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匪患
沙门关并非是大顺最大的关卡,可它却是最危险的一个,因为另一边正是虎视眈眈的匈奴。
而驻守在沙门关,将匈奴阻挡于外的西陵侯可谓是整个西北的英雄,在这一片地方,西陵侯的名声可比皇帝还响亮。
可叹的是西陵侯府后继无人,儿子要么战死,要么因为伤痛早早病逝,徒留下几个丫头片子,虽然早几年传闻有不让须眉的本事,可是没有谁当一回事。
女人嘛,就是吹得再响又怎么能跟男人相提并论,怕是西陵侯为了震慑四方,才故意造势吧,毕竟年事已高。
赵不凡自然也是这么以为的,然而今日这一战直接告诉他什么叫做井底之蛙。
“是在下孤陋寡闻了。”赵不凡敬佩道,可接着却面有迟疑。
“你有话就说。”
赵不凡:“是,在下觉得就算尚将军再厉害,指挥流民如神兵,但这并非两军对垒,在雍凉城内,卢万山有的是办法让您和这些流民无法动弹!”
刘珂笑了,“本王为何要在城里动他?”
“那……”
“自然是一见面就结果他,干脆利落,免得放虎归山。”方瑾凌笑眯眯地补充道。
赵不凡惊了,他快速地思考着,很快明白了刘珂的打算。
宁王大驾来临,知州无论如何都得迎接,的确是动卢万山最好的机会,但是……
“他就算该千刀万剐,可作为朝廷命官,殿下就算贵为封主,也不可随意处决。虽然此举大快人心,但说到底难以服众,若他的旧部因此发难,殿下靠这些流民,区区千名士兵又能如何?别忘了张家和胡人必然从中作梗,更何况弹劾到了朝廷,于殿下而言也是后患。”
不知不觉中,赵不凡已经站在了刘珂的角度在思索了。
方瑾凌与刘珂互相看了一眼,明明最想将卢万山杀之后快的人就是这位赵秀才,可没想到却反而是他劝着刘珂三思而动。
“那赵秀才的意思该如何是好?”方瑾凌问。
赵不凡道:“自然是罪证确凿,让人无话可说,这样就算杀了他,也是殿下替天行道,无可指摘。就是这证据……”
刘珂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你瞧瞧。”
赵不凡接过来一看,然后惊讶望着刘珂,“原来殿下早有准备。”
刘珂扯了扯嘴角,看着笑眯眯的方瑾凌说:“这是凌凌写的,本王可想不到那么周全。”
赵不凡顿时对方瑾凌刮目相看,后者笑道:“说来这本该是为你们准备的,万一镇压不下,便以此为谈判,请流民们高抬贵手,放我们到城门下,我们拿卢万山的头颅当做诚意,没想到,家姐如此勇猛。”
赵不凡听着一怔,抬起手,“您竟是尚家的公子?”
方瑾凌回礼:“本是随着姐姐们回西陵侯府,在下体弱便沿路蹭着殿下的马车。”
“原来如此。”
方瑾凌问:“赵秀才觉得如何?”
赵不凡细细看着这列举的罪证,说:“这些罪证虽然详尽,可是缺乏足够的证据,万民请愿书不难,殿下想要将卢万山绳之以法,这些流民绝对争先恐后盖手印,只是……”赵不凡叹息了一声,“流民当初为了进城,被射杀在城墙下足有百人,见着诸多,但那又如何,这个命令完全可以推给暴民危害雍凉城,聚众暴乱,卢万山这才不得不下令,就能以此逃脱罪责了。”
“赵秀才灼见。”
“万民请愿书与我们可为锦上添花,与卢万山可为落井下石,但不可作为致命一击。”
一个冬季的草寇,差点磨灭了他所有的意志和坚持,好不容易遇上明主,如此好的机会就在眼睛,能为妻子和妹妹报仇了,却……他不由地捏紧手中的纸,眼里带着浓浓的不甘。
方瑾凌见此,说:“还有一条便是养匪为患,亦是死罪。”
赵不凡点头:“人人尽知,可不代表就能定罪。”
“那若是能找到证据呢?”方瑾凌说着看向已经流民,“听说被四姐和五姐射杀了几个匪首,但是我相信还有不少混在里面,赵秀才应当能够认出几个来吧。”
赵不凡一听,顿时皱眉道:“可是殿下曾言,宽恕所有流民的罪过,莫不是要食言?”
方瑾凌听着一愣,不由地说:“难道不是只单单宽恕了冒犯殿下之罪吗?之前的烧杀抢掠,杀人越货该追究还是得追究吧。”
刘珂正要解释,听到这话顿时笑起来:“没错,还是凌凌懂哥哥。”他深深地看了方瑾凌一眼,接着目光落在流民当中,眼露厌恶,冷声道,“流民被逼无奈,落草为寇也就罢了,可那些阴沟老鼠,本就是干着这种掉脑袋的事,爷凭什么宽恕?秀才,你说呢?”
“殿下英明,只是听您的意思是打算将他们全部找出来?”
“自愿为匪能有什么好鸟?”刘珂说着又有些迟疑,“就怕没那么容易找出来。”
方瑾凌说:“这个寒灾饥荒,饿死了无数流民,但这些土匪定然是不缺吃的穿的,光看样貌,只要看着身材结实,凶恶,伤痕无数,手上拥有刀剑磨出来的厚茧大概就能确定是真正的土匪了。”
刘珂道:“爷让罗云在检查的时候,特地让士兵关注了这种人,到时候……”
然而赵秀才却说:“尚小公子说的没错,的确土匪不缺吃穿,就是没有,也能从流民那里抠出食物,可是有些狡猾之辈早在下山来之前就特意办成了流民的模样,就是以防万一。而且……”他说到这里,只有苦笑,“流民和土匪又如何区分呢,有些流民也已经跟土匪没什么两样了。”
想想那躺在山坳下的数十具行商尸体,话题就变得无端沉重。
方瑾凌道:“就算要收下,也不能要这种人,不然便会如害群之马一样,拖累整个队伍……”
他还未说完,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刹那间,刘珂一把将人扯进怀里,风扬起两人的披风,交织在了一起。
所有人风裹挟的沙砾被眯了眼睛,只有方瑾凌酸疼着鼻子,看着面前张牙舞爪的金龙刺绣发愣。
过了好一会儿,等大风过去,大伙儿才缓过劲来。
“哎呀,天色晚下来了,殿下,这里又冷,风又大,不如先回营地吧。”小团子挥了挥面前的风沙,忍不住劝道。
“尚小公子身体不好,的确不该久待,流民暂时不会有什么事,殿下尽可以放心。”赵秀才刚才转了个身背风,这会儿才慢慢转过来。
然后他们看到了相拥的两个人,呃,具体来说是刘珂按着方瑾凌的脑袋整个儿埋在他怀里,将人牢牢地保护起来。
不知为何,赵秀才想到方瑾凌来时刘珂自然的相迎搀扶,再看如今的姿态,他的心中产生了一抹怪异。
这未免也太好了吧……
“殿下,好放开了,风已经过去,吹不着小少爷。”小团子赶紧走过去,替刘珂掸着身上的沙砾。
刘珂依言放开,低头问:“凌凌,没事吧?”
方瑾凌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刘珂关切的眼神,然后轻轻摇头。
其实方才刘珂用力过猛,让他的鼻子直接撞在了坚硬的胸膛上,至今还发酸生疼,可是方瑾凌没有这么不知好歹,反而安慰道:“我没事,多谢殿下……咳咳……”
忽然喉咙一阵干痒,虽然没吃风沙,可冰冷的风无孔不入,已经引动了他虚弱的身体,咳嗽起来。
刘珂见此眉头沈皱,“走吧,该回去喝药了,别的事之后再说。团子,去把大夫找过来,给凌凌看看。”
“是,殿下。小少爷,您得注意身体啊,尚将军们将您托付给殿下照顾,万一有个什么,岂不是得怪罪殿下?”小团子忧心忡忡,殷勤备至地与长空一起搀扶着方瑾凌。
倒是将真正的主子扔在了后头,刘珂也没介意,他其实也很想去扶一把,可惜大庭广众之下……算了。
“团公公不要乱说,姐姐们怎么会怪殿下,一路上已经多受照顾了。”
刘珂反驳道:“哎,团子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你姐她们肯出手相助,还不是因为你,哥是沾了你的光。”
赵秀跟随其后,听着这话,顿时了然了。
尚家的小公子,又是出谋划策的智囊,宁王礼贤下士,看顾一些也是正常的。况且方瑾凌年纪小,稍微亲昵一些拿弟弟看待,怎么会奇怪?
他可笑地摇了摇头,心说自己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
日暮渐渐落下,排着长队的流民每个人终于能够喝到渴望的白粥,虽然冷了,可是也像赵不凡那样极尽珍惜地将碗舔了干净,才依依不舍地递给了下一个。
是的,人太多,碗有限,至少十个人一个碗这样轮流着吃。在士兵们的注视下,没有一个人争抢,也没有一个人想要嚷着吃不饱再给一碗,可是却有人忍着不肯吃。
王麻子是故意排到后面,他端着碗,使劲地吸了吸鼻子,仿佛这香气通过鼻腔进入肠胃后,就好像已经喝过了粥,享受了那滋味。
“吃吧,有宁王殿下在,以后还有机会吃,别不舍得。”给他盛粥的士兵笑着催促道。
王麻子很瘦,黝黑,端着的木碗都比他敞亮,全身上下都是一股难民的味儿,难得的是眼睛很亮,还带着湿润的红,他看了看周围,忽然跪了下来:“兵爷,小人恳求您……”
*
刘珂他们走到半路,却见流民之中传来了一阵骚动。
“殿下!”罗云带着人匆匆赶来,他的神情带着几分不忍和犹豫,还有怜悯,抬手指着骚乱之处……
此刻,王麻子捧着粥跪在地上,那粥已经完全凉了,西北风沙大,上面还蒙着一层尘土,周围站满了人,还有些跟他一样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边上的士兵握着枪围过来,可看他们的目光却没有苛责。
刘珂他们到来的时候,尚初晴和尚稀云也刚巧走到这里,几目相对,彼此点了点头,然后通过让开道的士兵,走进里面。
一听到声响,王麻子下意识地抬起头,见到那身黑衣金龙,立刻紧张却又卑微地说:“王爷老爷,小的没想闹事,我,我不喝粥,我就想留着给我的老婆孩子,求求您了!”
他说着小心地将这碗粥放在地上,然后抬起手又全身磕头起来。
在他身边跪着不少男人,他们有的已经喝过粥,有的还没有,可是经过王麻子这么一说,立刻想到还在山上的家人,便跟着乞求起来。
“求王爷老爷赏一口吃的吧,我可怜的婆娘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明天小的那口就不吃了,能不能让给她?”
“王爷老爷,求您发发善心,小的愿给您做牛做马……让我们将她们带过来吧!”
“王爷老爷,求求您,将她们一起带上,进城吧!”
这一声声卑微的请求,落在所有人的耳朵里,没人斥责,只觉得随着黄昏袭来一阵阵悲哀。
所有人都看着刘珂,就是尚初晴和尚稀云都望了过去,此情此景,谁都不知该如何抉择?
多养上万张口已经是一件困难的事,再加上他们的老弱妇孺,整个队伍都会被拖累,可若是舍弃……好不容易安抚下的流民必然又会产生波折。
赵秀才看到刘珂望着自己,不由地轻声一叹,点了点头:“都是真的。”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此刻刘珂终于到了深切地认识到了这句话。
第62章 劝慰
今晚难以安睡,就是方瑾凌也没有被赶回车上,大夫来瞧过,开了一副常规的药,劝着不要劳累就回去治伤员。
营地里的那五口大锅一直没有停歇,人太多了,喂完了流民,还有士兵们要吃饭,吃完饭又是熬姜汤驱寒。饶是女眷们再有激情,也累的靠在一起打盹。
车队里的过冬御寒的皮毛袄子,甚至随车的被褥毯子都翻了出来,刘珂没保留,都给了那些流民。没有太阳的晚上,这初春的大西北实在太冷了,滴水结冰不为过,旷野之地,没有这些东西,凭流民身上单薄的衣裳根本抵挡不了寒气,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规制的讲究了。
管着粮草的管事愁眉苦脸地算着接下去两天的口粮,离京的时候,刘珂特地敲了皇宫和两座王府大竹杠,本应该是绰绰有余,如今也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方瑾凌捧着汤药一口一口地喝着,听着边上的管事向刘珂禀告,粮草不够,衣物尚缺,总之一个个坏消息。
刘珂摆了摆手,小团子立刻让管事们都退下,然后他对着篝火一叹:“凌凌,哥原本是来当逍遥自在的王,结果却干了钦差的活,一边赈灾还得一边惩治贪官恶吏,啧,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
方瑾凌喝完了药,将碗递给小团子说:“王哪是那么好当的?”
“可也太难了!”刘珂的感慨发自肺腑,也是在身旁只有方瑾凌的时候才敢这么说,“真的是太难了!”
是的,今日这一双双眼睛就这么看着他,所有人等着宁王做出决定,可刘珂又能怎么做?流民上万,哪怕多数是光棍,然而老弱妇孺加在一起也不是小数目。
离雍凉城还有三天的路程,这是按照原本正常的脚程计算的,若是加上这庞大的累赘,五天不知能不能走到,可粮食支撑不住了。
饥饿会引起动乱,到时候哄抢,这千名士兵怕是镇压不住,更何况,流民里面还混有土匪,若是从中作乱,就是刘珂自己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这样看来,果断地就该将这些妇孺舍弃。只是看着那一张张充满希望的脸,哪怕自己饿肚子也想着老婆孩子的男人,就只问一句于心何忍便无话可说,否则让归顺的流民又如何看待,之前的善意岂不成了虚伪?
刘珂自己也下不了这个命令。
所以最终他没有给出答案,只用从长计议短暂地安抚了人,然后逃避了。
这让他产生了浓浓的挫败感,在京城中向来横行无忌,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不怕的七皇子在人性之前露了怯意。
“凌凌,可叹我自诩清醒,看谁都像个傻逼,原来最可笑的居然是我自己,狂妄自大,蠢不可及,关键时刻,屁用都没有。”
“那殿下后悔了吗?”忽然,方瑾凌问。
刘珂怔然:“什么?”
“若当初你选的不是雍凉,而是按照王老爷给的地方挑一个,或许就没有这么多事了,想必早就已经到了封地,被所有的官员迎为上宾,住在美轮美奂的王府里,美酒加美婢,可谓逍遥快活。殿下,你后悔了吗?”
方瑾凌一边说,一边对着篝火搓手,这个时候他没再用手炉,所有的东西都得省着点。只是太冷了,他的身体缩成了一团,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头,望着刘珂,细看眸光中还带着一分戏谑。
见此,刘珂伸出去地抬起手往他的脑门上一敲:“怎么可能后悔,小凌凌,你这是看不起哥哥啊!”
那一下一点也不疼,跟挠痒痒似的,方瑾凌摸了摸额头,笑道:“难道不是吗?有王老爷打点,官员必然上下听令,笑容满面迎您为王,什么流民,什么势力,您一句话罢了,也就不会如现在陷入自我怀疑当中。”
刘珂冷笑道:“可上下听令,又是听谁的令?怕是到时候一碰一个软钉子,比现在更难受。”
方瑾凌顿时展颜,响亮地说了一声:“对。”
刘珂顿时宛然,身体往后一仰,躺在地上抬头看着天空,只见旷野星辰比任何的地方都要明亮,他忽然说:“凌凌,哥读书不好,不过有一句话突然觉得挺有道理。”
“什么?”
“这是孔子还是老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然后曾益其所不能,对吧?”
方瑾凌听着抽了抽嘴角:“这是孟子说的,还有中间几句话呢,被你吃啦?”
刘珂理直气壮道:“那当然是没记住,不过这不重要,反正天无绝人之路,至少因为我来这里,这些流民才有活路,是吧?”
“当然。”方瑾凌重重地点头,“想想看,连我家姐姐们都愿意帮助你,便是相信殿下的品行,当得起这份信任。虽然这次她们没有说话,因为知道任何人身处这个位置都难以抉择,所以无论殿下如何选择,都不该被苛责,因为你已经比旁人做的好太多了。换做景王和端王,我姐她们早就在离京之际就带我远离了吧。”
方瑾凌望着刘珂柔柔地笑着,轻声却坚定道,“我没选错人。”
刘珂听着唇角一个劲地往上扬,被这么一夸,心里美得简直冒起了泡泡,不知为何,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所有的郁闷仿佛都被清扫一空,神奇极了。
他抬起身对着方瑾凌扬了扬眉,“既然如此,哥哥就想办法把这个难关给过去!”
见刘珂振作起来,方瑾凌顿时目光明亮,充满期待,清清脆脆一声:“嗯!”
“所以……”刘珂嘿嘿一笑,“凌凌有好办法吗?”
方瑾凌对着篝火搓手的动作就是一顿,“……”他一言难尽地看着刘珂。
你的办法就是让他想办法是吧?可真行。
方瑾凌丰富的表情,以及一脸的控诉让刘珂讪笑起来,他握住方瑾凌在篝火上取暖的双手,殷勤地搓了搓,坏笑道:“小凌凌,哥又不傻,你要是没主意,今晚怎么会这么淡定,还如此体贴地安慰哥哥,早就跟那秀才嘀咕去了,是吧?”
方瑾凌年纪小,手相对也小,还瘦,刘珂的双手整个能将他包裹起来,嘴里念叨着:“怎么这么冷,来,哥哥给你暖暖手。”
“我不冷。”方瑾凌哭笑不得,不过他也没将手收回来,实在是太温暖了。
也不知道刘珂什么体质,明明穿得不厚,可是手心却一片火热。方瑾凌就算烤火摩擦都不生热的手被这么捂着,只觉得舒服极了。
他点了点头,看着刘珂,卖着关子,“殿下既然这么说,那我也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说完他挑了挑秀气的眉,示意靠近一些。
两人因为捂着双手本就凑得极尽,再靠近一些,火光下,刘珂能明显地看到方瑾凌脸上那细微的绒毛,因为养得精细,少年的皮肤细腻无一丝瑕疵,上挑的眼睛明亮的好似天上星辰,带着点点旋涡……不断地吸引他。
不知为何,刘珂忽然有些不敢靠近了。
方瑾凌见他不说话也没有动静,就这么愣愣地盯着自己看,纳闷道:“怎么了?”
这一声让刘珂回过神,捏了捏手里的手,又有些不自在,他放开了手,拿起火堆便的干柴,往里面拨了拨,“就这么说吧,没人听见。”
那当然没什么问题,方瑾凌不疑有他,将手缩在了怀里,思忖片刻,说:“殿下犹豫的地方在于加上流民家眷的数量,我们的存粮根本无法支撑到雍凉城,而这是绝对克服不了的困难,所以,我的建议是不带上她们。”
“不带上?”刘珂皱眉,“放弃她们吗,可那些男人面对着粥都不舍得喝,跪在地上要留给妻儿,怎么会听从?”设身处地一想,刘珂若是其中之一,他就是饿死也不会放弃一家老小。
“不带上不等于放弃。”方瑾凌说。
此言一出,刘珂顿时思索起来,“那就是把口粮留出一部分给她们,让她们原地呆在山上,等到杀了卢万山,开了粮仓,再过来接济,这样一来的确就不会拖累车队,影响前行速度。”
方瑾凌道:“我问过赵秀才,流民就住在官道附近的山头,土匪原本就是为了方便抢劫,老窝并不远,所以我们无需去接过来,整个车队直接前进,大概就十里路,明天就能走到了。”
刘珂缓缓点头,似乎同意,但是眉头却未解,“可粮食已经不多了,到时候留多少,怎么留,那里至少五千的老弱妇孺,留少了,怕是无济于事。”
“殿下,您别忘了,那是土匪的窝。”方瑾凌提醒道。
刘珂一怔,接着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问:“你是说去抢土匪?”
方瑾凌笑着点头:“罗云说,那些混在人群里的土匪一个个都身强力壮,可不像是忍饥挨饿过来的,所以我猜,土匪肯定私藏粮食。赵秀才一句话就让土匪消了吃人的想法,可不是因为他们心生怜悯,更不是害怕人吃人,而是他们有吃的,所以没必要走到这一步。”
刘珂摸着下巴,“若真是如此,那口粮的问题就直接变成土匪的问题了。”
“没错。”
“可以呀,凌凌,真不亏是披皮兔子,各种鬼点子。”刘珂夸奖道。
方瑾凌听着这话就不高兴了,“郑重声明,殿下,以后请不要叫我这个臭号,我很不喜欢。”
“那哥哥不叫了。”刘珂改口的干脆,如今的方瑾凌对他而言跟祖宗没什么两样,自是说什么是什么,只是他想着,“那就干脆连混在流民里面的土匪一起找出来,最好连能窝一起端了。”
方瑾凌说:“这我也有个法子,不过相对冒险,需要赵秀才和姐姐他们配合。”
那还等什么,刘珂二话不说回头就唤:“团子!”
小团子立刻小跑过来:“殿下。”
“将几位尚将军,还有那赵秀才找过来,爷有事相商。”
“是。”
*
相比起刘珂,赵不凡更加关心此事,担忧地根本无心歇息。
他为宁王着急,也为好不容易有了活下去希望的流民着急,更为自己的仇恨抓心挠肺,若他设身处地,自然不希望将老弱妇孺带上,不如……
这个时候,宁王派人有请,赵不凡立刻精神一振,知道已经有了决断。
篝火加上柴,燃得更猛,赵不凡到的时候,尚家五姐妹也已经在了,包括钱多金正在同宁王说着话:“商队中也有粮食,几位掌柜已经将他们的口粮全部捐出来,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
“替本王多谢他们,等进了城,自有补偿。”刘珂道。
钱多金应了下来。
尚初晴说:“若是不带上那些老弱妇孺,的确能够减轻不少负担,这次下山来抢劫,山上应该还有土匪留着吧?”
这时赵不凡道:“不多,但也有五十号人守着老巢,控制着那些流民家眷,以此逼迫男人为他们卖命。”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篝火旁,对着刘珂行礼,接着便是几位将军。
至此,他才看清几位尚家小姐,瞧着轻甲劲装在身,站如银枪而立,看过来的目光威严,心中不由地一赞。
“若是殿下要将妇孺们都留在山上,那么必然要将这些土匪一网打尽。”赵秀才道。
刘珂道:“所以才让你们过来商议。”
这时方瑾凌问:“土匪窝里面定然还有粮吧?”
赵不凡点头:“有,在下正想向殿下建议此事,前往雍凉城之前,不如先上山剿匪,缴获粮食之余,说不定还能找到与卢万山勾结匪徒分赃的证据。”
方瑾凌闻言与刘珂相视一笑,刘珂道:“方才本王与凌凌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在此之前,先要将混在流民中的土匪一同清理出去。”
“殿下打算怎么做?”
“还记得那些开春之后被你们杀死的那些倒霉行商吗?”刘珂问。
赵不凡一怔,想起来了,他面露悲哀道:“记得。”
“本王就要为这些行商做主,为曾经死在土匪手里尸骨无存的怨魂做主,找出他们的凶手。”
刘珂这么一说,赵不凡顿时睁了睁眼睛,“殿下,这样怕是会引起恐慌的,毕竟动手的不仅仅是土匪。”
这时,尚初晴冷冷地说:“这些人与土匪也已经无异了。”
一旦沾染上无辜人的血,就不会只有一次,只会有无数次。西陵侯带领的军队杀敌无数,但是第一条军规就是不得对普通百姓动手,因为很清楚,杀死弱小会上瘾,没了底线,就会将心底的恶念不断放大,终究堕入深渊。
赵不凡无话可说,因为的确如此,那些动了第一刀的已经真正拜入山头,与土匪为伍,甚至返过来欺压普通的流民。只要有商队来,他们都是兴奋地冲在最前面,成为无情的刽子手。
见他沉默下来,方瑾凌便对尚初晴她们说:“所以,请姐姐即可安排,将五里地外的尸体拖回来,届时请姐夫让掌柜的过来辨认,才好为他们伸冤。”
尚初晴点头,“无冰,落雨,你们带一队人马过去,务必在一个时辰内将尸体带回来。”
“是。”两姐妹领命,她们不再耽搁,立刻抽紧手上护腕,骑上马,带着自己的亲卫,点着火把离开了。
篝火噼啪作响,惊动了沉默之人。
方瑾凌看向了赵不凡:“离雍凉城已经不远了,既然赵秀才睡不着,不如待会儿将这万民请愿书准备起来,明日一早告诉大家宁王要以此在城门下将卢万山绳之以法,振奋一下人心!”
方瑾凌这一声,不仅让赵不凡惊讶,就是尚家姐妹都吃惊起来。
尚稀云皱眉道:“凌凌,这个时候说,你就不怕土匪悄悄离开,去报信?”
“就是要让他们去报信,而且我还要给他们制造机会离开流民的队伍,让他们做回土匪去。”说这话的时候方瑾凌一张秀气的脸上竟染上了森森寒意,“这样才好一网打尽。”
众人被方瑾凌惊人之语给震了震。
他说着看向赵不凡,“所以明日殿下就会宣布,经过土匪山的时候,队伍会停下来,宁王允许他们上山将自己的亲眷带出来,虽然殿下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不带走,但是可以让她们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粥,送她们几天的口粮,等到进了雍凉城,杀了卢万山,自会让他们来接人。我想,赵秀才,这样的决定,这些流民能够接受的吧。”
赵不凡听着缓缓地点头:“只要有粮食,他们只会感激殿下仁慈。”
“流民上山去找自己的家眷时,那些土匪必然也会趁机混在里面,跟着进山,以此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离流民的队伍,留在山上。上万人,少了一两百个根本看不出来。”尚未雪与钱多金互相一看,顿时拳头砸手心,“好主意。”
尚初晴说:“届时,流民尽数下山,正可以杀上去将土匪窝给端了。”
赵不凡顺着方瑾凌的思绪一路想着,突然道:“可是山头多,山路多,土匪对这座山比谁都熟悉,他们只要躲藏起来,就是有再多的人手,怕也难以一网打尽。”
这个时候刘珂笑了:“秀才啊,无需一网打尽,被本王这么欺负,你说这些难道就会憋屈着窝在山里吗?”
刘珂这么一问,赵不凡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然后就听尚初晴道:“稀云,明日你点一支骑兵,在前往雍凉的官道上伏击,不论是谁,一律拿下,死活不论。”
尚稀云:“得令。”
被端了窝,没了粮,避上绝路的土匪能做什么?自然是告知卢万山宁王要杀他,以此投诚。
赵不凡想到这里,顿时一片火热。
第63章 深夜
为了便于管理,上万流民是直接打散充入各队中,喝上了粥,又有了带领的长官,就有了归宿。流民大多已经累得直接席地挨个旁人入睡,虽然被褥毛毯分到的不多,但人挨着挨就会暖和,睡得竟也踏实。
对于普通流民来说,上山入寇毕竟是提心吊胆,玩着命的事,能依附到王爷手下,怎么也比土匪强,所以明明士兵相较于流民少太多,他们依旧温顺听话。
然而这个夜晚,不是谁都能安稳入睡,正担心山上忍饥挨饿的老婆孩子的人就睁着眼睛,看着头顶星空。
他们很想去回去看看,可是又不敢冒然离开,生怕惹恼了长官,惹恼了贵人,所以目光总是频频地望向里面那辆豪华的大马车。
“王爷老爷不会丢下她们的吧?”终于王麻子推了推身边的伙伴,忍不住那份焦虑问。
王麻子在山上也是一名狠角色,毕竟在那里能将妻儿护住的男人不多,那伙伴想了想问:“若是不带嫂子她们,麻子哥,你准备怎么办?”
“那我就走,怎么样也不能丢下她们,没了我,她们就没活路了。”想到差点被偷走吃掉的小女儿,王麻子没有犹豫,瘦黑的脸目光坚定。
跟他一样想法的不在少数,流民们彼此望着,活到现在撑着一口气,不就是身后还有人吗?
但是他们最终还是又忍不住望向了里面最大的那辆马车,有粥喝,还能进城,谁想离开?过了这个村,怕是再没有这店让他们回到原来的日子。
“咱们别灰心,赵秀才说,宁王老爷会想办法的。”
王麻子点点头,他第一次看到那样尊贵的人物,说话好似有千斤的重量,所有人都听他的,似乎有他在,什么事都不是难事。
今日他大着胆子恳求,也没有惹恼宁王,那样尊贵的人反而蹲下身拿起了那碗粥递给他,劝他先喝了。
王麻子喝了粥,那粥真香,让他想要流泪,也让他更加迫切地想要见到妻儿。
“对,宁王老爷不会舍弃她们的。”
突然边上一个脸上横肉的男人讥笑道:“得了吧,粥这么稀,只能吃个味儿,说明宁王也没多少粮了,带着咱们还能给他充个兵,带上那群老弱病残,除了拖累,能做什么,雍凉城都走不到喽。”
他一说话,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默默垂下头,不敢多话。
很显然,这人就是个土匪,平时凶神恶煞的谁见谁怕,混在流民里看着老实,实则一肚子坏心思。
独眼的土匪头子被一箭射穿,已经一命呜呼,不过土匪窝子,这种事情实在太多了,大当家死了,二当家接了这山寨,二当家没了,还有三当家……
要不是这世道艰难,土匪也找不到能抢的人,否则何必要受这鸟气,跟一帮没用的流民混在一起。
他们也想进城。
这土匪一句话让王麻子的心揪了起来,他与赵不凡走得近,也问过这秀才,都没有回复,就知道土匪说的是真的。
“麻子哥,睡吧,明天再说。”边上的伙伴劝着他。
王麻子没做声,只是抬头望着天空。
突然,一阵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惊动了整个营地,流民们不管睡得深浅,一个推一个地也醒了。
“怎么回事?”
他们看到一队骑兵回到营地,点着火把,看数量足有数十人,而打头的正是两名女将,面容肃目,其中一名回头喊着:“立刻去禀报宁王和晴将军,快!”
经过一战,在赵秀才有意无意地提及中,流民们知道那指挥作战的竟是西陵侯的孙女。
谁都知道西陵侯用兵如神,是西北的定海神针,那他的孙女,定然也是极厉害的将军,宁王有西陵侯的相助,更让人信心十足。
流民们都睡在外围,这队骑兵要前往大帐,就得先穿过他们,不过大概是要等着宁王召见,就在中间停了下来。
“奇怪,马后面是不是还拖着东西?”有人听着重物摩擦地面的声音,不禁小声问道。
“是啊,长长的,似乎挺沉。”火光昏暗,看不大清,靠得最近的流民不得不睁大眼睛,使劲看着。
他们见士兵没有呵斥,更没有搭理,于是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想探个究竟。
忽然一匹马跺了跺脚,似乎感应到了生人靠近,不由地往前走了几步,而拖拽在马后的重物被底下石头刚好绊了一下,颠了颠,顿时上面的东西一个转身,死不瞑目的脑袋直冲着那流民……
那人吓得顿时往后一仰,“妈啊!”
旁边的人也看清了,惊呼道:“是死人!”
死人两个字太敏感了,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王麻子身边的横肉土匪立刻拨开了人群,挤到了前面,火光因照着尸体惨白的脸,以及瞪大的眼睛,极为恐怖。
“干什么,都回去!”骑马的官兵呵斥周围。
那土匪不禁陪起笑容问道:“官爷,这大晚上怎么拖这么多死人回来,怪瘆人的。”
官兵看了他一眼,不客气道:“关你什么事?”
“就,就问问,大伙儿看着害怕。”
那官兵冷笑一声,“你们还害怕死人?”
这前头去禀告的士兵回来了,“将军,宁王殿下让您将尸体都带进去。”
尚无冰于是一抬手,骑兵们一夹马肚就拖着尸体向大帐而去。
他们一走,流民们互相窃窃私语起来,那个被吓了一跳的惊魂未定地坐回来,忽然身边多了个人,只见那一脸横肉的土匪问道:“你看清了吗?”
那流民本想摇头,可是在他凶恶的眼神下最终道:“好,好像是之前被扔到山坳下的商人……”
横肉土匪顿时眯起了眼睛。
“这个,他们将这尸体带回来做什么,难道还要给他们找出凶手不成?”
“我可没杀人。”边上有个流民立刻撇清关系。
“也不是我杀的。”
“跟我可没关系。”
横肉土匪听着这话,露出狞笑,“怎么,难道你们就没享受过好处?”
流民们立刻不说话了。
土匪山上也分三六九等,最底层的流民哪儿沾得到光?但是出于对土匪的畏惧,没人再说话。
“五哥,别担心,宁王不是说了吗?他既往不咎,就是杀了又怎么样?”一个瘦高的男人凑到横肉土匪身边,陪笑安慰道。
这时,王麻子说:“宁王老爷只是说,冒犯他的事,不追究,别的可没答应。”
“麻子哥!”边上同伴连忙推了他一下。
王麻子转过了脸,没再说话,他清楚的记得那个本想抓女儿的男人就是这横肉土匪的狗腿子,被他杀了,只是赵秀才为他说情,才相安无事。
“王麻子,说话小心点,别以为靠着赵秀才就了不起,你女人和孩子还在山上,兄弟们可都看着她们呢。”不等横肉土匪说话,那瘦高男人先恐吓起来。
王麻子立刻站起来,凶狠地说:“李瘦子,你敢动她们,老子要你命!”
“哎哎哎,你们干什么,都给我坐下!”这时这个队伍里长官怒喝道。
王麻子于是慢慢坐下来,包括横肉土匪也拍了拍瘦子的肩膀,让他闭嘴,“没事。”
他的目光在周围的流民当中转着,有些人一碰到他就立刻移开了视线,有些人则朝他点了点头。
做土匪的总是比旁人多一份防备心。
营地很快安静下来,除了站岗放哨的,大伙儿都睡熟了。
这时,忽然一阵哭声传了出来,虽然离得远,不过安静的黑暗中还是听得清,是从里面的营地传出来的。
流民们没吵醒,但是站岗放哨的士兵却露出了疑惑,一个个面面相觑,下意识往那头看。
正好轮班的时候,里外交接,有个士兵终于按耐不住好奇,问了一声。
那人压低声音道:“别提了,就是两位尚将军带回来的尸体,宁王殿下让跟在后面的商队过来认人,没想到那些商人一眼就认出来,都是认识的,有些还是兄弟,这不哭得撕心裂肺,让你们也听到了,一个劲地请求宁王殿下为他们做主呢。”
说着是一阵唏嘘。
“那宁王答应了吗?”
“这个……你也知道这种地方被杀的还能是谁,说不定……”他朝着躺下装睡的流民努了努嘴,“若是平日以宁王嫉恶如仇的性子,必然要将凶手找出来,给苦主伸冤的,可是……”那人犹豫了一下,“如今最要紧的不就是进城嘛,就算要主持公道也得等到进城才行。”
“可宁王不是都宽恕他们了吗?”
“哎,宁王的话你没听啊,流民们抢劫商队不追究了,之前干的杀人放火难道也算了?你想跟这种人为伍?”
“你这么一说,倒也是,土匪,就是从良了也是杀人不眨眼的。”
换岗的官兵拍了拍兄弟的手臂,“那我去睡了,你们好好看着。”
“放心吧,这个时候谁敢放松警惕,尚将军不得要我们的皮。”
起伏的酣睡声中,流民毫无动静,下岗的士兵回去睡觉,替班的看了看周围,然后站到自己的位置,脚步声远处,这里又再一此安静下来。
几个毫无睡意的匪徒睁开了眼睛。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晓,整个营地陆陆续续产生了动静。
“起来了,集合集合!”官兵带着人将还躺在地上的流民一个个叫起来。
流民们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将地上的被褥毯子收起来,下人过来收走装车。
营地已经烧起了热水,因为这上万的流民加入,伙食也急剧下降,不过饶是这样,对流民来说依旧垂涎三尺。
“麻子哥,我看到了,今早吃饼子呢!”
流民们一个个眼里带着惊喜,昨日喝粥,今日吃饼,这待遇也太好了!
不过王麻子没顾得上这些,他在人群里找人,一看到赵不凡,立刻就追了过去。
“赵秀才!”
“麻子。”赵不凡有些意外,又不意外道,“是来问家眷的事情?”
“对对对,宁王老爷怎么说,能,能将她们带上吗?”王麻子问的很小心,似乎很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听着他们的对话,周围的流民渐渐聚拢过来,特别是跟王麻子有同样的担忧,一双双热切的眼睛望向了赵不凡。
赵不凡拍了拍王麻子的肩膀道:“别着急,先集合,宁王殿下有话要说。”
“赵秀才……”
“放心,总有办法的。”赵不凡说着绕过了麻子,往营帐走去。
*
“咳咳……”
刘珂看着咳得不像样子的人,眉头皱得简直能夹死苍蝇。昨夜还是大意了,光顾着自己迷茫,反而让方瑾凌开解他想办法,却没注意到少年身体脆弱,不能有一丝大意。
睡得晚,又让人吹了风,殚精竭虑下,这就寒气入体,又一次病倒了。
大夫立刻被他拎过来瞧了,只是方瑾凌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这是一时半会儿都没办法的事,只能细心调理,慢慢养着。
刘珂站在边上,露出一张自责而阴晴不定的脸,臭的小团子都不敢靠近他,也不敢说赵秀才已经等着了。
“殿下先去忙吧……不用管我,娘在这里就好了……咳咳……”方瑾凌一边咳嗽,一边扬起虚弱而苍白的脸,劝他。
刘珂知道,于是看向守在方瑾凌边上的尚轻容,低声道:“那就拜托尚夫人了,凌凌有什么事立刻派人告知我。”
尚轻容听着这话,明明是担忧满面,却不由地失笑:“凌儿是我儿子,照顾他理所应当,殿下正事要紧,万万不要耽搁了。”
小团子听着这话连忙说:“殿下,队伍已经集合,就等着您了。”
刘珂于是又看向了方瑾凌,后者虚弱地笑着:“去吧,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看你的,祝一切顺利。”
“放心,哥怎么都不会辜负你,你就一路躺到雍凉城吧。”刘珂说着,走到方瑾凌的身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等一切安顿了,哥带你好好玩玩。”
方瑾凌轻轻点头,答应了:“好。”
刘珂想了想对小团子吩咐道:“几份药单子给尚夫人看看,需要什么药材,吃什么补品,不用介意,直接用。”
“是。”
刘珂说完,再一次看向方瑾凌,后者朝他眨了眨眼睛,“等你好消息。”
“安心养病。”他嘱咐了一句,最终掀帘子出去了。
尚轻容看着忧心忡忡的背影,不禁感慨道:“凌儿,宁王殿下倒是不错的人。”
方瑾凌奄奄地躺在马车里,扬了扬唇,心说那是当然,我挑中的人呀。
第64章 请愿
拂晓天边,朝霞印染。
刘珂出了营帐,带着罗云及两个侍卫,迎着寒风一路走向高处。此刻所有的士兵和流民在长官的带领下已经全部集合,一个个正安静地看着他。
刘珂说:“本王昨夜一晚没睡,就想着你们喝粥的模样,脑海里都是那被舔干净的碗。”他笑了笑,问,“还想喝吗?”
“想!”所有的流民眼睛一亮,大声喊道。
刘珂抬起手往下一按,“可惜粥喝不到了,再想喝也只能进城里喝,让卢知州给咱们开仓,放咱们进城。本王在想,他会同意吗?”
这话让流民的眼中顿时暗下来,雍凉最大的官就是卢知州,他是什么东西,没有谁比这些流民更清楚。
刘珂这一问,虽无人回答,但是却看到了整齐的摇头,有的流民甚至眼里带上了绝望。
“本王不认识卢知州,在京城听说雍凉商贸繁华,西域胡人往来,络绎不绝,百姓应当安居乐业,所以就选了这个封地,没想到还没见到卢知州,倒是先见到了他治下的百姓,寒灾下的百姓!”
这百姓一个个衣衫褴褛,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大冷天的露着脚趾,可以看到发烂的冻疮……这些还是好的,至少活着,那些留在山上,甚至已经死了的人,又是何种凄凉。
“你们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刘珂问,“寒灾来了,粮食呢?一个冬天,难道不懂得留存过冬的粮食吗?”
“我们哪儿来的粮?”忽然人群中有人大喊了一声,“老天爷赏口饭,好不容易种出点粮食,那群狗官就派人来抢走!”
“说是交税,可一年比一年重,哪个冬天不是挨着饿过来的?”
“今年本就是饥荒,再碰上大雪,咱们哪儿还有活路?我的老母亲就是这样……活活饿死的……”那男人红着眼眶,顿时泣不成声。
这你言我一语,流民们终于放开来诉说着,他们实在太委屈了,周围都是一样在死亡边缘挣扎的人,说出来根本没人同情,只有这里,听着京城来的宁王天真的疑惑,才终于将满腔悲愤给敞开来。
“原本还有住的地方,可大雪一来都压垮了……”
“咱们修着城墙,却没功夫修自己的屋子,老天爷不开眼,怎么就不干脆连那城墙也一块儿压了啊!”
这些事情,明明刘珂已经从赵秀才那里都知道了,然而流民呐喊再讲一遍,照样能引起他的共鸣,激起他的愤怒。
“你们去乞求过进城,是不是?”他问。
“去过,去过!咱们给官老爷们都跪下过,没用!粮食一颗都见不着!”
“宁王老爷,雍凉是有粮的,就是不肯给我们!”
“不仅没开城门,还拿箭射我们,我们怕啊!”
说到这里,有人直接撩起了袖子,“宁王老爷,您看这里,这个洞就是那箭射的,小的运气好,只是伤了手,可我那兄弟,直接没了!”
“小的眼睁睁地看着隔壁大牛被上面的箭射穿了胸口,那尸体说不定都还在!”
“我们没想闹事,就想有个落脚地方,挨过冬天。”
“宁王老爷,求您要为我们做主啊!求求您了!”
“求求您了!”
刘珂的本意是想激起流民的愤怒,好为接下来讨伐卢万山的万民请愿书做下铺垫,但是看着底下跪成一片的人,他知道他只有一条路,不杀卢万山不足以泄愤!
“好!”刘珂大喝一声,他振振道,“本王庆幸在这个时候来雍凉,若是等到春暖花开,怕就再也见不到你们,听不到这些肺腑之言!”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说:“作为一方父母,得朝廷重任,若不能让治下百姓穿暖吃饱,这就是失职!灾难来临,守着粮仓不救,关着城门不开,眼睁睁地看着百姓饿死冻死,更是罪恶!更何况残杀百姓,这与土匪又有何区别,这样的人,不配为官,也不配为人,本王作为雍凉的封主,势必要将他绳之以法!团子!”
小团子闻言端着文房四宝走上来。
刘珂拿起上面的请愿书,大声道:“本王再问你们一遍,你们所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流民大喊。
“小的没有骗人!”
“若是欺骗宁王老爷,就天打雷劈,被野狗活活咬死!”
“我们什么毒誓都可以发!”
“请您相信我们!”
一个比一个大声,一个比一个急切,流民们面露诚恳,恨不得将心剖出来。
“好!”刘珂大手一挥,“本王信你们,如果你们也信得过本王,那就在这份请愿书上按上你们的手印,三日后到达雍凉城,让本王拿着这份罪证将卢万山人头落地,你们可愿意?”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份请愿书,这里几乎没有识字的,可是却目光灼灼,却好似要将它烧出一个洞来。
“赵不凡!”
“学生在。”
“你来读,告诉大家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是!”
赵不凡往前一步,大声朗读起来。
这份请愿书是他自己起草的,一条条列举的就是卢万山及其走狗的罪行,可谓罄竹难书,他一夜未睡,在帐中一字一字地斟酌。
每写一个字,眼前浮现的便是贤妻温婉着笑容,替含羞待嫁的小妹整理嫁衣的画面,然后一一破碎,变成房梁上的一具冰凉尸体,和不知被抢到哪儿的姑娘。
他恨,恨自己没用,不能替妻子报仇,不能找回妹妹,他迫切,迫切地想要抓住这次机会,让那些恶人人头落地。
所以他仔细地解释着每一个罪行,鼓动着流民,“……在我们忍饥挨饿的时候,那些狗官却高床暖枕,日日山珍,我们极尽珍惜的粮食,他们铺张浪费,养肥了门口的野狗,也不肯施舍给我们一口吃食,我们在他们的眼里连畜生不如,凭什么!乡亲们,宁王为我们做主,我们就要助他一臂之力,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想想妻儿,想想老母,我们要活下去!”
“活下去!”流民们跟着高声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杀了狗官,打开城门!”
接着所有的流民都跟着呐喊起来。
“杀了狗官,打开城门!”
“杀了狗官,打开城门!”
“杀了狗官,打开城门!”
被迫流离的怨气,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恐惧,以及家人一个个离去的悲哀,埋藏在心底的种种统统化成无边的愤怒,吼叫了出来。
群情激动,响彻云霄。
在马车里的方瑾凌忍不住打开了车帘,看到了一个个高举的拳头,听到那嘶喊的声音,下意识地握紧了腰上的锦被,他知道事情已经成功一半了。
而在情绪攀到定点的时候,忽然一个突兀的声音在流民当中响起,只见一个瘦小的男人喊道:“宁王老爷,那咱们的老婆孩子呢?”
这一句话就将上头的流民给瞬间浇冷,一双双眼睛顿时又看向了刘珂。
是啊,贪官要杀,可是最重要的还是活着的人。
“宁王老爷,我们给您卖命,能不能带上她们?”
“您让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刘珂抬起了手,将声音都压下去:“你们该知道离雍凉城已经不远了,但是数十里的路,走走两三天,可若带上她们,怕是走上四五天,都到不了。”
“宁王老爷!”王麻子听着心神俱裂,立刻噗通一声跪下来,然后又跪下了一片。
赵秀才上前一步,“都起来,不带上她们,自是有宁王殿下的用意!诸位,都冷静一点,听宁王说话。”
众人这才眼巴巴地望向刘珂,只见后者脸色一沉,目光威严道:“你们如今已经是本王麾下,随着本王前去治贪官,带上老婆孩子像什么话,哪个兵跟你们一样。如果连这点纪律都没有,还不如趁早离去!”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无声。
不管刘珂之前有多平易近人,说话还有些不讲究,可他毕竟是皇子,是亲王,高高在上的贵人,见到他沉脸都有些发憷。
“那,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自然是让她们留在原地等着!”刘珂道,“你们今早也看到了,后方营地在抓紧时间烙饼,这些粗饼不仅仅是给你们的,更是给你们的老婆孩子!她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非有咱们尚将军的本事,否则带在路上走上几十里路,她们吃得消吗?你们难道也舍得她们奔波?”
这么一说,流民们顿时愣住了。
王麻子身旁的伙伴一拍他的肩膀高兴道:“麻子哥,太好了,宁王老爷想的真周到。没错,嫂子她们跟着反而拖累,不如呆在山上,等咱们杀了狗官,开了城门,再来接她们不也挺好的?”
王麻子看着刘珂,一双眼睛慢慢红了,他深深地磕了一个头,站了起来,对同伴道:“今后我的命就是宁王老爷的了。”
原本担心了一天的流民,顿时松了一口气,反而期待着早点出发,将家人从山上接下来。
想到昨天香甜的粥,恨不得也让婆娘一起尝尝。
刘珂说完便下了高坡,余下的自有人替他办好。
罗云喊道:“好了,既然大伙儿既然都听清楚了,就赶紧到这里来按手印,按完了,去后面排队,领了一天的伙食后,咱们就整军出发!”
“兵头呢,带着底下的人,一个个过来,谁都别挤。这几处都可以按,别忘了写上名字。”
“统领大人,咱们不识字怎么办?”
“不识字,自己的名字总知道吧,有人给你代写,慌什么,赶紧过来排队,晚了,吃的都够不上你们!”兵头大吼一声,所有人都立刻聚集起来。
整个人群开始涌动,在长官的命令下,一个接一个地到指定地点,那里自有人执笔等着他们。
王麻子报了名字,然后抬起黑黝消瘦的手,沾了红泥,在那名字下按了手印。
他稀罕地看着自己的名字,哪怕不认识,也觉得高兴,身边的同伴美滋滋地说:“麻子哥,原来我的名字是这样的,好看。”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比划了两下,哪怕一点也不像,也忍不住高兴。
忽然,身后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边,王麻子一回头,看到的是赵秀才,后者对他笑了笑,“王麻子,你们过来。”
*
横肉土匪按了手印后,没急着走,反而在附近又逗留了一会儿,看到了瘦子他们,微微点了点头,才往营地走去。
伙头兵将饼子一个个叠起来,对着急切的流民大喊着:“排好队,不要挤,每人一个,谁都不许拿多!边上有水,自己拿瓢喝。”
一口水,加上一个饼子,不多,但是对流民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大伙儿都眉开眼笑,觉得跟对了人。
有的人忍受不住,直接吃起来,有些吃了一半,又把另一半给藏到怀里,更有些只是喝上几瓢水,闻闻饼子不舍得吃。
三三两两的流民,彼此说笑,难得轻松。
趁着这个时候,拿着粗饼的横肉土匪扬了扬头,率先蹲到一边吃饼,他吃的很慢,也不起眼,然后渐渐地,又有一个蹲过来。
“五哥,咱们能相信宁王吗?”
横肉土匪嗤笑地看了他一眼,“相信宁王,怎么,你要从良?”
“不从良还能干嘛,看到那边的两个女人吗?独眼老大就是被她们中的一个一箭给射死的,逃也逃不走啊!”那土匪拿着手里的饼,叹道,“若是卢万山真被宁王给卡擦了,咱们那山头也呆不住。”
这时,又一个人蹲了过来,“虎子,你倒是想做好人,也得问问宁王放不放过你。”
“这话咋说。”
“笨,昨晚给下了迷药,睡得那么死,骑兵拖着尸体回来也不知道?”
“知道,可然后呢,尸体怎么了,这地方哪里没有尸体?”
那人撕了半边饼给了横肉土匪,说:“那些尸体是咱们之前丢下山的肥羊。”
这话一说,虎子顿时吃了一惊,作为土匪,他虽然不聪明,但绝对不笨,立刻嗅到不同的味道,“五哥……”
“通知兄弟们,不想死的待会儿就跟着上山,就别下来了。”横肉道。
“那……那咱们不进城了?”虎子还不死心地问。
“城?”横肉笑起来,“虎子,命都要不保了,你还想进城?”
“宁王不说不追究了吗?”虎子低声道。
“所以说这些当大官的心眼比眼都多,你想想他说不追究的是什么?”横肉土匪说。
虎子稍稍一回忆,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连手里的饼都不香了。
“虎子,咱们可是刀口舔血的,身上的人命一条加一条,跟那些流民能一样?等宁王解决了卢万山,就得拿咱们当借口解决城里的大户喽。”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虎子狠狠道。
“相比起来,卢万山更不是东西,不过咱们也不是好人,卢万山活着对咱们有利。”
“五哥,你这什么意思?”
“宁王要解决掉卢万山,咱们不是知道了吗?”横肉土匪将最后一口塞进嘴里,“告诉兄弟们,等流民上山找老婆孩子,咱们也去找,找不到,就不下山了。”
这个时候,兵头们开始扯着嗓子喊:“都过来集合!”
“走喽。”横肉土匪说完,就拍拍屁股起身跟普通流民一样找自己的队伍去了。
其他几个看着他走了,也左右一看,回到自己的队伍中。
“出发——”
罗云一声命令之下,耽搁了一天,又扩充了上万人的队伍终于再一次出发。
土匪们自有自己的暗号,而十里的路,也足够他们传遍整个流民队伍。
然而,螳螂扑蝉,黄雀在后,横肉土匪就算做的再隐秘,早就通过赵秀才暗中辨认,他已经被重点关注了。
听着下面禀告,尚初晴点点头:“知道了,继续监视,别阻碍他们传消息。”
“是。”
第65章 剿匪
临近午时,终于走完了这十里路,到了土匪山下,斗金山一带。
“宁王殿下有令,停军扎营——”长长的队伍随之停下,流民们齐齐望着远处的山,露出激动的表情。
马车里,盘坐在方瑾凌身边的刘珂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方瑾凌的脑袋钻出了被子,问:“到了?”
“嗯,外头冷,你继续休息,哥下去看看。”候在车门外的小团子听着声音进来,给刘珂穿好披风。
刘珂吩咐:“去请尚夫人过来。”
“等等。”
刘珂回头,“怎么了?”
方瑾凌扒拉了一下被子,“我在想,除了土匪,有没有人因为害怕面对卢万山,也选择假装上山之后不肯下来?”
“这个……”刘珂想了想,缓缓地点头,“胆小怕事的不是没有,不过今早都按了印,看着也群情激奋,这部分人总是少的。”
“不会少的。”方瑾凌摇头,“若只是胆小也罢,可若是打着躲进山里,等着女眷将粮食拿到手再行抢夺呢?毕竟等到殿下杀了卢万山,派人来接这些妇孺,他们依旧可以混在里面进城,不是吗?”
刘珂闻言皱起眉来,“按照你我的计划,只要上山就一律当做土匪处置。”他面色冷然,“若真是如此,也怪不得旁人。没有别人冒险牺牲,他们坐享其成的道理。”
“那大概就只有一个死字了。”方瑾凌叹息。
听到这里,刘珂蹲到了方瑾凌的身边,“凌凌,你不忍心?”
方瑾凌看着刘珂说:“殿下,所谓恩威并施,在放他们上山之前再宣布一句,凡追随殿下者按请愿书上的名单,论功行赏,而无故留山者,皆以山匪论处。”
“好。”刘珂答应的很干脆,他看着披散着长发眼中含厉的方瑾凌,忍不住揉了一把,笑道,“凌凌,你心肠真软。”
这话看着严厉,实则是一个提醒。
方瑾凌闷闷地趴在手臂上,“我只是觉得若我多想一些,就能少死点无辜,多给旁人机会,那也值得。”
刘珂听着顿时心口直发酸,只见方瑾凌虚白着脸,一双眼睛因为生病有些湿润和迷蒙,鼻翼微张,说话都带着浓浓的鼻音,只觉得心底软的一塌糊涂,柔声问,“你是不是昨晚做噩梦了?”
方瑾凌轻轻地点头:“就是上辈子,我都没见过这么凄惨的画面,可怜他们的同时,我也害怕。”他顿了顿,再一次强调,“很害怕。”
别看方瑾凌昨夜似乎极淡定,开解刘珂的同时,还想着法子,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然而其实他也不过是后世一抹普通的灵魂罢了。生在一个一处受灾,万人救援的和平年代,如何想象会有人为了活命,不得不杀人抢劫,最终人吃人呢?
而造成这些悲剧的又是谁?
刘珂眸光深深,袖中的手握紧,低声而愧疚道:“对不住。”
*
一声锣鼓重响。
罗云高声喊道:“有亲眷的出列,集合——”
听着这喊声,流民们再也按耐不住朝他方向涌去,已经过了一天了,他们久久不回,生怕家里人担心。
王麻子踩着草鞋,露着脚趾,却跑得飞快,恨不得早点奔向山里,身旁的同伴拉都拉不住他。
“麻子哥,等等我呀。”
另一边,横肉的视线土匪穿过流民的身影与手下对视,嘴角一扯,然后跟着流民一同过去集合。
大多数的流民早已经在一个冬天的饥寒中死了家人,了无牵挂,所以干脆就留在了营地,望着这些激动的同伴不由地露出羡慕。
而有些则像方瑾凌所说,有些迟疑,人命只有一条,想想等队伍一离开,山上都是些老弱病残,抢夺她们的粮食就不愁没有吃的,若是宁王真杀了卢万山,那跟着女眷进城似乎也来得及。
“宁王殿下吩咐,诸位的家眷虽带不走,但是她们能领到口粮,食物不多,为了防止冒领,替领,需她们亲自来取,一人一份,没有多余。”
听着这话,更多的人涌向了集合点。
有人问:“将军,那家里人走不动的怎么办?”
“山上似乎还有土匪……”
“放心,会有士兵一同带着粮食进山,你们替他们指路,他们自会送到她的手中。殿下既然答应了一人一份,就不会将任何人给拉下,也让你们好放心地前往雍凉城!”
罗云说着一指对面抱臂而立的尚无冰,后者扬起笑容张开手挥了挥。
见识过尚家女郎的本事,所有的流民顿时沉默了一下,土匪厉害,可最终不还是结果在她们手里?
横肉土匪则沉下眼神,将凶光遮掩,嘴角却挑起一个冷笑。
沉默之后的流民们又都高兴极了,“那,那现在可以走了吗,我家婆娘一定等急了!”
“是啊,是啊,早点去,她们就能早点吃上东西。”
“别着急,话还没说完。”锣鼓声再一次响起,将吵杂的声音压下来,罗云大声道,“宁王殿下仁慈,已免了诸位以下犯上之罪,殿下心善,不忍舍弃你们的妻儿,是以送粮救济。你们被贪官欺压,饥寒交迫,无家可归,他愿带领你们惩治贪官,主持公道。不求诸位感激于心,但求诸位莫要临阵退缩,或行小人行径,藏匿于山上,抢夺妇孺口粮!”
最后一句,他的严厉的目光一一扫过集合的流民,“殿下有令,凡是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的男子,追随殿下者事成之后按请愿书上的名单论功行赏,而无故留山者,皆以山匪处置!所以,究竟有没有家眷,你们心里想清楚,莫要因为一时小聪明枉送了性命!”
他说完,挥了挥手,“去吧!”
有些人只是想偷个懒耍个滑,实则并非大奸大恶之人,稍稍一恐吓就老实了。
原本上山的脚步又停下来,与旁人一样坐在旁边等着。
而有些则根本不在乎,如横肉土匪照旧混在人群里,已经摸上了山。
见此尚初晴道:“无冰,落羽。”
两姐妹一同抬手示意,接着回头喊道:“三姐,准备好了没有?”
“来了。”尚未雪带着伙头兵抬着两箩筐的粗饼溜达着过来,看着她俩一个腿上放匕首,一个系着腕扣,顺便检查箭筒,不禁酸溜溜道,“四妹,咱俩要不换一下,你来驻守营地,我去送饼怎么样?”
尚无冰想也不想地回答:“不要。”
“为啥不要,论枪法我比你厉害,你俩冲锋陷阵,我窝在后面看营地,多没意思。”
“可三姐,你的箭法比不过我呀,我一箭一个土匪,你能吗?”
尚未雪噎了一下,然后看向尚落雨,笑道:“五妹,昨夜拖尸体回来,辛苦,姐体贴你,咱俩换一换,你休息一下?”
“不用,咱打仗几天几夜没合眼都没关系,就跑几里路托几具尸体回来算啥?三姐,不是我说,年纪大了,跟姐夫后头腻歪去吧。”
“年纪大?”尚未雪眼睛都瞪圆了,“二姐的年纪比我还大呢。”
“那你找二姐去换,她马上也要出发了。”尚落雨说。
尚稀云那马背上的本事一般人能比吗?尚未雪抽了抽嘴角。
“啊呀,那土匪都走远了,我也得走了。”尚无冰朝身后的士兵挥了挥手,“扛上,走。”
尚落雨拍了拍尚未雪的肩膀安慰道:“三姐,后头陪姐夫去吧,再不济看看凌凌也行,他病了你给他熬个汤什么的,反正等我们好消息。”说完,她也脚底抹油地溜了。
尚未雪的目光最终幽幽地落在了尚稀云的身上,后者拿起马鞭翻身上马,微微一笑:“什么时候,你能胜过我,我们就换。”话毕,一夹马肚,“咱们走。”
她策马扬鞭,背着弓,挎着箭筒,手上握着枪,身后的骑兵一溜同样的装备,可见不仅仅是去探路,还准备去劫杀。
尚未雪寂寞如雪,自然只能溜达着到尚初晴身边,重重叹了一声。
尚初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怎么,有妹夫在还无趣?”
“他在后头帮着清点粮食,一个劲拨算盘呢,比我忙多了。”
远处,尚无冰带着一队人马,扛着装粗饼的箩筐随着人流朝山里走去,跟旁边的流民还说笑着。
尚初晴见此,说:“既然如此,你也准备一下,等人都下来的时候,你带两百士兵上去。”
尚未雪一愣:“落雨不是会带人跟上去吗?”
“土匪狡猾,我怕那俩丫头搞不定反而落陷阱里,你去接应一下。”
尚未雪闻言脸色一凝,“好。”但是说完她又担忧道,“只是两百人,会不会太多了些?无冰打散了一百人去送饼,二姐刚也带走近百人,落雨随后又是两百人,光对付土匪就六百人,那这营地就没剩多少了……不会有麻烦吗?”
尚初晴淡淡道:“流民的家眷在这里,而你们不能有任何差错。”
土匪若是不能一网打尽,只要放跑了一个,都是难以挽回的局面。尚未雪于是不再说什么,立刻去找罗云。
半个时辰之后,山上陆陆续续有人走下来,灾难之中,作为弱势群体,想要活下来总是比年富力壮的男人艰难许多。
数量比方瑾凌想象中的要少很多,大多是被男人背着下山来的,而孩子当中,几乎看不到小姑娘,男孩也饿得仿佛薄皮贴骨头,四肢如柴,凸出头颅巨大,看着比例极为不协调,有种揪心的扭曲感。
而老人根本就没有,或许在山上不能动,但更多的,应该都已经不在了。
饶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看到这副场景,都受不了。
方瑾凌想出去看看,但是回来的刘珂没让,只是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道:“很悲惨,凌凌,你看了,又得做恶梦了。”
于是方瑾凌不再坚持,过了一会儿问:“除了饼,有热水吗?”
“让后头煮上了,我没忍住又让人放了点米面,总得让她们喝口热的。”刘珂顿了顿,解释道,“很稀。”
他们暂时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刘珂心情沉重,他看着方瑾凌,肃容郑重道:“凌凌,我发誓,将来的雍凉,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方瑾凌闻言弯了弯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相信殿下,只是咱们的粮食是不是更少了?”
“所以……”刘珂幽幽一声,“但愿土匪多屯点,好救济一下咱们。”
方瑾凌闻言哀叹道:“好可怜啊,殿下。”
刘珂不可思议地晃了晃脑袋:“是啊,哥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也会为吃饭发愁。”
说完他们彼此互看望着,一同苦笑。
*
王麻子抱着儿子和女儿,扶着老婆从山上走下来,他是第一批到达的,看着婆娘和孩子手里的饼子,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舔了舔唇,然后转身对尚落雨道:“尚将军,我带你们去土匪窝。”
赵秀才之前找他,不为别的,就是让他领着后一批的士兵上山。尚无冰带着人以送饼的名义跟着之前的横肉,而尚落雨则在王麻子的带领下从另一头上山跟尚无冰会合歼灭土匪。
赵秀才因识字,身上带着功名,得土匪赏识,暗中已经将整个土匪山给摸透了,王麻子是赵秀才信任的心腹,自然也知道土匪隐蔽的窝点。
家眷们加入,让整个营地有些嘈杂,来来往往,人数太多,因官兵人手有限,不一定监视的过来。
尚未雪嘴里叼着枯草,蹲在一处近山的土坡上,看着尚落雨带人近山,两百名的士兵其实颇为显然,流民们其实有些纳闷他们干什么,有些机敏一点的想明白之后,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剿匪……
意识到这些,有些游手好闲的流民开始左看看又看看,然后偷偷摸摸地离开了营地,往山里走去。横肉当了那么久的土匪,对危险的感知非常人能及,他就是带着人上山,也要留下几个监视营地动态,果然有人去报信了。
尚未雪见此往尚初晴那儿给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尚未雪将嘴里的枯草吐掉,站了起来,大手一挥:“兄弟们,该轮到我们了!”
不过这次,她也得带上一个人。
“秀才你也去?”不是尚未雪瞧不起赵不凡,实在是这摇笔杆的毫无战斗力,一不留神说不定就没了。
赵不凡道:“在下随尚将军前去,正好找一找雍凉城内诸位大人勾结匪徒的证据,说不定有意外之喜呢?”
这倒也是,尚未雪不再反对。
对老巢的熟悉,没人比得过这些土匪,抢在尚落雨之前到达之前,土匪将人数一报:“五哥,估摸着有两百号人上来,都朝咱们这儿来了!”
“一定是赵不凡那厮给指的路!”
“丫的,当初就该弄死这黑心秀才!”
“怕什么,就两百个人而已……”
横肉冷冷地说:“两百人?蠢货,你以为送饼的真只是送饼的?早跟着过来了。”
“三百人……五哥,这是不是有点多?咱们所有人加一块儿也就百来号人,大当家,二当家他们都死了。”
“那大不了就鱼死网破,敢来,就恁死她们!这里是咱们的地盘,尚家的女人,不知道滋味有没有不同。”
如尚初晴预料,当他意识到宁王要剿匪的时候,就是回土匪窝的路他都是往危险的地方走,那百来号人,他的脸上露出残忍的笑。
“那一定很辣够劲,嘿嘿。”
土匪盘踞山上多年,抢了来往多少商队,积累金银珠宝无数,自然在老窝附近也设下了诸多陷阱。
说实话,若不是尚未雪带人来支援,无冰和落雨哪怕没有交代在上面,也是一场恶战。
尚未雪一枪挑起虎子的尸体,如战神一般出现在两个灰头土脸的妹妹的面前,笑道:“事实证明,你姐还是你姐,服不服?”
尚无冰吐了一口血沫子,然后抬起手腕狠狠地将嘴一抹:“服屁,现在才来,捡果子吃啊!”
“这话说的,我不来,你俩不是得埋在这里了吗?”尚未雪一伸手,将地上的落雨给拉起来,她俩背上箭筒里的箭都已经用光,身上一道道血痕,可见战况恶劣。
“三姐,最主要的那几个,逃了。”尚落雨伤了腿,深可见骨,是被刀砍伤的。
地上没有横肉的尸体,可见发现尚未雪又带数百人来支援,就果断地带着一部分土匪逃走,其余的不成气候自然只剩下投降和剿杀。
“逃得了阎王殿,也不过了奈何桥,有二姐在前面等着他们。倒是落雨得赶紧下山去找大夫,另外士兵伤得都不轻,耽搁不起。”
“交给我吧。”尚无冰道,她轻伤,再背一个妹妹,不碍事。
于是尚未雪将落雨交给了无冰,后者一把背起来,撇了撇嘴道:“三姐,真是便宜你了。”
尚未雪摆了摆手,“放心,粮食找出来分你们一半功劳。”
尚无冰啐了她一口,“呸,要脸不?”
“还有力气骂人,那就好,赶紧走。”
尚无冰点点头,背着落雨带着自己的人下山去,伤轻的扶着伤重的,没伤的抬着奄奄一息的,至于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土匪,自有西北霸王等着他们。
等她们一走,尚未雪喊道:“兄弟们,躺地上已经不能动的土匪,咱们痛快地给送上一程,能张嘴的就绑起来,问问窝在哪儿,谁说的好,谁就早点去阎王那儿报道,否则……呵……”
尚未雪残忍的笑声中,所有还活着的土匪顿时毛骨悚然。
“开始扫山,走!”
第66章 亲密
瘦小又脏兮兮的小姑娘看着面前的面汤,怯生生地看了眼旁边望着土匪山的女人。
“二丫,你快喝,别让娘看见。”同样瘦骨如柴的男孩将碗塞进妹妹的手里,催促道。
二丫舔了舔唇,最终忍不住馋,小声道:“谢谢哥哥。”
她端过来一口一口地喝着,只有一点米面味儿的惹汤,却冲开了她的味蕾,她恨不得一股脑儿全进了肚子,可是最终,她也只喝了一半,剩下的半碗任兄长再怎么劝都不肯喝了。
“好喝,哥哥,你也喝。”
男孩再怎么谦让,终究只是个孩子,也抵挡不住诱惑将剩下的半碗喝了,喝完又舔了个干净,然后兄妹俩互相看着笑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望着山方向的女人已经收回了视线,将方才的一幕尽收眼底,她没有出声斥责,反而微微扬起笑容,带着一丝欣慰。
手里拿着饼,有了粮,娘儿三就不用再为饿着谁反复纠结,她又默默地看向了远山。
终于有人从山上下来了。
“麻子!”女人一声惊呼,将手里的饼子塞给了儿子,然后就冲了过去。
王麻子被士兵搀扶着单脚下来,他伤了腿,不过命却留着,见此,他张开双臂一把将女人深深地抱在怀里,望着前方不断跑来的儿女,笑起来。
*
这两天最忙碌的莫过于随行大夫,直接体会了一把军医的昏天暗地,止住了一个的血,又有下一个要接骨,然后还有哀嚎的几个在等待。
昨日被射伤的流民才刚都绑好了伤口,这边还没喘口气,又有几十号伤员被抬下山。
大夫们真是有苦说不出,谁都没时间喝。
幸好,为了方瑾凌和哑巴,刘珂离京直接问皇帝要了两个太医,又在民间招了三个,药草纱布按照方瑾凌的单子又翻了几倍,这才不会在粮食告罄之余,连药材都捉襟见肘。
这会儿,一个大夫正在给尚落雨诊治,手下的徒弟在给尚无冰包扎。
而方瑾凌看着尚落雨的伤势,久久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就这么盯着那条皮肉外翻可见白骨的腿,眼睛渐渐红了,“五姐姐……”
尚落雨正按捺不住疼嘶嘶地抽着气,一听到这个带着哭腔的声音,顿时吓得睁开眼睛,“该死的……谁把凌凌带过来了,吓坏他了怎么办?”
这声质问中,陪着刘珂一起进帐的尚初晴和罗云,齐齐伸出手指头指向了中间的这位。
刘珂:“……”他默默地将头转向了罗云一侧,磨了磨牙,眼露凶光。
后者呲溜一下头皮发麻,下意识将手指给转了个方向,指向了自己,然而在刘珂黑沉沉的眼睛下,最终默默低下头:“卑职该死。”
“滚。”
罗云麻溜地滚了。
刘珂清了清嗓子道:“那个……凌凌担心五小姐,所以想来看看,五小姐的伤怎么样?”后一句话是对着大夫问的。
大夫已经检查了伤,心中了然,回答:“禀宁王,五小姐的伤口虽然见了骨,不过幸好没伤到骨头,待会儿缝合起来,止血即可。好好修养月余,应该就能恢复行走了。”
“那会有后遗症吗?”方瑾凌急忙问。
“不会,这种伤我们见多了,行军打仗之人,谁没受过,不碍事的。”这话是尚无冰说的,她受的都是轻伤,清理干净伤口,绑好绷带就没事了。
方瑾凌看着尚落雨的腿,一眼又一眼,面露忍心,“这么深,会留疤的吧。”
“疤怎么了,傻凌凌,能四肢健全地活着就已经很好了,难道你还指望我们跟其他闺秀一样在意这些?”尚初晴摸了摸方瑾凌的脑袋,取笑道。
方瑾凌摇头,他看着尚无冰和尚落雨,目光愧疚,垂下头沉声道:“四姐,五姐,对不起,是我没考虑周全,太想当然了。”
他再怎么自负聪明,也不过是个没什么实践经验,光纸上谈兵的书生。大言不惭地说要剿匪,却没想到匪徒凶残,怎么可能跟那些流民一样毫无反击之力,那些都是些亡命之徒啊!
一时大意,若是尚家姐妹中有人回不来了呢?若是那样方瑾凌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更没有脸去见西陵侯。
而他如此正式的道歉,却让屋内之人纷纷感到意外。
尚轻容带着清叶和拂香端着放凉的白水站在了帐口,听着里面的声音,便没有进去。
帐内,尚无冰说:“凌凌,没人怪你。”
十五岁的病弱少年,一直养在深宅中,乍然听到落草为寇的流民,能不慌乱已经很不容易,更何况还能在紧急之中想出应对之策,这已经令人刮目相看了!
这里一个王爷,几个领兵的将军,尚初晴更是被西陵侯教导身侧,承衣钵的主帅之选。他们既然没有提出异议,这就说明方法是可行的。
“用兵之策是我定的,要论责任岂不是我更大?”尚初晴欣慰地笑着,“不过,咱们尚家儿女的确要有这份担当。”
尚落雨长叹一声:“唉,大姐用兵没错,凌凌这计策更没话说,三姐如今正忙着搜山抄土匪窝,说来说去,还是我自己不小心。”
尚无冰还在她伤口上撒盐:“可不是,学艺不精,才让那土匪近身砍到,回头二姐来了,咱俩又得加练。”
“加练也就罢了,让小霜和小雾知道,那俩死丫头先得笑死我。”尚落雨凄凄惨惨地哀嚎起来。
“好了好了,闲杂人等都赶紧出去,让大夫缝伤口。”这时,帐门口的尚轻容带着俩丫鬟端着水盆进来,对着大夫说,“水已经备好了。”
到了帐外,刘珂叫住了尚初晴:“今日之事,本王会如实上报,为诸位请功,也请尚将军代本王向西陵侯致歉。”
“致歉?”尚初晴看了方瑾凌一眼,笑起来,“今日怎么一个个都急着承担责任?”
“应该的。”
“那就多谢宁王殿下了。”
正说前,前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嚣,然后罗云飞奔过来,喊道:“殿下,粮,尚三将军带下来好多的粮食!”
此言一出,刘珂顿时望向了方瑾凌,大笑道:“这下咱们温饱有着落了,凌凌,你可真是哥哥的福星!”
方瑾凌也是一脸喜色,“恭喜殿下,解了燃眉之急。”
刘珂一把子激动,头脑一热,直接拉起方瑾凌的手说:“走,咱们去看看。”
“嗯。”
被完全忽略的尚无冰摸着下巴,看着那手拉手往前走,一副旁若无人的两人,有些不确定道:“大姐,你有没有觉得宁王和咱们家凌凌……有那么点奇怪?”
“哪里奇怪?”
“这个嘛……”尚无冰一时语塞,说不上来。
方瑾凌身体虚,根本走不快,刘珂拉上两步差点让他给石头绊倒。
见此,尚初晴摇头道:“凌凌这身体实在太弱了,男孩子这样不行。”
尚无冰也不纠结了,跟着点头:“是啊,以后怎么讨老婆?”
然后她们见到这位亲王在扶稳自家小表弟后,又在他面前蹲下来,看这样子准备背着人走。
旁边的罗云见此哪儿能让刘珂来背,赶紧自告奋勇地也跟着蹲下。
没想到刘珂不仅没起身,反而双手绕后招了招,似乎催促着方瑾凌上来,同时对罗云表示万分嫌弃,“你粗手粗脚的摔着他怎么办?”
罗云虽然打仗不行,但好歹是身强力壮的侍卫统领,闻言这话就表示很委屈。
尚家小少爷看着瘦瘦弱弱,文文静静,能有多重,怎么会摔着?殿下也太不信任他了!
可惜刘珂压根不管他,或者说谁来背他都不放心,“凌凌,上来,哥背你,团子,你扶着他点。”
“好咧,殿下。”小团子多有眼力劲,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倒个水都懒得动的刘珂在方瑾凌面前那是万事亲力亲为,就差帮着穿衣,代喝苦药了!
眼珠子似的对待,要旁人代劳?小团子心说方瑾凌也就不是个小姐,否则……他顿时一滞,摇了摇头,不敢想啊,不敢想。
方瑾凌犹豫了一下:“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都解决了哥这么大的难题,背一下怎么了?来来来,你家姐姐还看着呢,给哥个表现机会。”
这话听着似乎没毛病,可方瑾凌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就是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而此刻小团子已经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上刘珂后背了。
刘珂托住他的屁股,站起来颠了颠,一派轻松的模样,然后笑道:“抱紧哥,不然可就颠下去了。”
方瑾凌听话地搂住刘珂的脖子,笑眯眯地说:“那背不动了,就把我放下来。”
“小看哥了吧,你才几两肉,走喽。”说完刘珂小跑起来,而方瑾凌将脸颊紧紧地贴在他的后颈,冷风中传来两个人雀跃的笑声,两边还跟着一个傻不愣登的大个子和个胖墩子。
尚初晴:“……”
尚无冰:“……”
尚无冰:“嘶……大姐,我觉得更加怪了。”
尚初晴:“我知道怪在哪儿了?”
“哪儿?”
尚初晴幽幽道:“太亲密。”
*
尚未雪这一趟上去就是为了收割土匪,外加抄家去的。
赵秀才不愧为秀才,心黑手黑,威逼利诱之下,直接从活口的嘴里翻出了各个窝点,除了一个洞穴的粮食,还有金银珠宝,各种价值连城的宝物,外加……要命的账本。
土匪山上识字的太少,要不然也不会招揽个走投无路的秀才就给予足够的重视。不过即使如此,账本该做还得做,不然怎么记得清给城里的大人物多少好处,又是怎么分赃的呢?
丑是丑了一些,虽别字满篇,但好歹是像样的账本。
原本,这记账的伙计将来土匪打算交给赵秀才来做的。可惜,谁让刚巧碰上刘珂来雍凉就封,这良心未泯,半脚踏成鬼的赵不凡就这么一下子给拽回了人间,为了报仇,还积极地给“老东家”挖坑。
被活捉的土匪跟放羊似的一个串一个地驱赶下山,其余的士兵们则扛麻袋的扛麻袋,抬箱子的抬箱子,眉开眼笑地往营地走,除了前头扛枪的尚未雪,各个手里都有东西,这收获实在太丰富了。
流民们自发地分开两侧,给这帮比土匪还土匪的兵爷让道,他们在山上呆了那么久,从来不知道原来土匪藏着这么多的粮食,都惊呆了。
“山上如何?”尚初晴问。
“扫了一遍,应该是没有活口了,被逃跑的几个一路被我们追赶,看样子从另一边下了山,往雍凉城方向去了。”尚未雪回答,接着她站直身体,将枪竖直而放,抱拳道,“宁王殿下,尚大将军,末将幸不辱使命。”
她回头一扫后头的战利品,心情奇好,“有了这些粮,估摸着到达雍凉城没什么问题,另外一堆的好东西,全给整下来了,请殿下过目。”
“辛苦将军。”刘珂道了声谢,回头对罗云吩咐,“都装车,等到了雍凉,再论功行赏。”
“是。”罗云二话不说就下去安排,此刻他已经对尚家姐妹完全心服口服。
倒是方瑾凌对赵不凡身边的箱子感到好奇,打开,里面是一本本的蓝皮册子。
“账本?”
“所谓人证物证,人证已有,物证也在这里了。”赵不凡指了指那些被抓住的土匪,再伸手抚摸着这些账本,“里头除了卢万山,就是张家,胡人的把柄也在这里。”
闻言,方瑾凌抬起手,作揖道:“辛苦赵秀才。”
赵不凡也同样回礼:“小公子才思敏捷,在下不过跑趟腿,实在不足为道。只要殿下能够将狗官绳之以法,在下所做一切,心甘情愿,别无所求。”
“那就请赵秀才拭目以待,等到了雍凉城,殿下定有重用。”
方瑾凌这句话让赵不凡勾起唇角,犹如吃下了定心丸:“借小公子吉言。”
这两日赵不凡极力表现自己,就是为了让刘珂看到他的能力。远道京城而来的皇子,在封地什么势力都没有,自然要重新培养亲信,那么舍他其谁呢?
只有站得高,他才有机会向所有欺他,辱他,毁他的仇人一一讨回来,也只有那样,他才有资格出现在妻子的坟前,烧上一盆纸。
“集合——”
锣鼓声敲响,在山下停滞太久的队伍终于重新要出发了。
女人们牵着孩子的手,抱着自己的男人难舍难分,然而目光再如何胶着,终究在马蹄声中分开来。
男人们频频回头,说着的每一个字都是等他。
王麻子伤了腿,与其他伤员一起,被安置在了辎重车上,朝着妻儿不断地挥手,直到看不到了,才抹了一把脸,将目光对准了前方。
此刻,庞大城池已经依稀出现在视线中,他目光炯炯有神,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
底层的百姓历来受到欺压,赵秀才说过,只有不断往上爬,不断立功,才有机会成为人上人,摆脱贫穷,摆脱任人鱼肉的悲惨。
宁王的到来,正是改变他们命运的机会。
*
尚稀云从土匪的胸口拔出她的银枪,冷冷地看着满地的尸体。
“将军!”身旁的骑兵指着缓坡前不断奔跑的男人。
尚稀云于是拉紧缰绳,双腿用力一夹马肚,骏马带着她飞驰而去,马尾长发随风扬起,她目光犀利如鹰,盯着那惊慌失措的背影,口中一喝,猛地掷出手中银枪——
那枪如同一条绷直的毒蛇,如闪电般一口咬中那垂死挣扎的人,一枪贯穿,然后到底。
“好!”
“将军好枪法!”
身后的骑兵不由地发出叫好声,尚稀云拉着马逐渐停下来,马蹄就踩在横肉死不瞑目的眼前,她微微弯腰,重新拔出银枪,带出一片血迹。
横肉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尚稀云会在这里,而且带了足足一百名骑兵,就为了来劫杀他们十几个土匪。
“将尸体都带走,清扫战场。”尚稀云命令道。
“是。”
第67章 推演
当夜,尚稀云带着骑兵拖着横肉等土匪的尸体回到大营,此刻,营地里正在生火做饭,瞧着流民手里的包子,她微微一笑,对着出来迎接的刘珂和姐妹微微一笑,“看来,这次土匪窝里抄出了不少粮食。”
尚未雪得意道:“那是,我把土匪窝几乎给翻遍了,好家伙,一个洞藏一个洞,不是金银就是粮,余下的等到城内再派人过来搬。”
“土匪遇到女霸王,自然得认栽。对了,派了你去,是有人受伤吗?”尚稀云关切问。
“无冰轻伤,落雨那倒霉蛋,给砍到腿了,得修养一阵子。”
尚稀云听此放心下来,她锤了未雪的肩膀一下,然后看向刘珂和尚初晴,抱拳道:“宁王殿下,大将军,匪寇尽数斩下,没放过一人。”
“尚将军威武。”刘珂抬手还了一礼,“今日辛苦,请先歇息。”
尚稀云没有见外,“好。”
夜晚,帐中,火把通明。
一张舆图摊开在了桌上,尚初晴指着地图上的城池图标道:“还有两日就到达雍凉城,按照计划,只要卢万山开城迎接,就将他一举拿下。只是雍凉城墙视野辽阔,五里之内毫无躲藏之地,流民浩浩荡荡随军,未免扎眼。”
“卢万山此人生性多疑,若是看到流民随军,为殿下马首是瞻,怕是会有猜测。”赵不凡摸着两撇小胡子,沉思道,“哪怕不得不迎接殿下,也必然要做足准备,带领三千守军压阵,怕是不容易下手。”
赵不凡的顾虑让所有人点头。
刘珂说:“那就分开来,本王的车马先行。”
“就是看起来得狼狈一些,官兵的数量得少一些,受伤的得更多一些。”方瑾凌补充说。
三个“一些”让众人有些意识到他在的意思。
“说来,若殿下这次行程中没有勇武的尚将军相随,流民第一次冲撞带殿下,就没这么轻易地被收服,必然有一番械斗,即使不敌,也最多被击退罢了。”赵不凡笑道。
方瑾凌问:“那击退以后呢?”
“自然是重振旗鼓,再抢一次,总之不会这么轻易将车队放跑。”赵不凡说完,便对刘珂告了一声罪。
刘珂摆了摆手,这个问题当初与流民即将碰撞的时候就已经想过,是以才让尚初晴她们狠狠地打,狠狠地震慑之后,才准备以谈判的方式将流民劝降。就是怕放跑了人,重新杀回来,就更难对付。
特别是这秀才还心黑手黑,当了土匪还得了。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把时间往前拉。”方瑾凌捧着热茶,不缓不急道,“就当做尚家与宁王车驾分开行走,殿下一路前往雍凉,在斗金山附近遭到流民埋伏,一番激烈打斗之后,流民被击退。而殿下则带着一肚子气,带着残兵和车队,继续赶往雍凉城。至于流民是否会追上来……”
“那本王怎么知道?”刘珂理直气壮地说,“到时候本王派个兵去敲雍凉城门,让卢万山迎接不说,还得派兵出来剿灭这帮子可恶的流民,好好出一口恶气!”他说完摸着下巴琢磨着,“你们说,那卢万山会答应吗?”
“不会。”尚初晴道。
“不会。”尚未雪说。
“殿下,按照他的性格,只会好好安抚您,然后提及他的各种难处,敷衍了事。”赵不凡道。
刘珂闻言看向方瑾凌,挑了挑眉道:“那就成了。”
方瑾凌展颜一笑。
越是让派兵,自然就越惜兵,流民本就会自生自灭,卢万山是傻了大动干戈,就为了替刘珂出口气。
尚初晴看向舆图,目光落在城墙之外的三里地,官道附近不远处还有高坡的标记,不禁道:“这个地方……未雪,你熟悉吗?这高坡的另一面能否藏人?”
尚未雪陪着钱多金走商,来过好几次雍凉,见此她想了想说:“这坡其实不算高,藏不了多少兵。”
“无需太多。”
“不多藏着又有什么意思?最多五百流民,用处不大。”
尚初晴好整以暇道:“谁说要藏流民?”
“那……”尚未雪的目光与旁人一样不由地望向抱手而立的尚稀云。
尚稀云于是凑了过来瞧舆图,“官员需城外三里迎王驾的话,那高坡正好离会面的地方不到两里地,我带着骑兵不用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到。”
尚初晴点头:“想让卢万山不带兵,或带少量兵出城相迎,就不能让他发现流民,是以距离殿下的车驾就不能靠太近,至少五里开外,步兵这样就太远了,接应不及。”
“可以,那就交给我吧。”尚稀云说,“到时候同罗统领接应,足够与卢万山的手下对峙,等待流民到来。”
尚初晴道:“那就这样决定了,殿下,凌凌,赵秀才,你们怎么说?”
刘珂还能怎么说,打仗这种事自然听大将的,于是抱拳:“仰赖诸位将军。”
然而方瑾凌想的是另一个问题:“对了,大姐姐,一旦进城,雍凉必然要乱起来,六姐和七姐的援军什么时候可以到?”
尚初晴说:“若是快的话还需五日,所以入城之后还得等上三日。”
“三日……”
刘珂道:“卢万山一死,张家和胡人绝不会轻易罢休,必然要本王给个说法,所以雍凉卫军统领是谁?”
尚未雪回答:“冯阳,张家家主的外甥,殿下就别期待他会听话,没给您下绊子,带头闹事就算好的了。”
这时方瑾凌插了一句话:“城门迎接的时候,他应该也在吧。”
“肯定在,不过听凌凌你的意思……”
“连他一块儿宰了!”刘珂接口道。
听此,方瑾凌顿时眉目舒展,看着刘珂笑,显然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份默契,令他心情愉悦。
州府中最大的官是知州,而卫军统领则低半级,一个掌政,一个掌兵,按理互相牵制。
只是雍凉城特殊,排外严重,张家只手遮天,卢万山想要站稳,也不得不妥协娶张氏女,连带着卫军统领也姓张,一丘之貉,倒是不分你我。
这个提议赵不凡是完全赞成的,“殿下,为了平衡雍凉势力,冯阳手下两个副将皆不是张家人,一个是依附张家的申氏子弟,另一个则是胡人与汉人生的混种,卫军也是如此,汉人多一些,但是混种也不在少数。张氏与胡人看着相安无事,但是背后其实一直争夺着生意、商道和地盘,殿下不妨从这两人入手,挑拨背后的势力,以此拖延时间。”
赵不凡的仇人当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卢万山和张家,自然多死一个是一个,简直拍手叫好。
方瑾凌点点头:“可行。”
然而尚初晴却严肃道:“殿下,我认为与其担心张家和胡人,不如看好这些流民,将他们牢牢约束住才是头等要事。”
此言一出,刘珂和方瑾凌顿时一怔。
“对。”尚稀云也道,“殿下好歹是天子亲封的皇子,雍凉的封主,若不想谋逆造反,就是卢万山和冯阳还活着也不能明着伤害您,更逞论张家和胡人?他们豢养的私军和打手,皆是上不了台面。可是流民要是仗着殿下胡作非为,这一笔笔账可都要算在殿下的头上,百姓若是怨声载道,那是要发生暴乱的,暴乱之中出点什么意外,殿下可想而知。”
是刘珂将流民放进城内,自食恶果还有什么可说?朝廷若是追究,能追究谁?
刘珂一想到这里,顿时恍然,对尚初晴她们抱拳,“多谢几位将军提醒!”
“客气。”尚初晴回了一礼。
至此,方瑾凌由衷地赞叹道:“姐,你们真是太厉害了,这一路有你们在,真是特别特别安心!”他目光明亮,闪烁着敬佩的光芒,这样的姑娘就是放在后世都是不常见的。
尚未雪嗔了他一眼:“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话的确没错,要不是方瑾凌非得帮着刘珂,她们怎么会淌这趟浑水,连带着西陵侯府都牵扯进来?
方瑾凌也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偏心拖累尚家,不禁愧疚道:“对不起,多谢姐姐。”
不仅没反驳还乖乖认错,尚未雪看着方瑾凌乖巧的模样,手下痒痒,直接抬手就揉他的脑袋,不一会儿就弄乱了他的头发,嘴里还念叨:“凌凌,你头发好软呀,摸着真舒服。”
方瑾凌也不恼,随便姐姐欺负。
尚稀云见此笑着对尚初晴说:“凌凌这么好的脾气,最适合咱们西北泼辣的姑娘了。”
这话没什么问题,不过尚初晴却下意识地往刘珂那里看去,总觉得这位已经忍不住。
刘珂往尚未雪那里看了一眼,又一眼,再一眼,见尚未雪没有适合而止的意思,最终看不过去,将方瑾凌拉到了身后,若无其事说:“若是没有什么事,诸位就早些歇息吧。”
而尚稀云瞧见方才一幕,对尚初晴轻声道:“殿下与凌凌倒是投缘。”
尚初晴默默地抬头看了眼,此刻小团子正在帮方瑾凌理头发,三人的神情俱是自然,似乎是她想多了。
她说:“有一点殿下还需斟酌。”
“请讲。”
“卢万山和冯阳不管所犯何事,都是朝廷命官,哪怕殿下是封主,亦是皇子,同时杀掉这两个人,甚至一批官员,却不经过朝廷,皇上那里恐怕不好交代。”
这点刘珂根本就不在意,他道:“将军无需有此顾虑,只要本王活着,掌握了雍凉,就是最好的交代。”
他若是受制于人,才是真的不好向皇帝交代,无能之辈,有什么用?可他若能雷厉风行地拿下雍凉,杀几个贪官污吏算什么,不仅不会受到斥责,还会令皇帝刮目相看,得到更多。
他朝方瑾凌一挑眉,后者轻轻点头,笑容一展,赞同了刘珂的话。
尚初晴:“……”她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
雍凉的城墙上,零星站立着三三两两的士兵,更多的则坐在女墙下,搓着手躲避寒风。
几个士兵坐在一块儿,闲聊着。
“娘的,这都入春了,怎么还这么冷?”
“这不是寒灾吗?大雪也没停几天,你看官道上的积雪都没化干净。”
“唉……往年这个时候,商队都来了,咱们也能要点小钱喝喝酒,今年到现在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真是倒霉。”
“还倒霉?知足吧你,你忘了,城门下的尸体现在都还没搬开呢。”
这么一说,士兵们顿时沉默了下来。
终于有个人问:“那这些流民进不来,都去哪儿了?好像也没地方去。”
“还能去哪儿?”那人看了看周围,见城门守将不在,就压低声音道,“我听咱头儿说,要么饿死,要么冻死,要么上斗金山一带的土匪窝,抢别人去。”
“别人,这方圆百里,还能抢谁去?”
“你怎么那么笨,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商队啊!他们到不了城门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走不过斗金山!”
那人顿时恍然大悟,接着又疑惑道:“可这商队又不是傻子,抢了一次,还不知道危险,也不是个办法。”
“所以说啊,知州大人才下令关死城门不让开,就为了……”他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沉重道,“什么时候斗金山里差不多了,也就可以开了。”
而这差不多是什么意思,在坐的都领会了。
有人低喃道:“那也太造孽了。”
“咱们吃沙喝风,至少还活着,那边才是真的惨。”
“我那天不在,听兄弟们说跟扎刺猬似的,血染了一地,到现在他晚上睡觉还听得到哭嚎声,揪心。”
“唉……这天灾真是挡也挡不住,其实卢大人也没办法,总不可能放这些人进来抢粮食吧,那不得乱套了?”
“这样想这心里头倒是能舒服些。”
“其实送点粮食应该可以吧,难道咱们城里也缺粮?”
“怎么可能,我家二姑老爷的小儿子就是在粮仓看守,没粮?我跟你说,满满当当,霉了烂了数都数不过来,就是不肯拿出来救灾而已。”
“为啥呀?”
“嘿,这谁知道呢,大概在官老爷的眼里,就是一条狗也比那些人来的值钱吧。”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沉默,流民不如狗,那他们呢?是不是也一样?
突然,城墙上传来一声大喊:“你们看,有人来了!”
刹那间,所有躲在女墙下的脑袋齐齐好奇地张望出去,果然见到远处有一匹疾驰的马正朝着城门而来,不一会儿就到了城墙下。
“奇了怪了,这个时候谁会来?”
正纳闷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穿着轻甲的男人走了上来,边上的士兵连忙问好:“头儿。”
他朝城下示意地抬了抬下巴。
士兵便深吸一口气,对着城门下的一人一马喊道:“来者何人?”
“圣上封皇七子为宁王,就封雍凉,即刻到达,宁王命雍凉州府官员城外迎接,不得有误——”
这个回答让络腮胡子掏了掏耳朵,不禁问道:“他说什么,宁王?”
“是的。”
“来干啥?”
“好像是说,就,就封?”
“封地?”
“是这样的吧?”边上亲兵不太确定道。
络腮胡子眯起眼睛,“我的意思是他怎么来的?”斗金山的土匪都死光了吗?
城下的侍卫牵着马等了一会儿,见毫无反应,不禁取出腰上的信封,再一次大声喊道:“皇上封皇七子为宁王,赐封地雍凉,请即刻开城迎接,另派兵镇压匪寇,不得有误!”
侍卫喊了三遍,终于让人听清楚了。
“头儿,这宁王的封地咋到这儿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络腮胡子瞪了他一眼,“还不赶紧开城门,让他进来!另外,立刻派人告知卢大人和冯将军!”
第68章 知州
此刻的卢万山正在看胡戏。
胡人女子高挑纤细,露出一截雪白蛮腰,目光较汉人女子大胆放肆,在舞池里扭动起来跟条水蛇似的勾人,特别是为首的一个,腰更细,动作更露骨,一张艳色漂亮的脸,看得周围男人的眼睛都直了,呼吸都浓重起来。
凉王段平坐在卢万山的下手,见卢万山的目光也朝着那女人看,不禁笑了笑,等到一曲歌舞结束,他拍了拍手,那妖娆的女人直接上前,坐到了卢万山的身边,双手一勾缠上了他的脖子,依偎过去。
见此,所有的男人都羡慕地看向卢万山,嫉妒之余,又遗憾这样一朵艳丽娇花却给了这又老又丑的男人。
卢万山年过五十,早已经有了孙辈,女儿更是嫁给了段平,育有子嗣。这漂亮女人于他的确不相配,可是那又如何,谁让他知州呢?这些年的经营,就是早先看不起他的张氏,也慢慢地重视起来,更逞论胡人?
卢万山能走到今天,就不是个能被美色所诱惑的人,他任由女人缠在身上,却并不急着搂上去,反而端着酒杯故作不解地问:“凉王这是何意?”
“岳父大人,朵儿朵曾是西车国的一位公主,只是国王被奸臣所害,这公主出逃,机缘巧合流亡到了雍凉,在下怜惜便收留下来,如今正给她寻个归属。”
段平的话让周围惊讶起来,目光重新打量起这个妖娆的女人,仿佛因为公主的身份又重新镀了一层稀罕的光。
卢万山抬起女人尖小的下巴,饶有兴致地问:“真的?”
女人点了点头,一双眼睛里写满了大胆的爱意。
“哈哈,如此尤物,凉王自己收下岂不是更好?”
段平道:“她仰慕聪明人,就喜欢岳父大人这样的智者,可不是小婿授意。再说,小婿对夫人一心一意,怎会看一眼别的女人。”
这话说的聪明又中听,让卢万山哈哈大笑起来,“既然如此,你们有什么话也就直说吧,以你我情分,何必如此分生。”
“多谢岳父大人。”段平抬手学着中原礼仪作了一个揖,以他那副胡人的相貌,这番动作就显得不伦不类,不过卢万山觉得很受用。
然后段平回头看了眼身边的胡人,都是长老团里说的上话的,其中一位白着胡子穿着长袍的老人起身道:“尊敬的卢大人,打搅您的兴致,真是万分抱歉,只是来自西域的商队陆陆续续到了,他们翻过漫长黄沙山丘,一路冒着严寒,小心地避开马贼,千里迢迢历时几月到达雍凉,期待着将货物卖给中原的商人,换取所需的布料,药品和茶叶,然后返回家乡。可是……”
卢万山脸色不变,凑着朵儿朵的柔荑喝了一口美酒。
“已经开春了,可中原的商队一直迟迟不来,在雍凉的商人又因为离不开,也不愿过早地交易,货在手里一直滞留着,实在让人着急。”段平将接下去的话给补充了。
“是啊,是啊,还请卢大人想想办法。”几个胡人一同起身,恭敬地行礼。
“原来是这样。”卢万山一叹,好似第一次才听说,他想了想,面露为难道,“可是城外流民数量实在太多,占据着官道,商人想来也来不了呀,若是他们能到开城门倒也无妨。”
“卢大人!”
“哎,不只是你们,我也很着急,张家的商队同样留在雍凉出不去,可谁让闹了寒灾呢?”
“卢大人,这总不是个事啊!”
卢万山摆了摆手,“诸位不如再等等,等闹事的流民消失了,商队该怎么走还是怎么走,如今天气太冷,这一路回去也艰难,不如在雍凉城里歇歇脚,等天气缓和些再走不是更好?”
“这……”
“或者诸位若是有心,帮着解决流民这事,本官也愿意配合,如何?”卢万山笑得和善,然而说出来的话却让胡人开心不起来,这意思不就是让他们出银子买粮食,去救济那些流民吗?
可是凭什么?汉人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卢万山说完,见无人应答,于是起身拍了拍段平的肩膀,“人我就带走了啊?”
段平勉强地笑着:“岳父大人喜欢就好。”
卢万山笑了笑,搂着女人一摇一摆离开,只是他人还走远,一个城门士兵急匆匆地跑进来禀告:“大人,城门口来报,宁王殿下派来信使,说宁王就封雍凉,请大人尽快出城迎接!”
这个消息实在太突然了,卢万山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问:“诸位都听明白了?”
段平疑惑:“宁王?”
“大顺朝廷有这个王吗?”
众人面面相觑。
“能称之为殿下……这是位皇子。”卢万山不紧不慢道,“成年皇子中有端王,有景王,俱在京中,剩下的唯一一个排第七,应该就是他了。”
皇子?
段平的目光微动,不由地与身边长老团的互相看了看。
卢万山仿若未觉,只是嗤笑了一声,“大顺立朝以来,不,从古至今,本官还从未听说过跑雍凉来就封的,这位殿下是有多不受皇上待见?”
皇帝若是喜欢儿子,一般留在京中,放在身边给予重任,或封往山清水秀的富硕之地,再次一些,也是中原安逸之处,可没有谁被贬到边陲来,恨不得直接踹出关外。
雍凉或许商贸繁华,是个大城,可对京中来说,跟茹毛饮血的蛮荒差不多了。
卢万山这一说,段平和胡人长老都放平了视线,心中一点涟漪慢慢淡下。
“那信使人呢?”卢万山说,“能到城下怕是不容易,去带过来。”
知州府内
被带进来的信使模样颇为狼狈,脸上还带着未结痂的血痕,看着似乎已经在路上整理过仪容,可依旧灰头土脸。
卢万山的师爷仔细地瞧着册封圣旨和宁王手信,然后对卢万山点了点头,“大人,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没有谁敢大胆地假冒圣旨欺骗他。卢万山故作惊讶地看着信使,“宁王这路上是发生了什么事?”
“卢大人难道不知道吗?”信使仿佛心中窝火,说话都是硬邦邦的,很不客气,“暴民冲撞,差点挟持殿下,卢大人,雍凉是怎么回事,为何有如此多的暴民?”
“这……啊呀,天灾人祸,本官也是有心无力,不知宁王殿下怎就选了这个时候来雍凉?若是提早派人来通知一声,本官也好前去接应。”
卢万山的话让信使顿时火了,讽刺道:“殿下什么时候来就封难道还要等着大人首肯不成?”
这般盛气凌人的模样让卢万山笑眯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凶光,但很快淡了去,他说:“信使误会了,本官只是一片好心罢了。不知宁王殿下如今怎样,可还好?”他关切地问。
“我等自是竭力护殿下左右,击退了暴民,殿下受了惊吓,特命属下先行一步请卢知州,他车驾随后就到,卢知州赶紧迎接吧,若是再有差池,殿下的脾气可不会太好。”
“原来如此,本官立刻召集上下,开城迎接,也请信使稍作休整,用些饭食,压压惊。”
然而这温言好语并没有让信使缓和下来,他叫住了卢万山,“等等,大人。”
卢万山回头,只见信使义正言辞又态度强硬道:“好好的官道被一群暴民占据,成何体统,殿下命你即刻带兵将其剿灭,不得有误!”
看来宁王在暴民手里吃了大亏,憋了一肚子火啊,卢万山了然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安抚道:“下官明白了,不过此事得从长计议。”
“卢大人!”
“哎,不管如何,总是迎回宁王殿下要紧吧,万一耽搁了,有流寇跟随而来,你我也担当不起呀!”
卢万山说完,见信使哑了火,于是掸了掸袖子,淡定地离开了。
宁王就封雍凉的消息,卢万山很快就命人散布出去,又令大大小小的官员集合,出城迎接。
张家家主张峰也来了,从古至今也没有哪个皇子拿雍凉做封地,他惊奇的同时,不免过来探个消息。
“不过是个无知小儿,无需担忧。”卢万山道。
见他胸有成竹,张峰便放心了,“那老朽就备下薄酒,晚上给宁王接风洗尘,见上一见。”
卢万山笑道:“甚好。”
*
等雍凉大大小小的官吏,随着卢万山到达三里地外的时候,正好见远处旗帜高悬,张扬霸道的宁字旗随风飘扬,然后便是那辆五匹高头大马所驱的豪华车驾,在众多护卫之下缓缓而来。
卢万山身旁的冯阳定睛看着,待看清士兵的走路姿态,不免嗤笑道:“卢大人,宁王真是福大命大,居然能平安穿过斗金山。”
这一跛一跛的,各个身上挂彩,哪怕运气好没受伤,精神也萎靡,哪儿有亲王亲卫的架势。
看来这信使没说谎,的确经过了一场恶战,刚狼狈逃出来的。
卢万山身着官服,望着来驾,四平八稳地说:“好歹是亲王,身边护卫俱是精锐,若是让一帮流民给劫杀了,传出去可不就是个笑话。”
“只是可惜,雍凉不需要大佛,这位宁王看着不像个好相与的,大人,咱们的太平日子怕是要起波折了。”
卢万山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挑了眉道:“大佛从来都是高高供起来,万事自有手下僧众代劳,不是吗?”
这话说得实在有道理,冯阳嘿嘿一笑,恭维:“大人高见。”
说话间,车驾忽然在远远的地方停下,接着一个士兵骑马离开车驾奔驰而来,待到卢万山的面前,冷冰冰地说:“宁王殿下有令,诸位步行上前迎驾。”
说完,不等人回答,就调转马头,直接回去了。
如此强硬蛮横的态度,冯阳这个暴脾气立刻不满道:“不是说城外三里迎接吗,这都快四里了,宁王好大的威风!”
“而且还是步行,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
“皇上都没有这么大的架子。”
所有的大小官吏都看着卢万山,后者面无表情,只是眯着眼睛盯着那辆遮盖严实的大马车,亲王的座驾,当真华贵雍容。
车驾的士兵也好,随行下人也罢,一同朝这边望着,看不清他们面容,只知道宁王不动,他们也不动,实属傲慢。
京官向来看不起地方官,更何况是这个一脚踏进蛮荒,苦寒的地方官?
卢万山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半晌之后,他失笑了一声道:“唉……养尊处优的皇子,被皇上送到这里来,实在是委屈了,更何况受了暴民冲撞,更得发个脾气,诸位耐心一点,委屈一些,随本官走上两步,将这尊大佛给请出来吧。”
他一番看似大度明理,实则暗讽的话给自己了个台阶,身后的官吏立刻笑起来:“卢大人果然宽容大量,有宰相之肚啊!”
“走吧走吧,咱们就随卢大人一起。”
在一队卫军的护送下,上百个官吏随着卢万山说笑着往车驾走去。
小团子微微掀起帘子,睁大了眼睛,惊叹道:“真走过来了!”
刘珂嗤了一声:“废话,这种当官的心眼一个比一个多,你给他客气了,他还得想想你是不是留了后手等他,你要是直接下了他脸,他倒是放心了,觉得你草包,不足为惧。”最终一个评价,“贱得慌。”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方瑾凌心道这大概是刘珂多年混账,横走京城得出来的经验。
他将脑袋也凑了上去,很想看看官员走五百米的场景,可惜还未凑到车窗边,就让刘珂给拽回去了,“一群脑满肥肠的家伙,有什么好看的,今天风大,小心吹到你,又得头痛。”
方瑾凌被自己这娇弱的身体折磨地毫无脾气,只能叹了一声,“好吧。”
见此,刘珂扬了扬唇,“待会儿哥下去,你就呆在里面,别乱看。”
待会儿会发生什么,方瑾凌很清楚,他小声说:“我不怕的。”
刘珂斜睨了他一眼,“不知是谁之前晚上做噩梦?”
方瑾凌:“……”和平年代的娃儿容易吗?
“乖。”
这语气,哄小孩儿呢?
方瑾凌哭笑不得,不过想想接下去他的确帮不上什么,便应了:“好吧。”
不到一里的路,一炷香的时间,卢万山带着官员终于到了刘珂的车驾前,“臣雍凉知州卢万山率领上下官员拜见宁王殿下。”
这声音一来,方瑾凌顿时正襟危坐。
刘珂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平身吧。”
他说完,依旧四平八稳地坐在马车里,而小团子打开了车门。
众人等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等到马车有了动静,没见到宁王,倒是一个穿着齐整的內侍补服,带着浮尘的圆胖太监先下了马车,然后走到车窗边,弯腰询问:“殿下?”
“让知州上前回话。”声音散漫而高高在上,整一股瞧不起人的味道。
方瑾凌心说,卢万山现在应该很想暗中给刘珂套个麻袋。
“是。”小团子清了清嗓子,看着卢万山尖着声音道,“卢知州,殿下请你上前回话。”
卢万山皱了皱眉,脸上终于露出了不高兴。
他亲自迎接不说,率人步行恭请,可是宁王居然还不肯下来,如此傲慢的姿态,让他极为不快。
而那阉人见他犹豫,更是阴阳怪气起来,“殿下一路从京城到达雍凉,历时两月,颠簸劳累也就罢了,没想到尽还要受流民的气,差点就交代在这里!卢大人,你这个雍凉知州当的好啊!”
小团子一句话就解释了刘珂这一番刁难的缘由。
流民自然可恶,可由着他们作乱的知州也得受他迁怒,难道以为宁王不知道吗?
冯阳憋着一口气就要发作,却被卢万山给按下来了,他冷冷一笑,眼神示意不要计较,等到了城内,自会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个教训。
“是下官的不是。”卢万山再深吸一口气,然后一步步走到宁王车驾前,弯腰行礼道,“让贱民冲撞了殿下,下官该死,恳请殿下恕罪。”
车驾旁边站着两名跨刀亲卫,他们与卢万山的距离只有一步,只需抽刀就能拿下他。
车内,听着这陌生的声音,饶是方瑾凌再镇定,心脏也忍不住噗通噗通猛烈跳动,紧张地不行。
他算是知道了,自己的本事充其量只能纸上谈兵,若是身边没有强有力的执行者,所有一切都只是空谈。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手边的衣料……刘珂正要说话,一转头就看到方瑾凌将他的衣角扭成了麻花。
刘珂:“……”明明宰了卢万山这个主意是方瑾凌先提出来的。
真是大胆又胆小,他都笑了。
既然如此,也别打什么机锋,刘珂冷着声音扬声道:“卢万山,这么说你知罪?”
卢万山听着微微一愣,然后笑了笑,抬手一拱:“恳请殿下息怒。”
“息怒?”刘珂冷冷一笑,接着一声怒喝,“来人,拿下他!”
话音未落,电光火石只之间,两旁的侍卫立刻上前一步,一个按住卢万山,抬脚踹在了他的膝盖上,让他惨叫一声,跪在地上,另一个抽出长刀,压住了他的脖子,瞬间将他制服。
第69章 认罪
“卢大人!”
这场变故实在太令人意外了,冯阳见此眦目,大喊一声愤然抽出腰上的剑,直指马车,怒吼道,“放开卢大人!”
话音刚落,刀剑出鞘的声音传来,他带来的数十个士兵纷纷一边抽刀,一边跑上来。
然而,在此之前,罗云已经高声一呼:“护驾——”
那些看着狼狈,甚至还带伤跛脚的侍卫瞬间一扫萎靡,抽出雪亮的刀对准了雍凉卫军,同时宁王旗大力摇动,示意藏在缓高坡后的骑兵。
因为刘珂神来一笔,让这些官多走了一里路,以至于冯阳的卫军全留在了原地,听到他扯嗓子下令再赶过来也来不及,数百名侍卫早已经将这些官员全部包围。
别看官员也有上百人,可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一个个吃的脑满肥肠,却胆小如鼠的官见到这个变故早已经吓傻了,比流民还不如。
光靠一个冯阳,和几个武官,带着数十人,根本抵挡不住有备而来的宁王亲兵,不一会儿就被缴了兵器,按住身体跪在了马车前,脖子上还压着冰凉的刀刃。
事情似乎比想象中的更加容易。
罗云心中大定,对着跑完了这一里路,慢了一步的雍凉卫军喝道:“贼首已拿下,还不快束手就擒?”
“放了卢大人,放了将军!”冯阳的副将之一申兴大喊,脚下却未停,至于另一个不见人,看此变故应当是匆忙调兵去了。
罗云冷笑着对着不断逼近的雍凉士兵,雪白的刀刃直接在冯阳的后脖子上一划,刺痛传来,让冯阳不得不对着副将喊道,“停下,都停下!”
刹那间,申兴抬起手,不敢再往前一步。
而此刻,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隆隆的马蹄声,只见一队骑兵从后方的缓高坡后绕了出来,为首的小将身着轻甲,手握银枪,策马扬鞭,如一道白练从高处冲下。
百余人骑兵队伍转眼就到了眼前,将这些雍良军围了起来。
尚稀云道:“缴械投降!否则以以下犯上之罪论处!”
骑兵杀气腾腾,配合着亲王精兵,让雍凉卫军的眼中产生了惊慌。
卢万山根本没把刘珂放在眼里,以至于只让冯阳带了几百卫军,在人数上毫无优势不说,面对着朝廷亲王,一句以下犯上就让士兵犹豫起来,不由地看向了冯阳。
“听到了没有,尚将军让你们放下武器,立刻投降。”罗云压着冯阳的脖子怒喝道,“怎么,你们真敢造反吗?”
随着罗云的话,尚稀云抬起了手,长枪一同对准了这些士兵。
如此对峙之下,冯阳终于不情不愿地命令道:“都放下武器。”他神色狰狞,眼里是满满的不甘。
铿锵声落下,刀剑碰了地。
直到这个时候,卢万山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居然被宁王这小子摆了一道!
对方根本就没想过剿匪,而是为了降低他的戒备,好抓住他!
抓他?
看走了眼,这还没到雍凉城竟想着当雍凉的主人!
想到这点,他差点咬碎一口牙。只是如此形势,他不得不让自己冷静下来,高喊:“宁王殿下,下官究竟所犯何事,让您如此不满?下官好歹也是四品朝廷命官,殿下就是要处置,总得有个说法吧?”
他本是想抬头,可是脖子上纹丝不动的刀让他不得不垂头对敌。方才侍卫毫不留情的一脚,让他的膝盖直直磕在地上,似乎碰到尖锐的石头,传来火辣辣的痛。
他面露痛苦,想要挪一挪膝盖,然而不过是刚动了一下,脖子上的刀就压下来,侍卫凶恶地警告道:“老实点,别动!”
从来没有如此憋屈过,卢万山对地的表情一片狰狞。
然后他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音,一脚接着一脚,来人不缓不急地下了马车,接着眼前出现了一片玄色的衣角,以及绣有祥云龙虎的长靴。
“还得要说法,每个狗官都是这么厚脸皮吗?”一个疑惑的声音从上头传来,“自己做过什么混账事自己不清楚?”
这吊儿郎当又不讲究的话,让卢万山恨得牙痒痒,他说:“若是因为流民冲撞,惹殿下不快,下官立刻派兵镇压,请您高抬贵手,恳求给下官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万万不要伤了和气。”
冯阳听此,也立刻积极道:“殿下,末将愿领兵,铲除斗金山刁民,给您出气!”
刘珂的目光瞬间冷下来,包括周围的侍卫也面露寒霜,暗怒不已。
他们是见过流民面黄肌瘦的惨样,见过为了不浪费一滴粮食,舔干净空碗,也见过为了给妻儿留一口吃的,自己甚至只是闻一闻香味就藏下了饼。而这两个狗官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这些流民的苦苦挣扎,努力维持的性命轻易抹去。
谁给他们的权力?
马车里,紧张不已的方瑾凌顿时愤怒的捏紧了拳头,就冲这翻话,杀他们一点也不冤枉!
甚至极端一些,就这么痛快地让他们死了,还便宜他们!
刘珂笑了,他气笑了,目光一一扫过战战兢兢的官吏,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们觉得这主意好吗?”
他想知道究竟还有多少猪狗不如的东西,好一块儿宰了!
站在最前的同知见到刘珂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由地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明明看着不过二十的年纪,然而五爪金龙爬在肩,金冠熠熠生辉,一出场就敢拿下卢万山和冯阳,这份逼人霸气让人无法小觑,甚至不敢直视。
“问你话呢,看什么,想跟他们一样?”不耐烦的声音让这位其实没怎么读过书的官员顿时噗通跪地,战战兢兢回答:“宁王殿下,下官已为……卢大人并不知道殿下大驾,否则定不会由着刁民肆虐,必然十里相迎,请殿下入城,所以……不知者不怪,还请殿下恕罪。”
他说完,没敢抬头,但是其他官吏却见刘珂挑了眉,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但视线扫过来,玩味道:“你们呢?”
“殿下金贵之躯,千里迢迢而来,又受了惊吓,生气在所难免,卢大人和冯将军失察,罪责难免,不如让他们将功折罪?”
“殿下,卢大人向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雍凉一因事务离不开他,还请殿下大人大量,宽恕他吧。”
“是啊,是啊,请宁王殿下开恩。”
“请宁王殿下开恩。”
一个一个就这么求情起来,有的情真意切到红了眼睛,跪在地上直磕头求饶,恨不得以身相待。
若不知道卢万山是个什么德行,还真以为是个奉公守法,为国为民的好知州。
没一个提一句那些可怜的流民,都是刁民,恶民,暴民!
“真是一点都不让本王意外。”刘珂长长一叹,抬抬手,“行吧,都别说了别说了,爷再听下去,肺都要气炸了。罗云,既然诸位如此忠心耿耿,那就有一个是一个,全送下去陪卢大人吧。”
“是,来人,拿下!”罗云一声高喊,士兵们立刻将这群官员围住。
至此,卢万山终于明白宁王不仅要给他下马威,而是真的要杀了他!
想到这里,他眦目欲裂,不顾脖子上的刀,猛然抬头,对着刘珂大吼道:“宁王,无故残杀朝廷命官,王法何在?”
刘珂可笑地回头,“哟,你跟爷谈王法呀,那射杀流民的时候你怎么不谈?”
居然是为了流民!
一个从京城被贬到蛮荒边陲的皇子,居然还有心思替这些贱民伸张正义,卢万山感到意外的同时,只觉得分外荒谬。
然而可笑的是,他就是碰到了。那些流民倒是长了脑子,居然能抑制贪婪喊冤,然而卢万山心中嗤笑,可难道他会坐以待毙吗?
卢万山于是抬起头,脸上是一片大义凌然,振振有词道:“可下官也是迫不得已,流民动乱,撞击城门,危及城内百姓,下官无法,为了数十万雍凉百姓的安定,只能舍弃他们!宁王殿下,全城百姓能够作证,请您明鉴!”
“对,宁王殿下,卢大人是不得已而为之,射杀流民,他也不忍心啊!”
“难道要为了那些作乱的刁民陷城内数十万无辜百姓于危难吗?宁王殿下,你若处在这个位置,也是左右为难。”
“宁王殿下,请您明鉴,不能听刁民的一片胡言,污蔑卢大人啊!”
刘珂皱起了眉,而卢万山见此更是死死地盯着刘珂,屈辱道:“殿下若是以此定罪,老夫不服,整个雍凉不服!人心不服!”
此言一出,所有的官员一同呐喊起来,都是一条船上的,卢万山若是倒了,他们能好过?
冯阳大喊:“不服,我们冤枉!”
“下官冤枉!”
“宁王滥杀无辜,人人自危!老臣冤枉——”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不再跪着,反而站起来。
就知道会是如此,刘珂心说果然不会老老实实认罪。
“好,你们不服,那就让你们心服口服!赵不凡!”刘珂一声高喊,只见从车驾后走出来一个灰衣长袍,补丁满身的落魄男子。
听着这个名字,卢万山皱了皱眉,他似乎有点印象。
“卢大人,好久不见。”
“黄大人,别来无恙。”
“孙大人,久违了。”
他一个个喊过来,这些大人盯着他,作为曾今的同僚,终于有一个认出来,“你,你竟然……”
“托福,我竟然没死,不过,你们这些恶人都还活得好好的,我怎么敢死?”赵不凡脸上带笑,这笑意却不达眼底,“老天有眼,就是让我等着看你们一个个认罪伏诛!”
他的眼前是妻子房梁上晃动的尸体,以及妹妹一边哭喊一边被拽走的身影,而这些狗官,不仅不为他伸张正义,反而为了巴结张家,巴结卢万山,污蔑他!到现在,还在颠倒是非!
那么,该是他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他走到了刘珂的身边,后者抬了抬手,“跟他们掰扯掰扯,让死得明白点,免得到阎王那里告污状,罪加一等。”
“是。”赵不凡行了礼,然后上前一步道,“诸位,看到你们都活得好好的,在下的心就安定了,也不枉我在土匪窝里呆了几个月,然而亲自送你们下去。”
一听到土匪,卢万山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安,赵不凡见此笑道:“卢大人,土匪已经让宁王殿下派人剿灭,您再也不用为兵力不足发愁了。”
一句话就让众人震惊不已,要知道斗金山的土匪要多凶残,他们是知道的。
如果土匪没了,那流民……至此,官员们终于明白刘珂为什么能从斗金山经过!
赵不凡继续道:“在剿匪的时候,不小心找到了点要命的东西,卢大人,冯将军,在场的各位,射杀流民奈何不了你们,但是勾结匪徒,草菅人命,分巨额脏银,就这一条,足以让你们死上百次!”
卢万山和冯阳下意识地互相看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糟糕二字。
流民之事他们可以狡辩,可以用不得已为之来逃脱罪责,但是没想到土匪竟然被宁王给剿了。
一个箱子被抬了上来,几个五花大绑的匪徒被压到了面前。
“诸位,人证物证都在了,分赃的账簿白字黑字记得清清楚楚,卢大人,这如何狡辩?总不可能连土匪也能逼迫你不得已吧?认罪!”赵不凡悲愤地怒吼。
周围的骑兵和侍卫跟着齐声呐喊:“认罪!认罪!认罪!”
百官不由地慌了,都望向卢万山。
认罪?
卢万山从来没想过,他不由地扭头想要看看身后,期待着有人能够救他。
然后,他看到城门开了。
“来了!”冯阳见此,兴奋起来,大喊道,“宁王殿下,你若是一意孤行,咱们也只能鱼死网破!”
只见城门下,副将胡儿牙终于带来了雍凉大军,看这数量几乎是倾巢而出,朝这边蜂拥而来。
刘珂皱了皱眉,抬头望了一眼,摸着下巴道:“这么多,我们人数不够,打起来似乎要吃亏。”
卢万山听着,心中大定,不由地劝刘珂道:“宁王殿下,这里是雍凉,不是京城,您得想清楚,否则下官就是死了,也得让您陪葬!殿下贵为皇子,千金之躯,岂不是可惜了?”
他见刘珂望回过身,望着旷野中的来路,没有反驳他,不禁循循善诱起来。
“您若可怜这些流民,下令开仓赈灾便是,下官必然以您马首是瞻,多大点事,何必打打杀杀?”
至此,就连马车里的方瑾凌也坐不住了,他忍不住偷偷地掀起帘子看,见到雍良军后,顿时扑到了另一边的窗子。
按理,废话了那么久,对峙了那么久,流民大军应该到了,可还是不见人影!
方瑾凌心中着急,呆在马车下的刘珂则顿了顿,然后附和着卢万山:“有点道理,继续。”
卢万山精神一振说:“流民再支持您,毕竟无权无势,成不了气候,在雍凉各方势力交错盘曲,下官经营八年,才得以平衡。宁王殿下,您初来乍到,手上无人,不如留着下官,为您理清头绪,助您掌控雍凉,不好吗?”
刘珂看他眼里的自信,不由夸赞了一句,“的确能说会道,还有什么理由?”
刘珂已经动摇,卢万山说:“雍凉相接西域,各国商贸往来,若是乱了,断了互市,就是西域各国也不答应,到时候影响大顺与西域的和平,殿下,您担待不起啊!今后回京,不是更难了?”
“听着有那么点意思,卢大人,不妨再说说。”
卢万山不傻,来回几句话之后,他心中生疑,不由地看向官道来路,顿时福临心至,“殿下莫不是在拖延时间?”
至此,终于立在远处的旗帜开始摇晃,刘珂转过头,笑起来,“没错,连祸国的理由都找了,那本王就更不能留你。”
话落,卢万山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胡儿牙带着三千雍良军,刘珂手里还有什么,敢大言不惭地取他性命!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那是什么?”
众人循着声音定睛看去,只见苍茫荒野上,从天地相接处升起随风飘扬的宁字旗,接着出现涌动的人群。
“那是……”
“流民——”
为首的一名将军坐在马上,高高地抬起手,黑压压的人群涌动。
卢万山呆呆地看着,已经说不出话来,就是冯阳,也是僵硬着四肢,不能动弹。
被他们最看不起的流民,正杀气腾腾而来。
“多谢你的废话,总算让本王等到了援军,为了表达爷的感激,待会儿就让你俩死的痛快些。”
刘珂充满恶意的声音中,卢万山心中冰凉,缓缓地闭上眼睛:完了。
第70章 确认
其实,城门射杀流民的那天,卢万山和冯阳就在城墙上。
他们高高在上,以俯瞰的姿态,冷漠地看着又是跪求,又是拍门的流民,接着卢万山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放箭。”而冯阳挥下了手。
刹那间,鲜红的血喷溅,不断地洒在青砖白雪上,鲜红刺眼,耳边是一声声哀嚎,可他心中毫无波澜,也无从怜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和这群贱民不一样,也永远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然而此刻,他俩睁大的眼睛中,看到了彼此喉间喷出的血,其实与那些流民没有任何不同,一样的鲜红……
旷野大风,侍卫放开了卢万山和冯阳的尸体,任其倒在地上,死不瞑目,血液流淌,漫开一片。
直到最靠近卢万山最近的官员噗通一声往后栽倒,引起所有的官员往后推攘,吓得声声尖叫,才引起鼎沸人声。
当着三千雍良军,当着万名流民,在百官的面前,这两名罪恶多段的祸首……死了。
小团子用尽生平最大最尖的嗓音宣读着两人的审判,字字如刀,铁证如山,死有余辜。
接着刘珂道:“本王奉皇命就封雍凉,便是这雍凉之主,容不得任何违法乱纪,视人命于草芥之人!不管是谁,官也好,民也罢,只要是雍凉人,只要遵纪守法,便受本王庇护!卢万山,冯阳,一个作为雍凉知州,一个作为卫军之首,救灾不利,本就失职,射杀流民,更是草菅人命,勾结匪徒,简直穷凶极恶!这样的人,不论是国家法度,还是人情世故,都该杀!”
他说着看向胡儿牙带领的三千雍良军,以及剩下已经吓傻的官员,用逼人的气势喝道:“若还有谁不服,尽可以站出来,给你反驳的机会,来说服本王!”
他背手而立,金丝蟒袍在身,亲王尊贵,以睥睨之势问道:“有吗,站出来,本王赦他无罪!”
无人应答,只有猎猎风声。
刘珂冷笑一声,大袖一挥,“既然没有,若再有人怀恨在心,意图犯上作乱,就别怪本王以同罪论处!至于这些官吏……”他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过战战兢兢的知州下属官吏,“本王不以言论定罪,那就暂且看押,查清之后依罪并罚!”
此言一出,被卢万山和冯阳的尸体吓怕的众大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差点以为他们也要跟着下去了。
忽然,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宁王威武——”
“宁王威武——”
“宁王威武——”
排山倒海的声势在这旷野上起此彼伏地响起,不少流民热泪盈眶,自发地跪俯在地。雍良军见此,心神震撼。忽然,有人弃了刀,接着一个接一个,铿锵之声下,三千士兵共同伏地,表示臣服。
马车里的方瑾凌,看到这万人跪服的场景,只觉得心情澎湃而激动。
他睁大眼睛,望着远处的城墙,那站于女墙后的士兵也同样单膝跪地。黄沙辽远,城门缓缓地向两旁打开,迎接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那此刻站在万人之中,金龙伏肩的高大男子。
都说气运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方瑾凌觉得帝王承载一国气运而凌驾于芸芸大众之上,倒也并非胡言乱语。此刻的刘珂万众瞩目,自有这种魅力让人心甘情愿匍匐在他的脚下,将自己的命运和希望托付于他之手。
太过耀眼了,方瑾凌目光灼灼,一瞬不瞬地望着,心中涌现出无限的自豪同时,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充斥着胸膛,呼之欲出。
刘珂看向万名饥寒消瘦的流民道:“你们的万字请愿书,本王铭记于心,今日信守承诺给你们一个交代了!你们的同胞若是还在城下,尽可以替他们收敛尸体,给予安葬。接下来,随本王一同入城。”
“多谢宁王殿下!”
然而万名流民进城毕竟是一件大事,刘珂看向那群如同鹌鹑的官,随口问了一句:“谁知道,这上万流民可以安置在于何处?”
这个时候还不好好表现,那就是傻子了。
立刻便有工房官员小心翼翼道:“殿下,下官乃工书周必,掌管工程营造之事。在此之前,正替卢大人,不,罪官卢万山修盖胡坊……已经完成大半,可以暂时安置。”
刘珂新奇道:“胡坊?”
“是,在雍凉的胡人越来越多,原来居住的地方太小,是以另辟一地,修盖坊市。”
刘珂闻言看了眼赵不凡,后者点点头道:“在下也听说过,因是胡人不满居住狭小,特意迁出了周围原住百姓,在那里重新盖起房舍,以此规模住下上万流民应当是足够的。”
“既然如此,那就暂且如此安排。”刘珂说完,又瞥了那些官吏一眼,“管住的有了,那管粮的呢?还要本王亲自问?”
这不耐烦的声音瞬间将户书给吓了出来,真的是屁滚尿流般跪在了地上,“下官,下官户书廖高谊,参见宁王殿下。”
“户书,这么说赈灾是你的活?”
廖高谊将头碰在地上,“是,是。”
刘珂嗤笑一声,嫌弃道:“本王还没怎么着呢,就吓成这样,心虚啊?”
廖高谊这回连头都不敢抬了,“殿,殿下恕罪。”
户书管着粮仓,税收,最清楚到底有没有能力赈灾然。
“瞧你这熊样,粮仓里有粮吗?”
“这……有……没有……”
吞吞吐吐,刘珂顿时火了,质问:“到底有没有?”
廖高谊简直要吓死了,“有,有……”
“那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要爷帮你开仓赈灾吗?”
他连连磕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这种连话都说不清的是怎么当上九品官?刘珂被他整的无语,直接抬了抬手,“得了得了,什么玩意儿,给本王拿下,秀才。”
赵不凡一听,顿时出列,“殿下。”
“户书你先当着,与周必一起将流民安置好,将粮食发放给爷办好,另外这些流民,你给我看牢了,如有人闹事,按照律例,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在下……不,下官遵命。”赵不凡抬起的双手下,唇角勾起,雍凉,他还是回来了。
“走,出发!”
刘珂一挥袖袍,转身在小团子的搀扶下,稳步踩上了马车,接着小团子浮尘一扬,高唱:“进城——”
停滞许久的车队终于再一次前进,这回除了那上万流民坠在队伍后,两旁还有三千雍凉卫军相护,浩浩荡荡通过高大的城门。
刘珂一进车厢,还不等方瑾凌说话,就兴匆匆地问了一句:“凌凌,刚看见了吗?”
他目光明亮,眼神得意,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一行字:你夸,你夸,你赶紧夸,想怎么夸就怎么夸,千万别客气,爷受得住,当得起!
明明在万人前还是令人折服的尊贵亲王,说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怎么一上来就立刻打回原形,那副得意忘形的欠抽嘴脸,方瑾凌就是想要夸出一朵花来,也瞬间萎了。
他默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拉过边上的厚毯,轻轻咳了一声,然后虚弱地问道:“殿下想让我看什么?”
刘珂惊讶:“你没看见?”
“不是殿下说的,害怕就别看吗?老实待着,乖。”方瑾凌学着刘珂哄小孩儿的话,无辜的说。
刘珂:“……”刹那间,他只觉得失望的潮水汹涌而来,顿时将他淹没。
刘珂此刻的心情简直从云霄跌入了谷底,忍不住抱怨道:“让你别看,你还真不看了?祖宗,你什么时候那么听话了?”
方瑾凌义正言辞道:“我一向最听话,哥。”
这声哥让刘珂很想哭,喃喃道:“那估摸着是爷这辈子最英武霸气的一面了,你居然没看到,我这装的有啥意义?”
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方瑾凌纳闷的同时又努力维持不要自己不要笑场,他问:“卢万山和冯阳是不是人头落地,那场面血腥吗?”
这么一问,刘珂立刻就愣住了,他想到那两人伏诛,当场绳之以法之后,欢呼声中似乎谁也不在乎血腥不血腥,只觉得解气又痛快,如今想来,血溅当场,死不瞑目,终究是可怕的。
想到这里,刘珂的失望顿时消失了,只觉得庆幸,扬起笑容,安慰道:“对,你还是不看的好,免得晚上做噩梦。”
刘珂说着长腿一迈,就到了方瑾凌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发,“至于哥的英姿,哥的威武霸气,你想想就好了。”
不过一句话,方瑾凌的心口就好像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刘珂大概自己都想不到,这话有多戳人心窝。
明明兴致勃勃地等着称赞,结果一盆冷水之后不仅没生气,反而为他的着想,方瑾凌顿时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低声说:“我看到了。”
“嗯?”
“他俩人头落地我虽然没看见,可是殿下的英姿,殿下的威武霸气,以至于万人臣服,大声呼喊宁王威武的画面,我看得清清楚楚。”方瑾凌说着抬起脸,一双眼睛明亮,好似藏着星辰,他轻声却认真地赞美道,“殿下,你真厉害,那番话有理有据,慷慨激昂,闻之令人热血沸腾,若不是我不好下车去,真想跟着呐喊两声,为你欢呼。”
刘珂的目光顿时亮了,只觉得雨过天晴的心海,成片成片地怒放鲜花,再架上一座五彩斑斓的虹桥,一排排梅花鹿从上面跳过。
“这么说你刚才是在耍哥哥喽?”刘珂本想问个罪,可惜太过愉悦的心情让他的唇角根本压都压不住,就这么弯弯地翘起来,一看就知道没在生气。
方瑾凌微微一笑,“有什么关系呀,反正你在我眼里不管是什么样,都是最棒的,我比他们更加崇拜你,嗯,心悦臣服。”
这几句好话砸下去,刘珂觉得自己明明没喝酒,就有些晕晕乎乎了。这种感觉有点奇怪,有点奇妙,他说不清楚为什么,只觉得一万个人将他夸的天花乱坠,也没有方瑾凌一句崇拜来的让他高兴。
刘珂忽然扶住方瑾凌的双肩,唤道:“凌凌……”
“嗯?”
刘珂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温:“咱能脱个衣服,坦诚一下吗?哥真的很想确定,你究竟是不是姑娘。”
小团子正与车夫一同坐在外面,为自己的识趣沾沾自喜,心道殿下应该有很多话要同小少爷说。然而他屁股才刚坐热,里头就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而且越来越急,连绵不绝,仿佛要断气一样。
小团子吓得赶紧开了车门进去,就见到刘珂抽着嘴角挠着头,将金冠都挠歪了,而另一头的方瑾凌正咳得撕心裂肺,眼角一片红,正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刘珂,仿佛在看一个惊世大奇葩。
小团子满脸疑惑,“这,这是咋了?”
渐渐消停下来的方瑾凌又是可笑又是无语道:“呛到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被呛到?小团子不由地看向自家主子,眼里带着狐疑,刘珂顿时恼羞成怒道:“看什么看,又没叫你,进来干什么?”
小团子无缘无故遭一顿嫌弃,顿时委屈地看向方瑾凌,后者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没事,团公公你先出去吧。”
等小团子一走,刘珂纳闷地看着反应激烈的方瑾凌,“有那么夸张吗?”
方瑾凌神奇地问:“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是不是姑娘那么重要吗,简直跟执念一样,此等脑回路,正常人真的不能理解。
刘珂清咳一声:“我就想确认一下。”
“真的?”
刘珂没说话。
方瑾凌于是点点头:“行吧,看样子不亲眼确认一下,你是不会死心的。”说完,他开始宽衣解带。
“哎……”
刘珂本想制止,可没想到方瑾凌直接将里衣一拉……
寒凉的气温让方瑾凌裸露的肌肤产生了鸡皮疙瘩,冷的同时,还有些害羞。可是当他看到咚一声额头撞车厢的刘珂,顿时那一点羞涩都没了,只剩下好笑,“哎,不是要看吗,你躲什么呀,把头扭到后面能看见什么?”
刘珂捂着脑袋,疼的龇牙咧嘴,简直有苦说不清,脑袋直接面壁车厢,没敢回头。
方瑾凌:“……”这不是你要看的吗?如今倒是做君子了?
方瑾凌疑惑地看着刘珂的后脑勺,然后惊奇地发现他的耳根红了!
红了!
他惊叹道:“宁王殿下,作为京城第一大纨绔,你这反应未免太夸张了?”
这纯情的模样,实在让方瑾凌大开眼界,想到当初这人还调戏王氏女,一副花丛老手的风流样……感情都是装的!
知道这些,方瑾凌顿时大笑起来。
刘珂听到身后肆无忌惮的笑声,憋屈地转过身,说实话,都是男人,也没什么不能看的,他也想不明白自己躲什么?然后……入目一片雪白,接着一马平川,比这西北高坡还平坦,毫无任何所谓的峰峦起伏。
见此,他失望道:“真不是姑娘啊……”
方瑾凌闻言翻了个白眼,哪个姑娘能这么豪放地坦诚相见,就是放在自由开放的后世,也没有这样的好吗?
“都说了不是,你还不信,我好端端的有什么理由女扮男装?”
是说呢,刘珂也为自己的执念感到奇怪,但是他又瞄了一眼方瑾凌,心说真瘦,那么会不会年纪太小,还没长开?
这样想着,方瑾凌就察觉到一股视线往下……居然还不死心?
他脸色微红,不过为显坦荡,他问:“要不再往下看看,一次看个明白?”
刘珂:“……”这忒么究竟是什么虎狼之词?
明明方瑾凌还没任何动作,刘珂顺着那话往下一联想,瞬间脸色爆红,连忙摇头,“别……”他又偷偷地瞄了一眼,再一眼,只觉得那耀眼的白色,惹他身体跟着不对劲,赶紧催促,“快穿上穿上,着凉了可怎么办?”
“不用?”
“不用。”
“真不用?”
“不用不用,哥又不是变态,让你姐知道我还要不要命了!”刘珂二话不说地拎起方瑾凌堆在腰间的衣裳,囫囵地给他穿起来。
穿衣过程中,那眼睛是想看又不敢看的,左右飘忽,无处安放,简直比遇到上万流民来袭都来的慌乱。
就是这冬天的衣裳太复杂,方瑾凌畏寒又穿得多,一层一层,想要穿好真不容易。刘珂业务不纯熟,好几次他的手指都不小心碰到方瑾凌的肌肤,刹那间,那滋味就跟过电一样,呲溜地他从脚底板一路麻上头顶,这手指就不听使唤。
于是挂上肩膀的衣服又滑了下来,白花花的一片,刺得刘珂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手忙脚乱地堪比打仗。
“会不会啊?”方瑾凌问。
“再等一下。”刘珂一边跟衣裳较劲,一边咬牙道,“小凌凌,你是故意的是不是?哥这辈子都就没这么丢人过!”
方瑾凌抬头看了看车厢顶,明明天气寒冷,冻得他有些发抖,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很想笑,“殿下,你丢人的时候多着呢,也没见不好意思,这会儿要脸了?”
刘珂:“……”娘的,这个问题他也想知道,“哥算是知道了,你就是老天爷派来治我的!”
“彼此彼此,你再折腾下去,我要着凉了。”话毕,刘珂对方瑾凌的衣服彻底投降,他一把扯过旁边的被子,将人裹起来,“你自己穿吧。”
说完一把抽出垫子底下的话本,准备压压惊,可惜随手一翻,正是香艳至极的一段欲拒还迎,宽衣解带的床前戏,刹那间,他想到方瑾凌的一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