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感动就像砧板上曾经活过的鱼」
我真的很想夏洛克告诉我,他当时叫我什么。
于是我在按播放键的时候,顺其自然,自然而然,语气平静地问了一句,“福尔摩斯先生,你刚才是不是在喊我中文名?”
我知道,现在是在破案的关键时期。
凶手气势汹汹,咄咄逼人。
我们不能被反客为主。
我这个时候问这种话就很坏节奏,所以我尽量装作不经意,用可有可无,云淡风轻的态度说了这么一句。
如果夏洛克没有听清,都可以直接就这么忽略不计。
我说出这句话时,脑袋里面闪过两个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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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是「麦考夫说我不让夏洛克喊我兰尼」。
当时我觉得解释这个无关紧要的场景很奇怪。
我没有第一时间直接反驳麦考夫。
因为某种程度上确实算是我跟夏洛克说的,可也不算完全算。
毕竟我跟夏洛克不熟,他爱怎么叫我都可以。
只要他让我知道他在叫我,我其实随时换个英文名也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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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是「华生让我教他中文」。
这个场景发生在早餐时间。
我先前说过我是亚洲胃,也不想麻烦房东赫德森太太专门为了满足我,给我做华夏早餐。
再加上,我来英国之前,听说伦敦是美食荒漠,只盛产炸鱼薯条和仰望星空派,我就在国内自己先学做饭了。
我自己已经默认,做早餐已经算是我来英必做的事情。
我第一天和大家一起吃早饭,也不想要弄得我与大家格格不入。因此,我做了煎土豆饼和煎鸡蛋饼。这种很容易混入赫德森太太的英国早餐餐单里面。
赫德森太太是个很可爱的太太。
她怕她自己没说话,就相当于冷落我,全程都在给我找话题,一会儿说她在唐人街买东西的事情,一会儿问我华夏人是不是有骑着熊猫上学的,又要我教她中文,还问我中文名怎么念。
华生难得早起了。
听说他起床时间并不固定,有时候会晚起。
在原著里面也有这样的描述。
夏洛克倒是会按时按点起床,生活模式十分自律。
这里插一句,他这种严谨的人在推理面前,就会显得嚣张得意又自我,像个小孩子一样,真的很反差。就像成熟的社会人一遇到自己的童年玩伴,只要开口,就会原形毕露。
华生顺势加入话题,说道:“兰尼,你希望大家喊你中文名,还是英文名?”
“当然是中文名,但是叫不来也没有关系。”
我是这么想的。
我觉得没必要改自己的名字。就像是印度、斯里兰卡、非洲、越南、日本和韩国学生到英国,他们虽然也有给自己取英文名,但也有只用自己的名字的情况。我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华生很热心。
他会为了满足别人的希望而努力,于是他立刻让我教他怎么念。
念了好几次都学得不对。
我不知道其他人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处理。
反正我后面只要他的音发得接近了,我就点头说他说对了。
我倒不是说我对华生不耐烦了,只是觉得看到对方努力了,却还要反复否定对方,让我觉得我在做残忍的事。
另一个让我想结束的原因是,夏洛克。
他醒了之后,就自己坐在桌子旁边喝嘿咖啡边看报纸。
我确实觉得华生跟我热火朝天地学中文,想要被忽略是办不到的。
可夏洛克一直都没有说。
过了好一会儿,夏洛克开口说道:“john(约翰),你每次都念得不一样。”
华生下意识一愣。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敷衍人一样,非常尴尬惭愧,就叫停了。
华生倒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只觉得自己学得不到位,约我下次再教他。他现在记得第一个字和“赫(her)”发音很像,而且我还认可了,所以他只要叫“赫”什么什么,我都默认他在叫我,都会回应。
这两个画面几乎是在我脑袋里面一窜而过。
我此刻还有种错觉。
在我教华生的时候,夏洛克其实在旁边默默地学。
回到现在的苏格兰场。
我发问的声音很轻,也很清。
说话间,我直接用眼睛去看夏洛克的表情。
可是夏洛克就是没有看我。
他的目光移到录像机显示的红色电子数字时间上。投影的蓝光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出一身疏离冷淡。我有一瞬间的恍惚,那就是如果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华生,那他是不是会一辈子都这么把所有人群隔离在外,就如同现在一样。
“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没有不在场。自首的话,对谁都好,愿意指控的,也可以站出来了。”
从奥德利大院到苏格兰场往返至少也要三十多分钟。
这段时间不在场的人应该很容易分辨。
然而,周围的警官都没有动,甚至也没有互相看,十分有默契地保持沉默。这让我幻视在课堂上老师对学生提问时,所有学生都不动如山的场景。
我认为,这倒不是所谓的官官相护。
只是他们已经在这个职场相处太久了。
他们有着自己的集体意识和荣誉感。
除非真到了血海深仇,他们才有可能互相指认对方。他们要是指认失败,以后他们在这个职场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尴尬。
人心是很复杂的。
我很理解。
夏洛克的“仁慈”就到此为止。
我收到他的眼神指示,开始播放录像。
视频直接开播高潮部分。
行凶者戴着头套,手上戴着手套,过程快准狠。
几乎不到三十秒,他就完成了杀人过程。
这比电影拍摄的暴力美学要弱很多,没有所谓的血水四溅。因为中间死者逃跑的时候,碰灭了电灯,因此整个谋杀过程,只有刀刀入肉的声音。这已经足够给人形成整个形象的画面,在黑暗中死者如何挣扎逃命,最后又是如何失去生机,任人宰割。
我下意识地看向夏洛克,脑袋里面重播着夏洛克从我来做笔录时,让我带信,到回到警局的全部过程。我在算他走的每一步路,布的每一个局。
多诺万警官抓到能嘲讽夏洛克的机会,就绝对不会放弃。
“夏洛克,看来你太过高估你的能力,自己都没有检查一下,就这么放上来,没有想到会翻车吧?”
雷斯垂德也焦急地看向夏洛克,“夏洛克,怎么办?”
夏洛克目光直直地望着视频,似乎很震惊。
我瞬间一凛。
各位,让个路,影帝夏洛克要飙戏了。
原著和电视剧的夏洛克·福尔摩斯都有通过演技来达到自己目的的情节。
在原著里面,华生还说过当福尔摩斯成为侦探时,舞台上少了一位绝佳的演员。
这人怎么不干脆六角形全能战士呢?
虽然他应该就是了。
我突然在想。
其实,我这个时候很想坐在观众席。
可现在我站在夏洛克旁边,突然跑到警察堆里面看戏,就太突兀了。
夏洛克在众多嘘声中,认真严肃地跟我说,兰尼,你再仔细看看。
我很配合地再次从头到尾播放一次。
别说没有看到脸,凶手的声音都没有出现。
身形更是被意外的灭灯给掩盖。
这就是个失败的证据。
第二次结束之后,我自己主动说道:“我们一定会有漏的细节。我们再看一遍。”
雷斯垂德已经看不进我们的“垂死挣扎”,说道:“夏洛克,兰尼,你们推理出错了。”
夏洛克依旧不依不饶,说道:“就算没有视频为证据,凶手今天必然去过奥德利大院。”
乔森脸上全是嘲讽,说道:“证据呢?你不要说什么鞋子沾到了奥德利大院的泥土什么的?或者,有什么证人看到凶手在那里出入?”
夏洛克目光如炬,盯准乔森说道:“那你今天有去过奥德利大院吗?”
被逮着发问的乔森脸色绷紧,说道:“你现在是逮着谁对你不满,你就开始诬陷别人吗?”
夏洛克面色平常道:“你下午三点到四点间在哪里,这里谁能给你作证呢?”
这个时候,警局连续的消极反应开始出现积极的作用。
夏洛克先前一而再地要求回应,警局都并没有认真参与。而乔森被质疑的时候,警局的人也没有主动参与进来。也不知道是觉得没必要理会夏洛克,还是认为乔森可以自己处理。结果乔森往周围一看,没有人帮他,他硬着头皮,说道:“我没有去过奥德利大院。”
“不,你应该说的是,你下午三点和四点间不在奥德利大院。”
夏洛克有条不紊地纠正对方。
乔森皱着眉头,说道:“你神经病吗?我没有去过,那下午三点和四点间自然也不在奥德利大院。”
“说话总是要严谨一点。”
夏洛克说话总有非常能够惹人火大的挑衅意味。
哪怕他本人都是那种平平淡淡的态度,但表现出来就是一种把人踩在脚底的不屑与轻蔑。
乔森像是要和夏洛克犟一样,站在人前朝着周围同事,说道:“我一整天都没有去过奥德利大院。我一直都在警局里面!”
他这话一落,我就知道——乔森要完了。
夏洛克的逻辑要比乔森强太多了。
我在心里想着。
这里首先有一个必须要清楚的事情,也就是雷斯垂德好奇的事情——「夏洛克怎么知道罗德的屋子里面有监控摄像头」。基于摄像内容物完全无效的情况下,夏洛克又比在座的所有人智商还高,卖蠢也暂时排不上队,那么只能得到一个事实——
「监控摄像头是夏洛克自己放的。」
夏洛克恐怕在给我信之前,就已经布好局了。
现在仔细想想,雷斯垂德来找我们的时候,夏洛克第一时间去开门。这件事可不像是他平时会做的。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别人求着上门。
夏洛克继续问他道:“你自己会开车吗?”
乔森很不耐了。
多诺万警官这个时候就为乔森出头,嘲讽意味十足,“夏洛克,你现在跟见人就咬的狗有什么区别?狗急跳墙也要有个限度。”
哦,这里先说明一点。
大家说话没有那么多成语俗语,都是我自己听后,在进行翻译的。
其中对于有些说辞,我并不是直译的。
反正在我脑子里面,他们就是这么说话的。
不要多问。
夏洛克说道:“我问的是,他会不会开车?”
“这里哪个警官不会开车?”
多诺万警官嫌夏洛克脑子有病,都差直接写在脸上了。
夏洛克低头笑了起来。
当然这不是为了那种油腻的装逼。
他只是低头拿出了一个钱包。
夏洛克展示钱包给众人看,说道:“话说,我在奥德利大院里面抓到了一群小小偷,他们说钱包是他们捡到的。”
夏洛克用食指和中指抻开钱包,在钱包里面赫然就放着乔森警官的驾驶证。
一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乔森脸色大变,怒斥道:“一定是你从我身上偷的。”
夏洛克直接说明白,“苏格兰场的监控器现在随时可以调查。在进入这个警局之前,我都没有碰到你。”
乔森抓不住夏洛克的错处,就把目光对准我,暴喝道:“是你!是你撞上我的时候,偷我的钱包,对不对?”
就算无语,这种时候,还要认真解释,真的是麻烦。
我说道:“我为什么要偷你钱包?”
“因为你和福尔摩斯就是一伙的,想要陷害我。”
乔森眼神变得凌厉,气势汹汹地朝着我的方向走了过来。气场也跟着铺天盖地压了过来。我还没有反应,夏洛克先在旁边开口,“到我后面去。”
我直接一个大步,退走到夏洛克后面。
夏洛克面不改色地说道:“所以,你已经承认这是你的钱包。”
“这是你偷的。”
乔森咬定这就是诬陷。
乔森身上有警枪。
雷斯垂德怕出现危险,又横在我们之前,挡住了夏洛克。
这要是两个警员打起来,对整个苏格兰场来说也不好看,其他警察已经开始行动起来。可是正是因为乔森无赖般的作态,大部分警员无意识站在我们这一边,帮忙拦住了乔森。
雷斯垂德对夏洛克,道:“夏洛克,你需要有更多的证据证明。”
“我当然有更多的证据。”夏洛克说道,“请从正门进来吧。”
这句话落下来后,警员们都朝着正门位置看了过去。
沉默间,正门有一个流浪汉打扮的年轻人,而他手上握着一条银色的细项链。所有警员惊疑不定地来回看着夏洛克和乔森。
我就算不看对方的脸,也猜得出,那个人应该就是罗德了。
然而,最让我惊讶的是,我之前见过他。
他还抢了我五英镑。
他看到我的时候,也忍不住一愣。不过他没有忘记正事。
罗德目光紧紧地盯着乔森,说道:“我就是证人。”
整个故事来龙去脉就这么全盘托出。
我猜中了一半,剩下的就是罗德补充了另一半。
我之前猜到夏洛克布局。
在安放了摄像头的情况下,罗德应该没有死,而是夏洛克从哪里搞来一具尸体顶包。罗德应该可以作为证人来指证凶手,但没有想到的是,夏洛克还多做了一步。
凶手在行凶后离开时,一定会用其他可以遮掩身份的交通工具。于是,在乔森以为自己杀死罗德离开后,夏洛克和罗德追踪了那辆车,并且顺利到了凶手的“安全屋”。
屋外停着两辆替换的车,夏洛克在一辆车的缝隙里面找到了罗德丢失的银项链。而屋内全是凶手使用酷刑和谋杀受害者的利器。
不同型号的刀具。
血迹斑斑的铁锯。
捆绑用的粗麻绳。
替换用的塑胶手套。
还用电击器,以及浸泡着剩余尸体碎块的胶桶。
乔森见到这铁证如山,身子顿时软了下来。
我不知道其他警员怎么想的,而我下意识看向夏洛克·福尔摩斯。
之所以在苏格兰场公布案情,可能是为了牵制乔森的动作,让罗德更多喘息的空间,不让乔森发现罗德并没有死。再来,苏格兰场全是警察,可以第一时间制住乔森,让他没有办法躲进人群里面抓到人质实现自救。
还有,大概就是不想让苏格兰场出现丑闻。
于他们这些警察,可能想的更多更细。
而我更集中于一点。
他在给雷斯垂德信上写的“悬赏金”,是只要我参与,就可以直接白领500英镑吗?
因为我都看见他那么多操作了,里面根本没有我表现的余地。
就算再阴谋论一点,夏洛克到底还能把我引入什么局里面?哪怕我答应去查罗德,也就是我成了当时代替雷斯垂德发现“尸体”的人而已。
不管如何,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警察了。
包括乔森,包括罗德,这些事情的扫尾都交给警察去做了。
离开苏格兰场的时候,天已经开始变黑了。
街灯一盏一盏,连绵整个市区。
我不是文青,夏洛克更不是感性动物。两个人都没有对这一点提出什么言论。可这么安静地回去,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这个时候,罗德从警局追了出来。
他朝着夏洛克再次道谢,这次他总算可以回家了。父亲的遗物就挂在他的脖子上。听说是因为他觉得苏格兰场在立他一开始来伦敦受害的案件时并不积极,罗德就多了一个心眼,并没有说自己的项链掉在了凶手的车里面。也为了给自己在伦敦多一个安全保障,因为失物案,他可以时不时和警察有联系。没想到,最后这条项链还成了证明凶手的证据之一。
说完这些之后,他朝着我的方向说道:“没想到居然会这么有缘,这简直就像宿命一样。”
“我也没有想到。”我顿了顿,说道,“我还记得你想抢我的手机。”
罗德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其实当时是想帮你联系家里而已。”
我当场一愣。
不对。
“你还抢了我五英镑。”
罗德可以解释电话,但这个确实就绕不过去了。
不过,罗德把五英镑还给我。
其实我也不用了。现在他更需要这笔钱。
毕竟,在他的眼里,好像是因为我为了追五英镑才找到了救济站,意外卷入救济站的爆炸中,又遇到了夏洛克,而夏洛克又解决了罗德的麻烦,帮助他找到了父亲的遗物。
“我现在是物归原主。”
罗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夏洛克,面露笑容。
“上帝一定会保佑你们的。”
夏洛克不置可否。
我总觉得有点唏嘘。
见他走后,我把钱放在手机壳里面。
夏洛克的声音适时地响起,“你正好缺钱,这可以用。”
我觉得夏洛克这一点就不懂了,“这张纸币承载那么多,已经有那么多意义了。怎么可以拿去用呢?我打算给华生先生也看看。”
夏洛克平素不爱笑,就算笑,要么是冷笑,要么是嘲讽的假笑。
现在听完我的话,他脸上露出笑容,意外有些人情味。
他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也没有继续聊下去。
话说,我是在快回到公寓的时候,才慢慢品味过来的。
夏洛克除了那些古怪的癖好之外,其实人还挺好的。
不管是对罗德,还是对我,他都没有想过要求任何回报,也没有高调地标榜自己。相反的,他对人的好,是平淡的,是润物无声的。
猛然间,我有一种被夏洛克圣光笼罩的错觉。
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似乎我到现在还没有对夏洛克道谢过。
221b公寓暖黄色的灯光照在我们身上,这个平和温馨的氛围刚刚好。
我正打算开口,房东赫德森太太正好因为看到我们回来,顺势给我们开了门,朝着我说道:“兰尼,医院有给你的邮件。”
我在住院的时候,夏洛克安排我去医院做身体检查的ct和核磁共振。
那信件里面应该是那些照片。
想想,夏洛克对我真的不错。
听说做核磁共振很贵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夏洛克清冷低沉的声音先一步响了起来。
“脑部mri轴向切片图这么快到了吗?”
你说脑部什么?
夏洛克,你说什么?
我有点懵。
夏洛克一改自矜的姿态,大步流星地跨进屋内,接过了赫德森太太递过来的信件袋,对着我,邀请似的问道:“你想不想现在看一下你的拍片结果?”
我发现啊——
对夏洛克的感动真的像砧板上曾经活过的鱼。
才蹦跶两下,自己就会没劲了。
“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