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情分
“你不想怎样?”秦贵妃依旧气定神闲。
温芍定了定神,说道:“他说得没错,我确实是在利用他,利用我们当年那么不多的一点情分,可是我当初离开时,是想好这一辈子再也不要有任何瓜葛的,如今这样,我心里总是过不去的,不是为着他,而是为着我自己。”
她话音刚落,秦贵妃就忍俊不禁起来,倒也不是刻薄嘲弄,而是真的忍不住地笑,一面笑,一面拉过她的手说起来:“你还是年轻孩子,会这样想太正常了,说到底还是觉得往日的情分珍贵,你自己也是付出了心意的,是不是?”
温芍不语,算是默认了,她心里清楚得很,她对顾无惑的感激以及从前那点朦胧的感情,绝不会是假的,不想起还好,一想起又感觉这辈子都忘不掉了,一直就放在那里。
秦贵妃继续说道:“那是你经历的事情少了,等你再长大些,看过的人和事也多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凡事,不要总想着退缩。”
她本想再与温芍说多点的,然而说多了温芍也未必能听进去,再加上有些事乃是自身经历,温芍是她的长女,是和前夫所生的女儿,有些话她听了怕是不舒服。
当初决定从温家离开时,也不过就是不甘心过平淡日子,便把夫妻之情全都抛开,连温芍也暂时抛弃了,说来温家从来没有亏待过她,温芍的爹能说是一个好人,一心一意地待她想和她过日子,两个人还生了温芍,听说她走之后也没再续弦,过了没几年人也没了,总也算是郁郁而终,是她先对不起这份感情,可她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如今能有这样的身份地位,如果不是舍弃了一些东西,又怎么能得到呢?
秦贵妃不由又打量审视了温芍几眼,虽然这些年长进了一些,但还是太过稚嫩天真,平时是被她教得还算不错了,然而这姓顾的一出现,她又绕进从前的事情里解不开了。
秦贵妃暗自心道,若是换了她,根本就不会凭借着一时之气从建京离开,儿子都生了自然是等待些时日牢牢把瑞王府握在自己手里,结果她倒好,自己受了伤闷声不响走了不说,如今再来说,她竟然还为着从前的事想打退堂鼓,简直幼稚荒谬。
秦贵妃心道,不能让女儿和她的死鬼老爹一个样。
她俯过身去给温芍扶正了鬓边的珠花,看着她头上的钗环璨璨,又觉女儿明媚娇艳,煞是动人,秦贵妃看着出落得越发标志的女儿心下得意,于是又放缓了声音道:“你又没有害顾无惑,内疚什么呢?”
温芍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话。
“我想见一见顾无惑。”秦贵妃道。
温芍抬起眸子来看她,问:“为什么?”
“聊一聊罢了。”
温芍没有再问母亲见顾无惑要说些什么,只是一双秀气的眉已经轻蹙,显而易见的犹豫。
“母亲还是算了罢。”
秦贵妃不再说这事,只让她下去陪妹妹玩去了。
但秦贵妃没有放弃要见一见顾无惑的想法,她很快便借着出宫省亲的由头,暗中见到了顾无惑。
顾无惑也没想到秦贵妃真的会从宫里出来,在他的印象中,宫中嫔御就算是格外受宠的,未□□言蜚语所扰,也甚少会出宫,一般都是在宫里召见家眷,更何况是见一个外男。
今日秦贵妃的举止,恐怕除了对崔仲晖宠爱的有恃无恐,还有她天性中的大胆。
顾无惑不由又多打量了秦贵妃两眼,上回在宫宴中是见过的,但那时与温芍还未相见,他看秦贵妃也是粗粗几眼,并不放在心上,如今倒也不是为了什么,而是因为她是温芍的亲生母亲。
平心而论,其实秦贵妃与温芍长得并不很相似,除了面上的轮廓是很像的,另还有一双眼睛也像,但秦贵妃的眼睛更有风情韵致,看着人仿佛一直笑着一般,眼波璨璨流转旖旎之间,让人不自觉便会心生好感,甚至放下戒备。
顾无惑瞧了她几眼,很快便将目光转向他处,秦贵妃与温芍并不是一样的人。
这样的举动似乎是有些无礼的,但顾无惑顾不上,而秦贵妃好似也并没有在意。
她命身边的宫人上了茶,并未与顾无惑多寒暄,而是直接开门见山说道:“前几日的事,本宫也听芍儿说过了,这实在是不巧,倒让瑞王见了着恼了。”
秦贵妃说话的声音仿佛春日里新抽出来的嫩芽在拂着刚化开的春水,轻柔婉转,然而又不过分软糯甜腻,分寸恰到好处,润物细无声。
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顾无惑因那日的事再生气,他也不会再对秦贵妃说什么,更何况他本就是只生闷气的人。
于是他只道:“那日的事,也是本王失礼了。”
“芍儿今年也有二十了,老大不小了,这你应该是最清楚的,”秦贵妃的脸上带着笑意,提起女儿声音便更柔软起来,“本宫是她的母亲,总要为她寻一个好人家,也是本宫从前亏待她的一片慈母之心,王爷不会不理解吧?”
顾无惑没说话。
秦贵妃见他不说话,也不恼怒,只是继续说道:“储奚在本宫看来,实在不失为一位良配,人品样貌不错,家世也不错,芍儿嫁给他是绝对不会吃苦的。”
闻言,顾无惑放在膝上的手一下子便攥紧了,而后他又想到面前的人是秦贵妃,又一下子放开,只是心里被这一下闹得空落落的,想抓着什么却抓不到。
是啊,秦贵妃的话一点错都没有,她作为母亲,自然是想温芍有一个好归宿的,而他在秦贵妃眼中又算什么,可能只是一个曾经伤害过她的女儿的人。
“你与芍儿的事,其实芍儿一早就都和本宫说了,芍儿她是实诚孩子,什么事都不曾隐瞒于我的,”秦贵妃又笑了笑,“虽说如今你也来了北宁,但你们之间……我也是忖度着芍儿自己的意思,这才给她安排了储奚的,不过也只是先看看而已。”
顾无惑的额角一跳,竟脱口问道:“她自己是什么意思?”
秦贵妃这回笑而不语,只低头饮了一口茶。
顾无惑知道自己实在是冒失了,然而眼下却也没有什么心思再去弥补,秦贵妃才不多的几句话,便让他有无所遁形之感,头皮一阵阵发麻。
他强自镇定下来,沉声道:“贵妃娘娘,本王的意思是我们之间曾经有些误会,还有些事并没有说清楚。”
“我知道,”秦贵妃轻轻挑起一侧眉梢,慢慢把手中茶杯放下,“但本宫只做本宫觉得对芍儿好的事,或许芍儿自己觉得好的事,那本宫也肯去做,若是这两者都没有,那就不能怪本宫和芍儿了,王爷,您说是不是?”
面前的茶水热气氤氲,散出了一层极薄的雾,隔在了顾无惑和秦贵妃之间,顾无惑不由垂眸。
他思忖片刻,才道:“贵妃娘娘的话本王明白了,多谢贵妃娘娘。”
秦贵妃点了点头,慢悠悠道:“你们二人之间的事,任何人都插不进手去,包括本宫,所以要解决也只能你们自己之间慢慢解决去,至于最后成不成,芍儿还肯不肯回心转意,那就要看你们自己了。”
“贵妃娘娘,”他不由问道,“只是有一件事,我问过温芍,但她却不肯与我说,当时她明明没死,为何要骗我说自己死了,丢下她并非是我本意,我也已经说清楚了,她却为何一点都没有听进去?”
秦贵妃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很快便说道:“本宫说了,你们之间的事,本宫是不会过于干涉的,有些事情也只能等芍儿愿意说的时候,让她自己跟你说,本宫虽然是她的母亲,却不能越俎代庖,但本宫倒是可以提醒你,女子伤心绝望并非是为了某一次的事,或许你曾经做过说过什么,只是你自己忘了,但她却记在了心里。”
顾无惑无奈:“罪魁祸首已经被我所杀,我的妹妹也被关了四年,若还不够,她尽可以说出来,我实在不知……”
“王爷,”秦贵妃笑盈盈地打断他,“事情根源其实并非是你的妹妹或者别的什么人,你再好好想想。”
这时,她身边的宫人提醒道:“娘娘,时候差不多了,该回宫去了。”
秦贵妃起身,立时便要准备走了,顾无惑也不知该不该送她,总之无论如何都是不合适的,秦贵妃却已道:“王爷就在此处,不必送我,就当我们没见过,也不要让芍儿知道,免得她多想了。”
顾无惑应下,然而秦贵妃的步子一顿,竟又对他说道:“芍儿最后究竟会怎么选也只看她自己,本宫是依着她的,若你不能令她回心转意,那也没办法,只是本宫想着,你们之间到底还有个孩子,芍儿心里怕也不是没有你,情分总是不一样的。”
顾无惑愣住。
眼看着秦贵妃说完就要走,他再顾不得礼节连忙上去拦住,失声问道:“孩子难道还在?”
秦贵妃摇头道:“你自己不问问清楚,倒来问我,难怪芍儿不想说。”
那日顾无惑其实问了,可温芍却插科打诨地说那只胖猫是她生的,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顾无惑张了张嘴,面对秦贵妃无法再多说什么。
“孩子就在芍儿姨母家养着,芍儿每隔一日就会去看他。”秦贵妃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除了这些儿女情长的事,王爷也想想其他,有些事情该早日筹谋,也不算白来北宁这一趟,更不要想着和芍儿赌气,便说一些孩子气的气话。”
一直到秦贵妃离开许久,顾无惑依旧立在原地。
秦贵妃是不会那么好心来撮合他和温芍的,她自有自己的目的,只是做事更委婉温柔,顾无惑清楚得很。
可她的一句句话,却令顾无惑也无话可说。
他原本也不会拿百姓的性命开玩笑。
温芍事事听从秦贵妃的安排,想必也是没有办法,她还有一个孩子要养。
就算她真的是在利用她,他也只能认了。
等心绪慢慢平复下来,顾无惑叫来程寂:“你让人放出风声,足以迷惑崔河就够了。另外,那一带的百姓也需先提前安置好,以免北宁出尔反尔。”
程寂应了是,却又忍不住道:“可王爷若是这么做,怕是朝中难免……到时只怕对王爷不利啊!”
“地没了可以再打回来,”顾无惑按了按疼痛的额角,“可是人命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来了北宁这几日,也不该再拖延了。”
第42章 沉重
两三日之后,顾无惑便收到了崔河的邀约,请他在一处私宅相见,顾无惑并没有前去,也没有任何答复。
崔河又接连派人来请了三四次,顾无惑也只压着不理。
虽然崔河的做派令人鄙夷不屑,然而顾无惑也不得不承认他或许是被秦贵妃和崔潼逼至此处的,崔仲晖明显更偏爱看重崔潼,崔河根本无足轻重,他只能尽自己所能让崔仲晖刮目相看。
换句话说,崔仲晖也并非没有水淹南朔边境的想法,四年前的惨败他还是记在心里,只是帝王仁心不能说出来,崔潼便替父亲说出来。
崔仲晖更乐意见到两个儿子博弈,谁胜了自然便是谁更有能力。
事到如今,顾无惑不见崔河,一则是不愿见,二则是没有必要见,他最终要谈的人只会是崔仲晖。
但未名崔河节外生枝,在崔河最后一次派人相邀之后,顾无惑同意了与他见面,但见面的地点却由顾无惑来定,定在了云始城外,崔河同意了。
然而当日,顾无惑并未赴约,而是去见了崔仲晖。
因是二人私下会面,所以顾无惑并未再入北宁皇宫去,而是去了距离云始不远的行宫。
北宁的前朝行宫,四五年荒废未经修缮,如今再看虽冷清一些,倒也还可窥见昔日繁华景象,而帝王再临,一时又现许久未有的朝阳之气。
当顾无惑在行宫见到崔仲晖陪伴着的秦贵妃时,他便知晓今日之事其实并不用再谈,他已经输了,崔河也是。
顾无惑并没有耐性再与崔仲晖虚与委蛇,几番交涉之后,顾无惑便问道:“若南朔肯向北宁让出那块地,北宁能否答应我,会善待那里的百姓?”
崔仲晖道:“你提前迁走百姓,他们的心自然是向着南朔的。”
崔仲晖向顾无惑摊了牌,顾无惑倒也不惊讶,他在那边的动作,想要完全瞒住崔仲晖的眼睛是不可能的,眼下也只能先交涉再说。
今日除了秦贵妃之外,温芍和崔潼也在,温芍陪着崔潼坐在旁边下首处,偶尔照管崔潼用茶饮点心之外,便也没什么好做,她心下发虚,便也不敢看在座的其他人,特别是顾无惑。
于是每每顾无惑说话,她总是要低下头去,给崔潼做些什么事,崔潼人小却心细,很快便发现了端倪,因他不知温芍和顾无惑之间的事,便小声问她:“阿姐今日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温芍只把崔潼看作孩子,更不可能在这里和他说什么,也只摸摸他的头道:“阿姐是昨夜没歇好,不碍事的,你安心听陛下说话便是。”
她这句话才刚说完,座上的崔仲晖便忽然叫了崔潼道:“潼儿,这是你的主张,今日你皇兄不在,你是怎么想的?”
崔潼听见父亲叫自己,便不疾不徐地起身,先向着崔仲晖一礼,又朝着顾无惑也是恭敬一礼,侃侃道:“两国相交,能不动用一兵一卒自然是最好的,至于民心,皇兄当初的意思是既然无法使他们臣服便要将百姓除尽,可儿臣始终不这么认为,必须要施之以德,假以时日才能使他们归附,瑞王此举也是忧心百姓安危,恐怕我们北宁出尔反尔,再行皇兄所言之举,实则瑞王不必担忧,北宁若要得民心,便不会行背信弃义之事,瑞王大可拭目以待。”
进退有度,不卑不亢中而又有少年意气,顾无惑闻言,只笑而不语,眼风扫过温芍,却并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双眸明灭间辨不出神色浅淡。
这事到了最后,其实与温芍并没有多大干系,秦贵妃一开始就把她推出来,也不过就是为自己增加筹码,再有便是他若在南朔境内,行事终归多有掣肘,未必所有人都肯顾惜那里的百姓,怕是宁肯让崔河得逞,也不肯暂且先让出土地以待来日,不得不说秦贵妃果真是深谋远虑。
再看崔潼,那行事恣意荒唐的崔河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顾无惑暗自叹气,他虽已让人尽力迁走了周边的百姓,但总有那不肯远离故土的人和无法行动的老弱病残,这些人只能继续留在那里,他最担心的也是他们,眼下极力与崔仲晖斡旋,也是为了能为他们再挣得一线生机,而有了崔潼的保证,顾无惑便几乎松了一口气。
对于顾无惑来说,此局温芍其实无关轻重,他最终都会做下这个选择。
只是能见到温芍,那亦是意外之喜。
顾无惑既已让了步,自然便又夸赞了崔潼几句,也算是卖秦贵妃和温芍一个好,更有一半是出自真心。
崔仲晖听见他夸奖自己的爱子,也很是高兴,顾无惑的选择如此,其实他的选择又何尝不是呢,他早就选择了崔潼,而并非是嫡长子崔河,此事既有争端,或许也只是崔仲晖想试炼试炼他们,更残忍地说,是将崔河给崔潼磨刀。
帝王之家本就如此,顾无惑看在眼里,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未有一丝波澜。
此番前来北宁,是为南朔赔了一块地进去的,眼下还不算结束,等回到南朔,必然还有更严峻的形势在等着他,接下来更要想办法再从北宁手中拿回这块地盘,他没有那个多余闲情逸致为其他人担忧。
崔仲晖是得了好处的,自然大喜,一时歌舞伎乐更盛,席间虽只才寥寥几人,除了秦贵妃等之外不过几个心腹,可却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不断,奢靡热闹。
顾无惑没有话再好说,倒先连喝了几杯冷酒,他本性冷淡疏离,宫人都是极有眼力见的,一两回下来便也不急着往他身边贴了,只殷勤侍奉起其他人,甚至是崔潼,顾无惑这里便冷下来。
席间又上了一道炙羊肉,表皮金黄酥脆,内里油润肥美,可顾无惑向来不喜食荤腥,便连筷子都没动,仍旧是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崔仲晖见状便笑道:“瑞王,是今日的饭食不合胃口?”
顾无惑道:“我素喜清淡。”
“倒是他们不周到了,”崔仲晖眼睛扫了一圈,其实也早就看出他身边的冷清,又说道,“这些宫人伎子,瑞王可有看得上的?”
酒杯在顾无惑指尖转了一圈,他的目光这回大喇喇地投向那边在用银刀割着炙羊肉的温芍,淡淡道:“我看秦贵妃的长女倒很好。”
崔仲晖大笑起来,道:“这是朕的贵妃的掌上明珠,朕也一向心疼她,让她去南朔,怕是不能的。”
顾无惑听后只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
秦贵妃面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崔潼听后便有些不忿,他不好当场驳了顾无惑的面子,私下却咬牙对温芍道:“这个瑞王实在是太过分了,我阿姐岂是他可以随意调侃揶揄的吗?”
温芍今日原本就不多话,只给崔潼做做陪,方才顾无惑一开口,她便更不愿再有什么动静,是以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打算有什么表示,这里原也不是她该说话的地方。
她按下弟弟崔潼的手,道:“算了,不要再说了。”
崔潼气得耳朵都红了,也不管顾无惑和崔仲晖会不会看见,只狠狠地瞪了顾无惑一眼,然后扭过头在一旁生闷气。
若是往日便要温芍哄哄崔潼了,但今日温芍自己也没心情。
对于朝堂之事,温芍其实是一知半解,全靠秦贵妃把知道的说给她听,秦贵妃也只说该说给她知道的,无关紧要或者不该知道的便不提,所以温芍实在不是很懂,只知道母亲弟弟与崔河是相对的,她跟着母亲和弟弟就够了。
她不是天赋异禀,四年的光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她还要识字念书,要学的东西多,学到的却实在有限,非她努力或者想要就能够取得。
这次的事,几乎都是秦贵妃安排的,秦贵妃让她如何做,她就如何做,原本温芍以为她能够毫无芥蒂,然而见到顾无惑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心根本不可能不乱。
她更怕顾无惑是因为她才做出这个选择的,秦贵妃让她故意出现在顾无惑面前,不就为了这样吗?
土地无论对于北宁还是南朔来说都很重要,四年前那场战争打得顾无惑失去了父亲,建京也差点沦陷在义阳王的阴谋之下,换到当下,顾无惑就这么轻易让了出去?
她想起那日在安阳侯府时两人的龃龉,顾无惑其实也识破了她的伎俩,他为何转头又如此轻易地同意了下来?固然那日的话大半只是气话,温芍知道顾无惑是不可能放任百姓不管的,但她还是很忐忑。
顾无惑可以是为了百姓,却绝不能是为了她,一丝一毫都不能。
这样的事太过于沉重,她担不起这个责任,也不想他变成这样的人。
温芍闷闷地自己一个人想着,心里像是丝线一样乱成了一团,她越想找出线头往外抽却越缠越紧,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方才被她割下来的炙羊肉还放置于碗中未动,透明的油脂渐渐变白,崔潼已经吃完了几块,吃着味道不错便要再去割几块,却见温芍碗筷未动,人也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崔潼不常见到姐姐这样,他想到刚刚顾无惑的不敬之言,便认为是顾无惑惹得姐姐不高兴了,于是把割肉的银刀往桌案上一甩,其他人倒发现,坐在旁边的温芍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温芍回过神忙问。
崔潼道:“一定是他让姐姐不高兴了,是我没用,还不能保护姐姐。”
“不是这回事,”温芍叹气,她又觉自己坐在这里发愣总归不好,也不想再面对顾无惑,便对崔潼道,“是这里太闷了,我有点不舒服,先出去透透气,你自己一个人乖乖地在这里。”
崔潼还是担心,但温芍已经离开了,他却不好离场,只能先由着温芍去了。
第43章 了结
行宫比皇城里面倒要更开阔些,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远近近都点缀了宫灯,像是散落在地上的星子一般,煞是有趣精巧。
温芍在近处逛了逛,风一吹头脑便也舒适许多,不比方才憋在殿中那么昏沉郁郁。
离了那里她也不想再回去了,便在外面消磨时间,偌大个行宫除了宫人之外也没其他人,不怕撞见这个娘娘那个皇子的,反而自由无拘。
宫人素有眼力见的,见她一直徘徊在各处,便拿了鱼食儿带她去鱼池边喂鱼,烛火被宫人擎得高高的,映着碧色的水池,一把鱼食撒下去,锦鲤便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寻找吃食,鱼鳞闪闪,一池的水便更加璀璨。
不知过去了多久,温芍听见秦贵妃叫她的声音:“芍儿。”
她本以为自己是听错的,好好的秦贵妃怎么会到外面来,然而回头看了看,果然是见到秦贵妃正缓步向她走来。
“母亲。”温芍向秦贵妃见了一礼,一时拿着鱼食不知该怎么办。
秦贵妃屏退了多余的宫人,只留了一两个贴身的在不远处伺候,便拉了她道:“怎么出来了?”
温芍道:“里面的酒气冲得我不舒服。”
“你弟弟关心你,见你许久都不回去,便坐不住要让人来看看你,怕你出了什么事,”秦贵妃笑道,“我正好出来更衣,便来寻你了。”
“我没有事。”温芍摇摇头,却不说另外的话,低头看着池子里的鱼。
秦贵妃脸上浅淡的笑意慢慢隐去,她稍稍往前一步,走到温芍身边去,轻声说道:“你有心事。”
她一早就看出今日温芍心不在焉,这丫头平时被她调/教得好好的,在宫里看着也如鱼得水了,然而一遇到事,还是一点都藏不住,明晃晃全让人看去。
温芍吐出一口气,又垂了头,小声说道:“母亲,这事我总是心里不舒坦。”
“有什么好不舒坦的,”秦贵妃很快便接着她的话,挑了挑眉说道,“你该高兴才是,总算所做的一切没有白费。”
温芍其实早就料到秦贵妃会这么说,她近年受秦贵妃抚育,秦贵妃又是生母,她向来是反驳不了秦贵妃的,便也就不说话了。
秦贵妃自鼻孔里轻哼出一声,拉过她的手,说:“你这性子还是没改过来,我这几年的工夫都白费了,你到底有什么好内疚的,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你有什么关系?听母亲的话,把这些全都抛开,自己活自己的,没必要去想那么多,更不用想别人,你只要记住母亲和弟弟妹妹就够了。”
温芍喉头发紧,像是被缠住了脖子,想什么又说不出来,她本该听从秦贵妃的教导的,但这回却忍不住道:“既与我无关,一开始我便不该写信把他引到北宁来。”
秦贵妃沉默起来。
“芍儿,”半晌后,秦贵妃沉着声音叫了温芍一声,“你当初离开得那样果断,如今便不该再惦记着那点念想才对。”
温芍一下子被她戳中心事,手不由一抖,却被秦贵妃紧紧抓在手里。
秦贵妃道:“芍儿,我是你的亲生母亲,我也是女子,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猜也猜得出七八分,你今日是看着顾无惑所以内疚了,你也怕他日后遭受什么,更怕他将一切怪到你身上,是不是?”
温芍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怕?”秦贵妃忽然发问道。
温芍愣了愣,耳垂一下子热了起来。
“你早先就和我说过,不想再拿往日的情分去勾着他,”秦贵妃叹气,“你之所以会怕,是因为你根本还没忘了他,他不在时,你尚可依着自己该过的日子继续生活,可他一旦出现,又是这样的景象,你便心乱如麻了。”
“我没有,”温芍脱口而出,忙不迭辩驳着,“我根本就不喜欢他,从来没有。”
秦贵妃深深看了女儿一眼,没有与她争辩,而是道:“你内心如何,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过他也快离开了,就算难受也只难受了这几日,等他走了,你就彻底忘了他罢,你们这辈子应该不会再有相见之期了。”
温芍深吸一口气:“这样最好。”
“当初我离开你父亲和你,其实也不是完全不难过的,可是我想着将来,便也忍过去了,后头又遇到了许多事情,也总算走到了今日,有些事情在心里结个疤可以,但千万不要让它挡了你该走的路,”秦贵妃伸出手,慈爱地抚摸着温芍的发髻,“他来过这一趟也好,彻底做个了结——你就当你自己在他心里已经是个汲汲营营的女子罢,你只想利用他,他不会再记挂你,你也不用再想着以前了。”
秦贵妃说着话,心下却止不住地叹气,这个女儿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后天没有受到应受的教导,即便被她带在身边四年,有时还是不甚好,也只是勉强能看罢了,今日温芍本应该像她一样高兴的,温芍却令她失望了。
但终究是女儿,即便再不满意,秦贵妃还是有怜爱之心的,见温芍长久地不说话,她又问:“那日见过的储奚,我看你的意思是不错的,你若没有其他的想法,母亲就继续安排下去了。”
温芍的眼睛有些发涩,恐怕是被夜风吹得,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还是觉得难受,忍下之后才说道:“母亲的安排自然是最妥当的。”
说完,她喉咙中哽了一下,吞了风进去,于是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差点喘不上气,连眼泪都给呛了出来。
秦贵妃疼惜地抚着她的背,等她咳完之后才说道:“这事反正也不急,日后再与储家商谈便是,这几日我会暂时陪着陛下留在行宫小住,你也一同在这里陪着我。”
温芍先是应了,然后又说:“明日怕是满满会等着我。”
“找个人去传话也就是了,他已经四岁了,都这么大的孩子了,几日不见母亲没有什么关系,又有你姨母还有乳母她们在,府上还有一起玩耍的玩伴,并不是非要见你不可的,你也该渐渐学着放手,免得日后黏着母亲养成一身的脂粉气,立都立不起来,让人看笑话。”秦贵妃稍稍正色道。
温芍不防在此事上都会被秦贵妃略斥一场,但秦贵妃的那些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便只能应道:“母亲说的是。”
然而话虽这样说,她心里还是放不下,算着崔仲晖和秦贵妃应也不会在行宫里待很久,她一同留几日便留几日,等回去之后再悄悄把满满从姨母家接回来,到自己府上小住几日也好。
这样盘算着,温芍心里才好过一些。
“好了,这里风凉,又是水边,你小心着了寒气,若不回寝殿去,便陪着我再回去宴饮,”秦贵妃道,“你放心,他方才已经提前离席,离开行宫了。”
闻言,温芍也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反而觉得这一口气在心口不上不下的,像是醉酒了一样难受,人也飘飘忽忽的,竟随口问道:“这么晚了,他难道要回云始城中去?”
秦贵妃淡淡地扫了温芍一眼:“他回哪里去关你什么事?此事一了,他也该回南朔去了,怕是就在近日。”
温芍知道自己失言,便不再说话了,陪着秦贵妃回了宴上,只见顾无惑果然已经走了,而后宴席又一直到了子时,崔仲晖喝得酩酊大醉,这才在秦贵妃的陪伴下离开,众人也变散了,温芍自和妹妹一同回了寝殿歇下。
***
席间自温芍离开之后,顾无惑便更兴趣缺缺,独自饮了几杯酒,借口微醺便要告退,崔仲晖自是留他在行宫安置一晚,但顾无惑拒绝了,崔仲晖也不再想留,只另派了几人护送顾无惑回京。
顾无惑出了大殿,一直走到阶下,也没见到温芍的影子,不由失落,不知她去了哪里,又想到哪怕见面,却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两人似乎已经不会再有什么未来。
他是很快便要回南朔去的,而温芍在北宁过得很好,那日她见过的储奚,不得不说是一位良配,又有秦贵妃护着,她是不可能再和他离开这里的。
来北宁一趟,也不过就是见了几面而已。
知道她还活着,并且过得不错。
这些明明都是好事,可不知为何,顾无惑的心里却沉沉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一般,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一走,两人便真的要无疾而终,永远都没有下文了。
可是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顾无惑快天亮时才回到云始城中,他也未曾回去洗漱,而是直接去了温芍姨母家。
原本今日温芍会过来看孩子,但秦贵妃悄悄让人递了话给他,温芍这几日会留在行宫,让他得以临走前能看看这个孩子。
秦贵妃处事老道温柔,也不怪崔仲晖多年来一直爱重她。
顾无惑在门口等了一阵,天色大亮后,府门便开了,然后有一个妇人领了一个粉团可爱的男孩出来,只见他穿了一件大红的圆领袍,更衬得肤色赛雪,脸上还有未脱的婴儿肥,眉眼皆是长得秀致好看。
许是一早就被人从床上拉了起来,他一手被妇人牵着,另一手揉了揉眼睛,有些睡眼惺忪的。
妇人把孩子领到早就等在一旁的顾无惑身边,向着他行了一礼,只道:“按娘娘的吩咐,半个时辰之后我再来接小郎君。”
顾无惑却道:“不用,我看看便走。”
第44章 糖画
那个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会同他说,见面前是个陌生人,想往后躲却终究还是好奇,仰着头睁大眼睛看着顾无惑。
妇人听到顾无惑说只看看就罢,倒有些意外,但还是道:“那奴婢就在大门边上等着。”
孩子见妇人转头就走了,其实有点想叫住她,可妇人走得好像不远,又没有非要她陪着的必要了,毕竟已经长大了。
他望着面前比自己高很多的男子,问:“你是谁呀?”
顾无惑还没说话,却听见身边的明远已经忍不住说道:“与王爷真是有几分相似。”
他还要说什么,却被顾无惑制止住。
顾无惑思忖片刻,只对那孩子道:“我是你母亲的朋友。”
他无法让温芍跟着他走,也不可能带走这个孩子,不如直接骗他。
半大不小的年纪,该知道父亲的意思了,顾无惑很怕他问他,为什么之前没有出现,又为什么不能留在他身边陪伴他长大。
顾无惑说完,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发顶,在接触的那一刻,他心底涌上暖意。
这就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从前没见过时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但一旦相见,滋味便难以言喻。
“为什么阿娘今天没来?”他问他。
“她这几日有事,所以让我过来告诉你,”顾无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温芍不能过来,孩子脸上闪过一丝难过,但他撅了撅嘴巴,还是回答了顾无惑的问题:“我叫满满,满意的满。”
“满满……”顾无惑重复了他的名字,不知不觉脸上已经带了浅淡的笑意。
满满踢了一下地上的小石子,说:“你可以给我阿娘带话吗?”
顾无惑很想说不能,但还是拒绝不了儿子,只能应下:“你想让我带什么话?”
“就说满满等她回来一起玩。”满满说道。
“就这么简单?”
“对!”
顾无惑原本并不打算带满满出去玩,他只是想看看他,与他安安静静待一会儿,但眼下已经忍不住想抱起他了。
他让明远过去同那边的妇人说了几句,便抱走了满满。
满满一开始不习惯被陌生人抱,于是扭了几下,顾无惑以为自己抱得他不舒服,便换了几个姿势,等他不扭了才消停。
有路人经过笑他们:“一看这爹平时就不抱孩子,大的小的都别别扭扭的。”
顾无惑蹙了蹙眉,又把满满抱得更紧了一些。
北宁的街市也很热闹,与南朔大同小异,卖的东西却不尽相同。
满满很机灵,知道抱着他的男子是母亲指派来的,又到了街市上,便开口要了很多东西。
也不是平日里没有,只是眼下这个男的好像不会拒绝他,满满就开始随心所欲了。
不过终归只是个孩子,就算狮子大开口也有限,都是些吃的玩的。
满满手上拿着糖画又舔又啃,感觉自己敲了对方竹杠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便把糖画往顾无惑面前稍微举了举,问他:“给你也吃一口吧。”
顾无惑看着被满满吃的湿答答的糖画,他是喜洁之人,若是平日里他肯定是嫌弃的,但满满他却不觉得脏。
他甚至怕自己脏。
于是顾无惑用手指掰了一小块下来,没让自己的手指接触到满满接下来会吃到的地方,然后把那块黏糊糊的糖画吃进了嘴里。
明远在后面看得直龇牙。
“好吃吗?”满满马上拿过自己的糖画,又开始吃起来。
糖画在嘴里化开,味道甜滋滋的,又有点凉凉的,顾无惑不喜甜腻,也不喜零嘴,今日却真心实意答了一句:“好吃。”
“那你自己买一个吧,这个是我吃的。”满满很护食。
顾无惑笑了:“我不吃。”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满满:“你想不想要拨浪鼓?”
满满说:“不要,那是小孩子才玩的。”
才四岁的孩子说着小孩子,顾无惑不觉脸上笑意更深。
明远觉得自己从来没见顾无惑这样笑过。
顾无惑道:“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送过你一个拨浪鼓。”
“不记得了,”满满挠了挠小脑瓜子,“原来我们以前认识啊。”
“你不认得我,但是我认得你。”顾无惑的声音都柔软下来。
他不由地开始畅想,如果满满好好出生长大在建京,他一定会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满满对于他不再是从前那样的一个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他和温芍的血脉融合在一起之后的产物。
没有比今日见到满满,再令他感到新奇的事了。
他突然不想离开这里了,只想留在这里陪着温芍和满满。
然而一切终究都是要回归到正途上的,于顾无惑是,于满满更是,当时那妇人说的是半个时辰,顾无惑守时,半个时辰之后果然已经把满满抱了回去。
妇人等在那里,从顾无惑手里接过了满满,只朝着他略一点头,也没有其他多余的话,便抱着满满转身走了。
对于满满来说,顾无惑就是一个忽然在某一日出现的陌生人,与陌生人离别自然是没有什么的,满满一点都不觉得难过,趴在妇人肩上和顾无惑招了招手,就当做告别了,然后就回过头去和妇人说说话了。
这么小的孩子,转天怕是就会忘了和他见过面了。
顾无惑看着府门阖上,明远上前道:“王爷,孩子都找到了,难道就这么算了?”
顾无惑没有说话。
明远道:“让小的来说,直接把孩子抱走便是,等出了这云始城,谁还能找得到小郎君?你是小郎君的亲生父亲,这世上哪有父母分离之后孩子跟着母亲的道理?且她日后总是要嫁人的,难不成要咱们家的孩子跟着她去别人家?于情于理都没有这样的事……”
顾无惑抬了抬手,明远这才没有继续说下去。
“走吧,”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收拾收拾,这几日也该动身回南朔了。”
明远其实很想再说些什么,然而顾无惑的神色明显是不容他说那些话的,明远只好就此作罢,也心知将孩子带离生母身边是一件残忍的事,说说就罢了,要做出来终归是一件损阴德的事,顾无惑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
春雨细织,烟笼嫩柳,到了行宫的第二日,天上便落起雨来。
温芍陪着秦贵妃在行宫四处走走散心,在皇城里困得太久,人的身心都已疲乏了,出来透几口气也是舒适的。
行宫的宫室都被一层薄薄的雨雾笼罩着,朦朦胧胧的,颇有些不像在北宁,天边也被雾色晕染出青碧,温婉缠绵。
秦贵妃的辇轿稍前于温芍一步在前面慢慢行进,温芍则是带着幼妹纯仪公主坐在后面的辇轿跟着,时不时细声与纯仪说些什么话。
秦贵妃坐在辇轿上微微眯着眼,纤手抵在头上,懒洋洋的,一时想起了什么,便提了声音问温芍:“芍儿,你看这景致,比之南朔如何啊?”
南朔在南边,轻烟微雨是常见的,特别是在建京一带,春日自有一番独到之景,情韵两相宜。
温芍不知为何心下有些戚戚,她其实素来是喜爱南朔春天的晴好与细雨的,但此时却不很敢说,忖度之后才道:“自是北宁的更好。”
秦贵妃殷红夺目的唇角向上勾了勾,笑道;“在我面前,就不要装模作样了,我虽没养你,但你是我生的,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是一清二楚的。你往后也不必再想着南朔如何了,北宁才是你的家,你的一切都将在这里,把南朔的一切都忘掉,好好过接下来的日子罢。”
温芍揽着纯仪的肩,低头应了一声是,她眼里发涩,眼圈儿有些发红,好在秦贵妃在前面,不会看出来,纯仪自然是看见了,不过女孩子比男孩子生来要机灵许多,倒不会直截了当戳穿,而是试探着拉了拉温芍的衣袖,温芍朝着纯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纯仪便点点头不说话了。
一时辇轿到了行宫西苑附近,这里是前朝豢养各类猛兽货或是奇珍之地,自新朝建立以来便荒废了下来,短短四年时间,从前那些野兽异兽自然已经不再,四处都荒芜地厉害,杂草蔓延。
秦贵妃叫停了辇轿,远远望着:“荒废了倒不好,改日命人将这里修缮一番,另做用途也使得。”
秦贵妃如今是宫里最炙手可热的人,她的话自然是金口玉言,只在崔仲晖之下而已,已有内侍听了她的话连忙吩咐下去。
既然已经说了,秦贵妃便又多指了几处,细细与他们说起来,纯仪耐不住便从辇轿上爬下来要玩,秦贵妃不拘着她,温芍便也只能下来一起陪着纯仪。
不过纯仪懂得分寸,也只是围着秦贵妃近旁而已,一步都不肯走远的。
温芍与小孩子当然是玩不到一起的,她又有自己都说不出的心事,很快便立在了一边,只看着纯仪和宫人们玩耍。
绵密的雨势从天上洒下来,羽毛一般,她撑着伞站着,烟雨迷蒙之间,却看见远处走过来一个人。
她原以为只是宫人,然而那人却走得快,今日雾蒙蒙的看不真切,等快要到跟前了,温芍才认出来是崔河。
温芍心里咯噔一下,立刻上前走到了秦贵妃的辇轿旁,这时秦贵妃等也注意到了,因崔河好歹是皇长子,宫人们自然是不能拦他的,只能让他过来。
昨日崔河被顾无惑骗去了城外,顾无惑却没有赴约,反而来行宫见了崔河,而宫里也死死瞒着崔河,等到了入夜,崔河都没有等到顾无惑,这才发觉自己是被他们耍了。
堂堂一个皇子被戏耍至此,崔仲晖在行宫见顾无惑的事,更是没有一丝风声传出来,可见不仅是在宫里,更是在朝野上下失了势,崔仲晖的心意明显,朝臣们自然是跟着他的心意行事的。
崔河满腔怒火却找不到地方发泄。
第45章 受伤
见他走上前来,秦贵妃身边的内官便问:“殿下有何事?”
崔河先是给秦贵妃行礼请安,秦贵妃叫起之后,他才说道:“我今日是来向父皇请安的,贵妃娘娘一向可好?”
温芍细细地看着他,只见他脸上倒挂着笑,也不见有什么咬牙切齿的。
秦贵妃便与崔河说了几句话,都是老生常谈的场面话,样子还是要做足的,说完之后崔河便要告退。
然而就在他转身之际,却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来,温芍站在秦贵妃的辇轿旁边,那寒光出鞘的瞬间便照在她的脸上,迫得她不由闭上眼睛。
已有反应快的宫人喊道:“保护贵妃娘娘!”
可崔河拔了剑出来,周遭便已经乱成了一团,他拿着剑直往人身上砍,这边都是内侍宫人,侍卫虽在不远处,可已经来不及赶过来,霎时四周都是叫声。
温芍看见秦贵妃身边的女官被崔河砍到手臂倒地,她不再做他想,立刻扔了伞,冲到秦贵妃面前去,辇轿已经被放在了地上,温芍眼看着崔河提着剑就要来,只能用身子死死护住秦贵妃。
崔河的脸色煞白,看见温芍和秦贵妃母女,大笑道:“娼/妇贱种,祸害我崔家,迷惑我父皇,今日我就砍了你这妖妇,也好过我一人下地狱。”
旁边的宫人许多都见了血,温芍明白崔河是来真的,又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吓得肝胆俱裂,然而也再顾不得什么了,温芍怕他真的把秦贵妃砍了,于是只能用手抵住他提着剑即将要砍下来的手腕。
崔河见到温芍,冷笑更甚:“我让你从了我你不肯,那你就陪着你的亲娘一起去死吧!”
他手下稍一用劲,温芍又哪里是他的对手,顿时被他压得跪在地上,那剑越过温芍的头顶就要直刺向秦贵妃,温芍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身子往后一仰,再次挡住了秦贵妃,而那本要落在秦贵妃脖颈上的剑,也刺偏了几分,砍在了温芍的肩膀上。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侍卫们已经纷纷赶到,夺过了崔河手中的剑。
直到崔河被压起来,温芍才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痛楚,她今日穿的是一件鹅黄的广袖宫装,剑刃锋利,宫装的半边衣袖已经被温芍流出来的血染成了红色。
“芍儿!来人,快来人!去请太医!”秦贵妃叫起来,慌忙用手去捂温芍肩上那个汨汨的伤口。
温芍本不是那种胆大不惧死之人,为母亲挡剑乃是出于本能,眼下伤处的疼痛如潮水一样把她淹没,她怕得浑身都开始发抖,连今日温柔的雨丝,都变得狠厉起来。
温芍被抬回寝殿时,太医已经在寝殿里候着,宫人将帷帐放下,女医官便跟着进了里面,稍作处理之后再让太医诊治。
温芍死死地闭着眼睛,她倒还没到晕厥的地步,但她已经无力睁开眼,也不敢睁开眼,她害怕看见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也怕看见宫人太医们紧皱的眉,像是在宣布她的死期似的。
帐外是秦贵妃低声念佛的声音,夹杂着纯仪的低泣声,而后那念佛声仿佛进了一些,温芍后知后觉,原来是秦贵妃进了帐中来。
女医官为温芍上药处理伤口,秦贵妃便问太医:“怎么样?她的肩膀和胳膊会不会有事?”
“贵妃娘娘请放心,温姑娘没有大碍,只是也实在凶险,再深半寸便要伤到筋脉了,若是伤到筋脉,那日后行动便会不便,所以这伤也要悉心养着。”太医低声说道,“温姑娘流的血也多,不好好调养怕是会伤了根本。”
秦贵妃连忙让太医下去开药,不过听太医说了温芍没事,总归是舒服了一些,于是在温芍的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温芍被细汗濡湿的额头。
她的手很柔软,很细腻,温芍很喜欢被母亲这样抚摸,但是她找到秦贵妃之后已经长大了,甚至也是做母亲的人了,自然是不合适再被这样爱抚的。
所以此刻,她很惬意。
温芍慢慢睁开眼睛,说道:“母亲,我没事。”
“这个畜生,竟然真的想要我的性命,却连累我的芍儿……”秦贵妃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芍儿你放心,母亲一定会让陛下给你一个公道的——我们,不能这么给人欺负了去!”
崔仲晖虽然已无意立崔河为储,然而他是嫡出,母亲又已亡故,到底是有几分情意的,再加上温芍是无关紧要的人,他根本没伤到秦贵妃或是纯仪,所以崔河很可能不会有什么事。
温芍闭了闭眼,道:“陛下若真要放他,母亲,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秦贵妃道:“你这是什么话,怎么能这么快就认输?一会儿陛下来了该怎么说话你应该知道,方才这么多宫人侍卫都看见了,你这伤也绝不是假的,他自己送上门来的把柄,不能放过他!”
为了冲淡血腥味,内殿的香便熏得有些浓,温芍气息虚弱,忍不住咳了几声,牵动伤处也只能暗自忍下。
她很想睡一觉,但是崔仲晖还要来,秦贵妃已经让人去请了好几次,她必须一同等着他。
秦贵妃又把纯仪叫进来,小声地教了她几句,这时内侍已经来传话,崔仲晖到殿外了。
秦贵妃便带着纯仪出去迎接,因温芍不是崔仲晖的亲生女儿,崔仲晖不能进来看她,便与秦贵妃一道在帐外。
方才的事情他早已知晓,崔河已经被扣了下来,如今也只能再听秦贵妃说一遍。
秦贵妃哭得梨花带雨,说完之后伏在崔仲晖的身上,又哀哀道:“妾亏欠最多的就是芍儿,若是芍儿有什么三长两短,妾也不想活了……”
崔仲晖揽着她细声安慰着,帐内的温芍身子不能动,头却往里面侧了。
这时纯仪也上前哇哇大哭:“父皇,皇兄好可怕!我好害怕,皇兄伤了大姐姐,我怕皇兄还要杀我和母妃,还有二哥哥他们,呜呜呜……”
一时之间,只闻得帐外秦贵妃与纯仪公主的哭声,纯仪稍大声些,而秦贵妃则是啜泣,极轻极细然而却像一把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往温芍心里锤着。
温芍伤得周身乏力,她闭了闭眼睛,下一刻却已经从床上扑下来,跌跌撞撞走到了帐外,跪在了崔仲晖面前。
“求陛下为贵妃娘娘做主,”温芍声音嘶哑,干涩的眼眶中流出几滴泪水,砸在了素白底绣着浅黄色缠枝花纹的衣襟上,很快泅开了一团水渍,“我只是低贱之人,死了也不足惜,可贵妃娘娘是千金之躯,是潼儿他们的生母,大殿下提剑向着贵妃娘娘,今日万幸没有酿成大祸,可贵妃娘娘和潼儿他们的颜面却终归有所损伤,这事若是传出去,又要他们如何自处呢?”
温芍甫一说完,秦贵妃便过来撑住她的身子,哭得愈发厉害。
崔仲晖听了温芍的话之后,眉头越皱越深,命宫人重新将温芍扶到里头去躺下,思虑再三后才对秦贵妃道:“这件事是那个孽畜的错,朕已经将他关押了起来。”
秦贵妃道:“妾受点委屈不算什么,但眼下芍儿伤成这样,妾又还有潼儿,也请陛下怜惜妾一片爱子之心罢。”
话都由温芍说完了,秦贵妃自然可以婉转许多。
“孽子是该好好教导,这样,即刻就将他押送回云始,在府中禁足思过半月。”崔仲晖却仍不肯松口。
今日崔河虽伤了人,但并非是秦贵妃本人,也不是其他皇子皇女,而只是温芍一个外人,温芍的身份尴尬,在宫里的地位也只是比宫人高了些许,甚至不如一些得势的高位女官,崔河伤了她诚然也是要给个说法的,一则是为了安抚秦贵妃,二则也是为了秦贵妃和崔潼的脸面,但最终怎么罚,分寸却在崔仲晖手中,崔仲晖不会为了温芍将自己的亲儿子罚得狠了。
闻言,秦贵妃很是失望,然而她是最有眼力见的,既知崔仲晖的决定已经做下了,便不可能再更改了,若再是纠缠便过了度,恐要惹他猜疑和厌烦,于是也只能先应下。
秦贵妃如此,崔仲晖看在眼里便又对她多了几分疼惜,连忙搂着她道:“你是委屈了,一会儿朕也会给芍儿赏赐用以安抚,崔河——他也是昏了头,否则怎敢对你放肆?这小子,前些时日竟还向朕提过想要聘芍儿为侧妃,只是朕不答应,怕芍儿赔给他委屈了,他既喜欢芍儿,想来今日也是一时不甚才伤了她的。”
温芍重新在帐内躺下,闭着眼睛听着外面的响动。
方才这一折腾,不免又扯动了才包好的伤口,伤口果然又裂了开来,渗出鲜血,女医官和宫人只得重新再给她处理,新伤的口子上露着肉,温芍又疼一遍,疼得满头都是冷汗,乏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等伤口再度处理好,崔仲晖已经离开了,秦贵妃今日倒是没陪着他一起走,而是又进来看温芍。
她道:“陛下心里还想着他是他儿子,唉……你没事就好,今日真是把我吓坏了。”
其实这个结果是显而易见的,秦贵妃也只是想借着今日的事再生事,企图再为崔河多添一条罪状,然而崔仲晖却不肯答应。
温芍终归不是自家人,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不过也总算没有很吃亏,押送回京禁足半个月平心而论已经很给秦贵妃面子。
温芍难受得一句话都不想说,等着崔仲晖的赏赐下来谢了恩,秦贵妃见了赏赐总算露了点笑颜出来,告诉她崔仲晖给她的都是好东西,不算亏待了。
温芍一点兴趣都没有,这种乏味不仅仅是源于身上的痛苦,也有一部分来自于她的内心。
当时情急,她看见崔河提着剑冲过来,脑子里第一想到的便是要护住母亲,最终她确实也那么做了,并且做到了,秦贵妃毫发无损。
她不想看到母亲因为她受伤而难过,也并不想要那些贵重的赏赐,然而最不想的,却是与母亲一同利用此事。
虽然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温芍强撑着叫了秦贵妃一声,说道:“母亲,眼下我受了伤也无法再陪伴你了,我想我还是回云始去养伤,否则留在这里也是扫兴。”
秦贵妃自然不肯:“行宫有医有药,于你养伤并无坏处,你伤成这样,回去路上才是不便。”
“伤口只是看着可怖些,太医也说了并没有什么大碍,我回去云始之后,在自己家中养伤也更安心些,”温芍却仍是摇头,“从行宫回云始的路并不远,母亲放心罢。”
秦贵妃的人生中远远不止温芍一个人,温芍受伤这一件事,她已经劝过温芍,见温芍执意要回去,便也不再花费心力去留了,只很快为温芍安排妥当了回程的事。
第46章 夜探
今日的天色还早,行宫就在云始郊外不远,即便是来回一日也足够,在温芍的要求之下,秦贵妃同意了让她今日就动身离开。
反正都要回去养伤了,早点走早点到家,也可以安心将养着。
马车的软塌上铺放了厚厚的褥子,都是上好的动物皮毛,又松又软,躺上去就和睡到了云朵上一样,在这一方面,秦贵妃从来都是对温芍不吝啬的。
但即便再精心,路上的颠簸还是免不了的,这些颠簸在平日里不足一提,可温芍身上有伤,便分外难熬些。
即便马车中燃着安神的香丸,也无法使温芍安然入睡。
身边还有秦贵妃派来照顾她的宫人和女官,自然是事事周到,可温芍却偏偏不愿让她们看出自己的难捱,只偏着头闭着眼睛,让她们以为自己已经睡去。
因顾及着温芍的伤,行路自然也比平时要慢一些,一直到将将入夜,才终于到了温府。
温芍下了马车,终于松了一口气。
此时那些宫人才发现温芍的鬓发都已经被冷汗濡湿,嘴唇也苍白,连忙便叫早已等候在府上的太医看了,好在伤口经过路途跋涉之后并没有什么大碍,便立刻往行宫回去给秦贵妃报信去了。
只有温芍自己清楚,不仅仅是鬓发,她身上早就不知出了几身冷汗了,贴身的小衣一直黏在身上,又冷又湿。
又是汗又是伤的,温芍想躺下又觉得不舒服,于是只能咬牙避开伤口沐浴了一番,总算是舒服了一些,结果回到床上躺了一阵,正要迷迷糊糊入睡,身上却开始发冷。
果然没过多久,温芍便起了高烧。
她却没有惊动任何人。
此时已经快要深夜,温芍实在嫌再请个大夫过来折腾,这一日她又是伤又是赶路的,早就累得不行了,只想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哪怕睡不着也歇一歇,反正她不是小孩子,烧个一晚上并不会出什么事,或许一会儿就退烧了也不一定,明日一早再去请大夫也是一样的。
温芍怕给人发现自己发烧了,还特意遣开了上夜的婢子,因她平日也很少劳烦人伺候,所以大家也不疑有他,各自睡各自的去了。
等到周遭彻底安静下来,温芍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只觉得身上的疼痛更清晰了,远比在马车上颠簸好还要难受,再加上发烧,整个人更是混混沌沌,又是发冷又是发热,她受不住又睁开眼睛去看帐顶,想翻个身却因怕牵动伤口而不能,只能稍侧一侧身子。
留在行宫肯定比眼下的境况要好些,但温芍却一点都不后悔,她不想继续留在那里。
夜里痛是明显的,心绪也是明显的。
活到二十岁了,也不算经历得少,她已经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温芍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目光仍望着雪青色的帐顶,看着上面精美繁复的缠枝花卉纹,有百蝶穿于其中,又想着明日等请了大夫过府之后,便让人去姨母家中把满满接回来,已经耽误了一日,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虽然温芍还有个孩子的事,秦贵妃死死瞒着外边,不肯让外人知道,但满满还是从小在她身边长大,是她一手养大的。那时秦贵妃不满温芍对孩子亲力亲为,便想要直接把满满抱离温芍的身边,温芍其他事情都可以妥协,就只有满满的事是绝不肯的,最后还是秦贵妃让了步,让温芍的姨母去了温府帮着她一同照顾满满,并且除了贴身伺候的几个,其他人只当满满是温芍姨母那边的孩子。
去年满三岁之后,秦贵妃觉得满满是个男孩子,温府只有温芍一个人带着他,精力也有限,不如送去温芍姨母家,有人教导也有人一块玩儿,日后再一起上学,总比自己孤孤单单长大要好。
眼看着满满已经渐渐长大了,温芍也疑心自己教不好他,反而耽误了孩子,便同意了秦贵妃的提议,只是满满一开始不肯,闹了有将近半年,姨母那边管不住便只能叫温芍把人接回去,后来总算渐渐好起来了,可满满也要温芍每隔一日就去看他,有时还要跟着温芍回府小住。
总归是个只有四岁的孩子,温芍也只能纵着他了,日后的事就日后再说,慢慢总能离了她的。
看些别的东西,想些其他事情,心思开阔了,身上才能不那么难受。
温芍烧得有些厉害,久了便口干舌燥,她想起来喝点水,却没有什么力气,上夜的人也都走了,温芍也懒怠惊动她们,想着再歇一会儿攒攒力气下去喝水,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温芍忍不住咳了一声,以为是婢女半夜过来看自己,便道:“谁在外面?快些倒杯茶来与我喝。”
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烧得嗓子都倒了,很不好听。
外边儿半天没动静,温芍又叫了一声也没人回,她便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正要下床去喝茶,却听见瓷器的响动,然后是倒水的声音。
然后便是脚步声,听起来有点沉,温芍正有点奇怪,却见帘帐被掀开,露出顾无惑的脸。
她以为自己烧晕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顾无惑已经把茶杯递都她面前,看看她烧得泛红的脸,问:“你怎么了?”
温芍没有起身喝水,只道:“我没事。”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连忙说道:“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里?快点出去!”
因为身上有伤,所以她穿得很宽松单薄,亵衣的颜色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顾无惑道:“你发烧了?”
“我没事。”温芍急得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勉强撑着身子起来。
顾无惑便又把水往她嘴巴递了递,温芍实在是渴,看见茶水更渴,只能拿过来喝了。
才刚喝完,她也不想和顾无惑再说些什么,大半夜的有什么可以说的,也没力气和他生气半夜闯入自己闺房的事,便道:“你赶紧走,再不走我叫人了。”
说完不由地去推他,她忘了身上有伤,不料这一下牵动了伤口,霎时痛得脸色煞白,忍不住喊了出来。
顾无惑这才发现她不仅仅是发烧了,好像身上也有事。
他打算近日就动身离开,然而温芍还留在行宫,若他就这么走了,二人或许便再不得相见,于是不免又踌躇起来,无法去行宫见她,便想留在云始等她回来。
今日他本是喝了酒的,且打算喝醉了为止,却听程寂说温芍入夜后回了温府,他心下暗喜可以再见到她,然而又不免落寞,不见时还有念想,见了之后便真的要分别了。
但酒劲上来,顾无惑也不想再等,连夜径自就去了温府。
眼下已经这么晚了,其实顾无惑原本是想到温芍应该已经睡了,好在她睡的屋子里面并没有其他人在上夜,反而方便了他进来,否则大抵也只能隔着窗子,连一眼都看不见。
他在内室已经立了半晌,帐内的温芍似乎已经是睡睡了,没什么动静,这又是他来前没有思虑周全,他并没有想过来了之后是否应该将她叫醒,是以踌躇,若是她深夜看见自己出现在房内,怕是要着恼的。
可是偏偏温芍叫人了,顾无惑想了想便倒了水给她喝。
见温芍只轻轻地推了推他,接着便捂住了肩膀,顾无惑便看出来了,他问:“受伤了?”
温芍疼得又开始出冷汗,她咬牙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顾无惑低下头,竟是更贴近了一些,温芍还没来得及被他身上的酒气熏得皱鼻子,不料已经被他挑开了衣衫。
本就单薄的里衣从她的肩头滑落,露出了如玉一般细嫩的皮肉,再往旁边便是锁骨,原本好看的锁骨上缠着白色的纱布,上面隐隐还有血迹渗出来。
“你!”温芍气得眼前发晕,“喝了酒离我远一点!”
顾无惑丝毫不理会她的话,似乎确实是有些醉了,因为他从前总是条理分明的,这回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道:“崔河下午时便已经回了云始,还被押回府中禁足,都说他是得罪了秦贵妃……是他伤了你?”
温芍撇过头去,不说话了。
“你口口声声要离开,好,或许我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就让你留在这里,”顾无惑垂下头,鼻息间竟是她身上的香味,还是那般熟悉,“可是你被崔河伤了,最后你母亲也只是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和他们这些人纠缠在一起,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温芍心知被他说对了一半,可都已经走到了这步,她是绝不会再回头过去的,哪怕日后是粉身碎骨,她也不愿向顾无惑承认,于是只能嘴硬道:“才不是你说的这样,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若不是在行宫待得不舒服,你何必受伤当日便赶回来?”顾无惑咬牙,脸上却故意浮出一丝笑意,“还是说你想留在那里,是秦贵妃非要把你送回来的?”
温芍一时哑口无言,她烧得人都有些发晕了,此时才想起来可以喊人,然而才张了嘴,顾无惑却已经将她的嘴堵住。
霎时,温芍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包裹住,像是溺入水中一样窒息,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挣扎起来,可顾无惑早已将她的手臂外侧按住,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伤处,也防止她争执伤到了她自己。
第47章 好散
他一开始贪婪地吮吸着,仿佛企图将她整个人都拆了吞下去,带着温芍从前从未感受过的,攻城略地一般的野蛮不讲道理。
温芍几次都要被他吻得窒息,可每每他都会渡过气来,使得她只能继续陪着他强撑下去。
而她一早就已经烧得口干舌燥,才喝了茶也只是稍稍好些,顾无惑在攫取的同时,又以口中津液渐渐将她润泽,温芍慢慢竟觉得舒服起来,不断地压抑着自己喉间即将要出来的呻/吟。
雨后微湿的春夜,连空气仿佛都是黏腻的,帐中酒气混杂着熏香浓郁的味道,使得人愈发昏昏沉沉,竟不似在这世间一般。
顾无惑原先还按着她双侧手臂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改成托起温芍单薄的肩背,然后将她环抱住,攻势也缓了下来,一点一啄,像是蜻蜓点水,迎合着她的节奏。
温芍彻底糊涂起来,他的示弱几乎要让她以为自己是跟随着他的,是自愿的。
一侧的手不能动,而另一侧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抱紧了顾无惑精瘦有力的窄腰。
顾无惑的身子也随之沉了下来,紧紧地贴着她。
温芍只一味沉沦着,然而就在这时,她的大腿部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感觉,神思竟一下子被拉了回来,两人之间只剩下来一层薄薄的被褥,而抵住她的物事早就已经开始昂扬。
温芍连忙一手将顾无惑往旁边推,一边用腿去顶他,顾无惑一时不防,被她推倒到了她身侧的床边。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温芍便咬牙从床上下去,然而终究是体力不支,跌坐在了脚踏上。
两人的目光对上,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后,顾无惑才从床上坐起来,支着腿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温芍道:“你走吧。”
顾无惑道:“我是要走了。”
温芍知道他说的是就要回南朔去了,便转过眼没有说什么。
顾无惑问:“你真的不肯再跟我回去了吗?”
温芍仍旧道:“你走吧。”
“为什么?”
这个问题已经不是顾无惑第一次向她问出来,迄今为止,顾无惑对于她的决意离开都是稀里糊涂的,若只是当夜没有把她带离建京,可一切也都已经解释清楚了,该处置的人也都处置了,剩下顾茂柔是他实在无法处置的,也已经被关了四年了。
明显不仅仅是因为这一件事。
当初在他临行前一段时间,她到底又是因为什么才与他闹别扭的?
温芍笑了两声,牵动了伤口又咳了起来,她咳完之后伏在床沿边上望着顾无惑,最终只冷冷说了一句:“我忘了。”
她忘了。
那种屈辱的事,那些羞耻的话,她应该早就不断提醒自己忘记了。
若是再向着他说出来,不过是自己再揭自己一次伤疤,或许以他的个性会感到愧疚悔恨,可也仅此而已了,温芍觉得不值得。
“温芍,”顾无惑叫了她一声,继续说道,“我这一走,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北宁了,你我也再不可能相见了,你真的没有话要再和我说的吗?哪怕仅仅只是说清楚而已。”
温芍果断摇头:“没有,你走吧,不要再想着以前的事了,我知道你不是那么狠心的人,但我们之间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回去之后娶一房妻室,日子过下去就什么都忘了。”
她越说,顾无惑的手便攥得越紧,直至死白。
她说她忘了,然后让他也忘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一辈子。
世上没有再比这还要绝情的话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顾无惑听见自己忽然突兀问道。
温芍道:“你就当这次来北宁根本没有见过我,就当我死了,我本来就是一个不起眼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再出现的。”
顾无惑无话可说了。
他怔了片刻,又慢慢从床上下来,把还坐在脚踏上的温芍扶起来坐到床上,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床帐。
温芍同样愣愣地坐在那里,看着他走出去,又坐了一会儿,才想到他应该是已经走了。
走了,就再也不会再见面了罢。
肩膀上疼得更厉害,想来是伤口又崩了一次,只是神思倒是已经清明些了,方才她发着烧,与顾无惑闹了一通,反而发了汗舒服了。
温芍唤来婢子,又草草包扎了一次伤口,这回她平躺在床上,很快便入了睡。
***
顾无惑回去之后又喝了一夜的酒,等到天蒙蒙亮时,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醉是已经醉得不行了,可脑子里却一直回响着温芍夜里同他说的话,总也没完没了。
明远将他扶到床上,顾无惑略躺了躺便又醒来,却不想已经是快晌午了。
他向来克制,酒都未曾多饮过,更何况是昨夜那般酗酒了,宿醉实在是不好受的。
但再不好受,也总比温芍的话要好受。
人慢慢清醒过来,他竟又开始想去见她,或许再问一问,她能把一切都和他说了,然后就答应和他走了。
他不该由着她留在北宁。
崔仲晖和崔河不好对付,而秦贵妃似乎对她也不是那么真心,否则便不会让她来找他,若她能顺顺利利嫁人倒也是好的,可就怕卷入那些事端,最后反倒害了自己。
只是他也不甘心看着她顺顺利利嫁人,比如那个储奚。
程寂进来,看他沉着脸坐在那里,知道是昨夜在温芍那里吃了瘪,然而不能劝说什么,这终归是顾无惑的私事,他另还有耽误不得的要事要说。
看见程寂,顾无惑才稍稍收敛住心神,道:“何事?”
程寂道:“南朔那里传回的消息,圣上龙体欠安,已经好几日不曾上朝。”
自从四年前建京出事,皇帝仓皇出逃城外,虽后来顾无惑很快迎回了皇帝,但皇帝的身体一直因此事病病歪歪,不上朝也是常事。
平时顾无惑在,大多数事情便由他一手决策,就算皇帝不上朝也不影响什么,然而眼下他身处北宁,总是力有不及的。
若是回去得迟了,只怕会生出什么变数。
顾无惑心知自己其实不该亲自过来北宁,然而再说这个也无济于事,好歹是见到了温芍和满满,但回程却是刻不容缓的。
即便他想再多待几日,局势也由不得他再拖延了。
顾无惑留了随行的官员在北宁处理后续交涉的事,自己当即决定当日就离开北宁前往南朔。
温芍那里昨夜已经去过了,饶是他再不甘心,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顾无惑又去看了一次满满,只是很可惜,满满在早上的时候已经被温芍接走了。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再去温府。
温芍一直瞒着他满满的事,还是秦贵妃松的口,显而易见是温芍不想再让满满和他有瓜葛,甚至不想让他们见面。
若是他此时出现说要见满满,温芍一定会更不开心的,既然都要离别了,又何必再扰乱温芍的心绪,令她徒增烦恼。
只能是好聚好散罢了。
第48章 折返
第二日起身,许是后半夜睡得安稳的缘故,温芍觉得身上感觉好多了,请了大夫来看,烧是早就退了,只是伤口昨夜又崩了一次,好在这会儿也已经结住了。
温芍想着自己精神还好,便马上让人去姨母家把满满接回来,一刻也等不了。
她要养伤一时还起不了身,便只能让人把满满带到内室里来,满满直到三岁夜里都是和温芍一起睡的,他顿觉这里熟悉,自己脱了鞋便爬到温芍的床上来了。
闻到母亲身上的味道,满满有点开始委屈了,他一开始进来时倒还好,那边那么多人哄着他,温芍也不过就是耽搁了一日没有来看他,平日里玩伴又多,玩着玩着就忘记了,但一看见温芍,满满还是撅了撅小嘴,扑到温芍身上来。
他把头把温芍怀里拱,温芍虽然有伤,但也舍不得把他推开,于是只轻轻将他拢在怀里。
不过满满很聪明,他很快便从温芍怀里抬起头,问:“阿娘你怎么了?”
温芍没有瞒他:“昨日陪你外祖母的时候出了点事,阿娘的肩膀伤了,你自己在床上坐一坐好不好?”
满满是很听话的,听见温芍这样说,他也不提温芍昨天没去看他的事了,只乖乖地在温芍身边靠好,趴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臂。
温芍的心都软成了一滩水,她摸着满满细软的头发,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想安安静静地和满满待一会儿。
这时满满又说:“阿娘,表舅母这几日也卧床了,你是不是和她一样?”
温芍不大清楚姨母那里的事,先亲了满满胖嘟嘟的脸蛋一口,随口问道:“她怎么了?”
“他们说她的小宝宝没有了,所以要睡在床上休息。”满满道。
温芍无语,不免又有些好笑,道:“阿娘都说了是受伤了,肩膀上好大的伤口,流了好多血,阿娘昨夜疼了一夜,怕吓着你就不给你看了,这怎么会和你表舅母一样呢?”
满满眼睛眨巴眨巴几下:“真的不一样吗?”
“不一样……”温芍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懂事,不能说得深了,说得浅了又怕他再问东问西,只能含含糊糊说道,“你表舅母有表舅父,所以才会有小宝宝,阿娘一个人,所以不会的。”
满满又问:“那为什么阿娘没有表舅父呢?”
温芍的额角跳了两下,有些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她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那个不叫表舅父,那个叫爹。”
满满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搞不太清楚,仅仅只是知晓该怎么叫人,更何况他没见过爹,所以温芍这句话果然成功让他沉默了。
温芍正想趁他安静的时候让他赶紧睡一会儿,睡醒了就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了,谁知满满抓了抓头皮,又开口道:“那我不是阿娘的小宝宝了。”
“怎么不是了?你永远是阿娘的小宝宝。”温芍哭笑不得。
满满大声道:“那你说谎,你是不可能有小宝宝的,你自己都说了你一个人所以不会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一直传到了帘帐外头,一时连外面的婢子仆妇都被他逗笑了,温芍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连忙捂住他的嘴,道:“满满别说了,你长大以后就懂了。”
她话音刚落,满满的眼睛里就开始亮闪闪的,温芍起先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然后紧接着便看见他啪嗒啪嗒地开始掉眼泪了。
温芍一个头两个大,怕满满哭起来透不过气,只好捂在他嘴巴上的手放开,小声哄他:“好了好了别哭了,那是以前,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前没有,不是和你说过你爹是死了吗,怎么又转不过弯来了?”
只可惜小孩子的情绪奇怪,有时来得快去得快,可真要是伤心事,他一味想起来便会越哭越伤心。
四岁的孩子毕竟又不如再小一些的好哄,一时温芍也束手无策了。
满满的奶娘见状便在外头问:“夫人,要不要我把小郎君抱走?”
若是平时,温芍倒是有心思去哄一哄的,自己生下来的孩子若是自己都觉得他烦,那还生他干什么,可是今天温芍身上不好,实在是没有这个心力去对付他,于是便把奶娘叫了进来。
满满又赖在她身边不肯走,奶娘只能在一旁一同哄他,温芍便道:“他还小,有些事情该避着他些。”
奶娘道:“那些事原不该让小郎君听见的,但那边大大小小的孩子多,平日里都是一块儿玩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郎君就听进去了。”
温芍略点了头不说话,也没有怪罪奶娘。
“让奶娘抱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温芍对满满道,“阿娘这里的园子有很好看的花,满满要不要看看?”
满满拼命摇头,又说:“没有人一起玩。”
温芍和奶娘对视一眼,温芍又道:“那外面呢?你不是最喜欢去外面玩的吗,阿娘让他们陪着你出去,给你买好玩的好吃的。”
满满说:“不想,昨天出去过了。”
温芍没说什么,奶娘却立刻说道:“对,昨天小郎君出去玩了,是那边夫人叫我们带着小郎君出去逛逛的。”
温芍心下便有些奇怪,她又没多问,出去也是正常的事,奶娘怎么那么急着解释,难道是怕她继续怪罪?
不过温芍也没有放在心里,满满还在闹,她便佯装生气道:“满满,不能再这样了,否则阿娘就生气了。”
她很少对满满生气,但满满也是很怕她生气的,见温芍好像要来真的,便慢慢止住了啼哭,又恢复原样,乖乖地趴在温芍身边。
“这才乖,”温芍抚摸着他的发顶,此时忙不迭要扯开他的心思,免得他想起来再哭,便问,“昨日都玩了些什么?”
“也没玩什么,”奶娘又抢着回答,“不过是一些寻常吃的玩的,小郎君以前也都是玩过见过的。”
温芍愈发诧异起来,她抬头看了奶娘一眼,但又总归不习惯待人声色俱厉地质问,于是只是笑了笑,说道:“我随口问问罢了,奶娘这是怎么了?”
奶娘是秦贵妃亲自拨过来的人,昨日把满满交给顾无惑,那也是秦贵妃吩咐下来的,原本想着温芍总要在行宫多留一阵子,等她回来满满便把那日的事情忘了,谁知她回来得这么快,又误打误撞问起了这件事。
秦贵妃的原意是瞒着温芍,让顾无惑看一眼满满就算了,然后就当没发生过,反正他也要回去了,免得温芍听见了又是心烦又是多想的,奶娘自然是听秦贵妃的话行事的,所以才不让温芍知道。
但孩子的嘴巴是很难堵住的,再加上才是昨日的事,奶娘生怕满满自己说出来。
奶娘倒是有几分急智,看出温芍已经起疑了,马上便描补道:“昨日是那边夫人的一位远亲来了,带了小郎君出去玩了,说熟也不熟的,我怕夫人你知道了责怪,谁知也瞒不住夫人。”
“既是姨母家的客人,我怎么会责怪呢?”温芍笑道,重新去问满满,“昨日玩得开心吗?”
满满点头:“开心,买了很多好吃的,还有糖画。”
“少吃点糖,仔细吃坏了牙要牙疼。”温芍见满满又恢复了往日乖巧的模样,不禁心生怜爱。
满满在她身边玩了一会儿,很快就玩累了,头一歪睡了过去,温芍让奶娘把满满抱到床的里侧,轻轻给他盖上被子,然后陪着他也一起睡了。
***
深夜,云始城外。
顾无惑一行自黄昏时分出了云始城,披霜冒露而行,以求早日抵达南朔。
见实在是夜深了,顾无惑便下令先修整,养足了精神等天亮再继续行路。
人马刚刚渐渐安定下来,程寂便到顾无惑身边耳语了几句,顾无惑久久没有说话。
白日里他得知建京可能会生变,便临时决定马上离开北宁,可是没想到前脚才刚出了云始,后脚便得知建京已经起了变数。
当初因义阳王之乱,南朔的大部分兵马尽归于顾无惑之手,然而建京的禁军一直未曾动过,从始至终都是听命于皇帝,这几年也相安无事。
今次顾无惑前往南朔,皇后以及皇后的父亲承恩侯却趁着皇帝生病,伪造诏令一举把控了禁军,而建京大多数官员勋贵只当皇帝是寻常那般因病不能上朝,并不知晓禁卫军的异动,朝中亦有朝臣处理政事,一切无碍,再等着顾无惑回来也就顺畅了。
可顾无惑却知道,若是眼下贸然赶回建京,恐怕等待自己的不会是什么好事。皇后和承恩侯想来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弑君,否则他们早就动手了,他们应该是在等着他回去,然后趁他不备杀了他。
他不回去,皇后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一旦真的杀了皇帝,他便更有名正言顺的借口除去他们,皇后和承恩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顾无惑决定先暗中调动兵马前往建京,而自己则返回云始,暂缓回建京的行程。
程寂担心道:“眼下北宁已经知道王爷离开,若是王爷再度折返,难免让他们看出来建京有所异动,恐怕会对王爷不利啊!”
顾无惑道:“你带两三个人跟着我,其他人照旧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返回建京,让所有人都以为我也在其中。”
“北宁的皇帝怕是没那么好糊弄,王爷若继续掩藏在云始城中,难免暴露行迹。”程寂说完又觉不妥,眼下仿佛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因为顾无惑前来北宁乃是轻装简行,两国相交也不能带过多的兵马,所以很是被动,继续回南朔还是太过于冒险了,总要等调动的人马到了建京才能继续下一步。
“天亮后,先掩饰一番,进了云始城中再说。”顾无惑只道。
第49章 心冷
温芍安安心心地在府上养了几天伤,她年纪轻底子好,虽然前几日伤口看着可怕,但结痂后很快就好起来了,只是肩膀这里的动作还不方便,温芍又怕落下陈伤,于是养得很小心。
满满也被她留在温府陪了几日,因为秦贵妃不在,所以所有人都松泛,不急着让满满走。
行宫里没有传来什么消息,说明一切也都好,崔河也还在禁足当中,另还有一人便是顾无惑,自从那天晚上他来过之后便再没了消息,她后来忍不住问了一句,才知道原来他已经走了。
那晚她让他走,他是说过要离开北宁了。
果真已经走了。
那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温芍心里却并没有感觉松快,反倒闷闷地有些发沉。
他回去之后,恐怕日子并不会好过,虽是为了百姓,可也擅自牺牲了南朔的利益,必定会有人以此攻讦他。
她原本以为还要再与他周旋一段时日,没想到此事了结得这么快,顾无惑这么快就同意了北宁的条件。
他是个好人,可她这次却只想利用他。
虽然知道无论有没有她,顾无惑同样还是会作出这个选择,但是温芍每每想起还是有些怏怏。
顾无惑或许没觉得和她好过,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是和他好过的,他长得好看,他救了她,两个人还有了孩子,她很难不喜欢他。
还有满满,既然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她也没让满满看一眼他的亲生父亲,即便顾无惑只是把满满当成他的工具,然而他残忍,她却做不到。
满满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他娘看他的眼神忽然忧虑起来,还以为是伤口痛的,于是很乖巧地常常用嘴巴来给温芍呼呼,吹出来的气惹得温芍身上痒痒的,又忍不住要笑。
但温芍也没有将满满一直留在身边,他最近已经开始在启蒙了,比起同龄的孩子来算是晚了些许,温芍也明白这不是能溺爱他的时候,她自己从前连字也不识得,说出来也是令人羞愧的事,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学问,糊涂过日子,于是过了几日也就主动把满满送回了姨母家里。
满满自然万般不情愿,但他分得清轻重,知道这事上面温芍是不会容许他撒娇的,于是也只得乖乖听话。
到底是放心不下满满,温芍也觉得身上已经好些了,便决定自己亲自把满满送回姨母家。
一路上,满满窝在温芍身上不说话,温芍心里越发发酸,满满又道:“阿娘,我为什么不能待在你身边,他们都有阿娘陪着,有的时候每天晚上还一起睡觉呢!”
满满说的是温芍姨母家的几个孩子,因为满满还不到去上家塾的年纪,所以接触的都是几位表兄弟姐妹,年岁相当,自然都是那里自家的孩子,只有满满一个是外头过去的。
温芍心下不忍,嘴上却也只能道:“等你再长大些上了家塾,那里会有更多的伙伴,里头也会有和你一样的,不在自己家中居住,而且你也没有离开阿娘的身边,阿娘平日里每隔一日便会过来看你,有的时候还把你接回家里,比如这次就让你在家里住了这么久,若是被你外祖母知道了,就连阿娘也要挨她的骂了。”
满满本就委屈的小脸彻底沉了下来,已经可以看出很不高兴了,但温芍讲的是道理,他并不敢反驳,只能自己一个人闷闷不乐。
温芍垂眸去看他,只觉他脸上顾无惑的影子更深,顾无惑不爱说话时也是这副样子,看着像是不太高兴似的,只不过顾无惑不是真的不开心,而满满是真的不开心。
温芍又细声劝道:“去了表外祖母家,那里还有许多玩伴陪你玩呢,你第一日回来时不是还说自家没什么好玩的,因为没人陪着吗?大家一起读书玩耍,比你一个人留在家中孤零零的要好,难道你想大家都在一块儿,只有你一个人在家里?”
满满听后点了点头,玩伴这点算是说到他心坎上了,家里什么都好,还有阿娘,只可惜没有人陪他玩,整个府里只有他和阿娘,仆婢们又只哄着他,所以也没什么意思,那里就不一样了,有许多可玩的,就算不玩耍的时候,躺在园子里的石头上晒太阳也是开心的。
想起这些,稍微冲淡了一些满满心里的阴霾。
满满又问温芍:“那你什么时候再接我回家住?”
温芍也看出满满这孩子很是黏她,她自然是欣慰的,但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恐怕不利于满满的成长,这还没分别,便要问下次什么时候回去,总归心思在这上头上,怕他不肯好好学了。
“阿娘身上的伤要养一阵子,所以不能像之前一样每隔一日来看你,”温芍狠下心道,“过段时日吧,等阿娘好了就来接你。”
“那你要什么时候才能好?”满满没有得到令他满意的答案,瘪了瘪小嘴。
温芍道:“很快就能好了,你安心在那里住着,等回来的时候阿娘还要看看你的功课学得如何了。”
“一定要快点来接我回去啊。”满满摇着温芍的手臂,“不能骗满满的。”
温芍捏了一下他的小脸:“什么时候骗过你,阿娘最喜欢的就是你,怎么舍得骗你呢?”
得了她的保证,满满终于放了心,也明白就算他再纠缠,温芍也不可能同意让马车回头,于是也不闹了,又和温芍东拉西扯说了些孩子说的话,很快马车便到了温芍姨母家。
早已有人在大门口候着,把满满抱下了马车,温芍因身上不方便,于是也没有从马车上下来,只问候了姨母家人几句,看着满满进去之后,便打道回府。
北宁一向少雨,可今年春日的雨水颇多,回程的路上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温芍听着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马车上,湿气从缝隙中钻进来,冷浸浸的难受,伤口也隐隐开始作痛。
回府后温芍便又立刻躲进了自己的屋子里去,里面焚着香,倒能驱散些许外头雨雾所带来的潮气。
出去了一趟,或是雨水沾在身上,温芍觉得黏腻得很,又懒得动弹,便独自在窗边坐着,看着雨从檐下低落下来。
她读的书实在是不多,静听落雨也不会有什么感时伤逝之想,呆坐着便只是呆坐着。
自己也无趣得很。
婢子奉上了一盏热茶,泡得有些浓了,温芍不是很习惯喝浓茶,从前低微时只配喝冲泡了许多遍,都冲淡了的茶水,如今还是这样的口味不曾变过,浓茶怎么都喝不惯。
想起从前,温芍又不禁笑了笑,从前低微,现在也没好多少。
也不知是因为最近见了顾无惑,还是因为被崔河刺了一剑,她的心竟有些冷下来了。
四年前她去到了曾经舅父家所在的村子,辗转才找到了已经飞黄腾达的舅父们,又经过舅父才见到已经成为了宠妃的母亲,那时她是很高兴的,不过不是因为自己日后能跟着母亲享受荣华富贵,而仅仅是因为找到了母亲。
母亲对她很好,并没有不认她,反而将她的一切安排妥当,让她跟在她的身边,细心教她很多东西,温芍从一开始的惊喜到后来的小心翼翼,时常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而让母亲失望。
可即便她再努力,她也总是做不到母亲想要她做的。
她有些累了。
母亲永远都是野心勃勃,斗志昂扬的,可她却连八面玲珑都要尽很大的努力。
或许是该借着这次养伤的机会,渐渐退出来了,她总要尽力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的。
温芍抿了一口茶汤,氤氲的雾气一时蒙了她的眼睛,等雾气散开,却只见杯中茶汤澄澈。
如今的一切,与她从前所设想其实相差甚远。
用了午膳之后,雨势便停了下来,天上的日头开出来,倒很是和暖,温芍也不想继续去床上躺着,她又没有病,只是受了外伤,成日睡在里面也昏昏沉沉的,便让人搬了躺椅到檐下,躺在上面晒太阳。
温芍待下宽和,一般她睡觉或是小憩的时候,只要别人不来打扰她,其他做什么都可以,此时一院子的人便走的走,进屋子里的进屋子。
阳光照到脸上,温芍怕晒黑了脸不好看,便拿了一张轻薄的丝帕覆在脸上,会有微风贴着丝帕吹进来,很是惬意。
温芍身心放松下来,渐渐便有了睡意,不自觉中她稍稍偏了偏头,丝帕便掉到地上。
这便又将温芍已经开始神游的思绪重新从半梦半醒之间拉了回来,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倒也没有恼怒,只是睁开眼睛,俯身想去拾起掉在椅边的丝帕。
一只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忽然伸到了温芍眼前,手上还拿着那块丝帕。
丝帕之下隐隐可以看出薄茧,是握过刀剑的痕迹。
温芍一愣。
这只手她很熟悉,可是薄茧却不熟悉。
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依旧是愣了。
对方又把丝帕往她眼前怼了怼。
“你怎么在这里?”温芍问。
第50章 收留
顾无惑见她许久都不来接帕子,又怕被人看见了,便压低声音道:“进去再说。”
温芍看着他进去,这才起身,也朝里面走去。
她揉了揉眼睛,又疑心自己还没睡醒。
“顾无惑?”进门之后她忍不住叫了一声。
顾无惑就在门边等着,她才进来便立刻把门阖上。
才春光熹微的午后,随着“吱呀”一声,光线被隔绝在外面,只剩丝丝缕缕透过花窗照进来。
顾无惑半张脸隐没在昏暗中,温芍不由上前一步,再问:“你不是走了吗?”
她才出口又觉失言,实际上她并不应该知道顾无惑到底走没走,好在上次见面时他已经说过了他就要走了,不显得温芍的话特别突兀。
顾无惑想了想,沉声道:“出了点事,暂时折返回来。”
说着便把事情粗略地说了一遍,温芍仔细听着,抓着重点总算听明白了。
“我在云始城中又藏了几日,只是城中耳目众多,几次都差点被发现。”顾无惑顿了一下,“我想在你这里待一阵子。”
温芍闻言想也不想,立即否定道:“不行,你不能留在我这里。”
“为什么?”
温芍开始急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着急,耳根微红,幸好室内并看不出来:“我这里又不是完全安全的,反正你不能……”
“温芍,”顾无惑打断她,“我没地方去了。”
周遭安静下来,温芍没有再说话。
俄而,一只鸟雀的翅膀掠过花枝,震得花叶簌簌作响。
温芍的手心渐渐沁出冷汗,她依旧摇头:“不行,会被人发现的。”
“收留我,就当救我一次。”顾无惑看着她道。
温芍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知道自己已经拒绝不了他了。
抛去其他所有的不说,顾无惑曾经救过她,她决不能对他见死不救。
她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顾无惑已经往里面走去,那日他来过温芍这里,内室与大多数人家的一般无二,不大也不小,说要藏人也不是不能。
他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来找温芍的,若是被崔仲晖或是崔河的人知道他还滞留在云始,那么他的处境不会比直接回去南朔要好上多少,最差的可能就是不明不白地死在北宁,而在外面留的时间越久,便越有可能被发现,他还是急需一个藏身之地。
温芍不会害他,这他是知道的。
他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再过来看看。
温芍又跟着他后面进来,巴巴地问他:“那你什么时候走?”
顾无惑的目光四处打量着,然后才回答道:“说不好。”
“什么叫说不好?”温芍又急了,“贵妃眼下还在行宫,但若是她回来,我便有可能时常要入宫去,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很快也会被发现的,而且我府上也有贵妃的人,你若留得久了,他们很可能会看出来。”
顾无惑只道:“等到了能走的时候我一定离开。”
温芍无话可说了。
她掩在衣袖下的手指绞来绞去,绞了好几回总也没停下来,她想不通这个烫手山芋怎么就到了自己手上。
若说被母亲知道她竟私藏了顾无惑,那么母亲一定会……
温芍定了定神,秦贵妃从来不会做没有好处的事,她知道后倒是未必会把事情揭出来,但给温芍的一顿好骂怕是也在所难免。
无论如何,一定不能让顾无惑被人发现了。
温芍急得额角一直跳着,她也并非完全没有成算,自己房里凭空多出来一个人,还要把他小心翼翼藏起来,听起来也不难,但是要做起来简直是难如登天。
光是吃的用的上面,一个人就与两个人不同,这多出来的一份又要去哪里掐出来,好在吃的上面倒不用很担心,每日的饭食都是往足了做的,平日里她一个人也吃不下那么多东西,然而还有进进出出服侍的人,一日总要进出她的屋子无数回,这怎么瞒?
顾无惑已经走到内室的碧纱橱旁边,道:“夜里我便睡在这里。”
温芍心乱如麻,先是敷衍地点点头,而后又道;“不行。”
她房里的碧纱橱已经久无人睡,连寝具都没有放置,若是顾无惑要睡,那必得给他收拾出来,很容易就被人看见里头睡了人,总不能是她半夜睡着好玩跑过去的吧?
温芍又想着能不能把顾无惑打发去其他不住人的屋子里,温府空出来的院落有不少,但全都荒芜着,有些甚至未曾好好修缮过,怕是也住不得人,而且住出去一旦要送吃的用的,那必得更加麻烦。
那该怎么办?
顾无惑已经在碧纱橱里坐下,并不说话,只抬眼觑了她,然后便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芍心里像是被猫爪在挠一样。
“反正碧纱橱是不能睡的,太容易被人察觉了,这样吧,”她又往他面前走近一步,“你睡到地上,到了白天就把被褥都收进来,就在帐子里头,若是她们有人进来,也不会立刻发现的,比睡在碧纱橱稳妥。”
对于她的安排,顾无惑没有异议。
“我尽量少让她们进来,或者干脆不要她们进来,只是传饭或是收拾的时候,总不好拦着,那时你也躲在里面,床后的衣架边上,那里的角落一般不会被人看见,我也会挡着。”温芍越说心里那团火便蹿得越高,只怕自己明日一早嘴上便要起了燎泡。
才细细碎碎地说着话,外面便传来敲门声:“夫人是进去了吗?外头的躺椅上怎么没人了?”
温芍定了定神:“外头太晒了,我进来歇午觉,你们全都不用管我,我有些累,要睡一下午才好,我不起来便不要传饭。”
婢子们不疑有他,便应下了,外面即刻又恢复宁静。
她面朝外面才说着话,身后的顾无惑便看着她,眸色渐渐暗下去。
即便是这强求来的十天半月,也终究是要与她分别的。
从前的那个小婢子,和如今也不尽相同了,漏进来光华在她周身边上晕开一圈淡淡的亮色,璨璨的,仿佛曾经与现在交错起来,最终合成了一个影子,那才是温芍。
顾无惑用力眨了眨眼睛。
温芍这时已经转过身来,对他说道:“她们不会进来了,你可以去外面坐一会儿。”
他留在内室里面,她还怪不自在的。
顾无惑闻言并没有说什么,对她近似赶人的话语也没有羞恼,他一向是这样好脾性的,她说过了之后,便点了点头,自己迈步往外面去了,在案边坐了下来,倒是背着身子对温芍。
温芍悄悄松了一口气,自己也回床边去坐下,想了想又起身放下半边帘帐,然后半个身子靠到了引枕上,这样既不会完全不清楚外面的动静,也不会让顾无惑对里面一览无余。
顾无惑过了片刻后实在受不住这样的尴尬,便问:“你有书吗?”
其实他知道他是不该问的,温芍一开始并不识字,虽然现在肯定已经学会了,但他问出来,难免会让温芍觉得有讽刺之嫌,怕是总归心里不舒坦,又要反唇相讥。
温芍却默了默,只道:“你去北边的书架上,那里有。”
顾无惑原本攥得紧紧的手终于一下子松开,轻手轻脚去了她说的地方,随便择了一本书之后便在书案前坐下。
如此一下午,室内静得像没有人一样,偶尔会有顾无惑翻书的声音,但却要间隔很长很长的时间才会翻那么一页,若是有心人听了,便能知晓他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看书上。
而温芍却是个无心人,根本就没有在意他多久才翻一页书。
等到了天色渐渐暗下来,温芍才发现今日没有夕阳,已经到了入夜掌灯的时候了。
她终于起身走出来,朝顾无惑那里望了望,小声道:“你进来罢,我让他们传饭了。”
顾无惑便过来,将身形掩于帐后,温芍又认认真真看了看,确认终于看不见什么时候,这才把房门打开,让他们摆饭。
今日她也不坐在桌前等,而是一直站在靠后一些的地方,看似是在等他们把饭食摆好,其实却是防备着有人进去内室里面,等饭都摆好之后,温芍拦了要去内室整理的婢子,道:“不用忙了。”
“夫人夜里要睡,奴婢要把床铺整理好。”
温芍摇摇头:“我已经收拾好了,你们不用再忙,这几日我在清点金银细软,出入的人多了,若有什么缺失便说不清了,反而你们不要进才好,这样才不会白白诬赖了谁,若真要进也要先问过我,都记住了吗?”
她说的并不是全无根据的话,婢子们听了也就立即应下了,果真不再往里面去。
温芍坐下前又说道:“贵妃娘娘眼下不在京中,我也不必总是往宫里去,大家也松快些,不用总是跟在身边伺候我,都先下去罢,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喝几杯酒,吃几口菜,等明日再来收也不迟。”
有婢子便问:“那热水怎么办,已经烧好了,只等夫人用完饭便抬进来。”
“先抬进来,”温芍道,“都往浴桶里去倒了便是。”
“可若是一会儿热水冷了……”
“冷了我自然再叫你们烧。”
一时又是进进出出抬水的人,又等最后几道菜都上完了,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温芍才说道:“王爷,出来吧。”
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干,她却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尽。
碗筷却又只有一副,温芍方才其实是想到的,但不好明目张胆让他们再拿一副来,便只好分出一只汤匙来给顾无惑。
顾无惑却道:“你先吃。”
温芍垂了眸子,并没有拒绝。
她先用干净的筷子拨了半碗饭给顾无惑到碟子上,那碗饭倒是盛得冒尖的,平日里她也只用小半碗,顾无惑一向没有饱食的习惯,两个人勉强是够了。
等温芍扒完了自己碗里的饭,她便用热水沾湿了帕子,把筷子擦干净之后才递给顾无惑。
顾无惑接下,心里竟起了一个念头,其实并不用这么繁琐,然而温芍已经这么做了,他也不好再挑三拣四。
不过是共用一副碗筷,难道温芍觉得他会嫌弃她?
顾无惑按下这个让他不太舒服的念头,很快也匆匆用完了那半碗饭。
温芍的手脚倒是很快,他才放下碗筷,她便不知从何处拿了一套衣裳过来,对他道:“水还热着,你先去洗吧,这是我弟弟的衣裳,他的身量和你差不多,我给他做的还没送给他,都是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