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廊前
长长的走廊,两边依次排开一扇扇木门。每扇门后,可能躺着一个待要离开的病躯。
这里是郊外的一处休养所,有临终关怀服务,专门为生命进入末期的病人准备。不插管、不抢救,尽最大限度的降低病人痛苦,让他们有尊严的离开。是以,举凡到这里的人,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长的几十天,短则几天。
郑源拖着行李站在楼梯口,闻着医院空气那特有的混杂了消毒水,酒精,隐隐还有股腐败老去的味道。
她不想往前走,但是脚却不听使唤的迈步向前。走廊左边第一间的门开着,透过门看向房间的窗户,还能看到窗外的合金花。花开得正好,床铺空着,雪白的床单显见是刚刚更换的,白得刺眼。
再往前走,右边第三间门口站了几个人,看到郑源后,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好像有人接过了郑源的行李,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只听到胸腔里的心脏咚咚跳得越来越快。房间里只有一张病床,一个身影背对着门趴在病床边轻声抽泣。
“阿嬷”,声音嘶哑得让她怀疑这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音节吗。
阿嬷转过身,泪眼婆娑的看着她,“圆圆,快来,阿公一直在等着你。”
郑源依言慢慢走近,恨不得脚步再轻些,生怕惊醒了床上那个人,又怕再也不会醒来。
阿公躺在病床上,整个人彷佛泄了气的气球,只剩一层皮肉紧紧的贴着骨架而已,面上罩着一个大大的氧气罩,眼睛松散的开着一条缝,生命的光正慢慢消失。微弱得,好像呼吸重了便会把它吹灭。
眼泪唰的流了出来,郑源不敢相信离开时还站在门廊上与他挥手告别的那个人,怎么再见却是这般光景,轻轻握着他的手,“阿公,我回来了”。
几分钟后,阿公的手很轻的回握了她一下,眼睛微微睁大,嘴唇蠕动了两下。
郑源忙凑上耳去,只听到轻轻的几个音节。
苦等到现在已经耗尽老人所有的力气,再也不能支撑下去,吐出最后一口气后,瞳孔里的那一丝光也消失不见。
阿嬷早已预知了这样的结局,走到病床另一边,抬起阿公的手,轻轻的贴住脸颊,泪滴从脸颊滑落,滴上白色床单,洇成一团,“记得我们说好的,一定要等着我。”
素黑的衣服,沉寂的夜晚。院子里搭起灵棚,白帏拖曳,看了很是扎眼。
几近深夜,吊唁的人这个时候是不会来了。
独自跪在灵前,阿公的黑白照片摆正中,长明灯孤独的亮着,听着屋内传出的争吵声愈甚,郑源听得麻木。
说争吵不对,应该是大伯单方面的大吼,阿嬷和父亲偶尔低声说着,很快被大伯的声音盖住。
呵,人生总是那么的可笑。阿公还在的时候,忙,偶尔回来一趟,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嘴里的话恨不能化作伤人的刀。
等到人都不在了,却在那里翻旧账,阿公到底偏心谁。
郑源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一家人一起坐在一张桌开心吃饭的日子。
往往是大伯阴阳怪气,父亲忍气吞声,阿公拂袖而去,阿嬷不停抹泪。
她那常驻国外,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的父亲,在大伯面前,向来是顺受的性格。所谓争吵,不过是大伯单方面发泄。
郑源就不懂了,因为自己过得不好,至于把全天下都恨上,所有的不顺,都是家人带来的,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外人面前,尚且知道装一装兄友弟恭,等到夜深人静时,彻底不装了。
大伯的声音越来越大,隔着门,郑源也能听得清楚。“存款”、“房产”、“证券”一个个字眼砸过来,脑仁生疼。
郑源站起身,揉了揉有点发麻的膝盖,而今晚的种种,无非就是为了阿公留下的不菲的家业而已。老人尸骨未寒,丧事未尽,需要这么着急吗。
父亲可以忍,她不能忍。
郑源冲了进去,房间里,阿嬷坐着抹泪,父亲低头不语。
“你进来做什么?有你什么事?”大伯厉声道。
“我怎么不能进来,不是讨论家产的事,难道我不姓郑吗?”郑源根本不理睬他的喝止,再不进来,阿嬷和父亲快要被他逼成什么样了。
“看看,这就是你教出的孩子,眼里还有没有长辈。”大伯转头向父亲责难。
“为老不尊的长辈,可以不用尊重。”
“你!”,“住嘴”,大伯和父亲的话音同时响起。
郑源懒得废话,“存款、证券你拿走,我们不稀罕,南部的林场必须留下来。阿嬷还在,这个房子就是她的,你敢提房子的事,信不信我抽你。”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郑源挺身举拳,早就想抽他了,每次来不是把阿公气到跺脚就是让阿嬷伤心流泪。
“妈,你看看”,见郑源真的举起拳头,大伯转而向母亲哭诉,“你们都欺负我,不就是看我是个残废吗。”
父亲低声下气,“大哥,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咱们一家人好好过就行。”
郑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冒起,每次吵不过就来这招,也不嫌丢人。
阿嬷不停落泪,整个人心力交瘁,无奈道,“圆圆,这个房子总是要留给你大伯的,他是长子,照理应该他赡养我才是。”
郑源只觉得苦涩,“阿嬷,我可以养你,不用跟着他。”
阿嬷苦笑,“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以后这个家,还得靠你了。
郑源只觉得灰心,阿公走了,阿嬷的心气也没了,跟着谁,在哪儿生活,对她来说无所谓。郑源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走出厅堂,步入漆黑的夜里。她一点也不害怕,还有比屋内的人心更恐怖的吗?
院子里那棵树,似乎站累了想休息,轻轻摇动枝叶,卸下几片半枯黄的叶子。
这样想起来,死人似乎还温柔多了。至少他们一言不发,最后都化作一缕青烟去了。
小小提示:这个故事分作两个叙事线,“飞入寻常”和“旧时廊前”是不同时空的切入点,随着故事深入,最终会归入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