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小太监151
扶桑还未走下廊桥, 就已听见从前殿传来的欢声笑语,他蓦地有些紧张,其实他并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
下了桥, 扶桑停在桥头, 默念着待会儿见到人要说的话,正要经过穿堂, 忽然瞧见两个垂髫小儿嬉笑着从北面回廊跑过来, 跑在前面的小孩看见他,猛地停下,紧接着就被跑在后面的小孩撞上了。
“我追上你了,给我玩会儿。”后面的小孩一边揉着被撞疼的额头,一边去抢前面的小孩手中的纸鸟①。
扶桑朝他们走去, 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你们好。”
面容肖似的两个小男孩呆呆地看着他,都不吭声, 显然有些怕生。
扶桑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 和个头略高些的那个男孩对视, 低声道:“你爹叫何孝昌,对不对?”
男孩懵懂地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扶桑又问, “今年几岁了?”
“我叫何孟春,”男孩怯怯地答,“今年五岁了。”
扶桑觉得“孟春”二字有些耳熟,想了想,记起何有光跟他说过,修建这座行宫的那位林姓梓人叫林孟春, 重名了。
他转而看向另一个矮矮胖胖的小男孩:“我猜你应该叫何仲春,对吗?”
男孩点点头, 奶声奶气地问:“你是谁?”
扶桑道:“我……”
还没说完,一道陌生的男声传过来:“孟春仲春,快回来,我说了不能乱跑!”
扶桑心想,这应该就是何孝昌的声音。
兄弟俩越过他跑走了,扶桑转身跟上,行经穿堂,只见老松树下摆着桌椅,一家人或坐或站,有说有笑,看起来和乐融融。
扶桑一出现,大家急忙站起来,和乐融融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每个人都变得拘谨起来,显而易见的不自在。
如此明显的转变让扶桑感到窘蹙,他这个卑不足道的小太监,在寻常百姓的眼里却是需要敬畏的存在。他并不会为此感到沾沾自喜,他只希望别人把他当作普通人,既不轻视也不高看,平等相待。
何有光迎上前来,笑容可掬道:“扶桑,你来得正好,我儿子带了许多点心和炸货过来,你来挑拣挑拣,看哪些合你和殿下的胃口——孝昌他娘,快去厨房拿两个盘子来。”
安红豆“嗳”一声就往厨房走去,扶桑想叫住她,却没能开口。
何有光趁机向扶桑介绍起他的两个儿子:“这是我的大儿子何孝昌,这是我的二儿子何士隆。”
扶桑微笑道:“两位哥哥好,我叫柳扶桑,你们唤我扶桑便好。”
何孝昌和何士隆都是生意人,自是能说会道,此刻却都成了锯嘴的葫芦,不知说什么才好,只会憨笑着点头。
扶桑的目光在两个女子身上逡巡,主动询问:“不知两位嫂嫂如何称呼?”
何孝昌身旁的女子道:“我叫王锦。”
何士隆身旁的女子道:“我叫陈秀秀。”
大约是经营酒楼的缘故,吃得太好,导致这两对年轻夫妻都有些发福。陈秀秀胖得格外明显,盖因她才经历过生产,体型尚未恢复。
陈秀秀怀里抱着个襁褓,扶桑凑近去看,见里面包着个小婴儿,小鼻子,小嘴巴,只有两只眼睛大大的,像两颗黑葡萄。
扶桑头一回和小婴儿近距离接触,不禁大为新奇。他轻轻碰了碰小婴儿胡乱舞动的小手,小婴儿便咿咿呀呀地冲他笑起来。扶桑登时心软得一塌糊涂,抬眼看着陈秀秀:“秀秀嫂嫂,我可以抱抱她吗?”
陈秀秀对着这张精致如画的脸,又被他软语央求,一时间目酣神醉,自然是有求必应:“可以,当然可以。”
扶桑道:“我没抱过,你教教我。”
陈秀秀一边告诉他要领,一边把襁褓放进他的臂弯里,扶桑小心翼翼地接住,生怕把孩子弄哭。
小婴儿不仅没哭,还笑个不停,露出两颗小小的乳牙,可爱极了。陈秀秀在旁道:“这孩子只认我,除了我谁抱都不行,就连她爹一抱她她就哭,可她一直冲你笑呢,看来她很喜欢你。”
扶桑垂眸注视着怀中的小婴儿,内心深处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这么喜欢孩子,他不敢想象,如果这是他和澹台折玉的孩子,他会爱她爱到何种地步。
人的贪欲果然是无止尽的,旧的欲望一旦得到满足,立刻就会生出新的。他连澹台折玉都拥有了,而今却又妄想着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可惜他徒长了一对哺喂孩子的乳-房,却没有孕育孩子的能力,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女人。
为防贪欲继续滋长,扶桑把孩子还给了陈秀秀。
何孝昌和何士隆带来的点心和炸货就在桌上放着,何有光一样样打开,喊扶桑过去挑拣,扶桑道:“等一下。”
他朝依偎在爹娘身边的两个小男孩招招手:“孟春仲春,你们过来。”
兄弟俩扭扭捏捏,何孝昌在大儿子背后推了一把,低声道:“喊你你就过去,磨蹭什么。”
何孟春一过来,何仲春跟着也过来了。
扶桑从袖中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三个荷包,往兄弟俩手中各塞一个,最后一个放在小婴儿的襁褓上,道:“这是殿下给孩子们的一点见面礼,你们一定要收下。”
他把澹台折玉搬出来,大人们岂敢推拒,忙让两个孩子道谢,扶桑伸手摸了摸他们的头,笑道:“去玩罢。”
点心和炸货扶桑各挑了两样,便端着盘子走了,何有光要帮他端上去,他当然不让:“两个盘子我还端得动,有光叔,你别跟着我了,快回去罢。”
何有光跟着他走到桥头,目送他走了十几级阶梯,才转身返回前院。
没了扶桑这个外人,一家人才放松下来,小声议论。
何士隆道:“他刚才从穿堂走出来,我还以为是太子殿下来了,等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不是,太子殿下不可能这般平易近人,更不可能称呼我们‘哥哥’。”
安红豆道:“他是殿下身边的奴婢,一路跟着殿下从京城过来的。”
陈秀秀道:“不论是容貌还是气质,我怎么看他都不像奴婢。”
安红豆道:“我和你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这样想,不过后来想想,若不是样样出众,又哪来的资格贴身服侍太子殿下。”
何孝昌道:“既是从京城来的,那他岂不是太监?”
何孟春道:“爹,什么是太监?”
何有光捂住孙子的嘴:“小点声,人还没走远呢。”
陈秀秀叹息道:“这样的人竟然是个太监,实在太可惜了。”
何士隆道:“快看看荷包里装的什么。”
何士隆从荷包里倒出来五两银子,何孝昌把两个儿子的荷包要过来,同样倒出来五两银子,加起来就是十五两。
即使他们经营着一家生意还算不错的酒楼,十五两银子对他们来说也绝非一笔小钱,他们起早贪黑忙碌半年也不一定能挣够十五两。
无异于天降横财,兄弟二人都难掩欢喜,何孝昌把两锭银子装回荷包里,故作为难地看着何有光:“爹,你看这……”
何有光道:“收都收了,总不能再退回去。”
何孝昌赶紧将荷包塞进怀里,生怕被谁抢了去,而后笑眯眯道:“爹,你替我们好好谢谢扶桑。”
何有光道:“咱们一家人今天能团聚,也多亏了扶桑,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安红豆附和道:“扶桑确实好,对我们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
扶桑不知道自己正被交口称赞,他还在为打扰了别人的欢聚而感到歉疚。
到了后殿,他换上一副笑脸,还没进屋就朗声道:“殿下,我回来了。”
澹台折玉正在书房看书,闻声抬头,看着扶桑高高兴兴地走进来,他也不自觉地露出笑脸:“手里端的什么?”
“一盘点心一盘炸货,”扶桑道,“有光叔的儿子带过来的,我没吃过,也不知道味道如何,就随便挑了几样。”
扶桑走到书桌前,把两个白瓷盘放在桌上,澹台折玉瞧了一眼盛着炸货的盘子,旋即便蹙起浓眉,一脸嫌弃。
扶桑没拿筷子上来,直接用手拿起一只炸得黄灿灿的的“虫子”,道:“殿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澹台折玉依旧锁着眉,摇了摇头:“不知道。”
扶桑道:“这个东西叫蠽[jié]蟟[liáo]龟,它蜕下外壳就会变成蝉,蜕下的外壳叫蝉蜕,可入药,有疏散风热、退翳明目之效。”
小时候,棠时哥哥偶尔会带着他去静园里捉蠽蟟龟,静园里除了莲池,还有很多树。夏天刚入夜的时候,正是蠽蟟龟破土而出、慢慢往树上爬的时候。
棠时哥哥打着一盏灯笼,他捧着一只海碗,每捉到一只蠽蟟龟就放进碗里,轻轻松松就能攒够一大碗。但他从没想过要吃它们,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破壳而出,从丑陋的虫子变成长着美丽翅膀的蝉,他就会放它们走,然后把蝉蜕收集起来,带去太医院。
“你小时候没有捉过蠽蟟龟吗?”扶桑问。
“没有,”澹台折玉道,“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读书了。”
扶桑暗悔不该多嘴问这一句,他把手中的蠽蟟龟递到澹台折玉嘴边,问:“你要不要尝尝看?”
澹台折玉短暂地犹豫了下,强迫自己张开嘴,任由扶桑把那只虫子塞进他嘴里,又强迫自己咀嚼。
嚼了几下之后,澹台折玉眼睛一亮,扶桑好奇地问:“好吃吗?”
澹台折玉没回答,从盘子里拿起一只蠽蟟龟,递到扶桑嘴边,道:“你自己尝尝就知道了。”
“我不——”话没说完,澹台折玉就把那只蠽蟟龟塞进了他嘴里。
第152章 小太监152
明明才吃过早饭不久, 两个人却把一盘炸货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澹台折玉自幼炊金馔玉长大,可他由衷觉得, 在宫里吃过的所有美食都及不上今日他和扶桑一起分享的这盘油炸蠽蟟龟。
扶桑掏出帕子, 将澹台折玉指尖沾的油渍擦拭干净,又去倒了两杯凉茶, 回到澹台折玉身边, 刚把茶杯放下,就被澹台折玉捞进怀里抱着。
方才大抵是被油香味遮掩了,直到此刻澹台折玉才闻见扶桑身上沾染了一股轻淡而陌生的气味,他对扶桑的体息实在太过熟悉,任何细微的改变他都能察觉。
“你身上有种奇怪的味道。”澹台折玉道。
“有吗?”扶桑立刻低头在自己身上闻了闻, “是小婴儿身上的味道。有光叔的小儿媳去年给他添了个小孙女,还不满周岁呢, 尚在襁褓,我瞧着可爱, 就抱了一会儿。”
澹台折玉“嗯”了一声, 没有多问。
扶桑原本已经打消了不该有的念想,被澹台折玉这么一提, 又触动了他的心弦,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柔声唤道:“玉郎。”
澹台折玉微微一怔,因为他们说好的,只有在晚上扶桑才会这么叫他, 但其实只有在水乳交融、意乱情迷的时候,扶桑才会甜腻腻地、一声又一声地唤他, 唤他玉郎,唤他夫君,唤他相公,唤他折玉哥哥……澹台折玉想当然地就以为这声“玉郎”是扶桑白日宣淫的邀请,他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便朝着近在咫尺的樱唇吻去,没成想却吻在了扶桑的手心上。
一抬眼,对上扶桑水润的双眸,扶桑把手移到他的颈侧,轻轻摩挲着他温热的肌肤,语声轻慢:“那天晚上,你说你不想要孩子,是真心实意这样想,还是为了哄我说的谎话?”
“句句属实。”澹台折玉道,“自从我们互通心意之后,我就再也没对你说过一句谎话,哪怕是从前,我也很少骗你。”
扶桑直视着他深潭般的眼睛,缓缓道:“我原本对孩子也没任何想法,可是刚才,当我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她对着我笑个不停的时候,我突然想,如果我能给你生个孩子就好了。”
他自嘲一笑,又道:“你那天还说,我既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可是说到底,我既不是真正的男人也不是真正的女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生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澹台折玉沉默须臾,道:“你若是真的想要个孩子,我们可以收养一个,天底下多的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不要。”扶桑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与其那样,还不如把玄冥当孩子养呢。”
澹台折玉笑道:“我们不是一直把它当孩子养的吗?”
扶桑脑袋一歪,靠在澹台折玉肩上,话音里氤氲着淡淡的哀愁:“希望玄冥快点回来,我想它了。”
澹台折玉笃定道:“它那么黏你,一定会回来的。”
为免扶桑胡思乱想,澹台折玉决定找点事做,他伸手拿起方才翻阅的那本书,道:“书架上的书有些泛潮,外头阳光正好,不如我们把这些书拿出去晒一晒。”
扶桑即刻起身:“好!”
书架与墙等高,上面摆满了书,约莫有三四百本,两个人一趟搬十几二十本,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将书架搬空了,然后再一本一本地将书摊开在太阳地里暴晒,若是看到感兴趣的书,就顺便挑出来,扔到一旁。
澹台折玉不能久蹲,隔一会儿就要站起来活动活动,扶桑好几次都听见他的关节发出脆响,于心不忍道:“殿下,你别管了,我来弄就好。”
澹台折玉道:“没事,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锻炼。”
扶桑也只能由他,道:“等弄完了我帮你揉一揉。”
澹台折玉笑着应了声“好”。
扶桑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拿起一本没有名字的书,翻到中间,随便扫了一眼,却见一页纸上只写了两行字:
阿循,今日是我的生辰,你能来我的梦里看看我吗?求求你,可怜可怜我。
看到“阿循”这两个字,扶桑很难不联想到阿勒循。他旋即翻到扉页,是两句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①
就算扶桑不懂诗,也能从这两句中感受到刻骨的凄凉与悲怆。再翻到下一页,还是寥寥几个字:
阿循,我会为你报仇的。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扶桑几乎可以确定,这个“阿循”就是“阿勒循”,他激动道:“殿下,这本书好像是澹台云深写的!”
他拿过去给澹台折玉看,澹台折玉翻了两页,平静道:“应该是,把这些书晾完再看罢。”
两个人加快速度,不多时就完事了,几百本书在阳光下有序铺开,偶有轻风翻动书页,唰唰作响。
先去洗手,然后回屋端上茶水,他们拿着那本书去了无尽亭。喝几口茶润润喉,澹台折玉道:“你念给我听罢。”
“好。”扶桑拿起书,翻开封面,一字一句地念——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循,我会为你报仇的。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阿循,我被封为太子了,距离皇位只剩一步之遥。曾经那么渴望得到的东西,如今却只觉得厌烦。”
“阿循,澹台善日病入膏肓了,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他,但我下不了手,他到底是我的父亲。对不起。”
“阿循,澹台善日死了。临死之前,他说他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杀了你。他以为你的死并不会对我造成太大影响,顶多难过个一年半载,就会另觅新欢,世间男子大都如此。他没想到,我竟是个为爱痴狂的异类,他亲手把我变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怪物。阿循,我变成了另一个你。”
“阿循,我把皇位让给了我的妹妹盈润。澹台善日剩下的子女中,没有人比她更适合继位。但她是女儿身,势必会遭到朝臣们的极力反对,我既然把她推上了那把龙椅,就必须帮她坐稳。阿循,你再等等我。”
“阿循,五年了,我终于可以践行对你的承诺,带你离开京城了。”
听到这里,澹台折玉忽然开口:“你不是一直好奇阿勒循临死前对澹台云深说了什么吗,我猜就是你刚才读的这句,带他离开京城。落叶归根,魂归故里,阿勒循应该不想埋骨他乡。”
扶桑倏地想起那天晚上,澹台折玉对他说:“……我对这条烂命已经没有丝毫留恋,我只是不想死在宫里,我打算到了鹿台山再死,我要死在青山绿水间。”
他心口一痛,险些落泪,咬牙忍了忍,接着往下读。
“阿循,我来到了芈阳城,当年我们便是在这里定的情。那些快乐的时光尚且历历在目,可你早已不在我身边。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阿循,我抵达碎夜城了。我找到了一个有名的梓人,让他在鹿台山上修建一座宫殿。鹿台山是你我初遇之地,也将是你我埋骨之所。”
“阿循,我找到诺尔哲了,他还活着。我带他来了嵴州,暂住在鹿台山附近的永平县。他现在有了新名字,叫何诺。阿循,我答应你的两件事都做到了。”
“原来有光叔的祖父叫何诺。”扶桑道,“看来阿勒循临死之前交代了澹台云深两件事,一件是带他的尸骨离开京城,另一件就是找到何诺。阿勒循临死前最惦念的人竟然是陪伴他长大的仆人,也难怪何诺甘愿守着鹿台山过一辈子,这份情谊着实教人感动。我一直觉得阿勒循是个坏人,通过这件事,我对他有所改观了。”
澹台折玉没说什么,道:“喝口茶再念。”
扶桑听话地端起杯子啜饮两口,翻到下一页,继续念。
“阿循,我杀了阿勒衡。”
“阿循,我杀了阿勒徵。你喜欢苦楝花,我打算每杀一个东笛王族,就在鹿台山上种两百棵苦楝树。”
“阿循,今天是我的三十岁生辰,你能来我的梦里看看我吗?求求你,可怜可怜我。”
“阿循,我们的家终于建成了。我给它取名叫无名殿,你喜欢吗?”
“阿循,何诺成亲了。我看着他们,恍惚间看见了我和你穿着大红喜服的样子。阿循,如果有下辈子,不管你是男是女,我都一定要娶你。”
“阿循,我种满两千棵苦楝树了。漫山遍野开满了紫色的苦楝花,美极了,你看到了吗?”
“阿循,我病了,病得很严重,但我一点都不怕,甚至期待死亡快点来临,那样我就能早些见到你。”
“阿循,曾经欺辱过你的人我都杀光了,只剩下阿勒兢。此去东笛,我不一定能活着回来。如果我死了,你来接我,好不好?我们一起下黄泉,一起过奈何桥,一起转世投胎。阿循,我爱你,我依旧如十年前那般深深地爱着你,来生我还要继续爱你。”
扶桑翻到下一页,是空白的,再往后翻,翻出一支干枯的苦楝花,掉在石桌上,顷刻摔得粉碎,随风飘散。
第153章 小太监153
扶桑合上书, 却舍不得放下。
这不是虚构的话本,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一段往事,这些零零碎碎的文字, 承载着两个男子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情, 又因为描述得不够详尽,故而充满了遐想的空间, 只能靠想象去填补那些隐去未提的“情节”。
当初读完江临写的那本《柳荫记》, 他为梁山柏和祝英苔的悲惨结局哭了一场,可现在他却哭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又闷又堵,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阿勒兢是当时的东笛王,我在《太祖本纪》和《太宗本纪》里都看到过这个名字, 便是他发动内乱,将原本的西笛一分为二, 变成了西笛和东笛两个国家,也正是得益于这场内乱, 太祖皇帝才能建立启国。”澹台折玉道, “据我所知,阿勒兢并非死于刺杀, 而是因病而亡。澹台云深很可能是刺杀不成,死在了东笛,但他曾是启国的太子和摄政王,怎么会死得悄无声息?”
澹台云深是个谜一样的男子,连澹台折玉都想不通的事,扶桑更加捉摸不透。
“就算最后一次失败了, 可在那之前他杀了十一个东笛王族,也算为阿勒循报仇雪恨了。”扶桑翻开书, 翻到其中一页,指给澹台折玉看,“你看这两个名字,阿勒衡,阿勒徵,和阿勒循的名字是不是很像?”
澹台折玉颔首道:“他们应该是阿勒循的同辈兄弟。”
扶桑道:“那天有光叔告诉我,他祖父曾经跟他说过,阿勒循身世可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发泄他对这个世界的怨恨。阿勒循的父亲和兄弟们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让澹台云深恨到如此地步,非要一个接一个地杀死他们?”
澹台折玉心里有个可怕的猜想,但他无法宣之于口,他不想让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污了扶桑的耳朵,他希望扶桑能够永远如稚子般纯洁和天真。
他语气平平道:“斯人已逝,再浓烈的爱恨情仇也都烟消云散了,别多想了。”
扶桑叹了口气,道:“希望他们真的能够有来生,相遇相知,相爱相许。”
扶桑把书拿去晒,而后喊澹台折玉回房,让他躺在罗汉床上,扶桑帮他揉腿,揉了没多久,就被澹台折玉拽进了怀里。
昨晚也是这样,只按摩了后背,才刚开始按蹆,澹台折玉就按捺不住了。扶桑想把流程走完,可他对澹台折玉毫无抵抗力,只要澹台折玉亲亲他,他就骨软肉酥,任由澹台折玉为所欲为。
何有光和安红豆送午饭上来时,后殿静悄悄的。
早饭和晚饭通常摆在屋里,午饭摆在无尽亭里,因此夫妻俩绕过满院子的书,进了穿堂,径直往里走。
左右两边的侧门都敞开着,恰好一阵风来,掀起了雪梅双鹤绣帘,恰好何有光往南屋看了一眼,便窥见了罗汉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个人、一片雪白的肩背以及散落在地的衣物,惊得他险些没端稳手中的托盘——知道两个人的关系是一回事,亲眼看见是另一回事。
将饭菜摆在石桌上,何有光示意妻子先走,他站在侧门外,先是轻咳一声,接着稍稍提高音量:“殿下,午饭准备好了,请用饭罢。”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得到了回应:“知道了。”
何有光松了口气,逃也似的赶紧走了。
欢爱之后抱着心爱的人沉沉地睡一觉简直是种无与伦比的享受,澹台折玉背对花窗侧躺着,垂眸瞧着怀中还在安睡的扶桑,有点舍不得叫醒他。
白天盖被子太热,他们身上盖的是澹台折玉今天穿的那件苍青色长袍,扶桑的肩头露在外面,雪白的肌肤上隐现几点轻红,是澹台折玉留下的吻痕。
搭在腰上的手向上游移,停在扶桑的后颈上,轻轻摩挲,低声唤道:“扶桑,醒醒,起来吃饭了。”
交-欢是件十分消耗体力的事,扶桑只觉得腰酸腿软,完全不想动弹,他把脸埋在澹台折玉的胸口,含糊不清地呢喃:“不想吃……我不饿。”
澹台折玉便道:“那我也不吃了。”
过了一会儿,扶桑探出头来,哑声道:“那还是起来吃点罢。”
嘴上说着不饿,可真到了饭桌前,顿时便感到饥肠辘辘。
今天是端午,除了丰盛的菜肴,还有一样必不可少的食物,就是粽子。
几个粽子摆在白瓷盘里,瓷盘边还有一碟白糖。扶桑拿起一个粽子,温度刚好,不烫手。解开绑在外面的草绳,揭开一层层箬叶,露出一团香喷喷的糯米。
“好香啊,”扶桑递到澹台折玉嘴边,“你先尝尝。”
澹台折玉咬一口,点头称赞:“好吃。”
扶桑就着他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刚嚼了两下,猝然皱起眉,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澹台折玉见他表情不对,忙问:“怎么了?”
扶桑强迫自己把嘴里的东西囫囵吞下去,又端起杯子灌了两口茶,才道:“这粽子怎么是肉馅儿的?我刚才吃到了一口肥肉。”
澹台折玉那一口并没有咬到肉,他看向扶桑手里的粽子,中间果然裹着一块肉,半肥半瘦,肥肉蒸得又软又烂,几乎和糯米融为一体,可惜扶桑吃不了肥肉,一口都不行。
澹台折玉把粽子接过去,道:“京城和嵴州隔着几千里,风土人情和饮食习惯自然多有不同。”
他把有肉的部分吃掉,然后蘸一蘸白糖,把剩下的半个粽子递给扶桑,微笑道:“现在是甜粽子了,吃罢。”
扶桑接过粽子,还没吃,便已经甜到心里去。
澹台折玉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雄黄酒,雄黄独特的气味混合着浓烈的酒气,几乎有些呛鼻。他往扶桑面前放了一杯酒,道:“你不胜酒力,稍微尝一尝便好。”
扶桑乖巧点头:“嗯。”
京城过端午也有喝雄黄酒的习俗,但爹娘一直把他当小孩子,是尝也不许尝的,所以扶桑从来没喝过雄黄酒。
吃完粽子,又吃了几口菜,扶桑端起面前的酒杯,谨慎地用嘴唇沾了一点酒液,然后探出舌尖舔一舔,意外地合他的口味,虽然不如清甜爽口的果酒,但比辣嗓子的桑落酒好喝得多。
今天的菜里有一道清蒸鱼,鱼刺颇多,趁着澹台折玉认真挑鱼刺的功夫,扶桑一口又一口,把一杯酒喝完了。
澹台折玉把挑完刺的鱼肉夹到扶桑碗里,见他杯子空了,讶异道:“你喝完了?”
扶桑点点头,端起杯子讨酒:“我想再来一杯。”
澹台折玉道:“你觉得雄黄酒好喝?”
扶桑如实道:“还不错。”
澹台折玉哑然失笑。扶桑觉得肉粽子难以下咽,他却觉得香糯可口,他觉得雄黄酒味道古怪,扶桑却觉得好喝。以前怎么没发现他们的口味相差如此之大?
澹台折玉拿起酒壶,却只倒了半杯,道:“雄黄酒不宜多饮,容易伤身,你酒量又浅,更不能贪杯。”
扶桑道:“我慢慢喝。”
没过多久,酒劲便开始上头,扶桑晕乎乎的,连筷子都使不好,根本夹不起菜。
澹台折玉看着他和一块生姜较劲,便知道他应该是醉了,一杯果酒就能让他微醺,一杯雄黄酒足以让他醉倒。
澹台折玉道:“扶桑,想吃什么,我帮你夹。”
扶桑却因夹不起菜而有些着恼,放下筷子道:“吃饱了,不吃了。”
“我也饱了,”澹台折玉道,“那便回房休息罢。”
“我要收拾碗筷,给有光叔送下去……”扶桑想要起身,可刚站起来就跌坐回椅子上,他突然头晕得厉害,身体仿佛在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这种失控的感觉令他感到害怕,慌乱地唤道:“殿下!”
“你别乱动,”澹台折玉抓住他的手臂,“我抱你回房。”
澹台折玉将扶桑打横抱起,扶桑手忙脚乱地搂住他的脖颈,生怕自己会掉下去。
“我是不是……喝醉了?”扶桑开始口齿不清。
澹台折玉轻笑一声,道:“好像是。”
扶桑道:“我会乖乖的,不会大吵大闹。”
澹台折玉道:“大吵大闹也没关系。”
进了卧房,澹台折玉把扶桑放在床上,帮他脱了鞋,扶着他躺下,柔声道:“你先躺一会儿,躺着就不晕了。”
扶桑应了声“好”,澹台折玉起身要走,却被扶桑抓住了袖子:“你去哪儿?”
澹台折玉道:“我去敲风铎,叫有光叔上来。”
扶桑犹豫了一下,松开袖子,道:“快点回来。”
澹台折玉伸手摸了摸他被酒意烧红的脸,道:“你闭上眼数到一百,我就回来了。”
扶桑听话地闭上眼,慢悠悠地数:“一,二,三……”
澹台折玉从正门出去,敲了两下风铎,而后返回无尽亭。
何有光上来时看见澹台折玉在收拾碗筷,吓了一大跳,忙道:“殿下,放着我来。”
澹台折玉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收了手,道:“有光叔,厨房里有蜂蜜吗?扶桑喝醉了,需要蜂蜜水解酒。”
何有光微感诧异,却不敢多问,道:“蜂蜜那么贵重的东西,怕是整个永平县都难找。不过我听说绿豆汤也能解酒,我这就去煮。”
何有光难得与家人团聚,还要麻烦他做这做那,澹台折玉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道:“算了,我多喂他喝几杯茶就行了。”
何有光道:“那怎么行,煮个绿豆汤费不了多少功夫,一刻钟左右就能好。”
澹台折玉道:“那就有劳你了。”
何有光端上澹台折玉收拾好的餐具,急忙走了。
澹台折玉拿着茶壶茶杯回到卧房,听见扶桑还在数:“……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
他倒了杯茶,走到床边坐下,道:“扶桑,我回来了。”
扶桑掀开眼帘,眸中水光滢滢,仿佛含着泪,浑然一副楚楚可怜的情态,撩人而不自知。
澹台折玉的呼吸微微一滞,道:“起来喝茶。”
扶桑撑着床爬起来,澹台折玉挪到他身边,让扶桑靠在他身上,亲手喂他喝茶。
一杯茶喝完,澹台折玉随手把茶杯搁在床边,用指腹擦去扶桑唇上的水渍,轻声问:“难受吗?”
“热……”扶桑道,“好热。”
他的额头贴着澹台折玉的脖颈,确实有些烫,澹台折玉便道:“我帮你把外袍脱了,好不好?”
扶桑软绵绵地答应:“好。”
澹台折玉先解了他的腰带,正准备将外袍剥掉,扶桑突然抓住自己的衣襟,道:“门……关门。”
澹台折玉只得起身去关门,只关了正门,侧门留着,方便何有光进来。
等澹台折玉回到床边,扶桑已经自行脱了外袍,他含羞带怯地望着澹台折玉,小声道:“你也脱。”
澹台折玉担心待会儿何有光看见他俩衣衫不整会多想,转念一想,他和扶桑是夫妻,就算被看见又有何妨,他不必在乎任何人的眼光,于是也脱了外袍,搭在龙门架上。
他一上床扶桑就粘过来,紧紧地抱着他,澹台折玉很受用,笑着问:“还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我是谁?”
“你是澹台折玉……是我的玉郎,我的夫君。”
澹台折玉的胸腔里爱意翻涌,温言软语道:“抬起头来,让为夫亲亲你。”
扶桑顺从地抬起头,澹台折玉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掌握着他的后脑,垂头吻上红润的双唇。
吻着吻着,澹台折玉尝到一丝苦涩的滋味,他睁开眼睛,发现扶桑正在哭,眼泪流进了嘴里。
澹台折玉停下动作,和扶桑拉开一点距离,喑哑道:“怎么哭了?”
扶桑闭着眼睛,抽噎两下,哽咽道:“我害怕……”
澹台折玉用手帮他擦眼泪,问:“怕什么?”
扶桑把湿漉漉的脸埋进他的肩窝里,只是不住地重复那三个字:“我害怕,我害怕……”
虽然知道这可能只是酒醉之后的胡言乱语,但澹台折玉还是止不住地心疼,他轻抚着扶桑的脊背,温柔地哄:“扶桑不怕,有我在呢,夫君会保护你,谁都不能伤害你。”
扶桑渐渐止住眼泪,开始慢吞吞地自言自语:“我喜欢你,从五岁那年第一次遇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虽然离开仁寿宫后你就忘了我,我为此难过了好一阵,但我还是好喜欢你,偶尔远远地看你一眼,就能开心好几天……十岁那年,我爹把我送进太医院,让我拜师学医。从引香院到太医院,有一条近路,可我偏要绕远路,从仁寿宫一直往东走,经过隆景门、乾清门、熙庆门,然后往南走一千四百六十步,就能到清宁宫。每天早一趟、玩一趟,我从清宁宫门口经过,期待着能够碰巧见到你。那条路我走了五年,和门口的两尊石狮子打了几千次照面,见到你的次数却少得可怜。可是即使见不到你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当我从清宁宫门口路过那个瞬间,就是我离你最近的时刻……那时候我最羡慕的人就是棠时哥哥,因为他在清宁宫当差,每天都能见到你,我也想每天都能见到你,我做梦都想进清宁宫,我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来了机会,我师父让我给你按摩,我高兴极了,我以为从今以后就能经常见到你,可是没过多久,天翻地覆……你需要我,我会按摩,又是个太监,再没有人比我更适合陪在你身边,于是我狠心抛弃了爹娘,豁出这条命,跟你去流放……对我来说,你就像天上的月亮,只要能被月亮的光辉照耀着,我便心满意足了,我从没想过要把月亮摘下来,占为己有。可是,上天一次又一次地眷顾我,让我拥有了你,让我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可是……可是……”
扶桑又哭起来,眼泪打湿澹台折玉的中衣,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澹台折玉心口闷痛,沉声道:“好了,不用再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
澹台折玉终于明白,扶桑害怕的东西和他一样,那就是失去。
自从爱上扶桑,他才深刻地理解了那句佛语: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①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爱到深处,除了幸福、快乐、甜蜜,还伴随着忧惧,惧怕此刻拥有的一切都失去,化为梦幻泡影。
他比扶桑更害怕,因为他从出生起就一直在失去,直到一无所有,甚至连这条破命都不想要了。当他在赴死之路上踽踽独行时,扶桑来到了他身边,温暖他,治愈他,让他重新燃起生的希望。扶桑失去他或许还能活下去,可他失去扶桑就只有死路一条,他需要扶桑,他需要扶桑的爱,就像草木需要阳光雨露。
扶桑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明白?”
澹台折玉双手捧住扶桑的脸,含笑道:“你说了那么多,其实就是想说你爱我,对不对?我也爱你,爱到无法自拔,爱到恨不得和你融为一体,爱到……愿意为你而生为你而死。”
扶桑的眼泪流得更凶,他再次扑进澹台折玉怀里,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惹得澹台折玉也掉了几滴眼泪。
澹台折玉又觉得有些好笑,扶桑哭是因为喝醉了,他又没醉,跟着哭什么呢?
是爱情,爱情把他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傻瓜,但他心甘情愿。
等扶桑哭够了,澹台折玉想去倒水给他喝,可扶桑抱着他不放手:“别走,别离开我。”
“那你和我一起去,但是你得抱紧我。”澹台折玉道,“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双腿勾住我的腰。”
扶桑照做,可他四肢发软,根本使不出多少力气,不过澹台折玉的双臂非常有力,只用一条胳膊就能稳稳地托住扶桑的身体。
从床到八仙桌只有几步路,澹台折玉把扶桑放到桌上,腾出手倒茶,先喂扶桑喝一杯,再给自己倒一杯,正仰头喝茶,扶桑突然用手碰他的喉结,他被呛到,偏过头去咳了几声。
澹台折玉用手背抹了下嘴,回头看着扶桑,哭笑不得道:“摸我做什么?”
扶桑再次抬手抚摸澹台折玉喉间的凸起,道:“我没有这个。”
“是吗?”澹台折玉还真没留意过,“仰起头我看看。”
扶桑便仰起头,修长的脖颈展露无遗,雪白的肌肤上还有澹台折玉之前留下的痕迹。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用双唇在上面留下新的印记,扶桑痒得不住瑟缩,腰肢一软便向后倒去,幸好澹台折玉及时将他捞起。
四目相对。
眼泪把扶桑的双眸洗得格外澄净明亮,里面倒映着澹台折玉的样子。他的眼尾是红的,鼻尖是红的,脸颊也是红的,娇艳得像一朵花,或者一颗将熟未熟的果子,散发着迷人的甜香,引诱澹台折玉去品尝。
不仅如此,扶桑还攀上他的脖颈,贴上他的胸膛,在他耳边道:“玉郎,我想……”
澹台折玉也想,可一想到何有光很快就会过来,他只能选择隐忍。他紧紧抱着扶桑,哑声道:“不行,你喝醉了,经不住折腾,等你酒醒了再说。”
“不等,”扶桑在他怀里撒娇,“我现在就想……”
澹台折玉的自制力在扶桑面前向来不堪一击,只能依他。
澹台折玉一心二用,时刻留意着外面,当他透过花窗看见何有光的身影出现在桥头,他即刻捂住扶桑的嘴,扬声道:“就放在那儿罢!”
何有光连声“好”都没敢应,放下碗就转身走了。
等澹台折玉出去端起那碗绿豆汤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而这碗解酒用的绿豆汤已经没有用了,因为扶桑已经睡着了。
澹台折玉凭栏而立,看着蓝天白云、绿水青山,喝着一碗加了糖的绿豆汤,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第154章 小太监154
等庭院里没了阳光, 澹台折玉独自把晾在院里的几百本书收起来,分门别类放回书架上,又把澹台云深所写的那些零散文字认真翻阅了一遍, 自行想象出一段完整的故事, 并生出一些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共鸣。
他和这位刻意从史书上抹去的神秘先祖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他们都遭到父权和皇权的无情压迫, 但他比澹台云深稍微幸运一些, 他在反抗失败后才遇见心爱之人,而澹台云深却是在失去心爱之人后才开始反抗,就算成功了也只是空留遗恨,抱憾终身。
日暮时分,何有光出现在桥头, 手里拿着一支蜡烛,掀开风灯的羊皮灯罩, 点燃灯芯,再把灯罩盖上。
澹台折玉从桥上下来, 在半途和何有光相逢, 何有光关切道:“殿下,扶桑怎么样了?”
“还在昏睡, ”澹台折玉道,“所以不必准备我和扶桑的晚饭了,直接准备供桌便好。”
何有光觉得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实在伤身,可也不敢置喙,只管应好。
“你的家人呢?”澹台折玉问。
“吃过午饭就走了,他们还要赶着回去做生意, 耽误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 ”顿了顿,何有光又道:“我替孩子们谢谢殿下的赏赐。”
“不必谢我, 都是扶桑的主意。”听他提起孩子,澹台折玉想起什么,状似随意地问:“听扶桑说你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大人要忙生意,那孩子谁来照顾?”
何有光没想到他会关心这个,不免有些诧异,如实答道:“我娘还健在,她老人家今年五十有二,身子骨还很硬朗,孩子们都是她在照顾。两个孙子已经大了,能吃会玩,不用多管,只有小孙女还未满周岁,需要多费心。”
澹台折玉道:“你和红豆婶若是思念孙子孙女,可以把他们接过来小住。”
何有光闻言一怔。君二公子叮嘱过他们,澹台折玉喜静,虽然前殿和后殿相隔甚远,他和妻子平时也不敢大声喧哗。小孩子最是吵闹,小婴儿哭起来更是没完没了,澹台折玉就不怕孩子们扰了他的清静?
不等何有光想好如何作答,只见澹台折玉朝他伸出手,道:“我来点灯,你去忙别的罢。”
何有光便把蜡烛交给澹台折玉,怀着满腹疑惑走了。
澹台折玉点灯的速度不及夜色降临的速度,廊桥上的灯还没点完,越来越浓的黑暗已将周遭的景物都吞噬了,这座灯火辉煌的行宫仿佛是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座孤岛。
希望玄冥能循着亮光找到回家的路,别让扶桑再牵肠挂肚。
等何有光和安红豆准备好供桌,澹台折玉独自祭拜了天地与先祖,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回屋翻了几页书,就听见扶桑唤他,澹台折玉答应一声,起身往卧房走去,进了纱帐,就见扶桑拥着被子坐在床上,长发略显凌乱地披散在赤躶的肩头,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样,似乎还没醒过神来。
澹台折玉坐在床边,柔声问:“难受吗?”
“头有一点疼。”扶桑嗓子沙哑,“我是不是喝醉了?”
“你不记得了?”澹台折玉不答反问。
扶桑努力回想,却只记得他们在无尽亭里吃午饭,之后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全都一团模糊。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些醉酒之人的丑态,扶桑忐忑道:“我、我没出丑罢?”
澹台折玉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扶桑松了口气:“那就好。”
澹台折玉欺身凑到扶桑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扶桑的脸迅速红起来,末了,澹台折玉道:“我喜欢你喝醉之后放浪形骸的模样,以后我们可以以酒助兴。”
扶桑羞得没脸见人,用被子蒙住了头。
澹台折玉低笑两声,道:“睡了这么久,你一定又渴又饿,我去给你拿些吃的喝的来。”
“等等,”扶桑躲在被子里问,“什么时辰了?”
“天黑许久了,”澹台折玉道,“应该辰时过半了罢。”
什么?他竟睡了这么久!
听见脚步声,扶桑露出头来,看着澹台折玉从正门出去了。想到他方才说的那些淫词艳语,扶桑不禁有些怀疑,喝醉之后的自己当真表现得如此浮浪吗?
但是澹台折玉说他喜欢……扶桑一面羞赧,一面又窃喜。都是夫妻了,就算放浪些又有什么打紧,只要澹台折玉喜欢就好。
身上什么都没穿,扶桑爬下床,从龙门架上拿了件外袍披上,然后做贼似的溜去隔壁解手。
完事后从北屋出来,扶桑才留意到院子里的供桌,他赶紧回房,打算穿戴整齐再过去祭拜。
澹台折玉坐在八仙桌旁,喊扶桑过去吃东西,扶桑道:“等祭拜过后再吃。”
“我已经祭拜过了,”澹台折玉指着面前的几盘点心和水果,“这些就是供品。”
“你先别吃,”扶桑急道,“快端回去!”
澹台折玉只好把几样贡品重新摆回供桌上,等扶桑穿好衣裳、束好头发,澹台折玉和他一起叩头上香。
扶桑默默祈求上苍保佑,保佑他的爹娘和哥哥,他什么都不求,只求他们平安无恙。
不能刚祭拜完就端走供品,至少要等到香炉里的香烧完。
扶桑和澹台折玉并肩坐在桥头,月在西天,被山峰挡住了,他们看不到,只能看到满天繁星,悬挂在漆黑如墨的夜幕上。
夜风微凉,澹台折玉把扶桑揽在怀里,道:“冷不冷?”
“不冷,”扶桑歪着头靠在他肩上,“还有点热呢。”
澹台折玉用下巴贴着他的额头,道:“会不会是酒劲还没彻底消褪?”
扶桑现在不能听见“酒”字,一听见就脸发烧,隔了小会儿,他懊悔道:“喝醉的感觉一点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一口都不喝了。”
澹台折玉无声地笑了笑:“不是说要陪我一起醉生梦死么?”
扶桑理直气壮道:“我反悔了。”
澹台折玉道:“其实你喝醉之后特别乖巧可爱。”
扶桑半信半疑:“真的吗?”
“千真万确,”澹台折玉真挚道,“像一只小狐狸。”
之前说他像狸奴,现在又说他像狐狸。
扶桑自然而然地想到“狐狸精”,狐狸精在志怪话本里通常代表着妖艳、妩媚、霪邪,靠吸食-精气为生……扶桑觉得他意有所指,咬咬牙,厚颜无耻道:“我是狐狸,你是什么?”
澹台折玉想了想,缓缓道:“我是一名猎户,入山打猎,遇见一只小狐狸,就在我搭弓射箭之时,小狐狸幻化成人形,变成了一名雌雄莫辨的美丽少年,少年说他是狐仙,只要我不杀他,他就满足我一个心愿。我对少年一见倾心,便让他以身相许,少年见我年轻力壮,容貌尚可,便欣然应允,带我回家,结为夫妻,从此隐居山林,修仙问道。”
扶桑被他这一番胡编乱造逗得哈哈大笑,抬起头看着澹台折玉的脸,眉眼弯弯道:“哪里是‘容貌尚可’,明明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宛如潘安再世、天神下凡。”
澹台折玉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娘子谬赞了。”
扶桑愣了愣,这是澹台折玉第一次用“娘子”来称呼他,听起来有点奇怪,但……他很喜欢,他将满心欢喜化成朴实无华的三个字:“你真好。”
澹台折玉收敛神色,微笑着看他:“哪里好?”
“哪里都好,”扶桑不假思索道,“我夫君天下第一好。”
纵使澹台折玉满腹经纶,也说不出比这更动人的情话了,唯有以亲吻作为回应,轻舔慢舐,爱慾在唇齿间横流,如糖似蜜。
直到扶桑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澹台折玉才停下,扶桑羞臊难当,把脸埋在澹台折玉颈间不肯出来。
在夜风的助力下,香炉里的几支香早已化为灰烬。
两个人端着供品回屋,就着热茶填饱肚子,澹台折玉出去敲响风铎,响声传到前殿,何有光和安红豆开始备浴。
待热水准备就绪,扶桑和澹台折玉共浴,他们在水上相亲,在水下相爱,犹如两只以爱为食的饕餮,不管怎么狼吞虎咽都吃不饱、吃不腻,反而越吃越饿。
奈何扶桑体力不佳,虚弱地伏在澹台折玉怀中,昏昏欲睡。
澹台折玉用指尖拨开黏在他脸上的几缕湿发,低声道:“回房?”
“不……”扶桑闭着眼,浓长的眼睫上还残留着小小的泪珠,“我想再泡一会儿。”
澹台折玉便抱着他,静静地享受着覆雨翻雲后的缱绻溫存。
片刻之后,扶桑好些了,勉力抬起头来,即使他坐在澹台折玉身上,还是比澹台折玉矮了一小截,要昂起脖颈才能亲到他的唇。
扶桑蜻蜓点水地亲了他一下,用湿漉漉的双眸看着他:“明天做什么?”
澹台折玉稍作思索,道:“刚来行宫那天,你不是说要钓鱼?明天钓鱼怎么样?”
自己随口一说的话他都记得,心里顷刻涌起感动,又从心里蔓延到眼里,经由目光传递。扶桑笑着应了声“好”,撒娇道:“我不会,你教我。”
“好。”
“你还答应过要教我习武的,记得吗?”
“当然记得。”
扶桑想了想,又道:“琴棋书画中的棋和书我都会了,你还要教我琴和画。”
澹台折玉道:“先叫声老师听听。”
扶桑立刻甜甜地声叫了两声“老师”。
澹台折玉忍俊不禁:“可是师徒不能相爱,属于大逆不道。”
扶桑“哼”了一声,神采飞扬道:“我偏要大逆不道。”
第155章 小太监155
“喵~”
半梦半醒, 扶桑听见熟悉的叫声,他习惯性地往枕边摸去,那是玄冥最喜欢的位置, 一边摸一边含混呓语:“玄冥乖, 别吵……”
直到手上传来被舔舐的轻微刺痛,扶桑才猛地睁开眼, 他怔怔地看着近在眼前的一团毛绒绒和那双漂亮的黄金瞳, 一时分不清这是梦中幻象还是真实的。
“喵~”
扶桑如梦初醒般坐起身来,把玄冥抱进怀里,低头埋在它蓬软的毛发里,深深地嗅闻着它的气息,他终于敢确定, 玄冥真的回来了!
扶桑喜极而泣,一边流泪一边哽咽道:“玄冥, 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玄冥任他紧紧抱着, 也不挣扎, 仍如往常那样用脑袋亲昵地蹭着他的下颌,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
“殿下——”
扶桑一扭头, 发现身旁是空的,枕边人不在。
他仔细检查了一番玄冥身上是否有伤,见它完好无损,才放下心来,下床穿衣。
秘密不再是秘密,胸衣也不必再藏起来, 和别的衣裳一起搭在龙门架上。他挑了件松绿的,裹在胸口, 系好扣子,隐约觉得束缚感稍稍变强了些。他双手掐了掐腰,还是很细,肚腹上也不见赘肉,并没有变胖的迹象。
他疑心自己担忧的事情发生了。
揭开秘密之前,他连睡觉都裹得紧紧的,可现在他和澹台折玉每晚睡觉都脫得干干净净,必须没有任何阻隔地貼着彼此才滿足。夜里不穿,白天也不是一直穿着,就好比昨天,他只在早上穿了不到一个时辰,其它时候基本都是赤躶的。
受缚的时间严重变少,这两个小东西很可能会长大。扶桑一点都不想让它们再长了,却无可奈何,因为澹台折玉对它们爱不释手,与此同时也让他体验到了意想不到的??乐,他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将它们困住。
将这个小小的烦恼暂时抛诸脑后,扶桑穿好衣服,出去找澹台折玉,院里没有,无尽亭里没有,隔壁屋也没有,他来到桥头,看到澹台折玉正在拾级而上,就快走到桥头了。
“殿下!”扶桑高喊一声,急匆匆往下走。
澹台折玉见状,心陡地悬起来,生怕他不小心摔了,赶紧疾走几步抓住他。
“玄冥回来了!”扶桑笑逐颜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玄冥回来了!”
“我知道。”澹台折玉扶住他,“它是黎明时分从花窗钻进来的,碰倒了案上的花觚,我被吵醒,起来就看见它在床上了。”
“那你怎么不叫醒我?”
“我叫了,可你睡得太熟了。”
“我、我去跟有光叔说一声,让他准备玄冥的早饭。”
“我已经说过了,走罢,上去洗漱。”
澹台折玉顺便提了一壶水上来,先往面盆里倒了些,余下的倒进了翘头案上的陶瓿里,用来烧水喝。
扶桑蹲在地上,双手捧着玄冥圆乎乎的脑袋揉来揉去,道:“是你自己找回来的,还是那只小猴子送你回来的?”
玄冥:“喵。”
扶桑一脸认真道:“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不是你一只小狸奴该去的地方,以后不许再往外乱跑了,听到没有?”
玄冥又“喵”了一声,仿佛真的听懂了他说的话。
扶桑抓住玄冥的两条前腿,迫使玄冥站起来,道:“殿下,你看玄冥是不是瘦了,肚子上的肉都没了。”
澹台折玉过来蹲下,伸手摸了摸玄冥的肚子,道:“玄冥擅长捕猎,漫山遍野的鸟儿都是他的猎物,饿肯定饿不着,应该是在山里跑来跑去,从肥胖变得强壮了。”
听他这么说,扶桑猝然想起住在君府的那两天,玄冥咬死了君如月养的金丝雀,他还欠君如月一个补偿。
澹台折玉又道:“玄冥这几天在野外摸爬滚打,身上定然不干净,它又喜欢上床,得给它洗个澡才行。”
“等晌午吃完午饭罢,”扶桑道,“那会儿太阳最大,可以快点把毛晒干,免得着凉。”
玄冥的毛又长又厚,天冷时扶桑都不敢给它洗澡,顶多用湿布给它擦一擦,直到今年四月才正经给它洗了一回澡,不过狸奴天生爱干净,平时哪里脏了它自己就会舔干净,所以扶桑和澹台折玉从没嫌弃过它,腿上随便卧,床随便躺。
玄冥的早饭是一盘煮鸡肉和一碗蒸羊乳,羊乳是何有光今早去羊棚现挤的,那头母羊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美白养。
吃完早饭,扶桑和澹台折玉往前殿去,昨晚说好的,今儿个要钓鱼。以防钓鱼时等得无聊,扶桑还拿了本书。
玄冥自然要跟着,它身姿矫健,在前头跑得飞快,跑出“噔噔噔噔噔”的动静,扶桑笑道:“你说得对,玄冥不是瘦了,而是变强壮了。”
钓鱼要用到的鱼竿、鱼饵和鱼篓何有光全都准备好了,除了雕木头,他偶尔也会钓钓鱼,既能打发时间又能加餐。
鱼饵装在竹罐里,扶桑打开瞧了一眼,登时头皮发麻——是一团爬来爬去的蚯蚓。
蚯蚓又名地龙,可入药,且用途广泛,有清热、平肝、止喘、通络等攻效①,但扶桑只见过晒干或焙干的蚯蚓,从没碰过活的蚯蚓,他有点怕,和蚯蚓长得相似的虫子他都怕,看见恨不得躲八丈远。
两个人拿着这些东西上了船,各坐一边,玄冥胆子大得很,在石阶上纵身一跳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船头。
“殿下,把浆给我,”扶桑跃跃欲试,“我来划。”
澹台折玉便将唯一的一支船桨交给他,教他怎么划,很简单,扶桑一学就会,划着小船向水潭中央而去,那里水深,更容易钓到鱼。
玄冥眼看着离岸边越来越远,忽然就急了,扯着嗓子叫了两声,紧接着飞身一跃,而后“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玄冥!”
扶桑立刻调整划船的方向,准备去救它,就见玄冥四爪并用朝岸边游去。
“它竟然会游泳,”扶桑难以置信,“它长这么大就洗过一次澡,还是在盆里洗的,它怎么学会的游泳?”
“大概是与生俱来的本领,不用学。”
“我还不如一只狸奴,我都不会游泳。”
“等天再热些我教你。”
几句话的功夫,玄冥已经游上了岸,它站在石阶上,用力甩动自己的身体,甩出一大串水花,甩完了,它冲着船上的扶桑和澹台折玉叫个不停,好像又想上船。
何有光一直在桥头站着,扶桑让他给玄冥擦擦,他就把玄冥抱走了。
扶桑接着划船,划到悬崖投下的阴影里,免遭日晒。
瀑布就在几丈开外,水声潺潺,并不聒噪。空气中飘浮着稀薄的水雾,变得特别湿润。
扶桑道:“就在这儿罢?”
澹台折玉应了声“好”,扶桑便收起船桨,放在船舷边。
钓鱼的第一步,就是把鱼饵挂到鱼钩上。
扶桑虽然怕,但他觉得澹台折玉肯定也不想碰那些蚯蚓,于是自告奋勇道:“殿下,我帮你罢。”
“不用,”澹台折玉道,“我自己来。”
扶桑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幸好不用他帮忙,他害怕蚯蚓,很可能会帮倒忙。为了掩饰自己的小心思,他状似随意地问:“你钓过鱼吗?”
“没有,”澹台折玉道,“不过有光叔教过我了。”
说着,澹台折玉打开竹罐,面不改色地从里面拈出一条蚯蚓,又长又细的红褐色身躯在他的指间扭来扭去,扶桑只是看着都眉头直皱:“……殿下,你不怕吗?”
澹台折玉眉眼低垂,笑得漫不经心:“蚯蚓有什么可怕的。”
扶桑看着弯弯的鱼钩穿过蚯蚓的身体,又觉得有些残忍,扭头去看水波荡漾的水面。
澹台折玉将鱼钩抛进水里,一根白色羽毛漂在不远处的水面上,他告诉扶桑:“这根羽毛叫浮子,浮子和鱼钩是连在一起的,一旦有鱼咬钩,浮子就会动,当浮子沉入水底时,就要收杆了。”
扶桑便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根羽毛,可羽毛一直随着水面晃动,根本分不清是否有鱼咬钩。
没过多久,羽毛猛地下沉,扶桑激动地叫出声来,澹台折玉即刻收杆,扶桑欣喜道:“钓到了钓到了!”
钓上来一条约莫三寸长的红鲤鱼,活蹦乱跳,甩了扶桑一脸水,扶桑用袖子擦擦,看着澹台折玉把它从鱼钩上取下来,道:“这条鱼长得好看,把它放了罢。”
澹台折玉不假思索地应了声“好”,把鱼扔回水里,那抹红眨眼就消失在深碧色的水中。
澹台折玉重新往鱼钩上穿了条蚯蚓,刚把鱼钩扔进水里,羽毛就沉下去,随即钓上来一条更大的鱼。
澹台折玉把鱼取下来,放进鱼篓,再次穿上鱼饵,把鱼竿递给扶桑:“你试试。”
扶桑接过去,很快也钓上来一条鱼,他笑道:“原来钓鱼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
澹台折玉问:“好玩吗?”
不等扶桑回答,忽从岸上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殿下好兴致!”
第156章 小太监156
君如月再次来到行宫, 距他上次来才过去四五天。
扶桑一看见他心里就“咯噔”一声,唯恐他会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
扶桑收了鱼竿,澹台折玉拿起船桨, 向岸边划去。
待船停好, 澹台折玉先下去,然后朝扶桑伸出手, 扶桑抓住那只白皙修长的手, 从船头跨到石阶上,险些撞进澹台折玉怀里。
“我刚才看见玄冥了。”君如月道。
“它今天早上刚回来。”扶桑露出笑脸,“你上次来,玄冥跑丢了,你这次来, 玄冥回来了,你说巧不巧?”
不等君如月接话, 澹台折玉道:“你怎么又来了?”
君如月从这个“又”字里咂摸出一丝嫌弃,他佯装不觉, 转身提起藏在身后的铜瓿, 道:“我来给扶桑送这个。”
眼前的铜瓿和扶桑在嘉虞城收到的铜瓿一模一样,他立刻惊喜道:“松节油!”
“没错, ”君如月道,“昨天下午收到之后,我即刻就动身给你送过来,途径永平镇时已是亥时了,我便在镇上的客栈住了一晚,今早天一亮就过来了。”
“辛苦你了, ”扶桑伸手把铜瓿接过来,感激道, “多谢二公子。”
“君子言而有信,”君如月笑道,“我答应你的事,自然要做到。”
“派个手下送来就是了,”澹台折玉语气平平,“何须你亲自跑一趟?”
“因为上次的事,我娘将我逐出家门了,”君如月苦笑道,“我这几天一直借住在朋友家里,正好趁机出来跑跑马散散心。”
“二公子,”扶桑道,“我师父没有寄信给我吗?”
“有有有,我差点忘了。”君如月探手入怀,掏出信封,交到扶桑手中。
扶桑喜道:“我先把松节油抱去后殿。”
澹台折玉要帮忙,瞧见君如月的眼色,便没动作。
等扶桑走远了,君如月正色道:“殿下请随我来。”
二人沿着回廊走到屋后背阴处,君如月从怀中掏出另一只信封,双手呈递给澹台折玉,道:“这是昨日我爹收到的密信,乃武安侯亲笔,请殿下过目。”
澹台折玉默默地看着浅黄的信封,却没接,淡声问:“信上写了什么?”
君如月只好垂下手,低声道:“武安侯在信中说,龙体抱恙,吉凶难料,以防东笛趁机作乱,命我爹提前加强边境防御。”
澹台折玉面无表情,缄默不言。
舅舅会这么说,就说明澹台顺宣病得很严重。
澹台顺宣还不到四十岁,正值壮年,他不骄奢淫逸,也不过度操劳,过了而立之年便开始注重养生之道,故而身强体健,极少生病,怎么突然就“抱恙”了,甚至到了“吉凶难料”的地步?
就在半年前,澹台折玉还对他充满怨恨,恨不得亲手杀了他,而今听到这个本该大快人心的消息,他的心里却一点波澜都没有,他丝毫不在意澹台顺宣的生死,也不在意澹台顺宣的死会掀起怎么的波澜,和澹台顺宣有关的一切全都遥远得像上辈子发生的事,他已经彻底走出阴霾,完全不想再和过去的人和事产生什么瓜葛,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要他的身上还流淌着皇家血脉,他就永无宁日。
“这些与我何干?”澹台折玉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我只是一个囚徒,什么都做不了。”
君如月心中微愕,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澹台折玉也不需要他回答什么,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语气轻松道:“走,陪我钓鱼去,我和扶桑才刚开始,不能半途而废。”
扶桑独自在后殿待了半个时辰才下来,船上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他便站在桥上俯瞰,在一片山光水色之中,两个玉质金相的男子泛舟水上,这一幕极富诗情画意。
“你要上船吗?”君如月问,“我把位置让给你。”
“不用了,”扶桑笑着摆手,“我觉得钓鱼没什么意思。”
这是扶桑有生以来第一次钓鱼,也会是最后一次,他觉得鱼儿被钩住嘴巴还在不停扑腾的画面有些残忍,他希望鱼儿好好地在水里游,鸟儿好好地在天上飞,他不愿任何生灵受到伤害。
澹台折玉又钓了条鱼上来,扶桑收回目光,迈步走下廊桥,去了前殿。
何有光正在陪玄冥玩耍。昨天小孙子落了只竹蜻蜓在这里,竹蜻蜓从何有光手中飞出去,玄冥拔足狂奔,在竹蜻蜓落地前飞身而起一口咬住,最后平稳落地,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几乎可以用“英姿飒爽”来形容。
“玄冥,过来。”
扶桑一喊,玄冥便叼着竹蜻蜓朝他跑来,扶桑摸了摸它身上,毛已经干得差不多了,黑得发亮。
他把竹蜻蜓从玄冥口中解救出来,再次放飞,玄冥飞奔去追,乐此不疲。
何有光笑道:“这小家伙颇有几分威猛,像一只小豹子,假如哪天它再跑出去,你也不必担心,无论在哪它都能活得很好。”
澹台折玉也是这样安慰他的,但扶桑还是担心了好几天,再有下次,他肯定还是会担心,他就像母亲养育孩子一样把玄冥养大,那份牵肠挂肚的心情也是一样的。
“有光叔,你见过豹子吗?”扶桑只在书上读过,却从未亲眼见过,难免好奇。
“当然见过,鹿台山这么大,什么野兽都有。”何有光回忆道,“好像是前年秋天,我去山里砍柴,亲眼看见两只豹子围攻一头马鹿,虽然马鹿的体型比豹子大得多,跑得也快,却不及豹子凶猛,两只豹子前后夹击,愣是把那头马鹿给活活咬死了。”
扶桑上次出去寻找玄冥时有幸见过马鹿,对它头上那对硕大的鹿角印象深刻,他忧心道:“你常在山里出没,就不怕遇上豺狼虎豹之类的猛兽吗?”
何有光道:“这些猛兽都有很强的领地意识,只要不侵犯它们的领地,就不会有危险,你看我在山里住了十多年,不还是好好的嘛。”
扶桑心想,若是把他丢进山里,恐怕三天不到他就会沦为野兽的盘中餐,他还不如玄冥呢,玄冥特别会爬树,只要它往树上一躲,再厉害的野兽也奈何不了它。
这回不用叫,玄冥就自己叼着竹蜻蜓回来了,把竹蜻蜓往扶桑脚边一丢,抬起头看着他:“喵~”
扶桑听懂了它的话,弯腰捡起竹蜻蜓,搓搓搓,松手的瞬间,玄冥几乎和竹蜻蜓同时飞出去。
方才只是闲聊,扶桑背靠廊柱,看着何有光,切入正题:“有光叔,我和殿下昨天晒书,发现了一本澹台云深写的书。”
何有光愣了愣,略显激动地问:“书里写了什么?”
扶桑道:“书里写的全是他想对阿勒循说的话,简略地提到了他在阿勒循死后十年间的经历,还提到了你的祖父何诺,澹台折玉之所以去东笛寻找你的祖父,其实是受阿勒循临终所托。”
“原来如此……”何有光道,“怪不得我祖父到死都放不下阿勒循和澹台云深,还立下规矩,让我们何家人世世代代守着这座无名殿,直到找到澹台云深的下落。”
“我想你们不用再找了。”扶桑道,“在那本书的最后,澹台云深说他要去刺杀东笛王,他不一定能活着回来。我想他应该是刺杀失败,悄无声息地死在东笛了。”
何有光默然片刻,轻叹一声,道:“阿勒循是东笛王子,却死在了启国,澹台云深是启国皇子,却死在了东笛,真是造化弄人。”
“是啊,造化弄人。”扶桑心有戚戚,不禁也叹了口气,“有光叔,阿勒循的坟墓在哪里?我想把澹台云深写的那本书烧给他。”
“我不知道,”何有光摇了摇头,“就连我祖父都不知道澹台云深将阿勒循葬在了哪里,这世上恐怕只有澹台云深自己知道,可是就连他也……”
正相对无言,澹台折玉和君如月从穿堂走出来,二人把鱼竿、鱼篓和装鱼饵的竹罐全都交给何有光,鱼篓里空空如也,何有光好奇地问:“钓的鱼呢?”
澹台折玉道:“全都放回水潭里了。”
扶桑心中一动,眉眼弯弯地看着澹台折玉,柔情蜜意几乎要从他的眼里满溢出来,旁观者想不发现都难。
君如月装作若无所觉,道:“殿下,我还有公务在身,这便告辞了。”
扶桑抢先道:“就快晌午了,吃完午饭再走罢。”
君如月道:“不用了。”
澹台折玉道:“路上小心。”
君如月应了声“好”,转身便走,扶桑举步要跟上去,却被澹台折玉抓住了手腕,扶桑小声道:“我去送送他。”
澹台折玉淡淡道:“你跟他又不熟,有什么好送的。”
扶桑哑口无言,他和君如月确实不算熟,面都没见过几次,但他莫名觉得和君如月很亲近,私心里甚至把他当作了朋友,这大约便是“一见如故”罢。
目送君如月出了门,澹台折玉拉着扶桑经过穿堂,上了廊桥,澹台折玉随口问:“刚才在和有光叔聊什么?我听见你说造化弄人。”
“我跟有光叔说了那本书的事,还说想把那本书烧给阿勒循,可有光叔说没人知道澹台云深将阿勒循葬在了哪里。”灵光一闪,扶桑蓦然停住脚步,“你说澹台云深会不会根本没将阿勒循下葬,他知道自己去刺杀东笛王很可能有去无回,就把阿勒循的骨灰一起带走了?”
澹台折玉沉吟少顷,道:“有这种可能。”
扶桑道:“如果真是这样,我觉得澹台云深对阿勒循的爱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
澹台折玉道:“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扶桑怔怔地看着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柳翠微对他说过,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是男人的本性,他爹也在信中劝诫他,人心易变,情爱难守,白头到老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可是,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故事又让他知道,至死不渝的爱情也是确切存在的,不止话本中才有。
扶桑扪心自问,至死不渝就一定是好的吗?相爱的两个人,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岂不是要一直活在痛苦之中?
他一点都不想让澹台折玉这样,如果他死了,他希望澹台折玉能够尽快爱上别人,继续幸福快乐地活下去。
扶桑的神情有些复杂,澹台折玉罕见地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但他不想问,也不想再继续那个沉重的话题,默默拉着扶桑往上走。
到了屋里,看见放在桌上的铜瓿,澹台折玉道:“对了,你师父在信里说了什么?”
扶桑不想让他知道,却也不想蒙骗他,纠结片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爹娘安排我假死的事你是知道的,三皇子对我……你也知道。三皇子从西笛回到京城后,听说了我的死讯,转头就挖了我的坟,发现坟里连口棺材都没有,便料定我还活着,他千方百计地打听我的下落,太医院里的人被他问了个遍。我师父让我别再给他写信,他会每隔三个月往碎夜城寄一次松节油。”
澹台折玉冷笑一声:“没想到三皇弟对你还真是一往情深。”
扶桑已经很久没见过澹台折玉发怒的样子,上一次还是出宫那天,他嘶吼着让他滚,但其实是为了他好。
见惯了他温柔和煦的模样,乍然看到他脸上的冷厉,扶桑本能地有些怕,他坐到澹台折玉蹆上,搂住他的脖子,柔声劝慰:“你别生气呀。别说他查不到,就算他查到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抓我吗?他没这么大的本事,我也不值得他费这么大功夫。”
澹台折玉还是冷着脸,扶桑笑道:“而且我还有你,我的夫君会保护我,我什么都不怕。”
澹台折玉终于露出一点笑意,他搂着扶桑的腰,沉声道:“你是我的,我不允许任何人觊觎你。”
扶桑低头靠在他肩上,柔顺道:“嗯,我是你的,永远都是。”
玄冥从外面进来,在扶桑的腿下蹭来蹭去,扶桑问:“还给玄冥洗澡吗?它已经在水潭里游过泳了。”
“它只是在水里泡了一下而已,”澹台折玉道,“还是得好好洗洗。”
“要是刚洗完它又跑了怎么办?”扶桑道,“岂不是白洗了?”
“那就等它回来再洗一遍,”澹台折玉轻笑道,“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时间轻易被消磨,又到了吃饭时间。
何有光和安红豆送饭上来时,扶桑让何有光备好热水,等吃完饭他带玄冥下去洗澡。
饭后,扶桑收拾好餐具,叫上玄冥和他一起下去,澹台折玉不想自己待着,也要跟着。
他们用洗衣裳的大木盆给玄冥洗澡,毛被打湿以后,玄冥并未显瘦,正如澹台折玉所说,它是变强壮了。
玄冥长这么大就正经洗过一次澡,它不喜欢水,总想跑,扶桑把它摁在水盆里,它挣不脱,气急败坏地咬了扶桑一口,但没用力,只是想吓吓他,却把旁边的澹台折玉吓了一跳,澹台折玉赶紧揪住玄冥的后颈,他知道那里是狸奴的要害,玄冥果然配合了很多。
用香胰搓洗了两遍,将泡沫冲干净,从水里捞出来,换了三块布也没把它擦干,没办法,它的毛实在太浓密了。
扶桑抱着玄冥回后殿,因为后殿的光照更强烈。
下了廊桥,澹台折玉道:“你先回屋换身衣裳,我陪玄冥晒太阳。”
扶桑的两只袖子和前襟都湿了,他放下玄冥,玄冥也不跑,蹲在地上舔毛。又把腰上挂的香包接下来,递给澹台折玉,道:“你用这个逗引它,让它待在太阳地里。”
玄冥从小就对香包或者玉佩下面坠的流苏特别感兴趣,用这个逗它,它能蹦蹦跳跳地玩很久,直到力气耗尽为止。
扶桑回屋换了身衣裳,刚把腰带系好,突然听到两声有些熟悉的“噫噫”之声,他很快意识到这是金线狨的叫声,那只名叫十五的小猴子又来招惹玄冥了!
“玄冥!”
“玄冥!”
屋里屋外,扶桑和澹台折玉异口同声。
扶桑从正门跑出去,却见澹台折玉跑进了穿堂,他急忙追上去,刚跑到无尽亭,就看见玄冥往山崖上窜去。
无尽亭后面的山崖近乎垂直,约有五六丈高,对他和澹台折玉来说是无法翻越的天然屏障,但对一只矫健的狸奴来说,想要爬上去简直轻而易举,崖壁上生长的那些花草和藤蔓全都是它的帮手。
就在玄冥迅速地向上攀爬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崖壁上缓缓打开了一道石门!
澹台折玉正好站在门口,被这意想不到的变故吓得后退了两步。
扶桑来到他身边,也顾不上玄冥了,只是一脸惊讶地看着那道突然出现的门,讷讷道:“这……这是什么?”
“应该是密室的入口。”澹台折玉镇定道,“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先过去看看。”
扶桑抓住澹台折玉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两个人携手走到门口,澹台折玉抬手拨开垂下来的那些藤蔓,看到一条黑洞洞的、仅容一人通行的狭窄通道,光照不进去,他们自然也看不到里面。
“殿下,这会不会就是……阿勒循的坟墓?”因为上午才谈论过,所以扶桑自然而然地就联想到这个。
“很有可能。”澹台折玉道,“想不想进去看看?”
“想。”既然这扇门在机缘巧合之下向他们敞开了,如果不进去一探究竟,他们定会一直惦记着,还不如早看早安心。
他们回屋拿上了烛台和火折子,以防万一,澹台折玉还带上了那把玄铁剑。
回到石门门口,澹台折玉用火折子点亮蜡烛,道:“跟紧我。”
扶桑点点头:“好。”
澹台折玉走在前面,扶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没走多远,澹台折玉看到两侧石壁上各嵌着一盏青铜烛台,烛台上还有未燃尽的半截蜡烛,他用手中的蜡烛去引燃,大概是烛芯受潮的缘故,好不容易才燃起来。
光亮冲淡了黑暗,狭窄的通道豁然开朗,他们进入了一个开阔的空间,但光还不够亮,澹台折玉沿着墙壁往前走,又相继点亮了十几盏烛台,终于将这个地方照得清清楚楚。
扶桑猜得没错,这里的确是一座坟墓,除了正中间摆着的一口石棺,别无他物。
石棺的棺盖半开半合,并未封死。
扶桑抱着澹台折玉的一条胳膊,紧紧地挨着他,两只眼睛左顾右盼,生怕有什么东西从昏暗中突然冲过来。
澹台折玉感觉到扶桑在瑟瑟发抖,轻声安慰:“别怕,这里什么都没有。要过去看看吗?”
扶桑依然很怕,但来都来了,不过去看一眼总觉得不甘心,于是声如蚊蚋地应了声“好”。
澹台折玉放下剑,一手举着烛台,一手揽着扶桑,向着石棺靠近,扶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等澹台折玉停下脚步,他才鼓起勇气眯开一条缝,只看见一个被烛光照亮的头颅,立刻又把眼闭上,颤声道:“我们出去罢。”
从墓室里出来,扶桑脸都白了,坐在无尽亭里大口喘气,澹台折玉想回屋给他倒杯茶,扶桑抓着他的手不让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扶桑才平复下来,他问澹台折玉:“你看到什么了?”
澹台折玉道:“一副骸骨,骸骨的旁边还放着一个黑玉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盒里应该是阿勒循的骨灰。”
扶桑扭头望着黑魆魆的入口,说不出话来。
澹台折玉道:“澹台云深虽然刺杀阿勒兢失败,但他活着回到了这里,带着阿勒循的骨灰进入墓室,躺进石棺,他很可能受了重伤,没来得及将棺盖盖好就气绝而亡了。早在这座行宫修建之初,澹台云深就做好了和阿勒循‘生同衾,死同穴’的准备。”
扶桑疑惑道:“澹台云深就死在这座行宫里,何诺为什么会不知道,还找了澹台云深那么多年?”
澹台折玉想了想,笃定道:“这座墓室肯定还有别的入口。”
第157章 小太监157
不知想到什么, 扶桑眼睛一亮:“我们去找找!”
想到他刚才被吓得脸色煞白的模样,澹台折玉道:“我自己去,你在这里等我。”
“不行, ”扶桑抓住他的手, “我要和你一起。”
两个人回到石门前,澹台折玉道:“先找找这个入口的机关在哪里, 另一个入口的机关应该是类似的。”
扶桑道:“肯定是玄冥往上爬的时候踩到了什么……”
四只手在杂草丛生的崖壁上胡乱摸索, 没过多久,澹台折玉凭借身高优势触碰到了机关,石门缓缓合上,重新与崖壁融为一体,除了附着其上的草木凌乱些, 根本瞧不出任何异样。若非今日玄冥在机缘巧合之下触碰到了机关,恐怕他们永远不会发现这里隐藏着一道门。
机关位于石门上方, 是一块略微凸起的石头,被杂草和藤蔓遮挡着, 很难用眼睛去分辨。
扶桑看不清也够不着, 澹台折玉便把他抱起来,他摁了几下, 终于摁对位置,那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凹了进去,石门随之打开。
走进狭窄的通道,澹台折玉在内侧相应的位置找到了一样的机关,将石门关上,而后牵着扶桑往里走。
之前点燃的那些蜡烛都还亮着, 将这座堪称简陋的墓室照得一览无遗。
扶桑没第一次进来时那么紧张和害怕了,脑筋活络起来, 低声道:“殿下,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棺盖合上?”
澹台折玉“嗯”了一声,道:“先磕个头罢。”
两个人一起跪下,冲着棺材磕了三个头,起身后再合力将棺盖合上。
自从第一次从君如月口中听到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故事,扶桑就难以忘怀,后来何有光的讲述和澹台云深所写的那本书让情节愈发丰满,而今这个故事终于有了一个确切的结局。
扶桑无端想起了《柳荫记》,同样是死同穴,梁山柏和祝英苔在死后变成了蝴蝶,比翼双飞,而澹台云深和阿勒循却长眠在这个阴冷漆黑的墓室里,无人知晓。话本里的悲剧凄凉又浪漫,现实里却唯余凄凉。
扶桑不解道:“殿下,你说澹台云深为什么要给自己安排一个如此凄凉的结局呢?”
澹台折玉沉默稍倾,猜测道:“也许他当时还有一线生机,但他已经不想活下去,所以他悄悄地进入这座墓室,悄悄地死去,从此再也没人能够打扰他和阿勒循。”
扶桑道:“有光叔说,他的祖父何诺守着这座宫殿,等了澹台云深六十几年,至死也没等到,可是他等的人早就死了,而且就死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
他蓦然感到一阵心酸,为何诺,为澹台云深和阿勒循,为为不得圆满的爱情,为无法弥补的遗憾。
扶桑强忍着没掉眼泪,道:“我们去找机关罢。”
澹台折玉道:“跟我来。”
他拉着扶桑回到来时那条狭窄通道的出入口,转个身,笔直地往前走,走到墓室最深处,面对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澹台折玉道:“机关应该就在我们面前的墙壁上。”
扶桑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叫‘对称’吗?”澹台折玉不答反问。
“知道,”扶桑在自己脸上指指点点,“眼睛和眼睛对称,耳朵和耳朵对称。”
“建筑非常注重对称之美。”澹台折玉尽量讲得简单易懂,“南屋和北屋就是对称的,夹在它们之间的那条穿堂便是后殿的中心,从穿堂径直往东,就能走到廊桥,径自往西,就能走到无尽亭,连起来就是一条直线,这条直线向西延伸,刚好通过我们进来的那道门,继续延伸,就是另一道门了。”
扶桑眼里闪烁着崇拜的光:“你好聪明。”
澹台折玉很喜欢得到扶桑的夸赞,展颜一笑,然后抬手在高处摸索,果然很快就摸到了机关。
石门缓缓开启,明亮的天光倾泻进来,有些刺眼。
虽然早就猜到这道门很可能是通向外面的,但是在阳光和微风扑面而来的这一刻,扶桑仍是激动不已,他捂住自己的嘴,以防自己叫出声来。
在失去自由的第七天,他们重新找到了通往自由的路。
感谢澹台云深,感谢玄冥,感谢上天的眷顾!
澹台折玉则淡定得多,因为失去自由的这七天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所以自由与否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要不要出去走走?”澹台折玉问。
扶桑立刻摇头,催着他把门关上,等石门闭合,扶桑道:“有光叔说,行宫周围日夜都有守卫巡防,白天容易被发现,等晚上我们再出去。”
两个人将环绕墓室的十几盏烛台依次吹灭,留一支蜡烛照亮。
扶桑又朝石棺拜了两拜,默默地在心里向澹台云深诉说了自己的感激之情,然后和澹台折玉一起离开了墓室。
等石门关好,扶桑仰头望着陡峭的山崖,苦笑道:“玄冥这个澡果然是白洗了,它可真是来去匆匆啊。”
澹台折玉道:“别担心,兴许明天它就回来了。”
一点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但一回生二回熟,担心的程度没第一次那么深了。扶桑牵着澹台折玉回房,语气轻松道:“你觉不觉得玄冥和那只小猴子有点不打不相识的意思?小猴子前两次来挑衅,玄冥叫得可凶了,这回我就没听见它叫,小猴子倒像是来喊玄冥出去玩的。”
澹台折玉轻笑道:“有可能。”
他想,也只有扶桑这么天真可爱的人,才能想到一只狸奴会和一只猴子交朋友,反正他是想不到的。
回到房间,喝了几口凉茶,扶桑道:“殿下,我们要不要把发现墓室的事告诉有光叔?有光叔的两个儿子直到现在还在打听澹台云深的下落呢。”
澹台折玉想了想,道:“还是不说的好,澹台云深应该不想被人打扰。至于有光叔,他们祖孙三代守了这座行宫近百年,已经足够了,有光叔和红豆婶也该离开这里,去过正常的生活了。”
扶桑才刚和他们熟悉起来,舍不得他们离开,他想让他们待到他和澹台折玉离开这里为止,他总觉得那一天不会太远。但这话不能明说,一说他就会难过,他用笑容掩饰自己的心绪,道:“还是先问问他们的意见罢,说不定他们更愿意住在这里呢,这里风景好、空气好、水也好,是个养人的好地方,有光叔的祖父活到了九十七岁呢。”
澹台折玉笑道:“好,那你去问罢。”
扶桑当即就站起来,澹台折玉抓住他的手:“急什么,先陪我歇个午觉,我困了。”
想到晚上要溜出去玩,确实该提前补补觉,扶桑便和澹台折玉一起上了床。
才发现了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墓室,又在墓室里找到了出去的路,扶桑处在一种复杂的情绪里,一时半会根本睡不着,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想着一些事。
“殿下。”
“嗯?”
“我突然想起来,你不是说过要试着写话本吗?或许你可以写写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故事,我觉得你一定能写好。”
澹台折玉记得自己确实这么说过,却记不清什么时候说的了。虽然这并不算是一个承诺,但凡是对扶桑说过的话,他都要说到说到。
“好,”澹台折玉道,“我只写给你一个人看。”
“你太好了。”扶桑既感动又甜蜜,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澹台折玉顺势搂紧他,不许他后退,扶桑怕他起了兴致,忙道:“我要睡觉了。”
感觉到他胸口平平,澹台折玉轻轻蹙眉:“怎么睡觉还穿着胸衣?脫掉。”
扶桑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娇嗔道:“你搂这么紧我怎么脫?”
澹台折玉便松了手,扶桑在他怀里翻个身,解开中衣的系带,把衣摆撩上去,道:“帮我把扣子解开。”
平时自己就能做的事了,现在有了可以依赖的人,便不想自己做了。
澹台折玉解开扣子,将胸衣抽走,扶桑重新系好衣带,转身面朝着澹台折玉,微笑道:“好了,睡罢。”
澹台折玉听话地闭上眼,嗓音低缓犹如呓语:“想听你唱歌。”
“好。”扶桑一边慢慢地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边轻轻地唱起那首催眠的童谣——
“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①
午睡醒来,已近黄昏。
起床后,扶桑找了一圈,玄冥没有回来,他去前殿告诉何有光,玄冥又跑了,不必准备它的晚饭。
看着安红豆在厨房里忙碌,扶桑突发奇想,道:“红豆婶,做饭好学吗?”
安红豆道:“这还用得着学?看看就会了。”
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扶桑差点就信了,好在他有自知之明,道:“我想学,你教教我罢?”
安红豆一口答应:“好啊!”
扶桑想亲手给澹台折玉做顿饭,别的妻子能为丈夫做的事,他也要努力做到。
他知道这段情注定无法圆满,但他每多为澹台折玉做件事,就离圆满更近一点。
第158章 小太监158
扶桑待在厨房里旁观安红豆做饭, 顺便跟他们提了离开行宫的事:“殿下觉得你们祖孙三代守护这里长达百年,已是仁至义尽,是时候离开这里, 去过正常的生活了。但不是现在, 殿下何时离开,你们就何时离开, 可能是明年, 也可能是后年。有光叔,红豆婶,你们想离开这里吗?”
何有光坐在灶膛前烧火,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安红豆站在案台前切菜, 发出笃笃的响声,一时间没人作声。
等了一会儿, 扶桑正想说让他们好好考虑之后再说,就听安红豆低声道:“我生完老二没多久, 我公公不小心摔断了腿, 在山里住不下去了,于是公公婆婆搬回家去, 换我和丈夫住进山里,两个孩子都是爷爷奶奶拉扯大的,我这个当娘的只管生不管养,实在对不住他们……”
她说着说着有些哽咽,顿了顿才继续道:“一晃二十年过去,我已是当奶奶的人了, 我错过了两个儿子的成长,不想再错过孙儿们, 所以我想离开这里,从五年前孟春刚出生的时候就想了。”
安红豆放下菜刀,转身来到扶桑面前,眼里闪着泪光,充满感激道:“扶桑,替我谢谢殿下,也谢谢你。”
来到这里这么多天,这还是扶桑第一回听安红豆说这么多话,通常都是何有光在说,安红豆沉默而局促地在旁边站着。
扶桑笑着点点头:“好,我会转告殿下的。”
一直待到晚饭做好,扶桑才和何有光一起端着托盘往后殿去。
一到晚上,无尽亭那边就蚊虫乱飞,晚饭照旧摆在屋里,屋里点了火绳①,弥漫着稀薄的烟雾和艾草的清香。
澹台折玉正坐在书桌后提笔写字,扶桑放下托盘,走过去问:“殿下,你在写什么?”
澹台折玉搁了笔,道:“话本。”
“这么快!”扶桑惊喜不已,“我可以看看吗?”
“等写好了再给你看,”澹台折玉拿起面前的一张纸,“先给你看看这个。”
扶桑走到他身边,念出纸上的字:“一楝风……这是你给话本取的名字吗?”
“没错。”澹台折玉道,“取自那句‘一信楝花风,一年春事空’②。”
“取得好,阿勒循喜欢楝花,这个名字太合适了。”扶桑兴奋得两眼放光,“我迫不及待想看到你写的故事了。”
澹台折玉站起来,拉着他往饭桌走,略感汗颜道:“别抱太高期望,我并不擅长写故事,很可能写得不好,而且写得很慢,你可能要等很久。”
“没关系,”扶桑不以为然,“那就慢慢等。”
比平时稍快些吃完晚饭,扶桑端着餐具下去,再端着药回来,澹台折玉也没闲着,提前准备好了沐浴完要穿的衣裳。
等何有光和安红豆往浴桶里灌满热水,扶桑把药倒进去,然后和澹台折玉一起沐浴。
因为待会儿要出去玩,扶桑雀跃得像个孩童,澹台折玉看着他眉开眼笑的样子,被他感染,便也悄悄地雀跃起来。他自幼便养成沉稳持重的性格,几乎不曾体会过“雀跃”的感觉,因而倍感新鲜。
“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澹台折玉不自觉地挂着笑,“过来。”
“不要,”扶桑蜷缩在浴桶的另一边,尽量避免和澹台折玉发生触碰,“我想快点洗完。”
“急什么,”澹台折玉道,“夜还很长。”
确实,夜还很长,急什么呢。
扶桑轻易被说服了,他挪到澹台折玉怀里,背靠着他的胸膛,道:“我想去山顶看日出,你的腿可以吗?”
“可以,我差不多已经痊愈了。”澹台折玉道,“咱们走走歇歇,肯定能在天亮之前抵达山顶。”
自从来到行宫,澹台折玉就没好好地接受过按摩,每次才刚开始他就拉着扶桑做起别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在以超乎扶桑想象的速度在康复,这大概是药浴和锻炼相辅相成的结果,甚至他们不分昼夜的交-欢也是锻炼的一部分,因为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澹台折玉在出力,而扶桑只需享受便好。
扶桑认真想了想,道:“还是算了,等以后你彻底痊愈了再说罢,何必急在这一时。”
“你不相信我能做到?”
“当然不是,只是你才刚好,我不想让你太过勉强。”
澹台折玉在他耳边低语:“为了你,我愿意勉强。”
扶桑严重怀疑,澹台折玉知道他对耳语毫无抵抗力,所以就故意用这一招。就算真的是这样,扶桑还是受用极了,他偏过头,微微扬起下巴,澹台折玉会心一笑,低头吻下来。
当澹台折玉掐着他的腰把他往上抬的时候,沉溺在亲吻中的扶桑猛地惊醒过来,攀在澹台折玉脖颈上的双手移到他的肩上,将他推开些许,含混道:“不行……”
澹台折玉眨了眨眼,流露出几分茫然,因为扶桑从未在这种时候拒绝过他,他疑惑道:“怎么了?”
“待会儿要爬山,得节省体力。”
“我的体力多得用不完,亟待消耗,不用节省。”
扶桑附到他耳边,强忍着羞恥,几不可闻道:“我想在山顶上,在天光乍破的时候,和你融为一体。”
澹台折玉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扶桑描述的画面,浑身的血液几乎要沸腾起来,他用力抱紧扶桑,哑声问:“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撩人手段?”
扶桑轻轻摇头:“我没……”
澹台折玉勾唇一笑:“幸好我没有当皇帝,否则我一定是个昏君,而你就是魅惑君心的红颜祸水,我们两个都要背上千古骂名。”
扶桑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背上千古骂名我也心甘情愿。”
磅礴的爱意几乎要涨破澹台折玉的胸膛,他用热烈的亲吻代替言语,用最直接的方式向扶桑传达他的爱意。
不到两刻钟,两个人就从浴桶里出来了。
擦干身躰,穿好衣服,回房间收拾了个小包袱,装了一只水囊、一包绿豆糕以及那条麂皮毯子。
扶桑背上包袱,澹台折玉拿上玄铁剑,吹了灯,牵着手从侧门出来。
扶桑忽然道:“殿下,我们这样好像私奔啊。”
澹台折玉道:“不如真的私奔好了。”
扶桑只当他是开玩笑,笑一笑便揭过去了。
走到正对着无尽亭的那片崖壁前,澹台折玉凭直觉,一下子就触碰到了机关,石门打开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比白天响得多,不过也可能是扶桑做贼心虚。
进去之后,把石门关上,两个人在一片漆黑中径直往前走,扶桑紧张得屏住呼吸,直到第二道石门打开,他才轻轻地舒了口气,一脚踏进了自由之地。
第159章 小太监159
扶桑和澹台折玉潜伏在灌木丛后, 等举着火把巡逻的两名守卫走远了,他们才现身,沿着一条被守卫们踩出来的小径往前走, 走到溪涧旁, 踩着石头过去,很快就到了山道上, 上回扶桑和君如月走的便是这条路。
默默走出去很远, 直到行宫的灯火都被山林遮住了,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再也看不到一点光亮,扶桑才开口:“殿下,你累不累?”
“哪儿这么快就累了,”澹台折玉道, “还是你累了?”
“我不累,我怕你累。”扶桑道, “你要是累了我们就停下来歇歇,别硬撑, 知道吗?”
“你要是累了就告诉我, ”澹台折玉道,“我背你。”
扶桑轻笑一声, 澹台折玉听见,问他笑什么,扶桑嘴上说没笑什么,心里却在想,男人们似乎无法接受别人质疑自己的体力,君如月是这样, 澹台折玉也是这样,有点幼稚, 也有点可爱。
为免澹台折玉逞强,又往上走了一段之后,扶桑主动提出休息,澹台折玉说要背他,扶桑当然不肯:“就算是爬到山顶,我也不会让你背我的。”
澹台折玉笑了笑:“好罢,那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两个人席地而坐,扶桑从包袱里掏出水囊,自己先喝了两口,然后递给澹台折玉。
山道与溪涧并行,潺潺流水声和窣窣虫鸣声始终伴随着他们,间或还能听见野兽悠远的嚎啸。
扶桑扭头看着山道旁侧黑魆魆的丛林,不禁有些惴惴,紧挨着澹台折玉道:“我听有光叔说,山里常有豺狼虎豹出没,或许此刻就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我们。”
“别自己吓自己,”澹台折玉道,“这时节野兽不缺食物,轻易不会伤人。”
“那你还带把剑做什么?”
“有备无患。”
“好罢。”扶桑歪头靠在他肩上,“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澹台折玉偏头亲了亲他的眉梢眼角,扶桑仰起脸,即使天光惨淡,他也能看清澹台折玉的脸,因为这副容颜早就镌刻在他的心底,此生难忘。
“玉郎。”扶桑脱口唤道。
“嗯?”澹台折玉温柔地应。
“你真好。”扶桑道,“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好事,这辈子才能有你这么好的夫君。”
虽然扶桑才疏学浅,却能将信口拈来的情话说得诚挚又动人,而澹台折玉内敛惯了,总是羞于用言语表达,只好付诸于行动,通过拥抱、亲吻和交-欢来传达他泛滥成灾的爱意。
在澹台折玉低下头亲吻他之前,扶桑转头望天,轻声道:“对从前的我来说,你就像天上的月亮,遥不可及,我从未奢望过将月亮私有,月亮却自己掉进了我怀里。我好幸运,我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扶桑喝醉那天说过类似的话,他完全不记得了,但他那天说过的每一个字澹台折玉都记得清清楚楚。
胸口泛起绵绵的痛,澹台折玉却勾起唇角,轻笑道:“那我一定是沾了你的光,才会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
扶桑回过头看着他:“现在的生活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比我梦寐以求的还要好。”澹台折玉也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从前的我深陷在权力的漩涡之中,不通情爱,也从未有过憧憬,直到去年冬天爱上你,我才知晓情爱是如此绝妙,人就该为爱而生,而不是别的什么,爱上你之后我才算真正地活着。”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扶桑扭过头不想让他看见,却被澹台折玉用手转回来,他低头亲吻他湿漉漉的眼,低声道:“是甜的。”
“骗人,”扶桑嗫嚅道,“眼泪怎么可能是甜的。”
“真的,不信你尝。”说着,澹台折玉的唇便移到了他唇上,长驱直入。
扶桑认真尝了半晌,心道,真的是甜的。他忽然觉得,不去山顶看日出也没所谓,只要和澹台折玉在一起,就算在这荒烟蔓草的山道上待一夜也很好。
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是要去山顶看看,反正他们离山顶也不远,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们走走停停,中间扶桑困得不行,还靠在澹台折玉怀里小睡了半个时辰,等他们抵达山顶时,大雾四起,遮天蔽月,犹如仙境。
他们寻了块半人高的大石头,躲在后面避风,扶桑把那块麂皮毯子铺在地上,两个人坐在上面,背靠着石头休息。
“冷不冷?”澹台折玉问。
“不冷,”扶桑道,“但是有点饿。”
幸好他有先见之明,不仅带了水,还带了一包绿豆糕。
待填饱了肚子,困意再次袭来,扶桑前一瞬还在和澹台折玉说着话,后一瞬就昏沉睡去,浑然忘了他们正在万丈高山之上,只当是在家里。
澹台折玉起初还打点着精神,渐渐被风声催眠,一不留神就睡着了,但他的手始终紧握着那把剑。
澹台折玉是被鸟鸣声吵醒的,睁开眼,周遭的雾已散了,天光微亮,正是昼夜交替之际。
他立刻叫醒扶桑,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澹台折玉将麂皮毯子铺到石头上,他先跳上去,再把扶桑拉上去,并肩而坐,等待着日出云海的盛景。
四目相对的瞬间,心有灵犀,唇与唇紧接着便貼在了一起。辛辛苦苦来到这里明明是为了看风景,他们却置眼前的绝美风光于不顾,眼中只有彼此,吻得难舍难分。
当第一缕金光穿过云层洒向人间的时候,扶桑如愿以偿,和澹台折玉融为一躰,他紧紧地搂着澹台折玉的脖颈,哑声道:“你看,太阳出来了。”
扶桑没得到回应,颈间蓦然感到几点温热的湿意,他惊疑不定道:“玉郎,你……你在哭吗?”
澹台折玉默不作声,只是用尽全力抱着他。
扶桑心口骤痛,眼泪紧跟着就下来了,他带着哭腔问:“你怎么了?”
过了片刻,澹台折玉才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只是忽然觉得,前十八年吃的所有苦,都是为了换来与你共度此刻。”
第160章 小太监160
日出日落, 斗转星移,时光如水般流逝,不舍昼夜。
还没到中秋, 山里就下了一场大雪, 终于让扶桑见识了何为“苦寒之地”。
这场雪来得猝不及防,花窗还没来得及糊上, 冷风呼呼地往屋里灌, 将卧房吹得犹如冰窖,就算点了两个炭盆也无济于事。
好在被窝还是暖的,澹台折玉搂着扶桑,扶桑搂着玄冥,互相取暖, 丝毫不觉得冷。
扶桑醒来有一会儿了,想出去看雪, 偏又怕冷,实在鼓不起勇气离开被窝。
澹台折玉的左臂被扶桑枕在颈下, 右臂搭在扶桑腰上, 温热的手掌覆在柔软的肚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玩儿。
都怪红豆婶做饭太好吃, 扶桑最近长胖了些,有了小肚子,而澹台折玉却恰恰相反,他身上没有一点赘肉,胸腹紧实,腰窄肩宽, 身材好得令扶桑嫉妒,但一想到这副既赏心悦目又富有力量的身躯所带给他的快乐, 就只剩满足了。
澹台折玉掌心生了一层薄茧,扶桑皮肤又嫰,被那些茧子磨得心猿意马,只好抓住那只作乱的手,闷声道:“打今儿起,我一天只吃两顿饭。”
“为什么?”澹台折玉闭着眼睛问。
“我要变瘦。”
“现在这样刚刚好,不胖也不瘦,抱起来很舒服。”
“……真的吗?”
“当然,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
扶桑心口微甜,转颈向后,道:“亲一下。”
搭在扶桑肚子上的那只手一路向上,掌握住扶桑的侧脸,不给他逃跑的机会,澹台折玉这才吻住他的唇,由表及里,循序渐进。
扶桑扭得脖子疼,只好翻个身,和澹台折玉面对面,玄冥睡得正香,忽然失去了温软的怀抱,茫然地叫了两声。
“玉郎,进来……”扶桑嗓音黏膩地求-欢,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变得如吃饭喝水般寻常,“羞恥”二字早就不复存在。
“不行,”澹台折玉哑道,“屋里太冷,你会着凉的。”
再这样厮磨下去对两个人都是折磨,澹台折玉狠狠心先起来,穿好衣裳,将纱帐挂起来,而后将炭盆移到床边,帮扶桑烤衣裳,他烤一件扶桑穿一件。
穿得再厚也不如被窝里暖和,炭盆也带不来多少暖意,扶桑直打寒噤,不禁好奇从前住在这里的澹台云深是如何度过寒冬的。
澹台折玉走到门口,门闩刚抽了一半,右边那扇门就被风撞开,冷风裹着雪花呼啸而入,犹如闯进来一头野兽。
风吹得人睁不开眼,澹台折玉眯着眼走出去,想着门关上肯定还要被风吹开,索性敞开着,快步朝南面山墙走去,没过鞋面的积雪在他脚下吱吱作响。
澹台折玉用力敲响风铎,也不知道响声能否传到前殿,便多敲了几声,一回头,就看见扶桑在雪地里撒欢。
“扶桑!”澹台折玉失声喊道,“快回屋去!”
“我要看雪!”扶桑弯腰抓了把雪,随便团一团,朝澹台折玉丢去,可惜没砸中。
澹台折玉快步朝他走去,扶桑拔腿就跑,边跑边笑。
“别跑,”澹台折玉忧心不已,“当心滑倒!”
扶桑充耳不闻,临近栏杆时才放慢脚步,他凭栏而立,极目远眺,那些早已司空见惯的景物全被积雪掩盖,天地之间惟余莽莽,既熟悉又陌生,既壮丽又凄怆。
澹台折玉小心地靠近扶桑,从背后抱住他,无奈道:“不是说了让你在屋里待着吗?”
扶桑道:“屋里也没比外面暖和多少。”
澹台折玉无法反驳,道:“等有光叔把窗户糊上就好了。”
其实何有光提前准备好了糊窗户的绵纸,只等天一冷就把南屋的两个花窗都糊上,谁成想昨天夜里突然风雪大作,何有光上来问要不要把窗糊上,澹台折玉以为这场雪下不了多久就会停,便说明天再糊,却没想到雪越下越大,直到现在还没停。
澹台折玉将扶桑搂紧些,看着漫天飞雪道:“嵴州虽是苦寒之地,通常也要到九月底才会迎来初雪,今年八月尚未过半就下这么大一场雪,也是难得一见的异象了。”
天生异象,必有灾殃。
这句话在扶桑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没有多想,兴致勃勃道:“玉郎,等吃过早饭,我们一起堆雪人罢?”
澹台折玉笑着应了声“好”,又道:“只要你不嫌冷。”
扶桑道:“刚出被窝那会儿有点冷,这会儿已经不觉得冷了。”
“那也得回屋了,”澹台折玉双臂箍着扶桑的腰将他抱起来,转身回屋,“外面风太大了。”
扶桑正憋着尿呢,被他这么一勒险些失禁,急道:“快放我下来,我要尿裤子了!”
澹台折玉赶紧放他下地,扶桑头也不回地往北屋跑去。
扶桑从正门进去,从侧门出来,踩着一尘不染的雪地,到无尽亭绕了一圈,留下一串整齐的脚印。
回到南屋,澹台折玉正在外头帮着何有光糊窗户,安红豆正在屋里擦拭着临窗的桌案上的积雪。
安红豆担忧道:“昨天晚上冻坏了罢?”
扶桑笑着摇了摇头:“盖了两条厚棉被,一点都不冷。”
“到底是年轻人,火力壮,这要是换成我和你有光叔这样的老骨头,非得冻出个好歹来。”
“你和有光叔一点都不老。”
“都当爷爷奶奶的人了还不老呢?”
“你们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扶桑一本认真道,“大概是常年用山泉水洗脸的缘故,皮肤特别好,连皱纹都没几条。”
安红豆乐得眉开眼笑,相处的日子久了,了解了扶桑和澹台折玉的为人,如今她在他们面前也能做到谈笑自若了。
扶桑用热水洗把脸,和安红豆下去拿早饭,等早饭拿上来,窗户也糊好了,风吹不进来,屋里终于有了点暖意。
吃过早饭,扶桑和澹台折玉出去堆雪人,刚把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团好,骤然听见一声熟悉的“殿下”,扶桑扭头朝桥头看去,脸上的笑容倏地僵住——是君如月,还有许久不见的薛隐。
之前君如月每次来,扶桑都担心他会带来什么坏消息,好在每次都是虚惊一场,可这回他带来了薛隐,扶桑立刻就知道,那个令他担惊受怕的坏消息,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