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小太监61
用罢午饭, 又喝了药,澹台折玉上床休息,扶桑也有些困倦, 回屋小憩。
脱掉罩在外面的白狐斗篷, 华美的红裙完整地展现出来,凹凸有致的身姿也随之显露, 虽然没有外人, 可扶桑自己看着都觉得害臊,急忙脱鞋上床,用被子将鼓鼓囊囊的胸脯遮起来,闭眼睡觉。
大雪纷飞,天色阴暗, 门窗一关,屋内便愈显幽昧, 好似夜晚提前来临。这种时候,再没有比躲在暖融融的被窝里睡懒觉更惬意的事了。
可不知怎么的, 躺了半晌却睡不着。
扶桑只好坐起来, 拥着被子靠在床头,拿起枕边那本《柳荫记》, 翻到折角那页,籍着昏暗的光线读起来。
「山柏与英苔正依依话别,忽而雨从天降,二人急忙跑到附近一处山洞避雨。洞口狭小,杂草丛生,二人肩挨着肩, 腿挤着腿,山柏不禁心猿意马, 为免冲动之下做出轻薄之举,山柏起身走到雨中,不想英苔却跟了过来,山柏让她回去,她也不听,没奈何,山柏只好拉着英苔回到洞口,不经意间四目相接,眼神交缠,难舍难分,山柏只觉心口发烫,再也把持不住,朝着英苔的檀口亲去……」①
看到这里,扶桑很难不想起澹台训知,因为澹台训知也对他做过一样的事,还是两次,每次都像是要把他拆吞入腹似的,咬得他很疼,而且两个人的口水搅在一起让他觉得很恶心……怎么梁山柏和祝英苔却好似十分享受?
扶桑困惑不解,也没多想,将这一节看完,合上书,重新躺下,这回很快就睡着了。
睡到自然醒,躺着发了会儿癔症,扶桑下床来到窗边,推开窗户一瞧,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小院里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玉树琼枝,煞是好看。
直到打了个寒噤,扶桑才去把白狐斗篷穿上,对镜理了理头发,去到东次间,见澹台折玉正欹在床头看书,正是他今早拿过来那两本书的另一本。
“醒了。”澹台折玉抬眼看过来,扶桑还穿着那身女装,美得如梦似幻。
“嗯。”扶桑自顾自坐在床边,看澹台折玉面色白皙,双目有神,便知道热症应当是解了,不由松了口气,但还是问了句:“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你自己摸。”说着,澹台折玉主动拿起扶桑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扶桑察觉他的声音也不怎么哑了,手在他额上放了片刻,释然笑道:“不烧了,太好了。”
“你去让舞文准备笔墨纸砚,”澹台折玉道,“我现在就为你作画。”
“不着急,你病才好,今儿个就好好休息,明天再画也不迟。”顿了顿,扶桑又道:“明儿个再在江府待一天,后天我们就动身罢?去嘉虞城。”
澹台折玉不假思索道:“好。”
扶桑粲然一笑,道:“你要不要喝茶……”
话未说完,忽然响起敲门声,弄墨推门进来,道:“扶桑姑娘,夫人请你过去。”
扶桑还没开口,澹台折玉淡声问:“所为何事?”
弄墨道:“奴婢不知。”
扶桑道:“你接着看书罢,我去去就回。”
澹台折玉不想扶桑离开,却没理由抓着他不放,只得点了点头。
扶桑出去,黄嘉慧身边的丫鬟丹萝正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一把桐油伞。
丹萝为扶桑撑伞,踩着厚厚的积雪辗转来到后院,径直入了内室。
黄嘉慧独坐在邻窗的矮榻上,见扶桑来了,笑着朝他招手:“过来坐。”
扶桑走过去,在她对面落座,只见中间的炕几上坐着个红泥小火炉,炉内有炭,炉上放着一只砂铫壶,壶里煮的应该是酒,因为他闻到了淡淡的酒气。
“江公子不在么?”扶桑随口问。
“他出门访友去了。”黄嘉慧眉眼弯弯地看着他,“我听临郎说你没喝过酒,就让小厮去酒坊沽了半斤我最喜欢的葡萄酒,邀你过来尝尝。”
扶桑记得江临说过果酒是甜的,他很想试试看,却又怕醉,踟蹰道:“我还要照顾哥哥,若是喝醉了……”
“果酒是最不容易醉人的酒,”黄嘉慧道,“你只喝两杯,不会醉的。我第一次喝果酒直接喝了半壶,也只是微醺而已。”
听她这么说扶桑便安心了。
说话间,壶嘴开始喷白汽了,黄嘉慧用棉布包着手柄,拿起砂壶,先将扶桑面前的酒杯倒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将砂壶放回炉上继续温着。
扶桑端起杯子,凑近鼻端轻嗅,鲜红清透的酒液散发着葡萄的甜香,闻起来很诱人。
和黄嘉慧碰杯之后,扶桑含着杯沿浅抿一口,是和午饭时澹台折玉给他尝的那种酒完全不同的滋味,甜甜的,有一点酸,还有少许涩。他又尝了一口,笑着对黄嘉慧道:“好喝。”
“我喝过一次之后就迷上了这种味道,隔三岔五就要小酌一回。”黄嘉慧道,“你知道人们为什么那么喜欢喝酒吗?”
扶桑认真想了想:“因为好喝?”
黄嘉慧摇了摇头:“因为酒能解忧。不用喝醉,喝到微醺即可,就会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什么烦心事都想不起来了。”
如此神奇吗?
扶桑很想亲身体验一番,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了嵴州,生活安稳下来,或许可以一试。
一口接着一口,一杯酒很快就下肚了。
黄嘉慧又给他倒了一杯,道:“喝完这杯就不能再喝了。”
扶桑舍不得那么快喝完,喝一口就停一会儿。
黄嘉慧闲话道:“早上给你那两本书看了吗?”
“看了《柳荫记》。”扶桑蓦然想起午睡前看过的内容,反问道:“嘉慧姐姐,你看过这本没有?”
“临郎写的话本我全都读过,”黄嘉慧道,“我认为《柳荫记》是写得最好的,只不过这本取材自民间传说,传说本身就是个凄美动人的故事。”
扶桑道:“我读到十八相送那节,有个疑惑。”
“说来听听。”
“梁山柏和祝英苔在山洞躲雨那里,梁山柏为何要对祝英苔做那种事?”
“哪种事?”
“就是……”扶桑有些羞于启齿,“用嘴去堵祝英苔的嘴。”
黄嘉慧忍俊不禁:“等你有了意中人就明白了。”
扶桑更加疑惑了:“明白什么?”
黄嘉慧盯着扶桑水灵灵的眼和粉嫩嫩的唇看了须臾,犹如被蛊惑了一般,起身走到扶桑面前,轻声道:“这种事只可意会,难以言传。要不要姐姐教你?”
扶桑仰脸看着她,天真懵懂地问:“怎么教?”
黄嘉慧道:“你先闭上眼。”
扶桑便乖乖地闭上双眼,一副毫无防备任人采撷的模样。
黄嘉慧心跳如雷,一面告诉自己不能这么做,一面又忍不住俯身靠近,直到唇与唇相贴的那一刻,所有的克制瞬间烟消云散,黄嘉慧倏然便沉醉在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里。
……
唇与舌不知纠-缠了多久,黄嘉慧缓缓退开些许,保持着呼吸相闻的距离,微声道:“现在……你明白了吗?”
扶桑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他轻轻晃了晃脑袋,话音绵软的仿佛能掐出水来:“姐姐,我头有点晕……”
“才喝一杯就晕了?”黄嘉慧道,“我扶你到床上躺一会儿罢?”
扶桑道:“我想回去找哥哥。”
黄嘉慧道:“你这会儿路都走不稳,怎么回去?不信你站起来试试。”
扶桑扶着炕几站起来,顿觉头晕得愈发厉害,走了两步,果然脚步虚浮,一步两晃。
“听我的,”黄嘉慧扶着他往床边走,“歇会儿再回去。”
第062章 小太监62
扶桑毫无酒量可言, 一杯果酒就让他变得晕晕乎乎,合衣睡在了江临和黄嘉慧的卧床之上。
黄嘉慧坐在床边,静静凝视着扶桑娇妍的美态, 心潮久久难平。
她不明白自己这是着了什么魔, 竟亲了一个女孩儿。
她玷污了一个纯洁少女的清白,这是她有生以来做过的最出格的坏事, 她既歉疚又害怕, 怕这件事被她的丈夫或者扶桑的哥哥知晓,引发后患无穷,可与此同时,内心深处又涌动着禁忌的欢愉,这一潭死水般的乏味生活, 终于泛起了一点涟漪。
黄嘉慧不自觉地笑逐颜开,缓缓俯身, 在温软的唇上短暂停留,她回到窗边落座, 自斟自饮, 悠然回味。
半壶酒下肚,丹萝悄悄进来, 耳语道:“夫人,弄墨来了,说是那位柳公子让她过来接扶桑姑娘回去。”
黄嘉慧瞧着床上的人儿,莞尔笑道:“这兄妹俩感情可真好,做妹妹的满眼都是哥哥,做哥哥的满心都是妹妹, 我都有些羡慕了。你去跟弄墨说,扶桑姑娘不胜酒力, 醉卧在我房中,等她睡醒了我自会派人送她回去,让柳公子不必担心。”
丹萝自去传话,黄嘉慧又浅酌慢饮了两杯,听到微弱的呻喑声,扭头看向床榻的方向,笑道:“你醒了。”
扶桑“唔”了一声,坐起来醒了醒神,急忙穿好鞋,来到黄嘉慧面前,嗓音微哑:“嘉慧姐姐,我睡了多久?”
黄嘉慧道:“不到半个时辰。”
扶桑羞愧道:“姐姐,对不起,我太失礼了……”
黄嘉慧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他道:“是我邀你来吃酒的,只是没想到你酒量浅成这样,一杯果酒就把你放倒了。以后出门在外,千万一滴酒也别沾了,你若是醉倒了,你哥哥可拿你没办法。”
扶桑道:“姐姐说的是,我以后再不敢碰酒了。”
他已体会过黄嘉慧所说的微醺的感觉了,的确飘飘然有凌云之意,美妙非常,但那种在失控边缘徘徊的感觉也让他惶惶不安,盖因他背负着秘密和谎言,须得保持清醒才行。
黄嘉慧觑着扶桑的神色,试探道:“你睡觉之前,我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可还记得?”
扶桑只是头晕得站不稳,还没到记忆不清的地步,他睇了黄嘉慧一眼,旋即垂眸,微红着脸道:“记得。”
一样的事,和不同的人做,竟有天壤之别。
和澹台训知做时,大抵是因为他太讨厌这个人了,再加上对方过于粗暴,所以他只觉得疼痛、屈辱、恶心。
和黄嘉慧做时,黄嘉慧温柔轻慢,循循善诱,犹如两个人嘴对着嘴一起品尝某种美味,两条小舌在口中糾緾、口允口及、舌忝舌氏,他恍惚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被黄嘉慧吸走了,整个人酥軟又躁热,好像浸泡在热水中,又好像在火边炙烤,既舒服又煎熬,实在难以言喻。
“我是为了教你,才会和你……”黄嘉慧欲言又止,“但其实这件事该和意中人一起做的,就像梁山柏和祝英苔那样。扶桑,今天的事别跟你哥哥说,不然他要责怪我教坏你。”
扶桑乖乖点头:“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正说着话,丹萝来敲门,道:“夫人,柳公子亲自来接扶桑姑娘了,就在院外等着呢。”
黄嘉慧暗暗吃惊,笑着对扶桑道:“你哥哥未免也把你看得太紧了些,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我得走了。”扶桑也吃了一惊,急忙起身告辞,“多谢姐姐为我煮酒,以后再吃酒,我定会想起今日,想起姐姐。”
黄嘉慧微笑道:“有你这番话,我便知足了。”
黄嘉慧送扶桑出去,她袖手站在檐下,眼看着扶桑小跑着穿过游廊,窈窕的身影消失在照壁之后,心里不禁一阵失落。
扶桑再美好,终究只是个过客,要不了多久就会离开,此生不一定能再见……想到这些,如何教她不惆怅呢。
只希望这雪能多下几日,让扶桑在府中多留几日。
扶桑奔出院子,看见澹台折玉,脱口便道:“雪这么大,你出来做什么?”
澹台折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答反问:“不是说你喝醉了么?”
“我就喝了一杯,没有喝醉,”扶桑弱弱道,“只是有些头晕而已,就在嘉慧姐姐房中小憩了片刻。”
澹台折玉收回目光,淡声道:“回去罢。”
舞文推着轮椅,弄墨撑着伞,在雪中慢行。
扶桑没伞,淋着雪跟在旁边,偷觑澹台折玉的脸色,感觉他好像生气了,不由惴惴起来。
第063章 小太监63
回到偏院, 进了东次间,等舞文和弄墨都出去了,扶桑坐在澹台折玉身边, 见他面色冷淡, 心里愈发忐忑,不敢冒然开口, 默默地烤火。
虽然澹台折玉今早才许下过“从今往后, 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永不分离”的承诺,但扶桑还是很怕他生气,只因他上次发火的样子委实太吓人了, 至今还历历在目,而扶桑至今也不清楚他当时为何大发雷霆, 就好比此刻,他同样不清楚澹台折玉为何郁郁不乐。
静了少顷, 却是澹台折玉率先开口:“去把手巾拿过来。”
扶桑即刻起身, 拿来手巾,双手递给澹台折玉, 他接过去,含着命令的语气道:“坐下,低头。”
扶桑自是唯命是从,澹台折玉用手巾擦拭扶桑头发上和毛领上沾的雪水,最后把手巾还给扶桑:“擦擦脸。”
扶桑擦完脸,再去瞧澹台折玉的脸色, 似乎有所缓和,这才小心翼翼道:“哥哥, 你是不是生气了?”
澹台折玉垂眼看着炭盆,不答反问:“你不是说去去就回,怎么去了那么久?”
扶桑赶紧解释:“嘉慧姐姐特意煮了果酒邀我过去品尝,人家一番好意,我不好辜负,而且……我也确实好奇果酒是何滋味,就尝了尝,没成想一杯酒下肚便头晕得站不稳了,小睡了半个时辰才恢复正常。”
说清了原委,他乖乖认错:“我不该喝酒,不该让你担心,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澹台折玉终于肯正眼看扶桑,对着这张皎皎动人的脸和这双楚楚可怜的眼,还有这娴熟无比的撒娇口吻,再大的气也该消了,更何况他本来也只是假装生气来掩饰他的担心。
澹台折玉的眼神和话音一起变得柔和,随口问:“除了喝酒,还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扶桑道,“就……一边喝酒,一边聊了聊江公子写的话本。”
说这句话时,扶桑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因为撒谎所以心虚,因为心虚所以不敢直视澹台折玉的眼睛。
他答应了黄嘉慧不会把那件事说出去,就一定会守口如瓶,他不想徒增事端。
虽然他当时喝了酒,但脑子还算清醒,黄嘉慧刚亲上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样做是不对的,可还没等他想好是反抗还是顺从,就沉浸在唇舌纠缠中无法自拔了,怪只怪他定力不足。
等他们分开,他恢复清醒,立时想走,却头晕得走不了路,不得不听黄嘉慧的话,上床休息。
醒来之后,黄嘉慧拐弯抹角地让他保守秘密,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一方面是因为他也有错,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江临对他和澹台折玉有恩,哪怕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所以他允许黄嘉慧对他做一点坏事。
扶桑撒谎的时候,恨不得直接把“我在撒谎”四个字写在脸上,澹台折玉看在眼里,只觉得既无奈又好笑。
他本来没多想,扶桑这一撒谎他反倒要多想了,谁让扶桑是个单纯得过了头的小傻子,别人把他卖了他还帮别人数钱呢,很多时候他根本分不清善恶好坏。
但既然扶桑安然无恙,想来也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澹台折玉也懒得再追究什么,就此翻篇了。
申时过半,天就早早地黑了。
雪还没停,怕是要下一整夜。
江临访友归来,来偏院看望澹台折玉和扶桑,闲话几句,澹台折玉道:“江兄,我这烧也退了,打算明日便动身离开尚源。”
江临讶然道:“怎么这么急?”
扶桑也有些诧异。
不是说好后天再动身的么,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澹台折玉不疾不徐道:“我之前和江兄说过,我和扶桑是在家仆的拼死保护下逃出来的,家仆中若有幸存者,定会去嶕城寻我和扶桑,那是我们事先计划好的下一个落脚点。所以我想快些到嶕城去,以免与家仆错过。”
江临稍作思索,道:“嶕城离尚源倒不远,晴日里乘车半日可达,如今雪天路滑,即使走得慢些,一天也足够了。我本想留你们在府上多住些时日,可正事要紧,耽误不得,你需要些什么,只管说来,我提前为你准备。”
澹台折玉道:“我需要一辆辎车,一名车夫,两床棉被,一顶皂纱帷帽,一些干粮和水,几枚飞镖,以及少许盘缠。”
江临爽快道:“好,我记下了,待会儿就让管家去车行,先把辎车和车夫找好。”
澹台折玉拱手道:“有劳江兄了。”
江临伸手将他的手压下去,真心实意道:“你我虽然才相识短短两天,但我对你一见如故,早已把你当作朋友看待,你若也把我当朋友,就别说那些客套话。”
澹台折玉颔首道:“好。”
最后一顿晚饭,自然要在一块儿吃的。
席间江临和澹台折玉小酌了几杯陈年佳酿,黄嘉慧也陪着喝了两杯果酒,扶桑却是一滴酒也不敢沾了。
饭后回到偏院,舞文在东次间伺候澹台折玉,弄墨在西次间服侍扶桑洗漱,等舞文和弄墨都走了,扶桑悄悄摸到对面,澹台折玉已经上床了,正靠在床头看书呢。
“为什么突然改主意了?”扶桑坐在床边,开门见山地问,“不是说好再待一天的么?”
澹台折玉眼也不抬,慢声道:“我担心都云谏他们会找过来,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扶桑暗暗松了口气。
听澹台折玉向江临辞行的那番话,他还以为澹台折玉真的要去那什么交城还是焦城跟都云谏会和呢,原来真正的目的是躲着都云谏。
既然这样,他就能继续和澹台折玉独处了,实在太好了。
澹台折玉悄然抬眸,将扶桑脸上的喜色看在眼里,他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合上书放到枕边,道:“我要睡了。”
扶桑边扶他躺下边问:“酉时刚过,怎么睡这么早?”
澹台折玉道:“酒劲太大,头有些晕。”
扶桑才刚体会过,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确实很想睡觉。
澹台折玉侧身躺好,闭着眼道:“再陪我待会儿,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扶桑应了声“好”,静静地陪着他,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脸上,不知不觉就集中在了那两片薄唇上。
黄嘉慧说,那件事该和意中人一起做,而他的意中人就在眼前,他忍不住想象,和澹台折玉亲嘴弄舌会是什么感觉?
脑海中刚浮现出画面,就隐隐有种血脉偾张的感觉,扶桑急忙打住。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轻轻地哼唱起那首童谣,为澹台折玉助眠。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澹台折玉听着歌,徐徐入梦,久违地梦到了小时候。
第064章 小太监64
雪下了一夜, 在黎明时分停了。
炭盆里的炭火半夜便熄了,屋里冷如冰窖,扶桑虽早早醒了, 却不肯出被窝。他不禁怀念起宫里的地龙, 烘得屋里温暖如春,只要待在室内就不会觉得冷。
直到弄墨来敲门扶桑才不得不起, 弄墨送来了蟹壳青短袄和鱼肚白石榴裙, 道:“这是夫人才刚遣丹萝送过来的,夫人说红裙太惹眼,让姑娘换上这套素净的袄裙,也更便于行动。”
扶桑道:“放这儿罢,我自己穿。”
弄墨放下衣裳, 便出去忙别的了。
扶桑先穿上前儿个在函德城夜市买的水田小夹袄,再系上石榴裙, 最后穿上窄褃掩衿短袄。
许是上身穿得太厚,显得胸脯愈发饱满了, 扶桑都羞于垂眼去瞧, 等到了澹台折玉跟前他不知要窘成什么样子。
刚穿好衣裳,弄墨端来热水, 扶桑先洗漱,接着让弄墨帮他梳头,梳了个比昨天还简单的发式,将一大把头发编成一根又粗又长的三股辫,在末尾用发带一绑就成了,这样方便他戴帷帽。
收拾停当, 扶桑去对面找澹台折玉,他仍是惯常的一身玄衣, 外披一件雅青鹤氅,衬得他面如冠玉,俊美无俦。
澹台折玉坐在轮椅上,看着扶桑走近,想不注意他胸前的峰峦都难。昨天有白狐斗篷遮着,还不是那么显眼,今儿个换成了贴身的小袄,就格外的凹凸有致。虽然明知是用衣服垫出来的,是假的,但澹台折玉还是忍不住想入非非。
“你是不是又发烧了?怎么脸这么红?”扶桑停在轮椅前,伸手去摸澹台折玉的额头,“也不烫啊。”
澹台折玉拿开他的手,清了清喉咙,可声音还是有些哑:“刚才洗脸的水太热了。”
扶桑坐在他面前,从背着的书袋里掏出那只八达晕锦袋,又从锦袋里掏出两只小瓷瓶,放在膝上。
扶桑先拿起小白瓶,用食指抠出适量膏脂,点在澹台折玉左右脸颊上,道:“你自己抹。”
澹台折玉似笑非笑道:“怎么不帮我抹了?”
扶桑垂着眼帘,小声嘟囔:“因为我们现在是‘兄妹’,哪有妹妹帮哥哥抹脸的。”
澹台折玉笑道:“你倒是入戏得很。”
两个人对坐着抹脸,抹完脸又接着抹手。
扶桑把瓷瓶收进锦袋,又把锦袋装进书袋,忽道:“也不知道都云谏捡到我们的行李没有。”
澹台折玉道:“你的珍贵之物不是都在这个书袋里了,难道还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马车上?”
扶桑边摇头边道:“不过是几件衣物罢了,没什么要紧。”
只是其中一件贴身小衣是他娘亲手给他做的,他平时都是装在书袋里随身携带,偏偏那天和换下来的脏衣一起收在了箱子里。
经扶桑这么一提,澹台折玉不由想起了薛隐。
三日前在永渠城,他命薛隐折返鹤邑城,去赎回扶桑的簪子,以薛隐的速度,现下应该已与都云谏会和,得知了他遇刺的事。
薛隐是他谋反失败后舅舅派到他身边保护他的暗卫,在此之前,薛隐是他表兄韩君沛的近卫,跟随韩君沛在西境的战场上出生入死,不仅武功高强,且极擅侦察、追踪之术。
短则一两天,长则三四天,薛隐就会找到他和扶桑。
他既希望早些被薛隐找到,那么他和扶桑的安全就有了保障,扶桑也不用那么辛苦地照顾他,与此同时他又不希望那么快被找到,他想多和扶桑单独相处些时日,不被任何人打扰。
话说回来,若不是他把薛隐派出去办事,他和扶桑恐怕也不会有这段独处时光……
“哥哥?”扶桑伸手在澹台折玉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
澹台折玉回过神来,轻笑道:“没什么。”
“走罢,”扶桑起身道,“江公子请我们去吃早饭。”
外头天光已大亮了,东边朝霞灿烂,预示着今日是个好天气,正适合出行。
到了饭厅,江临和黄嘉慧已在等着他们了。
扶桑换了衣裳发式,又是另一种美了,江临瞧了两眼就强逼着自己移开了眼,黄嘉慧的目光却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扶桑身上流连。
黄嘉慧在桌下握着扶桑滑腻的手,笑问:“昨晚睡得好不好?”
扶桑道:“一夜无梦,睡得很好。”
黄嘉慧却睡得不怎么好,一想到扶桑今天就要走,她就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江临也睡不着,夫妻俩便云雨了一番,消磨这漫漫寒夜。黄嘉慧一反平素的怠惰,情热如火,江临只当是小别胜新婚,却不知他的妻子一边与他如胶似漆,一边却想着别人,想的还是个女子。
昨日和扶桑亲吻时黄嘉慧尚且懵懵懂懂,经过昨夜,她终于豁然开朗,看清了长久以来萦绕于心的那团迷雾究竟是什么,对自己的未来也有了确切的打算。
这都要感谢扶桑,这个美丽的过客,虽然只是蜻蜓点水般短暂的停留,却在她的心湖里留下久久不能平息的涟漪,为她指点了迷津。
正因如此,黄嘉慧对扶桑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依依不舍,反而有些“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①的慷慨胸臆。
用完早饭,又坐着喝了会儿茶,管家来报,说一切准备妥当,可以动身了。
黄嘉慧吩咐丹萝取来一顶帷帽和一个小包袱,亲自将帷帽戴到扶桑头上,轻薄的皂纱垂落肩头,遮住了扶桑的脸,却不影响视物。
黄嘉慧又把包袱交给扶桑,谆谆叮嘱:“这里头装的都是要紧东西。有盘缠和几把防身用的飞镖,有金创药和一卷包扎用的细布,隔个三五天就给你哥哥换次药,还有几包你哥哥没喝完的药,若是旧症复发,即可煎来服用。其余衣物之类,已经装箱放在马车上了。”
扶桑将帷幔取下来,看着黄嘉慧,感激道:“多谢姐姐,为我们想的这般周到。”
黄嘉慧又语重心长道:“世道之险恶,人心之叵测,超乎你的想象,切勿轻易向他人展露你的容貌,否则容易招来觊觎之心。”
扶桑乖巧点头:“姐姐放心,我定当小心行事。”
该说的都说完了,江临亲自推着轮椅,黄嘉慧牵着扶桑的手,向府外行去。
日头已出来了,灿灿金光洒在人身上,有轻微的暖意。
马车就停在门口,车厢瞧着没原来那辆辎车宽敞,拉车的马还是那匹乌骓马,车夫则是个皮肤黝黑的矮小男子。
江临抱起澹台折玉登上马车,车夫帮着小厮将轮椅绑到马车后头。
黄嘉慧和扶桑短暂相拥,随即分开,柔声道:“等安稳下来,给我来封信,让我知道你平安。”
扶桑点头:“好。”
隔着遮面的皂纱,黄嘉慧深深地看他几息,浅笑道:“上车罢。”
扶桑转身上了马车,取下帷帽,跪坐窗边,掀开帘子看着并肩而立的江临和黄嘉慧,惜别之情霎时涌上心头。
江临道了声“珍重”,黄嘉慧笑而不语,扶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笑着冲他们摆了摆手。
车轮缓缓转动,扶桑放下帘子,轻叹一声。
澹台折玉问:“舍不得?”
扶桑道:“有一点。”
他舍不得的倒不是江临和黄嘉慧,而是他和澹台折玉在这里的点点滴滴,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天两夜,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却在平淡的日常里诞生了两个令他刻骨铭心的瞬间。
一个,是澹台折玉对他说:“我想重新站起来,你帮帮我,好不好?”
另一个,还是澹台折玉对他说:“从今往后,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永不分离。”
等到很久很久以后,再忆起这两个瞬间,他必定还是会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此刻回想着,都有些想哭了呢。
扶桑吸吸鼻子,自顾自脱了鞋,坐到澹台折玉身边,想着盘缠还是贴身带着的好,便打开包袱,从中找到一只秋香色绣金团花荷包,解开抽绳瞧了瞧,里面果然装着大小不一的碎银子。
他系上荷包,递给澹台折玉:“哥哥,还是你收着稳妥些。”
澹台折玉将沉甸甸的荷包收进怀里,道:“把飞镖也给我。”
扶桑在药包底下找到几枚形如柳叶的玄铁片,因为从没见过飞镖长什么样,不大确定地问:“是这个吗?”
“嗯,”澹台折玉伸手拿起来,打眼一瞧,共有五枚,“这是最普通的柳叶镖。”
扶桑道:“没想到你还会使飞镖。”
澹台折玉听出他言辞间的崇拜之意,不由生出几分炫耀之心,状似随意道:“我只学过剑与枪,虽没特意学过暗器,但武学七层境界,第一层便是融会贯通,学会其中一样,旁的也就无师自通了。”
话音甫落,澹台折玉手腕一转,一枚柳叶镖脱手而出,“铮”的一声钉在了车壁上。
扶桑过去把柳叶镖拔出来,转而交到澹台折玉手上,心念一动,道:“我也想学门功夫,不求多厉害,能自保就行。”
若是能护澹台折玉一二就更好了,即使不能,至少也别拖他的后腿。
澹台折玉几乎不假思索道:“等你治好了我的腿,我有的是时间教你。”
“这可是你说的!”扶桑喜形于色,做出拉钩的手势,抬手举到澹台折玉面前,“不许反悔,拉钩。”
澹台折玉一面嫌弃这是孩童之间的幼稚把戏,一面伸出右手,小指勾着扶桑的小指,拇指抵着扶桑的拇指,笑道:“这话该是我对你说才对,练功很辛苦,你到时候可别反悔。”
扶桑道:“我才不怕吃苦呢。”
这话澹台折玉倒不怀疑,扶桑若是怕吃苦,就不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去嵴州了。
扶桑把包袱系好,又想起他读到一半的《柳荫记》,于是打开放在门边那口箱子翻找。箱子里装着他和澹台折玉的衣物,他昨天穿的那条红裙和白狐斗篷也在其中。
书本被压在了最底下,扶桑往外掏时,手指不小心勾出来一根红布条,宽约两寸,长约一尺,两端有系带。他盯着这根奇怪的布条研究了片刻,陡然意识到这是什么,慌忙把它塞回箱子里,心想黄嘉慧还真是贴心,竟连这种私密之物都帮“她”准备了。
澹台折玉问:“你藏的什么?”
扶桑背对着他:“没、没什么。”
他越遮掩澹台折玉越好奇:“拿过来我瞧瞧。”
扶桑却盖上了箱子,强忍羞耻道:“是女子的月事带。”
澹台折玉:“……”
扶桑睨他一眼,低声问:“你还要看吗?”
澹台折玉咳了咳,道:“不用了。”
车厢里的气氛忽而变得古怪起来,两个人谁都不看谁,也不说话,手里各拿着本书,看没看进去就不得而知了。
直到马车驶出了尚源县,澹台折玉道:“扶桑,打开车门,我有话要和车夫说。”
扶桑先戴上帷帽,才依言推开车门,澹台折玉道:“请问小哥如何称呼?”
年轻的车夫侧首回道:“小的姓随名更,家中排行第五,客官唤我小五即可。”
澹台折玉道:“小五,这辆马车是江府管家从车行租赁的,他是否已经预付了车钱?”
随更道:“自是付过了。”
澹台折玉道:“可我现在不想去嶕城了,你能否改道?”
“吁——”
随更停住马车,扭头看着车里的人:“客官想改道去哪儿?”
澹台折玉道:“我的目的地是阆州嘉虞城,但我要绕个远路,先径直往北,再径直往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随更年纪虽不大,却已在车行做了四五年的车夫,方圆五百里的地界他基本都摸熟了。
稍作思索,随更道:“往北两百里,到滦城,再往西三百五十里,即可抵达嘉虞城。”
澹台折玉又道:“我不着急,慢慢走,几日可达?”
随更反问:“怎么个慢法?”
澹台折玉道:“马车行驶时不能颠簸得太厉害,中午要入城休息一个时辰,天黑之前也要入城投宿。”
起先对方说要绕远路,随更还以为他们要躲什么人,可又说要悠哉慢行,倒把他弄糊涂了。
在心里估算少顷,随更给了个含糊的答案:“十日左右。”
“好。”澹台折玉探手入怀,取出荷包,“我需要再付你多少钱?”
随更又算了算,道:“三两银子。”
澹台折玉掏出两颗碎银,在手中掂了掂,递给扶桑,扶桑再转交给随更。
“这是五两银子。”澹台折玉道,“如你所见,我腿有残疾,途中少不得劳累小哥帮忙,多出来的二两银子是我预付给你的辛苦费,等到了嘉虞城,另有酬谢。”
有钱能使鬼推磨,随更满心欢喜地应承下来:“客官但有需要,尽管吩咐,除了杀人放火,我什么都能做。”
澹台折玉笑道:“那便启程罢。”
“驾!”
扶桑关上车门,取下帷帽,来到澹台折玉身边,压着嗓子道:“你不是看人很准么,那你觉得这个小五是好是坏?”
澹台折玉反问道:“依你之见呢?”
这是在考他吗?扶桑嗫嚅道:“我瞧着是个憨实可信之人。”
澹台折玉微微一笑:“你说是那便是罢。”
扶桑:“……”
啥意思?到底是还不是啊?
澹台折玉和那些“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聪明人说话说习惯了,偶尔会忘记他是个只能听懂字面意思的笨蛋,他这辈子是不可能变聪明了,只希望澹台折玉能迁就迁就他,把话说得简单易懂就好了。
澹台折玉掩唇打了个呵欠,道:“我困了。”
扶桑会意,边扶他躺下边想,这才起床多久啊就又困了?是要把以前缺的觉全给补回来么?
好像一出宫他就什么毛病都没了,这几天头疾一次都没发作过,能吃能睡,与正常人无异,实在神奇。
掖好被角,扶桑往后挪,直接把脚伸进被子里,给澹台折玉暖脚。
他拿起书,翻到折角那页,默默读起来。
没读几页,竟也犯起困来,但他不能睡,两个人至少得有一个保持清醒,否则被车夫拉去荒山野岭都不知道。可转念一想,他又不认得路,甚至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车夫走的路是对是错,他又凭何判断呢?除了信任车夫,似乎也没更好的选择。
此时再想起“听天由命”这四个字,心境又和遭遇刺杀那日如出一辙了——管它对或错、好或坏,只要和澹台折玉在一起,他就无所谓亦无所畏。
扶桑忽然很想出去看看雪,但想起临行前黄嘉慧的叮嘱,他还是乖乖待在车厢里看书比较好。
马车慢悠悠地走了两个时辰,澹台折玉就酣睡了两个时辰。
午时,随更按照澹台折玉的要求,驾车进了县城,马车刚停在客栈门口,小二便迎出来,熟稔道:“小五,许久没见啦!”
随更走南闯北,和许多客栈都建立了合作关系,他给客栈拉客,客栈给他抽成,一个客人二十文。
随更边与小二寒暄,边将轮椅从车后卸下来,放在车旁,而后上车,抱澹台折玉下来,放在轮椅上。
扶桑踩着轿凳下了车,隔着皂纱看客栈的招牌——八仙客栈。
之前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人先一步进城,提前安排好吃住事宜,如今事事都要靠自己。
扶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自然是靠不住的,只能靠澹台折玉。盘缠有限,须得省着点儿花,从前他就算是打尖也只要最好的房间,今儿个则要了个普通房间,点菜也尽量挑便宜的点,好在只有他和扶桑两个人,三个菜足够了。
点完菜之后,澹台折玉道:“去把小五叫来。”
扶桑当然知道他叫小五来做什么,顿了顿,大着胆子道:“何必麻烦他,我也可以……”
“去把小五叫来。”澹台折玉重复道,虽然话音里并无怒意,却还是令扶桑噤若寒蝉。
扶桑没应声,默默地出去了。
经过这几日的生死与共、朝夕相处,他还以为澹台折玉已经把他当作自己人了,原来并没有,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他不禁有些失落,有些委屈,还有一点点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着恼——他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和澹台折玉置气呀。
随更进房间伺候澹台折玉的时候,扶桑在外头傻站了会儿,才想起去找小二要水,等他拎着一壶热水回来,恰好撞见随更拿着痰盂从房里出来,扶桑驻足,彬彬有礼道:“有劳你了,小五哥。”
皂纱遮面,随更没看过“她”的容貌,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见,定然是个美人。
一声娇娇软软的“小五哥”让这个尚未娶妻的小光棍红了脸,随更臊眉耷眼,吭吭哧哧道:“姑、姑娘太客气了,这都是我、我应该做的,往后姑娘只管叫我便是,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不让我杀人放火,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多谢你。”扶桑含笑道,心里想着,他应该没有看错,随更确实是个可信可托之人。
“不、不客气,”随更道,“姑娘快进去罢。”
二人擦肩而过,一阵香风拂面,随更呆立半晌,等那股香气散去了,才抬脚离开。
第065章 小太监65
进了房间, 扶桑先帮澹台折玉洁面净手,面脂和手脂重抹一遍,而后倒了两杯热茶, 没喝几口, 小二便端来了饭菜。
这才两天,扶桑就习惯了和澹台折玉同桌吃饭, 二人相对而坐, 谨遵“食不言,寝不语”的圣人教诲,谁都不开腔,就连眼神都不曾交汇过。
澹台折玉先放筷,扶桑见他碗里还剩半碗米饭, 终于抬眼看他,关切道:“怎么吃这么少?”
“不饿。”澹台折玉道, “你吃你的,不必管我。”
扶桑却跟着放了筷:“其实我也没什么胃口。”
澹台折玉盯着他看了几眼, 忽然道:“扶桑, 我头疼。”
扶桑闻言,顿时就将那些迂回曲折的小心思全都抛诸脑后了, 他推着轮椅来到床边,帮着澹台折玉躺到床上,又从书袋里找出面纱戴上,坐在床头为澹台折玉按摩。
澹台折玉闭着眼,感受着扶桑的手在他头面上连绵不绝的揉按,刚泛起的刺痛很快便被揉散了。
近来头疾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 疼痛的程度也越来越轻,可一旦发作, 他还是会刹那间情绪大变,过去一年多所受的折磨对他的身心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影响。
扶桑这双手,不仅能快速有效地消除疼痛,还能让他的情绪得到安抚,从躁怒中解脱出来。
命运予他以病痛,又赐他以解药。
扶桑就是他的药。
假如在他去年刚染上头疾时扶桑就来到他身边,或许病情就不会变得越来越严重,他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做出错误的选择,自然也就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可若是如此,命运又如何能体会到捉弄凡人的乐趣呢?
“扶桑,”澹台折玉蓦然开口,“再给我些时间。”
这种含糊不清的话语,扶桑通常是听不懂的,可这回不知怎么,他稍一思索就明白了澹台折玉的意思。
他既不失落也不委屈了,反而深感愧疚——澹台折玉定是察觉了他的心绪,才会有所烦扰,进而引发了头疾。
都怪他太贪心了。以前只能从清宁宫门口一遍遍路过的时候,他想着要是能待在澹台折玉身边就好了;现在如愿以偿了,他又期盼着澹台折玉能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等到哪天澹台折玉真的把他当作自己人了,他定然还会生出更大的贪念……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那个知足常乐的柳扶桑去哪儿了?
“怎么不说话?”澹台折玉没等到回答,睁眼看向扶桑,恰好窥见了他眼中的迷惘。
扶桑眼神躲闪了下,随即弯起眉眼,低声道:“我知道了。”
澹台折玉问:“知道什么了?”
扶桑没法将心中所想说给他听,顿了顿,含混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澹台折玉:“……”
他说的那句话,是怎么让扶桑想到这句话的?
静了半刻,澹台折玉莞尔一笑。
“你笑什么?”扶桑弱弱地问。
“没什么。”澹台折玉道,“我好了,不用再按了,收拾收拾上路罢。”
离开客栈,出了县城,继续往北慢行。
两个人各捧着一本书,澹台折玉睡了一上午,精神饱满,扶桑却哈欠连天,困得字都看不清了。
“别看了,”澹台折玉道,“躺下睡会儿罢。”
要是躺下的话,和同床共枕有什么区别?
扶桑道:“我坐着也能睡。”
“既能躺着,为何要坐着?”澹台折玉把垫在身后的软枕抽出来一个,放在旁边,又分出一半被子,温声道:“过来躺下。”
扶桑只得乖乖挪过去,刚要躺下,却听澹台折玉道:“等等,把外头这件短袄脱了。”
“……啊?”扶桑呆呆地看着他,眼神中有一丝慌乱。
澹台折玉忍俊不禁,欠身凑到扶桑耳边,窃窃低语:“睡觉时穿得太厚,反而会越睡越冷,而且睡醒后容易伤风,你在太医院没学过这些吗?”
扶桑臊红了脸,一时间张口结舌。
澹台折玉的唇角越翘越高,声音却压得愈发低了,一字一句道:“扶桑,你是不是入戏太深,真把自己当小姑娘了?”
扶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没、没有……”
澹台折玉知他不禁逗,适可而止,身子后撤,往枕头上一靠,目光在扶桑身上无声流连。
挺翘的鼻尖,因双唇紧抿而微微鼓起的脸颊,红彤彤的耳朵,修长的脖颈,垂落的鬓发……无一处不好看,无一处不可爱。
扶桑微侧着身子,自上而下一颗一颗解开盘扣,脱下短袄。
澹台折玉脑海中倏地冒出“非礼勿视”这四个字,他转颈盯着厢壁,不无自嘲地想,入戏太深的又何止扶桑一个。
直到一旁没了动静,澹台折玉才回过头来,只见扶桑背对他侧躺着,脸几乎全埋在枕头里,只留给他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澹台折玉觉得自己大概是失心疯了,就连扶桑的后脑勺他都能觉出几分可爱。
为了转移注意力,澹台折玉拿起手边的书,看了半晌,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越看越心浮气躁。
他放下书,小心翼翼地躺下……等等,他为何要这般小心翼翼?他长这么大,就连在太后和父皇面前都不曾小心翼翼过。
躺平,盖好被子,澹台折玉偏头看着扶桑的后脑勺,轻声唤道:“扶桑。”
“……嗯?”扶桑下半张脸蒙在被子里,瓮声瓮气的。
澹台折玉道:“你不帮我暖脚了吗?”
扶桑不吭声,也不动,过了好半晌,他才慢腾腾地翻身,先从侧躺变成平躺,探脚试了试,奈何自己的腿太短了,于是又从平躺变成侧躺,面朝着澹台折玉。
扶桑抬起一条蹆搭在澹台折玉蹆上,然后向下蠕动,直到他的脚碰到澹台折玉的脚才停下。
只差一点,他的脸就要蹭到澹台折玉的肩,掀起眼帘,却只能看到澹台折玉凸起的喉结和流畅的下颌线。
“你能感觉到我的脚吗?”扶桑声如蚊蚋。
澹台折玉感觉不到扶桑的脚,但能感觉到扶桑的鼻息洒落在他的耳后,还能感觉到扶桑的小腹贴着他的腰侧,以及躰内翻涌的气血正朝某个地方奔腾而去。
他好像……干了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蠢事。
第066章 小太监66
为免扶桑的腿碰到不该碰的东西, 澹台折玉也从平躺改为侧躺,还不着痕迹地往后褪了几寸,这样他和扶桑挨在一起的就只有双脚了。
扶桑双眼紧闭, 几乎把整张脸都埋在了被子底下, 澹台折玉担心他闷得慌,伸手将被子往下拽了拽, 让扶桑的口鼻露出来, 还顺手将垂在扶桑脸上的几缕鬓发拂到了耳后。
扶桑感觉到微凉的指尖轻轻滑过他的脸颊,又蹭了蹭他的耳廓,本就七上八下的心因这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变得愈发凌乱了,犹如揣了只发疯的小兔子。
澹台折玉眼见着扶桑的脸越来越红,只觉得胸腔里有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如潺潺流水般漫延开去,渐渐将整颗心都淹没了, 继而渗进血脉里,燥热得以消解, 偾张得以平复, 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随之烟消云散了。
“扶桑。”
近在耳边的轻声细语令扶桑心尖一颤,他好喜欢听澹台折玉用那把低沉悦耳的嗓音叫出他的名字, 每当这时,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心上揉了一把,教他心弦颤颤。
“嗯?”
扶桑闭着眼应了一声。
澹台折玉离他太近了,他不敢睁眼,因为他知道,他的眼神一定会出卖他的心事。
澹台折玉并没什么话想说, 他只是莫名地想叫一叫扶桑的名字。
不等他想好说点什么,他的口舌就擅自替他问道:“在你眼里,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一出口,澹台折玉懊恼地闭了闭眼。
这根本不是他会说的话,因为他早就不是那个对自己求全责备、不允许自己有一丁点行差踏错的澹台折玉了,如今的他丝毫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世人谤他、辱他、笑他、轻他、贱他、恶他①,他全都无所谓。
既然无所谓,又为何要多此一问?
他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扶桑认真思考起来。
这么难的问题,他却很快就有了答案。
扶桑睁开眼,仰头迎上澹台折玉复杂的目光,带着几分羞怯和几分坚决,一字一字道:“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这个回答简单得出乎意料,更出乎澹台折玉意料的是,这个简单的答案竟然甚合他意,否则他怎么会不由自主地翘起唇角?
扶桑跟着微微一笑,小声道:“我要睡了。”
澹台折玉道:“睡罢。”
片刻前还在因为第一次和澹台折玉“同床共枕”而心潮澎湃的扶桑,片刻后就在马车轻微的颠簸中沉沉睡去。
在澹台折玉身边,他总是很容易心慌意乱,又总是很容易安然自若,真是奇怪。
澹台折玉缓缓往下挪,挪到和扶桑脸对着脸的位置,静静凝视着扶桑的睡颜,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做。
……
日暮时分,马车驶进一座小县城。
扶桑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瞧,发现街上人很多,十分热闹。出宫也有七八日了,可他依旧是初入红尘的心态,瞧什么都新鲜,瞧什么都欢喜。
到了客栈,小二例行询问:“两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澹台折玉道:“住店。”
小二扫了扶桑一眼,赔笑道:“您二位来得真巧,本店刚好还剩一间地字号房。”
澹台折玉稍作犹豫,偏头对随更道:“我们去别的客栈看看……”
“客官,您不用去别处看了,”小二笑着打断他,“这座小城拢共就三家客栈,另两家都被人包了,您要是不抓紧,我们家仅剩的这间空房也要被人捷足先登啦。”
澹台折玉只好道:“那带我们过去罢。”
小二喜道:“好嘞,这边请!”
第067章 小太监67
地字号房比天字号房次一等, 家具不够齐全,只有床没有榻,扶桑便做好了打地铺的准备——和之前露宿荒野相比, 打地铺又算得了什么。
小二问他们何时用饭、想在屋里吃还是去外头客堂吃、想吃什么, 澹台折玉一一答了,小二正欲告退, 随更忽然问道:“这不年不节的, 我怎么瞧着街上格外热闹?”
“城西小旸山脚下新建了一座灵蛇庙,明日首次开庙门迎香客。”小二道,“为了抢头香,十里八乡的许多百姓今儿个就来了,你们要是再晚来个一时半刻, 还真没地儿住。”
“灵蛇庙里真的有蛇么?”扶桑好奇地问。
“当然有啦,”小二言之凿凿, “听说那条蛇长约三丈,身子比人的大腿还粗, 重逾两百斤, 很可能是条蛇王呢。”
“我不信,”随更不以为然, “要真有那么大的蛇,怕是早就修炼成精了罢。”
“所以才叫它‘灵蛇’嘛,”小二道,“你们要是不信,明天去庙里亲眼看看就是了,就在城西, 也没多远。”
小二事忙,说完就急匆匆走了。
无需澹台折玉开口, 扶桑自觉退了出去,留随更在屋里。
等扶桑拎着一壶热水回来,随更已不在了,澹台折玉寂寂地坐在桌前,神色空茫,仿似入定。
见到扶桑,凝滞的眼波才缓缓流动起来,澹台折玉看着他问:“怎么去这么久?”
扶桑道:“客堂里有人在议论灵蛇庙的事,我就在旁边听了一会儿。”
扶桑摘下帷帽,边伺候澹台折玉洗漱,边将听来的趣闻讲给他听。
原来那灵蛇庙是本县一户姓陈的人家所建。
陈家是旸山县首屈一指的富户,陈家老爷膝下有一独子,年方十六,是远近闻名的才子。陈公子在今年的秋闱中中了解元,喜讯传来的当晚,陈老爷的亲爹在睡梦中安详离世,无病无痛,是为喜丧。
陈老爷的亲娘死得早,按照此地习俗,先死的女人是不能入祖坟的,得先埋在别处,等她的丈夫也死了,这个女人才能迁进祖坟,夫妻合葬。
陈老爷的亲爹下葬之日,亦是陈老爷的亲娘迁坟之时。众人挖坟起棺,却发现棺椁异常沉重,七八个壮汉都抬不动,开棺一看,其中竟盘踞着一条通体雪白的巨蛇。
蛇即小龙,属蛇之人通常不会说自己属蛇,都说自己是属小龙的。陈老爷的亲娘恰恰就是属小龙的,陈老爷认为巨蛇乃是亲娘的化身,他的儿子得中解元乃是灵蛇保佑之故,于是将巨蛇请到府中好生奉养,又斥巨资修建灵蛇庙,待庙宇建成后,将巨蛇移至庙中供奉起来,享受香火。
“……我听那两个人说,为庆贺灵蛇庙落成,陈老爷还请了戏班子,在灵蛇庙附近搭台唱戏,连唱三天。”扶桑边给澹台折玉抹手边道,“等明儿个逛庙会的人也涌进城来,会比今天更热闹。”
“你想去逛庙会吗?”澹台折玉问。
扶桑既没见过身长三丈的巨蛇,也没逛过庙会,自然想去开开眼界,可澹台折玉行动不便,不适合去人多的地方。
“还是赶路要紧。”扶桑垂着眼睛道。
“我想去,”澹台折玉道,“我还没逛过庙会。”
扶桑蓦地抬眼,虽然他已经尽量克制着不要喜形于色,但两眼放光的样子还是出卖了他:“那……我们在这儿逗留一天?”
澹台折玉点了点头:“嗯。”
扶桑矜持一笑,道:“到时候让小五哥和咱们一块儿去,我怕我一个人照顾不好你。”
澹台折玉浅笑着应了声“好”,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这是他双腿残疾之后,第二次生出“如果我是个四肢健全的正常人就好了”的念头——假如他四肢健全,他想带扶桑去哪就去哪,根本无需第三者陪同保护,扶桑也可以无所顾忌地依赖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为了他而委曲求全。
至于第一回,则是遇刺那天,他和扶桑在那间山舍里避雪,在那个猎户推门进来的一瞬间,他的心弦猛地崩紧了,当时他不无苦涩地想,若非他双腿瘫痪,又何须忌惮一个山野村夫?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重新站起来,而这份迫切,全部源自扶桑。
“……我应该给江临写封信,把陈家的故事告诉他,他就可以写进话本里。”扶桑没有察觉澹台折玉的走神,自顾自道:“哥哥,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变成蛇吗?”
“当然不会。”
“那陈老爷的娘怎么会变成一条大蛇?”
澹台折玉不禁笑了笑。这个小傻瓜,还真是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也太好骗了。
可上当受骗的又何止扶桑一个,那些为了抢头香提早赶来这里的百姓们,也都被陈老爷的谎言愚弄了。
“陈老爷的娘没有变成蛇,那条传闻中的巨蛇是否存在也不一定。”澹台折玉没把话说得太死,他没见过不代表就不存在,或许这世上真有三丈长的巨蛇呢。
扶桑无条件相信澹台折玉的话,他说没变那就是没变。
“如果那条蛇不存在的话,”扶桑提出新的疑问,“那陈老爷为何还要修建灵蛇庙呢?”
“为了敛财。”澹台折玉慢条斯理道,“陈公子考中解元,是天赋加努力的结果,陈老爷却将其归功于灵蛇保佑,再通过口口相传将这桩奇闻宣扬出去,传到那些望子成龙的父母耳中,自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少不得要来庙里祈求灵蛇庇佑,香火钱自然就滚滚而来了。除此之外,庙会也是赚钱的手段,人们来逛庙会,吃的、玩的、用的都要花钱,这些钱或多或少都会流进陈老爷的口袋里。”
扶桑恍然大悟:“怪不得陈家那么有钱,这个陈老爷为了赚钱还真是不择手段,竟连自己死去的爹娘和亲儿子都要利用。”
顿了顿,又道:“这位陈公子也怪可怜的,辛辛苦苦中了解元,功劳却落在了一条子虚乌有的灵蛇头上,他应该很难受罢?”
“或许陈公子乐于配合他爹演这场戏呢?”澹台折玉道,“毕竟他爹赚的钱以后都是他的。”
扶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顿时就收起了怜悯之心,沮丧道:“我忽然不想去逛庙会了,不想让陈老爷赚我们的钱。”
澹台折玉莫名被“我们的钱”这四个字戳到了心坎儿,莞尔笑道:“你不花钱不就行了?白看一场戏,反占了陈老爷的便宜。”
扶桑轻而易举就被说服了,破愁为笑道:“你说得对,庙会还得逛,不逛白不逛。”
澹台折玉将扶桑的每一个表情都尽收眼底,只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扶桑这般生动可爱的人,光看根本不够,还想伸手触碰,碰碰他的手,或者脸颊、耳朵、头发……不过澹台折玉忍住了,当了这么多年太子,他最擅长的便是禁欲。
第068章 小太监68
用过晚饭, 扶桑去找随更。
客栈房间按档次分为天字号、地字号、人字号和通铺四种,随更住的就是通铺,五六个人同住一间, 倒也热闹。
扶桑找过去时, 随更正和同屋的几个男子玩叶子戏①,扶桑没进去, 站在门口唤了声“小五哥”, 随更忙将手中纸牌塞给旁人,起身出去,来到扶桑跟前,带着几分恭敬的口吻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扶桑寒暄道:“你吃过晚饭没有?”
随更道:“吃过了。”
扶桑又问:“吃的什么?”
随更道:“炝锅面。”
扶桑没吃过,默默记下, 想着改日定要尝尝,接着问:“明天有庙会, 你听说了罢?”
随更点头:“听说了。”
客栈里几乎人人都在讨论灵蛇庙和庙会,和他同屋的五个人里就有三个是奔着去灵蛇庙烧香而来的, 他想不听说都难。
“我和哥哥打算在这里多留一日, 逛逛庙会再走,不过我们打算下午再去, 想着下午应该比上午人少些。”扶桑柔声细语道,“到时还得麻烦小五哥和我们同行,我怕我一个人照顾不好哥哥。”
“好。”随更一口答应。
“小五哥,再劳烦你去街上买两把匕首。”扶桑递给他一锭碎银子,“我哥哥说,人多的地方容易滋生是非, 有备方能无患。”
“我这就去。”随更举步欲走,忽又顿住, 吞吞吐吐道:“其实……我这几年四处奔波,也学了些拳脚功夫,虽然只够自保,但要是遇上什么麻烦,我定会拼尽全力保护姑娘。”
扶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禁感激道:“多谢小五哥。”
隔着轻薄的皂纱,随更隐约能看见扶桑的笑脸,他跟着笑了笑,道:“我、我走了。”
扶桑回到房间,取下帷帽,洋洋得意道:“我果然没看错,小五哥的确是个好人。”
澹台折玉看着书,随口问:“他做了什么好事么?”
扶桑便将随更那番话复述了一遍,澹台折玉听罢,嗤之以鼻,淡声道:“他这么说,只不过是因为男人都喜欢在女人面前逞英雄罢了,你最好别当真。”
澹台折玉说完就有些后悔。
性格使然,扶桑看人时总是先看到对方身上的善,而他却恰恰相反,惯于怀着恶意去揣度人心。
扶桑这种性子固然有弊端,但他依旧由衷地希望扶桑能够永远如现在这般天真烂漫,以纯澈的目光去看待世间万物,最好一辈子做个简单快乐的小傻瓜。
然而他说出的话却与他的期许背道而驰。从昨天到现在,在江府,在马车上,他不止一次言行失常,他这是怎么了?
未及深想,听见扶桑问了句“为什么”,澹台折玉反问道:“什么为什么?”
扶桑道:“男人为什么喜欢在女人面前逞英雄?”
澹台折玉不欲多聊,敷衍道:“多看几本话本你就懂了。”
扶桑琢磨片刻,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他伸手扯了扯澹台折玉的袖子,半是撒娇半是请求道:“哥哥,我帮你按按腿罢?”
其实昨天在江府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了,但“兄妹”之名阻碍了他,如今既无外人打扰,又有大把空闲,还等什么呢?
自从改变心意之后,想要康复的欲望便越来越强烈,澹台折玉毫不犹豫便同意了。
扶桑推着轮椅来到床边,顾虑着澹台折玉身上有伤,他自告奋勇:“你别动,我抱你上去。”
澹台折玉心道,这个小太监越来越放肆了,时不时地就会用这种近乎命令的口气同他说话。
不过,他很喜欢扶桑这种不经意的“放肆”,越“放肆”越好。
扶桑对自己犯下的过错毫无所觉,他机智地调转了轮椅的方向,让澹台折玉背对着床,而后移到澹台折玉身侧,一手勾着他的双腿,一手揽着他的腰,问:“准备好了吗?”
澹台折玉单手搂着扶桑的脖颈,低低地“嗯”了一声。
扶桑气沉丹田,咬紧牙关,上身和下肢同时发力,稳稳地将澹台折玉抱起来,挪动两步,再缓缓地将他放到床边。
做成了一件原以为做不到的事,扶桑本应感到高兴才是,可心里却突然有些难过,他不让自己多想,蹲下来给澹台折玉脱鞋,头顶却蓦地一沉。
澹台折玉透过扶桑的眼,窥见了转瞬即逝的那一缕哀愁,他的心便被牵动着,泛起了丝丝涟漪。
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他竟无法从满腹经纶里找出合适的词句来描绘这一呼一吸之间的心荡神驰。
澹台折玉终于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做了今天一直想做的事——他摸了扶桑的头。
扶桑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微微一笑,那些无端而起的心绪便烟消云散,了无痕迹了。
扶桑垫好枕头,让澹台折玉靠在床头,又贴心地把书拿过来给他:“我按摩,你看书,两不耽误。”
可惜澹台折玉根本看不进去,他完全没办法将注意力集中在书上,因为扶桑比书好看多了,他看几行字就忍不住盯着扶桑看一会儿。
而扶桑则心无杂念,全神贯注地为澹台折玉按摩,眼都不曾抬过一下。直到按完了一条腿,他才分神问了一句:“有感觉吗?”
见澹台折玉摇了摇头,扶桑宽慰一笑,语气轻松道:“没关系,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澹台折玉喜欢听他说“我们”这个词,点头笑道:“嗯,慢慢来。”
按另一条腿得上床,扶桑刚脱了一只鞋,听到敲门声,赶紧又把鞋穿回去,戴好帷帽才去开门:“小五哥,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铁匠铺离得不远。”随更站在门外,递过来两把带鞘的匕首,“一把匕首一两四钱,两把就是二两八钱,还余下两钱。”
扶桑刚把匕首接过去,身后传来澹台折玉的声音:“小五,剩下的钱你留着罢。”
随更欣然道谢,澹台折玉又道:“等戌时末你再过来一趟。”
随更应了声“好”,便告退了。
扶桑关好门,摘下帷帽,捧着两把一模一样的匕首回到澹台折玉身边。
澹台折玉拿起其中一把瞧了瞧,手柄和外鞘上连纹饰都没有,就是一把朴实无华的普通匕首,好在双刃看着还算锋利,用来防身足够了。
“你我各一把,贴身带着。”澹台折玉随手将匕首搁在枕边,看着扶桑道:“若是有人欺负你,而我又来不及保护你,你就掏出这把匕首,胡乱戳刺便是。”
扶桑长这么大,第一次拥有一把杀人的兵器,心情有些怪怪的。
不过他现在没空研究这个,脱鞋上床,接着给澹台折玉按另一条腿。
完事之后,扶桑出去向小二要来热水,给澹台折玉泡脚,泡了半刻钟,扶桑给澹台折玉擦脚,而后端着木盆出去,随更恰好在这时过来,急忙从扶桑手中接走了木盆。
扶桑去客堂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估摸着随更应该帮澹台折玉做完那件事了,他先去了趟茅房,又找小二要了床棉被,抱着被子回房。
房里果然就剩澹台折玉自己了,他已经脱了外衣,躺进了被窝里。
扶桑径直走到床边,将被子放到地上。
澹台折玉见状,疑惑道:“你做什么?”
扶桑道:“打地铺。”
澹台折玉简直哭笑不得,无可奈何道:“这么冷的天,你要是冻病了,谁来照顾你?我又该怎么办?别犯傻了,你给我乖乖到床上来。”
第069章 小太监69
扶桑只得抱起被子放在床的里侧, 先去吹了灯,才摸黑脱衣裳。
澹台折玉听着窸窸窣窣的声响,睇着昏暗中那道朦胧身影的一举一动, 脑海中浮想联翩。
扶桑从床尾爬上床, 钻进冷冰冰的被窝里,不由暗自庆幸, 幸好他向小二多要了一床被子, 这样一人一个被窝,就谁都不会碰到谁了,可以睡得安心些。
转念又想,今儿下午在马车上,他和澹台折玉睡在一个被窝里, 腿脚纠缠,他还不是照样睡得死沉, 根本毫无影响。
“扶桑。”
黑暗中卒然响起的低唤令扶桑心跳漏了一拍,他转头看向身边人, 只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
“嗯?”扶桑的嗓子有一点喑哑。
“明天……”澹台折玉顿了下, “你还是穿回男装罢。”
“为什么?”扶桑不解地问。
静了半刻,澹台折玉才缓缓道:“让你男扮女装, 本是为了掩人耳目,没想到却适得其反,你穿女装的样子反而比男装更加惹人注意,去到人多的地方很容易引来狂蜂浪蝶。”
“可我戴着帷帽,别人又看不见我的脸。”扶桑谨记黄嘉慧的嘱咐,只有在和澹台折玉独处时才会露脸, 帷帽不厌其烦地一会儿戴一会儿脱,随更到现在还没见过他的脸呢。
“即使你戴着帷帽也无济于事。”澹台折玉无可奈何道, “越是遮遮掩掩,越是引人遐想,意欲一探究竟。还不如除去矫饰,落落大方地以真面目示人。反正……”
反正不消多久薛隐就会找到他们,乔装改扮其实没多大意义。
“反正什么?”扶桑问。
“没什么。”澹台折玉道,“你听我的就是。”
自然是他说什么扶桑便听什么,扶桑从无异议。
只是……他有些难以言表的隐秘心事,让他对女装有些微不舍。
扶桑翻个身,冲着澹台折玉的后脑勺喊了声“哥哥”,起初羞于启齿的称呼,如今却习惯成自然。
澹台折玉也慢慢翻身,和扶桑面对面侧躺着,有了黑夜的遮掩,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直视对方。
扶桑轻声细语道:“你更喜欢我穿女装的样子,还是穿男装的样子?”
白日里绝对问不出口的话,在夜里却可以厚着脸皮问出来,即使羞得满面通红也不会被发现。
澹台折玉几乎不假思索道:“我都喜欢。”
扶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心底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要把关于身体的秘密告诉澹台折玉,让澹台折玉看到他真正的真面目。
好在他及时地将这股冲动摁了回去。
他决定再等等,等到了嵴州,他和澹台折玉一起被幽禁在鹿台山上的行宫里,就算澹台折玉想赶也赶不走他的时候,再说出那个秘密也不迟。
但他相信,就算澹台折玉知道了那个秘密,也不会赶他走的,因为澹台折玉亲口说过,“从今往后,你陪着我,我陪着你,永不分离。”君子一诺,重逾千钧。在他眼里,澹台折玉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君子。
“我还有件事想问你。”扶桑道。
“问罢。”
“就是……出宫那天,你为何一见到我就大发雷霆?”
这个问题一直埋在扶桑心里,隔三差五就会想起来。
虽然还没听到澹台折玉的回答,他已经油然生出如释重负之感。
“你那天是不是很难过?”澹台折玉不答反问。
扶桑认真想了想,如实道:“是很难过,但不是为我自己,而是因为你。”
澹台折玉轻怔:“……因为我?”
扶桑代入当时的心境,轻柔的话音里沾惹了淡淡的惆怅:“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你,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虽然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你一定遭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就特别特别难过……”
说着说着,扶桑不禁悲从中来,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澹台折玉一时哑口无言。
扶桑一定不知道自己这番肺腑之言有多么恣肆,这世上除了他一母同胞的姐姐,没人敢这样和他说话,毫不避讳他的身份与地位,如此坦诚,如此真挚,近乎莽撞地直抒胸臆。
此时此刻,他感到与扶桑前所未有的亲近,并非肉躰上的亲密无间,而是精神上的相融相契,几乎到了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地步。
澹台折玉为此心荡神摇,情难自已,他想抱住扶桑,他想对扶桑做很多违背礼义廉耻的事,但最终他只是沉声静气地问了一句:“扶桑,你在哭吗?”
“我没有……”扶桑带着微弱的哭腔,明目张胆地撒谎。
澹台折玉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温热的手掌覆在扶桑脸上,拇指指腹轻抚他的眼睛,浓密的眼睫濡湿了他的指尖。
“对不起。”澹台折玉不记得自己是否对谁说过这三个字,即使说过,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该那么凶,你当时肯定吓坏了。”
被他温言软语地这么一哄,扶桑延迟了这么多天才生出些许委屈,想哭却努力忍着,弱声道:“所以,你为什么要那样?”
澹台折玉慢条斯理道:“因为太多人想要我的命了,即使我被废去太子之位,还成了残废,他们也不肯放过我。我才离京没几天,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刺杀我,这次杀不掉我,还会有下次、下下次。你跟着我,随时都有可能命丧黄泉,我不想看着你白白送死,才会故意大发雷霆,想把你吓跑。”
扶桑既意外,又感动,眼泪到底还是夺眶而出。
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他是生是死对澹台折玉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却没想到,澹台折玉竟如此为他着想,他在乎他的生死,还试图保护他。
扶桑太开心了,开心得忘了形,他扑进澹台折玉怀里,隔着两层被子,紧紧地抱住他。
澹台折玉没想到扶桑会如此大胆地投怀送抱,他僵了僵,回抱住扶桑,只觉得被塞满的不止他的胸怀,还有他的心,心房里充盈着难以言喻的满足。
等扶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惊得眼泪都停了。
他想后退,却又舍不得,纠结片晌,有些无赖地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抱了,澹台折玉应该会理解他的情难自已。
扶桑就这样赖在了梦寐以求的怀抱里,犹如漂泊无依的人终于找到了归宿,身与心都安定下来。
但他还有话想说,瓮声瓮气道:“既然要赶我走,为何后来又改变了主意?”
澹台折玉在他耳边道:“我以为吓吓你你就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你看似柔弱,性子却很倔强,硬是跟在后头走了三天。我放心不下,派人暗中保护你……”
“啊!”扶桑发出惊呼,恍然大悟道:“原来那个黑衣人是你派来的,我还以为——”
他说到一半不说了,澹台折玉问:“以为什么?”
扶桑支吾道:“没、没什么。”
他还以为那个黑衣人是爹娘派来的,他担心了好几天,生怕黑衣人被抓到,再把爹娘牵连进来。
澹台折玉接着道:“经过那天晚上的事,我意识到,放你一个人在外面,还不如待在我身边来得安全,所以我才改变主意,让都云谏把你带了回来。”
顿了顿,他又主动坦白:“那天晚上你对都云谏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当时我就待在屏风后面。”
扶桑陡然一惊,慌忙回想那天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可他当时长篇大论说了许多,哪还记得清。
澹台折玉话锋一转:“澹台训知都对你做过什么?”
扶桑说不出口,讷讷反问:“都云谏……应该对你说过了罢?”
澹台折玉又问:“只有被都云谏撞见的那一次吗?”
扶桑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问的具体是什么,声如蚊蚋道:“有两次……”
澹台折玉追问:“你喜欢他对你那么做吗?”
“当然不喜欢,”扶桑脱口而出,语带嫌恶,“我觉得很脏很恶心,可是我反抗不了,他力气太大了。”
澹台折玉沉默少顷,道:“以后他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扶桑“嗯”了一声,忽又想起昨天和黄嘉慧唇舌纠缠的美妙滋味,心里骤然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他抬起眼帘,看向澹台折玉近在咫尺的薄唇,虽然只能看到唇瓣的形状,他还是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薄唇翕动,娓娓动听的男声钻进他的耳朵:“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扶桑慌乱地垂下眼帘,同时将那个疯狂的念头压下去,道:“没、没有了。”
澹台折玉松开抱着他的那只手,道:“那就睡觉罢。”
扶桑识趣地离开澹台折玉的怀抱,翻身背对他,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在被子底下吁了口气。
两个人各怀心事,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丝竹之音,静静躺了好久,还是扶桑先睡着了。
澹台折玉往扶桑身边挪了挪,等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平息了,才慢慢睡去。
……
虽然临睡前经历了一番复杂的情绪波动,扶桑却睡得十分香甜,连梦都没做。
醒来一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澹台折玉的睡颜,幸福感油然而生。
他静静凝视着触手可及的心上人,回想起昨夜种种,整颗心都被幸福感包裹,无声地傻笑了半晌。
想到澹台折玉让他恢复男装,扶桑停止发痴,离开了温暖的被窝,蹑手蹑脚地爬到床尾,穿上袄裙,背上书袋,戴上帷帽,悄悄出门去了。
天还没亮,住客们都还没起,客栈里很安静。
扶桑摸到后院,找到他们的马车,爬了上去。
在车厢里待了约莫一刻钟,等他出来时,已从女装换成了男装,胸前恢复了平坦,头发还如之前那般扎起来,活脱脱一个翩翩少年郎。
旁边就是马厩,乌骓马似乎认出了他,打了个响鼻。
扶桑走过去,抓了一大把草料放在马槽里,乌骓马低头吃草,扶桑伸手抚摸它光滑的皮毛,眉眼含笑道:“马儿,你昨晚睡得好吗?我睡得特别好。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和喜欢的人睡在一张床上。”
马儿埋头吃草,扶桑自顾自道:“你知道吗,原来不止我在乎他,他也是在乎我的,我开心得昏了头,主动抱了他,我还……还想亲他。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这样想了,我当然知道不可以,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我真怕哪天一个没忍住真的亲了他。”
扶桑笑了笑:“我应该没那个胆子,昨晚主动抱他已经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的事了。”
陪马儿待了一会儿,扶桑去了趟茅房,便回房间了。
刚进屋,就听见澹台折玉哑声道:“你去哪儿了?”
“趁着没人,我去马车上换衣服了。”扶桑关好门,走到床边。
澹台折玉打量他两眼,轻笑道:“还是男装看着顺眼。”
“你想不想喝茶?”扶桑道,“方才回来的时候,我应该顺便去找小二要壶热水的。”
“不想喝。”澹台折玉道,“时候还早,你再上来睡会儿罢。”
扶桑便脱鞋上床,合衣躺在澹台折玉身边,用被子搭住下半身,有感而发道:“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因为有事可做,所以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这两天忽然闲下来,顿时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慢,早上睡醒之后,还得再睡个回笼觉才能起来吃早饭,吃完早饭就等着吃午饭,吃完午饭就等着吃晚饭,根本没什么正经事可做,故而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澹台折玉翻身对着他,似笑非笑道:“现在就觉得度日如年,等到了嵴州,被关在行宫里,你会觉得日子更难熬。最起码你现在还是自由的。”
扶桑怕他觉得自己生了悔意,忙找补道:“其实过得悠闲些也没什么不好。以前镇日里忙忙碌碌,我和爹娘还有棠时哥哥虽然住在一个院子里,却只有一早一晚能匆匆见上一面。现在就不同了,我可以一天到晚和你黏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即使无所事事,也丝毫不会觉得无聊。至于幽禁之后的生活,其实和在宫里也没太大不同,只不过是地方小一点,人少一点,只要我们用心去发掘,总能找到新的乐趣,绝对不会觉得难熬的。”
澹台折玉道:“其实我已经想好幽禁之后要做的两件事了。”
扶桑兴致勃勃道:“说来听听。”
澹台折玉道:“第一件,我要尽情地喝酒,体会醉生梦死是什么感觉。”
扶桑想说喝酒伤身,但忍住了,笑着问:“第二件呢?”
“第二件,得等我的腿好了才能做,先不告诉你。”澹台折玉转而问,“你呢?有没有想做的事?”
“我只想做一件事,”扶桑毫不犹豫道,“就是治好你的腿。”
澹台折玉莞尔笑道:“刚才还说没有正经事可做,这难道不是正经事吗?”
扶桑笑着“嗯”了一声,蓦然想起昨日的约定,道:“等你的腿好了,别忘了教我练武。”
澹台折玉道:“放心罢,忘不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闲话,直到天光渐明,该起床了,扶桑却打起呵欠,想睡回笼觉了。
澹台折玉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道:“睡罢。以后的日子,我们要随心所欲地活,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扶桑闭上眼,微微扬起唇角,“随心所欲地活。”
……
随更吃完早饭,在地字六号房门口踅了两圈,一直没听见屋里有动静,不免有些担心。
这两位客官,一个身有残疾,另一个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与待宰的羔羊无异,太容易成为那些以谋财害命为生的歹徒的目标了,客栈里杀人越货的事他不是没见过。
第三回过来察看时,随更终于忍不住敲了敲门,扬声道:“客官,你们醒了么?”
紧接着,他便听见了辘辘的车轮声,很快,房门打开,随更垂眸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的澹台折玉,又抬眼往里瞧,看到了床上还在睡着的人,没看到脸,只看到了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头乌发。
随更心头一惊。
这兄妹二人昨晚竟睡在一张床上!
即使是兄妹,也要恪守男女之防,断然没有同床共枕的道理。
难道……他们不是亲兄妹?柳公子并非柳姑娘的亲哥哥,而是情哥哥?
澹台折玉注意到了随更的惊诧之色,他没说什么,而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更会意,双手抓住轮椅两侧的扶手,直接连人带椅抬了起来,越过门槛,放在地上。
随更轻轻关上门,这才关切道:“柳姑娘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怎么睡到现在还不起?”
“没有,”澹台折玉道,“他只是能睡而已。”
随更愣了一瞬,尴尬笑道:“那、那蛮好的。”
澹台折玉让随更带他去了趟茅房,出来后,两个人在客堂找了张空桌坐下,边喝茶边聊天。
澹台折玉道:“其实,扶桑不是我的妹妹,而是我的弟弟。”
随更张口结舌:“啊?”
澹台折玉编了套合理的说辞,恢复了扶桑的男儿身,刚说完,扶桑出来找他,走到桌旁坐下,眉眼弯弯地看着随更,软软糯糯地唤了声“小五哥”。
随更:“……”
他虽没见过“柳姑娘”的真容,但这声音的的确确是“柳姑娘”的声音。
他想的果然没错,“柳姑娘”的确长得极美,美得足以让人忽略他的性别。
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扶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五哥,你怎么了?”
随更移开目光,面红耳赤道:“没、没事。”
澹台折玉道:“我刚跟小五说了你男扮女装的事。”
扶桑:“……”
谎话说得太多,他倏然竟有些恍惚,险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男扮女装还是女扮男装,就像他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男是女。
他不知道澹台折玉是怎么跟随更说的,便含糊其辞道:“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会乔装改扮,还请小五哥见谅。”
“姑娘……不不,公子言重了。”随更还有些转不过弯来,“我明白的。”
“你别姑娘公子的叫了,”扶桑道,“直接叫我扶桑便好。”
随更嘴上说好,但暂时还叫不出口。
澹台折玉唤来小二点了几个菜,让随更一起吃,随更说他吃过了,想出去转转。
等随更走了,扶桑问:“你怎么跟他说的?”
澹台折玉道:“我说我们正在被仇家追杀,先前男扮女装是为了掩人耳目,现在恢复男装是为了虚实变换混淆视听。”
扶桑对他信口雌黄的本领委实心悦诚服,喝了两口茶才明白“虚实变换”的意思,小声道:“那我过几天是不是还要再换回女装?”
澹台折玉道:“你忘了我还欠你一幅画吗?”
扶桑当然没忘,他只是以为离开江府后澹台折玉就不打算给他画了,便没好意思再提。
澹台折玉看透他心中所想,郑重其事道:“言必信,行必果。答应你的每件事我都记在心上,也一定会做到。等到了嘉虞城,你换上那条红裙子,我为你作画。”
扶桑感动得都有点想哭了,他努力忍住,笑着点点头:“好。”
扶桑猝然意识到,早上那番“有感而发”,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这几天收获的幸福和快乐多到快将他淹没了。
他希望时间过得越慢越好,这段他和澹台折玉相依为命的日子,将会和小时候那个夏天一起,烙印在他的心底,成为幸福的源泉——那个夏天支撑了他十年,而这个冬天,将支撑他度过下个十年,如果他能活那么久的话。
“哥哥。”
“嗯?”
“早上我刚睡醒,脑子稀里糊涂的,说过什么我都记不清了,你也忘了罢。”
澹台折玉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也没多问,只是点头说好。
吃过早饭,澹台折玉问:“想不想出去逛逛?”
扶桑睡得浑身酸软,确实想出去走走,又担心外头人多,冲撞了澹台折玉,稍作踟蹰,道:“咱们别走远,在客栈附近逛逛就行了。”
澹台折玉自然没有异议。
扶桑回房,背上书袋,拿上那两把匕首,折回客堂,递给澹台折玉一把,而后便推着轮椅出了客栈。
不知是不是扶桑心情太好的缘故,觉得今日的阳光比昨日还要明媚,风里都是暖意。
房顶上残余的积雪被晒化了,街道两侧的屋檐滴滴答答,溅起点点水花。
兴许百姓们都去城西逛庙会了,街上的行人并不如扶桑以为的那么多,甚至稍显冷清。
这样正好,他可以推着澹台折玉走远一点。
行至一处拐角,扶桑听到乐声缭绕,便循声转了方向,边走边道:“昨晚临睡前我就隐约听到有丝竹之音,你听到了吗?”
“嗯。”澹台折玉视力不及扶桑,耳力却比扶桑好,他不仅听到了琴瑟和鸣,还听到欢声笑语,不难猜到那些嘈杂之声来自何处。
澹台折玉不想让扶桑过去,可又不知该怎么说,迟疑间,他们从一座两层小楼前面路过,一只瓷瓶倏地从二楼窗口飞出来,在离他们半丈远的地方摔得粉碎,澹台折玉抬手遮挡,以免碎屑溅到他脸上。
扶桑吓了一跳,两步来到澹台折玉身前,紧张地问:“你没事罢?”
澹台折玉摇了摇头:“没事。”
扶桑赶紧拉着轮椅往后退,没退多远,只见从小楼里呼啦啦涌出五六个红男绿女,其中两个年轻男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动手动脚,其他人拉的拉劝的劝,嘁嘁喳喳也听不清他们在吵些什么,场面好不热闹。
扶桑俯身凑到澹台折玉耳边问:“要不要看会儿热闹再走?”
澹台折玉没什么兴趣,但他听得出来扶桑很有兴趣,便问:“你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么?”
“不知道。”扶桑一边盯着那些人,一边和澹台折玉交头接耳,“难道你知道?”
澹台折玉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音量道:“那三个年轻的女人是妓-女,那个年老的女人是老-鸨,而那两个年轻男子是嫖-客。”
扶桑立刻就联想到前几天才看过的话本《卖油郎独占花魁》,里面的主角就是妓-女、老-鸨和嫖-客。
把故事里的人物代入现实,扶桑看得越发津津有味了。
那两个年轻男子越打越激烈,几个女人眼见着劝不住,又怕被误伤,只得躲到一旁。
那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急得直跺脚,扯着嗓子道:“赵公子,你快住手罢!他可是陈老爷的宝贝儿子,要是把他打坏了,你跟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扶桑一听“陈老爷”,旋即就想到了昨天听来的故事。
他分外好奇,这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哪一个才是陈公子?
第070章 小太监70
“你觉得哪个是陈公子?”扶桑弯着腰, 一只手搭着轮椅靠背,另一只手撑在扶手上,附在澹台折玉耳边问。
温热的气息轻拂着耳廓, 澹台折玉觉得痒, 从耳朵一直痒到心里去。
他定了定神,注目打量那两个年轻男子。
二者身量相当, 年纪也相当, 一个身着青衣,一个身着蓝衣。蓝衣男子一脚踹在青衣男子肚子上,被踹的没倒,踹人的反而踉跄后退几步,摔了个屁股墩。青衣男子趁机扑到蓝衣男子身上, 左手揪着他的衣襟,右手握拳, 朝蓝衣男子脸上挥去。
“被打的那个是陈公子。”澹台折玉道。
“为什么?”
“因为他不会武功。”
说话间,又从小楼里冲出两个身材壮硕的灰衣男子, 一左一右架住青衣男子的两条胳膊, 将他从蓝衣男子身上拖走了。
老鸨立刻来到蓝衣男子身边,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满面担忧道:“陈公子,你没事罢?摔疼了没有?”
扶桑拍了拍澹台折玉的肩:“你猜对了!”
澹台折玉偏头看着扶桑灿烂的笑脸,蓦然有些羡慕,扶桑真的很容易感到快乐,这么点小事就能让他高兴得眉开眼笑。
澹台折玉跟着笑了笑。和扶桑在一起这几天,他笑的次数大概比过去两三年都要多, 而且还是发自内心的笑。假如扶桑长久地陪在他身边,或许有一天, 他也能变得像扶桑这样,轻而易举就能快乐起来。
陈公子在老鸨和一名绯衣美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刚站稳就挣脱了她们的手。
他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看也没看那个被人架着的青衣男子,举步离开。
绯衣美人唤了一声“顾郎”,想要追上去,被老鸨拽住了。
陈公子垂头丧气地从扶桑和澹台折玉身边经过,他抬眼看过来的一瞬间,扶桑骤然心惊。
这位陈公子的眉眼,好像一个人!
许是他惊愕的表情吸引了陈公子的目光,陈公子多看了他两眼,便与他们擦肩而过了。
“热闹看完了,我们走罢。”澹台折玉低声道。
扶桑却没回应,澹台折玉扭头一看,却发现扶桑正痴痴地凝望着那位陈公子的背影。
澹台折玉心里顿时便有些不大舒服,却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不舒服。
他咳了一声,刚欲开口,却见老鸨凑了过来,嬉皮笑脸道:“两位公子,你们……”
澹台折玉冷声道:“滚开。”
他声音不大,却将扶桑和老鸨都吓了一跳。
老鸨本就因方才那场厮闹心气儿不顺,过来揽个客又碰一鼻子灰,脾气蹭的就上来了,难听话都到嘴边了,可一碰上澹台折玉阴鸷的眼神,就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老鸨讪讪地走了。
扶桑从轮椅后面走到旁边,扒着扶手蹲下,仰脸看着澹台折玉,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澹台折玉侧目看着扶桑,从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里看到了疑惑、担忧与畏怕。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心里无端地烦躁,老鸨恰好在这时过来搭腔,那两个字便脱口而出了。
他很后悔那一瞬间的失态,因为他不想让扶桑觉得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更不想让扶桑怕他。
转瞬间,澹台折玉的神情和语气便恢复如常了:“你刚才为何盯着那个陈公子看那么久?”
扶桑怔了怔,如实道:“他的眉眼,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朋友?”澹台折玉第一次从扶桑口中听到这个词,“什么样的朋友?”
扶桑认真想了想,苦笑道:“一个让我心中有愧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