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要暂时缓一缓,再说说王钦若。
王钦若的不少行径都难以常理论,传说中的鬼蜮,少不了心怀叵测,喜潜伏水中乘人不备时暗中加以伤害。王钦若正是如此,对朝政中忤逆自己的同僚睚眦必报,颇类鬼蜮。
也正是因为这样,宰相寇准才瞧不上他,每以市井小人视之,并坚决将他排挤出了朝廷决策集团之外。
但王钦若的政治哲学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天下不是你寇准家的,而是赵宋家的,只要拿捏住真宗皇帝的七寸,他相信总有自己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王钦若比较擅长的办法可谓下作:就是假手他人达到自己的目的,比如利用派系矛盾来整治陷害政敌,从而将自己仕途中的障碍逐一清除。
于是就出了这样一桩事。
福津尉刘莹携酒餚集僧舍,屠狗聚饮,喝到高兴时,模仿竹林七贤的放浪故事杖一伶官,杖是黄花梨做的,刚硬,又从屁股开始往上打,打了腰子打脖颈,可怜那细皮嫩肉的伶官不经打,当场就一命呜呼了。
案子到了权判大理寺事王济手里。他认为刘莹无端杀人,应当处以极刑,此案提交真宗皇帝最后审核时,正赶上真宗皇帝大赦,因而刘莹改为流放。
这件案子是按照程序一步步办过来的,王济事先不可能知道真宗准备大赦天下,他之前所提交的刘莹应被处以极刑的主张没什么问题,丝毫没有要与皇上作对的企图。
本来这事儿与王钦若无关,不过王钦若觉得此案过于轰动,由于刘莹先被判极刑继而又遇赦,一时成为朝野茶余饭后的谈资,影响力不可小觑,所以他不能无所作为,得想法子将此案与自己发生关联。
他揣测,完全可以利用此案达到自己的一个小目标,那就是恶心一下自己的政敌王济。
谁让王济是这个案件的具体操办人呢。
若说起来,在知审刑院里,王钦若最瞧不上的人是杨大雅,两人互有过节,谁看谁都不顺眼,但仅凭此刘莹案扳不倒杨大雅,却可以扳倒杨大雅非常信赖的王济。
把王济整倒,理论上相当于砍去了杨大雅的一只胳膊。
少了一只胳膊与多了一只胳膊的结果是相同的:诸多不便。
王钦若想起了现任宰相张齐贤。王济曾在朝廷当众顶撞过张齐贤,说什么天下是大宋的天下,不是张家的天下,张齐贤的脸色为此青了三天。而杨大雅与张齐贤也有矛盾。王钦若便举奏杨大雅和王济在刘莹的案子上引用法律条文有误,不该处以极刑,遇赦应无罪释放。
已经涉嫌徇私枉法,应当给予惩罚。
此举正中张齐贤下怀,借刀杀人是成本最低的买卖,便奏请真宗允准恢复刘莹极刑,极刑之议只表明罪责之中,真宗未必一定要杀人,惩戒一下意思意思就好了。
王济遂以渎职的罪名被罢官。
就这样,王钦若因与王济不和,看准了杨大雅与宰相张齐贤关系紧张,借宰相张齐贤之手不动声色地狠打了杨大雅一记闷棍。
王钦若不仅善于利用派系矛盾来整治陷害同僚中的政敌,更善于操纵皇权,瞅准时机向真宗进谗言,让真宗进入某种稀里糊涂的状态,然后假真宗之手来打击政敌。
在这方面,他屡试不爽。
他干的最为得意的一件事,就是借真宗之力扳倒了权势如日中天的当朝宰相寇准。
真宗皇帝景德元年(1004)正旦磕掉了一颗门牙,起初太医用榆皮、白苣、美桂磨成粉后调和猪油,修补进去,结果非常不牢靠,不小心就会脱落。后来还是王钦若从弄来一个民间镶牙师给镶了一颗金牙,这才解决了问题。
王钦若也因此又为真宗立了一功。
如所周知,这年宋与契丹签订了“澶渊之盟”,彼此的关系算是得到了缓和,太平莅临,朝廷“无为而治”,久违的轻松气氛重返人们的日常。
寇准认为促成此盟,多半是他的功劳,每每喜形于色。真宗对此也高度认同,视其为国之栋梁,以此更加看重寇准。
这就让王钦若很是不快。就好像,都是皇上的狗,凭什么寇准这条老狗抢到了皇上扔出去的骨头而他王钦若却两手空空,千错万错都是寇准老小子的错。他发誓得找个机会出出这口恶气。
一日会朝,寇准先行告退。真宗不动声色地用舌头舔了舔那颗金牙,目送寇准离去,直到后者的身影在宫中消失。
在真宗的眼光里,有一种似是而非的东西瞬间消失,却被王钦若捕捉到了。
王钦若不失时机地问道:“陛下敬畏寇准,是不是因为其有社稷功啊?”
真宗回答:“当然,是这样的。”
王钦若说:“臣不意陛下出此言。澶渊之役,陛下不以为是国耻,反而认为寇准有社稷之功,为什么这样啊?”
真宗谔然道:“卿何出此言?”
王钦若说:“城下之盟,即便是春秋时期的小国,也是一件引以为耻的事情。今陛下以万乘之贵,堂堂大宋明君而为澶渊之举,是盟于城下也。臣一想起来就心如刀割啊!”
一听此话,真宗愀然不能答,立刻陷入长长的沉思之中。
真宗想起了这样一件事:辽军来袭,当时朝议对是否由真宗亲征意见不一,有人希望寇准说句话,寇准脱口而出道:“这有什么好议论的,就该由皇上率兵亲征,以热血相泼,激发将士斗志,这才是开拓决胜局面的道理啊。”
寇准的话顿时引起两种反应,一种是支持寇准的人,他们认为唯有破釜沉舟的姿态才能保君卫国,一种是反对寇准的人,他们认为寇准这是拿皇上的命当赌注,完全没有尊君之心。
甚至更有添油加醋的说法:“陛下听说过赌博么?赌场上的赌徒输红了眼,最后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都可以作赌注一起输掉,这叫什么,这就是孤注一掷。陛下啊,寇准这就等于是拿陛下作孤注啊。”
但当时寇准一派的意见明显是占上风的。所以,虽然真宗有所不甘,也只好霸王硬上弓,帅兵出征去。
王钦若先是小心而狡猾地试探真宗对寇准的态度,他故意用了“敬畏”二字。真宗的确是敬畏寇准,但九五之尊的皇帝又怎能承认对臣下有所畏呢?
因此,王钦若的这一句话,瞬间勾起了真宗内心深处对寇准的不快。这就给王钦若的进一步进谗作了铺垫。
王钦若接着把澶渊之盟说成是奇耻大辱的城下之盟,活生生揭开了真宗内心中刚刚癒合的伤疤,触动了真宗不愿回首的被寇准强拉硬扯亲征澶渊的一幕幕往事。
王钦若更在真宗那撕开的伤口上撒盐,把真宗说成了是赌徒寇准的孤注。
有些事情,犹如蒙着一层窗户纸,当谁也不去触动时还能维持一种表面的平静,但一经捅破,不仅不那堪回首的曾经教人痛楚万分,而且在捅破这层纸的人面前也伤了面子。当时真宗的心情恐怕正是如此。
澶渊之盟后,对功高震主的寇准,真宗心情复杂,未必就仅仅是发自内心的敬畏。而是如王钦若所说,既敬又畏,而“畏”与恨不过一步之遥。重用寇准是当时大势所然。因此真宗的“待准极厚”,在一定程度上是做给人看的表面姿态。
如同每个人都有自己性格上的弱点,寇准率性行事刚愎自用,做人称得上是光明磊落,然胸无城府,直来直去,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权势鼎盛之时不免得意忘形,这就无形中给自己埋下了祸根。
因此,寇准做了一段宰相,便已怨声四起。
执政集团是一个整体,但当这个整体内部发生矛盾,便给以外人可乘之机,导致这个整体分崩离析,各自为政,最终势必派系重整,结成新的实体。
王钦若正是在这种气氛下,不失时机地给真宗洗脑,给他重新洗牌的勇气。
他不仅实实在在点燃了真宗的不满之火,还通过向真宗暗示在执政集团内有一股反寇准的势力,从而使得这把火越烧越旺。如果没有这样的提示,火势不足,气势不够,真宗是断然不会痛下决心罢免寇准的。
一般说来,在正常的政治形势之下,历朝历代任何皇帝都不可能、也不敢不与朝廷中任何派系结盟,就贸然罢免宰相或是执政集团要员,而结盟是代价最小的秩序重组。
果然,寇准被罢免,并没有给朝政带来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