贾环跟着运粮队抵达闻道书院的后门,将粮食送入厨房边的粮库中。

    从潭柘寺的粮食运来后,书院的情况稳定下来。恢复成由大师兄公孙亮在明伦堂的议事厅坐镇。罗向阳、柳逸尘带人管着粮库。罗君子私德过硬,柳逸尘吏员世家,钱粮算术精通,配合的相得益彰。

    贾环卸下粮食出来,在粮库隔壁文书房里做事的罗向阳、柳逸尘已经迎到走廊中。

    罗向阳笑的眼中有泪水。五天前,他受留守重托,在明伦堂前,和乔如松给诸位同学送行。贾环以决死之心率众上山,今日总算是平安归来。纵然这几日有书信往来,商议探路事宜。但此时再见贾环,令他心情激荡,几欲哽咽。

    罗向阳弯腰深深一揖:“贾兄平安归来,令人欣喜至极!院首力挽狂澜,将书院带出绝境,向阳佩服,请受我一礼。”

    柳逸尘目带钦佩,行礼道:“见过院首!”

    回顾之前的困境,贾环心中感慨,伸手扶起罗向阳,拍拍柳逸尘的手臂,谦逊的道:“功劳不是我一个人的,参与的每个人都有份!”又笑道:“大家都是同学,别搞的生分了。真要谢我,改天请我喝酒。”

    罗向阳和柳逸尘都是一笑。贾环每次聚餐喝酒都是喝茶的,年龄太小啊。

    谈笑着进了文书房。文书房中二十多名正在做事的书院弟子纷纷起身向贾环行礼,目光狂热、敬佩、感激。当日的凶险,他们大部分人都参与、亲见。日至今日,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得救了。众人齐齐朗声道:“见过院首!”

    贾环微笑着团团一揖,回礼,“贾环见过诸位同学。诸位安好!”

    书院中,真正和贾环熟悉的人只有不到二十人。此刻,文书房中顿时热闹起来,各自回答。“好”,“都好”,“贾兄安好”,“院首辛苦。”

    负责管理劈柴、烧水等杂物的姚纬过来说话。贾环在文书房中和书院的同学谈笑了约半个时辰。将大雨最多持续四五天的消息告知大家。立时,欢呼声阵阵。声音由近而远的向整座书院传递开,感染着书院空气中的情绪。

    而此时,贾环的身心也渐渐的放松下来。派人告知山长、讲郎、明伦堂的诸位同学一声,然后在厨房里提了一桶热水,准备会寝舍洗洗再去议事。

    厨房的院落中,十几名妇女在厨房中帮着厨师、厨娘烧水、做饭。另有五六名男子在回廊中拿斧头劈柴,满身大汗。

    通往内舍的回廊中,不时的可见来往的乡民。有的提着粥捅、粥盆、碗筷,有的端着要烘烤、洗涤的衣服。脸色有着饥饿后的苍白,又带着浅淡的笑容,眼神中有对活下去的憧憬。

    贾环笑了笑。他喜欢这样生机勃勃的氛围。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但他,书院,乡民都将活下去,也必定能活下去。人定胜天!要有这样的气概、意志。

    书院里有些孩童。贾环身上的衣衫早就泥泞。一路没人认识他。一路回到寝舍中。贾环推开门,顿时就愣住。

    四人的寝舍中,靠窗的书桌边围坐着三个人细声说话、闲谈。一个是林心远,一个是他妹妹林姑娘,一个是网红脸的舒儿姑娘。

    但,她们俩不是在死在12天前淹没东庄镇的那场滔天的洪水中吗?那天林心远哭的极为伤心。令他印象尤为深刻。心中也是一阵黯然。

    林心远看清楚眼前泥泞、瘦小个子的孩童是谁时,禁不住喜的站起来,迎了两步,热情的道:“贾兄,你回来了?”贾环可是书院救灾的负责人,可以找他弄点吃的。

    贾环只是点点头。他没心情理会一脸诌笑的林心远。看着窗口白纱遮面的清丽女郎,心中释然的松口气,微微欣喜的道:“林姑娘,原来你没死!”

    他对林姑娘倒有什么别的想法。有好感,那也是见她真容之前的事情。

    曾经有着好感的女子就这么湮灭在洪水中,着实令他心中凄然、忧伤。而今却又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这实在是令人愉快、高兴!

    雨势将停,好消息也是一个连着一个!

    ……

    ……

    网红脸的侍女舒儿看到泥猴般的贾环,再感受着他的欣喜,顿时虚弱的笑起来,饿的,善意的回应着笑容。

    闻道书院里,他们最熟悉的除了二少爷外就是那位公孙书生。但小姐都和他绝交,她们当然不愿意去找他啊。

    其次熟悉的就是这位近日来主持全局,小小年纪,众人交口称赞的贾环贾院首。在困境之中遇到熟悉的人,很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林芝韵扶着桌角起身,有些无力,微微一福,清声道:“小女子见过贾院首!当日决堤时,我和舒儿去大谷山的布匹店看账目,半路被洪水所困……二十日随着乡民辗转抵达书院……谢贾院首活命之恩。”

    贾环微微笑着点头。他自主持全局以来,就没回来过。林心远到底是书院的弟子,将妹妹和侍女安排在寝舍中,书院的弟子也没人会为这点小事说他。

    至于林姑娘的感激,贾环并不太在意。要是天姿国色的大美女感激一声,他心里肯定蛮爽。漂亮的女子,谁不愿意亲近呢?但林姑娘已经毁容,这……

    灾民们真正要感激的是山长悲天悯人的情怀。

    聊了几句,安抚林姑娘和舒儿姑娘安心的住下,将自己的床铺让给她们,贾环拿了自己的衣服,提着水桶到隔壁寝舍中换洗。再去见山长、讲郎、明伦堂的同学们。

    ……

    ……

    接下来的两三天,雨势时大时小,令人蜗居闻道书院的众人的心情时而好一点,时而坏一点。然而到第四天,天阴沉沉的,但却没有再下雨。

    书院中顿时爆发出欢呼声。轻松,喜悦的情绪在书院中蔓延。

    中午时分,张四水带着两名会水的乡民,拿竹篙撑着这两天制作好的木筏向四周探路。

    当晚,三人安然返回,带回了一些消息:往涿州方向的北河乡似乎有数处村落还有人烟。

    闻道书院所在的妙峰山,往东走是刘家湾、龙泉镇、卧牛镇、香山,京城。往北走,就是妙峰山。

    往西走,蜿蜒的山路深处是灵山、百花山,过山区后就是蔚县。往南是顺天府下辖的良乡县、涿州地区。地势相对平坦。

    第二天,乔如松主动请命,带着张四水,柳逸尘以及两名会水的乡民往良乡县、涿州方向闯去,寻找和外界的联络。

    ……

    ……

    八月初,大周北直隶顺天府良乡县北河乡黄洛镇中忽而变得热闹起来。朝廷的官员,太监、豪门的奴仆,商人、生员各色人等汇聚在此。往北眺望。

    这里业已经成为救助西山煤矿和宛平县周边地区的赈灾中心。粮食、人马、器械汇聚。然而,大雨才停,车马不通,只能通行小船。效率低下。

    这些人群中还有焦虑等待的各家奴仆。闻道书院的士子中,不乏官宦子弟。十几天消息不通,家人派人来打听。

    八月五日下午,乔如松等人撑着木筏,和黄洛镇中派出搜寻、传递消息的小船碰上。

    小船船头有几个衙役,扬声闻道:“你们是哪里的士子?从哪里来的?”

    看到小船时,乔如松的手就一直在颤抖,这时大声答道:“我等是闻道书院的士子,顺天府童生,被洪水困在山中……”

    “随我来。一起回黄洛镇。朝廷钦差大人在镇中。”

    木筏上正在撑竹篙的张四水,手里一软。这些日子的苦楚不觉的涌上心头。泪流如雨!

    第105章 惊变

    阳光刺破厚厚云层。太阳在一个多月的阴雨天气后露出脸庞。姗姗来迟,但为时不晚。

    妙峰山脚下的闻道书院中,众人都是喜形于色。

    同一时间,妙峰山的西面,连绵起伏的山脉中,林间氤氲。山间小路泥泞不堪。一阵脚步声窸窸窣窣的传来。

    一名,两名,三名……无数褴褛衣衫的饥民从山林中走出来,面黄肌瘦,目光死寂,气力衰弱,缓慢的往前行走着。

    长长的队伍,似乎看不到尽头。

    ……

    ……

    贾府中,贾母上房处,探春正在她房间的书桌前反复的看着一个多月前贾环的回信。而今,她的三弟弟音信杳无。京城西郊一片汪洋。

    富家大户,这几日都有出城施粥。贾府亦不例外。但没有任何关于闻道书院的信息传来。

    只听说京城西郊的白檀书院被淹没,弟子死伤众多。

    探春放下信,明眸幽幽,轻轻的叹了口气。

    ……

    ……

    香山,栖霞观中。

    一名身姿纤巧婀娜的女子在两层楼高的精美楼宇中向西眺望,娥眉紧锁,轻声念着道经。

    ……

    ……

    京城,通政司的衙门中。下午时分,几名小吏聚在公房里,喝着热茶,说着京城近日的洪灾。

    “据说章相的嫡孙被困在卧牛镇的双鹤书院,那可是最受老封君宠爱的孙子。”

    “哈哈,那章相可要焦头难额。李相盯着永定河决堤这件事做文章。他要是敢先救卧牛镇,必然被东林党的御史弹劾。”

    “所以,谢相建议圣上派朝中名臣齐驰为钦差,总督办理赈灾、治河、民生等事宜。齐大人已临良乡县。”

    “顺天府陆府尹最近在城中四处奔走,意欲脱罪。听说还求到了忠顺王府上,当真是病急乱投医。哈哈。”

    “诸位,慎言,慎言。”

    ……

    ……

    京城国子监。连日来的暴雨终于消停。国子监中很多地方仍有积水。

    然而作为京城最活跃的士子群体,国子监中已经对此次永定河决堤,京师郊外受灾的情况议论纷纷。

    同学韩秀才韩谨韩子桓曝出的顺天府府尹陆新翰贪墨河防银两百万两被屡屡提及。舆论的矛头指向陆府尹。

    外舍课堂中,一名长脸士子举着手臂大吼道:“吾友韩子桓前往闻道书院邀请京师名儒张伯玉出面弹劾陆新翰,不幸遇难。吾友之志,吾等继承……”

    ……

    ……

    一场连绵的暴雨造成京城三大河流的永定河决堤,洪水肆虐京城西郊。北直隶,毗邻的山西两地都受到巨大的影响。西山煤矿停止运转,煤路断绝。

    皇帝震怒,朝堂上的争吵,官场在角力,总督巡视,官员、小吏、衙役在忙碌;贪腐者在推辞责任,无关的官吏在看热闹,权贵们在博弈;受灾的民众流离失所,伤亡者不可胜数,幸存的人们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家人、朋友、长辈的担忧。这一幕幕的画卷在雍治九年的七八月陆续上演。

    但这些事情,暂时和偏居在京城西郊妙峰山下的闻道书院没有关系。

    小小的书院中,此时热闹、欢笑、有序、温馨。随着最艰苦的日子过去,一天有三顿稀粥供应。这微小的幸福荡漾在众人的心头。那紧绷的心弦已经松开。死亡的威胁远离。

    大家都在等待着昨天出发的木筏安全返回,带回外界的消息,以及生活的希望。

    下午时分,已经是乔如松等人出发的第二天。闻道书院明伦堂中,山长张安博、叶讲郎、骆讲郎、吴讲郎等人与贾环、公孙亮、卫阳、韩秀才、许英朗、秦弘图、易俊杰、姚纬谈论着这次水灾。

    骆讲郎道:“历来都是大灾之后有大病。很容易行成瘟疫。我们书院要避免卷入瘟疫,最好还是撤离。”

    张安博坐在榻椅中,宽厚的一笑,和蔼的道:“放弃谈何容易?这么多书,这么多弟子,我们怎么带得走。”说着,看向贾环,“你要将方案里的那些防疫措施整理出来。”

    贾环笑着点头,“山长,等乔同学回来,我立即着手整理。”等打通和外界的通道之后,他这个救灾总指挥就可以卸任了。话说,真的很久没有好好的休息过了。

    叶讲郎笑笑,温声道:“灾后的事情,核心问题还是在粮食。山长肩头的压力大。”

    张安博自嘲地笑道:“到时候,豁出这张老脸不要,去京城找旧友化缘。”

    众人都是大笑。贾环眼神闪了闪。

    吴讲郎咳嗽一声,提醒道:“诸位,辛亥年院试在即。按照往年的规矩,恐怕报名已经结束。而中秋前后就要考试。我们书院这次的成绩……”

    张安博道:“无妨。此次京西大水,宛平县受灾严重。以老夫看来,报名时间必定会宽限。考试时间也会向后推迟。”

    众人点头。这是正论。

    正说笑间,突然一名外舍的弟子匆忙的跑进来,浑身都是泥水,神情焦虑。众位师长都在,他匆匆行礼,尔后径直向贾环汇报道:“院首,书院西面来了一大群饥民。为首的两人说:他们五十里外雁堂村煤窑的窑工。恳请我们书院施舍粥米。”

    窑工,这个词让在场山长、讲郎、弟子都是变色。众人骚动起来。“铛”的一声,一名士子的墨砚落在地上,墨汁洒了一地。但没有人责怪他。潭柘寺智尘大师的告诫言犹在耳。现在所有人的心都提起来,提到嗓子眼。

    煤窑的窑工又称矿工。京城西郊最大的行业就是煤矿。朝廷设有煤税监,但私窑比官窑的数量多上几十、上百倍。所用的窑工,都是来自各地的流民,无籍可查,其中不乏亡命之徒。

    “恳请我们书院施舍粥米”这是一句客气话。如果不给,后果就是血洗书院。

    外舍的弟子之所以径直向贾环汇报,是因为贾环在连续这些天建立的威望和信任。他能将大家带出绝境。不仅是这名外舍弟子,连山长、讲郎等人此时都看向贾环,等着他拿主意。

    毫无疑问,闻道书院再一次面临着生死的考验!就在即将完全战胜洪灾的最后时刻,危险再一次突兀的来临。

    被寄予厚望的贾环缓缓的站起来,心中苦笑。看了一眼大师兄公孙亮:大师兄,貌似你诡异的霉运已经传染给我了。

    他妈的啊!只等着乔厚道带来外界的消息,书院这里的危机就会完全解除。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来一群窑工组成的饥民?贾环此时的心情,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我日!

    公孙亮一身白袍,精神抖擞,起身道:“贾师弟,你吩咐。”

    贾环点点头,走到大厅中间,面对众人,抬起右手,骚动不安的众人慢慢的静下来,看向那个瘦小的身影。

    贾环大声道:“诸位,危险再次来临。我的第一条命令:恢复危机状态的所有应急机制。各司其职。

    第二,命令所有的护卫队队员立即归队,武装起来。由公孙师兄、秦弘图、姚纬负责。

    第三,向书院内的乡民公布消息:窑工要来吃光我们,杀光我们。不想死就要反抗。将所有的青壮组织起来。由韩秀才、都弘负责。

    第四,派遣人手核实窑工的人数、情况、后续。由易俊杰负责。第一时间向议事厅通报情况。

    第五,许英朗派人通知山上的潭柘寺,将他们的武僧借调过来。让庞泽下来协助我处理文书,掌管刑罚。

    第六,通知罗向阳,再次实现粮食管制。并计算上山运粮队伍的人数、次数。重新安排人手。

    执行。”

    贾环抿着嘴唇,用力的挥了下右手。大厅内约一百多名士子纷纷起身待命。

    首先要组建的核心指挥机构:议事厅。所有的命令都将以公孙亮的名义签发。山长和讲郎们都起身退开。众士子娴熟的将书桌拼起来。卫阳等六人打开墨盒,铺开白纸,提笔立就,公孙亮签字画押。

    一队队的士子跟着领头的人员向贾环行礼后,拿着命令出了明伦堂,奔向闻道书院四周。

    闻道书院的机器,再次高效的运作起来。

    六七百人的书院士子、乡民再次紧张起来,发动起来,直面生死。

    ……

    ……

    窑工来了。消息,在一个时辰后传到妙峰山金云峰的潭柘寺中。信使带来了山长张安博的亲笔书信。

    智尘大师长长的叹口气,望着天空中血红的夕阳,久久的说不出话来。

    二号人物智无和尚黑着脸。脚下不远处有瓷杯的碎片。他刚刚气的发火。怕什么,就来什么。

    智尘大师心情沉重,吩咐道:“唇亡齿寒。师弟,你带惠来他们去吧。有愿意去的僧众,也带上。闻道书院不保,我们潭柘寺也保不住。”

    “是师兄。”

    ……

    ……

    潭柘寺决议增援闻道书院时,夕阳最后一抹斜晖掠过闻道书院西侧山路上的树林。

    林间,贾环、易俊杰正在与窑工的领袖见面。

    第106章 真正的猛士

    雁堂村距离闻道书院西50里,是京城西郊著名的煤炭产地。官窑和私窑并立。窑工人数不可胜计。

    树林间的凸凹不平的空地上,残阳如血,将最后的余晖印下来。林外都是密密麻麻停下脚步的饥民。闻道书院的十几人和七八名拿铁镐的窑工相互警惕、隐隐对持。

    气氛僵硬。

    两名领头的窑工都是约三四十岁的汉子,穿着蓝色的短褂,手脚粗大,精壮健硕。一个姓孔,一个姓方。

    贾环主动的打招呼,客气的和两名领头的窑工寒暄,互通姓名,身份。

    孔窑工上下的打量着贾环几眼,轻蔑的道:“小娃娃,你家大人不厚道。我们诚心实意的求点口粮活命。他竟然派你个小娃娃来和我们说话。嘿,不想借粮就直说。”

    说着,孔窑工回头看了眼,身后拿着铁镐、铁锤等器械的矿工往前走了半步。气势逼人。孔窑工再看贾环一眼,咧嘴一笑。威胁的意味十足。

    贾环嘴角微微抽了一下。以他的阅历,见惯世情的黑暗。来谈判,心里其实知道:此事难以善了。但他还是抱有万一的希望:大雨已停,山中和外界的联系随时都会恢复,窑工们根本没有必要鱼死网破。

    但现在,万一的希望还是破灭。

    贾环心中轻轻的叹了口气:他最近的运气不太好!墨菲定律持续验证。

    ……

    ……

    闻道书院西边的一处回廊中,山长张安博、骆讲郎、叶讲郎、韩秀才等人眺望着不远处的树林,焦虑的等待贾环、易俊杰前去谈判结果。

    有弟子在书院的墙壁上搭了梯子,骑在墙头,和外面传递着消息。一百多名青壮手持木棍等简陋的武器在秦弘图的带领下等候在墙下。

    山林外那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的饥民队伍实在让人头皮发麻。

    张安博转头问身边的韩秀才,“贤生可有退敌良策?”他是老资格的进士。这么称呼韩秀才并无问题。

    韩秀才惭愧的道:“张前辈,此等局面在下无能为力。硬拼的话,我们肯定会输。要看贾院首的决断。”

    张安博轻轻的叹口气,点点头。将六七百人的生死存亡,压在一个九岁孩童的肩膀上,他心中实在是有些歉意。但他主持局面,也解决不了问题。

    夜幕之中,苍山如海。沉甸甸的压力,在看不见的空气中凝聚。

    ……

    ……

    约半个小时,贾环和窑工的两名首领勉强达成一份提供粮食的协议:闻道书院将以救灾的形式向饥民们施粥,同时要求饥民们分批进入书院领粥时保持秩序。书院明天就能打通山中和外界的联络。

    随后,贾环率人退回书院中,做着准备。

    山林中,窑工中领头的几人聚在一起商议。氛围轻松。刚才那份协议,他们并不放在心上。闻道书院有粮食就行。至于,事后朝廷的追捕,他们这些亡命之徒又怕什么?

    孔窑工讥笑道:“老方,他们要我们派人进去领粥吃,还有守规矩。那小兔崽子怕是憋着什么坏主意吧?嘿,一碗稀粥够什么?”

    其中一名刀疤脸大笑道:“读书人心眼多。不过,那个小屁孩肯定是眼高手低!哈哈。”

    领头的几人都笑起来。

    方窑工阴森一笑,道:“正好里应外合。免的我们多费手脚。老孔,老九,你们安排下去。一个时辰后动手。”

    ……

    ……

    天色渐渐的黑下来时,潭柘寺的智无和尚带着十名武僧、十几名僧人赶到。同行的还有庞泽等留守在潭柘寺的书院弟子。

    山长张安博,叶讲郎,骆讲郎,吴讲郎,贾环、公孙亮、罗向阳、庞泽、韩秀才等二十多人系数汇聚在灯火明亮的明伦堂商议对策。由贾环主持会议。

    贾环初步判断,饥民群体很有可能已经给亡命之徒控制。否则,窑工们将会像乡民一样,接受闻道书院的赈济,并接受管辖。这很正常,乱世出英雄。当然,这些亡命之徒算不得英雄。

    因而,贾环根本没有打算履行协议。否则,号称有3千饥民的窑工门要吃饭,怎么可能半个小时就达成协议?贾环只是为争取到2个小时的缓冲时间。

    时间紧迫,明伦堂中气氛十分紧张。大家讨论着,会议持续了1个小时后结束。在贾环的调配下,领了任务的士子都离开明伦堂,各司其职。

    明伦堂门口,贾环扶着廊柱,沉默的仰望着阴沉的星空。

    贾环很清楚自己擅长的是什么。是管理,是准备预案,是领先数百年的知识、见识。但要说军事、个人武力、指挥打群架,这不是他擅长的。他顶多就个街头斗殴、匹夫一怒的水平。

    作为一个现代人,直面生死这种事很少,很少。顶多是车祸、生病等。文明社会在秩序、安全上还是相当不错。现在的情况多少让他有些无语、肝疼。

    是的。没有迷茫、彷徨、犹豫、哀伤!

    鲁迅先生在《纪念刘和珍君》中写道: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贾环很清楚他现在身上肩负着什么样的担子、期望、责任。

    自小父亲的教导,生活的磨砺,让他并不缺乏坚强的意志,面对困难的勇气。

    男儿到死心如铁!

    贾环感慨时,卫阳走到贾环身后,提醒道:“院首,时间到了。”

    贾环回头,用强大的理智压制住心中各种负面的情绪,镇定的命令道:“打开书院大门!”

    来吧!

    ……

    ……

    闻道书院大门徐徐的打开。刀疤脸老九带着二十多名兄弟混在第一批200多名饥民中,排队进场。按照协议,窑工们将会以200名一批,每隔半个时辰,依次前往闻道书院中领取稀粥。

    闻道书院偏西侧的一处小山岗,几支火把点燃,方、孔几人给众人簇拥着,嘴角带着阴谋得逞的笑容,看着刀疤脸老九等人分批进入。

    进入书院后,就看几名书院的弟子和乡民拿着木棍,高声维持着秩序,“顺着回廊往前走,有粥吃,不要乱。10人一组。”回廊中的箩筐中放着瓷碗、土碗。

    “花样真多。这有用吗?”刀疤脸老九心里嘀咕,拿了一只碗,往一处偏厅中走去。进门后,偏厅中摆放着一联排的书桌,书桌后各自坐着一个书生。总计有十个。

    “大叔,贵姓?”

    “没有姓,矿上大家都叫我老九。”

    “大叔,年龄?”

    “32。”

    “大叔,有无家人在队伍中?”

    连续的十个问题,问的刀疤脸老九心烦气躁,最后一个位置上坐着一名小小的孩童。老九瞬间就认出来,这是刚才出去谈判的闻道书院院首。

    显然,这是对方的首脑人物。刀疤脸老九不自觉的感受了下怀中揣着的锋利匕首。目光在这孩童的喉咙处比划了一下。

    贾环看了看传过来的纸张上问题的答案:危险份子。签字画押,将纸张递给刀疤脸老九,“这是领粥的凭证,拿好。”指了指路,“左转,直行。”

    刀疤脸老九强忍着杀了他的冲动,左转,进门。一道匹练划过。

    “咚!”

    似乎有什么东西滚落到地上。

    ……

    ……

    时间渐渐的过去了。第一批200名饥民全部进入闻道书院。方窑工眯起了眼睛。刀疤脸老九并没有按照约定发起攻击。

    有人询问,有人建议立即强攻。但领头的方窑工摇摇头,指派道:“鹞子,你再带十几个兄弟混进去。”

    半个小时后,方窑工再次指派了一名头领带着几个兄弟进去。

    再过半个小时后,闻道书院中依旧没有任何内应的迹象。方窑工的心逐渐的沉下去。

    随后有一大批灾民从书院出来。很快新的消息在饥民队伍中传开。“书院里的粮食足够大伙儿吃三天。明天就能和山外联通消息。随后就会有粮食运进来。”

    窑工组成的饥民爆发出阵阵欢呼声。还没有分配到进入书院领取稀粥的人群躁动起来。往前拥挤着。场面有些混乱。

    此时,方窑工感受到几许微微的凉意。他能感觉到场面有些失控。

    当第三批两百名饥民完全进入闻道书院后,大批的乡民打着火把,手持武器,从闻道书院的大门口涌出来。迅速的,气势汹汹的向灾民们扑来,“朝廷缉匪,只诛首恶,余者不问。”

    “朝廷缉匪,只诛首恶,余者不问。”

    “朝廷缉匪,只诛首恶,余者不问。”

    漫山遍野的叫喊声,声势极大。谁也不知道书院里到底有多少青壮,过来。窑工们正要组织抵抗时,自家队伍后面爆发出呐喊声,与书院的青壮相和。黑暗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喊。

    领头的几名武僧拿着钢刀将手持铁镐要反抗的矿工劈死。血迹弥漫。

    局势瞬间崩溃!

    ……

    ……

    闻道书院外到处是“蹲下不杀”的口号。漫山遍野。锣鼓喧天。

    贾环此时已经从偏厅返回书院正中的明伦堂。散布流言,安抚灾民的事情都是韩秀才和都弘带着人在做。正面的战场,他全权委托潭柘寺的武僧慧来、闻道书院的秦弘图、易俊杰、姚纬处理。

    明伦堂中,山长张安博,叶讲郎,骆讲郎,吴讲郎,公孙亮、庞泽、智无和尚等人脸露喜色。书院里的妇孺,等待消息的士子们,都是欢欣鼓舞。

    所有人都在谈论着局势。在大厅里,在寝舍中,在讲堂里,在回廊中,在厨房里,在粮库中。有担忧,有释然、放松,有喜悦,有流泪。种种情绪,爆发出来,在书院上空行成巨大的欢呼声!在压抑之后猛烈的爆发!

    最危险的时刻过去了!

    赢了。

    贾环没有参与大家的讨论,走到门口,他想一个人静一静。突然间一阵不可抵御的疲倦袭来。贾环倚坐在门槛上,笑着,突然间,有眼泪流出来了。

    第107章 恰同学少年(一)

    欢呼声响彻在书院的每一个角落,此起彼伏,久久不散。很多人在多年以后依旧记得这个夜晚。记得在睡梦里出现的“蹲下不杀”的胜利呼号,记得喜极而泣肆意留下的泪水。

    有乡民,有妇女,有孩子,有老师,有学子……

    时至凌晨。明伦堂中,灯火通明。贾环在四张课桌拼起来的书桌边忙碌的处理着各项杂务。新抓捕来的“俘虏”越来越多,被安置在山长居住的曲水院。

    大批的士子被抽调过去进行各项工作:安排住宿,饭食,热水;登记矿工们的户籍名字、家庭情况,设立保甲编制,任命负责人;讲解书院的各种规矩;执行文宣工作等等。

    最重要的工作是甄别矿工中的亡命之徒,避免窑工再次被煽动、控制、对抗。

    在安排了出击的乡民、护卫队、武僧们轮班休息后,贾环将明伦堂的事务交给大师兄公孙亮处理,带着庞泽、韩秀才、易俊杰、都弘亲自前往曲水院,甄别已经被安置下来的823名窑工。

    不收容窑工,留在书院外面,明日白天之后他们又将汇聚起来。闻道书院里有粮食。这是生存的驱动。

    贾环绝不会让窑工们再次给亡命之徒控制,将他们收容进书院,进行整编、控制。

    在封闭的环境中,如何甄别敌我?这是个难题!贾环曾经给公司新人培训过企业文化,熟悉各类演讲技巧,研究过传销的套路,熟读主席、彭德怀元帅的传记。

    很多年以后,韩秀才韩谨依旧难忘今晚的经历。他在日记里写下他的看法、感慨、回忆。让后人从那寥寥数语感受着他的狂热、震惊、崇拜。

    “余生平未见,今日茅舍顿开,始有闻道之感。其法曰:诉苦、励志、发动(群众)、组织(群众)。院首之龄少于余。然院首之才胜余十倍,百倍,万倍!”

    有着同样感受的还有:庞泽、易俊杰、都弘等参与此事的书院士子。

    ……

    ……

    明伦堂中,公孙亮处理着繁复的琐碎事务。乔如松外出打通消息、通路,由卫阳代替乔如松,协助他处理各种零碎的事务。卫阳做的非常好。

    此时,山长张安博、讲郎们、智无大师们都前往西厢去休息。汇聚在此的士子们忙碌。明伦堂中剩下的人并不多。

    间隙时,公孙亮喝口温水,笑着道:“卫同学,你年纪小,若是撑不住可先休息会。等忙起来,我再喊你。”

    卫阳顶着神童的头衔进入书院,早前在书院很孤傲,并不卖公孙亮的面子。公孙亮再有才华,一个童生而已。生员才算是进入士林。然而,现在,他已经改变,拱手道:“谢公孙师兄关心。我还撑得住。倒是,院首要赶紧休息。”

    他今年13岁,而贾环才9岁。真论起来,最需要休息的其实是贾环。

    卫阳已经将对贾环的称呼成敬称。这次洪灾中,贾环两次力挽狂澜,拯救书院,他心中非常佩服。他这个神童,在院首面前,不值得一提。

    同样的,对公孙亮、罗向阳、乔如松这些同学,对他们的品德、才华,也佩服至极。

    在大权在握的情况下,他们和衷共济,不搞特殊:和大家一样,一天两餐,一餐一个馒头。而做的事情更多。实际上,他们要多吃一点粮食,谁又会不服气呢?

    还有,张四水、庞泽、柳逸尘、许英朗、姚纬、秦弘图、易俊杰、都弘等人,都是以身作则,私德无亏。

    这令自小见惯官场等级的他,颇有感触。和他们共事,是他的荣幸!

    公孙亮就笑了笑,叹道:“贾师弟哪儿更麻烦、更危险。他暂时是没法休息。希望,乔厚道他们赶紧回来吧!”

    明伦堂外,东方晓星渐沉。黎明就要来了。

    ……

    ……

    三十里之外,晨光熹微。顺天府良乡县北河乡黄洛镇中的一处客栈里,乔如松、张四水、柳逸尘忧心忡忡在房间中休息。三人几乎彻夜未眠。

    今天是他们离开书院的第三天。他们还不知道昨天夜里书院面临的巨大危险。离开时,书院的形势暂时稳定。

    他们忧心的事情还没有见到总督救灾事务的朝廷名臣齐驰,求得粮食支援。

    当日到镇中,衙役和小吏将他们的情况报上去,总督衙门安排他们在这家客栈中暂住,等候召见。毕竟,六七百人的灾民需要救助,是一件大事。

    否则,他们几个书生,身上只带了几两银子,想要在汇聚了大量人马、物资的小镇中找一间客栈休息极不容易。黄洛镇已经成为京西地区的赈灾中心。

    同行的两名乡民,在闻道书院无家无口,已经在官府的安排下重新安置。他们也不愿意再回到闻道书院过吃不饱饭的日子。双方在镇中就此作别。

    上午时分,总督衙门一名小吏到客栈里传讯。将乔如松、张四水、柳逸尘带到临时设在镇中一家酒楼中的总督衙门。这让三人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总督衙门中人来人往,又保持着安静。三人被一名书吏带到酒楼东厢房的一间雅间中,出面接待的是齐总督幕府中一名姓曹的幕僚,长须短脸。其貌不扬。

    曹师爷和乔如松三人谈了大半个时辰,摸清情况后,沉吟着道:“根据几位小友反应的情况,贵书院情况稳定,总督衙门暂时无更多的粮食调配。这样吧,我拨一艘小船,送你们回去,先通消息。情况如果有变化,立即来总督衙门报告。”

    “诶,大人,这……”

    曹师爷笑一笑,道:“不要说了,就这么定了。来人。”一名小吏进来候着。

    约半个时辰后,临近中午时分,乔如松三人在总督衙门的安排下,从黄洛镇中的临时码头准备出发。码头处漂泊七八艘临时征调的小船。

    这时,一名五十多岁的青衫老者从镇中匆匆赶来,喊道:“几位小友可是去往闻道书院,带老夫同去。”

    “正是。老先生去书院何事?”

    “老夫姓沙,要前去书院访友。不知道贵书院的山长张伯玉可好?”青衫老者气度不凡,说话几句,和小吏办了交接,登上小船。

    一行四人交谈着,坐船前往被洪水困在山中十几天的闻道书院。

    ……

    ……

    设在酒楼中的总督衙门忙忙碌碌。酒楼后的院落正厅中,一名四十多岁的官员穿着常服在案几边处理着事务,方脸长须。气度森严。

    进去的书吏都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齐总督海内名臣,手段凌厉。此次总督救灾等事务,他们不能不打起精神来做事。

    齐驰将手里的一封文书丢在案几上,面沉如水。各地反馈回来的情况不大好。户部的救灾粮食按照惯例被剥去三成。令他左支右绌。而大水将退,官道被毁,救灾难度将加大数倍。

    曹师爷进来,行了礼,略微等了一会。

    齐驰问道:“事情如何?”

    曹师爷道:“东翁,闻道书院内士子们安然无恙。无一人损伤。还借了山中潭柘寺的粮食,救济了周边乡民六七百人。暂时无忧。我派了艘小船将几名童生送回去了。”

    齐驰点点头,拿起茶杯喝茶,没说话。

    曹师爷道:“张伯玉京师名儒,然而昔年一封奏折,为当今圣上所恶。军机处何大学士屡屡推动他出仕都未成功。症结、缘由可知。东翁对闻道书院不可太近。”

    齐驰面无表情的道:“本督救灾方略:首重治水,其次复煤。其次安民。与陈年旧事无关。”

    曹师爷心里笑了笑。他这位东翁,心里还是清楚的。

    ……

    ……

    八月初七,天晴。

    水面,正在缓缓的退下去。从闻道书院的大门口望去,被洪水摧毁的东庄镇已经露出小半。屋顶、残垣断壁、泡在水中枯死的大树、难闻的各种尸体的味道,人的,动物的。呈现出残破、死寂的灾后景象。

    沙老先生、乔如松、张四水、柳逸尘一路看着这样的景观,于下午2点许抵达闻道书院。

    贾环正在曲水院的一处回廊中和矿工们“聊天”,了解情况。庞泽表情有些复杂的过来通知乔如松、张四水、柳逸尘返回。

    贾环微微点头,笑着和矿工们再聊了几句,结束聊天,和庞泽一起往西厢的偏厅中走去。

    “庞兄,情况怎么样?”

    庞泽郁郁的道:“贾兄,有喜有忧。喜的是,我们终于和外界联系上。总督救灾事务的是朝廷名臣都察院右都御史齐驰齐大人。他正在距离我们三十里的黄洛镇中。忧的是,齐大人并没有给我们派粮食过来。只是派了小船将乔兄他们几人送回。”

    贾环禁不住苦笑,自嘲的拍拍额头,“庞兄,我们的运气不大好。”他最近的运气实在是相当糟糕。墨菲定理如影随形。

    他昨天晚上幸好没有睡,连夜将隐藏在窑工中的孔窑工给搜捕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只要再坚持一两天,等粮食运进来,即可让形势稳定下来。

    但刚庆幸了还没半天,又来一个坏消息:和外界的消息通了,但是没有粮食运进来。

    庞泽也是苦笑一声,“贾兄,按照我们讨论的预案。看来,要准备派人去京城买粮食了。”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明伦堂西厢偏厅门前。

    第108章 恰同学少年(二)

    昨晚获胜后,山长张安博让出曲水院用来安置矿工。就曾有言:他和讲郎们不再前往明伦堂的议事厅打扰众弟子处理救灾事务,唯盼此次水灾迅速过去。

    偏厅中,山长张安博、叶讲郎、骆讲郎、吴讲郎、智无和尚等都在。环坐在厅中。公孙亮留了卫阳在明伦堂留守,过来说话。乔如松、张四水、柳逸尘正在给众人讲述外面的情况。

    贾环和庞泽进来。众人正各自述说着意见。有人为打通和外界的联系是好消息。有人则认为没有粮食,一切都是空谈。并不能解决书院目前的困境。

    今天上午,书院又陆陆续续的收容了一批昨晚被冲散的煤窑上的矿工。总计收容958人。现在闻道书院此时粮食的压力非常大。

    贾环给山长和讲郎们行礼,“贾环见过山长。见过诸位讲郎。”又道:“见过智无大师。见过诸位同学。”

    山长张安博坐在正中榻椅上,和蔼的看着贾环,伸手虚扶,笑着道:“你来的正好。我们听听你的意见。”正是这个九岁少年以其强大的意志、卓绝的才能撑起闻道书院,渡过难关。

    老友北直隶提学沙胜来访。他心中已经决意为贾环争取秀才功名。因私而公非君子,然而,贾环保住闻道书院,他岂能无动于衷?他要为贾环争取一个公平展示学问的机会,不能以年龄为借口将贾环拙落。

    贾环嘴角泛起苦笑,“山长,为今之计,只有我们书院自己出银子购买粮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叶讲郎满意的看着他的得意弟子,捻须问道:“这是为何?一千五百多人吃饭,每日消耗很大。书院哪有这么多银子?还得依靠朝廷赈济。”

    贾环知道还没有回答,坐在山长张安博身边的老者断然道:“叶贤生不必奢望。我从黄洛镇中来时,总督救灾事务的右都御史齐公山的救灾方略已经传开:首重治水,其次复煤,其次安民。”

    骆讲郎冷哼一声,讥讽道:“齐大人当的一个好官!”

    恢复河道,大水退去,恢复交通。这是最显著的政绩。皇帝能看得到。京师的煤炭一断,影响生活。煤路恢复之后,会被百官、京师居民交口称赞。而至于城外灾民的死活,谁管?最终不过是奏章上的一堆数字而已。

    山长张安博笑了笑,并不在意骆宏发牢骚,为贾环介绍身边的青衫老者,“这是我的老友,沙叔治。科场前辈。你可以拜见。”等贾环行礼后,对沙胜介绍道:“叔治,这是我闻道书院辛亥年院首贾环,时年九岁。书院众人的性命能保下来,都是靠他主持。”

    北直隶提学沙胜看着眼前疲倦、瘦小的少年郎,在来书院的路上,他就已经听乔如松三人说过贾环的事迹,赞道:“英姿少年!”

    沙胜沙老先生的身份还在保密中。以提学的身份,在院试之前进入书院,恐怕要被士林非议,太敏感。老先生的想法是隐藏身份。但闻道书院里的讲郎、核心的学子又不傻,听个姓氏,再加上是山长的好友,多半都猜的出来,只是明面上没人去说。

    知道内情的讲郎和公孙亮等人都是对贾环鼓励的笑一笑。提学如此称赞,贾环今年中秀才十拿九稳。

    贾环事情虽然多,人的精神也很疲倦,但作为考生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瞬间就联想到北直隶提学沙胜。想了想,道谢了一声,坐回到椅子中。

    心里长长的松口气,涌起一阵喜悦。他还想着要怎么样刷一下提学大宗师的好感。比如,投个诗词、文章什么的。现在竟然是三言两语就解决。看大宗师这赞语,好感已经快刷爆了吧?

    爽。

    接下来,话题自然而然的继续围着买粮食的事情上。公孙亮微微一笑,问道:“贾师弟,你那日曾经说,你有办法解决买粮食的银子的问题?”他在给贾环在大宗师面前“搭台”。

    所有人的目光都好奇的落到贾环身上。特别是讲郎们。他们讨论过,买粮食的银子问题,最终要靠山长张安博在京城里面的人脉。而书院的弟子们,则是猜测贾环可能自己出钱。因为公孙师兄说贾环家里很有钱。上次还请大家在醉仙楼里吃了顿酒。

    贾环起身向山长张安博道:“弟子要向山长借一样东西。”

    坐在贾环身边的庞泽给吓的一跳。他的第一反应是:不是三国演义里面,曹操向粮官借的东西吧?曹孟德借的东西是人头。但随即反应过来,贾环应该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张安博笑道:“你看上我的什么东西了?”

    贾环朗声道:“弟子要借山长的信誉一用。以山长的名义向书院里所有的乡民、窑工们借银子。一两银子年利5分银子。”

    逃难的乡民、窑工也不是傻的,谁兜里会没点银钱细软?他要将这部分沉淀的流动性释放出来。赈灾不仅仅是书院一家的事情。每个人都要出力。

    周朝货币体系:一两银子等于十钱。一钱银子等于十分。而当铺、放贷行业说的三分、四分,实际上指的是30%或者40%的利息。

    贾环将利息定的这么低,一个原因是书院的偿还能力。不可能向乡民借高利贷。第二,是因为人性。低利率才会借的出跟多的银子。高利率,乡民会更加的疑惑是否被骗。这是人性。

    当然,贾环要是打算做做传销,以书院现在的条件,花点功夫,还真是可以开出高利率,把钱都吸出来。但他又不是骗子。借出来的钱,能少还点利息不好?

    张安博点点头,信任的道:“你放手去做。”

    以他两榜进士出身,大周朝前左佥都御史正四品官员的身份,向乡民借钱,能被认同。

    ……

    ……

    议事并没有进行多久的时间。贾环、公孙亮等人身上的事务极多,都是琐碎的事情。但必须要解决。整个书院才能运转、维持下去,不会积累怨气。

    贾环提前打了要缩减每人粮食配额的预防针,和公孙亮、庞泽、乔如松、张四水、柳逸尘告辞出来。

    智无和尚跟着出来,“阿弥陀佛,贾院首,贫僧有话和你说。”

    几名同学就先离开。贾环在回廊处和智无和尚说话。

    初秋时分,午后的阳光带着温暖又清凉的气息。如果没有这次水灾,现在这个时间点,该是何等悠闲、惬意的时光!

    智无和尚和贾环是老熟人,也不装高僧,忧虑地问道:“贾院首,你能维持的住吗?现在书院里收留了1600人。”

    不可否认,带回和外界的消息,是一件非常提振士气的事情。但,没有粮食一切都是白搭。别忘了大水退去后,还要灾后重建家园。而新任总督根本没打算管闻道书院。

    贾环手扶着栏杆,看着庭院、树林、回廊,远处的苍山,语气轻松的道:“禅师,昨晚那么困难的局面我们都撑过来了,这点小困难算什么?”

    这话说的相当慷慨、豪迈。最终的胜利就要来临了。

    黎明前最后一抹黑暗算什么?勇者不惧!智者不惑!

    智无和尚看着贾环一阵无语。他并非如他师兄那样的得道高僧。和贾环说话时,时不时的有“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这种感觉。

    贾环道:“我们解决矿工饥民的胜利消息传回潭柘寺了吗?”

    智无和尚点头:“我早上就派人上山了。师兄回了口信:佛祖保佑。”

    贾环笑了笑。他不会和和尚争辩没有佛祖这种事。昨晚的胜利,主要是靠潭柘寺的几名武僧。打群架,都是领头的厉害,就打成了顺风仗。书院的弟子没有死亡,有17人受伤。有的是第一波对战时受伤。有的是追击时脚崴了。乡民死亡3人。受伤40人。

    智无和尚问了个他关心的问题,道:“贾院首,听说你将孔窑工给搜捕出来,人呢?”这种危险份子要严加看管。

    贾环反问道:“禅师觉得这种人有留下来的必要吗?”

    智无和尚瞠目结舌:贾院首,你真的只有九岁?

    贾环微微一笑,道:“禅师放心。我们现在的处境,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危险。很困难,但可以挺过去。我们一定可以恢复正常的生活,将来还会更好。”

    说完,贾环步履从容的往明伦堂走去。

    ……

    ……

    贾环回到明伦堂。书院的弟子们都在兴奋的讨论大宗师驾临书院的事情。书院里历年的累积,加上今科过了府试的童生,待考的人数总计有28人。

    见贾环进来,乔如松向贾环请罪,作揖道:“贾兄,抱歉,在下将事情搞砸了。”

    他太傻了。竟然跟总督衙门的人说,闻道书院情况稳定。应当撒谎的。这样才能要来米粮。这件事,是他和沙提学一路聊着,慢慢的回过味来。

    而等他回到书院,才知道昨晚书院经历了怎样的血色危机。但他却没能带回粮食,让书院缺粮的情况持续恶化。此时,他心中充满了自责。

    贾环并不怪乔如松。他这个人性格太厚道。人称乔厚道。但这个世道,不占便宜,就得吃亏。这是中国长期以来的国情。闻道书院这里情况稳定,总督衙门自然就会将资源调往吃紧的地方。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时间、世情、生活会将青年们的菱角磨去。但,此刻,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这是积极的,昂扬的,向上的。令人日后会回忆、珍藏的美好时刻。

    贾环将乔如松扶起来,“乔兄不必自责。有困难,我们共同面对。”

    乔如松心中感激,主动请缨,“我愿意再去京城购买粮食。”

    贾环答应下来,“行。我们先来解决购买粮食的银子的问题。”

    第109章 恰同学少年(三)

    约下午三点钟的样子,初秋的阳光带着寂静、温和落在屋檐、天窗、院落、书桌上,落在学子们身上,秋季清凉的气息浸染到人心中。

    书院正中心的明伦堂中,约三十多名士子环座在贾环四周。计有:公孙亮、庞泽、乔如松、卫阳、许英朗、张四水、柳逸尘等。贾环主持讨论向乡民、矿工借银子的事宜。

    正四品的官员相当于副省级干部。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等同于中纪委五六把手。

    在一个官本位的社会,以山长张安博正四品官员的身份,即便是致仕的官员,向乡民、矿工借银子,在信誉上还是有保证,会被认可。

    因而,会议讨论的重点,不在借银子的事情。借银子,写借据,在书院一整套的文书、文宣体系下,很快就能运作起来。问题在于,一晚上的时间,能借出多少银子?

    粮食越早运进来越好。乔如松几人打算明天一早就出发,前往黄洛镇,再转道京城。

    要给乡民、矿工反复考虑的时间。贴身收藏的那点银子,是他们最后的家底,要他们换成薄薄的一张借据。内心里肯定要有一些思想斗争,需要时间。

    贾环道:“所以,我们第一批次的购粮,银子肯定不够。还需要用人情借粮。山长那里,肯定要请山长写几封书信。剩下的,需要大家群策群力。”

    闻道书院的弟子中有不少官宦子弟。比如:贾环、卫阳。贾府那里,贾环不做指望。他准备将龙江先生那里的人情用掉。龙江先生是富贵闲人,怎么都能弄些粮食来。

    贾环环视众同学,一一目光接触,微微点点头,目光沉着、从容,说道:“当然,我要提醒大家:量力而行。举个例子:我现在家底有50两银子,这次借据我只打算借30两出来。要留20两应急!”

    救灾是救人,也是救自己。不救,饥民会变身暴徒,如蝗虫般毁灭书院的一切。不救,发生大范围的瘟疫的话,分分钟就是死。但这毕竟不是干革命、造反。不需要投入全部的身家、性命。不需要用力过猛!

    众同学都是笑起来,明白贾环的意思。众人拾柴火焰高。无需把自己身家全投进去。

    柳逸尘道:“院首,去京城买粮食算我一个。我愿意试试。”他家里世代是大兴县的书吏,对京城里购买粮食的门道很清楚。

    卫阳抿了抿嘴唇,说道:“院首,算我一个!”

    卫阳话音刚落,一干同学都将目光投向他。卫神童是从二品布政使的嫡孙。一惯很高冷。今天竟然主动提出帮忙,实在是异数啊!

    公孙亮倒是知道些卫阳的心理变化,微笑着帮他解围:“各位同学,乔兄这两日不在,卫师弟文案娴熟,帮了我不少忙。他也是书院的一份子。”

    一干同学释然的笑起来。卫阳对公孙亮拱手致谢。时至今日,他接纳书院的同学,同学们也接纳他。

    贾环笑着点头,欢迎卫阳加入。

    大周如明制。行政区划分两京十三布政司。明宣德年间,布政使权势极重。《明史·职官志》:“初置藩司,与六部均重。布政使入为尚书、侍郎,副都御史每出为布政使。”

    到明中后期时,各地遍设总督、巡抚,布政司受其节制。地位有所下降。周朝此时在雍治皇帝的治下,亦开始设置巡抚、总督职位。但总督此时的权力要小于明朝的总督。

    比如:明朝嘉靖年间平息倭乱的名臣胡宗宪,明朝三大才子徐渭的东主,他的官衔是: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加直、浙总督。总督浙江、南直隶、福建等处。

    而此次赈灾的总督,大周都察院右都御史齐驰,总督办理赈灾、治河、民生等事宜。权限明显要小得多。

    此时,周朝开始设置巡抚、总督,但即便如此,从二品的布政使依旧是朝廷重臣,封疆大吏。

    布政使的嫡孙卫阳参与进来,愿意出力,对书院购买粮食很有裨益。

    谈了几句,贾环见差不多,就准备换下一个议题:商讨消减口粮供应、以及写家书的事宜时,许英朗忽而站起来道:“院首,我愿意出一份力。”

    贾环微微有些诧异,但点头同意,“好。”

    其实,现在敢站出来的同学,都是自忖有些把握,能够帮得上忙。但贾环却是不知道许英朗的背景深厚。

    许英朗的性格热情,和谁都能说两句,对贾环也佩服,愿意做事,敢于任事。但他家教甚严,从来没有在书院透漏过他的家庭背景:

    其父许澄,时年三十七岁,翰林出身,官居詹事府左中允(正六品),兼职军机章京,两年前雍治7年春入值军机处。身处中枢,前途无量。

    要知道,大学士品级只是正五品。

    许英朗和乔如松是好友。好友有心补过,他愿意助好友一臂之力,也愿意帮助书院完成赈济灾民。

    读书人,立德,立功,立言。这是立功之事。

    ……

    ……

    下午四点半左右,贾环等人在明伦堂商议好对策结束会议,即刻明令传达给书院的核心团队成员。

    第一,向乡民、窑工借银事宜。步骤如下等等。

    第二,家书。现在和外界消息已通。明天一早,乔如松、卫阳、许英朗、柳逸尘四人就要出发。有意写家书的同学、乡民、窑工可立即写信。明天带出。不保证能送到,但会把人活着的消息传递出去。

    第三,再次消减口粮供应。由一日三餐改为一日一餐。扩大前往潭柘寺运粮的队伍。文宣团队要做好宣传、解释的工作。贾环将会亲自负责宣传工作。

    第二天清晨,晨光熹微。浅淡的夜色正在慢慢的退却。天空中,启明星渐落,半月微沉。

    闻道书院门口缓缓的聚集着大量的人群。为首的是山长张安博、沙提学、智无和尚、叶讲郎、骆讲郎、贾环、公孙亮等人。他们来给乔如松四人送行。

    “诸位师长,同学请留步。在下一定在四日内带回粮食。”乔如松向送行的诸人弯腰作揖,坚定地说道。

    卫阳、许英朗、柳逸尘纷纷弯腰作揖。他们带着募集来的约三百两银子,以及数封书信,一定会将粮食带回来。

    山长张安博轻轻的点头,“去吧!”

    乔如松、卫阳、许英朗、柳逸尘四人登上昨日来的小船。船工撑起竹篙,渐渐的离开闻道书院,消失在浅淡的晨曦中。

    此时,闻道书院门口的水已经退到台阶之下。不远处的东庄镇上大半屋舍残破的墙壁都露出来。

    ……

    ……

    贾环、公孙亮、罗向阳等人,不知道乔如松他们去京城发生了什么事情。在第四天依旧没有运载粮食的船只出现,也没有消息送进来。

    书院中的余粮几乎见底。断顿倒不至于,但一天一餐的米粥越发的稀。水多米少。

    贾环拄着一根木棍,从窑工住处的曲水院回到明伦堂中,晚霞万丈,将妙峰山脚下的闻道书院染得金红。书院中略显安静。所有人都在等待。

    韩秀才跟在贾环身后,有气无力的笑着,问道:“贾院首,光喝水真的能撑过七天。你从哪里听来的?”

    他们这些做事的人还保持着一天两餐的饭食。但时至今日,都有些撑不住了。快一个月的高强度工作。太疲倦了。长期的食不果腹。每个人都快要到能承受的极点。贾环从昨天开始起,就要借助于木棍才能步行。

    贾环开玩笑道:“韩兄,要不你带头做个试验,试上一试?”这是现代人都知道常识。人只要有水喝,在困境中就能撑上几天。

    听着贾环的新词,韩秀才习以为常,无语的一笑。贾环还有心情开玩笑。

    但玩笑归玩笑,乔如松他们再不快点送粮食回来,说不定真有那么一天。潭柘寺的存粮预计还可以撑十天。主要是向山下运粮,损耗太大。

    步行到明伦堂。公孙亮摇摇头,让贾环坐下,担忧的道:“贾师弟,乔兄他们怕是出了问题,还没有消息传递进来。”

    贾环镇定的道:“大师兄,要相信乔厚道、卫神童他们。哦,水退了吗?”

    庞泽点头道:“我去看过,东庄镇的街道都全部露出来了。”乔如松四人离开后,贾环调配,许英朗负责的传令工作由张四水接手。庞泽担任公孙亮的助手。

    为避免形成瘟疫,东庄镇的人、畜尸体的清理工作早早的就在进行。基本采取强制火化的手段,就地烧埋。只是很零星。大水之中,很多都被冲走。而水退之后,这块工作就有大量的事情要做。

    贾环嗯了一声。现在的策略,就是等。

    到吃晚饭的时间,骆讲郎过来找韩秀才聊天。罗向阳留了人负责粮库,过来找贾环说话。他其实蛮怀疑贾环说喝水能活下去是骗人的。

    二十几人在晚霞中,喝着稀粥,坐在明伦堂中聊天。谈论着这次齐总督的救灾策略,灾后重建,书院的重建,煤矿,朝廷党争,国家大事等等。

    韩秀才一如既往的狂喷贪官污吏。骆讲郎生平郁郁不得志,和韩秀才脾气相投。两人骂的很痛快。贾环、公孙亮、庞泽、罗向阳等书院弟子各自发表看法。

    都这时候了,闻道书院禁止谈论政治的禁令早就不存在。谁让朝廷明明知道他们这些人在这里苦熬,还不派人来救援呢?骂两句,发泄怨气,是人之常情。

    晚上吃饭时,书院并不算繁忙。其实,局面到现在基本已经控制。有粮食,就活;没粮食,就死。

    越来越多的书院弟子汇聚到明伦堂。约有近百人。连叶讲郎也过来听学生谈论政治。人太多,已经不可能私下聊天,贾环出面主持。让大家依次发言。以他此时在书院的威望,主持这类似于文会的局面,游刃有余。

    书院的弟子各自说着心底的想法,褒贬人物,谈论历史,借古说今。这一场救灾,屡次面临生死的考验,让每个人的成长都十分惊人。骂得尽兴,说的过瘾。到晚间八点许,大家才意犹未尽的各自散去。

    当是时:书生意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

    ……

    第二天清晨八点许,早饭过后,贾环将前来闹事,要求离开书院的陈嘉运等八人打发走。贾环允许他们自行离开书院,谋取生路。

    此时,闻道书院外的大水已经完全的退去,泥泞的道路展露出来。

    陈嘉运他们几个自惩罚满后,就不再出来做事。一天一碗稀饭吊命实在是受够。他们打算前往40里外的京城谋生。

    在门槛处,看着这几人背着包裹的背影,公孙亮叹口气,“贾师弟,他们怕是不会再回书院了。”

    贾环依坐在门槛上,对聚散离合的事情看的开,摇摇头。正好看到回廊处一道美丽婀娜的倩影扶着栏杆,虚弱的缓步走来,带着白色的面纱。

    第110章 恰同学少年(四)

    看着林姑娘那标志性的白色面纱,贾环微微有些疑惑。他正在思考陈嘉运等人离去,是否会让书院的饥民萌发离开的念头。书院要采取何种措施等等。

    公孙亮愣了下,略微有些尴尬。他自是早知道林姑娘没死,住在其兄林心远的寝舍中。当日见到林姑娘的真容,他心中就的爱慕就如潮水般退却,打起退堂鼓。但听闻她的死讯时,心中依旧是悲伤难言。幸好她没死。然而,此时再见又让他有些窘迫。林姑娘可是和他绝交的。

    林芝韵一袭白色长衫,身姿高挑、婀娜,白色的面纱遮住容颜,梳着少女小髻,两枚精致的银月形耳坠,随着她的步履轻摇,摇曳生姿。

    走到近前,林芝韵微微低头,向贾环行礼,“小女子见过贾院首!”

    贾环微微笑了笑,点点头。他对这位姑娘的遭遇很感慨。这样一个性子坚强的女子也很让他欣赏。

    当然,好感就算了。他虽然不算是外貌协会成员,但林姑娘布满“井”字伤痕的容颜实在太惊悚。

    林芝韵轻声道:“小女子有事情想和贾院首商量。”

    公孙亮很有些尴尬,但他到底是温润君子,对林芝韵拱手一礼,然后道:“贾师弟,你们聊吧。”转身回到明伦堂中。

    明伦堂正在办事的士子们早就看到来了一位美丽的女子。书院里可没有女学生。见大师兄进来,几名性子活跃的士子围过来打听情况。

    贾环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什么情况,禁不住笑了笑,问道:“林姑娘有什么事情?”

    林芝韵饿的有些虚弱,声音轻柔的道:“贾院首,家兄的事情很抱歉。我代他向你道歉。”

    她的二哥林心远,在十几天前贾环回到寝舍时,向贾环请求额外弄点吃的被拒绝。但贾环将二哥安排在明伦堂里当文书。这算是个轻松的活。就是持续写字,手腕累些。

    但在八月六日晚,二哥见证了明伦堂里的大讨论,却并不看好书院的计划,悄悄的从明伦堂溜回来。说要保护她和舒儿。可是二哥糊涂啊,若贾环的计划失败,她们躲在这寝舍着有用吗?

    贾环对林心远“临阵脱逃”没什么意见,路都是自己选的。但他不会再给林心远做轻松工作的机会。帮助林心远一次是好意,两次就是纵容,三次就是他自己是主谋。

    他没有纵容林心远的想法。

    贾环摆摆手,道:“没事。”为林心远这样的人生气,他得多有闲心?

    林芝韵“哦”了一声,轻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轻声道:“贾院首,我想出来做事。我能写字,会算术。”做事的人,口粮要多一些。

    贾环诧异的看着林芝韵,有些明白了,心里忽而有些怜惜,问道:“饿得难受?”

    林芝韵面纱下的俏脸微红,有些难为情,螓首微点。

    贾环握着临时充当拐杖的木棍子,起身,回道明伦堂内,拿了一个已经冷掉的粗粮馒头出来。这是他的早饭,刚才忙着打发陈嘉运等人离开,还没来得及吃。

    贾环掰了一半,递给林芝韵,“给,干净的。”

    林芝韵看着杂色的馒头,心里涌起难言的感触:有被施舍、救济的自卑;有饿到绝望来求救,却得到更多的惊喜、感激。有被帮助的感恩、温暖。她以为会先被安排工作一天才有吃的,甚至做好一无所获的准备。

    眼泪不自觉的流下来,林芝韵接过馒头,收进衣袖内,抽泣的低声道:“谢贾院首。”

    贾环温声道:“不客气。林姑娘,你提出的工作要求,我不能答应。我这里不缺识字的人。”

    其实,以林姑娘的条件,能写会算,即便是在灾年,要找份工作还是很容易。但,闻道书院这里真不缺会识字的人。人力资源丰富。这是他能在乡民、矿工中实施、推行一系列制度、措施的基础。

    当然,贾环要安排林姑娘的工作,自然也安的下去。做事情不嫌人多。口粮也不会少她的一份。但是,这是牵个手都需要负责的年代。男女有别。一个未婚的女子在一群士子中做事,传出去名声就毁了。对书院的声誉也有损害。

    而单独给她安排一个房间工作,是搞特殊化。这在目前的书院来说,是不行的。

    林芝韵神色黯然,点点头。

    贾环轻轻的笑了笑,轻声道:“回去休息吧。不要离开书院。相信我!我能带着你们所有人活下去。”

    林芝韵“嗯”了一声,虚弱往内舍寝舍方向走去。馒头只有半块,寝舍里还有她的二哥,舒儿。

    看着她的倩影,贾环沉默着。他能保证她活下去。但在乔如松的粮食回来前,她还要忍饥挨饿,忍受饥饿的痛苦。

    其实,他有能力帮助她更多的。以他此时在书院的地位,多安排一个女子吃饭又如何?但他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这将是制度崩坏的开始。

    这种不愿、理智、冷静与他心中对她的欣赏、感慨、怜悯,形成强烈的冲突,让他心中有些难受,以至于沉默。

    此时,贾环迫切的希望粮食赶紧回来,让洪水带来的灾害结束。

    ……

    ……

    贾环吃过早饭,约半个小时后,有书院弟子来通知,因为洪水已经退去,道路打通,窑工中有数百人想要离开书院,自谋生路。

    贾环和公孙亮赶到曲水院。负责文宣工作的韩秀才、都弘带着十几名书院的弟子已经压不住场。曲水院的一处空地中,人身鼎沸,吵着要离开。饥饿的滋味不好受。

    贾环到了,人群自动的分开。吵闹着的矿工们也逐渐的安静下来。桀骜不驯的亡命之徒早就书院清除。剩下的矿工,心里多少有些良知。

    为首的是一名中年圆脸的男子,穿着破旧的衣衫,向贾环见礼,说道:“贾院首,我们感激您的活命之恩。”

    贾环虚弱的笑着,“路矿工不必多礼。”

    路矿工见贾环和颜悦色,大着胆子道:“贾院首,书院承诺四天之内会有粮食运进来,但现在还没有。我们一天一顿饿得难受。前几天,只有一艘小船,我们就不说什么。现在道路已经通畅,还往贾院首放我们离开。”

    有几名矿工在人群里喊道:“放俺们离开。黄洛镇有朝廷钦差,不会不管咱们。”

    韩秀才快气得半死,浑身直抖。一群忘恩负义之徒,救命的恩情,饿几天,还没饿死,就都不用抵用了?就不听话了?

    30里外的黄洛镇,你们走的到吗?到了,就能有吃的吗?笑话!官府赈灾,你们没见过?粮食里都是沙子。另外,给人贩子卖了当奴仆去,别哭。

    贾环手向下压了压,人群渐渐的安静下来。贾环虚弱、平静地说道:“诸位,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各有志,咱们好聚好散。诸位请!”

    路矿工等人先是一愣,继而心中大喜。就听得院落里响起七嘴八舌的声音:“谢贾院首。”

    “谢院首开恩。”

    “谢院首!”

    约二十多分钟后,大约300多名矿工,列成长队,依次离开妙峰山下的闻道书院,向南,往30里外的黄洛镇走去。

    闻道书院门口,闻讯而来的山长张安博、沙提学、智无和尚、叶讲郎、骆讲郎、庞泽、张四水、罗向阳等人目送矿工的队伍离开。

    贾环、公孙亮、韩秀才、都弘、秦弘图、易俊杰站在书院门口的最前列。

    韩秀才跺脚道:“院首,他们之中日后能活一半人就算是老天爷保佑。这些人……唉,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贾环轻轻的摇头,道:“不,韩兄,他们能活下来80人就算是奇迹。”

    有些人,不值得救。

    相信他到曲水院之前,韩秀才等人已经给矿工讲过离开的危害,留下来的好处。但是,书院承诺四天之内有粮食运进来,结果没有。已经失信一次。

    其次,矿工中,有不少人的亲朋好友,在那晚的战斗中给书院杀掉,他们或者不敢暴动,但心中有怨气。要说对书院亲近,有好感,绝无可能。想要离开很正常。

    贾环一直认为: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命都是自己挣扎出来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不会唆使他们去死。但他们要去走向死路,他也不会拦着。他没那么圣母心!

    贾环的话,韩秀才听得一愣。体会到贾环话里冰冷、漠然的意思,但他却无法指责贾环。他是想所有的人都救下来。但说干口舌,人家不领情,为之奈何?

    贾环对罗向阳吩咐道:“多出来的口粮,中午,加一餐!”

    ……

    ……

    灿烂的晚霞在天际边燃烧。火红如云。暮色微淡。

    闻道书院内舍十二号寝舍门口,传来几声轻敲声。屋内偶尔说几句话的林心远、林芝韵、舒儿看过去。

    林心远起身去开门。见门口站在贾环,有些奇怪,又有些惶恐。他现在实在有点无颜见贾环,拱手道:“贾兄?”

    贾环轻轻的点头,说道:“我找林姑娘。”

    “哦。”林心远莫名其妙,打开门。

    林芝韵还是早晨的白衫,清丽婀娜,带着面纱,娇弱的走过来。明眸惊讶的看着贾环,行礼道:“小女子见过贾院首。”她也不知道贾环来找她什么事情。只是,她很感激贾环给她食物。

    贾环从衣袖中拿出油纸包的杂面馒头,自己掰下半个,将剩余的半个给林芝韵,“给。”

    态度有一点生硬。但贾环此时已经相当的虚弱。顾不上客套。

    书院里士子的领袖们以身作则,没有人以权谋私的事情早就传遍书院。再傻的人都知道,这是贾环的口粮。分了一半出来。

    林芝韵接过馒头,突然间有些想哭,难言的感受涌上心头。随后,眼泪就流下来。清泪两行。她知道贾环不是为她的美丽而来。当天,她故意揭开面纱时,贾环在场。

    贾环轻轻的笑了下,心情舒畅,念头通达,扶着手中的木棍,鼓励道:“林姑娘,你要勇敢的活下去。”

    冷静、理智都是对的。没有错。但他终究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对一个欣赏的女子的怜悯、同情,只停留在口头,这算什么?伪善。

    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希望这个姑娘,勇敢的,对抗饥饿的感觉,活下去。

    ……

    ……

    第二天,上午,粮食即将由京城运达的消息,传遍闻道书院。

    第111章 半阙

    “咯吱咯吱!”

    车轮转动的声音,悠悠的响遍已经彻底残破的东庄镇,顺着乡间土路往闻道书院而来。

    “粮食回来了。”居住在青云院和寒梅书院的乡民们奔走相告,兴高采烈。

    “粮食运进来了。”居住在闻道书院西南角曲水院的窑工们振臂欢呼,喜极而泣。

    “粮食到了。”明伦堂中的士子们欢声笑语,士气振奋。

    贾环在明伦堂里睡的有些沉,给热闹笑声闹醒,睁开眼睛,迷惑的从地铺上坐起来。一名同学过来告知消息,“院首,乔同学运粮回来了。粮车已经到了东庄镇上。”

    “啊……好。好。好。”贾环拍拍地铺,一连说了三个好,去院子里舀水漱口洗脸,喝了碗留给他的稀粥,跟着明伦堂的同学一起前往闻道书院门口。

    此时,闻道书院门口,人头汹涌。每个人都在向身边的人述说心中的喜悦,不在乎说什么,重要的是宣泄着劫后余生的心情。洪灾终于结束了。

    闻道书院位于一处山丘上,大门外二十多阶青石台阶延伸而下。山长张安博、沙提学、智无和尚、叶讲郎、骆讲郎、公孙亮、韩秀才、都弘、秦弘图、易俊杰、庞泽、张四水、罗向阳、姚纬等人都迎到了台阶下面。

    带回粮食的乔如松、卫阳、许英朗、柳逸尘四人受到大家的热烈欢迎。大家围着他们,纷纷的问着情况。

    台阶上挤满人,但还是自动的裂开一道缝隙,让贾环通过,抵达最前方。

    乔如松看着拄着木棍,身形瘦小,神情憔悴但眼眸清亮的贾环,躬身行礼,“如松未能如期运粮回来,请院首责罚。”

    贾环虚弱的一笑,“乔兄及时运粮回来,解除书院困境,有功无过。”东庄镇上的粮车至少有二十辆。眼见为实。他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

    许英朗宽慰的笑着道:“乔兄,我就说了,院首必定不会责怪你。你不用自责。”

    贾环笑一笑,轻声吩咐道:“罗兄,安排熬粥。传话下去:久饿不能吃饱,要慢慢缓过来。”

    罗向阳点头,刚擦干的眼泪又流下来,这是欢喜的。他们终于撑过来了。

    贾环一到,就立即成为人群的中心,自动接管权力,一一吩咐,众同学领命遵行。

    山长张安博、沙提学、智无和尚、叶讲郎、骆讲郎、吴讲郎等人都是微笑。能撑过来,全赖贾环筹划,他有最够的资格来享受此刻的荣耀。

    张安博捻须微笑道:“贾环,你擅长诗词,此时此情,可作诗以记之。”

    这话是正理。众人都是笑着看向贾环。贾环的诗词流传京城,赞誉无数。若是年纪大些,必然是会被称为诗词名家。

    贾环向山长张安博行礼,谦和地笑道:“弟子心有所感,只得了半阙沁园春。请山长、师长们斧正。”

    叶讲郎温和的笑着催促,“不必过谦。速速吟诵出来。”

    公孙亮温润一笑,“贾师弟,我等洗耳恭听。”这话说的大家都是一笑。好诗词,当然要洗耳恭听。而后静下来,等待贾环的新词。

    贾环眼前闪过此次水灾的一幕幕:洪水滔天毁灭东庄镇;书院同学和衷共济救援乡民,忙碌的六天,建立起文明的秩序;粮尽之时,生死一搏,往潭柘寺抢粮;活下来的希望来临,窑工饥民来袭,夜战定局;控制口粮,苦熬等待,最终由乔如松带回粮食。

    贾环的脑中,闪过一个个同学的名字:公孙亮、罗向阳、庞泽、乔如松、秦弘图、易俊杰、张四水、卫阳、许英朗、柳逸尘、姚纬、都弘。

    还有书院的同学:核心的八十人,外围的弟子。大家都是好样的。是他们,是这些热血青年,以极大的热情、奉献的精神,奠定度过灾难的基石。

    慷慨激烈的情绪在心中起伏,汹涌而来,排山倒海,掀起惊涛巨浪,贾环朗声吟诵道:“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吟诵完,贾环心里的情绪释放一空,疲倦感连涛般涌来。粮食到了。他终于可以放下身上的担子好好休息。天地之威,浩荡莫测。但人定胜天!主席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

    突然间,天晕地旋的感觉猛烈的袭来,贾环眼前一黑,思维断片,手中的木棍落地,人往前栽去。

    正准备评诗的山长张安博、沙提学、叶讲郎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随即反应过来。站在贾环身边的乔如松、罗向阳忙将一头栽倒的贾环抱住。

    在一瞬间,书院门口的台阶处顿时一片混乱。所有人纷纷焦虑的涌上前去看贾环的情况。

    怎么会这样?

    “贾环。”

    “贾院首。”

    “院首。”

    “贾兄。”

    然而此时,贾环已经人事不知,意识陷入混沌中。

    ……

    ……

    八月十四日,闻道书院的弟子乔如松、卫阳、许英朗、柳逸尘历经挫折,将第一批二十多辆马车约40石的粮食运到。

    后续还有大批的粮食运进来。仅仅是龙江先生一人,就承诺捐赠1000石粮食,三天后会派管家押运过来。龙江先生在偿还贾环的人情。

    但伴随着这个好消息,还有一个令闻道书院所有人难过、心情沉痛的消息:书院救灾的领袖、核心人物,院首贾环在书院门前突然昏倒。

    贾环连着两天未醒,病情一度异常危急。幸亏妙峰山潭柘寺的智尘大师精通药理,全力救治。

    中秋节过。贾环留下来的赈灾体系平稳运作。粮食被用于赈济灾民。灾后的防疫工作有条不紊的展开。东庄镇的重建工作缓慢进行。书院情况稳定。

    八月十七日清晨,启明星还在天空中。晨光淡淡,天地间幽静难言。秋露清寒。闻道书院大门口,山长张安博一身石青色鹤氅,送北直隶提学沙胜出来。

    沙胜一袭青衫,拱手道:“伯玉兄,留步。”

    他已经决定将辛亥年北直隶顺天府院试时间定在十天后,八月二十七日。此时,须得离开闻道书院了。

    张安博长叹一声,神情郁郁,道:“叔治此去一路小心。”

    智尘大师已经将昏迷的贾环救醒。但要求贾环静养三个月。无论如何,贾环都不可能参加今年顺天府的院试。这让他心中,对贾环充满愧疚。

    他很清楚的知道贾环的想法,非常的渴望在今年进学,取得秀才功名。据文台(叶讲郎)说,贾环在贾府里的处境不佳。

    沙胜和张安博私交甚笃,多年的老友。否则也不会冒着水灾来闻道书院。知道老友的心思,安慰道:“伯玉兄,你那位弟子诗才天授。那半阙沁园春有书生慷慨激昂之气!心中自有格局。必定会随着此次闻道书院赈灾,传遍天下。”

    山长张安博喟然一叹,“相比于文名,我想他更希望去参加院试吧!”

    沙胜笑道:“贾小友,心志坚定,手腕凌厉,才能高绝。实话说,没有这几日亲眼所见他的功劳,我必然是黜落他的卷子。”

    “这是为何?叔治忧惧士林抨击你提携神童?”

    沙胜洒然一笑,“区区士林物议,我岂会畏惧?实则是你这弟子才智高绝,若是科场猛进,他日必为权相。我心有忧惧。”

    这话看似贬谪,实则是褒扬。称赞一个九岁的少年日后要成为大权在握的宰相,这是对其能力非常高的评价。犹若当年明朝顾璘将犀带增送给16岁的张居正时说:“子他日不束此,聊以表吕虔意耳。”

    盛赞张居正有宰辅之才。

    山长张安博畅快的笑起来,道:“当今圣上英武如唐太宗,何来权相?”

    沙胜无奈的提醒道:“伯玉兄,慎言!”张伯玉这话可不是夸奖雍治皇帝的好话。而是指责雍治皇帝屠戮兄弟,通过宫廷政变上位,逼父皇退位。

    当日,张伯玉上书,请太上皇严惩雍治皇帝,被太上皇贬谪江南。他愤而辞官,为两代帝王所不喜。

    山长张安博哈哈一笑,和老友道别,目送他远去、消失在晨雾中。

    天将欲晓。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沙胜穿过正在重建中的东庄镇,看着那残破的屋舍居住的乡民,那新色的木材昭示着重建、希望。

    他在想那个少年,日后能走到那一步。

    ……

    ……

    八月底,顺天府院试时间公布。定于八月二十七日。提学大宗师令顺天府、永平府的童生齐聚京师会考。

    消息传开的同时,京城中流传的还有贾环那半阙沁园春,以及闻道书院一众士子救济灾民的事迹。

    贾府中,贾环的消息传进来。众人的各自反应不一。赵姨娘在贾环的住处,和贾环的两个大丫鬟晴雯、如意一起痛哭。

    贾母上房处,贾母正在和薛姨妈、王熙凤等人抹骨牌,听了鸳鸯的传告,凝神一会,略微有些感慨的道:“环哥儿这孩子命大啊。”

    贾环是贾府的唯一童生。她心里是不大喜欢贾环的,但明面上还是要表现出大家长的公平。

    薛姨妈凑趣道:“这么大的功劳想必那些官儿肯定是要让他中个秀才的。”

    王熙凤顿时就觉得心情好抑郁。环老三童生时就敢在门口喷老爷,等考了秀才回来,不得把府里翻过来。

    这个话题,很快就揭过。鸳鸯通禀了一声,就出去。看着午后天空中那淡淡的白云,心里庆幸的念了声,“佛祖保佑。”

    京西大水,死了很多人。幸好三爷没事。三爷人呢,其实挺好说话的。

    探春房中,探春喜极而泣。薛宝钗轻拥着探春,安慰着她,“三妹妹,没事,没事了。”

    探春捂着嘴哭,点头,抽泣着道:“我明天让钱槐送信过去。”

    第112章 科场的事情

    闻道书院明伦堂西厢,略显得简朴、杂乱的偏厅中,上午的阳光落在窗沿上。外面偶尔有士子忙碌的走过,略显的幽静。东庄镇上早被清理出来,乡民和窑工已经疏散到正在重建的东庄镇上居住。

    偏厅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床榻,贾环倚坐在床头。他一直在这里养病。今天已经是八月二十四日。

    曲水院空出来后,山长搬回曲水院。正巧他的寝舍是四人间,又有林姑娘等人在,不适合养病,便将他安置在西厢的偏厅里。住在偏厅这里,也方便讲郎们来探望他。

    智尘大师说要静养,不是说要安静的环境,是说要他脑子里不要再想事情。智尘大师拨了一个寺庙里照顾人的小和尚来帮忙照顾他、处理熬药等事宜。

    宽敞的偏厅中充满着药味,苦涩难闻。贾环的目光落在圆桌上黑乎乎药碗边的一封书信。

    柳逸尘刚刚在书院后门的耳房帮他从他的长随钱槐处拿来的。他将情况说下,说了一会话,刚刚离开。

    贾环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其实,同学们为什么让柳逸尘来,他多少猜到一些。今年的院试怕是要开始了。柳逸尘的府试没过,不会刺激到他的情绪。

    但……

    他从贾府里出来,拿出高三冲刺高考的劲头,在书院里闭门苦读,苦练八股文技巧大半年,叶讲郎都说他的文章能中秀才,甚至连提学大宗师的好感都刷到爆,不用受到大周朝贬抑神童的影响。可,偏偏就是在这样有利的情况下,竟然病倒。

    贾环的心情有些抑郁。

    他的目标是在雍治九年,辛亥年的院试中进学。而今这个目标泡汤,这意味着他要等到后年雍治十一年才能考秀才,然后再等到雍治十三年才能参加当年的乡试。

    呵,十三年,大观园都建起来啦!离贾府倾颓剩了不多久。

    ……

    ……

    贾环正思绪飘飞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就见智尘大师和智无和尚两人进来。

    智尘大师穿着灰色的僧袍,圆脸光头,很有得道高僧的范儿,口宣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是来向贾院首告辞。贾院首身体恢复的不错。只需要按时吃药即可。每旬日,贫僧会来检查贾院首的情况,斟酌药物用量。”

    贾环坐在床榻上,笑着道谢:“谢大师救命之恩!”

    闻道书院和潭柘寺的关系分分合合。之前,潭柘寺不肯借粮时,他都做了强抢的准备。但在共同抵御窑工组成的饥民时,书院是要承潭柘寺的人情。没有慧来等武僧的帮助,书院不会赢的那么顺利。

    贾环也没想到智尘大师会有这样一手好医术,并且愿意出手救治他。不然,他这条小命怕是药丸。

    智尘大师微微一笑,点点头。都是明白人。他也不用因果说去糊弄贾环。他就是卖这位贾院首一个大人情。药材钱什么的,就不用提。

    闲谈几句调养的事情,智无和尚问道:“听闻京城中的富贵闲人龙江先生捐赠给你1000石粮食。贾院首打算何时归还我寺中的粮食。”今年秋季没有收成。冬季粮价高涨可以预见。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贾环就笑,“禅师何必心急。禅师不想将潭柘寺的山门发扬光大?”

    智无和尚就愣了下。

    他代表潭柘寺驻扎在闻道书院这些天,大大小小的会议都参加过。这位贾院首很有些办法的。各种困难汇聚到他这里,总有能解决。

    贾环对智尘大师道:“难得有大量的人力汇聚在镇中。我建议大师用粮食换取乡民做工,将潭柘寺上下山的道路好好修葺,方便权贵往来。”

    贾环说的很简略,也有很多谋算。算是一石多鸟。

    但腹黑的智尘大师一听就懂,笑道:“阿弥陀佛!”寺庙要兴盛,有大德高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一定要和权贵搭上线。这条山路确实得修。

    “距离冬日还有些时日,来日再和贾院首详谈。贾院首且好好静养。”智尘大师就要告辞,忽而目光落在药碗边的信封上,脸色的变得严肃,告诫道:“贾院首切记,我这升龙真元汤服用期间不得近女色。否则,性命堪忧。”

    贾环顿时哭笑不得。大师,我今年九岁,你跟我说不得近女色,有必要吗?

    智尘大师肃容道:“贾院首,升龙真元汤固本培元在某些方面有奇效。你这次劳累过度,身体亏损严重,因而可用升龙真元汤弥补。但三个月的服药期间一定不能近女色。”

    贾环只得点头,解释道:“那是我亲姐写给我的家书。”

    “……”这下子轮到一脸正义的智尘大师尴尬。信封明显是女子所用。他以为贾环和某位名妓诗书互答。因而郑重告诫。贾环的诗名很盛。他在闻道书院这几天都听过。哪里想到是这么回事。

    智尘大师咳嗽一声,和智无和尚告辞。

    ……

    ……

    贾环目送两个大和尚离开,觉得有些好笑。话说和尚谈女色话题真有点违和啊。三姐姐探春给他的信,他还没看。

    贾环心里对贾府并没有什么留恋之情。只是有几个牵挂的人。书信中多半是探春关心他的情况。他休息一会,看完之后,顺便写封回信让钱槐带回去。

    至于,生病的消息,他并不想让钱槐知道。免得赵姨娘、探春她们牵挂。第二,得知他生病,贾府里的凤姐、王夫人说不定会搞事。不得不防。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由自可,最毒妇人心。

    贾环正随意的琢磨着时,就见叶讲郎穿着一身珍珠白的直裰笑呵呵的走进来。

    叶讲郎关心地问道:“情况如何?我和山长刚送走智尘大师。智尘大师说恢复的不错,只留小和尚给你熬药。这才几天?”他是将贾环当做弟子来看。

    贾环先是行礼,再请叶讲郎落座,笑着道:“谢先生关心。感觉还行。”

    叶讲郎点点头,微微沉吟了一会,道:“今年顺天府、永平府的府试于八月二十七日在京城举行。公孙亮他们今天上午就出发了。”

    贾环微微愣了愣,满心的苦涩,心酸的笑了下。他曾经对卫阳说过:学生要做到闻考则喜。但如今,他却因生病,无法踏上他的“战场”,取的功名回来。

    叶讲郎对贾环的想法很清楚,轻轻的拍拍他的肩膀,温和的道:“你的文章,大宗师看了,给山长说:今科你入考场的话,文章是可以中的。”

    贾环点点头。

    叶讲郎接着道:“那你现在就当你是秀才,继续准备雍治十年的乡试。山长打算等你病好之后,亲自教导你。”山长是两榜进士,经义水平比他高。

    贾环有些感激,但又有些提不起劲般的颓废,道:“谢先生鼓励。我只是童生,即便有考中举人的实力又如何?连考场都入不得。”

    叶讲郎呵呵一笑,说道:“你啊,今年才九岁。科场的事情,你懂多少?谁说童生入不了乡试的考场!”

    贾环精神一振。他不觉得叶讲郎骗他,但他也不是听到一个消息就喜形于色的年轻人。平静的,心里略有些激动的等着叶讲郎的解答。如果明年直接参加乡试,那对他未来的计划就没有影响了。

    叶讲郎道:“秋闺之前,除却在学校里面参加岁试取得保送入考场的生员外,提学官还要主持两场补录考试,分称科试、大收。

    科试与岁试相当,取岁试中未录生员进行考试,考试分一至六等,考一二等的生员,也会充补廪增或者给赏,若是考了五六等的也会黜革。科试参加相对自由,若是觉得准备不够的生员可以不去。

    大收,但凡在科试,岁试里落榜的生员,或者是没有生员功名的儒生,都可以参加这考试。因为大收之试没有门槛限制,故而人数极多,福建省上科的大收报名人数约近3万人。

    你以童生的身份,只要通过录遗,即可获得充场儒生的资格,取得乡试解额。充场儒生录取率不低,每年乡试,儒生出身的举人,往往占据了两三成之多。

    而充场儒生的资格,不通过大收一样也可以获得。官府要员都可推荐儒士参与。

    如何?听完之后,有什么感想?”

    感想?

    贾环觉得是醍醐灌顶,心情大好。按照叶讲郎的说法,他作为童生,只要在沙提学主持的录遗考试中过关,就能取得乡试名额。这是他的路。

    而叶讲郎还说:乡试名额,官府要员可以推荐。这部分名额绝对是暗箱操作。号称公平的科举考试,还真是黑啊。怪不得,当年张居正把他三个儿子都搞成了进士。

    第113章 秋雨点点

    半个时辰后,贾环目送叶讲郎离开,笑着叹口气:自己果然是图样,图森破!

    科场的门道确实多。不仅是童生可以跳级参加乡试,秀才也可以参加会试(进士)。以生员身份入贡国子监读书,肄业后即可参加礼部会试。

    再加上童子诗三关不糊名,各种保送、请托;乡试、会试漏题、作弊、提前约定门生等等,这科场真是黑的不要不要。

    但对贾环来说,有“路”可走,是好事。

    一任提学官任期三年。正好是两年童子试一年乡试的时间窗。贾环在沙提学身上“刷”的好感,并没有作废。明年北直隶乡试的录遗考试就是由沙提学主持。

    不糊名的考试,贾环只要自己不作死:比如像公孙亮那样污了卷面,或者避讳字、八股文禁忌等问题,通过,取得乡试解额的概率很大。

    只要能参加乡试,他还是愿意再苦读一年,冲刺举人文位。

    功名的问题想得透彻,贾环心中轻松,起床喝药。而后,裁开信封,阅读长姐探春给他的书信。

    探春在信中写到贾府的情况,各人对他生死的议论。京西洪水她的担忧。赵姨娘找她闹过一回,要她打探消息。贾环屋里的情况:两个大丫鬟晴雯、如意的识字功课拜托宝姐姐在教授。如此等等。关心之情,流露在笔端,横溢在纸面上。

    贾环读了一遍,心中有些暖暖的。脑海里浮起那位绰号“玫瑰花”,俊眼修眉,文采精华,顾盼神飞的姑娘。磨墨,铺开信纸,提笔回信:

    三姐姐,见字如面。弟于七月中突遭洪水。是时,水势滔天,山河失色,屋垣尽毁,人畜皆死,交通阻隔,音信断绝。至令长姐心忧如焚,弟之过也。

    弟困顿于书院之内,奉山长之令,主持赈济……有词半阙记之……今科院试,因故无缘;来年再试,必登桂榜……弟若有瑕,当回府接雯、意二人出。盼姐勿忧,并告知姨娘。

    ……

    ……

    贾环字的写的轻快,圆润流畅,潇洒飘逸。写好信,下午时,让熬药的小和尚拿去交给柳逸尘。该交待的话,他上午就给柳逸尘交待过。

    书院的精英弟子全部在今天上午出发前往京城参加院试。留在书院的弟子,以柳逸尘资历最深,暂时负责全局。秦弘图、易俊杰、都弘、韩秀才协助。

    叶讲郎来过,贾环才了解情况。他早前还以为柳逸尘来送信是同学们怕刺激他的情绪。此时,他身处病中,并不去管书院的琐务。他没有那么大的权力瘾。

    二十七日下午,一场秋雨洒落,地面微湿。窗外小雨潺潺,梧桐树上黄叶飘落。

    贾环身体略好些,换了夹衣,在偏厅、回廊中走动,活动身体。回头时,恰巧看到林姑娘带着白面纱,提着食盒从回廊远端走来。

    贾环就笑了下,等候在回廊中。

    自他昏迷过去,倒是有十几天没见过这姑娘了。科举的事情压在心头,他也没顾得上向书院的同学问她的情况。不过,粮食运进来,想来应该是好好的。

    林芝韵走近,提着食盒,轻盈的向贾环行礼,轻声道:“小女子见过贾院首。贾院首……身体可好些?”声音清丽悦耳。

    灾后在书院养了几日后,她和二哥、舒儿回家了一趟,今日才返回书院。她带了些京城里出名的点心,吃食来看贾环。

    隔着面纱,贾环看不到林芝韵的神态,但她话里诚挚的关心还是听得出,微微一笑,洒然的道:“还行吧。智尘大师说我要静养3个月。正在服药。”说着,邀请林姑娘到他屋子里稍坐。

    见贾环病情无碍,林芝韵心中欣喜。当日,她听到贾环在书院门口昏迷,心伤流泪,也曾自责、内疚。幸好,他没事。她是等到贾环苏醒后,无生命之虞,才离开书院。

    无关男女之情,是对在绝境时得到他帮助的感激、关心。

    林芝韵怡然一笑,提着食盒跟在贾环身后,进了屋子,将食盒放在圆桌上打开,一格格的取出来,共四格,轻语道:“不知道贾院首病中有没有忌口?这是崇文门外张记的芙蓉糕,这是棋盘街里刘家铺子的肉末烧饼,这是城隍庙外卖的双色豆糕,这是托人在内市里买的洁粉梅片雪花洋糖。”

    贾环微微愣了下,谢道:“食物没什么忌口。林姑娘有心了!”

    京城里最热闹的几处商市有:棋盘街、灯市、城隍庙市、内市和崇文门一带的市场。他前年初到贾府时都去逛过。这几处小吃都是有名的。难为她分别去买来。

    林芝韵微微低头,轻声道:“小女子多走几步路而已。比起贾院首在水灾中赠我馒头的恩德,太轻。”

    语调柔柔的,显然是心中有些触动。

    贾环笑着摆摆手。他赠送馒头给林姑娘,倒没有施恩图报的想法。只是帮帮她。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但这姑娘有感激他的心思,带了特意挑选的点心来看他,还是让他心里暖暖的。

    其实,那天早晨,不管是谁坐在救灾负责人的位置上,见她一个女子饿的难受,都会心生怜悯,分她一些食物。

    至于,傍晚他去寝舍找她,分她半个馒头,纯属是他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别人不知道林姑娘的情况,他可是大致上都清楚。

    那天在东庄镇布匹店的见闻,再加上林心远曾经说过的话也佐证了他的一些猜测:家道中衰,被夫家悔婚,自己毁容,经营店铺,撑起家中用度。

    有着悲惨的遭遇,不一定值得同情。有句话叫做: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有着悲惨遭遇,性子坚强且顽强的活着的人,一定值得同情。

    同样的家庭遭遇,但贾环从来就不同情林心远,这位富二代的少爷身上毛病很多。要他骂一句的话:你个衰仔!但,他欣赏林姑娘的坚强。

    与艰难困苦的生活抗争的人,与命运斗争的人,身上都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曾几何时,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青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

    现代社会的心灵鸡汤很推崇一句话:生活就像强奸,如果不能反抗,那就享受吧。

    但贾环很鄙视这样的观点。任何一个内心强大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应该有这样的信念: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要像贝多芬那样对着生活怒吼: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将无法使我完全屈服。

    要像拿破仑那样威胁:如果命运女神垂青,我将要求的更多。

    ……

    ……

    贾环心里的想法,只是在一瞬间闪过,对带着面纱的林姑娘温和的笑一笑,道:“林姑娘,我们也算是熟人了。以你我相称吧!”

    古代社会,女子的自称是:奴家、小女子。男权社会是这样。只是,他听的有点不大习惯。

    林芝韵面纱下美丽的俏脸,微微一红。确实是熟人。去年六月初,她和贾环在崇文门外大街的胭脂店前见过面。她还讥讽贾环:小小年纪,就做渔色之徒。

    倒不是她要故意教训“小孩子”。侍女舒儿说他是二哥的朋友。她二哥在八九岁时做了什么事?富家公子,荒唐事多着!

    她一直以为贾环是二哥的“狐朋狗友”。去年年前大雪时,她还斥责他是狐朋狗友。对贾环买胭脂送给母亲的解释将信将疑。

    现在回头再来看,倒是觉得她自己很幼稚,先入为主。以贾环在赈灾中的表现,根本不能用看九岁少年的目光来看,他是书院书生们的领袖。他的解释,她现在相信。

    林芝韵歉然的起身,赔礼道:“往日我误会贾院首,言语多有得罪,还请贾院首海涵。”

    贾环就笑了笑,做手势示意她坐下,不用多礼,“得罪倒谈不上。你那是傲气外泄。”这姑娘的性子很有点骄傲。当然,白富美嘛,很正常。

    按照去年六月时情况的推测,林家在京城三环以内拥有一家茶楼。如果家世累富的话,预计是10亿人民币以上的身家。而那时,她应该还没自己毁容。

    在没见到林姑娘的真容之前,贾环对她很有好感。但正是因为给她讥讽过,他便从来没有主动去见她。他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喜好。也不会因为对方是美女,就委屈自己。

    他也是个很骄傲的人。

    去年年底在东庄镇上相见,他还会向她解释下去胭脂店的缘由。而今年再见时,他连解释都不做。实在是林姑娘的容颜太惊悚。他那点男女间的好感已经不翼而飞。

    现在嘛,自是当她是个可以一交的朋友。朋友间的误会、口角,说开了,自然是很洒脱。其实,林姑娘不向他道歉,他也会揭过这一篇。一个人若是对身边朋友的小错都很苛刻的话,就太作了。

    当然,陌生人要另外论。子曰:以直报直,以德报德。

    林芝韵给说的微微扭头一笑。只听过“霸气外泄”这样的话,还有“傲气外泄”?

    气氛轻松许多。贾环吃着点心,和林芝韵随意的聊着京城里的趣事、见闻。熟人归熟人,但古代女子的闺名可不会给男子知晓。

    男女有别。说笑的聊了十几分钟,贾环就送林姑娘出门。得知她现在住在东庄镇上,笑着点一点头,目送她纤袅的背影远去。

    院落中,秋雨点点。

    第114章 辞行

    京城中的顺天府院试进行的如火如荼时,妙峰山下闻道书院,秋雨绵绵,带着阵阵刺骨的秋意。闻道书院、东庄镇的重建工作全部停止。

    闻道书院中曾经住了近500人的乡民,又住进近1000名窑工。书院里除了明伦堂,藏书阁,上舍、内舍的寝舍,其余地方全部都是一片狼藉。需要重新修缮。

    贾环这两天病情逐渐好转,和正常无异。智尘大师虽然腹黑,但医术还是相当高明。说无碍就是无碍。

    只是,他以九岁的身体,主持繁重的救灾事务。身体亏损非常严重,需要配合升龙培元汤静养三个月才算好。期间:不能剧烈运动,禁止繁复思考,戒女色。

    清晨时分,早饭刚过,贾环和叶讲郎一起吃过早饭,缓缓的踱步回偏厅,一身灰袍的韩秀才前来找他,“在下要回京城了。特来向贾院首告辞。”

    贾环微微有些惊诧,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七月中,韩秀才来书院找他,是想通过他游说山长上书朝廷,捅开顺天府府尹陆新翰贪墨河防银子的事情。

    但如今,永定河决堤,京西大水,朝廷都派出钦差赈灾、治河。顺天府府尹陆新翰恐怕是在劫难逃。正好这两天小雨,重建工作也不繁忙,而书院的精英弟子即将通过院试返回。

    韩秀才选择此时离开,正是情理之中。

    贾环对有正义感的韩秀才印象还是不错。这些天,在书院的文宣工作中配合的也好,邀请韩秀才到偏厅中坐下喝杯茶。

    贾环倒了两杯茶,递一杯给韩秀才,“本来要和韩兄好好谈一谈,只是病躯不堪。临别我有一言相赠: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往最好的方向努力。”

    贾环这话的口气是相当大的。他还只是个童生,而且只有九岁。而韩秀才是国子监贡生中的生贡,肄业后可以直接参加礼部会试,秒杀举人以下一切文位。叶讲郎就是生贡出身。而且,韩秀才今年已经二十五岁。

    但贾环这么说,韩秀才却没有意见。倒不是说他认为贾环是他的救命恩人,就屈从。他是个耿直的人,不会如此。他尊重贾环,是因为,他在这次救灾中学到了太多的东西。近乎于道。他在心中以师礼待贾环。

    韩秀才点头道:“在下记着。不知道,贾院首身体可好些?”

    贾环年方九岁,操劳一月余,饮食不饱,忧思过度,因而病倒。身体亏虚。幸好得到潭柘寺智尘大师的医治才保住性命。

    贾环笑着道:“能吃能睡。你说呢?陆新翰在劫难逃。然而我看韩兄似乎有些急着回京城?难道是担心国子监的处罚?”

    韩秀才笑道:“那倒没有。国子监祭酒是我东林一脉。我又不是无故旷课。解释一下便没事。”

    贾环喝着茶,点点头。龙江先生对东林党很警惕,曾当众说出:明朝亡于党争,东林党鼓动生员议事,此非国家之福。

    但贾环并不认可龙江先生的观点。明朝不是亡于党争,明朝是亡于流民。

    明朝的政治制度并没有问题。明太祖朱元璋雄才大略,设计的政治制度,大小相制,一环扣一环。康麻子称赞:治隆唐宋。

    明朝党争之祸,源于万历。万历皇帝要清算他的老师,前首辅张居正,鼓励言官攻击宰辅阁臣。自此,大明再无权相。张居正之后的张四维,申时行,叶向高权力都弱于前辈们。连申时行这样官场技术在大明排行前三的牛人,都没能有宰辅的权威。

    万历皇帝放出了一个怪物:言官以舆论左右朝廷。而玩这套活儿玩最得心应手的就是东林党。

    想当年,杨廷和、夏言、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一个个显赫的名字,何曾怕过言官?言官不听话就修理言官!

    但党争这一套,关键要看皇帝怎么想。皇帝水平高的,如万历,张居正精心培养的帝王,言官就左右不了朝政。水平差的,天启皇帝就扛不住。

    水平再高点的康麻子,把各种太子党,八爷党玩的不要不要。到死前权力都牢牢的掌握在他手中。

    在贾环看来,东林党鼓动生员议论国家大事,试图左右朝政,并不是什么高明的策略。还是要看雍治皇帝怎么想。没龙江先生说的那么夸张。

    韩秀才不知道贾环想什么,见贾环点头不语,有点兴奋的透漏他的计划:“贾院首,陆新翰的事定然会有一个结果。我现在关注的是另外的事情。当今天下,商贸繁盛。士林风气败坏,人人崇尚奢侈,见利而忘义;淫风炽烈,恬不知耻。在下如今学得屠龙之术,欲肃清士林风气,还读书人一个朗朗乾坤。”

    贾环颇有些无语。他知道韩秀才说的屠龙之术是什么?组织、文宣。即便韩秀才只学了几分皮毛,用于党争,只怕还是会很有效果。

    但贾环想了想,倒也没什么可以劝韩秀才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抱负,道:“那我在此,预祝韩兄成功。”

    韩秀才眼中闪过一丝神采,将手中的温茶一口喝光,拱手道:“谢贾院首吉言。”

    贾环笑笑,起身送韩秀才到闻道书院大门外,在绵绵的秋雨中,目送他离开。祝他好远吧!

    洪灾已经结束,汇聚在书院的人们都将要离去。前些天是智尘大师,现在是韩秀才。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啊!

    智尘大师有所收获。韩秀才自言学得屠龙之术,而他的收获呢?贾环在闻道书院正门的廊檐处,看看雨雾中苍茫的青山,心中自忖:最大的收获是声望吧!

    贾环禁不住苦笑一声,成名须趁早。可他准备跑路的人,要声望有什么用?他首选是要功名,这个得等一年后才能兑现。其次,是要赚钱。

    贾环看着重建中的东庄镇。这个目标,他可以在近期兑现。

    ……

    ……

    院试考两场。第二场考完的第三天出成绩。九月初一,罗向阳、公孙亮、乔如松等闻道书院的弟子在看成绩时,韩秀才在国子监里得到通知:

    立即去见东林党党魁大学生李高澹,世称李吴江。

    第115章 屠龙之术章、李之争

    国子监位于内城北面安定门左近,距离顺天府府衙门不远。韩秀才出门西行,到位于皇城西侧的小时雍坊李大学士府上拜见。

    时值秋季,气候略显清冷。然而,李府大门外依旧有不少人投贴拜访,排队等待。东阁大学士李高澹入值南书房,位高权重,乃是朝廷重臣。

    韩秀才是属于被召见,因而待遇比别人好一些。做在门房中等候。但待遇好的有些。他等了三个多时辰,夜色渐浓时,才得到李大学士的召见。

    进府后穿堂过室,绕了几绕,进了一处院落。里面的小厅中灯火通明,陈设着书籍,字画,盆景,自有一股雅致的韵味。

    接待韩秀才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文士,容貌清瘦,面白长须,穿着珍珠白的儒衫。望之和蔼、温润。见韩秀才进来,中年文士大笑道:“韩子桓,别来无恙乎?”

    韩秀才愣了下。他只是个穷监生,来到宰辅门第,是抱有万一的想法,说不定可以见到东林党的党魁,李大学士。即便不是,接待他的也应该是府中的清客、幕僚。但没想到接待他的却是此人。

    韩秀才上前行礼道:“在下见过柳主事。”此人正是将顺天府府尹陆新翰贪墨事宜透漏给他的户部湖广清吏司主事(正六品)柳安宜。南直隶松江府无锡人。丁未年进士出身。

    柳安宜哈哈大笑,热情的邀请韩秀才落座。童子奉茶后离开。寒暄几句,柳安宜笑道:“今日请子桓前来,是要谈谈顺天府陆府尹的事情。”

    韩秀才精神一振,身体微微前倾。

    柳安宜微微一笑,从容的道:“陆府尹贪污河堤银,这已经是朝廷公论。但他贪墨的银子,背后还有人。我希望子桓能够在国子监中鼓动舆论。”

    至于,其他条件,这位京城狂士性情耿直。他还是不要当面说的好。日后会兑现。他也是东林一脉。

    韩秀才也不傻,知道柳大人将他当枪使,但他学了“屠龙之术”正愁没有施展的地方。而且,他很讨厌硕鼠。既然背后还有黑手,他义不容辞。

    当即,韩秀才慨然的道:“在下定不辱使命!”

    ……

    ……

    辛亥年顺天府、永平府院试,九月初一上午唱名发案。今科案首为宛平县罗向阳,治礼记。士子入提学衙门拜见,谢大宗师朱衣点额。

    两府童生总计录取106人。闻道书院28名童生参加考试,进学20人。如此高的录取比例,令闻道书院的大名在九月一日当日就传遍京城。

    这则消息与前些时候流传京城的半阙“沁园春·恰同学少年”汇聚在一起,在极短的时间内发酵。闻道书院的一众生员们,立时成为京城士林中的名人,各种拜访、交游的名帖如飞而来。

    九月初二,两府新进生员在沙提学的主持下分配去府学还是县学读书。然后,簪花夸街至府学学宫,游泮入宫。

    完成入学礼仪后,众生员,都是脱去先前的拘谨,脸上尽是放松的笑容,喜气洋洋。生员们相互拱手而拜,与同案攀谈,序齿,平辈相交。

    闻道书院的罗向阳、乔如松、庞泽、卫阳、许英朗等人出尽风头。众生员纷纷询问大水之时的情况、事迹,赞叹不已。特别是贾环以九岁之龄主持全局,令人敬佩。

    正说的尽兴时,双鹤书院的士子章魄冷哼一声,引起全场生员们的注意,朗声道:“诸位同案,在下和闻道书院的院首贾环略有恩怨,有几句话说给诸位听听。

    第一,贾小友今科不来参加院试,生病云云,我是不信的。多半是这一两个月以来荒废课业,不敢下场罢!

    第二,若他是真生病,在下要笑他一声:傻子。救灾固原重要,功名更加重要。他累的生病,我看还是爱出风头的性子作祟!

    否则,书院有山长、讲郎、同学,何以让他九岁的少年主持全局?

    第三,我等在此游泮采芹,成为生员,他还是童生功名卧床养病。在下想着,心里很痛快!”

    章魄说完,明伦堂里的众生员顿时哗然。有人声援道:“章兄真性情也!”

    有人回击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旁边的好友提醒道,“嗨,慎言。那是章大学士的嫡孙。”

    一百多名生员各种反应都有,议论纷纷。

    不得不说,章魄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是啊,九岁的少年主持全局,有点夸张吧?若是,他们在场,恐怕还是要选择以功名为重。名声,只要不坏名声即可。

    但闻道书院的20名生员异常的气愤,救灾中,贾环的表现有目共睹。大家都很尊敬。如何容的章魄污蔑?大骂章魄。

    章魄冷笑一声,拱拱手,一副不屑于争辩的样子。

    这时,正好大宗师沙提学进来训诫。此事就此揭过。

    但闻道书院的20名生员中心中义愤填膺,要不是在学宫中,真是要上前动手,扇章魄两耳光。小娘养的,大学士的嫡孙又如何?

    ……

    ……

    身在闻道书院的贾环并不知道顺天府学宫中发生的事情。

    九月二日傍晚时分,他在厨房中宴请在院试中铩羽而归的公孙亮、张四水、姚纬三人。柳逸尘、秦弘图做陪客。

    厨房院落正厅里的圆桌中摆放着大碗的红烧肉、辣椒炒鸡蛋、烧鱼、豆腐、青菜鸡蛋汤、肉包子。简单,但菜量足,正值饭点,令人食欲大开。

    但圆桌边的气氛有点沉闷。昨天傍晚就回来的大师兄公孙亮抑郁的长叹道:“诸位,来,痛饮一杯。同是天涯沦落人。”

    众人纷纷举杯痛饮。

    贾环喝着茶水,颇有点无语。以公孙师兄的文章水平,书院中了20人,不可能没他。可惜,大师兄的科场霉运又发作了。有些话,他还得等两天再问公孙师兄。

    吃过饭,贾环几个没参加院试的同学,将公孙亮等人各自送回寝舍。贾环回了偏厅,点了蜡烛,给龙江先生写了一封回信。感谢他捐赠1000石粮食。

    第二天一早,贾环将书信给等候在东庄镇龙江先生的徐管家,在只重建了一小半的东庄镇上逛了逛,和相熟的人们聊聊天,给他们一些建议,然后回书院去见山长。

    ……

    ……

    九月六日,天晴。下午时,香山脚下,豪奢的别院中。

    一处明厅中,龙江先生一身闲服,倚红偎翠,两名美人服侍着他,欣赏着香山脚下的秋景。檀香袅袅。

    徐管家等在厅外。

    侍女通禀了一声,龙江先生吃了一杯酒,慵懒的道:“老徐,进来吧。”

    徐管家进来,他是跟随龙江先生多年的老人,说道:“大爷,双鹤书院的杨山长带着章相的嫡孙章魄来访。”龙江先生在家中排行老大。老爷还建在。他们下人都是这么称呼。

    “什么事情?”

    “双鹤书院在水灾中毁损严重,他们想要请大爷捐资修缮。我想着劝学的事情总是好事,留他们在偏厅里,特来回大爷。”

    龙江先生醉眼斜睨,挥手道:“不见!也不捐资!你将他们打发走。”

    徐管家脸色为难,他以为他家这位大爷是喝醉了,劝道:“大爷,多少要给章相几分薄面。”

    龙江先生狷狂的大笑几声,讥讽道:“章相的面子?老徐,章相很快就没有面子了。昨天京城来信,韩子桓鼓动国子监监生800余人请命,要求严查河堤贪腐案。顺天府府尹陆新翰是章相的门生。”

    徐管家多少有些官场见识。不应该吧?即便是门生,如何影响到宰辅这个位置?

    侍奉龙江先生的一名美姬嫣然一笑,妩媚多姿,娇语问道:“老爷何处此言?”

    龙江先生道:“今上欲废南书房久矣!”

    喝了一杯酒,龙江先生醉醺醺的对徐管家道:“章、李两位大学士的恩怨由来已久。这少不了推手。前年发酵的户部贪腐案。今上用勋贵势力介入,贾小友的舅舅王子腾步步高升。李吴江丢掉户部左侍郎的位置。章大学生看似胜一手,实则更加危险。韩子桓,东林出身。他这次鼓动国子监监生请命,背后少不了李吴江的推动。章大学士的位置即将不保。我离他远点更加妥当。”

    徐管家似懂非懂,但明白这其中的风险,行礼退下。

    ……

    ……

    双鹤书院位于距离香山不远的卧牛镇。从香山脚下的别院出来,双鹤书院的杨山长一脸的凝重。

    七八月时的京西水灾,京城西郊的三大书院:闻道书院、白檀书院、双鹤书院损失惨重。白檀书院损失最为严重。书院被毁、讲郎、弟子死伤数十人。

    双鹤书院被水淹没,人员没有损失,但书籍、书院损失很严重。他欲重建,需要大量的银子,可却没能从龙江先生处得到帮助。要知道龙江先生可是捐赠了闻道书院1000石粮食。

    马车徐徐前行。

    章魄道:“山长,要不我回家去一趟。”

    杨山长点点头,道:“也好。”

    ……

    ……

    章魄当天下午就从书院返回京城。晚上见到他爷爷章大学士,将事情说了一遍。

    章大学生轻声道:“这件事放一放。”

    章魄不明所以。四个月后,章家被抄,牵连无数。章魄随父流放三千里。

    第116章 从头越(一)

    闻道书院中秀才的同学都要返乡探亲,荣归故里,衣锦还乡。而后,要办理入学(县学、府学)等事宜。得了空暇才能回书院。一般都是一个多月后。

    是以,贾环并不知道章魄骂他的事情。过了些时日韩秀才来信才知道。等到第二年知道章家被炒,章魄被流放,只是付之一笑。

    韩秀才来信,说起他的屠龙之术施展威力,又问起组织、文宣工作的一些细节问题。贾环回信告之。

    这些都是日后的事情,在雍治九年秋,九月初,贾环还在努力搞清楚一件事情:山长张安博究竟是否有意重新出仕?现在有一个好机会。

    东庄镇在九月初七晚来了一群跋涉而来的饥民,约有200多人。当即给书院安顿下来。贾环上午在东庄镇上闲逛时,得知这一情况,中午去找西厢厢房里找叶讲郎。

    叶讲郎刚吃过午饭,惬意的在窗边的茶几处喝着消食茶,见贾环进来,笑道:“又去镇上逛过?坐。”

    贾环这些天时不时的来叶讲郎这里串门聊天,话题随便聊。不过今天贾环想要聊点正经事,坐到茶几边,“先生,弟子有件事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叶讲郎笑呵呵的道:“我不让你问,你就不会问么?说吧,什么事情?”

    贾环道:“弟子想问问,以先生看来,山长究竟就没有重新出仕的想法?现在有个好机会。”叶讲郎和山长的私交很好。

    “哦?”

    “眼下洪灾已过。大灾之后有大疫。我们书院这里防备的不错。但实际上,可以写个条陈,推广开。以这样的功劳,立足朝堂,应该是可以的。只是需要有人将这个条陈呈上去。山长在朝中有人脉。他要是愿意,就可以呈上去。”

    叶讲郎捻须沉吟,缓缓的道:“以我的看法,山长还是有心做些事情。”又补充一句,“你去和文约谈一谈。”

    文约是大师兄公孙亮的字。

    贾环点点头。如果山长不愿意出仕,他写好条陈给山长就不美。所以还是要先问问。山长对他还是很不错的。极其的信任、支持。

    他前些天提交给山长的新的重建书院、东庄镇的大计划,山长看都没看,径直表示同意,说:“你放手去做。我相信你。只是要注意休息。等身体养好后,将精力放到举业上来。”

    现在有这样的好机会,他自然要代山长筹划一番。

    ……

    ……

    贾环去上舍找公孙亮时,得知他去了山上的潭柘寺散心。大师兄科场专走霉运,确实心情很压抑。

    将晚时分,回来的公孙亮到贾环居住的西厢偏厅中找他。偏厅陈设简单。点着蜡烛。贾环正在缓笔写字。公孙亮一身青袍士子衫,还是翩翩君子的模样,就是面容憔悴,精神头不高,问道:“贾师弟,你找我有事情吗?”

    贾环起身给公孙亮让座,将对叶讲郎说过的话说了一遍,然后道:“公孙师兄,你觉得山长会是什么想法?”

    公孙亮作为山长张安博的关门弟子,对恩师的想法还是很清楚的,斟酌了一会,道:“恩师今年六十又四。还是想出来做些事情。那日救灾时,恩师的感慨你也听到了: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只是,恩师在朝中的朋友屡次推荐都没有成功。蹉跎之今。只能教书娱情。”

    我擦。这意味着阻力很大啊。贾环想了想,道:“姑且试试看吧。”

    贾环从书桌边抽出一叠订好的纸张,这是他这两天整理好的防疫条例。防疫的事情,书院救灾时他就写好了的。只是没有系统的整理出来。当时,山长还吩咐他要整理。可惜后来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先是窑工,后来病倒。最近才开始做。

    “哈,贾师弟,你还在养病,就不要做这些复杂的事情了。”公孙亮接过来翻了翻,看着贾环俊逸的字体,摇头劝道。

    “也没多废脑子。只是整理,补充了一些东西而已。”给关心着,贾环笑着解释一句,和公孙亮一起出门去曲水院找山长张安博。

    曲水院格局雅致,幽静。可惜给窑工住过后,近乎残破,有些狼藉不堪。

    晚间七八点许。山长张安博还没有休息,在书房里读书,见书院里最得意的两个弟子来访,笑着让他们落座,“文约,贾环,所来者何事?”

    贾环将防疫条例奉上,道:“山长,我以为这份条例要推广开,最好还是要由朝廷出面,我们书院起不了那么大的作用。”

    山长张安博是个宽厚的性子,不擅长实务,但不代表他糊涂,深深的看贾环一眼,伸手虚点了点贾环,“你啊……”

    他这个弟子性情、能力都是一流的,上上之选。但就是没有兼济天下的想法。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无关的人,管都懒得管。这实在是让他有点摇头。

    山长张安博收下防疫条例,喝口茶,道:“我与朝中何大学士是好友,这份条陈我会力促推广开。”功劳在不在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可以减少瘟疫的发生。

    贾环就笑了笑。

    山长张安博道:“文约,你最近也没心思读书。不要外出散心了。帮贾环把书院、东庄镇重建的事情完成。”

    公孙亮答应下来,“好的,恩师。”

    ……

    ……

    闻道书院、东庄镇的重建,一直是按照贾环的思路在进行:以工代赈。简单的说,就是让乡民、窑工们以劳动来换取粮食。

    同时,贾环鼓励他们搞副业。现在才九月初,种粮食肯定来不及了。但是在田地里种种蔬菜,养鸡鸭鹅猪还是可以。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伐木,重建住处、修筑道路,以及清理尸体,防疫。

    按照贾环的规划,闻道书院重建,要将土地面积扩张三到五倍,将东庄镇东的土地都涵盖进去。东庄镇的重建,要将10里外的刘家湾涵盖进去。

    东庄镇原本的常住人口不满一千人。而现在仅仅是乡民、窑工加起来的人都有一千人,还要算上闻道书院近两百人。

    而贾环自信能够扩张计划的原因,就是闻道书院的存在。今年闻道书院中了20个秀才。闻名京城。这相当于后世的重点高中。要依托于重点高中打造一个小镇,还不容易?

    教育产业是一块大蛋糕。

    贾环的赚钱计划就蕴藏在东庄镇的重建计划中。当年上海有谚语: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套房。后来浦东寸土寸金。对于掌握了类似于市政规划权力的贾环来说,要赚钱很容易。

    公孙亮第二早上睡眼惺忪的来找贾环。贾环已经吃过早饭去东庄镇上溜了一圈回来。和公孙亮就在闻道书院的大门口商量。

    从京城延伸出来的官道,从10里外的刘家湾向西指向约50里外的雁堂村。那里有煤窑。而官道西北向的刘家湾、东庄镇、闻道书院这里只有山路。贾环的意思是将这一大片土地都涵盖进去,建立一个以书院为体系,毗邻官道的繁华小镇。

    贾环的思路很大,公孙亮有点咂舌,想了想,道:“贾师弟,咱们是不是要跟官府商量商量,得到许可再动作。”

    贾环就笑,“官府进来我们书院还分什么利益。总不能赈灾一回,权当做了善事吧?皇权不下乡,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再说了,我了解过。江南那里,就有很多这样自发汇聚起来集镇,都是有当地的豪族、商会包税。完成税收,官府根本不管。我们现在就是要做这样的事情。当然,会有很细节问题需要处理,但有足够的土地、空间来回旋,一定可以解决。公孙师兄没忘记书院还欠着银子的事情吧?”

    “啊……当然没忘。贾师弟打算怎么解决?”

    “以房屋、店面、土地等置换。我们现在掌握着粮食。可以兴建足够多的房屋、店面,圈下足够多的空地……”

    贾环一一给公孙亮说着,最后道:“当然,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要先解决团队的人手问题。毕竟,大家还需要读书。”

    公孙亮一听,立即笑着摇头,“贾师弟,这你就别担心了。以你现在在书院的声望,只要招呼一声,我敢保证,现在在书院的弟子都会来。”

    这话说的贾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他一直很抗拒名声这种事情。导致他现在的心态还没有适应过来。确实如公孙亮所说,他现在登高一呼,应者景从。

    ……

    ……

    当天下午,贾环、公孙亮两人一一去拜访山长、讲郎,征询让书院弟子帮忙做事的意见。出来做事,功课肯定会落下。

    其实书院一直有团队在维持秩序,但规模正在逐渐的缩小。因为下雨,精英弟子都去参加院试,外加贾环病倒,重建工作一直进行的很缓慢,工作量小,自然不需要那么多人手。

    而且,学生自然也是以读书为主业。

    贾环现在要主持大规模的重建,要组建团队,肯定是要识字的人。除了书院有这资源外,要在乡民中招募大量识字的人实在不可能。

    吴讲郎几人有些意见。即便童子试刚过,即便明年是乡试年,但弟子们的功课实在不用该放松。

    山长张安博支持贾环的想法,道:“磨刀不误砍柴工。现在书院没建好,外面的乡民怎么安顿,朝廷不给说法。大家也没心情安定下来读书。我们不管,说不定乡民又要闹事。”

    又对贾环道:“书院弟子帮忙,最多这一冬的时间。等乡民安顿下来。到明年,形势就稳了。我看你的重建计划,没三五年难见成效。届时,你另外招募一批人去完成你的重建计划。”

    他前些天根本没仔细看贾环的计划。他是支持贾环的。但不能耽搁弟子们的学业。

    贾环哭笑不得的点头答应下来。

    山长根本没有意识到书院在这重建里面能攫取多大的利益。真的全让给他一个人独吞啊?

    第117章 从头越(二)

    孔夫子说: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贾环并没有独吞重建东庄镇红利的想法。以他的性格,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书院救灾,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做人要有原则、底线。

    下午和山长、讲郎们将事情定下来后,贾环并没有再去和山长啰哩啰嗦的解释里面的经济门道,而是去和大师兄公孙亮商量。

    以贾环的名义在书院张贴招募的告示只贴了半个下午,当天晚上柳逸尘、姚纬、秦弘图、易俊杰、都弘等人分批到贾环居住的偏厅拜访,纷纷表示:算我一个。

    九月十二日上午,贾环借用书院明伦堂开大会。一如前不久救灾的时的那样。书院的弟子驾轻就熟的汇聚起来。所有还在书院读书的弟子全部前来,总计135人。

    再加上对贾环做事感兴趣的骆讲郎和叶讲郎两人。

    其实,按照组织原则,贾环应该要避免在人数如此众多的会场上抛出议题。特别是关系到各人利益分配的议题。他应该是先与核心团队商议好,再来提出。

    但,首先,贾环有足够的威望引导会议气氛走向。其次,贾环对他自己的分配方案有信心。

    秋季上午,天空澄澈。妙峰山下的山林浸染,苍绿、金黄,分层铺陈开。清凉的阳光落在青瓦屋檐,带一缕秋天的悠然,或者轻松。

    明伦堂中,书院的士子们四面围坐。

    贾环坐在书桌边,朗声给大家介绍着情况:“我首先要给大家说明参加书院、东庄镇重建工作的第一个好处:我已征得山长、讲郎们的同意,参加重建工作的同学,今年冬天不用读书。”

    “哈哈。”明伦堂中顿时响起一阵欢快的哄笑声。闻道书院的学习生活非常的紧迫、压抑。半个月一考。以成绩定待遇。

    骆讲郎和叶讲郎都是笑着摇头。这帮弟子!

    贾环等大家笑了一会,再接着道:“当然,这也意味着我们在三个月之内,必须要将书院、东庄镇的形势稳定下来。这个目标肯定能完成。我召集大家来,第一,是重新构建我们的团队,再次主导书院、东庄镇的重建工作。任务分配,等会公孙师兄会给大家讲。第二,我要给大家说说重建的好处。首先,我要明确的告诉大家,在重建的过程中,我们能攫取巨大的利益。直白点讲,我们都能发财、赚银子。”

    贾环这句话又引起一阵低低的笑声。如今这世道,早不是读书人“耻于言利”的时候,儒商大行其道。当今文坛盟主,南京礼部尚书方凤九在南京城中给人写碑文,赚银子赚到手软。但读书人多少还是要讲究下,不会像贾环这样说的直接。

    贾环笑了笑,竖起手指数道:“利益在那些地方?第一,东庄镇规划三横三纵的格局,数百间商铺的所有权、租金。从书院门口延伸至官道的长街两盘的商铺。第二,在空闲土地上建起来的房屋、院落。可以卖掉,可以租出去。第三,良田。这些利益怎么创造出来?我们拥有粮食,可以雇佣乡民帮我们做工,来修建这些地方。其次,我们可以用上述的部分房屋、店铺换取乡民来做事。具体的方法,待会再讲。现在说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利益怎么分配?我把这些利益啊,比喻成一个大饼。我们书院,要吃下这张饼的三成。其次,就是我们,书院的弟子,要吃下这张饼的二成,一成分配给乡民。剩下的四成,以银子购买来分配。有两个问题要讲清楚。为什么书院要分三成。因为,这将是书院重建、日后发展的基础。相信白檀书院、双鹤书院的事情大家有所耳闻。另外,书院的开销都要算在这里。讲郎们不额外分银子,而是算在这里面。”

    骆讲郎没好气的插了一句,“我不稀罕你这银子。”他还是很清高的。

    贾环对骆讲郎笑了下。他就是知道讲郎们的脾气,所以根本就不提人均送一套商铺这样的话,而是准备以书院的名义进行分配居住的院落、提高薪酬等来弥补。

    任何时候,尊师重道,都不会错。

    贾环接着道:“第二个问题,我们书院一百八十多名士子怎么分这两成利益。很简单,我们按救灾的功劳分配。庞泽那里有记录。待会列出待分配的总额,大家再讨论具体方案。我给大家交一个底,每一个人都能保证在镇中有一套小院。当然,有人会问:院首,你这个小镇能不能发展的起来,要是像之前东庄镇那样,一套小院也不值什么钱。我在这里可以给大家保证,两三年后,镇中一套小院的价钱不会低于30两……”

    周朝京城扩容,分皇城、内城、外城。外城中的一套有几间屋子的小院,需要约120两银子。妙峰山这里距离京城40里,算是次级区域。繁盛起来后,50两银子一套小院差不多。

    贾环还没说完,就给众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给打断。这福利发的深入人心。

    贾环笑笑,作为书院实际上的领袖,不能让救灾中流汗、热血的同学们最终一无所获。要对他们负责。

    过了一会,贾环做个手势,向下压一压,道:“有的同学会说:我救灾尽心尽力,想要多赚功劳也没可能。不能看着别人吃肉,我喝汤。这是我接下来要说的重点内容。书院里购买的粮食总有吃光的一天。所以我们需要筹集大量的银子去京城,去附近县里买粮。书院会以借据的形式向各位借银子,包括乡民、外面的商人。然后将剩余的四成利益分配出去。当然,为奖赏之前在困境中支持书院的人,第一批的票据,如果选择不要本息,可以一当五在镇中置换资产。第二批票据以一当二。这一批的票据以一当一。再往后的票据,折算。”

    第一,书院中没有银子周转,偿付几百两银子的本息。置换为东庄镇的不动产最佳。

    第二,贾环这是给自己开后门。书院第一批筹集约300两银子,贾环一个人就借了30两。以一当五的话,他可以置换150两银子的资产。

    东庄镇现在就是残破的小镇,重建了一小半,等同于难民营。资产价格处在极低的水平。预计一套建好的小院售出价格在2-3两左右,商铺价格在6-8两左右。

    内部操作,当然是在低价的时候进行分配。贾环主持对外招商,当不会以这么低的价格。赎买借据的日期,他会定在六个月后,届时资产价格又当不同。

    这是个一步步的计划。详细的部分,等会再谈。

    ……

    ……

    贾环将情况说完,换了公孙亮来说详细的情况,会议一直从上午到下午。补充了若干章程、协议、条款等等。

    贾环将琐碎的细务都丢给公孙亮、柳逸尘、姚纬、秦弘图、易俊杰、都弘等人处理。他搭好分配的框架后,后面只是旁听,倒不怎么费脑子。

    快结束时,有一名士子问贾环,“院首,刘家湾虽然被毁,但那些良田怕是给城里的权贵惦记着。与我们的计划可能会有冲突。”

    贾环点点头,“所以有更多细节、琐事需要处理。但是良田也是可以用银子买的,事情有得谈。”

    从东庄镇前往刘家湾的地面,大部分的田地都是自耕农。很多人都死于大水之中。算是无主之地。书院下手快的话,占下来,问题不大。该规划做居住区的就做居住区,该分配出去的,就分配给乡民。

    当然,最后可能还是有冲突。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有冲突,这是必然。冲突的对象多半是某府管家之类的。一个个的解决吧。

    商议完成后,第二天上午,重建的书院团队,以公孙亮的名义开始向外派发文书,并将书院团队的驻地设在东庄镇原许记酒楼处。

    此后,一个月东庄镇以惊人的速度重建着。砖头、石块、木材、粮食、布匹、青菜、肉食、木炭、石灰等物资在消耗。大量的商人汇聚在东庄镇中。

    书院扩张的外墙轮廓已经修筑完成,由山丘之上扩展到东庄镇东。而原东庄镇向东移5里,构建三纵三横的小镇格局。大量的整齐、相同、模块状、简单的小院填充在新镇和书院之间。

    冬季大雪来临之前,要解决所有的乡民的居住问题。而由于东庄镇这里拥有大量的工作机会,大量在黄洛镇等待救援的饥民北上,寻找活命的机会。这些人力资源都被如火如荼的重建工程消化。

    由闻道书院正门通向京西官道的书院大街规划完成。正好就是以书院、旧东庄镇、新镇三点连成一条直线。两旁的商铺初见雏形。

    这天下午三点许,初冬的北风有些凛冽,贾环从书院大街返回书院中,刚坐下没一会,就给公孙亮一脸兴奋的拉着去见山长。

    由于要和商人打交道,大师兄不大适应。许记酒楼议事厅负责的是柳逸尘、姚纬。

    略微平整过的曲水院中,比前些时候看起来要清雅些。正厅中,山长张安博将一封书信递给贾环,“你看看。”

    贾环接过一看,却是朝廷钦差,总督办理赈灾、治河、民生等事宜,都察院右都御史齐驰的来信。他明天要来书院拜访山长。

    贾环微微蹙眉,沉吟着。

    第118章 从头越(三)

    随着洪水退去,西山煤矿抵京的煤路恢复,顺天府良乡县北河乡黄洛镇作为京西大水临时钦差驻地的身份退去。留下大量的灾民在镇中安置。

    九月底,朝廷钦差,右都御史齐驰驻在良乡县城中,督促各衙门,治理永定河。在得知黄洛镇的灾民在十月初陆续前往30里外的东庄镇。开始时,并不以为意,灾民只要不向京城方向移动即可。只是派了幕僚曹师爷了解情况。

    到十月中,黄洛镇大量的灾民开始北上,引起他的注意。作为朝廷的钦差,若是饥民汇聚到某地闹事,发生暴动、瘟疫,他自是要全力关注、解决。

    在内心中,齐右都御史对破坏他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赈灾局面的闻道书院颇为不满。

    ……

    ……

    初冬时分,天地间一片枯寂,带着寒意。约下午两点许,突然出现在官道刘家湾处的钦差旗牌引起了正在做工的灾民们的主意。

    随即,消息向闻道书院传去。

    阳光温暖,寒风中,一个个干劲十足正在做工的乡民们纷纷跪下去。仿佛北风中的枯草,一一低头。有的光着胳膊,有的穿着褴褛、破旧的衣衫,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强壮,有的饥瘦。

    乡民、窑工、灾民,原来各种不同身份的人,不同的地方很多。相同的地方只有一个:眼睛中蕴藏着一种叫做“希望”的情绪。

    下官道顺着标准的两马车宽的道路:书院大街直走10里,即可抵达闻道书院。书院大街只是黄土硬路。很简陋。倒是大街两侧的商铺,民居已经初具规模。整个小镇中热闹、繁华。

    然而,在钦差的仪仗之下,热闹的声音逐渐的消失。官轿中缓缓的前行。

    书院大街,新东庄镇纵向的路头,一名强壮的窑工避开钦差队伍,沉默着。他有力气,肯吃苦,在同伴中有威望,但不敢冒犯官差。

    东庄镇与大街交汇的路口,宽敞的食档中,一名白衫女子叹口气。这官威啊!

    书院大街,许记酒楼旧址,东庄镇重建工作小组所在地,五六名士子眺望着徐徐而过的官轿、钦差仪仗。

    一名年纪约十二岁的少年叹道:“难怪光武帝要感叹,仕宦当作执金吾。这一人而过,千人皆静的场面看的我心中向往。”

    姚纬好笑的拍拍少年的肩膀,“这算的了什么?这只是正二品的钦差,等你过两年到京城里府试就知道,皇帝、大学士出行的威风更胜。”

    柳逸尘和白脸的文弱士子都弘都是一笑。

    都弘是笑姚纬在师弟面前……呃,按照贾院首的说法,装逼。他又没见过皇帝出宫,和大学士出行。

    柳逸尘则是在苦笑:正二品的文官已经很厉害了。他家世代书吏,见到大兴县正八品的主簿都得跪。他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当个官。今天这场面……

    ……

    ……

    闻道书院的山长张安博带着书院的讲郎、十几名弟子在书院正门内迎接钦差、都察院右都御史齐驰。

    张安博如今是致仕的官员,不需要像下属一样到官道处迎接。反倒是因为文人风骨,在书院内迎接就行。当然,贵客来访,该有的礼仪都有。不会失礼。

    齐驰在书院门口下轿,在幕僚、书吏、衙役、轿夫进了书院。闻道书院众人等了一下会。

    齐驰是一名四十多岁的官员,穿着官服,方脸长须。气度森严,面色冷淡。公孙亮看得心里打磕,果然如同贾师弟说的,来者不善。

    曹师爷在人群中扫了下,他没认出那日同乔如松、张四水同去黄洛镇求援的柳逸尘,倒是一眼就看到公孙亮身边的瘦弱少年。

    很明显,这位就是因主持救灾名传北直隶的闻道书院院首贾环。据传能力卓绝,手腕高超,可比肩古之甘罗。时年九岁,以一首青松诗闻名京城,少年神童,有骆、王之才,人称贾青松。

    他又有数首名篇“咏花词”传遍青楼、士林。一句“佳人相见一千年”,将京师名妓苏诗诗捧的名声大振,名传北直,红得发紫。五凤馆水仙姑娘因一句“清香自信高群品,故与江梅相并时”,与他的名篇“欲问江梅瘦几分”相应和,身价顿时涨了数十倍。京中名妓争相求诗而不得其门。他再大点岁数,定是柳巷元魁。

    在书院门口寒暄一阵后,张安博邀请齐驰到曲水院稍坐。曲水院的正厅中,经过一些布置,显得雅致、幽静。

    童子奉茶后,说了一会科场的话题,齐驰切入正题道:“伯玉兄,本官有话直说,你闻道书院以重建东庄镇为名,以工代赈,吸引黄洛镇数以千技的灾民前来。这么多灾民汇聚在一起,本官担心会引起各种问题。”

    张安博坦然的笑了笑,指着左侧的少年道:“贾环,你来说。”心里忽而想起件事,他这个弟子该取一个表字了。

    贾环出列,向齐驰齐都御史行礼。按照规矩,贾环作为过了府试的童生,可以自称一句读书人,但本质上还是小民,见官要跪。当然,读书人一般都会有优待。传出去也是美谈,对官员而言可以刷名声。

    齐都御史虚扶了下,没有让贾环跪下,道:“免礼。你就是贾环?”

    贾环道:“回总宪,学生正是。”总宪是都御史的别称。

    齐都御史打量了贾环一会儿,疑惑的道:“我未见你有何出奇之处。如今,沙叔治在京城中为你扬名,说你:英资少年,雏凤清声。”

    沙叔治就是北直隶提学沙提学。

    而“雏凤清声”出自唐朝诗人李商隐的名篇《韩冬郎既席为诗相送因成二绝》: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这是贾环相当高的评价。但贾环九岁即有诗名,显然是比韩冬郎的“十岁裁诗走马成”还要高一级。救灾、诗词,都只是雏凤在清啼,小露才学而已,前途不可限量。

    凤凰,凤在古代历来都是比喻男子的词语。凰,才是比喻女子。

    贾环心里苦笑,又感激沙提学。他是打算离开贾府的人。要名声没用。但若说名声真没用,那他就太矫情了。

    看看他现在以童生的身份,在齐都御史面前的优待就知道。齐都御史在和他闲聊啊。这是一种礼遇。普通的小童生在二品文官面前那可能有这样的待遇?

    贾环没有辩驳,解释,径直道:“学生请总宪巡视东庄镇。”

    齐都御史就沉吟几秒,看了贾环一眼,道:“好。”

    ……

    ……

    贾环邀请齐都御史巡视正在重建中的东庄镇,有两个目的。第一,解决山长抛给他的锅,回答齐都御史对灾民不稳的担心。在第二,他的出奇之处,不在相貌,在做事。

    当即,一行三十多人浩浩荡荡的出了闻道书院,前往重建中的东庄镇,察看重建工作。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顺着闻道书院外墙向2里外原东庄镇蔓延的数十间整齐的小院。四四方方的围墙,一模一样大小的院落。院落中都只砌了一间屋子,看起来很有些滑稽。

    齐都御史身边的幕僚曹师爷指着这些还没有完工但却住着人的院落问道:“贾小友,这是何故?”

    贾环跟在山长张安博身边,这时介绍道:“所有的院落面积一样大,方便分配给乡民。至于只起了一间屋子,则是节约时间。我们要确保大雪来临之前,所有的乡民都有屋子住。”

    妙峰山上到处都是树木。只要有屋子遮风挡雨。对乡民来说,这个冬天并不难熬。

    贾环早做了准备,从怀里掏出个本子,道:“此处院落共76间。安置乡民45户,共63人。征得户主同意,若大雪来临时,镇中房屋不够,可与乡亲共用。共计能安置180人。”

    齐都御史点点头。这些只划定了围墙的院落,确实很有见地。

    众人再往前走,就是原东庄镇旧址。书院大街两侧的商铺已经成形。有的在营业。商铺之后,都是比刚才所见院落要大三倍余的院落。

    贾环主动介绍道:“无农不稳,无商不富。稳定灾民的核心条件就是粮食。而粮食、布匹、青菜、肉食、木炭、石灰等物资的消耗,依赖于商家的往来。后面的大院都是准备当仓库或者居住使用。规划建设商铺80间,院落400间。实际建成商铺13间,院落58间。分配、出售一空。紧急时,可容纳灾民445人。”

    这里其中就有贾环的商铺2间,院落5间。他是准备将5间院落打通,组成一处住宅,修缮再接晴雯和如意来住。

    齐都御史再点头,脸色已经稍缓,“不错。”

    众人再往前走,就是重建的核心区域,三纵三横规划的新镇,这一次没有要贾环主动介绍,齐都御史手指着已经初见雏形的街道,坊,问道:“此地可住多少人?”

    贾环答道:“规划是2万人的小镇,第一期建造规模为5千人,实际建成可容纳约2300人。”

    齐都御史沉吟一会,断然地说道:“少了。已经入冬。还需要加快进度。”

    齐都御史身边的曹师爷听到这话一阵错愕:东翁,咱们不是来找茬的吗?

    张安博为弟子解围,“齐大人,这个建造进度已经是最快的。影响建造速度的不仅仅是人力,还包括各种物资,银钱的短缺等等条件。”

    齐都御史微微点头,对贾环道:“以我看来,贾小友闻名天下之日于不远。”

    他是做实事的人,看了这大半圈的以工代赈,就知道其中的难度。特别是以闻道书院一己之力要撬动整个工程的物资,银钱上相当有难度。

    做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极其优秀的表现。换做他来主持,若是只有书院的资源,肯定做不到这样。

    因而,齐都御史对主持重建工作的贾环不吝赞美之词。

    第119章 名臣风采

    闻名天下之日不远!齐都御史对贾环的评价、赞誉相当高,连称呼都更改为“贾小友”。

    这让素知齐大人平时为人,跟随着来的五名幕僚们各自面露异色。要知道,来闻道书院之前,齐大人还恼怒闻道书院破坏京城西郊稳定的救灾局面呢。这其实意味着齐大人心中对东庄镇赈灾的事务很满意。

    曹、刘、胡、曾、李五名师爷纷纷出言符合,夸奖贾环,“贾小友,精明能干。于实务一道游刃有余。老夫佩服。”

    “灾民突至,通权达变。重建小镇,条分缕析。一一陈列如画。真是干才也!不愧是英姿少年。”

    “以我观之,贾小友心中大有丘壑。可有诗作记之?”

    跟着五名幕僚身边的七八名书吏都是笑起来,为齐都御史的话增加气氛、效果。

    天下闻名,贾环其实心中无感。他对名声没有需求。不是说名声没好处。名声是软实力,作用很大。但会给他离去的道路带来很大的麻烦。这要是后世的传媒时代,他真的天下闻名了,离开贾府这条路根本就成了泡影。那他只能是老老实实回贾府,跟着贾府那群猪队友混。

    当然,给人赞誉、拍着马屁,即便知道是齐都御史带来的效果,贾环心里还是舒畅。不过,他婉拒了曹师爷作诗的要求。心道:我倒是想写一句,就怕你们怕啊。

    贾环在此时想起的是主席的一句诗:分田分地真忙。

    新建的东庄镇路口,顿时有些热闹。

    叶讲郎、骆讲郎、公孙亮、柳逸尘、姚纬、都弘、秦弘图、易俊杰等人都是笑起来。齐都御史对这样赞誉贾环,那书院这里就算是过关了。

    人群中的柳逸尘还在想着刚才齐都御史进入镇中时的威风:一人走过,千人禁声。而贾环能获得这位二品高官这样高的赞誉,这是能力得到认可。让他心中与有荣焉。

    山长张安博见惯世情,担心捧杀,压着调子,笑着道:“齐大人过誉。我这弟子年龄还小,闻名天下并非好事。”

    齐驰环顾四周,天高气冷,不以为然地笑道:“伯玉兄爱护弟子的心本官知道。然而,锥处囊中,其末自现。沙叔治在京城中赞誉他:英姿少年,雏凤清声。本官深以为然。伯玉兄压是压不住的。”

    山长张安博就笑了笑,并不争辩。他不是要压贾环的名声,而是要压齐驰赞誉的调子。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贾环还在养病中。连课业都基本放下来。他不希望齐驰给贾环派遣事情。

    东庄镇的重建工作,贾环实际上只是当了一回“镇规划办主任”,剩下的工作都是同学们去完成。贾环并不费脑子。每天只是处理些工作小组报上来,难以决断的事情。组织,管理,采购,招商,拍卖,竞价,合作开发,股份收益、分红等等,这些在重建中遇到的问题,他处理起来驾轻就熟。

    齐驰并不在意张安博的想法,态度和善地问道:“贾小友,东庄镇这里的条件比黄洛镇好。本官欲将黄洛镇中数万人移到东庄镇中安置。你这里有什么难题需要解决?”这是将任务直接分派下来。

    山长张安博的脸色微沉。齐驰面子上客气,但实际很强势。救灾是官府的职责、任务所在,怎么能压到书院头上?

    他一个是爱护弟子,不希望贾环更加劳累。第二,则是希望局面尽快稳定下来,让书院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不能明年开春后,所有的弟子还在处理重建工作。

    张安博不悦的道:“齐大人,我以为不妥。东庄镇这里没有能力承接数万名灾民的能力。”

    齐驰沉下脸,摆出官威,训斥道:“黄洛镇中种种条件不足。若是大雪,数万灾民将会冻死大半。而安置在你们这里,至少可以活下来八成。伯玉兄是京师名儒。难道忍心见灾民死于雪灾中?”

    张安博沉默以对。

    现场安静下来,只剩下初冬午后的阳光和微风在吹拂着众人的衣衫、旗牌、屋舍。

    贾环在听到齐驰的要求时,其实就想说一句:齐大人,我将你刚才的赞誉换给你行不行?东庄镇情况稳定,一两年就能发展起来,何必接收大量的灾民自讨苦吃呢?

    但作为一个小童生,他不可能拒绝得了赈灾总督的要求。贾环见山长维护他失败,当即为山长解围,问道:“敢问总宪,数万人到底是多少人?”

    既然没有拒绝的余地,那就只能争取最好的条件。

    齐驰扭头看向身边的曹师爷。曹师爷是一名中年文士,一身长衫,容貌略显苍老,尴尬的想了想,以不确定的语气说道:“大约有3万人吧。”

    “嚯!”本来心情有些沉重的山长张安博、叶讲郎、骆讲郎等书院的众人顿时发出一阵阵惊讶的声音。沉甸甸的压力压在心头。这怎么行?东庄镇这里没有足够的粮食。3万灾民抵达东庄镇,书院根本就承受不起。局势会瞬间崩溃。

    贾环开出条件,道:“总宪,安置3万人的话,学生这里需要至少5万两银子。另外,我希望总宪任命我家山长负责东庄镇赈灾事务。”总督有任命临时官员的权力。粮食问题,他宁可相信书院自己的采购系统。

    齐驰是名臣,能力很强,救灾物资有多少心中有数,沉声道:“本官哪里有五万两银子给你?最多一万两银子,另外将黄洛镇中救灾的存粮调拨5千石给你。”

    说着,看了山长张安博一眼,道:“伯玉兄倒是有个好弟子。但这救灾的职位本官却是不能给伯玉兄。贾小友,本官任命你为京西宛平县赈灾副使。”

    他的救灾理念:先治水患,再通煤路,最后是赈济灾民。他现在以工代赈,修理河堤。但消化不了如多的灾民。东庄镇这里有条件赈济灾民,他自然愿意更多的灾民躲过冬天的雪灾。

    而京师名儒张伯玉,为今上所不喜。他不会参与推动张伯玉出仕一事。

    实际上,朝堂中已经就此事在议论。张伯玉通过军机处何大学士呈上一个防疫条陈。正在各地推行。他这里也接到朝廷文书。就他的估计,张伯玉重新出仕的概率很大。

    但他是正二品的都察院右都御史,不会在意重新出仕也必然是正四品的张伯玉的想法。他任命九岁的贾环为宛平县赈灾副使,其实是为贾环扬名。要人做事,自然要给甜头。

    山长张安博轻轻的叹了口气,他知道原因在那里,道:“贾环,你能不能安置得下来?”能救人,还是要救。但他不擅长实务,要听贾环的意见。

    贾环估摸着山长出仕的事情有阻力,便不再纠缠这个临时官职的事情。挂在他身上也行。书院这里确实需要一个名分,将现在所有的重建工程都合法化。

    但银子的事情要力争,贾环道:“山长,安置人口没有问题,但是没有粮食和银子,弟子也无能为力。”又对齐驰道:“总宪大人,学生要5万两银子并非狮子大开口。而是黄洛镇中剩余的灾民中肯定是拖家带口的人多,这些人,无法创造价值,只能通过赈济来生存,是非常大的负担,所以,学生需要足够的银子去买粮食。”

    齐驰眼中闪过一丝奇色,他关注的是这组词语“无法创造价值”,沉吟片刻。目视曹师爷。曹师爷出面和贾环拉锯般的商量了几个回合,将赈灾条件定为:2万两银子,8千石粮食。

    这个条件看似优厚,但闻道书院要承担将黄洛镇转移来的3万人安置下来。这个安置包括今天过冬,以及明年开春的生活。直到夏收为止。

    贾环顺势将刘家湾良田的事宜,和齐驰提了提。

    齐驰慨然的道:“无妨。由你主持将无主的田地分配下去,然后报到宛平县衙。若是有权贵来强占田地,你告知本官。本官来处理。”

    贾环就愣了下。这画风不大对啊。齐都御史的形象,明显是个官僚。而且是一个有能力的官僚。比如现在,拿大义、官威压服闻道书院接受灾民。

    从他的救灾方略来看:首重治水,其次复煤。其次安民。他很会做官。深谙官场规则。而从救灾的情况看来,他不愧朝廷名臣的称号,通实务,有手腕。但这么个人,怎么都和“刚直不阿”这个四个字不沾边吧?

    齐驰什么人,在朝堂中打滚多年,一看贾环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怫然不悦,扳着脸道:“本官奉皇命总督处理赈灾、治河、民生等事宜。京西大水,数十万生民死于洪灾、流离失所。本官安置流民,是为国家增加税源。岂会畏惧区区权贵?”

    贾环行礼道:“学生惭愧。”

    曹、刘、胡、曾、李五名师爷纷纷向齐驰表示敬佩。

    齐驰冷哼一声,交代几句,就准备离去。众人一路送过刘家湾,到官道处。

    齐驰将留下来负责监督和联络的幕僚曹师爷叫到马车上,面授机宜,“这位贾小友,很有些本事。你要将他赈灾的种种手法,最后汇聚一个条陈给我。”

    他对贾环说的“创造价值”很感兴趣,但作为总督,不可能拉下面向小童生请教。那在士林内,他会被传为笑柄。但这并不妨碍他偷师。

    曹师爷道:“东翁放心。”

    第120章 小金融体系

    冬季日短。傍晚时分,晚霞满天,淡淡的暮色笼罩下来。

    山长张安博、叶讲郎、骆讲郎、贾环、公孙亮、姚纬、柳逸尘、都弘等人在路边,目送齐驰齐都御史的车队消失在官道尽头。

    贾环心中微微有些感慨:齐驰齐都御史确实是名臣。

    古时候,人命如草芥。封建王朝历朝历代在中后期,都是忧患人口多,土地少。从没把人口当回事。齐驰不重视灾民,倒也不能完全指责他是官僚作派。这叫历史局限性。

    齐驰在能够兼顾时,愿意安置灾民,协助他们渡过难关,这一点是值得赞赏。另外,“为国家增加税源,岂会畏惧区区权贵”这句话说的确实够牛,很有范儿。

    但凡愿意、能够抑制土地兼并的大臣,基本都能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比如,明朝唯一可称为宰相的名臣,张居正。可惜,张居正之后再无张居正。

    在他那个时空中,象征着文明的大明,最终被象征着野蛮的清朝替代。流血漂橹,汉民惨遭杀戮。若是明朝还有张居正这样的名相,何惧“我大清”?令人扼腕叹息。

    而在这个时空中,女真人给大周给灭了。周太祖宁骥起兵后,大发神威,先后统一了江南,再追亡逐北,将清兵赶出关内,灭了后金,毁其文字、宗庙。

    以贾环的观点来看,他有两点看法。第一,齐驰日后必定是宰辅重臣。会做官,会做事,这是必然的。第二,周朝很有可能还处在王朝的中期。社会矛盾丛丛,但依旧稳定、繁荣。水上,繁花似锦,水下,暗潮汹涌。

    ……

    ……

    当日,闻道书院的众人招待曹师爷在书院住下来。贾环没有心情招待他,连夜起草规划。

    第二天上午,贾环在和曹师爷聊了几句,前往书院大街的许记酒楼,重建工作小组所在地召集书院同学开会。手头没有紧急、重要事务的同学齐齐汇聚。

    宽敞明亮的大厅中,颇为简陋,摆满书桌,椅子,笔、墨、纸、砚。约五十多名同学各自找位置坐下。

    公孙亮先将钦差和书院达成的赈灾协议都详细的说了一遍。3万民灾民即将抵达,可不是说着玩的。大家心头都有点沉重。

    见大家有些沉默,公孙亮开玩笑道:“以后大家改口称贾师弟为贾副使。”

    有两个少年起哄道:“见过贾副使。”

    气氛顿时有些欢快起来。

    贾环笑着摆手,“这太生硬。我该取个表字了。”贾环知道其中一人叫纪澄。姚纬给他提起过,今年十二岁,是外舍弟子最优秀的人才。实务能力很强。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这个话题顿时激起大家的兴趣,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姚纬支招道:“院首可让山长帮你取个表字。”气氛如此轻松,其实也是因为书院的同学对贾环有信心。

    再难,没有几个月前在绝境中难吧?那种面临生死的情况下贾环都带着大家走过来,何况现在道路畅通的情况下。

    贾环坐在大厅居中的椅子上,微微倚着,笑着摆摆手。拒绝姚纬的提议。他其实更倾向于让他的业师林举人帮他取表字。他已经去信。

    说笑了一会,贾环朗声道:“我知道,要安置3万灾民,大家心里有压力。所以,我先说两个好消息。第一个好消息:钦差齐大人支持我们将刘家湾的无主良田分配给乡民。”

    “哈哈,那这下我们可不用担心和什么权贵的管家打交道了。”

    “好。省了卖地的银子。现在书院账上就没多少银子。”

    “我觉得让书院的规划更加的完整。”

    等大家伙议论了一会,贾环再接着道:“第二好消息是:我想告诉大家的是,你们的小院价格要涨了。东庄镇涌入3万灾民,人多屋少。房屋的价格会上涨。”

    这是一个好消息,事关大家的切身利益。大厅中的气氛越发的活跃起来。

    贾环这才开始介绍他的安置计划。灾民、粮食、银子、资产、采购、工作、借据、粮票,这是一个系统工程。详细的一一安排下去。

    ……

    ……

    中午时分,贾环、公孙亮、柳逸尘、姚纬、都弘、秦弘图、易俊杰几人到新镇的路口食档吃饭。书院的厨房伙食不错,但吃了这么久的厨房,大家都愿意换换口味。

    正值饭点,以销售快餐、盒饭为主的食档里很热闹。镇上做工的乡民很多,二两的粮票可以在这里吃份盒饭。书院回头会和林姑娘开的这家食档结算。

    贾环、公孙亮几人点了餐,拿着饭盒坐在窗边边吃边聊。公孙亮和贾环很熟,笑着道:“贾师弟,我看你心情挺不错的啊。是不是,那两万两银子的事?”

    贾环笑着点头,“大师兄,我说我现在想大笑三声,再说一句,天助我也,你信不信?”其实,他昨天和齐都御史的幕僚曹师爷讨价还价,要到2万两现银,真是意外中的意外。这是给东庄镇注入了大量的现金流。安置3万民灾民足矣。

    易俊杰端着饭盒,笑道:“信,我们怎么不信?”

    姚纬道:“院首,你今天上午的计划一提扩大粮票的数量,我就觉得你心里应该是计划。”

    都弘点着轻笑了下,“贾兄,我们倒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贾环微笑着道:“那就简单的说下。”金融问题解释起来很麻烦。

    从实物的角度来说,2万两银子和8千石粮食安置3万灾民很有点难度。但是如果将这2万两银子拿出一本分作为货币本金,发行粮票,在内部流通,足以满足3万人的日常需求。而后,再拿出一部分资金来,刺激产品的流动性,引导小镇内的经济秩序。

    他曾经参与到数个具体的商业计划中,对银行的运作流程有一些了解。而3万左右的小镇的情况,并没有现代金融体系那么复杂。只需要一个大概的设计即可。

    简单的说,从劳动价值论来看,以乡民、灾民、窑工的劳动来创造价值。建造东庄镇的基础设施。这里有一个问题,老弱妇孺是不可能参加建设的。

    贾环实际的安排是服务业。小镇里有太多的地方需要人手。缝补、准备饭食、照顾家禽,木柴,等等。力所能及的力量都可以调动起来。

    创造的价值将会通过服务业,以及贾环设计的简单金融体系转移出来,用于兑现,和外界购买各种物资、粮食等。假设所有的交易都是同等价值的交换,这就存在一个贸易顺差和逆差的问题。

    贾环设计这么一套体系后,要解决这个问题。就是最终谁来问这个贸易差额买单。如果贸易逆差,那贾环就得负债完蛋。如果是顺差,那书院和小镇的居民都会赚。

    乡民们创造的最大的价值就是房屋、商铺。第一,因为要安置乡民住。第二,就是贾环解决问题的办法。他要让外来的富户,为贸易差额买单。

    那么,贾环的自信是什么呢?

    很简单,闻道书院这座重点高中要招生了。水平不够,想买进来不?欢迎。其次,闻道书院的学子将会允许在镇中居住,允许外出,想带美貌的丫鬟来陪读不?欢迎。

    贾环没有主持灾民安置的兴趣。这种琐碎的事务,他将都丢给大师兄公孙亮处理。他接下来,要推动的就是上述的两件事情。他首先要取得山长的同意。然后,寻找富户生源。

    ……

    ……

    贾环那一套框架性的理论体系讲出来,书院里没几个人能听得懂。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执行。

    十一月上旬,从黄洛镇中抵达闻道书院的灾民已经达到2.5万人,据曹师爷说,还有1万多人。

    搞的贾环一听曹师爷说“大约”、“多”之类的概数就相当恼火。幸好,他做程序员时的习惯还在,留有备用计划。曹师爷连连向贾环赔罪。这是他的工作失误。

    小波折之后,重建工作持续进行。大量的人力资源推动着重建工作迅猛、飞速的进行。最终,东庄镇总计安置灾民40361人。

    山长张安博和宛平县县令赵俊博私交不错。再加上京城中呼吁山长张安博出仕的声音越来越大。十一月十一日,县令赵俊博很给面子的将宛平县的书吏派到东庄镇登记户籍、田册、房契。对闻道书院、乡民的利益予以追认、确定下来。

    十天之后,登记完成时,小镇里不知道谁点燃起了鞭炮。空气里洋溢着节日般的喜庆。登记户籍、田册、房契等事宜的完成,意味脱去流民的身份。重新变回为大周的良民。有家有产。可以憧憬来年幸福的日子。

    三天后,一场小雪飘然而来。镇中略显冷清。下午时分,书院大街与东庄镇交汇的路口,一座两层的酒楼中。二楼的雅座里,贾环招待来访的冯紫英吃酒。

    贾环提壶给富贵公子冯紫英到了一杯酒,笑着道:“山野之地,没有美酒佳肴招待,请冯兄见谅。”

    冯紫英爽朗的一笑,“贾兄弟说话越发的文雅了。我前儿还和你家东府的珍大哥喝酒,说起你在东庄镇做的好大的事业。我们这些兄弟,当然要给你捧场。”

    贾环微微一笑,品着茶,谦虚的道:“小打小闹。冯兄是为乌庄头的事情而来?”

    冯紫英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在京城中交游广阔。他和冯紫英在龙江先生的酒宴上相识。可没有照顾他利益的交情。倒是有件事和贾珍相关。

    前些时候,刘家湾那里的良田还真有人来觊觎。来的就是宁国府在香山脚下庄子的乌庄头。据说和宁国府的大庄头乌进孝有亲戚关系。给贾环命人捆起来抽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