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乱世,前朝诸多礼节规章都已作废,风气开放,各国重武轻文,皇子皇女拜师学武比比皆是,自然他俩时常出入宫闱也并不打眼。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才刚进宫门,便有人拦住了马车。
赵思洵撩起车帘一看,竟是皇帝身边的老太监,不禁惊讶道:“曲公公?”
“杂家能等到六殿下可真不容易呀。”曲公公皱着一张老脸,看着赵思洵虚虚地拱了拱手,感叹了一声,连脊背也没弯。
虽说是阉人,年纪看起来也很大,可赵思洵不敢大意,他知道这老太监的武功即使比不得清虚派掌教,也低不了多少,于是连忙从马车上走下来,讪笑着回礼道:“曲公公见谅,今日出宫,实不知您寻我,不知可有什么事?”
“殿下说笑了,杂家能有什么事,自是皇上找您。”曲公公说着眼睛朝车厢里看去,只见赵思露怯生生地露出半个脸庞,似乎犹豫着要不要下马车,却见曲公公说,“七公主就不必多礼了,贵妃娘娘还在等您呢。”
此言一出,兄妹俩立刻互相看了一眼,心中微微沉重。
平时日他俩跟透明人一样,谁都不搭理,这会儿竟一同找来,实在不像个好兆头。
*
这后宫之中,母凭子贵的前提,先得母亲还在。若是早早没了,皇子皇女想平安长大都很困难。
更何况赵思洵兄妹与其他皇子皇女不同,他们的母妃并非南望人,也不是其余三国的名门贵女,而是来自寻求南望庇护的夷山外族。
蛮夷之血,低人一等,要不是当初夷山族圣女美艳无双,倾城倾国,望帝一见便力排众议纳入后宫,如今的夷山族怕是连一个安身立命之地都没有,早就在乱世和仇怨之中泯灭于长河。
可惜后宫寂寥,又充满阴谋算计,这位夷山族圣女受宠没几年,便在赵思露出生之时,血崩而亡。彼时赵思洵两岁,虽有后世成人的灵魂,却无能为力。
新欢接替旧爱,皇帝转眼就忘记这位美艳的宠妃,自然拥有一半夷山血脉的赵思洵兄妹也得不到重视,不久连父亲偶尔的怜惜都看不见了。
其实赵思洵不是没想过讨好皇帝,让兄妹俩的日子好过一些。然而两个年幼的孩子,在这后宫中没有母亲庇护,也没母族支持,若再受皇帝宠爱就是个灾难,说不定什么时候一睁眼就是奈何桥边等重新投胎。
赵思洵思考许久,最终还是决定装傻充愣,以一种咸鱼翻肚皮的姿态夹缝生存,彻底游离在权势之外。只等解决了赵思露的人生大事,他就求着他爹给块小地方,带着族人安稳扎根过此一生。
赵思洵一边跟着老太监往前走,一边思量着这只能在大宴上才碰到一回的爹,突然找他有什么事。
回想自己的人设,文武不沾一边,除了一张脸,啥都拿不出手,似乎连个利用价值都没有。难道说他爹突然良心发现,决定当慈父了?可前头好几个哥哥,也轮不到他吧?
赵思洵百思不得其解,干脆就不想了,心说等见到人,总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他越走越觉得奇怪,环顾四周,这好像是往后宫的方向,不是他爹日常居住的昭阳殿。
似乎感觉到他的疑惑,前头走路的曲公公连头都没回,“六殿下放心,没走错路,很快就到了。”
终于穿越了大半个后宫,他站在一座封闭许久的宫殿前,呆呆地望着上头的牌匾,脑海中闪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可能,也许,大概,好像……他爹真的是打算跟他来一场感天动地的父子情深,因为这座宫殿是他母妃生前居住的地方,新雪殿。
蛮夷之妃,就是得宠也只能偏于后宫一角,冲这离昭阳殿大老远的位置,至今也没有一个妃嫔愿意占据这里。
“六殿下,皇上就在里面,您请吧。”曲公公笑起来,望着赵思洵的目光似乎在看一个幸运儿。
收到这个视线,赵思洵忍不住道:“公公,我有些不安,不知父皇他……”
“殿下放宽心,是个好事,皇上昨晚梦到雪妃娘娘了。”曲公公不等赵思洵多问便推开了殿门,请他走进去。
雪妃是赵思洵母亲的封号,听说望帝见到夷山族圣女的时候,正是初春的第一场雪。林中撞入视线的少女明眸皓齿,灵动如仙,清纯仿若含苞雪梅沁香而开,望帝见到她的那一刻连春猎都不打了,虏了美人就直接回宫去。
虽然这段往事赵思洵很清楚,是他娘专门打听了望帝的行踪,特地等在那里,但不妨碍这场相遇在望帝心中的美好。
曲公公说的很明白,但赵思洵还是觉得诡异,好端端的,望帝怎么忽然记起他娘来了,要知道这十多年,后宫新进美人就没断过。
再多的疑问也不能说出去,赵思洵走进殿中,一眼就看到那明黄的背影,正面朝着墙上的一幅画,一动不动。望帝不知道是睹画思人,还是在想什么,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没注意到。
赵思洵于是不得不行礼提醒:“儿臣来晚了,还请父皇恕罪。”
仿若回忆被打断,望帝转过身,看着面前的儿子,难得和颜悦色道:“不碍事,平身吧。”
随着皇帝转身,赵思洵看清了墙上那幅画,雪下美人回眸一笑,寒梅朵朵盛开。画轴和画卷都是簇新的,与周围陈旧的墙皮格格不入,显然是新挂上去,真是有心。
见他惊讶地望着画,望帝于是朝赵思洵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一些,亲切道:“小六,你看朕画的像不像你母妃?”
这个问题问得好,他娘难产的时候,他才两岁,因为特殊原因,赵思洵的确还记得雪妃朦胧的长相,但是一般的两岁幼童,怎么看都不会记得吧。
不过,朕画的?
梦到也就算了,居然还特地亲手画了一幅画,虽然有些着急粗糙,细节不够完美,不过……此时不拍个马屁似乎说不过去。
他眼睛一亮,斩钉截铁地说:“像,像极了!父皇,您画得真好!”睁大的眼睛带着明亮的光芒,直直地看着望帝,写满了真诚。
望帝顿时笑起来,连眼角的笑纹都出来了,似乎颇为开怀,但是下一刻,笑容一敛,“朕记得雪妃离去之时,你还年幼,竟还记得?”
赵思洵:“……”既然知道这问题有多蠢,为啥还要问,问了他难道敢说不像吗?
赵思洵的神情顿时尴尬起来,连带着脸色也一阵红一阵白,似乎因为马屁拍到马腿上显得手足无措,但很快他急中生智道:“都说儿臣和妹妹长得像母妃,我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眼就觉得亲切,想来母妃定然也是这个模样的……”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赵思洵偷偷拿眼睛看着皇帝的表情,其中亲近却忐忑之意让后者尽收眼底。
过去那么多年,望帝从未关注,如今却忽然发现赵思洵竟然生的极好,明眸皓齿,未语三分笑,因有一半异族血统,五官深刻姝丽,再加上少年挺拔颀长的身姿,比之南望人更加俊俏三分,令人惊艳,的确像极了雪妃。
本对他并无任何喜欢的望帝,在见到这张脸的那时候其实也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真的回忆起夷山圣女的一颦一笑。
帝王的神情顿时柔和下来,一只手放在赵思洵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言语中不免多了几分真情实意,安慰道:“别怕,对朕无需拘谨,朕许久不见你,不知不觉中,你已经这么大了,还长得如此出色,与她像极。”说到最后,还感慨了一句,“小六,这些年,是朕亏待你了。”
这话中的歉意简直让赵思洵寒毛竖起,心道昨晚他娘到底给这位托了什么梦,效果如此猛烈,以至于听着意思似乎想要补偿他?
真的假的?
赵思洵简直难以相信,眼眶瞬间就红了,回忆这些年在宫中一人护着妹妹艰难生活的心酸和困苦,眼睛快速浮起湿意,却坚强地没有落下,动了动唇,千言万语就只吐出“父皇……”话未说完,人先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父亲。
望帝眉头一皱,本想推开,却感觉到衣襟上传来的湿濡,抬起的手不禁放下来,只剩长长一叹,怜惜道:“这二十年间,虽看似平静,可大庆总想并吞诸国,西越和东楚亦是反复无常,朕为此日日焦头烂额,倒忽视了你们兄妹,小六,不要怪朕。”
赵思洵窝在皇帝的怀里,连连摇头,接着抬起通红的眼睛,“父皇万万不要这么说,您为国事操劳,勤政爱民,大家都有目共睹,儿臣这无忧无虑的日子,更是您殚精竭虑而来,我感激都来不及,怎可怪罪,那岂不是大大的不孝?洵儿只恨自己平庸,才能不如兄长,不能为您分忧,父皇,儿臣请您恕罪。”
他激动地噼里啪啦一顿输出,恨不得将满腔的好话全吐出去,让便宜爹体会到他这个被忽视的儿子有多贴心懂事。
说完还吸了吸鼻子,似乎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态,忙放开手,但脸上却露出一丝得了亲近的窃喜,以及对君王无礼的忐忑,只让人以为那一抱出自情不自禁,全是儿子的满腔孺慕所致。
不管望帝这迟来的慈爱有多突兀,总之在他们兄妹已经长大,赵思洵正琢磨着封地的时候,不抓住机会刷皇帝的好感才是傻子。
没想到赵思洵竟会这么说,望帝显然很惊讶,一点也没有怪罪他将眼泪蹭龙袍上,还摸了摸他的头,笑道:“真没想到你有这份孝心,如此善解人意,小六,朕好生欣慰。之前忽视你分外可惜,不过朕一定好好补偿你,想要什么赏赐?”
赵思洵目光定定地望着他,“父皇……”心说,那封个王,给块封地行不行?保证老老实实不作妖。
望帝鼓励地看着他,“嗯?”
然而再怎么渴望,赵思洵明白说出口就变了味,于是微笑地摇了摇头,“儿臣没什么要求,只要今后能常常看到父皇,洵儿就心满意足了。”
以退为进,还挺聪明。望帝笑道:“洵儿竟如此谦逊懂礼,朕就更不能亏待你,放心,朕心中有数。今日不早了,曲怀,命御膳房做些六皇子爱吃的菜,待会儿洵儿陪朕用晚膳。”
赵思洵心中咋舌,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就有了陪皇帝吃饭的殊荣?
曲公公含笑领旨,这时,殿外便传来一个禀告:“皇上,护国仙师求见。”
望帝皱眉,似有不悦,却也为难地看向赵思洵,后者乖觉,立刻告辞:“父皇,正事要紧,以后等您得空,再陪您用饭,儿臣先告退。”
望帝颔首,“果然懂事,曲怀,派人送洵儿回去,小心伺候。”
“是。”曲公公说着对赵思洵道,“六殿下,请。”
“劳烦曲公公了。”赵思洵说着回头看了他爹一眼,望帝笑得一脸慈爱,“去吧。”
“嗯。”他满怀喜悦地出了门,看着背影都是雀跃。
等他一走,望帝的笑容渐渐消失,抬头重新看着那副美人画,仿若深情凝望,然而实则思绪却不知道飞向何处。直到曲公公重新走进殿门,等在身边,他才忽然问道:“你觉得小六如何?”
曲公公想了想道:“六殿下懂事听话,心思单纯,对皇上更是一片孺慕孝心,自是极好。”
望帝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
曲公公垂下头,知道皇帝的心思,想了想又面露迟疑,“就是……”
“但说无妨。”
“毕竟夷妃所出,怕是身份不够。”
望帝脸色顿时冷下来,“身份?怎么,你真以为朕要送质子入庆?”
曲公公微微抬头看着望帝,心说难道不是?
“北寒能借着江湖比武之机将此事告知我三国,又岂知此事不是他借着那佛子的口向庆帝给的建议,这首鼠两端,挑拨离间的小人,显然是在乱我中原四国之平衡,从中牟利罢了!”望帝想到清虚派带来的消息,眼底带着明显嘲意。
“皇上英明。”
然而庆帝虽这么说着,可眉宇间的褶皱并未舒展,依旧矛盾重重,难以抉择。
曲公公很清楚,中原四国从来不是一条心,大庆一直在寻找机会吞并其余三国,而三国也在想尽办法对付这头露出爪牙的猛虎。北寒便是揪住这个时机,递出了刀柄,谁都知道其狼子野心,不可与谋,可谁又能拒绝的了呢?
毕竟北寒站在哪一边都令人忌惮。
不管望帝愿不愿意,这皇子入庆为质一事,几乎已成了定局。
曲公公轻轻一叹,“就怕六殿下的身份令东楚和西越不满。”
这话让望帝冷笑一声,“南望可没有太子,诸子于朕皆是一样。”
然而倘真是一样,又为何独独挑出了这位六殿下?无非是最舍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