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肃立于墨麟身后的山魈收紧了松松搭在弯刀上的手指。
观席上的气氛变了。
“……即墨瑰!你……”
钟离氏的小辈难忍怒火而起, 却被家主钟离昆拦下。
“不知即墨小姐对我们钟离氏提出的条件有何不满?月娘是可造之才,让她卷入两家纷争,实在可怜, 若有商量的余地,钟离氏愿与即墨小姐重谈月娘的归属问题。”
琉玉环顾四周,迎上钟离氏一道道简直要将她剜心割肉的目光。
“钟离家主倒是惜才, 那就好心提醒您一句,您这个弟弟妒心极强,妻子婚前倾慕的人,他比她妻子更念念不忘, 压在他头顶夺走他家主之位的哥哥, 掌控全家不肯放权的母亲,只要有机会, 他都会杀——”
琉玉撑着头,斜望向家主的弟弟钟离嶷, 在他震骇目光中徐徐绽开笑意:
“这句提醒, 就当是我从你这儿赎回月娘的报酬了,钟离家主可要好好把握呀。”
报酬?
现在的月娘就等同于行走的《仙工开物》, 即墨瑰往她父亲身上泼几盆脏水,竟还成了换走《仙工开物》的报酬?
钟离灵沼简直被她的无耻气笑。
“还有什么商量余地。”钟离灵沼冷声下令,“接回钟离氏燕月娘,若有拦路者,格杀勿论!若接不回来……燕月娘, 也不必留。”
家主钟离昆微微蹙眉, 看向这个侄女。
也难怪老太太看重这个孙女。
小小年纪, 出手真是狠辣。
“方伏藏!”
不等琉玉点名,方伏藏的身影早已先一步跃下了观席。
背负身后的双刀卷着强劲炁流, 将前方朝擎云台而去的十数名钟离氏亲卫,似断水分流般劈出了一条道。
众人只看清刀光拖出一道光痕,眨眼间,方伏藏已飞身登上擎云台,把脸色惨白的小姑娘一把揪在了背上。
平民百姓看热闹,世族却在惊叹之余,看出了其中门道。
洗兵雨,那是九方家直属家臣,方家传承的剑技,这个方伏藏瞧着不起眼,一出手却以一己之力对阵钟离氏十数人,实力如此不俗——
“原来是方家人,九方家竟亲自给即墨瑰培养了个得力干将?”
闻人氏的公子嘀咕了一句。
九方少庚被这些看笑话的眼神看得心烦。
一个方伏藏算什么,这些蠢货,还不知道他们九方家已经拥有了一只天下第一的傀将。
只要能彻底驯服那只天甲三十一,即便是大宗师也照杀不误。
九方少庚抬手覆上右眼。
以他为圆心,炁流四面八方延展,一路铺向擎云台的方向。
曜变天目·三之式·天地领域
列坐席间的世族尽皆变色。
九方家怎么也要凑这个热闹?
钟离灵沼毫无温度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道:
“即墨氏没脸没皮,当众撕毁与我钟离氏的约定,九方家一向以仁义忠孝自诩,今日也要撕掉这副披在身上的画皮,来跟我们撕同一块肉了?”
仁义忠孝?
九方少庚听了这四个字,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们这个家,跟这四个字真是没半点沾边的地方。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
少年右眼深蓝如苍穹,将整片擎云台尽收眼底。
今日除夕,台下来看热闹的平民百姓足有万人,其中果然藏了不少修者。
即墨瑰在仙都玉京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应该是钟离氏的后手……
那即墨瑰还怎么抢?
若是没有他们九方家相助,这不是必输无疑吗?
九方少庚语调散漫:
“我只是想来劝架而已,这里是灵雍学宫,姬彧先生还在旁边呢,这就要对入学试炼选拔出的新学子喊打喊杀,懂不懂尊师重道?”
手持羽扇的白衣名士笑意微妙。
“少庚,要是你没有因为季先生在冬试时少算了你三分,就将季先生蒙头揍了一顿,这话听着会更可信一些。”
九方少庚毫不在意地恶劣一笑。
只要不在学期内,只要不是以学子身份交手,灵雍不会掺和到世族纷争之中。
“即墨瑰。”
他忽而转向琉玉,问:
“你不可能只带了方伏藏一个人吧?钟离氏在底下藏了至少五百修者,现在还压着没动,要等方伏藏体力耗尽再收拾你们,你还有什么后招?”
擎云台底下的百姓原本还在为灵雍学宫建宫以来,第一个以庶人之身登顶的月娘欢呼。
此刻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渐渐开始有了骚动。
琉玉从这里往下看去,只觉得人如蝼蚁,根本分不出其中哪些是寻常百姓,哪些是钟离氏的修者。
观席上的波诡云谲,在这些百姓看来恐怕就如一场场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天灾,谁胜谁败对他们来说恐怕都没有区别,无非是天灾大小的区别。
“我的后招还不明显吗?”
琉玉回头扫了他一眼。
那样无甚亮点的一张脸在她自信镇定的眸光中,也会变得熠熠生辉。
“你以为,我是和谁一起来的?”
九方少庚被她那一眼看得怔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看向坐在她身旁的玄衣妖鬼。
斜坐在圈椅内的玄衣妖鬼从始至终未动半分。
但琉玉说完这话,玉京城内的十二个仙家世族都顿时警戒了起来。
“难怪慷慨解囊支援粮草,原来就是为了今日借九幽的势!”
“好歹也是世族之女,不仅与九幽妖鬼狼狈为奸,还撕毁盟约,不守信用,简直有术无道!”
琉玉看着各个世族嫉恶如仇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
对仙家世族来说,杀人屠城不算大事,但不遵盟约却是个相当严重的罪名。
“如果我是你,我可笑不出来。”
钟离灵沼淡淡出声:
“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这里是玉京,是世族的地盘——”
“说得有理。”琉玉看着已经远处露出颓势的方伏藏,“不过眼下我们是在灵雍,论地头蛇,也该是姬彧先生才对。”
白衣翩跹的名士身后肃然立着一众学宫教习,人数不多,却都在八境,皆是灵雍精锐。
姬彧浅笑道:
“灵雍从无立场,小姑娘,你恐怕找错人了。”
“能在乱世屹立不倒,灵雍或许没有立场,但一定有信念。”
低低的笑声在姬彧的胸腔内震荡,并非是讥笑,而是长辈欣赏小辈的慈爱笑容。
姬彧道:“信念在乱世可不值钱。”
琉玉定定与他对望片刻,粲然一笑:
“手无寸铁之人,无论是信念还是善良,都不值钱,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但还好,我手里的剑应该还挺锋利的。”
她从芥子袋内取出一叠厚厚的纸张,回过身来,迎上惊疑不定的诸多视线。
“此为《仙农全书》除仙谷卷外的拓本,以及申屠氏独门兵道术的拓本。”
观席中一阵哗然,九方与钟离两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陡然变色。
果然。
下一刻,站在栏杆旁的少女松开了手,强风席卷,纸片瞬间如白鹤纷飞,盘旋在灵雍学宫的上空。
望着这些纷飞纸片,一直淡然从容的白衣名士,此刻情绪才终于有了几分波澜。
离得近些的九方少庚抓了一把,快速扫了几眼后猛然沉下脸:
“你来真的?”
虽然之前在龙兑城,即墨氏已经公开过一次,但那次宴席才多少人?
这可是灵雍入学试炼。
底下上万百姓,仙都玉京十二家世族汇聚于此。
“今日即墨氏将这两家秘术捐于灵雍学宫,学宫内的所有学子皆可观阅,来日,即墨氏再得《仙工开物》,同样赠予灵雍学宫,供天下修者修习。”
又是随手一洒,雪白纸页纷纷扬扬落在无数百姓头上,倚着栏杆的少女回过头,笑盈盈对眼前世族道:
“即墨氏不遵盟约,但你们不必与即墨氏联盟——只要不和即墨氏的敌人站在一边,你们就能得到更多。”
钟离灵沼看着眼前少女的笑容,忽而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也是在擎云台上,那一年,阴山琉玉击败她夺下了灵雍仙道大会的魁首。
——放心吧,就算你输给我也不用给我当跟班,你追求的东西,我可没兴趣。
钟离灵沼知道她没兴趣。
但自己倾注所有心血都得不到的东西,无心插柳的她却能轻轻松松地得到,无论是学宫众人的喜爱,还是灵雍四试的第一,都是如此。
钟离灵沼扫过观席内的众世族。
赤水家主避开她的视线,对下属淡声下令:
“愣着做什么,还不带人去抢秘术?”
夏侯家的长老也道:“早闻申屠氏兵道术大名,几位公子还不快去,什么时候搜罗齐全了什么时候回来。”
其他世族如梦初醒,有样学样地纷纷派出手下,观席顿时空荡几分。
九方少庚眸色深沉地凝视着琉玉的身影,少女随手挥洒着他人垂涎三尺的秘术,像天真矜贵的大小姐随手丢出一把鱼食,看鱼群蜂拥,眉梢噙笑。
“即墨瑰,你可真是歹毒。”
琉玉回过头来,刚要开口,就听他道:
“但我好像还挺喜欢你这么歹毒的样子。”
九方彰华投来一个淡漠的眼神,旁边的钟离灵沼冰冷视线快要化作利刃,若非教养不允许,她只怕都想翻个白眼。
旁人的看法对九方少庚而言从不重要。
他周身炁流缠绕,湛蓝色的瞳仁冰冷如死物,此刻只盯着琉玉的方向道:
“今日钟离氏必定会倾尽全族之力夺回燕月娘,你与妖鬼墨麟联手,就是阴山琉玉那个下场,与我联手——你可以是未来九方家家主的妻子。”
身后擎云台传来方伏藏重重坠地的声音。
尘土中,忍无可忍的方伏藏道:
“说真的,你们真的不打算搭把手吗?真的要在这种时候谈这种事?你们认真的吗?”
墨麟极缓慢地转过头,对他道:
“再扛一会儿。”
九方少庚嗤笑。
今日即墨瑰不肯与九方家联手,那他就只能先协助钟离家灭掉他们,再将燕月娘这把能够操控天甲三十一的钥匙夺回去。
扛?
方伏藏能扛多……
唰——!!
在座世族中几乎没有几人反应过来,只见一瞥紫黑色的影子倏然掠过,九方少庚周身的炁盾竟脆如纸张,瞬间击穿,整个人侧翻砸向一旁红柱。
木柱残渣飞溅,地面轰隆巨响。
回过神来的九方少庚已经撞进一个巨大深坑中,耳鸣令他短暂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看到二层观席上那道面无表情的玄衣身影……以及他背后的十六根触肢。
这个感觉似乎有些熟悉。
头疼欲裂中,九方少庚好一会儿才回忆起熟悉感的来源。
太平城,相里氏府邸。
当时在即墨瑰身边的那个妖鬼,虽然从始至终只露出一根触肢,但这种沉重的力度,砸在身上几乎五脏六腑都要被碾碎的感觉……
绝不会错。
他就是之前那个一直跟在即墨瑰身边的妖鬼。
但这并不是最令九方少庚震惊的事。
如果从那时他们就已经联手,那他们之间的联盟绝对比任何世族所料想得都要更加紧密,藏得也更深。
水面之下还有什么?
从即墨瑰这个名字出现在世人面前,到今日她出现在仙都玉京,和妖鬼墨麟一同堂而皇之地站在天下世族面前。
短短两息时间,九方少庚将所有事从头到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一个没落寒门之女,一个已有妻子的妖鬼之主。
血亲尚且会被挑拨,夫妻反目成仇也并不罕见,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却能建立如此紧密的关系,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契机。
契机——
九方少庚和九方彰华的脑子里同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死了吗?”
二层观席上的琉玉垫着脚张望。
墨麟冷冷俯视深坑中的黑点:
“九方家世代传承的势替他挡了一命,死不了,但应该也爬不起来了。”
琉玉啧了一声:“真可惜。”
“不用可惜,”墨麟抬脚踏出半步,掌中的幽绿鬼火无风而扑簌跳动,“再补一击就……”
他眉心一动,迅速回身迎上一柄玉剑。
温润剑气几乎逼至他眉心。
却并不是因为九方彰华够强,而是因为他的剑技与琉玉同出一脉,太过相似,导致他几乎没有任何防备。
九方彰华明显感觉到对方杀意暴涨。
他立刻沉声喝道:
“妙仪!”
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下方深坑中的九方妙仪双手相击,十指结印。
眉目稚气的少女深吸一口气,发出了一种清灵不似人族的空鸣声:
“天宪·七之式·龙吟虎啸——定。”
手握王爵,口含天宪。
大宗师以下,无论是何境界,皆言出法随,一语成谶。
墨麟只在琉玉的咒禁之术上感受过这样的压迫感,但琉玉的咒禁之术无法跨越境界,更别提对一个只差半步就要迈入大宗师的九境巅峰生效。
他感受着自己骤然僵硬的四肢。
这个人可以。
尽管似乎只是简单的单字命令,但她的确以七境之力,让一个九境巅峰短暂的失去了反抗能力。
眉间玉剑又进半寸,刺出一丝血痕。
但那双幽静绿眸不仅没有半分惧意,昳丽眼尾甚至缓慢上扬,生出一种森然妖异的美丽。
九方彰华意识到什么,但只在顷刻间,那道身影就已扑了上来。
“咒禁·十二经之海。”
“铄石流金——剑来。”
“天之道·第四重·草木皆兵。”
玉剑轰然碎烈。
隔着细盐般的玉屑,九方彰华愕然望着那双明亮如淬火的眼眸。
手握石剑的少女有一张并不出众的面庞,所修习的术式与风雅贵气丝毫扯不上关系。
但那双眼。
那双如出鞘利剑般清冽锐利的眼,和当年那个挡在自己身前救下自己的少女——
一模一样。
细碎璀璨的玉屑被血雾吞没。
被死士推出去的九方彰华狼狈地撞翻了数十个案几,月白衣袍上沾满了酒液与食物碎屑,他从炁流带来的天旋地转中回过神来时,搅紧的五脏六腑一阵撕裂剧痛,口中血如泉涌。
视野有些模糊。
九方彰华缓缓抬眸,越过挡在他身前的二十多名死士,他看到那少女甩了甩石剑上的血水,正歪着头仔细查看那妖鬼额头的伤痕。
……他故意的。
冒着只差分毫就被人劈开头颅的风险,就是为了此刻能得她嘘寒问暖的关心。
这是什么疯子?
“真的很痛吗?”琉玉垫着脚细看了好一会儿,“我怎么觉得都快愈合了啊?”
“……”
墨麟头一次讨厌起妖鬼过于迅速的愈合能力。
“表面而已,”他认真地撒谎,“可能骨头裂了,骨头不会好那么快。”
琉玉信了一半,方才从她的角度来看,要是她晚半步,晚那么一点点,墨麟就真的要被九方彰华和九方妙仪合力劈成两半了。
她又扫了九方彰华的方向一眼。
可惜她现在没空管九方家的人。
因为就在九方少庚被抽下去之时,钟离氏的人就已经趁机发动,要一鼓作气地抢下月娘,离开灵雍学宫。
“山魈他们应该能抗住,我们带走月娘不是问题。”
墨麟看着那边已经在给失血的月娘疗伤白萍汀,回头对琉玉道:
“不过最关键的问题不是这个,你明白吧?”
琉玉点点头。
关键在于他们要掩去所有踪迹,从灵雍学宫凭空消失。
否则,就算今日能带月娘离开,后续钟离氏也会用绵绵不绝的追杀来烦死他们。
“姬彧先生?”
琉玉望着那位不动声色的白衣名士眨眨眼。
“您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姬彧微笑:“炼天地万物之炁的术式用得还不错,可以说是有点太不错了,不像你这个境界能悟出来的,第四重就如此厉害,第五重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不可以。”
因为她只悟出了四重,而且姬彧先生看起来不打算帮他们,她有点不高兴。
观席这边余下的就只有打算袖手旁观的世族,琉玉也就不再拖泥带水,与墨麟一道去支援方伏藏。
“月娘情况如何?”
琉玉落地时,方伏藏已重新将月娘背了起来。
白萍汀道:“她的术式对她体内血液耗损极大,而且身有旧伤,应该是初入钟离氏时受法家修者拷问,再加上体内还有一些毒素,世族对死士用的那种最常见的毒……”
“直接告诉我结果就行。”琉玉盯着白萍汀道。
“蛊毒被鬼女解了,旧伤要慢慢养,喂她服下了华莲小姐的药,性命无虞。”
琉玉仔细看了看,果然发现月娘脸色好转许多,趴在方伏藏背上甚至睡得开始流口水,将方伏藏所教导的“下班不谈上班事”贯彻得非常好。
她倒真是下班了。
他们还不知道要如何出去呢。
方伏藏看着不远处那片相当令人安心的无量鬼火,正要松口气时,忽而见那名素衣白裳的身影掷出剑鞭,刺向的却不是揽诸,而是他身后的一个平民。
“用百姓牵制他们。”
钟离灵沼观察力极其敏锐,见这些妖鬼有意识地避开人群战斗,立刻意识到什么,眸色冷冽地下令:
“全都散开,趁他们救人时反攻。”
钟离氏修者齐声称是,迅速朝下方人群散开。
揽诸瞳孔骤缩:“他大爷的!这女的是人还是天外邪魔啊!什么东西!”
话虽如此,但山魈、鬼女与揽诸三人还是立刻转攻为守,纷纷潜入人群中救人。
救人哪里有杀人容易?
不过几个来回,山魈脸颊冒起血珠——这一剑是奔着他脖颈去的。
钟离灵沼眼眸如刀,紧盯着琉玉的身影,像是想要剥开她的皮囊,看清她皮囊下真正的身份。
是她吗?
能三言两语就令玉京众多世族袖手旁观,能拿尚未到手的《仙工开物》去撬动姬彧先生这块难啃的骨头。
还能让坐拥九幽,实力强大的妖鬼墨麟听命于她——
能让这些不可能之事变为可能的人,天底下只有一个。
琉玉看着眼前乱成一片的擎云台,脑子飞速转动。
墨麟不能在此地肆无忌惮使用无量鬼火,很容易波及无辜百姓,但钟离氏为了不让《仙工开物》外泄已经不择手段,颇有种今日不杀光他们就屠尽在场百姓的架势。
只靠他们不行。
太被动了。
琉玉倏然望向姬彧的方向,刚要开口,忽闻一阵马蹄踏地声如雷霆震动,由远极近而来。
琉玉的心瞬间吊了起来。
该不会是钟离氏的援军……
“阴山氏檀文和,奉主君阴山泽南宫镜之命,助百姓撤离灵雍学宫骚乱!拦路者杀无赦!”
阴山氏!
阴山氏的人怎么会来!他们怎么进来的!?
方伏藏等人看向琉玉,而琉玉也是一脸茫然。
她是想过向家中求助的,不过这个求助的消息还未发出去,怎么他们家的部曲就已经这么快到了?
钟离嶷蓦然瞪大双眼,怒视姬彧道:
“——姬彧!我等给你灵雍学宫几分薄面,没让钟离氏部曲强闯灵雍学宫,你竟放阴山氏的部曲进灵雍!?”
姬彧抖了抖袖子,合拢双手,朝远处的钟离嶷道:
“你说什么?老人家年纪大了,听不太清——”
“阴山氏的部曲乃是为救寻常百姓而来,不参与世族之争,彧放他们入学宫,并不违背学宫规矩。”
钟离嶷目眦欲裂:“狗贼!深藏至此,原来你与阴山氏是一伙的!”
楼阁清风拂过,洁白如雪的羽扇在风中飘动。
姬彧噙着浅笑回过头,问在座的世族家主:
“诸位觉得,阴山氏部曲为救百姓而来,灵雍学宫放他们入内,是否违规?”
家主族老们面面相觑。
“……违吗?”
“不违吧。”
“一切都是为了救百姓于水火,岂有违规之理?”
“分明是钟离氏倒行逆施,残害百姓,涂炭生灵,灵雍学宫这才不得已而为之嘛。”
“世族相争,百姓何辜?姬彧先生大义。”
看着这些世族家主们纷纷达成共识,姬彧但笑不语。
人心啊……
“郎主!”
亲卫左支右绌之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回过头来见钟离嶷右手关节赫然钉着几根极粗的银针。
“我无事,”钟离嶷脸色阴沉地拔掉白萍汀刺入她骨髓的银针,忍着痛道,“传讯,召钟离氏部曲,今日无论如何——”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拔出银针之时,手臂上的伤口并没有被炁流封住,鲜血缓慢而持续地倾泻而出。
“五运六气,生克制化——八之式·不愈。”
白萍汀柔声道出自己的术式。
“抱歉,我虽然是个医师,但最大的本领却是令人伤口不愈,血尽而死,这位郎主,除非断臂,否则你这道伤口不论使用什么灵丹妙药,都不会好了。”
一旁钟离灵沼闻言面色霎时惨白。
“我杀了你——”
“灵沼!休要恋战!”钟离嶷当机立断,“阴山氏的部曲来了,僵持下去钟离氏精锐必将全灭,走!”
那个檀文和率领的檀氏部曲,是阴山氏最精锐的一支铁骑。
就算他们此刻只杀对百姓下手的修者,并不管即墨瑰那边的事,但他们站在那里,就已经阻断了钟离氏调动部曲进行第二次进攻的可能性。
燕月娘注定抢不回来,久战无益。
更重要的是——
他还不想死。
他们已经折损了大部分精锐,再耗下去,真要连逃跑的余力都没有了。
钟离嶷在钟离氏的地位并不亚于家主,他一声令下,钟离氏所剩无几的残部撤回。
在后方断后的钟离昆并指掐诀,召来无数灵宝结阵:
“夺天工·九之式·万象法门。”
金光法器如箭矢纷然坠下,斧钺刀枪密集似雨,皆裹挟着属于九境修者的炁流朝底下百姓袭来。
断后的招数,几乎用尽了钟离昆毕生绝学。
檀文和望着上空密密麻麻的金光法器,浑身肌肉紧绷,立刻就要号令全军结阵护住这尚未来得及逃离的数千百姓。
——轰然一阵鬼火,将整片天地映成无尽莹绿。
底下慌忙四窜的百姓有人已经无力抬头看清此刻场景,但也有人在混乱中回头朝苍穹望去一眼。
丑陋的,扭曲的,遍布鳞片与骨刺的可怕触肢。
英俊的面庞被妖纹爬满,看不清他冷淡平和的眉目,只能看到一张妖异狰狞的侧脸,和他掌中鬼火出现在小孩子的视野中,就好像大人口中能令小儿止哭的恶鬼。
但恶鬼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被父母背在身后的小男孩指着上空正在被鬼火融化的法器,哇了一声。
铁水一滴滴从苍穹坠落,被天地间疯狂盘旋的炁流风暴搅乱,竟在这一瞬化作了白日焰火,危险而又绚烂。
好漂亮。
这是妖鬼放的烟花吗?
“……长兄……杀了他……”
从深坑里终于爬起来的九方少庚被妹妹搀扶着,身上已几乎使不出一丝炁流。
他咬着后槽牙道:
“接下钟离昆这一招必定会耗费他大量体力,杀了他,现在就是机会……”
“杀不了。”
九方彰华没有情绪的声音令妙仪有些意外。
长兄情绪似乎有些不太对。
“为什么!”九方少庚暴怒,“他差点杀了我!就差点我就死了!长兄!杀了他!否则我绝对不会原谅……”
“你的眼睛是瞎了吗?”
九方彰华缓缓转头,看向不远处站在擎云台下方的少女。
淡若云雾的眸子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是长久的,凝望着那个方向,像是雾里看花,想要看清,却又不敢细看地收回了视线。
“在杀了妖鬼墨麟之前,你会先被她杀掉。”
九方少庚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浑身血污的九方彰华转身随人流而出。
死士护卫着九方家的人离开,九方彰华走过长阶,途径金缕玉的花圃时,他瞥了一眼。
“你要走?长兄要去何处!事情还没结束,你要去做什么!”
“今日除夕。”
唇色淡如白纸的九方彰华又恢复了往常温润清淡的嗓音,他朝外走去。
“每年除夕不论再忙,都要先去拜见师父,今年岂能例外?”
除了师父,他还想见见另一个人。
前提是,她此刻还在府邸之中。
第92章
残阳如血, 浸没整个灵雍学宫。
阴山氏的族徽飘在萧瑟晚风中,在檀氏部曲的护送下准备撤离灵雍学宫的檀宁看向替她牵马的青年。
“……诶,檀文和, 你老实说,我们家和这个即墨瑰是不是认识?”
檀文和身为武将,却生了一张文雅书生的模样, 闻言温和笑笑:
“宁小姐是听到旁人说什么了吗?”
“说得可多了。”
檀宁朝身后望去一眼。
无数金色法器组成的万象法门在炽热鬼火中消融,她看着那个宽肩窄腰的身影踉跄几步,被即墨瑰稳稳接住,一时心情情绪复杂。
那个妖鬼墨麟, 竟然和她想象中那种冷酷没人性的暴君不太一样。
竟然会救那些无辜被波及的百姓。
为此, 不惜让自己置身险境。
原来不是只有脸能看啊。
而且,感觉和即墨瑰还挺配的……还好她姐不会知道她这个想法。
檀宁挪开眼, 对檀文和道:
“有的说即墨氏和我们阴山氏是一伙的,还有的说阴山氏是想借这次机会博一个师出有名, 要向钟离氏反击, 痛打落水狗——到底哪个是真的?”
檀文和语调温和:
“属下不知,属下只是听命行事。”
檀宁不太信他的话。
别人就算了, 檀文和这个年纪能被母亲提拔,成为檀氏部曲的督军,外人都将他视为母亲的心腹,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就是觉得她笨,听不懂这些事, 所以不想告诉她而已。
不只是他, 家里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心情蓦然沉重几分, 檀宁不再多看,决定早些归家, 今夜可是除夕呢。
另一头的琉玉却不能如檀宁那样光明正大地离开。
“……此处暗河横跨半个灵雍学宫,向西直入伊水,途径最繁华的天宫仙市——也就是从前无色城所在的位置,那里商船往来不绝,你们易服换貌后在那里上岸,被追踪的可能性很小,之后何去何从,就由你们自己决定了。”
学宫内的几位白衣教习提着琉璃灯,目送琉玉一行人上了停在暗河内的一艘红船画舫。
墨麟打量周遭,发现这艘画舫不仅刚好能容纳他们一行人,而且并不因常年停靠暗河而年久失修,旧得恰到好处。
墨麟抬眸扫过一撩衣摆随意落座的白衣名士。
他正淡笑着朝琉玉摊开手掌,琉玉心领神会,将《仙农全书》和申屠氏兵道术的拓本交给他,坐在他身旁问:
“这样明目张胆地掩护我们从灵雍凭空消失,学宫内的其他教习也同意?”
待山魈和揽诸撑船行过颠簸处,姬彧才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温声道:
“什么掩护?不是妖鬼墨麟威逼利诱了我这个老人家,这才不得已协助你们离开吗?教习们有心相救,还被妖鬼墨麟打成重伤,真是万般无奈……怎么《仙农全书》没有仙谷卷?”
“急什么,”琉玉眨了眨眼,认真画饼,“我是说要把典籍都捐给灵雍,可没说什么时候捐呀,等到天下平定,四海归一,别说仙谷卷,九方家的兵道术我都能给你弄来。”
姬彧望着琉玉眼中狡黠笑意,想到当初她第一天来灵雍时,还是个直来直去,心思没半点曲折的小孩子。
怎么一眨眼,竟也变成个小狐狸了。
“即墨小姐这就多虑了。”
姬彧低首翻了一页:
“光有这《仙农全书》,没有浸淫此道多年的相里氏族人,就如阅古文经学不读注经,有了注经,还要有善学者,修行毕竟不是纸上谈兵,想要学以致用,还得有足够的城池田地——天下有此条件者,唯你即墨瑰一人,有何可惧?”
这个她当然知道,又或者说,正是因为多年前姬彧的教导,琉玉才会清晰意识到这一点。
仙家世族所拥有的秘术,都不是自家先祖自创。
而是在曾经天外邪魔入侵神州之后,天下万民在黑暗中摸索了五百年,汇集成的精华,终于将天外邪魔封印于崖山天门后。
然而照夜元年之后,百废待兴,世族崛起。
各家先祖既是封魔之战的功臣,也是这些秘术的集大成者,为了自家基业,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占据了这些秘术,禁止寻常百姓修行,最终演变成了仙家世族的独门秘术。
这些本就是天下万民的心血,从不属于哪一个世族。
琉玉夺得灵雍仙道大会魁首的那一日,玉兰初绽的花树下,垂拱而立的白衣名士背对着正阳宫内的簪缨世族,目眺远方:
——今日你夺灵雍魁首,是这玉京同辈中的翘楚,可琉玉,你看伊水中的渔夫,远郊的农人,甚至是九幽蛮荒之地的妖鬼,那里的人终其一生很有可能不曾看过一页书,但或许比你天资更高的人,就在他们之中。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琉玉,你如此勤勉聪慧,日后必有大作为,但你是想比肩天地,还是想怜惜脚下草芥呢?
画舫分水而行,从狭小溶洞缓缓驶出,众人视野终于豁然开朗。
天上一轮圆月高悬。
“谨慎些毕竟没有坏处,知人知面不知心。”
琉玉托着腮,偏头打量眼前名士在月光下的神色:
“比如今日姬彧先生这么顺利地就答应出手相助,说不定背后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缘由呢?”
姬彧头也不抬,唇边含笑:
“伊水就在即墨小姐足下,还请自便。”
琉玉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当真起身朝船头走去。
“——姬彧先生的嘴还是那么严,什么也没问出来。”
在墨麟身旁落座后,琉玉以炁隔绝周遭,不让旁人听见他们的对话。
墨麟仰头灌了一壶水,今日在擎云台最后挡的那一下的确令他消耗不小,此刻他尽可能封住炁海,等待身体慢慢恢复。
“我觉得或许与你母亲……甚至可能和慕苍水有关。”
琉玉有些讶异:“慕婆婆?”
跟她娘有关系琉玉不奇怪,今日檀文和来得那么及时,明显是她娘的安排。
可慕苍水?
“刚到你家的那天晚上,山魈跟我来报,说慕苍水在天明时去了主院。”
琉玉回忆了一下,歪头瞧着他的眼:
“那你那天晚上还挺忙的。”
墨麟显然也回想起那天晚上几乎没有断过的铃铛声,如今回想起来……是有些过火了,但也并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他摸了摸鼻尖,继续道:
“是你睡了之后的事,我本以为她的身份有什么问题,不过她进去得光明正大,一个时辰后又被你父亲亲自送出了院子,所以我猜测,她应该与你父母认识,即便不认识,也听说过彼此。”
这点琉玉其实并不算太意外。
慕苍水写的那一长卷国策就能看出,她绝非寻常学识的贵女,再加上她自称姓慕,祖籍中州天虞,就算她说自己其实是宗室之后也不奇怪。
但慕苍水会去见她爹娘,倒是令琉玉没想到。
“……算了,懒得猜。”
琉玉一歪脑袋靠在身旁妖鬼的肩上,昂头看今晚雪夜月色。
“慕婆婆这一路走来做了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姬彧先生或许的确没有立场,但只要我们愿意将秘术捐给灵雍,供天下百姓修行,他一定会站我们这边,钟离氏今日损兵折将,我娘定会召回在玉京周边游山玩水的舅舅,对钟离氏发动总攻——”
琉玉听到醒来的月娘似乎正与方伏藏说话,回头望了一眼。
“爹娘有他们要做的事,我也有我的。”
她要摧毁九方家。
她要将被他们夺走的那个墨麟救回来。
身旁妖鬼似有所察,握住她指尖的手指微微用力几分。
尽管今日将月娘从钟离氏手中抢回后,琉玉的精神肉眼可见地振奋许多,但墨麟的目光仍然流连在她眼底淡淡的乌青上。
虽然琉玉从没提过,但自从琉玉得知天甲三十一的身份之后,就睡得很不安稳。
她时常会半夜惊醒。
墨麟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但每次惊醒后,她都无法再入睡,有时候会望着帐顶发呆,有时候会悄悄越过他出去散步,在天明前才归来。
偶尔不被惊醒时,也会在梦中落泪。
墨麟只能在黑暗中静静替她拭泪,可有时候眼泪怎么都擦不完,一点一滴浸湿枕头,像一场落在他心底的夜雨。
他有时会想,只要能让她别再这样难过,他什么都可以做。
但偏偏让她如此难过的人就是自己。
另一个自己。
墨麟也微微偏头,脸颊抵在她柔软发顶,垂眸道:
“琉玉,你不必把我当成你的责任。”
浓睫如蝶微微颤动。
靠着他肩头的少女似乎装作没听见,指着伊水上的一艘画舫道:
“那艘画舫好大,比我们这个气派多了,我想乘那个。”
撤去屏障后的这句话被身后的月娘和鬼女听见,两人也纷纷出了船舱,看向那艘足有两层,气派非常的画舫。
“等等——”
鬼女眯了眯眼,仔细看了一会儿道:
“那个看上去的族徽,看着怎么像是阴山氏的呀?”
船舱内的姬彧端坐在琉璃灯下,微微笑着,又翻过一页。
今夜除夕佳节,伊水之上有许多乘船出游的人家,琉玉他们的画舫早已不知不觉混入其中,看不出什么异样。
墨麟命撑船的山魈和揽诸靠近一些,果然见对面的画舫也朝他们而来。
水上风大,吹得南宫镜身上狐裘微微摇荡,她立在船舷边,抬手干脆利落地挥了挥,道:
“上船。”
琉玉与墨麟对视一眼。
今日背后果然有南宫镜的手笔。
众人弃船登上了阴山氏的画舫,琉玉正欲邀请姬彧一道,却见那道白衣身影推开一扇窗,倚在灯下温声道:
“去玩吧,被可怕的妖鬼挟持的老人家,自会等着被人发现再救上岸的。”
“姬彧先生——”
刚醒来没多久的月娘还有些晕乎乎的,但得知此人身份后,第一反应仍不忘表诚意:
“你那灯太暗了,春日开学时,我给您做个更亮的琉璃灯,晚上看书绝不伤眼!”
“好呀,那就多谢小友了。”
白衣名士笑意深深地冲她摆了摆手。
琉玉对方伏藏道:“你这徒弟还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方伏藏讪笑一声。
“风这么大,都别站在外面了。”
阴山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披着一件黑如鸦羽的狐裘,与南宫镜身上那件一模一样的样式,却多了许多丁零当啷的宝石珠子,行走间雍容华贵。
“进去换身衣服,摘了易容,前面就是天宫仙市,去接了宁宁回来就可以开席了,今夜除夕,我们就边游湖边赏焰火。”
朝暝朝鸢已经在船舱门边等着侍奉琉玉更衣,琉玉却凑近阴山泽道:
“爹爹,您不觉得应该先给我们一个解释吗?您和娘怎么会在这里?”
阴山泽眼尾弯弯,故作讶然地以扇掩唇:
“我还以为你肯定能猜出来呢,我们琉玉不是从小就最喜欢姬彧先生吗?怎么会猜不到我们会拿着你曾在龙兑城做的那些事,去和姬彧先生谈判呢?”
龙兑城做的事?
琉玉反应了一下,他指的应该是自己曾对其他世族公开过《仙农全书》和修建仙道院的事。
这的确是姬彧先生一直想做,但却没有条件去做的事。
但是……
感受到身后视线的琉玉压低声音警告:
“不要再提‘最喜欢姬彧先生’这件事!我的喜欢和你说的喜欢不是一回事!”
阴山泽望着女儿愤然离去的背影,颇有些不满地回头看向墨麟。
“琉玉小时候总将姬彧先生挂在嘴边,都不管我吃不吃醋,她倒是很在乎你的想法,看来琉玉是真的喜欢你呢。”
阴山泽凑近细细端详墨麟的五官,捏着下颌若有所思。
“以前我怎么没想到,就琉玉那么爱漂亮东西的性子,的确会被你这张脸蛋骗……”
“哦,可能因为这个吧。”
墨麟面无表情地摊开掌心,手中赫然握着从鬼女那里薅来的几只蛊虫。
黑漆漆的。
一只足有拇指大。
阴山泽面上笑意忽而凝固。
正在听月娘报告钟离氏见闻的南宫镜,下一刻便见花容失色的阴山泽一把将她整个人抱住。
“虫!好大的虫!”
鬼女还没发现自己随手给出去的蛊虫惹了多大的躁动,她趴在船舷边,温暖的南国已经快到春暖花开的时节,但今夜却似乎应景般的落下几片雪花。
鬼女捧着脸望向岸上的天宫仙市,眸光明亮地感慨:
“好多灯啊,真好看。”
白萍汀也道:“是挺好看的。”
山魈和揽诸也站在夜雪中,无言地看向这片曾是无色城的地界。
他们以前从未想过,今生还能有这样故地重游的机会。
以旁观者的角度。
除夕子时,天宫仙市燃起各色焰火,照得整个仙都玉京上空灿若白昼。
阴山氏府邸内的妖鬼们酒过三巡,望着天上焰火有些恍惚,似乎想不到他们会有一天在阴山氏府内酒足饭饱等着守岁。
画舫上,装睡的檀宁偷偷睁开了一只眼,瞧见她那个本该对她姐不屑一顾的妖鬼,在子时焰火燃起时俯首吻了她。
而在阴山氏宅门之外——
守门的仆役推开一条门缝,面色为难地看着站在门外的两位贵人。
“彰华公子,今夜主君都在伊水画舫上守岁,实在不知何时回来,夜深雪寒,还是进屋……”
“不必。”
九方彰华肩上已覆了一层薄雪,他看向靠在石狮旁转醒的妙仪,道:
“我在这里等就行,妙仪,你回去吧。”
睡眼惺忪的妙仪裹紧九方彰华的披风,摇摇头。
她才不要自己回去。
九方家从不过任何节日,因为父亲认为节日人多杂乱,只会给家中带来不必要的隐患,就算是除夕也一样冷冰冰地没有人气。
她还不如在这里陪大哥呢。
长阶尽头传来脚步声。
九方彰华睫羽轻动,抖落几片冰冷雪花,寒玉般的眼珠也似乎恢复了几分温度。
他们回来了吗?
南宫镜淡然平和的声音传来:
“——不必那么惯他,他的身体本就不该饮酒,就该丢他在山下冻一晚就清醒了。”
“明明就舍不得,这种没用的话就别说了吧娘。”
琉玉语调含笑,又对另一人道:
“重不重啊?我爹看着瘦,但个子那么高,应该还是挺沉的吧?”
青年嗓音冷淡:“我有选择吗?”
“好像没有,”琉玉笑意愈深,轻哼一声道,“还不是你用蛊虫把他吓得要喝酒压惊的,受着吧,没让你再背一个檀宁就不错了。”
走在后面背着檀宁的朝鸢抬头,认真道:
“我可以,尊主背不动,我可以背两个。”
“……我背得动。”
众人嬉笑打闹的声音从风雪中飘来。
压在九方彰华肩头的雪好像被这笑闹声融化,钻进了他的骨髓深处,冻得他齿根生寒。
他在阴山氏已度过十多个除夕。
他曾以为,年年岁岁,他都会在阴山氏长久地待下去。
但现在——
九方彰华看着那个背着阴山泽,又同时与身旁少女十指紧扣的身影。
一个卑贱的、不知从哪个阴沟里爬出来的丑陋妖鬼,一个到死都该死在肮脏泥沼里,一辈子不可能触碰到天上云月的存在,究竟是何时在他眼皮底下冒了出来,究竟是何时开始……
占据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
第93章
墨麟是最先发现九方彰华守在门外的那个人。
发现的一瞬间, 他维持了一整夜的好心情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个人在这里等了多久?
不会从离开灵雍后就一直等在这里吧?
墨麟的目光扫过九方彰华肩头的落雪。
明明后退半步就能躲进屋檐下,他却一定要淋上一身雪,守在此地给人看, 要让人看他凄凄惨惨,看他不争不抢……简直令人作呕。
心头恶念不断积攒,但墨麟紧攥着琉玉的手指还是极缓慢地松开。
“雪天路滑。”
南宫镜如流泉般的嗓音忽而响起, 落在墨麟耳中。
“墨麟,牵紧琉玉,她今日裙摆太长,别让她摔了。”
墨麟与琉玉同时朝那神色淡然的女子投去视线, 脸上俱是一副难掩讶然之色。
琉玉旋即反应过来。
今夜要有大变。
阴山氏府邸周围整个里坊, 所住都是阴山氏家臣,门内门外都在严格监视下, 她娘不可能不知道今夜九方彰华在此久候,但一路上她却未提一句。
说明她娘认为, 不管是即墨瑰的身份还是妖鬼墨麟与阴山氏的关系, 已经没有隐瞒下去的必要了。
墨麟也从南宫镜的这句话中咀嚼出了这个意味。
原本笼上一层沉郁的面容像是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之下, 有什么汹涌浓烈的情绪翻涌挤压,争抢着要撕裂缝隙满溢而出。
自下而上的凝视,像威慑敌人的蛇。
他动了动唇道:“遵命。”
本要松开琉玉的手指复而紧握,十指紧扣,亲密无间。
那样的眼神, 简直像浸透了蛇类毒素一样。
台阶上有衣料摩挲的声音响起。
枕着石狮子的妙仪在一触即发的气氛中醒来。
【琉玉你回来啦!画舫好玩吗!我睡过头了都没看到今晚的祥龙焰火!】
常年用纸板对话的她眨眼便写好了想说的话。
只是在看到琉玉与那名妖鬼交叠的双手时, 妙仪愣了一下, 又沉下脸来提笔挥下几个大字:
【不要用碰过别的女人的手去牵琉玉!!!!】
墨麟只扫了那行字一眼,转头看向琉玉。
九方家究竟是怎么教这个小女儿的?
傻子吗?
琉玉笑道:“你怎么在门口睡, 这么冷。”
妙仪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一定要在门口等,但她到底不好在这里揭大哥的底,于是只是回答:
【就是啊好冷好冷,想吃你们家膳夫做的金玉羹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牵起琉玉的另一只手往门内去,九方彰华却在她身后呵斥一声:
“妙仪,你该回去了。”
妙仪奇怪地回头望向他。
九方彰华视线望入府邸深处,被石灯映亮的小径幽深寂静,最深处似有妖鬼们推杯换盏的声音传来。
阴山氏府邸对于九方家的人来说已不再安全,妙仪不能进去。
“雁姨娘还在家里等你。”
【娘早就睡啦,她又从来都不守岁】
大哥在这里等三个时辰,不就是为了见阴山氏的人吗?还不惜带上自己,就怕琉玉不想见他,哪有见到了人就把她丢开的道理?
妙仪不管那么多,摸了摸门口大黄的脑袋后便直接钻进了阴山氏的大门。
名为诚伯的老仆在门口对妙仪笑道:
“妙仪小姐好久没来了,想吃什么?”
妙仪低头唰唰开始点菜。
“……彰华怎么来了?”在墨麟背上的阴山泽转醒,睡了一觉的他酒醒了不少,“今夜阖家团圆,怎么不在家中陪陪弟弟妹妹?”
九方彰华看着缓缓落地的阴山泽。
师父性情随和,无论是对贩夫走卒还是王公贵族都是同样一副笑容,可今日见他,眼中笑意却比此刻月色还要黯淡几分。
“白日在灵雍耽搁太久,备的节礼没能及时送来,彰便想着亲自来一趟。”
阴山泽脚步不太稳,身上珠玉相撞,脆响声一路至九方彰华身前。
“琼露酿?”
九方彰华将手中酒坛交给仆役,微笑道:
“听闻师父近日身体不适,戒酒数月,彰便将埋在家中梨树下的琼露酿启了出来,琼露酿有酒香而非酒,师父若实在嘴馋,可饮此酿。”
潋滟如浓酒的琥珀色眼底映着那坛琼露酿,荡起几分波澜。
“埋了十年,的确到了可以启出来的时候了。”
“当年与师父在古籍中偶得此酿配方,钻研数日,方才成功,为此还被父亲责罚一顿,认为玩物丧志……若非师父庇护,就不会有这琼露酿,也不会有今日的彰华。”
黑色狐裘下探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阴山泽揭开酒坛,果然闻到醇厚酒香飘入鼻息。
零星雪花落入酒酿,眨眼消融不见。
“这些事隔得太久,我都快不记得了。”
九方彰华仪态端正地见礼,道:
“对师父或许不值一提,但彰却不敢忘怀。”
真的吗?
阴山泽眸色深深地望着这个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徒弟。
如果真的不敢忘怀,哪怕因为立场而不得不对他痛下杀手,前世又为何要对琉玉赶尽杀绝?为何不顾檀宁的意愿执意要娶她来巩固自己的权柄?
直到现在。
还要将妙仪,将这坛琼露酿当做自己的筹码,来达成自己刺探阴山氏的目的。
他曾以为彰华也是很喜欢这个家的。
但现在看来,是他想错了。
“再烫一壶青梅酒——不是我喝,给小妙仪的,在外面冻了这么久,得喝一盏热酒暖身才行……”
阴山泽面含浅笑,跨过门槛而入,似乎默许了九方彰华入内。
跟着阴山泽,一众仆役亲卫鱼贯而入,琉玉从他身旁经过时,九方彰华忽而出声:
“琉玉。”
越过他的少女停下脚步。
“是他逼迫你吗?”
琉玉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九方彰华不是个蠢人,但到了这种地步,他还能问出这个问题,还想自欺欺人——他是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琉玉正欲开口,身旁的妖鬼却忽然出声:
“即便是我强迫她如此,你又当如何?”
琉玉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你会救她吗?你想从我这里夺走她吗?”
九方彰华以为他是在挑衅与炫耀,然而乌发垂肩的英俊妖鬼眉眼肃杀,眼底燃烧的却是更加浓烈的愤怒。
愤怒?
他在愤怒什么?
九方彰华微微有些错愕。
没了耐心的墨麟沉声道:“说话。”
长身玉立的贵公子回过神来,因他如此粗鄙无礼的语调而轻蹙眉头,唇角礼貌性的笑意也淡去几分。
“琉玉绝非任人争夺的物件,九幽尊主,你将琉玉当成什么了?”
恍若深渊的瞳仁似是竖了起来,墨麟盯着他的脸,像是剖开这层假面,看清了他的虚伪。
“你不敢救她,你怕我?”
九方彰华脸上彻底失去笑意,眼眸淡漠地凝视眼前妖鬼。
匹夫之怒,难成大器。
他绝非被人三两句话讥讽就失了理智的毛头小子。
“天下之大,阁下也不过只是九境巅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阁下今日如此狂悖无礼,焉知我九方家没有对付阁下的手段?”
琉玉顿时猜到他指的是什么。
天甲三十一。
他不知道那就是前世的墨麟,竟以此来威胁。
墨麟倏然冷笑,冰冷怒火无声灼烧:
“九方家对不对付我,似乎不由你来决定,若我此刻告诉九方潜,我同意与九方家联手,无论是钟离氏还是即墨氏,甚至是阴山氏,吞下之后都可以由你我两家共同瓜分——九方彰华,你要阻拦吗?你会赌上你的性命去救她吗?”
压迫感极强的视线伴随着咄咄逼人的话语。
九方彰华未料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挑拨他和琉玉,垂在袖中的指节攥紧。
“我……”
“你不会。”
笃定说出这个答案后,眼前妖鬼的神色似乎更加愤怒。
“你不是喜欢她吗?为什么不救她?你与她青梅竹马,整个仙都玉京的人都知道你们天生一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他在血境洄游中看到了琉玉的无助。
前世柳娘被钟离嶷所擒,檀宁哀求她向九方彰华秘密去信,寄希望他能看在往日情面上救下柳娘,琉玉无计可施,只能一试。
那时的九方彰华经过百年经营,已经与九方潜分庭抗礼,在族内有足够的话语权。
他可以救下无足轻重的柳娘,但他却回信给琉玉,给她开出了一个条件。
他要琉玉自废炁海,嫁入九方家,交出阴山氏余下部曲,如此,才肯救柳娘一命。
琉玉没有同意,就算她肯同意,阴山氏的家臣,甚至是檀宁都不会允许她放弃阴山氏的血海深仇。
但九方彰华就这样,把一件没有选择权的事,压在了琉玉面前。
他让琉玉亲眼看着柳娘因为她拒绝这个提议而死在她面前,他骗得檀宁背着所有人自投罗网,让琉玉背负着这种负罪感,前世到死都想救出檀宁来赎罪。
墨麟从不否认他对九方彰华的嫉妒。
簪缨世族出身的贵公子有他此生都不会得到的良好教养。
他能光明正大的走在琉玉的身边,不会成为她的污点。
阴山泽视他为义子,书房的门扉边一道一道,刻的都是九方彰华一年年长大的痕迹。
墨麟想要的,不想要的,九方彰华都如探囊取物,
可他却似乎没有半点珍惜。
那些对墨麟而言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被他轻而易举地践踏在脚下,到了这个时候,他竟还有脸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来挽回。
阴暗黏腻的情绪在墨麟心头翻滚,恨意几乎要吞没他的理智。
九方彰华对他不知来由的质问难以理解。
但琉玉明白。
她缓慢地回握住墨麟的手。
“……简直不知所谓。”
九方彰华冷瓷般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他看向琉玉,道:
“琉玉,你也是这么想的吗?在你眼中,我便是这样会被权势地位蒙蔽双眼的人?你我二人一同长大,我对我父亲的恨意,不比你对他的少,你难道真的不明白这么多年,我为你,为了阴山氏,都做过些什么吗?”
琉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笑意很浅。
“我知道。”
九方彰华冷若寒霜的眼底似融化几分。
她抬手,轻拂去他肩上落雪。
“我等你来救我……我等着看。”
紧握着身旁妖鬼的手,琉玉与他肩并着肩,在新岁的第一日跨入了阴山氏的门槛。
门口众人散去。
九方彰华并未跟进去,他抬起头,看着本该被朝鸢背进去的檀宁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后。
四下无人,只有仆役守在不远处。
九方彰华低头看着闪烁的玉简,有讯息一条接一条在这个本该静谧的夜晚,纷至迭来。
是战报。
从钟离氏本家所在的里坊传来的战报。
良久,他望向檀宁:
“你早就知道了?”
檀宁看着那张清风朗月的面庞上覆着的一层寒霜,缓缓摇头道:
“我也是才发现的……也不知道琉玉怎么想的,我不信她不知道今日在擎云台发生的事,就算再喜欢那个妖鬼,她那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子走得那么近?而且……他可是亲手杀了南宫曜,那妖鬼到底给琉玉下了什么蛊?”
青年两丸乌润眼瞳里漾着冷冽的光。
“原来你不知道。”
檀宁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但她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只道:
“彰华,你现在回到阴山氏,还来得及,父亲心软,母亲表面无情,但只要父亲高兴,她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现在收手,不再帮着你父亲对付阴山氏,一切还能回到从前那样。”
“从前?”
提及这两个字,那张从容淡然的面具似乎从九方彰华脸上裂开,他冷笑:
“宁宁,你真的觉得还能回到从前那样吗?而且,你真的觉得,从前就很好吗?”
檀宁微微拢起眉头。
九方彰华上前几步,垂眸替她整理被风吹乱的发丝。
“从前我以为师父和师娘一定会将琉玉许配给我,但为了阴山氏,他们亲手扶植起墨麟,甚至愿意将自己的掌上明珠送到他的手中,我以为他们视我为亲子,但其实并不是,在他们眼中我仍然是九方家的人,即便我这些年来为了阴山氏的利益而出卖九方氏。”
檀宁蓦然睁大眼:“什么亲手扶植?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无色城本就是师父亲手烧的,墨麟也是师父亲自选拔出来,为的就是帮那些跟我们没有半分关系的妖鬼能够逃脱世族的束缚。”
炁流悄无声息蔓延,隔绝了两人的话语。
九方彰华眼眸比夜色更暗,但嗓音却忽而温和起来。
“你不知道这些事,并不奇怪,就连我从前对这些传闻也都不屑一顾,直到今日才敢断定——师父不会将这些事告诉我们,你知道为什么吗?”
九方彰华凝视着檀宁颤得厉害的眼睫,语调似是叹息。
“因为我和你一样,在阴山氏,我们都是外人。”
檀宁猛然抬眸:“你胡说!”
她被阴山氏收养以后,阴山泽南宫镜待她如同亲女,但凡琉玉有的,不会缺了她一份,就算她知道在情感上自己不会比得上琉玉的分量,但那也是人之常情。
他怎么能这样说!
“那你知道即墨瑰就是琉玉这件事吗?”
九方彰华轻描淡写地丢下这句话。
“你知道南宫曜并没有死,就在今夜,他正与檀文和一道率领阴山氏的部曲夜袭钟离氏吗?”
檀宁呼吸微微凝滞。
“这么看来,或许阴山岐也并没有死,檀宁,在你为阴山岐和南宫曜之死而难过,在你为了阴山氏败落而食不下咽,在你因为妖鬼墨麟与即墨瑰关系暧昧而替琉玉打抱不平的时候,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九方彰华垂眸看着她呆愣的神色,眼底有雾气渐渐弥漫,他用指腹轻轻拭去湿润眼泪。
“他们在笑话你。”
“只有你将自己当做了阴山氏的人,檀宁,他们从没有将你当成他们的一份子。”
他的眼神沾染上几分怜悯,温柔得像是月光下的潋滟湖面。
“还有一件事,我从未告诉过你,但宁宁,你应该知道,因为这件事与你早亡的父亲有关,你本不需要寄人篱下,不用被别人嘲笑是什么被收养的假小姐,应该像琉玉一样,有一个真正疼爱你的亲生父亲。”
“是师父。”
“你的父亲,檀氏部曲的主将,不是在平定相里家那位大将军的谋逆之案中牺牲,而是被师父,亲手诛杀的。”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从檀宁不敢置信地眼中滑落,她怔然如木雕,久久没有任何言语和动作。
九方彰华安静地陪在她身边,无言地拂去她的眼泪。
在这个夜晚,他待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耐心。
良久,檀宁才哑声开口:
“……你说这些,是想要我做什么?背叛阴山氏吗?”
他摇摇头,俯身凑近几分,乌黑的瞳仁像是在蛊惑。
“我不想伤害阴山氏的任何人,我相信你也是。”
“这只是……你与我,两个不被阴山氏所接纳的外人,一点小小的反击而已。”
第94章
“小姐, 宁小姐折返回去了,要拦下她吗?”
跟随在琉玉身后的朝暝朝身后石径望去一眼。
“虽说是自家地盘不必担心安危,不过这种时候, 宁小姐去见彰华公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琉玉勾着墨麟的手走在前面,语带轻笑:
“你就差把檀宁好骗写在脸上了。”
朝暝摸了摸鼻子,没否认, 只道:“别人不好说,但彰华公子骗她,应该易如反掌。”
那倒也是。
琉玉望着屋檐上一瞥雾影山的山影,想到了前世她救出檀宁之后, 两人头碰头躲藏在雪地深埋的冰窟内, 为了让彼此打起精神说的那些话。
——你别笑我从前那么喜欢他,你不是我, 我也不是你,被阴山氏收养的二小姐很清楚她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家, 首先是为了檀氏部曲的忠心, 再是为了彰显阴山氏不看重出身的理念,最后才是因为我这个人。
——因为自卑, 所以要强,但我不是为了要强才同你争夺彰华,只是在这个家里,只有他与我处境一样。
——我们就像被三叔捡回家里的小猫小狗,垂涎着那只雍容华贵的家养猫, 想成为她, 想占据她, 想留在这片不用风吹日晒的屋檐下,但好像……总是在用一些错误的方式。
柔软又悲伤的语调越过前世, 一字一句回荡在琉玉耳畔。
那时对檀宁的回答,琉玉今生也打算再对她说一次。
不过。
那要等她自己看清彰华的真面目之后。
越过一重月亮门,酒宴正酣的妖鬼们击鼓起舞。
妖鼓的鼓点伴随着红绿相间的绸带飘扬,面容姣好的狐鬼戴着青面怒目的傩面起舞,不知哪个妖鬼偷偷舒展开自己的肢节,在噼啪燃烧的篝火中投下昏暗奇异的影子。
琉玉他们到的时候,妙仪正躲在一株矮松后偷看。
“——躲在这里想偷偷打探什么?”
听见琉玉声音的妙仪回过身来,唰唰提笔写了几行字:
【好热闹!看起来好好玩!你爹爹都进去跳了,我也想玩!!】
琉玉循着妙仪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道红衣华裳的身影戴着夸张傩面,不知何时混入妖鬼之中,正颇有兴致地学着妖鬼起舞。
而南宫镜却早已回了宅院深处的二层楼阁。
楼阁内灯火通明,大约是在为了今夜的大战而部署。
爹爹真是命好啊。
琉玉被妙仪拽着拉进了妖鬼堆中,少女眉眼间兴致盎然,学着妖鬼的动作像模像样地模仿。
【我在九幽妖鬼写的诗集中看过鬼戏仙游祭的描述,也像这样热闹吗?不对,场面应该比这个更大吧?仙都玉京的花灯我都看腻了,好想看看诗里写的鬼戏仙游祭是什么样子啊!】
琉玉随手拾起一张傩面,戴在了妙仪脸上,答非所问道:
“下次不要替你哥做这种事了,妙仪,我已经成婚了,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给你当大嫂的。”
傩面挡住了妙仪的表情,只有忽明忽灭的火光映在那副比她脸大上一圈的面具上。
显得她越发像个小孩子了。
良久,她才又将纸板翻过来。
【大嫂不行的话……二嫂也不行吗?】
琉玉深吸一口气:“当然不行,你这话问得有点无理取闹了。”
【好吧】
【可是为什么啊?我承认这个妖鬼墨麟长得的确比我大哥二哥都好看,可琉玉你又不是那么肤浅的人,他杀了南宫曜,跟即墨瑰走得那么近,还和】
后两个字被妙仪划掉,琉玉知道她想说的是“还和九方家联手对付阴山氏”。
琉玉伸出一根手指,在鼓乐声中将她的面具推至头顶,笑意浅浅地凝望她的双眸。
“你想知道为什么?”
“妙仪,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但我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你,你也该拿一个秘密同我交换,这很公平吧?”
妙仪缓慢地眨了眨眼,这才后知后觉,动了动她平时不太常动的另一半脑子。
琉玉回到仙都玉京没几日,即墨瑰也出现在了灵雍学宫。
妖鬼墨麟与即墨瑰强强联手,亲密无间,不仅抢走了钟离氏精心培养的下属,还一举挫败了钟离氏的精锐。
而今日,琉玉也与那妖鬼携手而归。
妙仪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廊下,被一众妖鬼围绕着不断敬酒的玄衣妖鬼。
英俊冷淡的眉目,却在望向琉玉时,浓郁眼瞳里酝酿着不容忽视的占有欲,简直恨不得将琉玉一口吞进肚子,哪里看得出半点冷淡。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琉玉在她耳边呢喃:
“其实,我就是即……”
【啊啊啊啊啊不听不听不听!!!】
妙仪用炁流封住耳朵,举着纸板一边抗议一边逃跑。
琉玉却紧跟在她身后,指尖凝出的炁流劈开她覆在耳朵上的那层炁,将自己温声细语的话往妙仪的耳朵里送。
“听好了,我允诺了要给九幽妖鬼和大晁人族同样的尊重,我借用‘即墨’这个代表着妖鬼的姓氏行走与大晁,成为仙家世族的座上宾,我还夺取了各族秘不外传的秘术,不仅公开给百姓庶人,还要让所有妖鬼都有机会接触到这些所谓的世族秘术。”
琉玉摁住妙仪的肩膀,火光在她明亮眼底跳跃,她不容分说地将真相塞进妙仪耳中。
“我就是即墨瑰,是妖鬼墨麟的尊后,也是你认识的那个阴山琉玉。”
妙仪怔怔望着她,就算她再迟钝也知道——
完蛋了,九方家这下要与阴山家不死不休了。
【你想跟我交换什么秘密?】
琉玉看着妙仪万般纠结地在纸板上写出的这行字,她心头生出一种极为复杂的心绪。
她说的这些,或许白日还是秘密,但明天一早,南宫曜死而复生攻下钟离氏的消息传开,就不再是个真正的秘密。
妙仪却信以为真,以为琉玉真的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透露给了她。
琉玉定定望着妙仪那双澄澈的眼,压下那些无用的心软念头。
她启唇,用哄诱的语调问:
“你从钟离家抢走的那只天甲三十一,你们家将它藏到哪里去了?”
妙仪有些讶然:【你怎么知道那只傀将叫天甲三十一?】
凝望着妙仪的那双眼冷静而笃然。
“因为,它是属于我的东西。”
是为了她跋涉过千万个世界,徘徊在人世间,至今寻不到归途的亡魂。
妙仪似乎也从琉玉的眼神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郑重。
但她知道得其实并不多。
思索片刻后,她写道:
【我只负责将它运回家里,至于它之后去了哪里,我真的不清楚,我和大哥二哥分工不同,父亲不会让我们任何一个人知道得太多。】
琉玉缓缓松开了妙仪的肩。
如果九方家的三个孩子各有分工,那么妙仪实力最强,却感情充沛容易心软,的确适合做一些明面上不需要头脑的苦力活。
而九方彰华攻于心计,善于周旋交际,所以才会派他周旋于世族,往来于朝堂。
剩下的九方少庚,恐怕最得九方潜信任。
在墨麟前世记忆中,就是他率领九方家的人让化身邪魔的墨麟重见天日,又将他送去钟离氏制成了傀将。
妙仪不能知道的事,应该就会交到九方少庚手头。
也就是说,她若是想不动声色地将天甲三十一夺回,唯一有可能的办法,就是从九方少庚口中探得消息。
……这怎么可能办到?
九方少庚对即墨瑰的那点好感碾碎了掰开细数,其中至少七分是对即墨氏利益的垂涎,余下三分,在他得知即墨瑰与阴山琉玉是同一人之后就会灰飞烟灭。
“妙仪小姐,金玉羹做好了。”
诚伯捧着托盘出现在他们身后,盏中盛着一碗热腾腾的羹。
妙仪在院中石桌旁落座,捧着那碗羹一口一口慢慢吃。
诚伯笑着问:“可还合妙仪小姐口味?”
妙仪昂着脸颔首。
【还是一样好吃。】
但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吃到了。
放下碗盏。
妙仪向正在与人挽臂共舞的阴山泽摆摆手,又看了眼在廊下盯着她们这边的妖鬼,她写道:
【他看起来应该是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你也这样喜欢他吗?没有勉强吧?】
琉玉的嗓音在夜风中柔柔送来,妙仪从未见过她如此温柔的眼神。
“嗯,我也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妙仪突然眼眶湿湿的,不是难过,而是替她高兴。
妙仪挥挥手:
【我回家啦,夜深天寒,不必送我,和伯父伯母他们待在一起吧。】
没有再回头,妙仪一路小跑着,离身后喧嚣欢笑声越来越远。
待她踏出阴山氏府邸时,万籁俱寂,只余细雪落在长兄手中绸伞的细响。
踏上悬着灯盏的白羽孔雀车,车轮滚滚中,她听见长兄问:
“琉玉同你说了什么?”
妙仪低头在纸板上写:【大哥,你和二哥什么时候才能除掉父亲?再这么下去,我们和琉玉真的要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九方彰华浓黑如墨的瞳仁定住几息,他望向这个天真的妹妹。
在无色城被烧毁之前,他其实从未关注过这两个弟弟妹妹。
偶尔回到府邸内,与他们错身而过时,看着被九方家亲卫簇拥的他们,九方彰华心中从无羡慕,只有怜悯。
一个将孩子当做牲畜训导的父亲。
一个将妻妾当做奴隶替子女受罚的夫君。
活在这样一个人的阴影下,与置身地狱有什么分别?
九方彰华曾以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但到最后,他才发现不管他如何厌弃,只有这里才是他的容身之地,只有少庚与妙仪才是等待自己庇护的亲人。
“我同你说过,弱小的兽要想吞吃比它强大的敌人,必须等待时机,一击必杀。”
他轻抚妙仪的发顶。
“耐心些,时机会到的,父亲会被我们亲手除掉,而琉玉,也一定会成为你的嫂嫂。”
妙仪怔了一下,急忙写:
【嫂嫂还是算了吧,强扭的瓜不甜,我觉得你和琉玉没可能的,她好像真的很喜欢那个妖鬼,我从来没见琉玉笑得那么开心过。】
青年淡漠的视线像是被这句话所冻住。
琉玉与那妖鬼在一起的细枝末节逐一浮现在他脑海,在发觉琉玉身份后被刻意压制的回忆,此刻突然蜂拥而来——
洛水之畔的榴树下,少女徘徊于月色中,在受伤的妖鬼归来的第一时间小跑着将他拥入怀中。
一个皮糙肉厚,杀都杀不死的妖鬼,被她用那样小心呵护的姿态,仿佛在保护着什么易碎的瓷器,简直就像一个沉溺爱河的寻常少女。
他曾不屑一顾,曾为自己将琉玉与即墨瑰错认的念头感到可笑。
原来可笑的人是他。
就连她站在自己面前,露出了那样明显的蛛丝马迹,自己竟然都未能认出她。
因为他从未见过琉玉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模样,不知道原来他眼中对情爱不感兴趣的少女……
原来只是不会对他露出那一面。
九方彰华胸中呼吸起伏不定,他盯着纸板上那行字,眼底有根根血丝,似乎要将那些字眼看出一个洞来。
是的。
就连她展现给那个妖鬼的笑容,都前所未有。
妒火灼烧着恨意,似乎要破膛而出。
九方家的府邸就在眼前。
院子内,几名亲卫正围在九方少庚面前,似是在向他报告今夜钟离氏与阴山氏的战况。
“……最快丑时,最迟卯时,钟离氏在仙都玉京的主力必被连根拔起。”
那亲卫徐徐道:
“钟离氏本就不善战,从前靠着炼器核心秘方掌控着下游的申屠氏,让申屠氏替他们鞍前马后,指哪儿打哪儿,谁料妖鬼墨麟在边疆一战,彻底让申屠氏对钟离氏寒了心,今日又横杀出一个即墨氏折损了他们精锐,这几家联手发难,钟离氏亡得不冤。”
另一人又道:“不过真没想到即墨氏、妖鬼墨麟和阴山氏竟然站在同一阵线,即墨氏之前不是与钟离氏结盟?如此背信弃义,真不要家族名声了?”
九方少庚刚刚经过两轮仙医的治疗,此刻躺在躺椅上,浑身经络被银针扎满,据说至少要养上半个月才能动用炁海。
但这并不妨碍他一边听着战报,一边嗤笑:
“什么背信弃义,输了才叫背信弃义,赢了就是乱世枭雄——难怪阴山琉玉能受这种跟旁人分享自己丈夫的窝囊气,原来是仰仗着即墨瑰帮扶自家呢。”
九方彰华与妙仪的脚步停在门边,九方少庚抬眸,迎上二人复杂神情。
妙仪藏不住心事,替自己二哥尴尬的心情几乎都写在脸上。
偏偏九方少庚还不知真相,挑眉讥笑:
“听说今夜阴山氏的人在伊水画舫上守岁,吃了个闭门羹吧?有句粗话怎么说来着?热脸贴什么?”
妙仪很想告诉二哥真相,可一想到今夜琉玉与自己交换秘密,她并没有告诉琉玉什么有用的情报,话到笔尖,被妙仪忍了回去。
而九方彰华静静迎上弟弟讥笑的视线,竟也没有任何解释。
他只是问:
“回来时见方巽正在点人,今夜我们家要插手帮钟离氏?”
方巽是九方潜身边最亲的亲信。
可以说,九方潜身边所有的妻妾和九方潜的相处时间加起来,也不及方巽的一半。
九方少庚却摇头:
“谁都没想到阴山氏藏了南宫曜这个后手,他一路势如破竹,杀得钟离氏那些守宅的部曲溃不成军,钟离氏白日就已损兵折将,今夜更是大势已去,大罗神仙也帮不了——他是去做另一件事。”
九方少庚想起父亲的话。
今夜这场突袭调动得几乎无声无息,整个仙都玉京的人都看到了阴山氏的画舫出现在伊水上,谁能想到子时一过,这一家人还未下船,就突然展开了对钟离氏的围剿?
这样精准如刀,迅疾如雷的调动,幕后主使者必定是南宫镜。
这个寒门出身修为不高的女人,简直静若秋水,动若雷霆。
从她自中州王畿退下来,阴山氏丢了坊市,死了南宫曜,她都无动于衷,蛰伏至今,就是为了今日时机一到,就命南宫曜和阴山氏部曲倏然出击,快刀斩乱麻地灭掉一个一流世族。
这样一个连九方潜都要忌惮的女人……竟与即墨瑰站在一个阵线上。
一种刀尖淌血的危机感令九方少庚整个人眼睛都亮了几分。
若非那个该死的妖鬼墨麟将他伤成这副模样,今夜他无论如何都要请缨去看这个热闹。
但此刻仙都玉京中其他的正常人,就没有他这么好的兴致了。
谁能想到,本以为绝无再起之日的阴山氏,竟然峰回路转,打了钟离氏一个措手不及!
南宫曜竟然是假死!
妖鬼墨麟和阴山氏一同做了一场戏!
还不只这样,熬更守夜的各家世族细细一盘算,想起当初从妖鬼长城附近汇集起来的情报,其中就有称即墨氏与妖鬼关系紧密的部分。
当初不知其全貌,还以为即墨氏只是因为寒门出身,无人可用,不得不用妖鬼。
但若即墨氏招揽的并非寻常妖鬼,而是九幽的妖鬼之主呢?
夏侯氏、赤水氏、宗政氏等等玉京世族,除了继续派人密切关注今夜战况之外,还立刻召令全族人,彻查族內那些惯沉不住气的小辈。
和檀宁同在灵雍学宫的。
还有当初跑去天枢大街看什么笑话的。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拉出来审问,到底有没有在阴山氏败落时去踩人家一脚。
若是有,别等到人家找上门来,他们这些家主族老,通通都得提前想办法去平息阴山氏的怒火。
至于原因,有些城府的世族已经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这一次仙都动荡,与以往那些小打小闹绝对不同,本以为阴山氏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却不料竟然就这样起死回生,南宫镜,和妖鬼墨麟,还有那个即墨瑰,这究竟是如何联起手来的?这,说不通啊?”
褒衣博带的世族们手持象牙腰扇,商议一夜,仍觉得仿佛缺了一环,百思不得其解。
夜风吹动一室浓郁凝滞的名贵熏香,吹入从钟离氏里坊内飘来的火星。
星星点点的火光如流萤闪烁,带来了死亡与焦臭的味道。
那是一个繁盛一时的世族的倾覆。
有人朝外望去,轻摇刀扇叹息道:
“千古兴亡多少事……百年簪缨大族,说倒也就倒了。”
新岁第一日,玉京城内的世族无一户能入眠。
琉玉趴在南宫镜书房外的窗沿上,从此处眺望而出,整个繁华城池几乎尽收眼底。
也能将那些彻夜未熄的灯火看得一清二楚。
身后,方伏藏正守着月娘默出《仙工开物》全书,忙了一夜的南宫镜正在美人榻上小憩,阴山泽小心翼翼替她盖上薄毯后,在琉玉与墨麟中间站定,与他们一起望着正跨入府邸的南宫曜一行人。
阴山泽噙着浅笑道:
“希望你们舅舅能带回来一些好消息。”
比如钟离家那个老太太顺利断了气,《仙工开物》成为孤本,天底下除了月娘再无人能够操控那只天甲三十一。
这样,他们下一步路会好走许多。
琉玉也是如此作想。
底下除了迎接南宫曜的仆役,就连一贯与南宫曜关系不好的阴山岐也在。
因为南宫曜赢下这一仗,便意味着阴山岐也不必再躲躲藏藏,又能过上从前花天酒地的好日子了,他自然要出来溜达一圈。
然而琉玉却看向一道躲在暗处的身影。
是檀宁。
自从昨晚她与九方彰华说过话后,她便径直回了房间,琉玉还以为她是太困。
但此刻,见到南宫曜和阴山岐的檀宁并未如琉玉预料的那样,气冲冲跑来找她算账,而是又折返回了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
琉玉略觉意外地挑了挑眉。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联想到了什么。
九方彰华啊……
不管重来几世,他果然还会做同样的事,走向一条一模一样的道路。
琉玉看向正望着窗外沉思的那个阴郁侧影。
他思考什么事的时候,似乎总是这副像在琢磨怎么杀人的表情。
墨麟只是在想要如何从九方家手中夺回那只傀将。
那个前世的自己实在是个隐患,即便钟离氏覆灭,只要傀将在九方家一日,对他们就会是个巨大的威胁。
要么,摧毁它。
要么,就必须……
“墨麟。”
忽而听到琉玉的声音,墨麟移过目光,问:
“怎么了?”
琉玉只是看着他笑了笑,绕过阴山泽的背后,偷偷地勾了一下他的手指。
墨麟因心事而微蹙的眉心怔然松开。
“没什么,就是叫你一下。”
琉玉转过头,看向檀宁离开的背影。
多亏了墨麟,才能够重来一世。
这一次,九方彰华还想哄骗檀宁?
做梦,她的便宜妹妹,只有她能耍着玩。
第95章
琉玉召来朝鸢, 与她耳语几句。
朝鸢领命而去时,正好与归来的南宫曜及几位阴山氏督军擦肩而过,一进门, 就见披着薄毯的南宫镜缓缓转醒,按了按额角道:
“都处理好了?”
南宫曜大马金刀入座,拎着茶壶灌了几口茶水解渴, 用袖子随手蹭了下唇角才答:
“好消息和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南宫镜抬眸:“坏消息。”
“王畿那边派了常侍濮协,奉帝主诏令接走了钟离灵沼。”
琉玉露出微讶神色。
这诏令并不一定是少帝慕容炽亲自发出,但肯定代表了慕容家宗室的立场。
慕容家居然要保住钟离灵沼, 这个已经不能为他们带来直接利益的后主?
不知联想到什么, 琉玉抿紧了唇。
南宫镜掀开薄毯起身。
“已经尽快速战速决了,没想到还是让他们赶上了, 濮协怎么来得这么快?”
“恐怕之前他奉命来玉京筹备帝主大婚之时,宗室那边就已经嗅到什么风声, 给了他一份加盖过神州玉玺的空白诏书, 以备不时之需。”
阴山泽随手将薄毯对折,浅笑道:
“钟离氏从前促成这桩婚事, 是想借钟离灵沼挟少帝掌控王畿,现在形势逆转,反倒成了慕容家的傀儡了。”
倚在窗边的墨麟双手环臂,将几人的对话听在耳中。
虽说如今的大晁是世族门阀的天下,但看来帝主诏令还尚有一点余威。
不多不少, 刚够救一个钟离灵沼。
南宫镜问:“好消息呢?”
“那个……”南宫曜难得有些窘迫地挠挠头, “坏消息还没说完呢。”
这下, 满屋的人都齐齐朝他投去视线。
“钟离氏府邸内外都已查抄了一遍,确定钟离家的老太太钟离玄素不知所踪——就这个, 再没有别的坏消息了。”
“没错没错。”
几名阴山氏的督军也道:
“好消息就是昨夜钟离氏被我们杀得措手不及,主支已全数擒获,按照夫人的命令,阴雪风已带人将他们暂压别庄软禁。”
“还有王畿的器炼司,檀文和辰时三刻来报,器炼司两名监事,并十名少监,皆已当场斩杀,官署内所有炼器秘档卷轴,已封入芥子袋送回,余下监作、典事、掌固、炼器师共二百七十九人,与廷尉府那边调档筛查过往案卷后,檀文和再将留用名录送回。”
这些曾经效命于钟离氏器炼司的人,也算是位高权重。
有的稍微收敛些,无非敛财夺产,有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全族老小仗着背靠钟离氏,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廷尉府的案卷堆成了山,却无人敢管。
南宫镜已经忍了他们很久了。
“嗯,辛苦诸位了。”
几位督军恭敬还礼。
但南宫镜话风一转,对南宫曜冷声道:
“但你这次做事实在不利落,钟离灵沼不提,一个缠绵病榻的快五百岁的老太太都能在你眼皮底下凭空消失?”
南宫曜干笑两声。
“这很好笑吗?阿曜。”
南宫曜迅速地收拾好脸上表情。
南宫镜看向窗边靠着的墨麟,眼神沉凝几分:
“月娘,你最后见到那位老太太,她的身体状况如何?”
突然被点名的月娘迎上数道视线,略有些紧张地回忆:
“看……看起来挺精神的,虽然不能下地,不过我在她院中听她授课的时候,屋内水烟味浓得熏香都压不住,而且老太太每日不喝水,只饮酒,骂人也骂得挺有劲。”
琉玉挑了挑眉:“她还骂你?”
月娘摇头:“不是骂我,是骂钟离氏的那些人。”
准确的说,在这位老太太的院子里,就连路过的狗都要被她骂一嘴。
在钟离氏待的这几个月内,月娘每日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在烟熏雾燎中听课。
重重纱帘后的身影一手握着水烟筒,一手捧着酒盏,无需翻阅典籍,《仙工开物》内的每一件机巧,每一种法器,她都信手拈来。
而且这个连床榻都下不了的老太太,似乎很受族內人的尊敬,每日都会有人来请示她各种事务。
老太太一一解答。
只是解答得不那么温和。
比如“没了申屠氏的炼器工坊就自己建,如果不知道怎么建就把火精塞进钟离嶷那个孽畜的喉咙里,拿着他的尸首去向申屠氏求和”。
又比如“你让我的乖乖孙女去嫁那个十四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你怎么不把自己洗干净送去给太后做面首呢?联姻?联你个王八羔子”。
月娘时常觉得,这个老太太缠绵病榻,起码有四五成原因是因为她抽烟酗酒爱骂人。
“但病重应该是真的,”月娘想了想道,“我偶然瞥到过女使给她洗脚,老太太的腿和我的胳膊一样粗细,像骷髅似的。”
琉玉冷笑了一声,眸色沉沉道:
“可能是坏事做多了的报应吧。”
形容枯槁也不耽误她将昆吾铁敲进傀将的血肉,这要是身体康健,还不知要做出多少恶毒事。
沉默片刻,南宫镜缓缓开口:
“最坏的可能,就是九方家的人悄悄救走了老太太——”
九方潜不会做无利可图的事,他救老太太只会有一个目的。
南宫镜与墨麟四目相对。
一个拥有大宗师魂魄,同时兼具天外邪魔肉身的傀将,没有痛觉,不知后退,还炼化出一种强大到唯有墨麟才可勉强相抗的黑色异火。
上一次钟离氏还无法操控。
下一次呢?
只要有一线可能,在那种可能性面前,阴山氏之前所有的绸缪都会变得不堪一击。
门外传来一名家臣急促的脚步声。
“主君,夫人,出事了。”
琉玉呼吸蓦然一滞,室内空气也如弓弦般骤然绷至最紧。
家臣向阴山泽奉上一卷密报,道:
“方才东极旸谷传来消息,钟离氏在旸谷的旁支,昨夜寅时三刻起了一场大火,钟离氏旁支一脉上下四百八十三口人无一人生还,还有三家本地世族,也被大火波及,死伤百余,最关键的是……现在城里城外疯传,那火是,妖鬼墨麟的无量鬼火,现下东极全境群情激奋,驱逐妖鬼的声音甚嚣尘上。”
倦懒半垂的眼帘微微掀起,墨麟暗光粼粼的眼眸中有一丝讥讽笑意。
“他们使这一招真是百试不厌啊。”
朝暝神色阴翳,齿间生寒。
“昨日钟离氏屠戮无辜百姓不见有这般声势,今日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在九幽妖鬼头上,倒是一下子群情如沸,人人得而诛之了。”
阴山泽刚蹙眉展开密报,又有黑衣蓑帽的鬼侍叩门而来。
“尊主。”
鬼侍垂首肃立,语气凝重:
“鬼蛱蝶来报,九方家的部曲奉帝主诏令,正在查封仙都玉京内所有书局,其中与九幽有关的诗文都在清缴之列,此次查封不只限于南陆,西境和东极都陆陆续续有所动作。”
鬼侍奉上的密报黑底金字,言简意赅地写着:
【闹市焚书,九方家名士激言祸众,称‘驱逐妖鬼,肃清贼臣,终乱世者,九方氏也’】
一旁的方伏藏看着月娘正默到一半的傀将秘术,上书“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这情形,这可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南宫曜忽拍扶手,沉声道:
“九方潜那个狗东西真是老奸巨猾,要我说干脆就趁咱们刚打下钟离氏士气正旺,一鼓作气跟九方家开战算了!”
“绝对不可。”
门外忽而响起一个沉静苍老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见鹤发青衣的慕苍水伫立门边,徐徐道:
“诸位可知,九方氏府邸是由何人所建?”
迎着众人茫然神色,慕苍水垂目扫过月娘面前的卷轴。
“是由当年将《仙工开物》修至臻化的钟离氏先祖所设计修建,表面上,与寻常府邸无异,实际地基之下与伊水连通,靠着伊水暗流的力量维持着上万机巧齿轮的运转,一旦启动,整个九方氏府邸就是一个巨大的坞堡要塞,其中机巧陷阱无数,如果真的集齐精锐围攻此地,恐怕正中九方潜下怀。”
内室一片静寂,显然都没听说过这种事。
唯有两个人,不仅知道,还曾亲眼见过此景。
琉玉回想起前世死后,墨麟为夺回她的尸首孤身杀入九方氏府邸,九方潜从始至终未曾现身,却在暗中操控着这座机巧要塞,与九方氏的修者配合,将墨麟逼到了不得不散尽修为,与他们玉石俱焚的境地。
但即便如此,墨麟也只是屠尽九方氏族人,夺回了她的尸首,未能伤到九方潜分毫。
这是一个怎样冷血无情的阴谋家。
眼睁睁看着亲族死尽,却仍能保持着极端的理性——又或者说,是卑劣懦弱的本性。
若非天外邪魔启动宙阵重来一次,天下有情义者皆死尽,竟真的轮到这样一个无情无义苟且偷生的人赢到最后!
为什么?
凭什么!
“……如果从内部呢?”
如珠玉落盘的嗓音泠泠乍响,琉玉迎上慕苍水的目光。
“我见过九方家机巧全开的模样,记得每一道阵法,每一关陷阱在何处,如果我能在这些机关完全启动前毁掉他们,再从外攻入,这样,是否就有希望成功了?”
墨麟蓦然站直。
慕苍水平静如湖的眸光掀起几分波澜,她似乎愣了一会儿才理解了琉玉的话。
“尊后如何见过?”
朝霞穿透云层,落在窗边一支覆雪的山樱枝上。
薄雪消融,春冰化水,琉玉的瞳仁在阳光下剔透如玉珠,漾出一点寂寥的笑意。
“因为有人为了一具腐朽的尸首,曾在这修罗杀阵中,不知后退地替我趟过一次。”
所以,这一次,这条路,轮到她来走了-
摇光门外的茶楼内。
檀宁送走了今日上午见过的第十位客人,面前茶汤凉透,一截月白袍袖拂过案几,带着九方氏独有的灵虚降真香。
“现在可相信我所说的话了?”
檀宁缓缓抬眸,打量着在她面前坐下的青年。
仍是那样孤山料峭的轮廓,深雪覆目的一双眼噙着疏离浅笑,有种似是而非的温柔。
檀宁道:“若这些人都被你收买了呢?”
“宁宁,钱财不是万能的。”
九方彰华替她重新冲茶。
“更何况当初这些人决定离开檀氏部曲后,阴山氏给了他们大笔钱财,他们不缺钱,想要权势就不会离开阴山氏,我拿什么去收买他们?”
檀宁紧抿着唇,雾沉沉的瞳仁倒映着他的模样,哀恸与怒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这很正常。
任谁知道收养自己长大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都会是这样的反应。
九方彰华替她斟满热茶,隔着氤氲雾气,眼神怜悯,宛如观赏笼中困兽。
“……我该怎么办?彰华……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会是这样?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垂在膝上的指骨动了动,他的嗓音如春风柔和,眼珠却有种冰冷的美丽。
“宁宁,到我身边来。”
案几被人猛然推开,茶盏滚落在竹席上,雾粉色的裙袍像一片霞光,一整个扑入他怀中。
滚烫的眼泪渗透他身上冰凉的绸缎,九方彰华虚扶着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脊。
“不用怕。”
“我知道,即便如此,你仍然舍不得怪罪师父,是吗?师父有他的不得已,我们也有我们的不得已,如今九方家与阴山家势如水火,但只要我吞并阴山氏,掌握了九方家的大权,除掉九方潜——”
“我们会立于万万人之上,没有人再能欺骗我们,摆弄我们,不管是阴山泽南宫镜,还是琉玉,甚至是妖鬼墨麟,都是我们脚下蝼蚁,是生,是死,是亲人,是仇敌,都由我们来决定。”
两人气息离得极近,檀宁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觉得他要盯着她的眼,神色清明地吻下来。
泪眼朦胧的檀宁忽而坐直了些,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知道琉玉就是即墨瑰吗?”
九方彰华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答:
“我知道。”
“如果能挟持琉玉,对你的……对我们的计划,会有帮助吗?”
乌润眼瞳倒映着眸色澄明的少女,似是想要从她的面容上挖出什么更深的东西。
但她只是仰慕又依赖地望着他,就像从前那么多年,她看他的每一个眼神。
“当然。”
不如说,这本就是他所计划的事。
檀宁抿了抿唇,垂下眼眸:
“我可以尝试,但我修为远不及琉玉,寻常药物恐怕一眼就会被她看穿……你有什么对策吗?”
……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
警惕性令九方彰华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急着取出袖中早已备好的药丸。
檀宁的确与琉玉自幼不合。
阴山泽手刃檀宁生父之事是阴山泽当年亲口所说,并非他随口杜撰。
而檀宁对他的爱慕之心,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一切合情合理。
他最终还是将袖中药丸交给了檀宁。
少女离去之后,雅间内安静下来,最后一丝笑意从九方彰华的唇边褪去,他推开窗扉,垂眸看向摇光门外搭台宣讲的名士。
与九方家安排在西境和东极煽动百姓的人不同,这些都是真正的名士清流。
他们登高对台下百姓道:
“……昨日钟离氏为一己私利,屠戮擎云台下上万无辜百姓,天下人唾之,然天下皆知此为钟离氏无道,而非人族无道!”
“昨日东极旸谷钟离氏旁支付之一炬,有人道此乃妖鬼所为,在下不知真伪,在下只知昔日妖鬼墨麟夺边境三城,不杀降,不掠城,乱民者立斩,攻城后开设粥棚,抚恤百姓,虽为妖鬼,所作所为羞煞天下世族!”
“天下对妖鬼之成见由来已深,然追本溯源,世间妖鬼从何而来?乾元年间为平魔祸,先是平民女子,后是豪族贵女,就连帝室宫妃公主,都不得不献于天外邪魔,耻莫大焉!”
“帝室世族对天下妖鬼赶尽杀绝,逼迫孕育妖鬼的女子舍性命而殉贞洁,为天下众生?为其自身颜面而已!”
台下有劳苦百姓,有世族子弟,有仙道院的学子。
仙都十二将已经四分五裂,管不住玉京城内愈发激烈的冲突,九方家派出的部曲也不敢公然对这些名士喊打喊杀。
好不容易想办法将人客客气气地从台上架下去,那言辞激昂的名士竟身形灵敏地骑上一名九方家修者的肩,引得底下围观者一片轰然叫好声。
这些人自然不是今日才冒出来的,自照夜元年始,就有不少人反对屠杀妖鬼。
只是这些人力量微弱,即便凭借一时意气冒头,也很快就被摁了下去。
没有几个人有阴山泽那样的运气,能够得南宫镜助力,夫妻二人瞒天过海,竟然借着无色城,光明正大地在磨刀霍霍的世族手中救下千万妖鬼。
他们救了妖鬼墨麟。
正如救下当年跪在九方家庭院中受罚的自己。
九方彰华默默攥紧了指尖。
时局如釜中水,正当沸然之时。
釜底抽薪,方止此沸-
鼻尖嗅着一丝熟悉而又陌生的香息,琉玉缓缓睁开眼,望向陌生的帐顶。
是灵虚降真香的味道。
她眼珠微动,视线落在床榻边的身影上,良久,唇角牵动眼尾,面上浮现一个冷淡讥讽的笑容:
“檀宁在我的茶水里加了什么?”
“你们竟然联手背叛我?”
九方彰华已坐在床榻边看了她许久。
在她醒来之前,他都恍惚有种在做梦的感觉,直到此刻她开口,用这样仇视又睥睨的目光望向他,他才有了几分真实感。
两个时辰前,檀宁带着琉玉到了一处城西酒楼内。
酒楼存在多年,从前琉玉未嫁前偶尔也会光顾,但她并不知道,这处酒楼是九方家在玉京的据点之一,其中内嵌机关暗室,一路连至城东九方氏私宅。
檀宁借口于琉玉密谈,支走了朝鸢朝暝二人,随后便带着服药晕厥的琉玉从暗室离开,乘私宅外久候的白羽孔雀车一路进了九方氏府邸。
为了通过自家府邸的盘查,九方彰华颇废一番脑筋。
好在现在尘埃落定。
这天下没有比九方氏府邸更安全,更难以攻克的地方了。
“我们这样的人,在外入口的东西从来都要经层层盘查,我本来还做了一番计划来应对,没想到你就这么接过了檀宁准备的茶水,你对她,未免有些太信任了。”
“不用尝试行炁,你既会出现在此,应该对我的谨慎有些准备,除了那一粒散炁丹,还有一道离魂咒封住了你的炁海……”
啪!
极清脆的一巴掌扇得九方彰华偏过头去。
这一掌就算没有运炁,也有非同常人的力道,九方彰华没有避闪,齿尖刮过颊肉,口腔里很快有了浓烈的铁锈气。
琉玉还要再扇,这一次他攥住了她的腕骨。
闪烁着冰冷厌恶的眼眸漂亮得令人挪不开眼,若是以前,被她这样看着自己只怕会心痛难忍,可此刻当他能如此轻易地掌控她,那一点痛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想起小时候养的那只稚兔。
从膳房里不慎跑出被他捡到的稚兔毛发洁白,漂亮得像一团雪,他给它洗净擦身,喂它草料,给它用旧衣做了个柔软的窝。
九方氏的长公子不得宠,这只稚兔是为数不多属于他,能由他掌控的东西。
直到那只稚兔被剥皮剔骨,端上了他的食案。
无权之人,握不住任何珍视之物。
而现在,他终于能重新拥有一件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宝物,漂亮得熠熠生辉的珍宝。
“檀宁在哪儿?”
九方彰华眸光潋滟,温声道:
“为了今日之局,她担惊受怕许久,怕生什么意外,还执意要一路陪你入府,此刻在客房休息。”
琉玉眯了眯眼:“你软禁她?你不信任她?”
“只是不想让你误会。”
他握住琉玉松软的手指,眉眼含情。
“我记得,从前因我总是试图替檀宁说好话,几番惹你生气,这样的事,今后我不会再做。”
分明是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笑容。
但此刻映在琉玉眼中的九方彰华,却好像一只披着人皮的森然鬼物,温润如玉的皮囊下有什么怪异的东西在涌动,随时要撕开假面而出。
琉玉已料想过最坏的情况,眼底没有丝毫畏惧。
她视线挪向他身后。
这不是九方彰华的寝居,虽然她以前也从未光顾过,但光看纱窗透出的窗景没有竹子,也知道这不是他会住的院子。
如果九方潜抓她,一定会将她关在府中水牢严加看守,而不是弄这样的一间金碧辉煌的屋子。
“抓了我的事,你没有告诉九方潜?”
琉玉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你在这府中有自己的势力?你对九方潜有异心?”
回想起前世九方彰华在九方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琉玉觉得似乎也有迹可循。
既然这样,天甲三十一的下落,他或许也清楚。
“九方潜常年不出府邸,纵然他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真将整个九方氏牢牢抓在手里,如果是我的话,想要摆脱九方潜的掌控,就会从最末端入手,慢慢朝核心渗透——难怪从前你愿意将那些没有根基的寒门和庶人纳入九方家,也是在培植自己的势力?”
九方彰华面上笑意渐渐褪去,无言地望着琉玉的面庞。
琉玉轻笑:
“你想要九方潜死,这不奇怪,既然我们有同样的目的,不如暂时携手合作,那只被你们窃走的天甲三十一,我们这边有人知道该如何操纵它,它落在九方潜手中对你我都不是好事,你难道不忌惮吗?”
她的另一只手攥住九方彰华的手腕,挣脱了他的束缚,反过来,用她的言语和目光徐徐包围了他。
九方彰华看了她一会儿,唇角微弯:
“好啊。”
他从芥子袋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放在琉玉面前。
“用你的炁流在这上面打上烙印,我将此书送至妖鬼墨麟案前,就算我们联手,如何?”
琉玉垂眸扫过那页薄纸。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
【一别两宽,各行大道】
——他居然还提前替她和墨麟写了和离书!
琉玉简直为他的痴心妄想发笑。
她将那张纸撕碎,随手朝他的脸洒去。
“你真的认为以你之力能与九方潜抗衡?但凡行差踏错半步,你身后就是无底深渊,连一个拉你的人都没有——彰华,以我爹爹心软的程度,你现在回头,他会原谅你,你很清楚。”
九方彰华有些出神,目光失焦地喃喃重复一句:
“真的吗?”
“真的。”
假的。
琉玉面不改色地撒谎。
“可我……”他埋首于掌中,缓慢地抬起头,“为什么是我回头?”
他掩唇低低地笑,只在九方少庚眼中见过的恶劣神采出现在这张如玉如彰的面庞上,这才令人猛然发现兄弟二人的相似。
他抓起琉玉的手放在他小臂上。
“摸到了吗?这是在水牢留下的鞭伤,是那次向你透露玉面蜘蛛的消息受到的惩戒。”
“还有这一道,阴山岐在太平城遇袭,我也曾试图打探他们动手的时机,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历数过往,有琉玉知道的,也有她不知道的。
“……我夹在两家之间,替阴山氏谋取自家情报,换来的是什么?是无数道鞭伤,和师父的一句‘忘了从前那些戏言,另择新妇吧’。”
他的力道之大,几乎要捏断琉玉的骨头,眸中血色也愈发浓郁。
“而那个妖鬼墨麟,他又做了什么?他的付出有我的千万分之一吗?凭什么他轻而易举的得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就连你,你在朝天阙上主动向墨麟提亲,我是家中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师娘竟还要我去挽留你——琉玉,你抛下我,甚至没有给我一句解释,是你,你先负了我。”
琉玉用带着几分悲哀的目光望着他。
“所以你就要我阖族覆灭,以报此仇?”
九方彰华眸光微动,握紧琉玉的力道松了松。
他道:“我不会杀阴山氏的人,但我不会让你们在凌驾于我之上。”
“说谎。”
琉玉毫不犹豫地嗤笑了一声,她盯着九方彰华苍白的面色,道:
“人是会在言辞中替自己开脱的,你说这番话的时候,当时真是如此作想吗?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不顾生死一心为阴山氏的利益付出吗?你有私心,这不是什么耻辱的事,但你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来谴责我和我爹娘,未免太可笑了!”
“让我告诉你,你方才这番话唯一真实的一句就是你想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为此,你可以亲手杀我爹娘,可以看着阴山氏覆灭,也可以放纵一些你自己都瞧不上的人来羞辱我,等我死后,再假惺惺留着我的尸首怀念,你口中的自己,是你幻想出来的自己,你知道真正做到这些事的人是谁吗?”
九方彰华眼中倒映着她咄咄逼人的模样。
明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人是琉玉,但他却像是被什么人扼住了喉咙,几乎无法呼吸。
她一字一顿,像是用一把钝刀刺入他胸膛,慢慢拧转。
“——是墨麟,一个你瞧不起的妖鬼,却你是真正想成为的样子,九方彰华,你活得就像个笑话。”
闭嘴。
不许再说下去。
九方彰华在快要窒息的一瞬,将想要捏断她脖颈的手挪向她的腰带,轻轻一扯。
仿佛要生剖他心脏的话语终于消失了。
但却响起了一声更加轻蔑的笑声。
“簪缨世族的贵公子,名冠玉京的芝兰玉树,何等的出身教养,面对一个不肯爱你的女子,所能想到的办法,竟也与地痞流氓无异吗?”
“阴山琉玉!”
腰封被他粗暴的扯下,衣襟散乱,露出吻痕未消的肩头。
九方彰华瞳仁蓦然紧锁一瞬,妒忌与愤怒在他眼底掀动起难以遏制的风暴。
琉玉眸光亮得像火,没有半分慌乱畏惧,凝视着他已乱了分寸的视线道:
“我可以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但你可以吗?你精心维持的容色不及他半分,实力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赶上,就连这种事也会被我放在天平上衡量,对比。”
琉玉向下撇去一眼。
“不仅人品不如,连长短大小也不如,你还想被比较什么?还想自取其辱到何等地步?九方彰华,你大可以试一试。”
九方彰华一直知道她的傲慢,曾经也为她永不折腰的锐气所倾倒。
但此刻,她的凛然无畏像一面镜子,照见他的癫狂,照见他的卑劣,将那些世族子的清高傲骨一点点碾碎,让他在她眼底……
似是一滩地上泥泞。
内室死寂片刻。
九方彰华宛如木雕般僵硬不能动。
就在双方僵持的间隙,门外传来急急脚步声。
“长公子。”亲卫隔着门道,“软禁在明月居的那位女郎醒了。”
凌乱急促的心脏几乎要挤破胸膛,九方彰华尚未从极端的愤怒中回过神来,他缓慢直起身,视线没有离开榻上少女。
“看住她。”
檀宁不过四境,翻不出什么浪。
亲卫却道:“长公子,就是没、没看住……”
九方彰华蓦然回头。
“那女郎很是古怪,明明只有四境,但身负定势却强得离谱,她正一路从明月居那边一间一间地踹门寻过来,还烧屋子!未免被主宅那边的发现端倪,我们先优先扑火,她攻过来的速度就更快了!还请长公子示下,到底是扑火还是抓人——”
什么定势!?
九方彰华朝外大步跨去,刚走出两步,猛然醒悟,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琉玉:
“你将你的势借给了檀宁!”
借势如借命。
她竟敢将自己的命托付给檀宁!?
床榻上的少女支着腿坐起,她随手拢了拢衣袍,眼角眉梢扬着笑意:
“不好意思,不止呢。”
那些细小的猜忌与微妙的不适感破土而出,蔓延成一条完整的脉络,九方彰华顿时反应过来。
是什么时候?
檀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信任他的?
“就是那种火!”
一路乱打乱撞的檀宁冲进院子的同时,那名亲卫指着九方府邸正门的方向道:
“烧了明月居的火,就是那种火!”
九方彰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无量鬼火熊熊燃烧着,几乎要将整片天空染成骇人的幽绿色,那火势铺天盖地,倾吞一切,引来玉京城内无数百姓、世族纷纷围观。
上一次这样的大火只是将无色城化作一片废墟。
而这一次——
浑身燃烧着滚滚磷火的身影拖着一尾火光,玄与绿相间的宽袍大袖在漫天火海中翻飞如翼。
冲天鬼火轰然自他周身荡开,瞬间触发了九方氏府邸沉寂百年的护法大阵。
齿轮咬合。
咒文漂浮。
金光层层轮转,密不透风地将整座府邸笼罩。
在如此声势浩大的巍峨阵法前,那道鬼气森森的身影却毫无退却之意,他立于半空,立于整个仙都玉京的视野下,眸色阴郁地启唇:
“御天下三十万六千馀神,托名于彼,万鬼宾伏,奉行如律——”
“鬼道不禁,众鬼,召来。”
第96章
空气因高温而扭曲。
穹顶的层云勾勒上一层石青色的轮廓, 炽热的风卷着绿莹莹的火苗,像招展的火幡。
那道裂隙就是这时出现在半空中的。
人身兽头的夜叉骑蠪蛭而出,长牙犬耳的妖鬼手持矛戟呼呼喝喝朝后方同伴招手, 罗刹鸟振翅落下灰黑色的羽毛,又在鬼火中烧灼成灰。
数不清的妖鬼从裂隙中挤入,乌压压的大片身影带着粘稠浓重的鬼炁与妖炁, 从裂隙中漫溢,逐渐侵蚀着整片仙都玉京的上空。
……是万鬼出巡。
九幽的妖鬼打进玉京城了!
城内顿时乱如一锅沸水。
平日里处变不惊的世族们心神巨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不可能!有妖鬼长城在,有镇守九幽的龙脉基石在!他不可能召来这么多妖鬼!”
这和之前在太平城出现过的万鬼出巡不同, 和攻下边境三城时的妖鬼大军也不同。
呼名治鬼之术, 实乃撕裂空间,召妖兵鬼将于任意之所的术式。
这样言出法随间就能召来千军万马的力量, 何人不畏惧?何人不忌惮?
就因为这个,当初仙家世族才建造妖鬼长城, 在朝天阙逼他立下不犯之誓。
“妖鬼墨麟!”
仙都十二将之首的夏侯迟与夏侯氏家主朝上空高呼:
“你好大的胆子!朝天阙前, 止战誓约仍在!你越过妖鬼长城召万鬼于此,视誓约如废纸, 难道要重现当年天外邪魔之祸,与整个大晁为敌吗!”
九幽妖鬼再强,他们大晁也绝非任人宰割的牲畜。
当年魔祸肆虐神州,惨烈更胜百倍,他们人族最终仍能逆转颓势, 今日这妖鬼若真要踏破仙都玉京, 自会有千千万万个人族修者与他殊死一战!
万鬼已将整个九方氏府邸包围。
墨麟的双目紧盯着被护法大阵笼罩的府邸, 嶙峋眉骨压着阴沉沉的绿眸,宛如暗夜闪烁的磷火。
他头也不回, 苍白修长的手捏着一只白羽孔雀,是从方才不小心踏成废墟的九方氏兽厩里救出来的。
矜贵的白羽孔雀毛发洁白,养尊处优,以幼蛇为食,与蛇是天生的死对头。
墨麟捏着这只白羽孔雀的长颈,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尖锐鸟喙折枝嚼花的模样。
他已经后悔了。
他根本不该在琉玉的软磨硬泡下同意她以身犯险。
不管他们提前做了多少缜密的安排,都改变不了琉玉孤身深入敌阵的现状。
就算相里华莲给了琉玉散炁丹的解药,就算没有人会防备只有四境的檀宁,就算他和琉玉都将自己的势封于法器中,借给了檀宁,也并不能保证琉玉的安危。
除了散炁丹,九方彰华说不定会用别的东西来确保琉玉没有反抗之力。
只要琉玉炁海被封,九方氏府邸内的人就能对她做任何事。
即使陪着琉玉进去的人是他,他都不敢如此信任自己,更何况陪她闯进去的人是那个蠢笨的妹妹!
长在阴山氏这样的门第,竟然只有四境!
这是蠢到了什么地步!
有功夫把头发盘得那么花里胡哨,就不能好好提升一下自己那个烂得要死的修为吗!
小臂青筋蜿蜒暴起,他忍了又忍,才忍住想掐死这只白羽孔雀的冲动。
任由雀羽在无量鬼火的边缘掠过,墨麟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九方彰华夺我发妻,不犯之誓,从今日破,无关者,退,阻拦者,杀。”
鬼火缭绕中,身后山魈高喝一声:
“迎回尊后!”
万鬼传颂:“迎回尊后!迎回尊后!”
整个仙都玉京上空如山呼海啸,声浪一声盖过一声,遥远得像从云层后飘来的邪魔呓语,也飘入了九方氏府邸内部。
不必听亲卫传讯,九方彰华也能想到现在主宅那一侧会是怎样混乱的场面。
九方氏昨夜趁乱杀人栽赃,焚九幽诗书,在各地煽动百姓对妖鬼的仇恨,再募兵起义,集结人马准备围攻仙都玉京,也的确到了该撕破脸的时候了。
只是墨麟竟然没有直接带着九幽万鬼杀入九方府邸。
外面的结界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府邸内部的机巧陷阱才是精髓所在。
他却只冷静理智地在府邸四周布设兵力。
仿佛在等待什么时机。
……他在等琉玉与他里应外合?
长眸中酝酿的风暴无声盘旋。
“以身入局,何等凶险,琉玉,对九方氏竟恨到如此地步吗!?”
话未说完,身侧有汹涌炁流轰然冲来。
院中死士迅速列阵相抗,然而从那四境少女身上扩散的势却强悍无匹,如大山倾覆压来。
……只可惜她掌控此势的能力,实在太烂了。
“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的道理你懂不懂啊!!你们到底分了多少势给我!不要命了吗!你们有没有一个人考虑过我能不能掌控得了这个问题啊!!”
咬牙强撑的檀宁乌发被风吹得狂乱,仪态全失地冲内室的琉玉大喊大叫。
她觉得自己像顶碗的杂耍艺人,比她远大数百倍的碗就这么丢在她头顶。
她一路摇摇晃晃地操控着自己完全不能负荷的力量,稍有差池,她、琉玉,还有那个该死的妖鬼,他们三个就一起统统完蛋!
“没办法,时间紧迫,要找到第二个不会让九方彰华怀疑的傻瓜可不容易啊,妹妹。”
腰封被九方彰华扯坏,琉玉不得已解了头上发带,绕过后脊系住松垮的衣袍。
跨出房门时,九方彰华的死士在幽绿色的定势倾轧下已露颓势。
九方彰华眼底血丝遍布,紧盯檀宁的视线仿佛想从她的脸上挖出一个洞来。
“不,不对,”他状似镇定,眉宇如冰封,“琉玉既然有办法易容成琉璃镜片看不出真身,其他人也可以,你不是檀宁,你是谁?”
檀宁像是被他的话语刺痛,但周身势压却反而镇静几分。
她抿唇半晌,扯出一个冰冷笑容。
“彰华,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这是你教给我的道理,你这么问,是输不起吗?”
那张新雪覆玉的面庞寸寸凝冻,在很短暂的一瞬,他的面目有微妙的扭曲,咬字铿锵:
“阴山泽亲手杀了你的父亲!”
“他杀得好!”
这四个字几乎是从檀宁的胸腔深处一口气爆发出来。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父亲是骁勇善战的将帅之才,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败类!他苛待下属,贪墨军饷,他强掳我母亲为姬妾又不管不顾,他对他的每一个子女动辄打骂,将他们当成自己可以随意处置的奴仆!你以为我为什么理解你!为什么喜欢你!”
恨与爱在她眼底相互啃噬,搅乱得难分彼此。
九方彰华的眉心轻微地蹙了一下,像是解开了一个长久的疑惑。
“他死了,就连他的姬妾,那些欺负我的兄弟姐妹,都在讨伐相里如罗谋逆的混战中死了,我当时只以为是我命好,死了一个混蛋爹,换来了一个出身高贵又待我如亲女的义父,是你让我知道,原来不是我命好,是阴山泽杀了我临阵倒戈的生父后,又看在我生父昔日战功的份上,不忍叫我背上罪臣之女的罪名,才隐瞒我生父罪行,收留我为义女。”
大颗泪珠从檀宁的眼眶中涌出。
“他真的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可彰华,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你怎么——”
怎么能为这个腐朽肮脏的九方家,用阴山泽亲自传授给你的剑技,杀了待你恩重如山的师父?
檀宁在琉玉口中得知了前世。
那个光是听琉玉的转述,就让她痛彻心扉,抱着阴山泽和南宫镜哭得两人满身眼泪鼻涕的前世。
她不敢相信这一切若是成真,她要怎么在这样的绝望的世间煎熬一日又一日。
但琉玉熬了下来。
听了这些来龙去脉,她怎么可能再去怪琉玉对她隐瞒即墨氏的事?
琉玉自重生后绸缪的那些事,她永远没办法做到,如果她蒙在鼓里也算能帮上忙,她可以一直被蒙在鼓里。
掌中紊乱炁流逐渐平稳,檀宁转守为攻,死士顿时惊觉他们的炁竟然在朝檀宁的方向倒灌!
阴山氏世代相传。
又在琉玉手中更进一步的定势——
攻玉。
“九方彰华!”轰然击飞挡在前面的死士后,檀宁怒视着面前的青年,质问,“你若还有一丝良心,就该将操控父亲的东西交代清楚!”
操控……阴山泽?
九方彰华拢起长眉。
“此事我并不知晓。”
“你说谎!”
正在气头上的檀宁化簪为剑,想要逼他说出真相,但旁观的琉玉仔细观察着九方彰华的神色,事到如今,他不可能还能伪装得如此无懈可击。
他说的是真话。
难道阴山泽被人暗中操控之事真的与九方家无关?
琉玉心中存疑,她还需要找一个人才能确定。
“无需纠缠。”
掌心贴地,琉玉感受着地面传来的微微震颤。
前世护法大阵被触发后,墨麟直接杀入府内,如此急切的情况下,第一道机关仍然耗费了一刻时间才得以启动,一刻就是第一道机关启动的最短时间。
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
“让他先把解开离魂咒的解咒方法说出来。”
反身一剑挑开檀宁的拙劣剑技,九方彰华噙笑浅笑道:
“我死,此咒便可解开。”
……满口胡言。
他怎么可能敢把自己的命和她的炁海系在一处?
但檀宁看上去信了七八成。
她知道今日你死我活在所难免,早就做好了准备,可她的剑技与九方彰华同出一脉,同样的雅剑九式,她的一招一式在九方彰华面前宛如儿戏。
好在有墨麟和琉玉的势替她挡下九方彰华的反攻,两人一时间竟谁都拿谁没办法。
琉玉当机立断:
“别管她,去主宅前院!”
不能在耗下去了,就算无法行炁,琉玉也必须在第一道机关启动前赶到,否则届时墨麟带着九幽妖鬼强闯入内,只会平添无数死伤。
不甘在檀宁的胸腔中灼烧。
她的发髻在方才交手时被九方彰华毫不留情地挑乱,但一贯最重仪态端庄的檀宁却根本没空关心什么头发。
她从前为什么不再勤奋一点!
要是她不那么偷懒,不将时间都花在争风吃醋争奇斗艳上,今日说不定尚有与九方彰华一战之力,绝不会这样轻易就落荒而逃!
都怪她!
亲卫看着被檀宁的势所掀飞的一众死士,心头一紧:
“长公子——”
面若寒霜的九方彰华望着两人离去方向,眼中笑意尽褪。
纵然他对九方潜,对九方氏恨之入骨,却也绝不能任由九方氏这样崩塌。
“知会少庚和妙仪,阻止她们。”-
主宅内的九方少庚困在自己的院子里,已经养了整整一个旬日的伤,这几日才能勉强下地。
他原本还不太相信医师所言,但真躺在床头疼得他翻身都难时,九方少庚才缓缓生出一股后怕之意。
那个妖鬼墨麟,那天是真的想杀他。
九方少庚不明白他对自己的杀意从何而来,但他知道,下一次再见妖鬼墨麟,他定不会再那么鲁莽地直面他的攻势,如非十拿九稳,他绝不与此妖鬼正面交战。
——然后他就发现,自家府邸的护法大阵启动,整个大阵被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鬼火包围。
九方少庚猛然从躺椅上坐起,身上尚未好全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妖鬼墨麟竟然杀上门来了!
他疯了吗!这里可是仙都玉京!他要与全大晁作对吗!
“立刻通知父亲,调集府内亲卫,去把妙仪叫过来,还有族內掌管地下机巧的几位族老——”
九方少庚疾声下发数道命令,同时人已经在亲卫簇拥之下快步朝前院而去。
他得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亲卫向他报告妖鬼墨麟召万鬼出巡时,他还只是寻常惊愕,毕竟龙脉基石松动之事他早就知晓。
但当他听到妖鬼墨麟自称长兄夺走阴山琉玉,将其藏于府内时,他差点被月亮门绊了一跟头。
“不可能!阴山琉玉哪有那么容易被擒!而且我掌府内亲兵,我为何半点不……”
九方少庚顿了一下,眉头紧拧。
长兄的手已经伸到府内了吗?
恰在此时,玉简闪烁,是九方彰华的传讯:
【琉玉不知为何似乎知晓府中机关位置,正朝前院假山而去,琉玉炁海被封,檀宁得了琉玉与妖鬼墨麟之势,莫与她纠缠,攻下琉玉即可,速去阻拦】
九方少庚盯着那一行字看了两息才回过神。
阴山琉玉……炁海被封?
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什么了?
九方少庚百思不得其解,但脚步没有片刻停滞,一转角果然瞧见檀宁正欲一剑劈开前院那片太湖石。
太湖石下就是阖府一连串机巧陷阱的第一环。
乱石幽潭,藏锋聚气,夺壬癸之精,藏天乙之妙,是谓——天池水局。
“檀宁,要是就你那点三脚猫修为也能劈开这天池水局,那我们九方氏和钟离氏的修者不如趁早去死算了。”
九方少庚看着檀宁的玉剑被卡在石缝中,毫不留情地嘲讽出声。
他回首,对身后赶来的族老道:
“开阵吧。”
长者深吸一口气,并指掐诀——
“天地雷风,山泽水火,坎阵,水行。”
怪石嶙峋的池水下似有活物一般翻滚,震得周遭大地震颤,水流激荡。
琉玉知道,如若这天池水局全开,池水便会在齿轮咬合下汲取地脉之炁,化做一条冲天水龙,所到之处,无论生炁、鬼炁还是妖炁,都将被此水浇灭。
但此刻,地下隐约的齿轮咬合声似乎有所凝滞,池中水龙像一条泥泞中扑腾的蚯蚓,无法冲出水面。
九方少庚微微变色。
那把玉剑没能劈碎阵眼,但似乎卡在阵眼上了。
“檀宁!再往下劈!”
檀宁憋得面色通红,很想说她真的已经已经尽力了,但就连一个字挤不出声。
九方少庚冷声道:
“废物!都睁眼看着做什么!等死吗!”
他冷声呵斥,周遭亲卫终于回过神来,联手朝檀宁攻去。
琉玉毫不犹豫将檀宁从太湖石上踹了下去。
“给我拖住他们!”
檀宁连滚带爬,立刻展开定势,裹挟着幽绿鬼火的炁流如铜墙铁壁,顿时将一鼓作气攻上来的亲卫全数挡了下来!
九方少庚瞳孔骤缩。
居然给了她那么多势,那妖鬼墨麟真不怕死吗!
还未来得及震撼,九方少庚视线上移,落在太湖石上那道身影上。
少女立于阵眼中央,启动了一半的天池水局下是蓄势待发的水龙,她若真是炁海被封,稍有差池,那水龙冲出来第一个就能将她碾成肉泥!
但那少女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畏惧。
她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心中所思,眼中所见,唯有这一个目标!
只差一点!
就差一点!
她要毁掉这阵眼!
朝着主宅赶来的九方彰华忽而感觉到心脏如针刺般的痛楚。
……是琉玉。
她在强行调动自己的炁海。
她想冲破离魂咒的束缚!
山石动荡,水波震颤,琉玉握着手中玉剑,一点一点切开坚硬无比的太湖石,被封印的炁海如风中残烛,扑簌间随时都有被切断的可能。
但仍然有极微弱的炁流在她奇经八脉内运转。
再多一点。
更多一点。
她曾亲眼见过墨麟与这条水龙缠斗,看到他孤身被围困,又在水龙缠身的困杀中挣扎而出。
因为知道是必死之路,所以他并没有拉着任何人陪他送死。
即便知道是必死之路,但他仍然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直到此刻,琉玉仍然不知天甲三十一的去向,不知道那个已经不记得前尘往事的墨麟在何处忍受着怎样的孤独与痛楚。
但没关系。
只要攻下这座机巧要塞,杀进那个老东西的藏身之所。
她会找到他。
她会接他回家。
细微的咔嚓声从石缝内传来,霎时狂风冲天,吹得琉玉裙袍招展,翩然欲飞。
九方氏的族老蓦然睁大了眼。
池中翻涌的水龙逐渐平息,仿佛缓缓沉入池底,然而笼罩整座九方氏府邸的金光结界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朝府内一圈一圈紧缩。
九方少庚目眦欲裂,朝还在发呆的亲卫大喊:
“快退!往护法大阵内退!!”
然而无量鬼火吞噬一切的速度比他的声音更快!
无量鬼火仿佛成了那妖鬼之主克制已久的怒火的具现化,一路摧枯拉朽的压着护法大阵步步后退。
九方氏的修者有七境以上者尚能勉强支撑,但烈火之后,便是蓄势待发的十二傩神,是士气高涨的千妖万鬼。
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此战意味着什么,也很清楚是谁在前方替他们扫清前路。
攻下九方氏!
替尊后复仇!
替他们自己开辟一个新的神州!一个再无妖鬼禁令的神州大陆!
琉玉站在破碎的阵眼上,汲取着从地底深处泄露的几丝地脉之炁。
倒灌入体的那几丝地脉之炁如水淌过她的奇经八脉,将封住她炁海的离魂咒又撞碎几分。
赶来前院的九方彰华面色苍白如纸,紧蹙眉头,下令让九方氏所有修者全都立刻跟上结界倒退的速度,躲回护山大阵的庇护范围内。
只是第一道机巧阵眼。
还有七道,他们还有机会,琉玉不可能知晓余下七处阵眼所在,而且结界范围缩小,她现在可以离开九方氏府邸了,她现在炁海仍被封印大半,她应该会离……
“下一处!”
琉玉从奔她而来的墨麟身上收回视线,毫不犹豫地回身滑下太湖石,浅金色的裙摆沾满尘土,却无损她此刻熠熠生辉的美丽。
“檀宁,开路。”
“好!”
九方氏府邸内的人不敢置信地看着琉玉往府内腹地杀去的身影。
结界一旦停止收缩,外不可入,内不可出,她不逃吗?
这府内修者聚集得越来越密,光凭她和那个四境的少女,能撑几时!?
九方少庚眸光黏在琉玉和檀宁的背影上,当机立断地下令:
“追上她们!必须活捉!”
只要抓住这二人,就有了辖制阴山氏与妖鬼墨麟的把柄!
结界停止收缩。
九方氏修者大半已顺利躲回护法大阵庇护范围。
九方少庚心脏狂跳。
玉京城外的兵力正在迅速集结,待那时,府内修者与城外兵力呈合围之势,凭他什么妖鬼之主,什么万鬼出巡,都是瓮中之鳖,照样被他一网打尽——
轰!!
包围着结界的鬼火不知何故,又骤然掀起一轮炽烈暴风。
擦去唇边血痕的九方彰华缓缓迎上对面几乎要将他剥皮拆骨的视线。
“……你做了什么?”
十六根触肢在火光中扭曲狂舞,那妖鬼一字一顿,字字欲生嚼他骨肉。
“九方彰华,你对琉玉,做了什么?”
他看到了。
琉玉的腰带,不是她今日出门时,他亲手替她系上的那一根。
第97章
无数修者蜂拥着琉玉与檀宁的背影而去, 原本打算紧跟其上的九方少庚脚步顿住。
他也很想知道,长兄对阴山琉玉做了什么。
“到底发生什么了?阴山琉玉怎么会在我们家?”
九方少庚眉头紧蹙。
周围几位九方氏的族老也在等着一个交代。
阴山琉玉从前也时常在九方家进出,但今时不同往日, 九方潜下令在大晁全境募兵备战时,就命府邸内外戒严,长公子不是那么大意的人。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解释, 九方彰华却只是无言望着结界外的那道身影。
仿佛能焚尽万物的无量鬼火,乌泱泱虎视眈眈已久的千妖万鬼。
整个九方氏府邸如同囚笼,但囚笼外的那个妖鬼却比笼中人更加狂暴愤怒。
舔舐着结界的火舌只等一个机会,只要琉玉将余下七处阵眼一并破坏, 府内机巧陷阱彻底停摆, 那妖鬼就会立刻撕开结界将所有人碾成齑粉。
哪怕知道这妖鬼暂时不会杀进来,光是直面这样的怒火, 也会有种灵魂震骇之感。
是怒火吗?
九方彰华淡漠视线在他脸上逡巡,似乎从那双癫狂的眼中挖出了几分惧意。
他不惧怕这府邸内的任何人。
他惧怕的是琉玉受到伤害。
……太可笑了!一个丑陋粗鄙的妖鬼, 竟也会爱一个人, 也配懂什么是爱吗!
浸透痛苦不甘的恶念在九方彰华心底翻滚,那些龌龊歹毒的诛心之语几乎要涌到他齿尖。
这是他手中唯一一把能够直刺那妖鬼的武器!
哪怕下一刻就会被这妖鬼焚烧成灰, 他也要让这个妖鬼感受到与他同样的痛处!
“长公子!”九方氏的族老不悦出声,“事情始末,家主已全部知晓,家主对你今日所为非常不悦,命你交出所有亲卫, 即刻入水牢受……”
剑光比他的话语更快。
九方少庚盯着那柄贯穿那位族老心脏的玉剑, 紧缩的瞳仁中有难抑的诧然。
更令他错愕的是, 院中余下的几位族老对此竟无一丝反应。
穿透胸膛的玉剑倏然回到九方彰华手中,血珠飞溅, 落在他白玉般的侧脸,他胸口起伏,过于激烈的情绪令他冷白脸庞泛起不自然的潮红。
他抬眸死死盯着那道幽绿身影,牙关紧咬。
良久,他垂下长睫开口:
“此乃九方氏危急存亡之时,父亲闭门不出,无法对局势做出准确判断,即刻起,九方氏上下听候我调令,一切遵军法——”
“少庚,府内八境以上修者共几人?”
九方少庚环顾周遭,见真的无一人提出异议,怔怔答:
“……十人。”
“调八人去暗室外保护父亲,余下两人率其余所有修者,放弃第二道和第三道阵眼,直接在第四处阵眼布防,务必在此处拦下阴山琉玉。”
府内再没有比九方潜的暗室更安全的地方。
这是保护,还是造反?
所有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明白九方氏是要变天了,九方少庚眸光闪动,视线扫过这些不知何时站在长兄身后的族老与修者。
无论如何,除掉九方潜仍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是。”
府内上下从措手不及中逐渐恢复秩序,前院已然失守,阖府上下慢而有序地向后方退去。
撤去前,九方彰华凝望着上空的身影,抿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
“九幽尊主慎言,君子名节如壁不可污,岂可妄言揣测,令琉玉名节受损?”
身后的山魈简直要为此人颠倒是非的功力叹服。
都能做出对女子下药强掳的下作行径了,竟然还能倒打一耙说他们胡乱揣测!
“你最好祈祷你说的是真的。”
十六根扭曲蠕动的触肢覆着黑色鳞片,上方的锋利骨刺抵着结界,像抵着谁的咽喉,一点一点,缓慢地逼近。
“否则,我会将你弟弟的指骨头骨全部碾碎,亲手塞进你的喉咙。”
平静如深海的语调吐露出疯癫字句。
九方彰华与九方少庚背脊生寒。
“二位公子速速撤退!大阵又开始缩紧了!!”
几乎是瞬间,包围着整个九方氏府邸的千妖万鬼再度同时进攻。
高台芳榭付之一炬,花林曲池化作废墟,这些“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饶”的奢丽屋宇建立在妖鬼的尸骸之上,今日也亡于妖鬼的复仇之焰。
与此同时,玉京城外十里,已经隐约可见九方氏部曲的踪影。
数十万计的大军如一片黑云压城而来,打头阵的皆是九方潜征调而来的各地民兵。
他们并非修者,有的是被九方潜“驱逐妖鬼,肃清贼臣,终乱世者,九方氏也”的口号骗来的义士,但更多的只是想混口饭吃的寻常百姓。
南宫镜站在风急天寒的城楼上,从她的视角望去,这些蜂拥而来的民兵如成群的飞蛾。
在这修者争霸的乱世之火中,他们只是扑火的一缕缕青烟,在硝烟缭绕的余烬中迎接下一任霸主的降临。
何其残酷。
回过身,身后是玉京城内的无数仙家世族。
自九方氏正式与妖鬼,与阴山氏宣战之后,九方潜便秘密向天下仙家世族传信,告诫他们阴山氏真正的野心所在。
他们不是在用相里氏与钟离氏几家的秘术拉拢联盟,而是打算公开天下秘术!
一旦公开,庶人与世族再无真正的壁垒,能左右天下时局的仙家世族将不复存在!
他们怎能允许这种自断根基的事发生!
“南宫镜!”
城楼下,赤水氏的家主怒叱:
“你虽出身寒门,却也是世族之女,如此倒行逆施,亡世族天下,死后有何颜面见你南宫氏先祖!”
就在琉玉潜入九方氏府邸的同时,玉京城已城防已被南宫曜攻下。
此刻城楼之上,尽是阴山氏与即墨氏的精锐。
南宫镜披一件白狐裘,立在烈烈疾风中,乌发以一根阴山泽亲手雕琢的玉簪挽得一丝不苟,通身无杂色,宛如一把银光流转的君子剑。
“诸位如此惦记我南宫氏的先祖,不如先去一步,向我家先祖告我一状?”
又有家主将矛头指向一旁的红衣青年。
“阴山泽!你以阖族之力壮南宫镜之势,可知人心翻覆,白首相知犹按剑的道理?你当现在掌控玉京的是你阴山氏吗?站在你身边的是南宫氏的南宫曜!你的部曲的效忠于南宫镜的部曲!就连你视为继承人的女儿,身上也有南宫镜的一半血脉,她一念之差就能将你取而代之,男儿卧榻之畔岂容他人安睡!”
斜坐在城楼上的方伏藏看着这些自信满满的世族,这话若放在其他世族家主面前,或许真能挑拨一二,可放在阴山氏这位家主面前——
“男儿卧榻之畔不与妻子安眠,难道同你眠?”
噙着清越笑意的嗓音宛如雅乐流淌,阴山泽不疾不徐对众人道:
“诸位别急着挑拨我与我夫人的关系,我若是和离,只怕诸位枕边才是真无他人安睡了。”
底下的家主们顿时面色难看。
谁不知道,当年阴山氏次子,年少不羁,潇洒随性,常与人言笑晏晏,人称“仙京风流,阴山二公子独占八斗”,是无数仙京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当时的仙京贵女,如今也正是在座这些家主的夫人。
“不必再废话了!”夏侯氏家主冷声道,“外有二十万大军,内有我等世族联手,速战速决,有何可惧!”
慕苍水轻笑。
天下粮草尽在即墨氏之手,他们当然要速战速决,否则二十万大军不出三日就会哗变。
只可惜——
数道剑光掠过众人视线,却不是朝城楼上的南宫镜等人杀去,而是眨眼间割下了夏侯氏家主的头颅。
人群一片哗然。
那浑身溅满鲜血的女子正是夏侯氏家主的亲卫,她拎着这名世族家主的头颅,登高而呼:
“夏侯端纵子行凶,杀我全家七口人,只为与友人猎杀取乐,今手刃仇敌,告慰亡魂,死亦可瞑目!”
夏侯氏的公子从震撼中回过神来,涕泪满面,提剑怒斩。
“是阴山氏的死士!”
有人恍然大悟,却声线发颤。
“严加防范!绝不能自乱阵脚!有叛主者,抄家灭族,挫骨扬——”
话音还未落下,此人亦被身后亲卫一剑贯穿心脏,被回过神来的其他修者围攻而死时,那名亲卫面上竟不见惧色,唯有快意。
死士,有服毒喂蛊以维系主仆关系者。
亦有为了同一个信仰,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死士。
世族视百姓为蝼蚁蚍蜉,今日,就以蚍蜉撼树,一试蝼蚁之力。
炁流相撞,叫杀冲天。
昔日随意呼和的仆从,今朝成了索命恶鬼。
这些被阴山氏秘密收留培养,送入各家世族的死士终究有限,然而世族曾经所犯罪孽却如燎原之火,只需一点火星,便呈燎原之势。
“以武犯禁,以下犯上,终乱世者……阴山氏也。”
灵雍学宫最高的藏经楼内,白衣名士在飘来的血腥气的风中悠然轻语。
“阴山泽有善心而无手腕,南宫镜有手腕而无根基,当初那些人未能阻止这二人成婚,真是天下世族的灾难。”
九方氏宅邸内传来轰然震响。
姬彧与学宫教习们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他唇角弯弯:
“差点忘了,这两人还生下一个更大的灾难呢。”
对于九方氏的人而言,的确没有比阴山琉玉更可怕的灾难。
九方氏内部最机密的八处阵眼所在,就连九方少庚都要靠掌管机巧的族老才能记起具体位置,阴山琉玉竟然如数家珍,简直有如神助。
不过眨眼,她就已破前三道阵眼,直奔第四处阵眼而去。
檀宁刚劈开一株扶桑木,就听一阵毛骨悚然的齿轮咬合声响起,她大惊:
“这次我劈断了!真劈断了!”
琉玉环顾周遭,警戒道:“扶桑木有四株,光劈开一株没用,至少要三株,他们这是故意诱我们深入——”
“天地雷风,山泽水火,震阵,雷行。”
吟诵声响起的同时,天动雷落。
散落在水榭四周的扶桑树霎时被震天骇地的三道雷电劈中,绕行连接成一座巨大雷阵,飞叶裹挟着雷电之炁,如刮骨利刃,稍有差池便是削肉剜骨。
檀宁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
但琉玉却抓住她的手。
“走这边!”
她被琉玉拉着一头冲入电闪雷鸣的飞叶雷阵,几乎能嗅到发丝被雷烧焦的味道,但冲在前面的琉玉却次次带她擦过一波接一波的攻势。
“……你怎么知道的?”檀宁不敢置信地望着琉玉的后脑,“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不对,你炁海封印还未完全解开,你怎能冲在前面!”
一道飞叶擦过琉玉的肩头,瞬间皮开肉绽,伤口烧焦的痛楚令琉玉额头瞬间冒出一层汗。
她朝阵外瞥去一眼。
“那你去前面!”
檀宁:“啊?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不等檀宁分说,琉玉手上一甩,直接将檀宁朝第二株扶桑树扔了出去,手忙脚乱的檀宁拔剑劈树的同时,后方的琉玉却重重地跌了一跤。
曜变天目·五之式·血控术。
一滴血珠被方才那片飞叶送到了九方少庚眼前,他面色苍白如纸,咬牙暗恨。
若非妖鬼墨麟留在他身上的旧伤未愈,他的血控术本该能摄魂夺魄,令阴山琉玉失去自我意识,结果现在只是令她跌个跟头!
“我砍断了!砍断了!还剩两株——”
檀宁扶起地上的琉玉,以势挡下周遭的飞叶雷炁,望向离她们最近的下一株扶桑木。
“好远,我们过不去的。”檀宁又看向阵外,乌泱泱全是等着围猎她们的九方氏修者,“破了这一个阵眼,还有四个阵眼,这么多人,只靠我们两个人怎么可能办到!”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檀宁手中的玉剑应声而碎。
她的眼泪怔然落在纷飞玉屑中。
入九方氏府邸时九方彰华搜走了她和琉玉身上所有的玉器,琉玉将自己的势封于此剑,命她存于炁海中。
此剑一碎,她再无法器,又用什么带琉玉杀出去?
“办得到。”
琉玉牵住她的手,双眸灼灼凝望着她。
“你是阴山泽的女儿,得到了阴山氏剑技的传承,有我陪在你身边,你办得到。”
远处的九方少庚将玉剑碎裂的一幕看在眼中,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
失去那柄神玉所造的玉剑,以檀宁之力,不可能劈开扶桑树。
“阴山琉玉竟也会犯这种蠢,檀宁有几斤几两,她还不清楚?”
九方少庚睥睨着阵中少女难得一见的伤痕累累,一种阴暗潮湿的凌虐欲在心底翻涌。
越是挣扎,越是倔强,越是让人想将她那一身反骨碾碎,想看她只余眼神灼灼燃烧,身躯却毫无反抗之力的凄惨模样。
“阵法全开,务必要在这里擒获阴山琉玉。”
身旁族老道:
“二公子,此阵尽是杀招,困杀数百修者都够,真要全开,恐怕无法活捉……”
“没看到阴山琉玉对这阵法运转如此熟悉?”
九方少庚没好气道:
“人是要活捉,意思就是留口气就行,听不懂吗?”
也不知道阴山琉玉到底是从何处知晓九方氏地下机巧的,跟见了鬼一样。
九方少庚紧盯着纷乱流转的阵中,雷电噼啪的炁刃越来越密,越来越接近疾跑中的两人。
冷眼旁观的少年眼底生出极恶劣的笑意。
认输吧。
放弃吧。
仅凭你们,还能撑多久?
金裳少女在飞速掠过的雷刃中穿行,眼底清亮如剑光。
“天之道——”
檀宁的嗓音与金裳少女的嗓音重叠在一起。
笑意倏然凝冻在少年眼底。
“第四重——”
飞沙走石,微弱但切实存在的石中炁流在两人吟诵中冲出,化作一道道漫天金线,击碎了周遭杀意凛然、密集如网的雷刃,短暂地劈出一条大道。
九方少庚见过这个术式。
虽然这些金线未能如第一次所见那样化作无面金身,但他还是认了出来。
“草、木、皆、兵。”
他无法置信地望着乱石啸流中的身影。
就如第一次见到即墨瑰那样。
金线汇成的炁流在檀宁的操控之下冲向第三株扶桑木,粗壮的枝干极其缓慢地发出摧折声响。
但仍然没有干脆利落地断开。
树干的断痕甚至还在愈合。
她一个人的力量不够,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檀宁慌乱看向身后的少女,琉玉的修为只恢复了三成,这三成之力远不够她挡住这些不知疲倦涌来的飞叶雷刃!
她猛然朝九方少庚的方向大喊:
“阴山琉玉就是即墨瑰!九方少庚你要杀了她吗!!”
如梦初醒一般。
九方少庚像被这句话当头一棒敲中,他从那一式草木皆兵中回过神来,恰见无数飞叶被风暴裹挟朝那金裳少女一人兜头砸去的场景。
身体比思绪更快,九方少庚下意识地推了身旁族老一下。
那族老根本没想过自家少主会突然发力,全神贯注的他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进湖中!
“二公子!”
老者回头错愕看向九方少庚,他也错愕地盯着自己的手。
……不可能。
阴山琉玉怎么可能是即墨瑰!
她怎么能是即墨瑰!!
九方少庚压下心头那些纷乱念头,立刻喝道:
“愣着做什么!开阵!不准全开的那种!”
然而一个错念,局面已不再他掌控之中。
……第三株扶桑木已被檀宁不知何时炼化的石剑斩断。
方才琉玉所授的那一式草木皆兵她只领悟皮毛,但至少炼石为剑这一式与炼化玉石之炁相通,即便是她也能在短时间内融会贯通。
四株扶桑木已断三株,第四道阵眼轰然破碎!
站在阵眼的琉玉以手贴地,轻阖眼瞳,将阵眼深处逸出的几缕地脉之炁炼化入体。
三成……四成……五成……
离魂咒的束缚在逐渐减弱,被压制的炁海在一点点充盈。
正在部署玉京城外兵力的九方彰华呕出一口鲜血。
他看着掌中那捧血,在幕僚谋士喧闹的嘈杂声中抬起头,从府邸正中的三层楼阁望去——
无量鬼火的余焰在空中掠过一条长尾。
视野扭曲,空气沸腾。
九方少庚刚下令命人趁其不备而攻,就忽而感觉到一股炽热高温从他后方汹涌而来。
太快了。
这妖鬼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他背脊瞬间窜上濒死的寒意,几乎不假思索地纵身跃入眼前湖水内。
下一刻。
与他一同陆续钻入湖中的修者昂着头,看湖水上方铺满绿火,即便以炁为盾隔绝,浸没在湖水中的众人也能感觉到那裹挟着骇人怒意的烈火。
跑!
必须躲回结界的庇护范围内!
所有人拼命挣扎上岸,几乎顾不得抓琉玉和他檀宁,待他们再爬上岸时,九方彰华这才发现自己竟落后半步。
而身后,即便他不回头也能感觉到那几乎要将他剥皮拆骨的视线。
“阵法全开……你很好……九方少庚……”
那阴郁低沉的嗓音宛如恶鬼追魂,压抑着杀意,克制着将他撕成碎片的恨意,一点点逼近。
“你留在她身上的伤,我会还你十倍,百倍……”
九方少庚头皮发麻,咬紧牙朝结界紧缩的方向狂奔,仿佛已经被死亡扼住了喉咙。
“妙仪!!!”
屋瓦崩塌声中,前方尽头响起少女轻灵空鸣的吟诵:
“天宪·七之式·龙吟虎啸——归一。”
已经撩到九方少庚发尾的鬼火倏然熄灭。
在短暂的瞬间,墨麟体内炁海霎时一空,无论妖炁还是鬼炁都荡然无存,彻底归零。
直到两息之后才恢复如常。
但两息时间对高手而言并不算短,至少九方少庚已在生死一线间滚进了结界范围内。
他瘫倒在地,望向那道居高临下的身影,颇有劫后余生的恍惚。
就差一点。
又差一点死在那个妖鬼手里了。
“你跑不掉。”
疾风中猎猎作响的衣袍,笼着青年紧绷如弓的身躯。
九方少庚和那双眼对上的瞬间,像是被拉入了黏腻黑暗的泥沼,令他几乎有种要就此与人世告别的错觉。
“九方少庚,我会一直,一直盯着你,只要你松懈片刻,我会来收走你这条贱命。”
九方少庚看了看身侧的结界边缘,又往里面挪了一点。
不远处,守在第五道阵眼的妙仪与琉玉四目相对。
檀宁扭头看向琉玉:
“拜托,告诉我九方妙仪跟我们是一伙的,我真打不动了。”
琉玉身上的衣袍被雷刃划得支离破碎,就连莹白如玉的面庞也布满浅浅血痕。
她唇色很淡,低喘着道:
“我也想,但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意。”
九方氏的百名修者站在妙仪的身后。
被众人簇拥着的少女,不再是那个在灵雍学宫内与琉玉共用一个书案的同砚,也不再是那个喜欢到阴山氏府邸蹭饭的大小姐的朋友。
她是九方妙仪。
九方氏的三小姐。
没有言语,没有任何抱歉或矫情独白,两人同时如离弦之箭而动!
“天宪·五之式·穿云裂石。”
“天之道·二之式·风罡炁剑。”
声浪沸腾如水,无数石块瓦片在声浪的共振之下碎裂,檀宁只觉五脏六腑都被这一式震得快要炸开。
但很快,檀宁睁开眼,惊觉方才那些震得她心脏抽痛的声浪竟瞬间平息,与之相对的,是半空中无数把无形之风凝成的炁剑。
密密麻麻,如一场蓄势待发的箭雨。
檀宁这才缓慢在心底咀嚼着方才琉玉对她说的那句——
万物之炁。
皆可炼化。
以琉玉此刻的七成实力无法正常炼化出风罡炁剑,但她太熟悉妙仪的一招一式。
穿云裂石,以自身炁流赋予空气中的声浪而共振,每一道朝琉玉掀来的声浪,都是在向她送来澎湃炁流,弥补了她此刻炁海被封的不足。
妙仪微微愕然。
天之道……这就是琉玉悟出的新术式吗?
下一刻,环绕琉玉周身的炁剑破空而出,倏然如雨落下,击穿下方列阵以待的修者。
被他们严密保护的阵眼露了出来。
妙仪立刻再起术式:
“天宪·七之式·龙吟虎啸——回。”
此言落下,琉玉顿觉体内充盈的炁流一滞。
旋即,如江水逆流,奇经八脉内的炁流竟然霎时倒转,逆转的炁流在经脉内横冲直撞,逼得琉玉不得不自行闭合炁海。
一个可以炼化对方之炁。
一个可以令对手经脉逆转。
这下不管是琉玉还是妙仪,都不敢再使用任何术式,不得不近距离交战。
然而学宫修行多年,就连近身肉搏,两人对彼此的招式也再熟悉不过。
“哭什么?”
瞥见妙仪眼中泪水,琉玉苍白的唇弯了弯:
“九方氏的三小姐现在可是九方氏的顶梁柱了,应当临万事而有静气,怎能和敌人打到一半哭鼻子?”
妙仪看着眼前遍体鳞伤的少女,蒙着一层水壳的眼珠雾蒙蒙一片,将碎而不肯碎。
那两片除了吟诵术式外从不发声的唇动了动。
“琉玉,你可知九方氏的兵道术要如何才能炼成?”
噙着泪的妙仪泣不成声:
“剜其眼珠,以先祖之眼替,割其声带,以先祖之声替,所谓曜变天目,口含天宪,真正振兴九方氏的兵道术,不是什么修行之法,实是将我们当做承载先祖术式的容器而已!”
“只有杀掉父亲,我和二哥才能摆脱被当做容器的命运,大哥背弃阴山氏,回到九方氏,不只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救我和二哥。”
九方氏府中的三子皆为妾室所出。
稚子犯错,问责其母,妙仪幼时屡屡犯错,时常害得生母被关水牢,落得一身陈年旧伤。
后来那个与他们不怎么亲近的长兄回到了九方家。
他替他们出谋划策,让他们能独当一面,他生母早亡,弟弟妹妹犯了错可以推到他身上,他来承担责罚。
“……所以,天下人皆可杀他们,独我不能杀!天下人皆可抛弃他们,独我不可弃他们不顾!”
琉玉被妙仪压在身下,比她的拳头更先落下的,是她滚烫的眼泪。
半晌,在檀宁惊慌失措的乱砍乱杀声中,琉玉抬手摸了摸妙仪湿漉漉的脸,温声道:
“我知道了。”
妙仪望着琉玉,喃喃道:
“你……你不怪我吗?”
“不怪。”
明晃晃的日光映在她眼底,妙仪透过她的眼,看到了一个失魂落魄,斗志全无的自己。
也看到了一个眸色倏然坚定的她。
“因为——我也有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弃之不顾的人。”
妙仪浑身的警戒性尚未完全调动起来,就见那个被她压在身下的少女猛然起身。
砰——!!
一记头槌带着令她天旋地转的力道,猝不及防地撞向她的头颅。
被撞飞数丈的妙仪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眼前一黑一亮,只觉头顶金星盘旋,晕得她腹内翻江倒海。
这是……这是什么招数!
琉玉怎么会用这般粗俗不雅的招数!!
“二……哥……”
跌跌撞撞起身的妙仪隐约看到一个状似九方少庚的身影,脚步虚浮地迈了两步,才记起要阻止琉玉继续破坏阵眼。
她转过身,含含糊糊地念:“天宪,七……”
没等她念完,九方少庚冲上来拎着她衣襟就往府邸中央跑。
“长兄压不住她的离魂咒!我们也拦不住她破第五道阵眼了!后面还剩三道阵眼,那妖鬼虎视眈眈已久,随时都有可能冲——”
咔嚓咔嚓。
令所有人胆寒的阵眼破碎声响起。
九方少庚回望身后,只见那金裳被鲜血浸透的少女又视所有阵法机关于无物,以一种鬼神般的速度,直刺阵眼核心。
那样不可思议的熟练程度,就好像她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已经看过、钻研过千遍万遍。
又或者,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神明在庇护她。
九方少庚朝上空护法大阵望去。
金色结界生出细微裂痕,在不断烧灼的无量鬼火和带着锋利骨刺的触肢飞舞中,裂痕逐渐扩大,空气中已渗入些微的妖炁与鬼炁。
一张张充满愤怒与杀意的面孔挤在结界之外,叫嚣着,敲打着,像是迫不及待出笼的怪物。
九方少庚不禁吞咽了一下。
如果真的有什么在庇护着阴山琉玉,那也绝对不是什么神明。
——而是一群恶鬼。
九方氏府邸护法大阵结界碎裂的一刹那,玉京城背靠的邙山深处,九方氏铸造的演武场上,沉睡在此的巨型傀将周身荡起一阵炁流。
下一刻,黑色异火宛如飓风缠绕周身,直冲苍穹。
不远处坐在轮椅上老太太招了招手,命人推着她离那黑色异火更近一些。
在这能镇静世间万物的黑火前,老太太掏出烟管,借一缕黑火点燃管中烟丝。
“说不定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后一管烟了,结果用这破火点的烟,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吞云吐雾中,老太太又托着酒盏饮了一口,悠悠道:
“莫怪老身残忍,能用你来换我乖乖孙女一命,也算你死得其所。”
“来生记得投个好胎,有人疼,有人爱,别再做个天地间无人惦念的邪魔了。”
第98章
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滑落。
视野被血模糊, 琉玉不得不抬起沾满泥尘的衣袖随便蹭了蹭。
方才放倒妙仪的那一击头槌,让琉玉也同样有些恍惚眩晕,但她仍然从第五道乱石山阵中跌跌撞撞爬了出来, 连一口喘息的余地都没留给自己,直奔下一道阵眼而去。
在哪里?
到底在哪里?
九方氏的人费尽心机窃走他,又救走钟离氏的老太太, 如此大费周折,定是想将它当做危机时刻的底牌,所以绝不会让它离九方氏府邸太远。
又或者就在府邸内。
那样的话,就将这府邸彻底掀翻!
哪怕掘地三尺, 她也要将前世的墨麟夺回来!
留在阵外替琉玉断后的檀宁察觉到不对, 回过头时,就见刚破了阵眼的琉玉竟直愣愣从乱石上一头栽了下来!
“琉玉!!!”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檀宁张开手朝那个方向刚跑了几步, 下一刻就被一股汹涌鬼炁冲飞,待她再从乱流中站稳时, 那个守在结界外的妖鬼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 将力竭坠地的琉玉稳稳当当接在了臂弯中。
他立刻喂琉玉服下一粒丹药,维系住她就快消耗殆尽的炁海。
琉玉掀起眼帘, 从模糊视线中辨认出眼前的人,第一反应是微微蹙了蹙眉。
“……还不是时候。”
她挣扎着,撑着他的肩头要起身,找回焦距的视线落在第六道阵眼的方向。
“你来得太早了,再等一等, 还剩三道……”
九方潜不是一个能随意对待的敌人。
她要确保万无一失, 确保他们能以绝对的力量碾压对手。
但墨麟此刻已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这一路杀阵九死一生, 她衣衫褴褛,遍体鳞伤, 他几乎没有办法以一个不牵扯到她伤口的姿势拥抱她。
那些人竟将她伤成这样。
“不必再等了。”
墨麟声线发涩,臂弯炽热。
“余下三道阵眼,我来破。”
琉玉垂在他襟前的手指收拢,怔然看着他的眼。
在她出声否决前,墨麟拂过她脸颊上的血痕,道:
“我不是一个人,琉玉,你来做我的盔甲,你来救我,你来护我此生周全——这一次,我们所向披靡。”
眼前似蒙上一层琉璃罩,模糊了那张总是寡言又阴郁的面庞。
琉玉忍下喉间涌出的酸楚,在刀光剑影的叫杀声中,她轻声道:
“好。”
尾音温软的一个字落在心尖,滚烫情意灼得墨麟心口既痛楚,又甜蜜。
然而再抬起头时。
妖鬼之主的面庞褪去了所有的温情与缱绻,他迎上朝他走来的檀宁,系在她腰间的那片黑色鳞片倏然回到了主人手中。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朝暝朝鸢,保护好你们家二小姐。”
身后的双生子应声称是。
檀宁错愕的视线追随着玄衣妖鬼,半晌又转过头。
“你们到底谁的手下?怎么这么听他的话?等等……什么叫我的任务完成了?琉玉受了那么重的伤,你要带她去哪儿!你站住!”
檀宁的声音淹没在周遭混战中。
最外层的结界虽破,但剩下三道阵眼余威仍在,九方氏的族老登高而令,三阵同开——
“坤阵,地行。”
“离阵,火行。”
“乾阵,天行。”
花圃地底传来阵阵沉闷震撼声。
下一刻,地气翻涌,沉眠在泥土中的花草树木汲取大量地脉之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疯长,宛如有生命一般在天地间招展蠕动。
离阵为这些如同活物的草木覆上一层烈火,乾阵以天为弓,张开无数金箭,精准追踪着这些闯入九方氏府邸的敌人。
九方少庚率众修者藏身于坤阵内,在硕大无朋的花朵之中窥见那两人的身影。
“……你和长兄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妙仪正抱着一罐水大口饮下,方才接连使用术式令她的声带剧痛难忍,好一会儿才明白九方少庚指的是什么。
“我问你,阴山琉玉就是即墨瑰这件事,长兄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九方少庚一把攥住妙仪的手腕,心底怒意翻涌:
“他一贯聪慧,不可能到了这个地步都被蒙在鼓里,但他却瞒着我,甚至还将阴山琉玉无声无息的弄进了府中,藏在偏院,他想做什么?不对,他已经做了什么,是不是?”
妙仪的视线在前方阵线与九方少庚的脸之间来回打转,不得不抽出手来写:
【除夕那日我才知道这件事的但大哥知不知道我真的不清楚,而且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个问题重要吗二哥!九方氏府邸若被攻破你和大哥都绝无生还余地,你真的】
“九方氏绝不会败。”
九方少庚不再看妙仪的字,笃定落下此言。
“有那只傀将在,九方氏就绝不会败,长兄已经带人去暗室,杀了父亲,夺下牵机傀杖,妖鬼墨麟和他的万鬼出巡算什么东西?”
妙仪不解:【之前在龙兑城时,那只天甲三十一不是失去控制,如何能确保我们能控制它?】
九方少庚瞥了纸板一眼。
“你别管,这些事不用你操心。”
妙仪心性纯良,无人告诉她,那只被她亲手捉回九方家的天甲三十一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铁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邪魔。
她更不知道,钟离氏的老太太潜心钻研之后,已经掌握了能压制邪魔意识,能彻底操控它的办法。
这一次,不会再有什么失控。
它会是九方家最锋利的一把刀。
这把刀会将九幽与阴山氏的联盟搅成一堆碎肉血海,会让阴山琉玉知道,愚弄他的代价。
九方少庚视线紧锁着正奔阵眼中央而来的两人。
衣裳褴褛的少女攀着那玄衣妖鬼的脖颈,蜷着腿依靠在他怀中,那双清亮如雪的眼眸从毫无规律的杀阵中分辨出一条生路,所指之处,剑光随即而至。
剑光!
那玄衣妖鬼的手中竟握着一把笼罩着无量鬼火的玉剑!
九方少庚的眼底火光翻涌,恨不得生啖二人血肉!
他与阴山琉玉自幼不合,无论在宴席相见还是在学宫碰面,从来都是不欢而散,九方少庚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对阴山琉玉的一个假身份生出好感。
已经不只是好感。
他甚至还想求娶她,两次,还都被她拒绝了!
之前在她眉宇中捕捉到的那些蛛丝马迹顿时串联起来,难怪即墨瑰对他的示好总是欲言又止,难怪她听到自己提亲会是那副难以相信的神色。
他和长兄甚至为了即墨瑰和阴山琉玉而争得面红耳赤。
太荒谬了。
阴山琉玉竟将他们兄弟二人戏耍到如此程度!
不可原谅。
待他活捉了她,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
“人都死了吗!”九方少庚阴沉着脸道,“长公子还没有消息吗?”
“回二公子,长公子去之前说过,暗室周遭遍布机关,带人闯进去需要时间……”
“还需要多少时间!你们眼瞎吗!还是我和妙仪死透了他才能拿到牵机傀杖是不是!”
“二公子稍安勿躁……”
“二公子!”
立于高处放哨的修者忽然出声:
“邙山那边有动静了!”
邙山!
长兄尚未除掉父亲,藏在邙山的傀将竟然已经被启动了吗?
九方少庚凛冽眸光微微漾动。
长兄已在府内发动叛变,父亲却仍然深居暗室不出,他在想什么?
暗室虽然机关重重,但也绝非万无一失,长兄钻研数年,早已知晓强闯暗室之法,届时九方氏精锐合围,父亲再强,也不过只是九境修者,绝无生还余地。
……可直觉又告诉他,他们的父亲绝不是这样一个容易打倒的敌人。
他一定会有什么后手。
他还能有什么后手?
九方少庚心绪不宁,一抬头,见那妖鬼一手怀抱着阴山琉玉,一手持剑斩断阵中飞舞的狂花,掌心顿生一股黏腻潮湿的汗意。
快啊,再快一点。
别管父亲召来傀将是不是想连他们一起杀,至少在九方家内讧之前,必须先除掉眼前的强敌。
花圃内花草狂舞,被墨麟斩成碎片的金缕玉花瓣在炁流中卷入上空,飘飘扬扬,越过玉京城内的屋檐,落在踏碎城墙而入的傀将脚边。
他没有半分迟疑,抬脚从飘落的金缕玉上踏过。
到九方氏府邸所在的地方去。
要去那里,完成它的使命。
玉京城东门已被天甲三十一的黑火摧毁,好在大多数百姓都在灵雍学宫的疏散之下躲去了更加安全的城南,然而从东门至九方氏府邸之间的屋舍街道,却在火光中化作齑粉。
那火焰并不炽热,冰冷得仿佛苍白而无生机的尸体。
它所过之处,花草枯败,被黑火包裹的修者,连惨叫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瞬间被抽干生机,化作尸骸骷髅,风吹成沙。
“……这怪物,真的是凡夫俗子能降服的吗?”
闻讯而来的方伏藏背着慕苍水,于屋檐上眺望这一幕时,他几乎生出了一种本能的畏惧。
背后传来老者平淡声线:
“这黑色异火的确骇人,不过百年前,这样的邪魔在神州随处可见,不也照样被凡夫俗子所降服?莫要畏惧,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总会有办法的。”
方伏藏朝后方望了一眼。
这慕婆婆虽无半点修为,可一开口,却奇异地能镇定人心。
“慕婆婆,这九方氏府邸要不您还是别去了吧?”
方伏藏实在不知为何南宫镜要他带这个老太太来,那边俨然正处于乱战之中,这慕婆婆手无缚鸡之力,打起来岂非送死?
“自邪魔肆虐神州大陆到今日,从无色城到九幽,再从九幽到仙都玉京。”
慕苍水望着那处熟悉的府邸,微微一笑:
“我活着,就是为了今日,又岂能畏惧这点风浪?”
一个满头华发的老者在这等情形下说出这样的话,对于方伏藏和他身后众修者,实在是有些诧异。
回过神来,方伏藏轻嗤一声:
“真是上比不过老,下比不过小……不过您说得对,此战之后,神州格局将定,无非是加官进爵或者魂归荒冢,烂命一条,怕什么命途难料?”
虽说他只是想在这苍生倒悬的乱世中混口饭吃。
不过——
若是能见证下一个时代的曙光升起,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一行人紧跟在傀将的身后,闯进了一片混战的九方氏府邸。
看到傀将身影之时,九方少庚几乎瞬间眼前一亮,被这群妖鬼逼至绝境的九方氏修者也用如逢甘霖的眼神仰望着这只气势骇人的傀将。
府邸周遭废墟所燃的鬼火被黑色异火扑灭,成合围之势的妖鬼阵型被傀将轻而易举地冲开一条口子。
他脚步迟缓,仿佛闲庭漫步。
但淌过的每一步都带着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九方少庚却并不惧怕,他雀跃道:
“终于来了!这该死的傀将终于来了!快!杀了妖鬼墨麟!把他的万鬼出巡都——”
话音未落。
接连两道阵眼碎裂声比傀将的动作更快。
九方少庚尚未从狂喜中回过神来,整个视野便被熊熊燃烧的碧绿鬼火所占据。
那妖鬼竟手持一柄覆满无量鬼火的玉剑,裹挟着冲天杀意,在狂舞的花枝中杀出一条通向他的大道!
“曜变天……”
连吟诵术式的时间都来不及,九方少庚连同周遭修者被那焚烧一切的怒火笼罩,发丝,背脊的皮肉,瞬间被无量鬼火所撩,灼烧的痛楚密密麻麻蔓延开来,痛得他几欲死去。
被他压在身下的妙仪失声大喊:
“二哥!”
九方少庚已说不出半个字。
墨麟双眸如炬,胸腔余怒未消,仍剧烈起伏,在他粗重的呼吸声中,妙仪泪如泉涌,拖拽着九方少庚往后方撤退。
可府内阵眼全破,后方哪里还有退路?
漫天鬼火缭绕,金缕玉的花瓣被火舌舔舐,烧灼成一触即碎的灰烬。
另一头的暗室内,终于闯入其中的九方彰华愕然望着一片空荡的漆黑暗室,瞳仁寸寸被寒意凝冻。
九方潜竟不在这里!
“长公子!府内所有阵眼已被妖鬼墨麟和阴山琉玉所破!妖鬼围攻之下,我们难以突围,该如何应对,还请长公子示下!”
九方彰华根本无心听下属禀报,仍然盯着凌乱却空无一人的暗室出神。
半响,他转过弯来。
狡兔三窟,这处暗室并非他留给自己真正的藏身之地,府内还有别的密室!
“长公子!妖鬼墨麟重伤二公子,三小姐也受了轻伤,傀将已至,却不见丝毫动作,我们要不要去支援二公子那边?”
支援?
现在能支援少庚和妙仪,与妖鬼墨麟抗衡的,唯有那名傀将。
可操控着傀将的九方潜却没有丝毫反应。
是打算等妖鬼墨麟杀掉背叛自己的儿女之后再出手,好让自己不必背负手刃血亲的恶名吗?
愤怒令九方彰华浑身发颤,恰在此刻,门外传来脚步声。
“我知道你父亲在何处。”
九方彰华霎时投去凌厉目光,这才发现闯入此地的竟然是方伏藏和一名老者。
他眉头紧蹙: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此处暗室深藏于花林,外有迷阵,若无人引路,就连府内仆从都不知方向,这两个外人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慕苍水轻笑:
“九方潜狡兔三窟,这里虽然已经足够严密,但真正的危机时刻,九方潜不会藏在这里,我能找到你父亲的藏身之地,只是,需要九方氏的血脉才能开启暗门。”
“……你究竟是何人?”
她能这么说,此人必定与他们家有某种渊源。
“这个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慕苍水苍老的容颜下,那双淡然平静的眼眸澄明如镜。
“你的弟弟妹妹生死一线,妖鬼墨麟随时能夺走他们的性命,你要救他们,我能助你救他们,仅此而已。”
九方彰华沉默的片刻,有幕僚在他耳畔道:
“长公子,此刻未尝不是个好机会,家主袖手旁观,欲除二公子和三小姐,我等何必冒险相救,只需留在此地,坐山观虎斗,等家主将妖鬼墨麟和阴山氏的人一并除掉后,再向家主下手,岂不是上上策?”
气息有一瞬的凝滞。
月娘的声音乍然打断他们的议论:
“现在可是九方潜最虚弱的时候!他将自己的意念游丝分了一部分来操控傀将,现下肉身就是个任人宰割的状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还在等什么!”
正饶有兴致等着九方彰华反应的方伏藏颇觉失望。
他还想看看这位光风霁月的长公子,在弟弟妹妹和自己的安危之间会如何抉择呢。
果然,得知九方潜此刻状况的九方彰华顿时神色微变。
燕月娘曾得钟离氏老太太的真传,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难怪之前在演武场试验时,那只傀将会如此听话,和之前在申屠氏府邸内失控的样子截然不同。
原来是这样。
原来此刻的天甲三十一,竟然是靠着父亲的意念游丝才得以顺利操控。
他抬眸看向慕苍水。
“烦请前辈引路。”
就在幕僚所言的同时,琉玉在偏院内对他所说的那些话逐一浮上脑海。
她说得不对。
他只是想拥有一个容身之地,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家人。
他会证明给琉玉看,他绝非无情无义,为了保护家人,他可以付出一切,他会做得比墨麟更好,让她知道,她究竟错失了什么。
地面之下,众人在慕苍水的带领下,顺着九曲十八拐的暗道深入九方潜的藏身处。
地面之上,汹涌澎湃的碧绿鬼火与冰冷镇静的黑色异火猛烈相撞。
紧抱着痛晕过去的九方少庚,妙仪缓缓睁开眼,不敢相信地望着挡在他们身前的琉玉和……那个刚才差点杀了他们的妖鬼之主。
“琉玉……”
唇色苍白的琉玉头也不回地打断她:
“省省眼泪,我们不是为了救你和你的烦人哥哥。”
乌黑如曜石的瞳仁倒映着傀将的身影。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月娘同她说过,《仙工开物》曾言,以活人造傀将,若杂念无法消除,便只有取器主的一部分意念游丝放入傀将体内,方能压制本体意识。
他们将昆吾铁锤入他的身体还不够。
还要完全的掌控他,操纵他,让他成为供他们驱策的傀儡,成为沾满鲜血的刀刃。
冰冷怒意在胸腔中灼烧,琉玉望着那个方向,手中紧握的玉简上是她刚刚向申屠襄发出的命令:
【赴邙山,活捉钟离氏老太太钟离玄素。】
望着半空中两道水火不容,却同样强大的异火,无论是九方氏的修者,还是九幽的妖鬼,都不禁朝他们投去惊愕目光。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怎样震骇人心的力量?
苍穹被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无论是哪一种,都像是能将天地万物焚毁殆尽。
——或许他生来本就是为了毁灭。
所以少年时他才会得到天授鬼律,所以死后天外邪魔会给他一次重回人间的机会,要的就是让他完成倾覆秩序,重开天门的使命。
无论妖鬼还是邪魔,都是世所不容的存在。
可偏偏,这茫茫天地,冥冥之中又孕育了另一个人,她给了他希望,给了他一个新的容身之地。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毁了她所珍爱的世界。
天地黯然,狂风急吼。
火焰翻滚着轰然释出,体内炁流流逝的速度像是在无休止地倾倒。
墨麟浑身骨骼在难以负荷地重压下发出悚然的咯咯声,咬紧牙关:
“我不管你是从哪里来,吃了什么天大的苦头……”
黑雾下的那双眼隔着两道异火,直勾勾望着五官狰狞的妖鬼,死寂而无任何情绪。
“再不清醒过来,就算给她带来痛苦的人是我自己,我也会亲手,将你碾碎。”
第99章
九方少庚从剧痛中恢复神智时, 恍惚以为自己已经深处地狱。
若不是地狱,他怎会置身于这样山崩地裂的滔天炽火中。
“……他怎么……这怎么可能……”
满面污血的他被妙仪勉强扶坐起来,他看着头顶势均力敌的对手, 瞳仁微微颤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一次见到这只傀将时,九方少庚亲眼看到钟离老太太已经修好了这只傀将。
听命调动时, 他掀起的强横炁浪只有大宗师才能拥有,而周身散发的黑色异火则更加诡谲奇异,与妖鬼墨麟的无量鬼火有相似之处,但却比无量鬼火更加强大。
——天地生机, 凡它沾染之物, 都将尽归灰烬。
九方少庚一直认定,这两人若是对上, 妖鬼墨麟必将毫无还手之力。
可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为何这二者对峙,一时间竟难分高下, 那本该瞬间扑灭无量鬼火的黑色异火, 竟然并没有完全发挥出那日在演武场上见识到的力量,就像是——
像是被克制。
妖鬼墨麟与傀将, 为何会彼此相克?
一块写着潦草字迹的纸板被递到了九方少庚面前:
【投降吧二哥,我们投降吧!】
他猛地扭头看向眼眶盈泪的妙仪,她的身躯不住颤抖,本性与立场不断撕扯着她,那根紧绷的弦在方才墨麟替他们挡住傀将的黑火时彻底崩断。
【这傀将刚刚的攻击不是冲墨麟一个人来的!它是想将我们和阴山氏和九幽妖鬼通通杀光!大哥至今未能拿到牵机傀杖, 说明父亲对我们早有提防!】
【我去求琉玉, 只要我们现在放弃, 现在投降,阴山氏不会赶尽杀绝, 我们与阴山氏此刻联手一起对付傀将,方有一线生机】
九方少庚背后被火燎伤的疤痕痛得他额头大颗汗水滴落,然而他却根本无暇顾及。
“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争霸天下,胜则万人之上,败则尸骨无存,妙仪,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吗!?”
炁流卷起的狂风吹乱妙仪的乌发。
生于世族,她当然明白这样的道理。
只是到了此时此刻,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为何而战。
什么神州帝主,什么天下一统,她根本从不关心从不在意!
如果争权夺势能让她与兄长平安团圆,哪怕拼上这条命,哪怕与昔日好友反目,她也绝不退却。
但若是为了权势地位,反过来要她将兄长置于险境,她宁可不做什么世族贵女,也绝不为了那些浮名浮利而放弃兄长!
冷汗津津的九方少庚正欲起身,重振旗鼓,却不料一个从没提防过的身影祭出捆仙绳,瞬间将他五花大绑。
“妙仪!”
他身负重伤,一时挣扎不开,难以置信地看向神色凛然的妙仪。
“琉玉——”
远处的金裳少女回过头来。
妙仪自修行天宪术式后,从未有过如此放声大喊的时候,此刻她声音沙哑,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吐出一口胸中郁气。
“若我做九方氏家主,率阖族归顺于阴山氏和九幽,你可否……可否放我大哥和二哥一条生路?”
断壁残垣中,九方氏一片哗然。
正与九方氏修者交战的山魈闻声回头,他身旁的揽诸嗤了一声。
“这九方氏的人也真是灵活,自己占上风时对我们喊打喊杀,眼看这傀将要连他们一块杀,又让和尊后交好的三小姐站出来求和,真是好事都让他们家占尽了,尊后可千万不能……”
“好。”
琉玉手握玉剑,眉目沉沉。
“我答应你。”
“三小姐不可!”九方氏顿时有人提出抗议,“这只是阴山琉玉的权宜之计而已,什么生路,若是软禁一生这算什么生路……”
琉玉才不是这种人!
她与她或许立场相悖,但这等生死关头,琉玉若有什么附加条件绝不会藏着掖着,她既然答应得如此干脆,就绝不会耍什么心机!
妙仪的心底终于生出几分欣喜。
只要她掌控九方氏,她就不必与琉玉为敌,也不必让九方氏的修者枉死,二哥的性命也能得以保全,不会死在这场混战中。
只要她……
迈出半步的少女脚步一顿。
她眉头紧蹙,抬手抚上自己的喉咙,眼中缓缓露出惊恐神色。
“天宪·七之式·龙吟虎啸——归一!”
这不是她想说的话,她的声带自己发出了声音!
妙仪的术式荡开强劲炁流,击穿了熊熊燃烧的无量鬼火,倏然笼罩在半空中那道乌发玄衣的身影上,原本汹涌释出的无量鬼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归零,在傀将的攻击之下重重坠落在地!
琉玉几乎心脏停跳,立刻就要冲到他身边,却听墨麟大喝一声:
“别过来!”
这傀将的黑色异火唯有他可抵挡,其余任何人,就算在场的是大宗师,这傀将的黑色异火稍费些功夫也能冲开对方的炁盾。
墨麟呕出大口鲜血,缓缓看向脸色苍白的妙仪,沉声道:
“……她被人操控了。”
妙仪也立刻急写:【我的声音不受我的控制了!】
琉玉瞳孔骤缩。
若真如妙仪所言,她的天宪术式是九方潜从先祖身上剥离下来的,那么九方潜有办法操控妙仪也不是没可能。
“跑!妙仪!跑得越远越好!”
她厉声道。
妙仪也反应过来,九方潜能控制她的声带,却无法控制她的思维和行动,她只要跑远一些,就不会再受九方潜所控助纣为虐。
然而刚飞身跃出数丈,她忽而浑身僵硬,如被射中的鸟雀落地。
琉玉看向瞳色变蓝的九方少庚。
曜变天目,血控术。
不只是妙仪,就连九方少庚也受九方潜所控。
与琉玉四目相对之际,九方少庚也意识到了这件事,心底一片骇然缓缓扩散来开。
“都散开!让阴山琉玉过来,长兄已经去了九方潜的暗室,只要九方潜肉身一死,无论是术式还是傀将必定都会失效,我告诉你暗室的位置,你可派人——”
“他不在你知道的暗室。”
妖鬼开道,琉玉穿过九方氏修者的重围,一把揪住被捆仙绳缚住的少年。
眼下半寸的伤痕淌着血,从她脸颊划过,像是一滴血泪。
“我的人或许知道九方潜真正的藏身之处,但需要你长兄的配合,现在,立刻给你长兄传讯,妙仪被九方潜所控,我和她的约定不能生效,如若你长兄不肯配合,我一定,一定会将你五马分尸。”-
地下暗道内,幕僚望着那边正努力破开玄铁门机关的小姑娘,耳畔是机关炁阵中飞驰而过的箭矢破空声,他们的死士在不断倒下。
九方彰华低头握紧了掌中玉简。
少庚……妙仪……
“长公子!救不得啊!”
幕僚恨铁不成钢地低语:
“成大事者必当有所舍弃,昔日天外邪魔肆虐大晁追杀天下大能,九方氏阖族逃亡之际,您父亲不也舍弃了发妻,才为九方氏全族争取了一线生机吗?”
“是啊,”另一名幕僚也劝道,“现在正是削弱阴山氏和九幽妖鬼最佳的时机,我等在此保存力量,待家主操纵傀将平定眼前危机之后,再进去除掉家主也不迟,长公子,再等等,莫要上了阴山氏这些贼人的当啊!”
周遭炁箭密集,方伏藏不得不护着慕苍水与九方氏的人待在同一个包围圈内。
听见幕僚们所说的话,慕苍水的视线在九方彰华的脸上逡巡。
“真像啊。”
玉容冰冷的青年缓缓抬起头。
“你真是与你父亲最像的一个孩子,他对你如此不喜,除了你无法修行九方家兵道术外,恐怕也有这个原因吧。”
因为知晓自己的阴暗卑鄙,所以在自己的儿子身上见到这层影子后,才会忌惮,才会排斥。
九方彰华眼皮跳了跳,瞳仁乌沉。
“你到底是什么人?”
慕苍水的目光落在厚重的玄铁门上,轻声道:
“只是一个为了复仇而苟活至今的失败者而已。”
门锁机关发出一声清脆咔哒声。
月娘在阴山氏修者的保护下后退两步,昂头看着玄铁门上展开繁复的金色纹路,每一道纹路都是印刻上去的凹槽,而纹路汇聚的中央,是一块小小的取血石。
唯有九方潜的血能够开启这道门。
——不过这取血石倒也不能做到如此精准,所以,与九方潜相近的血亲理论上也能开启玄铁门。
方伏藏抽刀出鞘,沉眉而视:
“长公子是自己去,还是想让我们请你过去?”
幕僚怒声道:“方氏叛徒,岂敢威胁本宗嫡系的长公子!”
他们这边有八名八境修者,真硬碰硬,阴山氏的这些人未必就是对手!
不知是不是在琉玉身边待久了,从前方伏藏听这话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如今再听,却只觉得刺耳无比。
“长公子,”方伏藏五指紧扣刀柄,微微弓起的身躯蓄势待发,“你的答案呢?”
思绪如一场狂乱的风暴。
幕僚和慕苍水的话语在他脑海中纠缠撕扯,最终压过这些声音的,是琉玉字字锥心的剖析。
——你口中的自己,是你幻想出来的自己,你知道真正做到这些事的人是谁吗?
——一个你瞧不起的妖鬼,却你是真正想成为的样子,九方彰华,你活得就像个笑话。
胸口气息再度紊乱,九方彰华阖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让开。”
“长公子!”
“都给我让开!”
玉剑划破掌心,血液融于取血石时,他似乎仍然能听到琉玉和慕苍水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
他不会放弃少庚和妙仪。
他和九方潜绝不一样。
月娘擦了擦脸上的汗,惊喜道:“开了!这门开了!”
“退后些,”方伏藏拽了一把月娘,“这里面不知还有多少机关,别高兴得太早。”
“没有了。”
慕苍水的身影越过众人,脚步沉稳地迈向玄铁门后的内室。
“坚硬的外壳是为了保护脆弱的内部,放出意念游丝操控傀将,又要同时控制少庚和妙仪二人,再强大的人也不可能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护好肉身本体。”
“所以,你不会让自己的肉身存放在一个有重重机关的环境下,否则地面动静太大,牵动机关失控,岂不是自己杀了自己?”
慕苍水在那道黑影面前跪坐,端起案几上余温仍在的茶盏嗅了嗅。
“我说得对吗……九方潜。”
暗室只有一盏微弱烛光,空气浑浊的地下暗室屏蔽了地面上的一切声响,沉闷压抑的死气充盈其中,仿佛一个暗无天日的棺椁。
黑影略动了动眼珠。
微弱的烛火让九方潜无法将来者的容貌看得太清,但他的眼神如暗夜中的鹰隼,急不可待地想要在昏暗光线中看清此人真容。
不该有人能知晓这处地底暗室。
护卫的修者在最外围,通往此处的暗道尽是杀机四伏的机关,沉重厚实的玄铁门更是只有他和血亲才能开启,想要满足这些条件抵达这里,本该是绝无可能之事。
“你……是谁……”
九方潜放出了太多的意念游丝,地上的傀将在他操控下所向披靡,但藏于此处的肉身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仅一动不能动,甚至只能发出含糊的字眼。
他脖颈青筋暴起,五指叩着桌案,双目圆睁:
“慕容沧!是你吗!”
能找到这里,能清楚的知晓九方氏府邸机密的人,除了当初在九方氏和钟离氏之间牵线,亲自督建了此处宅邸的慕容沧以外,世间再无第二人有此本领!
慕容沧垂眸点燃另外两枝烛台,昏黄灯火映亮她刻满风霜皱纹的容颜,她道:
“本以为我容颜不再,而你却还风华正盛,见了面难免让人觉得心烦,没想到真正再见时,你也是一副失败者的狼狈模样,倒叫人欣慰不少。”
寂静暗室隐约传来地面上的微微震颤。
动静能传到此处,上面的战况想必激烈得难以想象。
“看来没有与你叙旧的时间了。”
九方潜无法接受,不敢相信。
他颤动的瞳仁紧锁在眼前之人的面庞上,面目全非的沧桑容颜上唯有那双眼澄明如初,与九方潜当年大婚之夜揭开盖头时见到的那双眼一模一样。
大晁长公主慕容沧。
当今帝主的姑母,曾于百年前下嫁于九方氏长公子九方潜,却在魔祸中为救九方氏族人而主动献祭于天外邪魔。
九方氏一族感念其大恩,将她的牌位放在九方氏宗祠,与历代家主同受香火,九方潜更是此后百年不娶正妻,所纳三名姬妾,只为生出下一代九方氏继承人。
从生到死,九方潜法理上的妻子只有慕容沧一人。
短短两息的对视间,这一生跌宕不平从慕容沧的眼底流淌而过。
照夜元年后,献祭邪魔的女子重得自由,世族称妖鬼为余孽,斩尽杀绝,对这些女子暗中也同样痛下杀手,企图抹除这段耻辱的历史。
慕容沧易容改姓,逃出生天,翻过万水千山,想要寻求这个在世人眼中对她一片情深的夫君的帮助。
却不想在她抵达之前,就有人冒认了她的身份,想浑水摸鱼得到九方氏的庇护。
九方潜亲手杀了她。
面目全非的慕容沧躲在暗处,看他亲自整理尸首的遗容,亲自送她下葬。
九方潜哪里知道棺椁中的红颜枯骨并非他的妻子,他真正的妻子为了求生,服药令自己的容貌苍老如八旬老者,才能来到他的身边。
——生为九方氏之耻,死为九方氏之荣耀,卿卿若是有恨,来生再来寻我报仇吧。
一个曾经替邪魔孕育后代的女子,存在于九方氏一日,就像是在向世人宣告当初九方氏献妻求生的过往,阖族上下岂能容她?
有许多从邪魔手中生还的女子,便是在这样的压力之下绝望自裁。
但慕容沧不会。
什么耻辱,什么颜面,活生生的人岂能被世俗的眼光杀死!
曾为邪魔所俘的过往改变不了她是谁,她替邪魔孕育过妖鬼也不能证明她低人一等,活该去死!
她偏要活下来!
她等不了来生,今生今世,便要让她百年来的怒火与仇恨化作最锋利的一刀,了结她与九方潜的宿仇!
案几被掀翻,茶水泼撒一地,曾经少年夫妻,今朝刀剑相向。
寒光一线的匕首倒映出濒死之人愤怒惊惧的目光,慕容沧平静如水的面庞上难得一现汹涌波澜。
她道:
“若是有恨,来生可向我寻仇——九方潜,这句话,这一刀,我还给你。”
九方潜目眦欲裂。
他藏于九方氏府邸,不惜自困百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待他除尽所有对他造成威胁的敌人之后,能够登临帝台,掌天下生杀大权,再无人能够如当初的天外邪魔那样能随意碾杀他如碾死一只蚂蚁。
他可以死于强者角斗,可以死于皇图霸业。
但怎能死在这个阴暗地底,死在不见天日的暗室,死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手中!
他离大业将成,重见天日只差一步!
注入傀杖的意念游丝猛然收束,九方潜想要让身体重新动起来。
但意念游丝岂是说放就放,说收就收之物,任凭他用尽浑身解数,当初耗费数个时辰才成功融入傀杖的意念游丝仍然只能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收束。
慢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匕首靠近。
平日弹指就能击杀的孱弱女子,此刻却让九方潜像个浑身瘫痪的糟老头一般,哪怕她的每一个动作在他眼中都慢得不堪一击,他也只能看着这个本该早已死去的发妻一点点扼住他的性命。
慕!容!沧!!!
他的所有筹谋,所有野心,竟会毁在她的手中!!
匕首刺入九方潜胸膛的一瞬。
九方彰华与方伏藏同时而动,欲夺他紧握在手中的牵机傀杖。
慕容沧却觉察到什么,猛然回头对方伏藏和月娘道:
“跑!”
牵机傀杖从半空中掷来。
慕容沧并无修为,但这一掷用尽她浑身力量。
月娘放出血网从九方彰华手边千钧一发夺下,还想将慕容沧一并救下来。
然而身后却传来方伏藏毫不迟疑地一道抓力,阴山氏还有九方氏的修者几乎在同一时间掉头挤出狭小甬道。
即便如此,当身后响起巨大爆炸声之时,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被身后九境修者自爆炁核的冲击瞬时重伤!
空气重新流通,被冲上地面的方伏藏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呕出一口鲜血。
月娘从他怀里探出头来,疯狂捶打方伏藏的肩大喊:
“傀杖!傀杖被九方彰华夺走了!!”
半晌没等到回应,月娘扭头一看,方伏藏已经闭上了眼。
还好,还有一口气。
……可慕婆婆还没出来。
月娘慌忙扒拉着碎石,直到碎石划破手指才意识到:
连方伏藏一个八境修者都在方才的自爆中重伤,身为凡人的慕婆婆怎么可能有生还的可能?
她死了。
月娘怔愣了好一会儿,又下意识地看向晕厥的方伏藏。
片刻的呆滞后,月娘立刻从废墟中爬起来,她回头,立刻确认余下生还的阴山氏修者。
“你们留在这里保护师父,我去抓九方彰华!”
绝不能让他夺走牵机傀杖。
这是小姐的命令。
硝烟在夜色中漂浮,零星可见逃难的家仆,九方彰华与他们擦肩而过,跌跌撞撞向仍在激战中的方向蹒跚走去。
仿佛看到了今日人间大劫,天上竟悬着一轮诡谲红月。
耳边残留着爆炸时的剧痛和嗡鸣,鲜血顺着耳垂滴落在他褴褛衣衫上,玉剑已碎,他握着一只剑簪,想要凝出一把新剑,但受到重击的炁海却一时无法顺畅运转。
傀杖在他手中,只要他将意念游丝分入傀杖,就能操纵那只傀将。
不管是少庚妙仪,还是九方氏,他都能护下来。
他会……会证明给琉玉看……
“超心冶炼·九之式·血缚。”
九方彰华只觉脚腕处被一道巨大的力量牵绊,下一刻便重重摔倒在地。
手中金色的牵机傀杖滚到了月娘脚边。
气喘吁吁的小姑娘捡起来就跑,丝毫不敢多做停留。
跌倒的青年撑地而起,矜贵淡漠的世族子仿佛褪去了一身文雅皮囊,被纯粹的本能驱动着,挥剑朝月娘直刺而去。
血网铺天盖地,将周遭树木粉碎成木屑。
那道浑身浴血的身影却好似失去痛觉,眸色晦暗地紧盯着月娘,玉剑碎裂又重凝一把,直勾勾地凝视着,像是深渊里的扭曲的怪物。
月娘虽修得《仙工开物》,但炁海有限,血液也有限,不多时便脸色惨白,头晕目眩。
九方彰华就在此刻欲斩落她的头颅。
清冽剑光在一息间幻化出数十道剑痕,如流风回雪,风雅而强势,那剑招与九方彰华同出一脉,却比远比他娴熟强大,更得雅剑精髓。
倒下的九方彰华瞥见了一截红色衣角。
“师……父……”
阴山泽回过身,朝月娘摊开手掌,浅笑着道:
“交给我吧。”
月娘怔然看着突兀出现在此地的红衣青年,头顶诡谲红月照彻玉京,照亮这处暗香缭绕的梅林,青年仙姿玉质的容颜在月影斑驳中漂亮得恍若天上仙人。
这是小姐的父亲。
迟疑片刻,月娘将牵机傀杖交给了他。
拿到傀杖的阴山泽朝琉玉他们所在的方向抬脚走去。
“……师……父……师父!师父!”
九方彰华忽而暴起,阴山泽的剑技在他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再加上方才九方潜自爆时他距离太近,五脏六腑都被震伤,此刻一张口,血流如泉涌。
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您就这样走了吗!责骂我也好,要杀我也好!您真的没有任何话要对我说吗!”
阴山泽的脚步未有片刻停留,仍然朝前方不远处而去。
失去了九方潜的意念游丝,傀将暂时停止了动作,废墟之上,四处都是烧焦的、或是被抽干生机的尸骸。
仿佛永不熄灭的无量鬼火包裹着傀将,试图融化他体内嵌入的昆吾铁。
和强横的火势相反,墨麟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月娘喊了一声小姐,琉玉循声望了过来,紧蹙的眉头松了一下。
“爹爹?”
九方彰华却望着阴山泽的背影,火光电石间想到了什么,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弦,大喊:
“琉玉!他不是师父!!”
话音响起的同时,琉玉感受到周遭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下一刻,空气重新涌动,伴随着清冽如流泉的剑光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即便琉玉有所准备,也仍然在这一剑下被逼得只能仓皇应对,狼狈侧翻倒地。
琉玉迅速起身,不敢置信地看向朝她攻来的阴山泽。
仅凭这一剑她也能分辨出,眼前此人不是旁人易容,就是阴山泽本尊。
——但已经被什么人控制了。
琉玉猛然扭头看向月娘:
“发生什么了?九方潜没死吗!”
月娘也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死、死了啊!我亲眼看着他死的!师父也看见了!怎么会没死!”
……竟不是九方潜控制了爹爹!
手中玉剑在碎石中拖出一条剑痕,红月下的世族公子缓步走来,步伐从容不迫,然而抬起头时,只见他七窍淌血,唇淡得没有半分血色。
束魂。
琉玉眼瞳颤动,巨大的恐惧笼上心头。
束魂仍在,爹爹却被人强行操控,这样拖延下去的结果只有一个——
恰在此刻,玉简闪动,是申屠襄传来的讯息。
【小姐,钟离玄素已于邙山自裁,临死前留一封遗书,陈情傀将之事乃受人胁迫,不得已为之,希望以一个名字,一个秘密,换阴山氏留她孙女钟离灵沼一命】
琉玉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眼前的身影。
前世今生盘桓不散的迷雾在此刻褪尽,她穿过诡谲人心,终于看到了那个真相。
“……少帝,慕容炽。”
在极度震撼之下,琉玉被这个真相荒谬得生出笑意。
“竟然是你。”
前世她逃亡路上,有两次被仙家世族逼到走投无路之境,都是靠着少帝所派的玄武蝉脱身,所以琉玉一直不假思索,认定少帝慕容炽一定是站在阴山氏这边。
但她忽略了一点。
慕容炽能在世族的重重把控之中,还能利用流民建立起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他就不会是一个庸碌无为、只凭感情行事的傀儡。
前世他救下她,真的只是因为南宫镜如师如母的教养他长大,扶持他登上帝位吗?
这一世,钟离氏覆灭后,常侍濮协接走了钟离灵沼。
不正如前世阴山氏覆灭后,玄武蝉屡次救下她?
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情义。
慕容炽是不想余下世族一家独大,想留下一枚火种,无论这枚火种能挣扎多久,都是在拖延其他世族一家独大的时机。
“琉玉姐姐,好久不见。”
对面的“阴山泽”徐徐绽开一个笑容。
“上一次见到你,还是在仙魁游街之时呢,本以为你嫁去九幽后会偃旗息鼓一阵,没想到,你竟然不动声色地以‘即墨瑰’之名组建起如此庞大的势力,竟真就这样登堂入室,成了世族认可的座上宾,这一出戏,演得真是叫人惊叹。”
透过阴山泽的眼,那道从遥远的中州王畿投来的目光,落在她和旁边的墨麟身上。
“真好啊……真羡慕你啊……背靠世家大族,天赋异禀,修行一日千里,从仙都玉京到北荒九幽,相里氏、申屠氏、钟离氏,天下对你而言,仿佛唾手可得,孤很好奇,你这样的人,是不是根本不会有什么烦恼?”
琉玉苍白面庞弯出一个讥笑:
“这话不该从大晁帝主的口中说出来,你是神州之主,天下百姓都瞻仰你,世族王爵都争夺你的位置,你才是那个世人眼中没有烦恼的人。”
慕容炽的笑意缓缓褪去。
“孤听得出你是在嘲讽孤。”
没等琉玉开口,他又道:
“也听得出,你是想拖延时间,是想等南宫镜平定玉京城外面的敌军之后,就调遣部曲去神皋宫杀孤吗?”
他用阴山泽的面容做出阴山泽绝不会有的表情,明明也是在笑,但那过于天真的笑意在这张脸上只有诡异的违和感。
修长如玉的手指转动着掌中傀杖,他轻笑着道:
“没用的,无论是阴山泽,还是天甲三十一,都在孤掌控之中,只这两样,就算有千军万马,你们也奈何不了孤。”
慕容炽抬头眺望着身旁肃立的巨型傀将。
也不知道钟离氏和九方氏是如何造出这等伟大的机巧,简直强大得不可思议。
阴山泽七窍仍在淌血,但慕容炽并不在乎,对他来说,这只是一副用来胁迫阴山氏的皮囊,只要阴山琉玉和南宫镜有任何轻举妄动,他都可以以此来威胁她们。
琉玉此生最恨受人胁迫,尤其是用她的至亲之人来胁迫她。
更恨的是,即便重生一次,在阴山泽生死一线之际,她竟仍然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她手里握着剑。
可这把剑无法指向她的敌人,只能指向此生对她最重要的两个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
本已经离开九方氏府邸的檀宁匆匆折返,在看到阴山泽的第一眼,檀宁就知道方才朝鸢的消息并非作伪。
她努力挣脱朝暝的束缚,冲着慕容炽的方向大喊:
“是母亲牵着你的手一步步走上帝台,坐上大晁帝主的宝座,帝室没有钱,是阴山氏出资养着你们,那些世族对你的位置虎视眈眈,要不是南宫舅舅护卫王畿,你早就不知被人暗杀多少次!你为何要这么对阴山氏!”
慕容炽朝檀宁的方向轻飘飘瞥去一眼,那眼神淡而冷,涌动着纯粹的恶意与厌恶。
“帝位本就是慕容氏的帝位,孤能继位,难道要叩谢你阴山氏吗!帝室国库空荡,是因为你们这些世族掠地占城,让整个帝室无税可收!至于暗杀,哈,阴山氏族人众多,你以为暗杀孤的就没有阴山氏的人吗!孤若是不佯装乖顺无能地长大,你们就要像杀掉孤的父亲那样,堂而皇之地杀掉一个帝主,是吗!?”
照夜元年至今虽未改年号,但天下已有五代帝主。
在慕容炽之前,世族倾轧,斗争频繁,前五代帝主在位时间都极短暂,慕容炽的父亲更是被当时如日中天的相里如罗的家臣当街射杀。
堂堂帝主,被一无名小卒当街射杀,事后却只诛那家臣三族,未曾追究主谋相里如罗的罪名。
谁见过这样窝囊的帝室?
五岁的慕容炽自从被南宫镜牵着坐上帝位的那一日就知道,他是天子,但天下不是他的,而是这些手握秘术的仙家世族的。
宁做世族仆,不为天子臣,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帝主,怎比得上手握实权的世族子?
慕容炽真心实意地羡慕这些投身世族之家的名门贵胄。
但他没有机会换个身份。
他只能在这个位置上蛰伏,挣扎,替自己挣一条生路。
然而对面却响起一声嗤笑。
“你们这些人,真的,真的很会替自己的野心寻找借口。”
蒙着泪光的眼锐利得像是能直剖人心,琉玉直视着慕容炽的眼,定定逼问:
“若无阴山氏庇护,当年你父死后你就已经被争夺帝位的宗室子暗杀了,岂有你今日一边享用锦衣玉食一边来谴责阴山氏的余地!”
“我母亲把控王畿,掌握朝局,固然是为了施展自己的才华报复,但她待你可有任何不恭之处?可有任何不臣之心?她将自己视为帝师,将你当成她要侍奉的帝主,传授你帝王之术,希望与你君臣同心,平定乱世,而你想要的是什么?你想做这个帝主,是为了天下万民,还是为了凌驾在天下万民之上?”
琉玉终于明白了为何前世阴山氏倒得如此之快,为何南宫曜会轻而易举死在中州王畿。
慕容炽杀不了世族。
但帝主却杀得了他的臣子。
南宫镜在她口中得知前世之变时,或许就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个可能,所以才会命南宫曜撤出王畿,为的就是诱导一直沉在水面下的那个人现身。
却没想到他的手段比南宫镜预料得要更狠毒。
竟然会操控阴山泽,还在关键时刻以钟离灵沼为质,掌控了天甲三十一。
前世慕容炽与九方潜合作,除掉了阴山氏,又暗中扶持她与九方氏斗争,最终引来妖鬼墨麟摧毁了整个九方氏。
他藏于幕后,不费吹灰之力,毁掉了两大世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世人皆以为端坐王畿的那个傀儡帝主是世族掌中的蝉,却不想这只蝉以孱弱之躯,藏着玄武之心。
此刻,听了琉玉这番话的慕容炽陡然变色,仿佛要发泄自己这些年来的压抑苦闷,他怒喝:
“帝主本就凌驾众生之上,什么世族,什么妖鬼,都该是匍匐于帝主脚下的臣子,尔等以下犯上,孤杀你们,天经地义!”
“天甲三十一,杀了他们!”
早已注入傀杖中的意识游丝操控着牵机傀杖,令方才沉睡良久的傀将再度释出恐怖的黑色异火。
无论是九方氏的人,还是阴山氏的人,乃至于在场的无数妖鬼。
见此情形,都发自内心地生出一股浓烈的绝望。
这样的力量,已绝非凡人能够战胜。
气若游丝的九方彰华躺在妙仪怀中,胸中挤出一阵低笑。
没什么不好的。
都随他一道赴死吧,独他一人或许畏惧,但若是一家人在一起,就算死在一处,也并不可怕。
九方彰华的视线朝那个玄衣妖鬼望去。
没有什么妖鬼墨麟做得到而自己做不到的事,他也束手无策,他也一样救不了自己的心爱之人,他和自己一样——
“月娘。”
墨麟在傀将掀起的狂风中看向躲在琉玉身后的小姑娘。
“这傀将听从慕容炽的操控,是因为他的意念游丝压过了傀将的意念游丝,那如果这傀将的意念游丝增强,是否就能夺回它的控制权?”
骤然被考校的月娘抬起呆滞的脸: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不是同一人的意念游丝怎能融合?而且,牵机傀杖启动,傀将身上的护心镜关闭,你无法从这个通道放入意念游丝啊……”
“那内部呢?”
风暴中,那双绿眸有不可摧折的镇定之力。
“从内部,是否有办法探入?”
月娘从没想过这种办法,但墨麟这么一说,她眼前一亮:
“当然可以!特别可以!可就算两个人的意念游丝能够融合,记忆和思维必定会彼此交融,这个邪魔炼成的傀将,意念游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你想做什么?”琉玉眼中悬着将落未落的眼泪,死死攥住墨麟的腕骨,“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可以。”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只傀将的意念游丝有什么。
除了前世的记忆,还有那消磨了前世墨麟所有意识的漫长时光。
二者交融,到底谁吞噬谁,保留下来的又是什么,没有人能预料到。
最坏的可能性,就是墨麟也会变成她在识海中最后看到的那个他——
无知无觉。
除了保护她的执念以外,什么也剩不下。
“相信我。”
两人皆满身伤痕,他执起琉玉阻拦他的那只手,凝望着她的眼吻上指尖。
“只要是为了回来见你,我万敌难侵。”
轻柔的尾音刚刚落下,一阵轰然炁流毫无征兆地推开琉玉。
“墨麟!!!”
在慕容炽和九方彰华错愕不已的目光中,那道鬼气森森的身影竟然将他的无量鬼火凝聚成一层盔甲,如流星轰然砸向傀将的腹部,生生在邪魔的皮囊上剖出一道裂痕,又在这道裂痕消失之前整个人主动被它吞没!
九方彰华气血翻涌,瞠目而视。
他竟然——
为了阴山氏,为了琉玉,他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第100章
慕容炽神色微变。
直觉告诉他, 让傀将吞掉了这位妖鬼之主不是一件好事。
但究竟何处不对劲,他一时又没有头绪。
按照钟离家的说法,这傀将拥有比妖鬼墨麟更加强大的黑色异火, 在这世间几无对手,除了难以操控之外,没有任何缺点。
那这妖鬼为何敢自投罗网?
慕容炽脑海中划过许多搜罗来的情报。
妖鬼墨麟, 出生照夜元年,长于无色城,狝狩场几无败绩,觉醒无量鬼火后得天授鬼律, 与阴山泽合力烧毁无色城, 建妖鬼城池于九幽。
他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奴隶一步步走到权力巅峰,有大好前程, 就算阴山氏溃败,他也可退守九幽保全自身, 为什么要这般拼命?
还是, 他本就是个易怒不善谋划的莽夫?
慕容炽的神色有短暂的空白。
和年岁渐长愈发多疑而躲起来的九方潜不同。
他生在帝台,长在帝台, 出于安全考量从未离开过神皋宫,即便靠着阴山氏供给帝室的资财渗透了掌管天音云海的天音寮,得到许多常人得不到的情报,但情报只是白纸黑字的死物,如何比得上瞬息万变的活人?
超出情报范围内的现实令他心底蒙上一层阴翳, 慕容炽沉着脸抛出手中傀杖, 双手结印。
“天甲三十一, 杀。”
迟则生变。
巨大傀将静默良久,久得慕容炽几乎以为这傀将又要开始不听使唤。
但还好, 就在众妖鬼准备合力困杀他时,那令人胆寒的黑色异火再度盘旋,他缓缓抬脚,面庞上那道幽暗如渊的裂隙正对着琉玉。
“尊后!!!”
山魈等妖鬼第一时间与上前相护,却见琉玉大喝一声:
“让开——!”
这黑色异火非凡俗之物,无论是人还是妖鬼一旦沾染上,就是被抽干生机化作枯骨的下场。
但琉玉却在众人惊骇视线中正面迎上了那傀将的一击!
轰——!
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幽绿火光映亮了众人不敢置信的眼。
火覆剑,玉生甲。
琉玉的周身和手中玉剑竟然笼罩了一层无量鬼火!
炁流沸然,剑挑碎石尘沙,灵动如曲壑游龙的剑光在赤红血月中清亮如雪,荡开几乎能比肩九境的剑气。
若非当初在相里氏,墨麟将能够下达九幽命令的青火令融入她炁海,又在朝夕相处间炁流交汇,壮大了这一缕无量鬼火,琉玉今日也不能想到用这缕无量鬼火包裹自身迎击的办法。
然而即便如此,在那傀将一掌击来之时,琉玉还是在骇然黑火的包围下生出一种濒死感。
她自己也不确定这捧微弱的无量鬼火是否能够保护她。
但还好,她赌对了。
底下的阴山氏众人与九幽妖鬼在这短短一刹心绪大起大落,差点以为他们在失去尊主之后,又要失去一位尊后。
“杀了它!”
“尊后杀了它为尊主报仇!”
不明真相的妖鬼们叫嚣着,嘶吼着,甚至还有不少妖鬼向“阴山泽”冲杀而去,试图阻拦他。
慕容炽操纵着阴山泽的身躯随手应付,并不太上心迎战,反而像是在玩弄一个格外有趣的稀罕玩具,偶尔不小心被人伤到也不在意,只要不是致死伤就无妨。
要是老师看见这一幕,会是怎样的表情?
慕容炽从未见过南宫镜失态的模样。
那个寒门出身一步步爬到丞相之位的女子没有艳丽的容色,从不穿轻纱蹁跹的裙袍,却比王畿内的任何一个朝臣都更衬得上那身笔挺垂顺的官服。
在年幼的少帝眼中,南宫镜是一座散发着柔和女子香的巍巍高山。
像母亲一样可靠,又像大山一样压得他毫无翻山余地。
宫婢太监的讥讽从陈旧宫殿内关不严的窗棂涌入,少帝歇斯底里地要叫人将他们拖出去五马分尸,却被南宫镜的一句话挡了回来。
“朝廷内外,不可失法度,非议君上自有宫规处置,陛下擅自加重刑罚,会使天下百姓失去对法度的信任,陛下慎思。”
她永远冷静,理智,克制。
她永远都不知道,一个手无实权的傀儡帝主坐在那个位置上,就连天上落雷,他都会以为是叛军攻入城中,看到那些朝臣对南宫镜俯首帖耳,他也会想,只要她一个念头,自己就会被剥去一身华服,沦为真正的阶下囚。
南宫镜为何不在此处!
他要看着她的眼中生出恐惧,要她也知晓生死不由人是什么滋味!
七窍涌出更多鲜血,“阴山泽”此刻满脸却是快意笑容,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艳鬼。
朝鸢飞身上前,劈开一剑,将阴山泽与众人隔绝开来。
朝暝高声道:
“主君受人所控,非他自愿!诸位冷静!”
“——老子管不了那么多。”揽诸抹了一把脸上溅上的鲜血,眼神狠厉,“尊主生死未卜,我们不能再看着尊后赴死!”
山魈也握紧掌中弯刀:
“夺下牵机傀杖,停下这只无人可敌的傀将,是所有人唯一的生路。”
檀宁在风浪中看向七窍涌血的阴山泽,又看向那头与傀将鏖战,身上青火愈发黯淡的少女。
她手指发颤地取来玉简,想向远在城楼处的南宫镜求助,一翻开却正看见灵光流转,是南宫镜传来的一道讯息:
【若有险情,弃家主,保琉玉,大战在前,不可优柔寡断,此乃军令。】
檀宁看着这行字泪流满面。
她不要。
无论是阴山泽还是琉玉,她一个都不想选,她哪个都不想失去。
为什么要死人,为什么不能让大家都活下来?
她站在这茫茫天地,从未发现周遭一切都如此荒诞。
不被大晁人族认可人族身份的妖鬼一心想与人族平起平坐,寻常庶人在乱世挣扎想要向上攀登跻身世族,世族汲汲营营图谋百年只为成为帝主,而真正的帝主看起来就像一个被世族逼疯了的神经病。
欲望裹挟着所有人,在这乱世的车轮中倾轧。
何日才能休止?
檀宁望着琉玉的方向,在此刻,似乎才真正与阴山氏的人心意相通。
从少帝,到无色城,到即墨氏,再到今日——
他们所作所为,就是为了终止这一切。
檀宁泪眼滂沱,望着朝暝朝鸢的方向动了动唇,她已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但她紧握着手中玉简,却不得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母亲说,弃家主,保琉玉,此乃军令,不得,违背……”
“休想!!!”
上空传来琉玉的一声暴喝。
“谁都不能弃我爹爹!朝鸢朝暝!你二人敢有任何轻举妄动,我绝不轻饶!!”
话音刚落,黑色异火盘旋如龙,轰然便将琉玉击倒在地!
甩掉了这个顽强的敌人,慕容炽立刻就要调转目标对付这边,阴山泽就算失去了人质的价值,也是九境高手之躯,他要在王畿被围攻之前赶回,保护自己的肉身转移到更安全的地点。
“他想跑!”鬼女高声提醒众人。
朝鸢立刻就要率人去追,然而黑火的磅礴炁压倏然冲来,令所有人不得不退避数丈。
就在这数丈的间隙,慕容炽操控着阴山泽的身躯迅速攀上傀将的肩头,命它快步朝王畿方向而去。
“……不能让他赶回去。”
浑身骨骼剧痛的琉玉从废墟中爬起,跌跌撞撞往前。
“一旦他的肉身有傀将保护,再加上我爹爹的九境之力护卫在侧,要除掉他会更难。”
“山魈,朝鸢,你二人分别率九幽妖鬼与阴山氏修者,攻下王畿……杀入神皋宫。”
二人齐声:“是!”
乌云翻滚,天上红月如血,妖鬼穿行于滚滚红云,赴一场血战。
中州王畿逐渐展现于众人视野中。
大批流民军将此地重重包围,率领玄武蝉的将领目送着“阴山泽”的身影回到神皋宫后,摘下了覆面的黑布,露出真容。
果然是慕容家的宗室之人。
“大晁国祚千年,阴山氏身为人臣,以下犯上,得国不正,即便来日登上帝台,也是人人得而诛之!”
“放你大爷的屁!”
未等阴山氏的人开口,早就不耐烦的揽诸脱口而出:
“你看好了!今日杀入你们神皋宫的是九幽妖鬼!率领我们的是九幽尊后,哪儿有你们大晁臣子!今日我们颠覆你慕容氏的天下,那是民心所向!顺应天道!”
鬼女诧异地眨眨眼:“揽诸还会说这么有文化的词?”
山魈毫不留情地戳穿:“跟九方氏的人学的,之前九方氏在民间煽动人心,气得他学了不少词呢。”
不管是从何学来,对方的确被揽诸粗俗中带着几分道理的话气得面红耳赤,不再多说废话。
玄武蝉将领举起手中重剑:
“诛叛贼——”
山魈缓缓抽出腰间弯刀:
“杀帝主——”
两方部曲齐声高颂,一方是衰败王朝最后的余晖,另一方是冲破妖鬼长城而来的复仇者。
腐朽的大船已经缓缓沉没。
那些大浪淘沙中挣扎而生的人们,建起一艘崭新的航船-
抛下身后激战的战场,琉玉一步步走向那个藏在最深处的敌人。
埋伏宫城内的修者数量不少,但实力却不算强,即便琉玉一路行来,伤口的血淌满长阶,也能顺利杀出一条通向宫室的大道。
“阴、山、琉、玉,你竟然真的能杀到这里。”
率领宫卫拦住去路的钟离灵沼看着眼前仿佛血人的少女,眼瞳翻涌着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复杂情绪。
从前她将阴山琉玉视为死对头,一心要压过她一头,无非是觉得两人出身相似,天赋相似,不甘心就这么被她比过一头,屈居他人之下。
直到今天白日,她收到了阴山琉玉就是即墨瑰的消息。
这一路千头万绪,一环扣一环的筹谋摆在了她的面前,她既为阴山琉玉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而愤怒,又不得不叹服她的能力与手段。
最终,愤怒与叹服都化作无限寂寥。
钟离氏败了,慕容氏也将要坠落。
成王败寇,钟离灵沼没有什么好怨恨的,只是有一点——
“你想救阴山泽吗?”
乌发散乱的少女缓缓掀起眼帘,乌润如珠的眼瞳倒映着她的模样。
“别用那种不信任的眼神看着我,你走之后,我就是灵雍第一,对付这阖宫上下的老头子绰绰有余,慕容炽用来操控你父亲的东西是红线香,我可以帮你,让你父亲脱离慕容炽的掌控,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祖母已经于邙山自裁而亡,除了这个,其他都可以谈。”
钟离灵沼的神色有一瞬的空白。
“……你说什么?”
琉玉缓慢地走上台阶,失血太多令她气力流逝,需要依靠呼吸来调整炁海的节律,令体内经脉重新充盈。
“她临死前最后的希望,是用自己的性命,换她孙女的平安。”
这是琉玉第一次看钟离灵沼落泪。
像是一记闷棍,将钟离氏四小姐最后的脊骨折断,那张一贯冷傲孤绝的面庞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痛苦与懊悔从其中攀爬而出,喉咙深处涌出了悲恸的哀鸣。
一月之内,骨肉离散,亲人长绝。
钟离灵沼本以为抬起头,会看到琉玉以胜利者的姿态俯瞰自己,却没想到对上一双同样悲戚的眼。
就好像这样的痛苦,没有谁能比她更感同身受。
琉玉从她的身旁经过。
“……你不胁迫我帮你吗?”
“你没有帮我的理由。”
钟离灵沼定定看着她的背影,失笑:
“你错了。”
“我娘倾慕你父亲多年,阴山泽若死了,她会难过。”
她做梦都想向阴山氏复仇。
可她想要的复仇,是能逆转钟离氏的颓势,起死回生的复仇,而非这样只图一时意气,为了伤害敌人来让自家人痛苦的手段。
人死不能复生,所以,不能再让活着的人受罪。
她忽而又想到一件事,颓丧的眼眸朝琉玉偏去一眼。
“你知道吗?当年阴山氏的族老原本为阴山泽相看的妻子是我娘,若非你娘横插一脚,或许现在被称作阴山氏大小姐的人会是我。”
此时此刻,这样的话题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的荒谬,琉玉看了她一会儿,强调:
“如果是那样,这世上就没有你了。”
“也没有你。”
擦干眼泪的钟离灵沼冷笑。
如钟离灵沼所言,大概因为要应付阴山氏和妖鬼,神皋宫内部反而很轻易地落入钟离灵沼的掌控之中。
两人跨进大殿,拂袖燃起殿内千枝烛火。
大晁帝主的宝座之上,端坐着一个清瘦稚气的少年,他阖目盘膝而坐,紧攥的红线自他掌中生发,从众人头顶一根根延展。
红线的尽头,是炁流凝成的一个个骨节与眼球。
“红线虫无色无味,捣碎混在帝主御赐的香料中,配置成阴山氏家主专用的群仙髓,天长地久,红线虫的粉末融于炁海,只需服下雌虫的慕容炽调动炁海操纵,那些融入炁海的虫粉就会随着经脉游走全身,凝炁成线,牵连每一块骨骼。”
钟离灵沼看着头顶密密麻麻的红线,以及那王座上阖目无知觉的少年。
“十年傀儡帝主的日子,恐怕是把他逼成了个疯子,连这种阴损招数都想得出来……”
“躲开!”
琉玉猛然将钟离灵沼一推。
下一刻,“阴山泽”的身影如鬼魅而至,瞬杀了钟离灵沼身后的宫卫后,将两人同时冲出了宫室!
而宫室之外,巨大的傀将沐浴在红月下。
在钟离氏时,钟离老太太不让任何人看到她制造此傀将的过程,这是钟离灵沼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只名为天甲三十一的傀将,
……多么可怕的压迫感。
简直像是不该存在于人世的怪物。
钟离灵沼握着剑鞭的手指因畏惧而发白,但她身旁的少女却缓缓朝它走去。
“墨麟。”
琉玉唤出他名字的一瞬,声音便有了几分哽咽。
“你还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你还……有意识吗?”
钟离灵沼错愕地看向琉玉。
她在唤谁?
墨麟?这个傀将?
玉剑覆火,但那缕青火已经黯淡得几乎只剩一层朦胧青光,无法再庇护琉玉。
墨麟被傀将吞没。
仅剩的一缕青火也即将湮灭。
这世间再没有任何能够阻拦这黑色异火的存在,所有的反抗都变得无力。
钟离灵沼收敛气息,脚步缓慢后退。
“拦住她!”
慕容炽一眼便看到了钟离灵沼的动作,立刻结印下令。
然而——
天甲三十一僵如木雕,没有丝毫动作。
慕容炽大为震撼,却来不及思考缘由,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前去阻拦钟离灵沼。
绝不能让她毁掉红线,更不能让她伤到自己的肉身!
“你听得见?”
原本死寂的心像是再度跳动起来,琉玉不敢相信,又再度上前几步,靠近那只散发着骇人气势的傀将。
然而她刚刚抬脚,那傀将反而极其缓慢地后撤了半步。
慕容炽没有下令!这是他自身的反应!
缠绕傀将的黑色异火盘旋如游龙,火焰离琉玉的距离不到半臂。
可琉玉不但不退,却迎上了这簇能轻而易举杀死她的火苗。
“墨麟!”
巨大的身躯内部发出咯咯作响的刺耳声,是昆吾铁与骨骼相撞的声响。
琉玉仰起湿漉漉的面庞,泪水一滴滴砸在青石地上。
“是不是很疼?我知道一定很痛,怎么会不痛,可你要忍下来,忍到你能摆脱束缚,忍到能掌控这股异火,让我能抱住你。”
琉玉抬脚向他靠近。
冰冷而强势的黑色异火在即将要舔舐她指尖时,竟以肉眼可见的收势缓缓后撤。
那怪异刺耳的声响越来越大,傀将空荡的身躯内部回响起古怪含糊的喉音。
像困兽挣扎,愤然冲撞。
又像是在警告,警告她不要再这样毫无戒备地靠近。
但琉玉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若墨麟不能成功制服傀将,又谈何救下阴山泽,更别提外面那些妖鬼与阴山氏的修者,他们抗不过这黑色异火的一击。
命运要她阖族倾覆,她和墨麟为此赌上了两世百年的时光来挣扎反抗,倾尽了彼此的全力。
今夜,无非同生或同死。
琉玉再度朝他走去。
冰冷的黑色异火陡然暴涨,铺天盖地包裹她周身,近得几乎能让琉玉清晰嗅到死亡的气息,她却在这一刻骤然生出一股不甘和怨怼。
前世墨麟几乎付出了一切才换得这一世的重来,这一路九死一生走到今日,她岂能甘心!她绝不甘心!
“墨麟!回答我!你听见了吗!回答我!我是谁!”
黑色异火掀起的风暴直入云霄,盘旋着吹开头顶黑沉沉的阴云,就连晦暗红月也被这一阵强大的风暴吹得清明几分。
“……琉……玉。”
黑色异火散开。
厚重铁甲下传来生涩不连贯的字句,并不像墨麟平日的语气,更像是从某个更深更远的地方传来,低哑得像一声叹息。
两股意念游丝交织在一起,太过漫长的时光足以让一个人理智全失。
但在混乱如一场飓风的记忆中,他仍然翻找出了在很久很久,久得让他找不准锚点,分不清到底何时涌现,又为什么一定要说出口的话语。
“琉玉,九幽的金缕玉没有开,你也没有留下来。”
“我找不到你……怎么都,找不到你。”
前因后果已不记得,唯余当初的情绪在心口灼烫出一个疤痕,每每触及,仍会隐隐作痛。
琉玉看着它一点一点地俯跪下来。
她竭力想拥住他,但他太庞大,琉玉只能勉强抱住他一个指节,心像是被无尽酸楚填满。
“我在这里。”
“不必找我,我就在这里,永远都会在这里。”
是虚幻的梦境,还是濒死前的幻觉,墨麟分辨不清。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他知道路的尽头没有人在等他,可他仍然要走下去。
因为。
因为啊——
今生的记忆在这一刻如暖流倒灌,冲刷过前世所有的遗憾和错过。
她的笑容。
她的亲吻。
她坦荡的爱意与真挚的回应,越过了无数黑暗粘稠的长夜。
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刻,他才活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