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今日负责极夜宫巡逻的鬼女被唤来了邺都鬼道院。
鬼女推门而入时, 随阿绛来的两名方相氏的随从已经被墨麟打晕,由山魈关在了另一间房间内,她目光逡巡一周, 只见到尊主尊后还有阴山岐,还有一个跪坐在屏风前、手腕被炁流缠绕的银发女子。
鬼女见到阿绛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发丝是银白色的。
肌肤是雪白色的。
就连抬眸时颤动的长睫也是白色。
真是个像雪花一样晶莹剔透的美人。
“很漂亮是吧?”
与鬼女并肩而立的琉玉,和她一起歪头打量阿绛。
鬼女认真点点头, 又看向一旁的琉玉。
她忍不住捧起脸笑眯眯地想:
真幸福啊,一天就能看到这么多美人呢。
“漂亮漂亮——对了,尊后唤我来有何事?”
琉玉指了指那边被乖巧拷住的雪美人,眼尾弯弯:
“当然是因为她, 这个玉面蜘蛛派来的奸细啦。”
鬼女眼中笑意倏然冻住。
……诶?
“世间玉石, 分神玉、王玉、凡玉三等。”
手持刀扇的阴山岐指间勾着玉坠的绳子,透过日光把玩。
“她自称身无所长, 做些杂事为生,随身却佩这样品质不俗的神玉, 要么就是她偷窃而来, 要么就是这神玉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稀罕物件,她才会疏忽至此, 戴着它出现在我们面前。”
九幽之内,唯玉山出产玉石。
而如今执掌玉山者,正是玉面蜘蛛,渊天。
墨麟眸色沉沉,凝视着那道雪色身影:
“又或者, 这本身也是陷阱之一。”
阴山岐颔首, 这倒也有可能。
“所以就要由鬼女来审啦, ”琉玉绕至鬼女身后,拍了拍她肩膀, “听说十二傩神之中,你擅长刑名之学,审讯她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鬼女苦着脸,在阿绛面前抱膝蹲下。
“你真是奸细?”
阿绛抿了抿绯红的唇,似有些歉意道:
“抱歉,给诸位添麻烦了。”
鬼女:“……尊主尊后!哪有这么礼貌的奸细啦!”
这也是琉玉不想自己审的原因。
被墨麟拆穿的时候,阿绛的脸上并无太多的慌乱,只是空白了一瞬,随后便没有任何挣扎地接受了身份败露的结果,垂目等待死亡降临。
这不是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蝼蚁尚有求生之志,哪怕力量微弱,岂可这样毫无挣扎的赴死。
最后鬼女选择了一种最温和的刑名之术。
取十枚红线般细长的鬼蛊,刺入阿绛的十指指尖。
鬼蛊融于血中,在鬼女的操纵下流入心脏,而另一头延伸出的血线被鬼女十指所缚,如医师悬丝诊脉。
“接下来我要问的问题,你如实回答,便不会有任何痛苦,但若你说出违心之语,缚心蛊便会啃噬你的心脏,令你生不如死——小姐姐,可要想清楚再回答。”
浅色瞳仁微微张大,并非因为害怕,只是单纯为鬼女的缚心蛊而惊讶。
“你是玉面蜘蛛派来的奸细吗?”
“是。”
“他派你来的计划是什么?”
阿绛漂亮的眼珠落在墨麟身上。
“渊天大人希望我得到妖鬼墨麟的青睐,离间他与阴山琉玉的感情。”
顿了顿,她望着琉玉道:
“抱歉。”
琉玉并未生气,反而被她这声抱歉逗起了兴趣。
“你要引诱我夫君,说句抱歉就完了?”
负手而立的琉玉弯下腰,偏头打量她那双浅淡的瞳仁,忍不住道:
“再怎么,也得赔一双眼睛才有诚意吧。”
阿绛细眉很轻的蹙了一下,但还是垂目温声道:
“好的,抱歉。”
琉玉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她指着阿绛回头对墨麟道:
“她居然说好,真可……”
“可爱”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对上墨麟那双森冷沉郁的眼。
可爱?
你夸她可爱?
琉玉眼珠一转,假装没瞧见他眼中不满,回过身道:
“除此以外呢?他应该对墨麟有所了解,如果美人计好用的话他不会等到现在,总该有个备用方案吧?”
阿绛摇摇头。
琉玉:“要用说的。”
阿绛老实回答:“没有备用方案。”
缚心蛊没有反应,她说的是实话。
阴山岐还以为能听到什么精妙计划,颇为失望地摇了摇手中刀扇:
“那不就是随手打发你来送死吗……”
阿绛轻抿了一下唇。
“妾身,身份卑贱,乃玉山姬妾,对渊天大人而言,无足轻重。”
听到这句,阴山岐倒是将她仔细打量一番,意味不明地感叹:
“原来你是玉面蜘蛛的女人啊。”
阿绛却咬字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妾身,乃玉山姬妾。”
她说的是玉山。
而非玉面蜘蛛一人。
琉玉与鬼女面上笑意微敛。
“……如果我没记错,九幽应该明令禁止宿娼。”
琉玉看向身后的墨麟。
九幽初创至今,许多律法政规都有略显潦草之处,但唯有一条前世时就让琉玉印象深刻。
——九幽禁止任何形式的青楼楚馆,暗娼嫖宿。
即便是在自诩知文识礼的大晁,风月场所也只多不少,琉玉长于世族,见过太多以宿娼为风雅趣事的所谓名士。
但九幽,却对这群只知依本能行事的妖鬼定下这样的禁令,施行难度可想而知。
“禁令虽下,执行却要看底下办事的人是否尽心——”
墨麟轻抬眼帘,冷沉如寒铁的眸光落在阿绛身上。
“十二傩神已被玉面蜘蛛渗透,所以,必得有一场自上而下的清洗,才能瓦解他们的势力。”
“你早就察觉到了?”琉玉问。
墨麟嗯了一声:
“除掉玉面蜘蛛容易,但如果不斩断那些在大晁支援他的后盾,也只是斩草不除根。”
只言片语间,琉玉回过味来。
那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除掉伪装成绿珠的傀儡人面蛛后,墨麟随即提出重排十二傩神序列。
所以……那个时候,墨麟便确定在背后支援玉面蜘蛛的人不是她。
并且决定开始清理十二傩神的队伍。
琉玉仔细回忆了一下。
其实前世也有十二傩神内部更替的消息传到她耳中。
但朝鸢在外调查,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以为是正常的人员调动。
琉玉看向墨麟的眸光微漾。
“——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玉面蜘蛛的背后有我三叔的手笔?”
阴山岐摇晃刀扇的手一顿。
他睁大眼珠,不敢置信地盯着突然出卖他的亲侄女。
你这么说!
他就算以前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啊!
鬼女同样愕然看向阴山岐。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美人叔叔,结果你也是个奸细呀!
没料到琉玉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墨麟缓缓看向琉玉,提醒她:
“……如今你三叔借九幽藏身,有些事你不该让我知道。”
果然。
他一直都清楚。
所以前世他肃清十二傩神,才会如此谨慎低调。
一步步拔除玉面蜘蛛的势力时,他恐怕也在小心谨慎地绕开她在九幽的那些眼睛。
他以为她想做什么?
琉玉忖度着前世墨麟的所思所想,心口罅隙中,有细小的喟叹回响。
一边觉得她想要他的命,对她严防死守。
一边又愿意散尽修为替她报仇。
这人沉默寡言的表皮底下,心思都快拧成麻花了吧?
敛去这些遐思,琉玉抬眸朝阴山岐投去一道凉薄目光:
“这种只会坑自家人的傻子,就得离开家族的庇佑,被这残酷世道毒打一顿才行——正好,我一直觉得鬼道院缺一个传授四书五经六艺的先生,三叔,就交给你了。”
因为不喜欢妖鬼,阴山岐当初就几乎没怎么在无色城露过面,妖鬼不会认出他的身份。
啪嗒。
阴山岐手里的刀扇都吓掉了。
“我不干!”
一想到那些三头六臂的妖鬼,阴山岐果断否决。
“你娘就算了,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想指挥你三叔还嫩点——”
琉玉笑眼弯弯地打断:
“你在太平城的财产,乌止统领都挪到我的财库中了。”
阴山岐一下子跟被人掐住喉咙似的安静了下来。
“还有,鉴于你吃里扒外、里通外敌的行为,爹爹说要断了你的月俸,让你自己想办法养活自己。”
阴山岐再也绷不住翩翩公子的表象,暴跳如雷:
“开什么玩笑!我从生下来,能分得的家产再花十辈子也花不完,这辈子就不知道缺钱是什么滋味!”
“那你很快就会知道咯。”
琉玉无所谓道。
“那个——”
鬼女突然出声打断,指了指这边同她一起看热闹的银发女子,提醒道:
“尊主,尊后,还没说这位小姐姐要怎么处置呢。”
阿绛从那句“四书五经六艺”中回过神来。
那偶然泛起涟漪的神思,被人重新拉回现实,迅速地回归了平静。
她垂下长睫,等待着上首的两位贵人宣告她这一生的终结。
“处置嘛……”
阿绛看着这位瑰姿艳质的贵女在她面前蹲下,如玉的指尖点了点面颊。
忽而,她扬起一个灿然如日轮的笑容。
“傩舞还没教会,可不能让你就这么死了呢。”-
琉玉将监管阿绛的任务交给了朝暝。
“……她犯了九幽禁令,放她回玉山是不可能的,不过也罪不至死,毕竟她真的很笨,坏事都还没来得及做,要是将她送走,玉面蜘蛛再换个聪明的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就由你监管她的一举一动,直至鬼戏仙游祭之后。”
朝暝的眼风掠过银发女子温驯的面容。
许久,他才收敛起方才听到她是玉山姬妾时的惊愕,问琉玉:
“为何是直至鬼戏仙游祭之后?”
“当然是因为玉面蜘蛛活不过鬼戏仙游祭啊。”
琉玉单手将沉重的祭杖翻转于股掌之间,乌木祭杖上缠绕的数十枚铃铛震动,发出轻灵窸窣的响动。
“前……咳咳,以前都是因为我三叔这个搅屎棍在中间掺和,平白让这个玉面蜘蛛多活了这么多年,也算他够本了,这次鬼戏仙游祭同时选拔十二傩神,他必会露面,若不趁机做掉他,还要再拖到什么时候?”
想到死于玉面蜘蛛之手的绿珠,朝暝点点头。
不过什么叫“让这个玉面蜘蛛多活了这么多年”?
他们来九幽不也才不到两个月吗?
朝暝虽有疑虑,但也没有太过在意,视线不由自主地往阿绛的方向看。
这一看才发现,方才还在教导琉玉傩舞动作的女子已经不在原地。
“——做什么呢?”
听到身后传来的少年嗓音,贴在学舍窗棂边的女子回过头。
朝暝原本是在警告她不要乱跑,但对上他凛然双目,阿绛却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学舍内,阴山岐颇有几分消极怠工的嗓音传来: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待听清阴山岐所吟诗句后,朝暝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三爷果然不靠谱,让他教妖鬼识文断句,一上来不教千字文,竟就教他们吟诵这些情情爱爱的诗……”
“真美呀。”
阿绛发自内心地轻叹。
有着非人美丽的妖鬼昂着头,雪色长睫下,那双浅瞳宛如玉石剔透。
她真挚地望着朝暝道:
“你们人族的诗词,真的很美。”
朝暝愣了一下。
窗内飘来妖鬼们吟诵诗词的声音。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朝暝错开与阿绛对视的目光,轻咳一声才道:
“……不是‘你们人族’,小姐说了,妖鬼与人族身上流有一半相同的血脉,人族的诗词,也是妖鬼的诗词。”
阿绛看向庭院中的少女。
无论是极夜宫的妖鬼,还是来自仙家世族的贵女……与她之前想象的,似乎都不一样。
忽然,一道身影从屋檐上倒挂而落。
“——不是最讨厌妖鬼了吗?”
朝暝被神出鬼没的朝鸢吓了一跳。
“都跟你说了我不讨厌妖鬼!”
“你脸好红。”
“倒挂太久你眼花了!”
“嗯嗯。”
“……不准嗯嗯!你这是敷衍!”
“哦哦。”
“烦死了!今天我不会跟你说话了!”
阿绛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
……他们长得好像!
祭杖簌簌轻响。
练习完傩舞已是傍晚。
女使们知道琉玉这几日忙于鬼道院的事务,将沐浴所需的一应物品都带了过来,让琉玉舒舒服服地泡了半个时辰。
沐浴后的琉玉被阴山岐拦在了回房的半路上。
“名士阴山岐,一堂课可价值千金,掏钱掏钱。”
琉玉撇嘴:“当叔叔的居然好意思找侄女要钱?”
红衣青年矜贵地抬了抬下颌。
“我自是不需要这等俗物的——但我的小鸟可不能吃那些便宜的鸟食。”
琉玉抬头看了看月色下翩然飞舞的比翼鸟。
还小鸟。
都快喂成肥鸡了。
“行。”
琉玉唤来女使。
“鉴于你没有存银,暂且预支你一个月的束脩——不必太感谢我哦,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坏人,不会真让三叔饿死的。”
阴山岐看着琉玉放在他手中的那一枚金子。
金子。
但小拇指盖大。
这居然是他一个月的束脩!?
回到内室的琉玉,一想起方才阴山岐脸上的表情仍然忍不住想笑。
“……我三叔真是好日子过太久了,鬼道院包吃包住,那些钱别说养他和他的肥鸟,养一家四代同堂都没问题好吗……”
发丝间还有一些没完全蒸发的水汽,琉玉趴在枕头上晾头发。
墨麟余光瞥见,一手执握底下呈上来的邸报,一手穿过她发丝。
手指插进浓密的长发时,有热意透过掌心传递而来。
……无量鬼火还有这种用途啊。
希望他不要一时失误把她头发烧着了。
但事实上,琉玉被这恰到好处的热意烘得简直昏昏欲睡。
墨麟没回答,只道:
“玉面蜘蛛送来的这个女人,你不该留在身边。”
“你发现她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没有。”
他检查过,阿绛虽是妖鬼,但炁海内的妖炁非常稀薄,属于善战的妖鬼中千里挑一的弱小,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但毕竟是敌人,你太心软了。”
琉玉翻过身来。
她忽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我心软?那你是没见过我心硬如铁的时候呢。”
墨麟淡抬眼帘,不是很相信她的话。
“比如?”
琉玉托着腮道:“比如——撕了你我的结契书和玉面蜘蛛联手然后从九幽逃跑回到玉京?”
“…………”
眼前视线一暗。
琉玉有些茫然,轻颤的眼睫拂过他掌心。
好一会儿,她仿佛听到了一些东西在黑暗中蠕动的声音。
随后,琉玉感觉到那些冰凉的、柔软的东西渐渐从她的脚底缠绕而上,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将她渐渐往身旁妖鬼的怀中轻挪。
“……墨麟!”
见他愈发得寸进尺,琉玉忍无可忍地叫他名字。
“在呢。”
视野漆黑,他略显克制的薄怒与沉郁愈发清晰可辩。
“不是心硬如铁吗?”
“撒谎……明明是软的。”
第32章
琉玉想, 若非是墨麟当初那一把将整个大晁烧得人心惶惶的无量鬼火,她恐怕这一生都绝无可能与墨麟这样的妖鬼扯上关系。
从前围绕在她身边的世族少年,哪怕对她心有爱慕, 也只是写些浮华诗篇来表露心迹,皆恪守礼节教养,不敢冒犯她半分。
但墨麟与他们都不同。
他从不说任何的甜言蜜语。
哪怕在床笫之间, 他大多只是沉默、专注、无休无止。
琉玉一直以为他话少。
却没想到这一世他坦然开口之后,说的全都是这样……不堪入耳的东西。
借着一点窗纱透入的月光,墨麟幽深的眸光落在她锁骨上,长睫微垂, 视线下移。
“是因为你每晚涂的那些香膏吗?为什么……会这么白?”
与妖鬼的苍白不同。
她的白透着血色, 像粉白的春日桃花,结出的果子水润柔软, 指腹一掐,好似能浸出水来。
“……你能不能不要说话?”
感知被黑暗放大。
她能感觉到他覆着薄茧的指腹掠过她肌肤的触感。
琉玉觉得自己快要在他指间融化。
墨麟声线微哑:
“你可以说我不爱听的话, 我为何不能说你不爱听的话?”
被他扣在掌下的睫羽颤动如蝶。
“你是在……跟我讲公平?”
尾音上扬, 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倨傲。
不但不惹人讨厌,反而莫名有种让人不自觉想顺着她, 惯着她的骄矜。
沉默了一下,墨麟没有反驳她这句。
只道:
“是你说,如果我不说出来,你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气息凌乱的琉玉挣脱他遮住自己双目的手,狠狠在眼前的喉结上咬了一口。
该说的一个字不说。
不该说的倒是巧舌如簧了!
然而琉玉咬完才发现, 原本只在他衣襟出露出一点边缘的黑色鳞片, 在被她咬了一口之后, 迅速地攀爬上了他的脖颈。
湿冷幽绿的眸色原本欲念充盈,却在发觉琉玉的视线停留在他脖颈时而归于清明。
“别看。”
他轻声吐出两个字, 想伸手蒙住琉玉的眼。
琉玉却握住了他的腕骨。
月辉映在非人的黑色鳞片上,有种令人颤栗的不适感。
但琉玉又很快意识到,这些鳞片与触肢并不是平白无故地冒出来,每一次两人有亲密接触时,它们就会不受控制地在他体表浮现。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明明从前多看一眼都觉得害怕的东西。
现在却好像……也并没有那么抗拒。
一旦意识到这些扭曲的诡异的肢体,都是因为对她的渴求而生,比起畏惧,又好似有一种微妙的自得从心底生发。
琉玉捏了一下捆住她手臂的蛇尾。
……好吧,摸起来还是让人有点头皮发麻。
寻常妖鬼也就只有一种妖鬼之态,但墨麟身上,除了一些蛇类的特征,还有充血的触肢,前世琉玉甚至见过他额角生出龙角的模样。
她以前听人说,墨麟在妖鬼中是一个特例。
他虽然不是魔主的直系血脉,却发生了罕见的血脉返祖,他身上的那一半人族血脉不仅没有稀释他的天赋,反而补足了邪魔血脉的缺陷。
任由他继续成长下去,或许会成为比魔主更加难对付的怪物。
现在想来,她当初居然只是扫了眼墨麟的脸,觉得这妖鬼还算有副世间少见的好皮囊,就提出联姻,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琉玉有些无语地扫了他一眼。
“你最该说的难道不是我三叔的事吗?如果不是我主动揪出我三叔这个被人当枪使的傻子,有三大世族在背后支持玉面蜘蛛,你就真要跟他缠缠绵绵地斗上个几十年了,笨。”
从她的口中说出这件事,仿佛简单得不需要任何思考。
墨麟望着她的眼眸,没有说话。
他那时如何敢问?
如果她真的厌恶他至此,真的与他的敌人联手要取他的性命,他该怎么办?
光是想到这种可能,墨麟就觉得血液中有无法遏制的怒火与悲恸在沸腾。
他恨不得将九幽与所谓的大局都抛之脑后。
只要杀了玉面蜘蛛,杀了她的同盟,将她身边那些蛊惑她怂恿她的人都杀掉就好。
只要——
“那你想过杀我吗?”
琉玉望着他,那双眼看上去像是林壑深处一场绵绵不绝的湿冷翠雨。
“哪怕是一瞬间,你有过,想要我死的时候吗?”
琉玉怔了一下。
她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前世她不喜欢九幽,不喜欢这个冷漠寡言的夫君。
但琉玉也明白,他火烧无色城是为了解放他的同族,他娶她也是为了两域和平的不得已之举。
她曾经有过很讨厌他的时候。
但是——
“我说过,”琉玉的指尖轻轻贴着他深邃的轮廓,“既做了我的阴山琉玉的夫君,你的命就有我的一半——我想不想要你的命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夺走你的命。”
她不会再让他像前世那样,为她散尽修为,惨死他乡。
墨麟长睫颤动,似全然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她分明比他柔弱。
可当少女言之凿凿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墨麟却莫名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仿佛在听到这句话之前的他,不过是人间浮萍,只待此刻,他才抓住了让他不至于四散飘零的救命草,找到了他立足于这世间的根基。
墨麟看着将她周身包裹蛇尾与数条触肢。
雪白细腻肌肤与覆着鳞片的妖鬼之姿两相对比,有种残酷罪恶的美感。
但他却并不想松开。
反而想要深深扎根在她的身体里,让她永远也无法摆脱他。
锦被摩挲,绿眸妖鬼俯低身子,琉玉看着他的头顶,突然出声:
“——等一下,那个,那个盒子,你带过来了吗?”
“没有。”
肩上乌发如流水拂过她的腿,他抬起头。
漂亮得有些妖异的五官,在夜色中愈发有种勾魂摄魄的意味。
“不需要那个。”
他指腹轻拭了一下唇上水泽。
“今晚,你先享受便是。”-
离重新选拔十二傩神还有五日。
山魈他们这几日愈发勤快起来,只要没有公务,有时一大早就聚集在鬼道院内修行切磋。
“尊主尊后还没起身啊——我还有些问题想求尊主指点呢。”
山魈看了眼日头。
“辰时都快过了,怎么一日比一日起得晚了?”
揽诸正与朝鸢切磋,手中大刀与少女的长刀相撞,力道沉得连他也讶异。
听了山魈这话,揽诸还是忍不住分了个神,嗤笑一声:
“小孩儿就是小孩儿,什么都不懂……”
山魈眉头不解地紧拧,还想再问,余光瞥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走来。
“见过尊主尊后。”
他抬眼瞧了瞧,发现尊后眉眼间似有疲倦之态。
“是……我们动静太大,搅扰到尊后安眠了?”
演武台附近的十二傩神悄悄竖起耳朵。
琉玉略带倦意的眸光定住。
“没错,”琉玉仿佛忘了自己可以用炁屏蔽杂音,理直气壮道,“切磋就切磋,呼呼哈哈做什么?又不是猴子。”
正甩着猴子尾巴的妖鬼弥光动作凝固,一脸无辜。
琉玉瞥了眼身旁的绿衣妖鬼。
他神色如常,半垂的眼帘阴郁又冷淡,一副生人勿进的姿态,全然看不出昨夜那副简直恨不得把她吞掉的痴迷劲。
……真装啊,这个人。
“方伏藏他们走了没?”
算算时间,辰时刚过,方伏藏应该带着月娘和一队妖鬼出发,去他们选好的那一处荒地建造即墨氏的宅邸。
这件事不能耽搁,琉玉原本想让方伏藏加入十二傩神的选拔,但碍于这件事更要紧,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
正在低头替十二傩神记录胜负的白萍汀抬起头道:
“还没有,他们应该在学舍那边,好像那个叫月娘的孩子说……她走之前,有东西要交给阿绛。”
……月娘要给阿绛的东西?
“这些都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书!”
月娘将怀里的书一股脑塞到了阿绛怀里。
“你喜欢就留着慢慢看,我都已经记住了,看多久都行!不用急着还我的!”
阿绛被这满怀的书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茫然地看了看月娘,又看向一旁的朝暝。
“……朝暝大人?”
朝暝对上她的视线,又不自觉地与她双眼错开。
“九幽这个地方就没几本正经书,小姐的书我不能随便动,就问了问她,刚好有暂时不用的书就,就……诶呀你收着吧,爱惜些就行。”
月娘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
她年纪小,却也早慧,什么都懂,因此在一旁捂着嘴偷偷笑。
站在不远处的琉玉也有些意外地挑眉。
“……我还从没见朝暝给哪个女孩子送过东西呢,倒是旁的女孩子常给他送,他一个也没瞧上过。”
墨麟没说话,但见到这一幕不免舒心几分。
以朝暝的样貌,放在琉玉身边与她朝夕相对实在不够叫人安心。
“妾身……妾身身份卑贱,恐污了这些诗文……”
话虽如此,阿绛抱着书的手臂却极用力。
“什么话。”朝暝眉头紧蹙,打断她,“圣人道有教无类,读书与身份何干?”
有教无类。
阿绛怔怔瞧着他,似懂非懂。
“朝暝说得没错——”
琉玉走下台阶,经过朝暝身旁时,忍不住朝他投去调笑的视线。
“不过你也不问问人家识不识字,就塞这么多书,她要是看不懂怎么办?”
朝暝一愣,他却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没关系——”他指向刚从学舍内出来的阴山岐,“三……齐先生可以教,齐先生昨日教了一天,也不差再多一个学生。”
阴山岐在鬼道院内假名姓齐。
早起还得给一群笨蛋妖鬼上课的阴山岐哈欠打到一半,顿时被朝暝这话气清醒了。
“谁说的!你给人上过课吗!你知道晚上备课到亥时,早上卯时就要起有多累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讨美人欢心!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小子还有这种花花肠子呢……”
还没等朝暝反驳,阴山岐又转头对琉玉道:
“教人也可以,得加钱,这样熬夜下去,我得买些玉颜粉才行。”
琉玉:“没钱。”
阴山岐咬牙切齿,视线落在墨麟身上。
“你看他也没用,他跟我一条线上的。”
见琉玉自信满满,阴山岐在心中冷冷一笑。
小侄女,今天就让你三叔给你上一课,让你知道人穷到一定地步,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
“那是那是,你二人夫妻情深,我是知道的。”
阴山岐上前两步,笑眯眯地瞧着墨麟。
他声音压低了些,语调慈祥道:
“从前是我糊涂,如今看来,你与我们家琉玉,可比彰华那孩子更般配,给不给钱不重要,只要你们二人能白头到老,三叔我就安心了。”
第33章
琉玉微微睁大了眼。
“你还真是……”
能屈能伸啊。
明明之前对墨麟态度恶劣, 给他使了那么多绊子。
现在昧着良心说出“能白头到老他就安心了”这种鬼话,目的性也太强了点。
“不要理他,他向我娘讨钱建万兽苑的时候也是这副嘴脸。”
琉玉告诫身旁的绿衣妖鬼。
“别忘了他是怎么坑你钱的, 绝对——绝对不可以心软哦。”
之前琉玉也和墨麟说过她约束阴山岐的原因。
阴山氏从一个新出门户到如今的地位,走了将近百年的上坡路。
可世间没有永远的上坡路可走,盛极必衰才是常理, 大家族繁盛得太久,就会从里面烂起来。
那些旁系枝叶,琉玉如今鞭长莫及,但至少在她能管辖到的范围内, 阴山氏的族人不可整日散漫怠惰, 坐吃山空。
居安而思危。
阴山家那些生于烈火烹油的锦绣堆中的公子小姐不懂这个道理。
但琉玉永远会记住前世血的教训。
墨麟瞧着琉玉郑重肃穆的神色,微微颔首。
“我明白。”
其实他一直很疑惑, 琉玉这种强烈的危机感是从何而来。
即便无色城被他亲手所烧,但阴山氏最大的支柱从来就不是无色城本身。
当年提出要兴建无色城后, 南宫镜本人亲赴各地, 逐一说服各个仙家世族,得到了在大晁各地通行无阻的允许。
阴山氏派遣无数修者搜罗妖鬼的同时, 也将阴山氏的商铺开遍了大晁各地。
——这才是阴山氏成为天下第一富的根基。
至于无色城所带来的收益,一直是由相里、九方、钟离、慕容以及阴山氏这五大家族平分。
所以,当年墨麟火烧无色城后,除阴山氏以外的四大家族都受到重创,不得不与九幽和谈, 而阴山氏在财力上受到的影响则微乎其微。
她如今的未雨绸缪, 究竟是在提防什么?
别说墨麟不明白, 就连阴山岐这个自家人也不明白。
他明明见这位妖鬼之主看他的眼神和善了不只一星半点,但琉玉这一句话, 顿时又将其打回原形。
“还有——”
琉玉上前两步,眯着眼对阴山岐道:
“不要拿他和九方彰华比。”
他们俩毫无可比性。
阴山岐和墨麟都愣了一下。
“……别想太多。”
望着琉玉朝阿绛等人走去的背影,阴山岐略带同情地拍了拍妖鬼之主的肩。
阴山岐还以为琉玉那句话的意思是说墨麟不如九方彰华。
毕竟琉玉与彰华青梅竹马长大,再怎么也比刚成婚不足一个月的墨麟情谊深厚些。
他安慰道:
“不管你在琉玉心里是什么地位,反正在我这儿,你已经是我阴山岐的侄女婿了。”
当然,万一后面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侄女婿,就不关他的事了。
刀扇轻摇,吹动绿袍宽袖。
墨麟默然片刻,从袖中取出一袋什么东西,丢到了阴山岐的怀中。
“不是钱。”
阴山岐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墨麟泼了盆冷水。
“极夜宫掌车马的鬼相喂死了十多只姑获鸟,听闻三叔擅长蓄养灵兽,极夜宫正缺一位司马之官,月俸十金,当然,要是三叔觉得有失颜面……”
“这你可就找对人了,我保证,整个九幽你都找不到第二个比我更懂养灵兽的人。”
阴山岐掂着手里那枚印鉴,信誓旦旦地应了下来。
什么颜面。
这又不是在大晁。
多亏了他从前就不喜欢去无色城,九幽的这些妖鬼认出他身份的概率极低。
琉玉那个黑心肝的死小孩又是真铁了心不给他钱,要是不干这个司马官,难不成他真要靠那点束脩钱生存?
生存!
天杀的,他堂堂阴山氏三公子,居然要打两份工,还考虑起生存问题了!
阴山岐长吁短叹的模样落在墨麟眼底。
他看向不远处的琉玉,一直萦绕心中的疑惑又渐渐浮现。
阴山岐能突然愿意纡尊降贵打两份工,那是因为被琉玉没收了钱财和仆役。
那琉玉呢?
从前高居仙宫,远离凡俗的大小姐,又是因为什么才突然低头,看到她脚下的人间疾苦?
琉玉没有察觉远处那道幽深目光。
这边的朝暝和几位女使正替阿绛铺开纸笔。
今日阴山岐给鬼道院妖鬼布置的课业是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学舍内的众妖鬼已被阴山岐指点过,正在依葫芦画瓢地描字。
阿绛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朝暝本欲提笔,又想起自己疏于练字,不太拿得出手。
于是不太好意思地对琉玉道:
“——还是小姐写吧,小姐的字在灵雍也是一等一的好,就连姬彧宫正也夸呢。”
倚在窗边的几位女使道:
“小姐什么不是一等一?”
“以前那位钟离四小姐的父亲还是当世书法大家,咱们小姐一入灵雍,不也照样压她一头吗?”
白如霜雪的女子端正地坐在学舍最后一排的矮桌前,专注倾听女使们的闲聊。
灵雍学宫。
宫正。
陌生的世族姓氏,和当世书法大家。
这些词汇离阿绛都很遥远,在到这里来之前,她听过最多的,是玉山那些粗鄙妖鬼的污言秽语。
这里也是妖鬼聚集之地。
可这里和玉山相比,仿佛是另一个天地。
阿绛嗅到一缕朦胧暗香,自后方将她包裹。
“——钟离灵沼只是不专于此道而已,她二姐姐的字可比我好。”
流丽如绸缎的乌发落在阿绛雪白的衣袍上。
下一刻,阿绛察觉到有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覆在了她的手背。
“确认一下,你名字里的‘绛’,是赤色的绛吧?”
阿绛侧目望着近在咫尺的昳丽五官,怔愣一会儿才点点头,看向握住自己的那只手。
这位阴山氏的贵女,碰了自己的手。
她不是知道自己的出身吗?
不会觉得触碰到她这样的人很脏吗?
没等她想出答案,琉玉已经牵引着她的手,在纸上落笔。
字如其人。
秀丽飘逸,行云流水,又在横折撇捺间暗藏锋芒,犹如铁划银钩。
阿绛从不知道,自己朴素平凡的名字,原来也能写得如此漂亮舒展。
她握着笔怔然出神,仿佛自己的灵魂也随着这两个字一笔一划地舒展开。
“啊。”
见一滴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女子的雪白衣摆上,琉玉出声提醒:
“衣裙染上墨汁了,去换一件衣服吧。”
又想了一下,之前盘查她的时候,已经将她所有的随身物品全都销毁了。
琉玉对女使道:
“拿一套我没穿过的吧……不过她太瘦了,穿我的衣裳怕是得再改一改。”
琉玉见阿绛神色似有变化,偏头瞧了一会儿,却发现她眼中晶莹闪动。
“……怎么哭啦?”
琉玉很难理解。
阿绛抬头看向琉玉,琉玉这才发现她虽然落了一滴泪,但神色却并非是伤感。
“第一次有人要送妾身衣裳,妾身很高兴。”
琉玉更不能理解了。
她腰间所佩的是价值万金的神玉,收到一件衣裳有什么值得高兴哭了的?
“琉玉小姐。”
阿绛学着女使们的称呼,伸手握住了琉玉的手。
旁边闲聊的女使和朝暝看了过来。
不远处的墨麟拧起眉头。
霜雪般美丽的女子注视着眼前的贵女,如细雪簌簌的嗓音道:
“若小姐需要侍寝……请,随时吩咐妾身。”
霎时间。
学舍内一片死寂。
朝暝托着的那一摞书哗啦啦掉在地上,所有妖鬼却齐齐看向不远处的墨麟。
就连略显迟钝的阿绛,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呼吸——
妖鬼之主释出的势压迫感太强,好像,有点没法呼吸了-
“——你要笑到什么时候?”
前往赤地鬼道院的路上。
双手环臂的妖鬼之主冷眼瞧着一路上就没停过笑的少女。
好一会儿,琉玉终于止住笑意。
“本来倒也没那么好笑。”
她撑在车架内的矮几上,打量着他冷峻沉郁的眉目,唇角不自觉地翘起。
“但你因为她的话而动怒,这真的很难让人不笑。”
墨麟扯了扯唇角:
“你以为她是开玩笑的?”
他不觉得。
那个叫阿绛的女子神色绝非作伪,俨然一副要加入他们的样子。
更何况这本来就是就是她的任务。
……所以他说,一开始就不该把她留下来。
听到此处,琉玉敛了几分笑意。
“我知道她不是开玩笑的。”
车帘外弦月高悬,邺都鬼道院已经步入了正轨,在鬼戏仙游祭之前,琉玉打算将整个九幽十三城的每一间鬼道院都巡视一遍。
车轮滚滚声中,琉玉望着窗外月色,轻声道:
“也知道,她是习惯了用这样的方式来报答别人。”
回过头来,半张脸映着月光的少女望着他。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家里的事?”
墨麟垂眸瞧见有一缕发丝黏在她唇上,伸手替她拨开。
“没有。”他轻声答。
虽然他并不是一无所知。
但是,他一直期盼着琉玉能亲口向他介绍她的家人。
琉玉并不知他所想,车架内空间很宽,女使已替他们铺好了床褥,琉玉示意墨麟将横在两人间的矮几挪开。
她侧卧躺在他身侧,徐徐道:
“我八岁那年,相里家四房之子,相里如罗叛乱,带兵直指王畿,平定叛乱的主力是我们家——这个你知道吧?”
墨麟眸光落在少女侧脸上,嗯了一声。
此事在大晁人尽皆知。
阴山氏能够崛起,一是因为建立了无色城,二是因为平定了相里如罗之乱。
“这一战,牺牲了不少阴山氏的家臣,其中立下大功的那位,我爹爹将他唯一活下来的女儿接回家中收养,连带她的母亲也一并养在府中——那个小女孩叫檀宁,她母亲青楼出身,名唤柳娘。”
车内烛火幽幽,她一边说,一边勾着墨麟垂下的长发在指尖打转。
“我知道,檀宁是忠臣之女,我爹爹也是个很喜欢小孩子的人,所以即便我爹爹对檀宁很好很好,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我十岁那年,柳姨对我爹爹下了药。”
琉玉望着墨麟的眼。
“是青楼中最拙劣的那种春。药,柳姨很漂亮,但人也真的很没心机,就差把她做了坏事写在脸上,所以很轻易地就被我爹爹发现了。”
墨麟垂首问:“然后呢?”
然后——
家中鸡飞狗跳了好一阵。
当然,主要是她在鸡飞狗跳,无论是阴山泽还是南宫镜,对此反应都很平静。
只有琉玉,坚持要将柳娘赶出家门。
但她却听到南宫镜对柳娘道歉:
“是我的错。”
“檀宁可以去仙道院修行,而你却因为我的疏忽,只能留在家中胡思乱想,柳娘,我今日叫你来并非要责问你,而是想告诉你,即便你不给任何人侍寝,你依然可以留在阴山家,你的女儿,依然能在阴山家的仙道院修行。”
“而且,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跟在我身边学些东西——不必在意你的出身,我只问你,想还是不想。”
十岁的琉玉不明白母亲为何会宽恕柳娘。
更不明白那时的柳娘,为何会用憧憬的目光望着她母亲。
直到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
直到琉玉也长到了当年南宫镜的年纪,能够以她娘的角度来审视这样一个除了出卖身体以外,从不知还有其他生存方式的女子。
因为习惯了这样的交易,所以即便得到别人不图回报的善意,也只能想到这样的回报方式。
人族尚且如此。
同时作为妖鬼和玉山姬妾的阿绛,从前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
“这样的世道,她们活得很不容易。”
琉玉很轻地叹了一声,但一转话头,便是杀意腾腾地一句:
“所以,玉面蜘蛛必须死。”
哪怕他所统治的只有小小一个玉山,也能从阿绛身上窥见玉山如今的面目。
这些妖鬼好不容易挣脱了仙家世族的压迫,一翻身,自己竟又成了另一个仙家世族,耀武扬威地将弱者踩在脚下。
如此荒诞。
微凉的手指落在了琉玉的眼睑上。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一触即离的吻。
琉玉失笑: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乌黑如墨的发将琉玉的视野笼罩,“你自己看不到,你说这些的时候,眼睛很好看。”
墨麟想,如果是那些满腹诗书的世族公子,或许能用更加华美的辞藻来描述。
但他看着此刻的琉玉,只能想到庙宇中的玄女仙子。
忽明忽灭的月色落在她眼中。
仿佛笼着一层悲悯柔和的神性。
吻在她眼睫上的时候,他脑海中并无任何情欲,只是想要像任何一个神女座下的信徒,虔诚地匍匐在她足下。
“你母亲会这样想并不奇怪,她出身寒门,必定见过不少人间疾苦——但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慨?你从前,就连妖鬼的粗鄙都无法忍受。”
她生来顺风顺水,吃过最大的苦,大抵就是嫁给了他。
虽然她这样理解妖鬼让他很高兴——不能说是高兴,他能感觉到自己听完她说的这些话后,身体里的所有触肢都想要触碰她,渴求她,简直到了一种痴迷的程度。
但他仍有理智。
这样的理解不会平白而来。
很多痛苦,没有经历过就永远不可能感同身受。
墨麟的指腹在她额角摩挲,眸中凝着深思。
——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是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感悟?
琉玉对上他仿佛能窥探人心的眸光,有些讶异于他的敏锐。
错开视线,琉玉反唇相讥: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对我娘这么了解呢,不是没听过说过我们家的事吗?怎么连我娘出身寒门都知道?”
南宫氏好歹也是世族,如今沾了阴山氏的光,更是混入了次等世族之列。
寒门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对面的视线稍显底气不足地挪开。
墨麟:“……听说而已。”
琉玉:“哦,那我也是随便感慨一下而已。”
两个揣着一肚子秘密的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决定放弃追问。
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也差不多该睡了。
琉玉吹熄了烛火。
毫不意外地,琉玉很快就感觉到逐渐得寸进尺的触肢已经缠住了她的脚踝,顺势而上。
不过今夜赶路,墨麟并不打算做什么,只是这样紧紧贴着她,就已经能让他浑身每一寸都在发出舒服的喟叹。
“问你一个问题啊。”
琉玉还是忍不住开口:
“我一直都想问来着……你以前,是不是早就见过我啊?”
黑暗中,暗如磷火的眸子微微睁开。
一时间,有玉京的春花、无色城的灯火、花枝上的簌簌吹响的诗笺从他脑海中掠过,最后定格在纷然坠落的山樱花下。
——除了我以外,绝不能输给世间任何一人,这样的男子,方才配得上我阴山琉玉。
那时说出这番话的少女明媚又骄傲。
是灵雍第一的天才,是世代公卿之家的贵女。
而他是寂寂无名。
是人人皆可践踏的奴隶。
“……没有。”
他嗓音带着莫名的闷,动作粗鲁地拽了一下被子,重重掖在她后颈处。
“当奴隶也很忙,没空关注大小姐呢。”
第34章
姑获鸟鬼车驶在凄清夜色中。
离开妖鬼群居的城池后, 周遭迅速陷入崎岖难行的黑暗丛林,护卫在两侧的玉京女使与十二傩神轮班警戒,以防止林深处暗藏的疫鬼伏击。
遥遥望见琉玉他们的鬼车熄了烛火, 刚与朝鸢换班的朝暝坐在车顶上出神。
又罩着一层势隔绝外界。
也不知道小姐和那个泥腿子妖鬼独处时,能有什么话题可聊,自从到了九幽后, 小姐陪他和朝鸢的时间都少了许多呢。
朝暝颇有些吃味地想着,耳畔却捕捉到身后鬼车内传来一声很低的轻呼。
是阿绛所乘的鬼车。
“出什么事了吗——”
落在车门边的朝暝本想挑帘,指尖却顿了一下,并未入内。
“只是方才车轮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
车内的阿绛声线放缓, 温声答:
“妾身没事, 朝暝大人不必担心。”
朝暝松了口气。
正欲离开时,忽见一只手轻搭在车帘上, 淡粉色的指甲,指尖修得圆润, 她轻撩车帘, 让朝暝能看清昏黄烛光下只着一件单薄里衣的身影。
“朝暝大人……要进来吗?”
她的语气带着试探,由于她口吻寻常, 朝暝乍一听还以为是她有什么话想说。
直到他瞧见阿绛的手指已经落在衣带上,他才慌里慌张地将车帘扯下,动作飞快地关上了外面的小门。
“——我没那个意思!”
朝暝咬着后槽牙挤出了这么一句。
周围有妖鬼好奇朝这边打量,被恼羞成怒的朝暝瞪了回去。
“我真不是来——”隔着镂花小门,面色尴尬的朝暝尽量向她解释, “我替你向月娘借书也不是为了这个, 你……你不用这样。”
阿绛看着小门上倒映的身影。
少年扎着高马尾, 身型清瘦,靠近她的时候, 没有那些酒肉妖鬼带来的浊气。
干燥又清爽,和那个长得与他很像的姐姐,还有琉玉小姐身边的那些女使一样。
阿绛袖中紧绷的手指松了几分,软软垂落在膝上。
“那妾身没有办法感谢您了。”
除了这个,她再没有别的价值。
“不用你谢,”朝暝挠了挠脸颊,轻声道,“我就是看你喜欢,想给送你,也不为别的,你要是觉得喜欢,就算是最好的感谢了。”
阿绛认真答:“我喜欢的。”
“那就好。”
朝暝还想说些什么,却怕再说几句,她又要叫他进去。
“那你早些睡。”
镂花小门上的倒影消失了。
阿绛挑开车帘朝外探看。
竹林风声婆娑,月华如练,穿过竹影洒落在鬼车车顶的玄衣少年身上。
车轮碾过颠簸不平的小路,队伍中隐约有姑获鸟的鸣叫。
阿绛倚着车窗,不知为何瞧了他许久。
直到右眼处再度传来刺痛。
她咬住舌头,以免再度发出声响引来旁人的关注。
是生病了吗?
是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记不起来了。
……还是不要给大家添麻烦吧-
抵达咸池鬼道院时天光大亮,掌管此间鬼道院的院长带着十多名妖鬼于门外相迎。
“……昨日我们收到尊主尊后的消息,马不停蹄地就将招贤令发往整个咸池城,今日一早,便有二十余人族女子前来鬼道院,想了解到鬼道院授课的事……”
琉玉很难不多瞧几眼这位院长额角上的肉须。
还好,除了这一对像虫子的触须,院长看起来就像个寻常老者,比时常甩着八爪鱼似的触肢的揽诸要好许多。
她敛去打量神色,问:
“可有了解过她们水准如何?”
院长笑容慈祥:“在尊后眼中,可能不值一提,不过我等粗略了解了一番,能识字断句,这就很不错了,还有一位年纪最大的老太太通晓诗文,能解经书,更是绰绰有余。”
琉玉略觉意外。
“应该是最早被送去献祭邪魔的女子之一。”
墨麟向她解释:
“据说当时大晁帝室送去的,都是宗室女子,受孕魔胎后,她们的体质被妖鬼之炁影响,即便未开炁海,寿数也不同于寻常凡人了。”
琉玉偏头看他:
“所以即便她们是人族,也会被修者察觉出身份。”
“没错。”
琉玉穿过遮蔽天光的槐树,在这一片绿意深深中有些出神。
很快,院长带着他们见到了那些人族女子。
如他所言,这些人族女子并未开炁海,是没有踏入仙道的寻常凡人。
但从她们面容的沟壑,和眼中沉积的世故来看,她们的年纪显然远比在场所有人和妖鬼都大。
“我与山魈他们要去检查城池的疫鬼防御部署,你在这边,有事可随时遣人来唤我。”
琉玉理好衣摆坐下,闻言不禁抬头笑了一下:
“能有什么事?你去吧。”
待墨麟离开后,对面有一位老者忽而开口:
“尊后是阴山氏的后代?”
说话的老者头发花白,布满沟壑的面庞有层层叠叠的褐斑,望向琉玉的眼是灰白的浊色,琉玉不太确定她是否能够看清自己的模样。
但她衣着十分整洁,腕上素银首饰,面貌并不颓唐,反而比这鬼道院里大半不讲究的妖鬼要有精气神。
她身后那些或年轻或年长的女子,也似乎隐隐以她为首。
“没错。”
琉玉回答道:
“敢为尊驾籍贯何处。”
面见尊后的场合,这位老者并未有半分怯场,手中甚至还握着缝到一半的鞋垫。
“中州天虞,从前也是个很繁华的地方呢,如今王畿败落,天虞恐怕也成了乡下地方了吧?”
她说得没错,自世族崛起之后,王畿周遭诸城皆渐渐落败,南陆仙都成了大晁实际意义上的王朝都城,仙家世族皆汇聚于此。
琉玉笑了笑:
“玉京在尊驾眼中,不也是乡下地方吗?就连阴山氏,在尊驾从前的年岁,应该也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养马户而已。”
对面的众妇人打量琉玉的神色似有微妙的变化。
方才这位贵女进入鬼道院的排场可不小。
修者之身的玉京女使侍奉在她身侧,执掌九幽的妖鬼之主对她似乎颇为礼遇,她身披流光溢彩的华服,乌发间珠玉琳琅,神玉制成的剑簪在日光下通透如水。
然而一开口,却不像那些眼高于顶的世族子弟,对她们这些孕育了妖鬼的人族女子怀有成见。
“阴山家如今虽无神州玉玺,但实力深厚,为大晁之首,怎可再和昔日相提并论。”
老者凝视着眼前的华服贵女。
“只是老身不解,以尊后的立场,应该不会希望九幽实力增强,为何还会下这样的招贤令,要让九幽妖鬼识文断句,教他们礼仪廉耻?”
琉玉歪着身子,倚着身后凭几,似笑非笑道:
“我的立场?我也很想知道诸位的立场呢。”
老者静静迎上琉玉审视的目光。
琉玉道:“妖鬼之主与降魔派的矛盾与日俱增,将昔日同生死的九幽妖鬼撕裂成水火不容的两半,诸位虽是人族,但身在九幽,不可能置身事外。”
老者徐徐轻笑:
“尊后是想彻底拔除降魔派在九幽的根基?”
琉玉没有回答,那老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论武力,论钱财,咱们这位尊主都能毫无疑问地碾压玉面蜘蛛,但却容忍他至今,无非是因为他们的根基不在玉山,而在人心。”
对大晁人族的仇恨,才是真正滋养着玉面蜘蛛的助力。
这些被奴役百年的妖鬼没有那么多远见。
他们只知道墨麟有替他们复仇的实力,却与大晁那些人面兽心的仙家世族和谈。
而玉面蜘蛛却承诺,若他能掌控九幽,必定会替他们杀光大晁人族,报仇雪恨。
被仇恨所蒙蔽的妖鬼自然知道如何选择。
琉玉看向老者的眸光闪动。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个缝鞋垫的老者,竟能将时局看得如此通透。
“尊后若问我们的立场,我们的立场只有一个——”
老者浑浊的灰白眼眸忽而有一线光流淌而过。
“天下动荡已久,这个乱世,应该迎来终结,而不是再开启一个新的乱世。”
窗外风摇绿影,槐树飒飒作响。
像有一场瓢泼大雨落在琉玉耳中,她避无可避,被这雨势浇透-
墨麟正指着墙上的布防图,向鬼道院的院长示意易被疫鬼突破的位置。
鬼女听得直打哈欠,脑袋都快砸进墨麟面前的沙盘里。
倒是咸池鬼道院内的妖鬼,俱是听得无比认真。
九幽地势辽阔,被崇山障岭里外环绕,天然地分割成了十座城池。
每个城池之间,都有大片的深林作为屏障,其中藏匿着大大小小的疫鬼,疫鬼灵智未开,是一种以人与妖鬼为食的魔物,还会四处传遍疫病,在大晁各地都能见到它们的踪迹。
仿大晁的仙道院而建的鬼道院,既是妖鬼修行之所,同时也是都城抵御疫鬼的一道防线。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墨麟执兵棋的手顿住,抬眸看向跨过门槛的少女。
“谈完了?”
这么快?
琉玉朝墨麟走去,围在墨麟身边的妖鬼自觉替她让出了一条道。
拿起墨麟手边的朱漆耳杯,琉玉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谈完了。”
缓了缓,琉玉才将耳杯放回他手中。
众妖鬼盯着那只杯子,虽一言不发,但场上已是眼风乱飞。
这位便是尊后,那位阴山氏的贵女?
之前分明听说她对九幽妖鬼多有轻蔑之举。
今日亲眼瞧见,虽说的确排场很大,气势够足,样貌也生得出尘绝俗不似凡人,但她却与尊主同杯而饮……好像也没有那么拿腔拿调,高不可攀嘛。
墨麟也觉察到了众妖鬼的打量。
视线扫过,众妖鬼后知后觉地收回过于露骨的眼神,纷纷退至一旁。
墨麟垂眸摩挲了一下琉玉喝过的位置,开口问:
“如何?”
“书读得很多,”琉玉道,“就是有点太多了,你当初是怎么想的,竟将她们也一并带到了九幽?”
“如果不入九幽,她们除了死,没有别的下场。”
将妖鬼带到这个世间的女子们,世间已无多少人记得她们献祭邪魔的功绩。
留在大晁,她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墨麟瞧着她仿佛受了极大冲击的表情,有些不解:
“不是谈让她们入鬼道院给妖鬼授课的事?你跟她们说了什么了?”
“你应该问她们跟我说了什么。”
琉玉木着脸对墨麟道:
“她们不只想给妖鬼上课,还想给我上课——简单来说,她们试图说服我,将所有的仙家世族统统干掉。”
就连复述这番话的时候,琉玉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们说的是所有。
琉玉以为自己想向那些位高权重的世族掌权者复仇就已经很狂妄了,却没想到这些老得牙齿都快掉了的妇人们比她更有野心。
可真是……老当益壮。
之后,琉玉甚至没听完她们在九幽的计划,只匆匆交代了她们在鬼道院授课的月俸,便忙不迭地跑了出来。
“听上去,是很离经叛道。”
墨麟盯着琉玉头上有些歪了的玉簪。
“她们的想法,你不必强加在自己身上。”
“那是自然,”琉玉偏头看了眼他身后,“你们还有很多事要忙?”
“大约还有一个时辰结束。”
玉簪斜斜垂下流苏,随她的动作而轻轻摇晃,看上去随时都会落下。
琉玉并无察觉,只点点头:
“那我先在这附近随便转转,来时我见城中都在为鬼戏仙游祭做准备,正好出去四处逛逛……”
还没说完,琉玉就忽然见他抬手抚上她的鬓发。
将落未落的玉簪被插回了她发间。
“多带些人,在外小心。”
昏昏欲睡的鬼女瞌睡都散了,捂着半张脸从指缝里笑眼弯弯地瞧:
“尊主真是粘人呀——”
替她扶正玉簪的动作,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依依不舍的丈夫在轻抚妻子的发顶。
意识到周围的妖鬼都在明里暗里看着,墨麟迅速撤回手,冷眼朝鬼女扫了过去。
“这么爱说话,接下来就你来说。”
鬼女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在外人面前稍微碰到一下,就好像要了他的命一样……
想到晚上他缠得她连气都快喘不过来的样子,琉玉微妙地翘了翘唇角。
没逗留太久,琉玉很快便与朝暝一道上街。
咸池城繁华不逊于邺都,如今还有四日便是鬼戏仙游祭,街头巷尾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祭典筹备。
鬼戏仙游祭与大晁的花灯节截然不同,在街头矮凳上坐着的匠人,手中正在雕刻着青面獠牙的傩面,演练大鼓的妖鬼们抡圆了胳膊,敲得震天响。
赤色的灯笼,青色的驱鬼服,绿松石穿成护身符垂挂在小摊上,雷击木雕刻成辟邪法器堆成小山。
四处都透着诡谲靡丽的色彩,神与鬼的界限并不分明。
琉玉随手拿起一只獠鬼面具戴上,透过面具上的孔洞打量心不在焉的朝暝。
“——怎么突然和朝鸢换班,不是让你看着阿绛吗?”
朝暝答:“就她那点修为,谁看着都行……这九幽还真是个不开化的乡下地方,转了一圈,连个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也没有。”
铺子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多而已。
琉玉笑意微妙地问:“文房四宝,我那儿多得是,你为何要在外面买?”
“……那不一样。”
朝暝被琉玉瞧得有些脸热,绷着脸道:
“小姐的东西,就算赐给我,也要好好珍藏使用,若是送人,自然得用自己买的才有诚意……”
阿绛喜欢大晁的诗文,也喜欢大晁的书法。
他想送她一支羊毫湖笔,作为她习字的第一支笔。
“找到了!”
朝暝朝前面不远处的店铺快步而去。
琉玉瞧着他三步并做两步的背影忍不住想笑。
才认识阿绛几日啊。
比起朝暝,她看阿绛对鬼道院,对阴山岐都要更感兴趣一些。
这趟路途带着阿绛,本来是想让她自己选一处鬼道院修习,但见朝暝这副模样,或许还是问问阿绛自己的意思,愿不愿意跟着他们回邺都……
街道上的喧嚣中,忽然夹杂了一丝不和谐的杂音。
原本噙着笑的琉玉面色一变。
“小姐——!!”
朝暝转过头来,看向琉玉的瞳仁骤然紧缩。
琉玉自然也察觉到了身后有混杂着杀意的鬼炁靠近。
那道藏匿于人群中的身影动作并不矫健,甚至可以算得上拙劣。
但正是因为拙劣,除了琉玉与朝暝,在这火光电石的一刻竟没有任何一人被来者惊动。
她没有立刻出手。
寒芒倒映在琉玉眼底,纷乱的思绪在她脑海中如风暴盘旋,在即将被刺中的一瞬突然清晰。
“朝暝!住手!她是——”
朝暝的剑从琉玉身后飞驰而出,纵然在听到琉玉呼声的那一刻踟蹰,但也已至对方身前。
而就在这一刻。
刺杀者没有躲避,反而迎上了朝暝的剑尖。
兜帽落下,朝暝看到对方右眼之中有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倏然爬过。
紧接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逐渐分崩离析。
月辉流泻般的长发。
雪白的长睫,极浅的瞳仁。
被他刺中的人,分明是本该在鬼道院内等他的阿绛。
……怎么会这样?
阿绛的眼中倒映出少年瞬间空白的神色。
她想起来了。
原本的计划,在那只蜘蛛从她脑子里爬出来的时候,她全都想起来了。
让她去引诱妖鬼墨麟不过是一个幌子。
那位主宰她命运的大人用触肢托起她的下颌端详:
“不够……远远不够……以你的姿容,还不足以让拥有阴山琉玉的墨麟对你倾心。”
“阿绛,你是个无用的废物,是个除了出卖身体外别无用处的废物,但你的废物之处,偶尔也是你最惹人怜爱的地方——发挥你的长处,在她身边留下来吧。”
“若是能替我办成这一件事,你卑贱如蚁的性命,也算有了一丝丝的价值。”
吞心蛛吞掉了她的记忆,让她能够通过法家的审讯手段。
且吞心蛛没有丝毫攻击性,只会让被寄生者自爆,所以即便旁人探查,也无法觉察到潜伏在她大脑深处的吞心蛛。
如渊天大人预料的那样,阴山琉玉和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世族不同,并没有杀掉她这个敌人。
没有人会防备一个蹩脚的奸细。
她虽被看管着,却反而与阴山琉玉身边的人走得越来越近。
她在鬼道院旁听诗文。
她收到了朝暝所赠的书。
金尊玉贵的贵女握着她污浊的手,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还赠她新衣。
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衣裳,却并不图脱下它。
但一无所知的她,却在吞心蛛的操控下改变了容貌,从鬼道院内脱身,追随他们至此。
只为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爆,完成这场玉京人族当街斩杀妖鬼的大戏。
“……琉玉小姐……”
剑尖贯穿她的心脏,阿绛倒在朝暝怀里的同时,一贯轻声细语的女子突然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握住了琉玉伸来的掌心。
她是百无一用的废物,是卑贱的姬妾。
她的主人用她熬成一副毒药,要她亲自喂她的恩人服下。
但哪怕被人煎熬成药渣,她也要让那位高高在上的主人,尝一尝这穿肠毒药的滋味。
阿绛从胸腔中爆发出一阵几乎像是怒吼般的声响:
“相里慎……将……给了渊天大人……玉山的妖鬼都……”
“无量海!那个东西叫……无量海!”
这是她无意窥见的秘密,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秘密是否有价值,是否能够反刺那些在背后操纵她的人。
琉玉瞳孔骤缩。
相里慎。
无量海。
这六个字如一道闪电在琉玉的脑海中劈开。
她怎么会不记得这个人,这个东西。
前世在西境虞渊,就是相里慎带着百余名八境修者,将琉玉和一众阴山氏家臣拦在了关山一带。
那一战,阴山氏的尸骸在关山堆成一片小山,琉玉炁海被毁,命悬一线。
朝鸢朝暝为了掩护琉玉脱身,被相里慎所生擒。
后来琉玉才知道,相里家是靠着一种名为“无量海”的仙药,以性命为代价,将一众三境四境的修者短时间内提升至八境。
而被他们生擒的朝鸢朝暝,也成了相里慎炼药的试验品,死后被草草扔进了乱葬岗。
相里慎的无量海,为什么会与玉山的玉面蜘蛛联系起来?
他们在谋划什么?
“……小姐,她在说什么?这是到底怎么回事……”
街道上的妖鬼纷然退去,只余下扶着阿绛的朝暝跪坐在血泊中。
玄衣少年昂着溅满鲜血的脸,茫然地望着琉玉。
“小姐,你救救她。”
周遭一片混乱的喧嚣中,琉玉听到浑身血液翻涌的声音。
琉玉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尸骸遍地的关山。
朝鸢和朝暝背着她,翻过那座看不到尽头的山,将让她交给前来接应的老仆。
琉玉想救他们,但到最后,却连替他们敛尸都办不到。
咸池城的街道上,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
“玉京人族杀了九幽的妖鬼!”
“我认识他!他是阴山琉玉身边的亲信!”
“地上那个是渊天大人的姬妾,他色欲熏心!强抢不成便当街残杀!”
琉玉猛然回过头。
说话的那道身影如一尾鱼没入人群中,如一滴水落入大海,了无踪迹。
但被他煽动的人潮却一浪接一浪,朝着琉玉和朝暝的方向拍打而来。
“这里是九幽!我们妖鬼在九幽岂能还被这些人族欺凌!”
“将他带去见渊天大人!还有渊天大人姬妾的尸首,绝不能留在他们手里!”
“杀了他!杀了他!”
愚昧的、未经开化的、充满仇恨的妖鬼们。
他们无法分辨方才那人所说的是真是假,只能看到眼前死于朝暝之手的阿绛,只能联想到那些曾经奴役他们残杀他们的人族修者。
非人的肢体从他们的体内钻出,片刻前还与人无异的行人,纷纷展露出他们的妖鬼之姿。
这便是玉面蜘蛛扎根九幽的根基。
他的蛛丝潜伏在每一个九幽妖鬼的心底。
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稍加挑拨,这些看似平和如寻常百姓的妖鬼,便会在一瞬间变成他的拥趗。
“交出凶手!”
有妖鬼在怒吼。
“就算是尊后,也不能包庇随意屠杀妖鬼的凶手!”
有妖鬼在咆哮。
“玉京人滚出九幽!”
一层一层的妖鬼围在周围虎视眈眈,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碎他们。
“我跟他们走!”身后传来朝暝带着愤怒与悲恸的嗓音,“让他们带我去见玉面蜘蛛!我要亲手杀了他!”
玉面蜘蛛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要他们当街手刃妖鬼,要琉玉和她身边的人成为众矢之的,从而墨麟也失去九幽的民心。
在这沸腾的喧嚣中,琉玉的心却奇异地冷静下来。
她绝不能动手伤人。
不知是谁的触肢缠住朝暝的脚踝,拖拽着他没入人群,要从他怀里将阿绛夺走。
符箓就在他腰间,朝暝却似乎完全放弃了抵抗。
布满血丝的双眸紧盯着玉山的方向。
阴山氏的人不会怕死。
他只怕拖累小姐,只怕毫无价值的死。
即便是死,他也要拖着玉面蜘蛛一起死!
温润流光自琉玉周身释出,纯澈炁流化作莹白灵光冲开人潮,将朝暝夺回来的同时,也用炁流将他暂时束缚起来。
“——你们说得没错,即便是九幽尊后,也不能包庇随意屠杀妖鬼的凶手。”
少女面上的波澜一点点平复,语调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然而她此时此刻释出的势,却也前所未有的强大。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阴山氏传承的【势】就如同此句。
周遭杀意越强,越能激发修者炁海共振,释出更强的【势】。
在琉玉周身之势的镇压下,群情激奋得以暂时压制,至少能够安静下来听她说话。
“但朝暝并非是凶手。”
立刻有妖鬼高呼:
“大家亲眼所见!有什么可狡辩的!”
“就是!”
“说得没错!”
琉玉冷冽的视线立刻朝那个妖鬼扫去:
“亲眼所见?那我明日杀一名侍从丢在你家门口,也是你杀的?”
琉玉又看向满脸愤然地另一人。
“又或是我给你下药,再安排一名玉京女子衣衫不整与你同榻,我也可以说你们九幽妖鬼奸。淫我们玉京人族了?”
在这两名妖鬼的哑口无言中,琉玉环顾四周。
“我阴山琉玉嫁入九幽,乃是为两族长治久安而来,然利益使然,必定有蝇营狗苟之辈不愿见我们两族和平共存,使出阴谋诡计来挑唆两族关系。”
“今日一案,不管凶手是谁,但凡做事,必定留下痕迹,我们不以权势来断正邪,就用事实真相来断,鬼戏仙游祭之前,朝暝就作为凶案嫌犯关押于咸池鬼道院内,任何人不得求情。”
“待鬼戏仙游祭后,若我拿不出证明朝暝无罪的证据,找不到真正的凶手,便于邺都十方街公开处置朝暝——诸位意下如何?”
咸池街头一片寂然。
妖鬼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被琉玉这番通情达理的说辞说服,又因为她太过通情达理而有些无措。
世族还会同他们讲证据?
在妖鬼的生存经验中,他们与世族的交流从来只有纯粹的武力较量。
谁的拳头硬听谁的,谁拳头不够硬,那就要受欺负。
方才这位尊后放出自己的势来镇压妖鬼,他们还以为是要用武力强行杀出去,没想到……
“万一你是假意调查,实际上是把人带回去消灭罪证怎么办!”
说话的那名妖鬼打破了沉寂。
琉玉定定望向他的脸。
他并不逃跑,就站在那里任由众人审视,看不出到底是玉面蜘蛛的人还是寻常百姓。
不过也不重要了。
这件事已经让琉玉认识到墨麟为何会对玉面蜘蛛容忍至此。
就像阿绛脑中那只无人能够察觉的小蜘蛛一样,玉面蜘蛛放在九幽民心中的蜘蛛,是无形的,在恰当的时候,任何一个寻常百姓,都可能在那一瞬变成他的人。
这样的妖鬼是查不完,也杀不完的。
琉玉正欲分辩,忽听人群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便由我来担保。”
众妖鬼齐齐朝那道绿衣身影望去。
鬼炁缠绕在朝暝身上,为他加上第二重束缚,同时也将缠住朝暝脚踝的一根触肢震开。
他站在琉玉与朝暝的身前,挡住了落在琉玉身上那一道道怀疑敌视的目光。
“若阴山琉玉及其下属有任何伤害九幽妖鬼之举,妖鬼之主的位置,我可拱手让之。”
第35章
玉山。
欲仙台。
三面临风的大殿内轻纱飘荡, 色泽琳琅的珠帘在风中相撞,发出珠玉相碰的脆声。
角落里的千枝烛台燃着豆大烛光,被风扑得摇摇欲灭。
博山炉暗香袅袅。
玉面蜘蛛的脸色如雪般苍白, 有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额角滴落,他盯着被自己亲手斩落的手腕,玉盘中的雌蛛正一口一口吞噬他的右手, 发出餍足的滋滋声。
雌蛛得到了血肉喂养,才有足够的力量操控远在千里之外的子蛛。
灰茫的右眼倒映出千里之外的景象,最终定格在银发女子喊出“相里慎”与“无量海”的一刻。
……贱人!
这个贱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听到的!!!
他的计划本该毫无瑕疵!
偏要在临死的前一刻毁了他筹谋多时的计策……这样一个下贱的、肮脏的废物,为什么不能干干脆脆的去死!
背后的蜘蛛触肢倏然抽向殿内一角的烛台, 灯油淌了一地, 火焰瞬间烧成一片。
有殿内侍奉的妖仆鬼侍闻声前来灭火,被触肢抽入燃烧的灯油中, 皮肤烧灼的难闻气息顿时压过博山炉内的熏香。
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声,死亡的气息笼罩着整个欲仙台。
后殿传来脚步声。
六人抬着的肩舆上, 面容稚气的九方星澜斜斜倚靠着四足凭几而来, 他对殿内燃烧的火光与尖叫声都视若无睹,只淡声道:
“我收到咸池传来的消息了。”
玉面蜘蛛因怒火而潮红的面庞惨白三分。
“当初是谁信誓旦旦, 定能让阴山琉玉在九幽引起民愤,我们这才将无量海秘密运送至玉山,没想到你将事情办成这样,让我们还如何信你能在几日后的鬼戏仙游祭上,能除掉妖鬼墨麟身边的亲信?”
听到九方星澜的这番话, 玉面蜘蛛蓦然发出一个冷笑:
“不信我, 你们靠什么辖制墨麟?”
“不信我, 你们这些仙家世族,又有谁敢身先士卒地站出来, 直面墨麟的无量鬼火?”
肩舆上的九方星澜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少年犹带稚气的面庞浮出一个浅淡而残酷的笑容。
“既然知道这是你们唯一的价值,那就不要再出这样的纰漏,阴山琉玉虽不知无量海是什么,但为避风头,相里氏不会再给你们提供无量海——几日后的鬼戏仙游祭,你自求多福,若是失败,也就不必来见我们了。”
身后的触肢因屈辱而咯咯作响,九方星澜却仿佛什么也没瞧见似的,只嫌恶地掸了掸衣袍。
少年清越的嗓音嘀咕道:
“什么熏香,也压不住这一室的妖鬼臭气。”
玉面蜘蛛目送着肩舆的离开。
淌着鲜血的断腕被细密蛛丝勾勒出一只假手。
他盯着九方星澜,如困兽死死凝视着猎物-
今夜咸池鬼道院内外戒严,巡逻的夜鬼队比平日增添了两倍人手。
提着磷火灯的妖鬼将整个鬼道院护得滴水不漏,唯有燥热的夜风自幽深密林穿过鬼道院,吹动檐角的猩红灯笼。
傩神殿内。
烛火映亮神台上怒目金刚的傩神雕像,三面环绕,包围着聚在殿内的众人。
有铁链挣扎的响动传来,鬼女向窗外望了一眼,望着朝鸢小声道:
“——真的要这样拴着他吗?我的意思是,一定要头朝下这样吊着吗?”
鬼道院人来人往的院子里,朝暝就这样被吊在最中央的那颗槐树下,就这副模样,还想着要挣开铁链去玉山杀玉面蜘蛛。
朝鸢认真点了点脑袋:“倒吊着,血往脑子里流,会变聪明点。”
“……”
鬼女表示很怀疑。
坐在怒面傩神像下的琉玉环顾周遭。
此刻能坐在这里的,皆是她和墨麟的心腹。
琉玉这边是朝鸢和三名女使,墨麟这边从十二傩神中选出了山魈、鬼女、揽诸、白萍汀四人,就连另一位名为弥光的妖鬼,墨麟出于谨慎考量也并未唤他入内。
“今日咸池街上的事你们应该都听说了。”
墨麟长腿支着,手抵着额角,面色不算好看。
“我想知道,阿绛是如何在鬼道院的层层包围下,出现在咸池街上的。”
揽诸出列:“属下已查过,阿绛首先是被傀儡人面蛛改换了容貌,化成鬼道院内一位掌事的模样,那位掌事在院内颇有威望,所以守卫没有核验腰牌,就放她出了鬼道院。”
“……我记得鬼道院出入皆有条例。”
“条例只管下面人,这些掌事们时常忘带腰牌,守卫哪里敢为难他们。”
“明日你去寻阿绛易容的那名掌事,断他两指,小惩大诫。”
玉面蜘蛛会选择易容成他的模样,必定是调查过鬼道院的人事,知道选择他的脸万无一失。
鬼道院是抵御疫鬼的一道防线,若他们都松懈成这副模样,城内百姓谈何安全?
揽诸应下。
烛火映照着琉玉手中卷宗。
卷宗所写,是她在回到鬼道院与仙都玉京联系后,从玉京传回的消息。
“……阿绛口中的相里慎,在相里氏排行第九,他这一支定居东极龙兑城,也是妖鬼长城一带的城池之一,相里慎有十二个女儿,其中的十一小姐,是九方星澜的未婚妻。”
如此,便串联起来了。
琉玉抬起略含倦色的眼眸,思路清晰道:
“阿绛口中的【无量海】,是一种能让修者在短时间内扩大炁海的毒药,即便是三境四境的修者,也能一跃至七境八境的实力,当然,他们和真正的七境八境修者存在差距,但对付低一境的修者绰绰有余。”
山魈不解:“这么厉害,怎么叫毒药,应该是大补的仙药才对啊。”
“因为这种提升境界的方式,是以修者本人的生命作为代价的。”
琉玉竖起两根手指。
“如果尽全力,最多一个时辰,这些修者就会因炁海透支而死——你们妖鬼也是同理。”
一粒毒药,一条人命,来换一个时辰的绝世高手。
值得吗?
对于服下无量海的人来说当然是不值的,但对于最不缺耗材的上位者而言,这绝对是天下最值得钻研的一门学问。
所以,相里慎的一生都在研究如何降低无量海的成本,如何让修者死得更慢些,更顶用一些。
墨麟的视线逐一扫过在场的四名妖鬼。
他缓声点出了关键:
“鬼戏仙游祭那一日,你们要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敌人。”
原本托着腮听得云里雾里的鬼女忽而坐直了些。
白萍汀轻轻吐出一口气,眉目凛然:
“无量海这样的药,成本必定极其高昂,能分给玉面蜘蛛的不会太多——并且,他们也不必将十二傩神全数歼灭,只要将我们这四个位置最高、最受重用的解决掉,掌控九幽要害之后,再慢慢分化剩下的妖鬼也不迟。”
鬼女沉吟良久,抬眸看向琉玉:
“只要我们扛过那一个时辰,情况是不是就会好转一些?”
琉玉摩挲着指尖玉簪——从咸池街上回来之后,她便一直捏着剑簪在指尖翻转把玩,朝鸢知道,这是小姐压力太大时惯有的动作。
“没错。”
琉玉微微垂首,烛光映在她雪白后颈上,纤薄皮肉包裹着她的脊骨。
“只要在演武台上,玉山妖鬼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接一个的突然暴毙,再取回无量海,用死囚向世人证明这毒药的药效,就能瓦解玉面蜘蛛在九幽妖鬼中的威望。”
说来简单,但每一步都极其凶险困难。
首先他们所有人要在磕了药的敌人手下撑过一个时辰。
其次要想办法取得【无量海】这种药。
而且——
窗外,铁链声仍然不断回响。
阿绛的事,此刻恐怕已经在九幽传开,九幽的妖鬼不会知道朝暝是谁,他们只知道,朝暝是琉玉的近卫,是阴山氏大小姐的人。
“要不……”揽诸舔了舔唇,试探着对琉玉道,“鬼戏仙游祭,尊后还是别出面了吧。”
墨麟的视线落在琉玉半明半暗的容颜上。
果不其然,他见那乌发金裳的少女缓慢地抬起头,沉静面庞上徐徐绽开一个昳丽生辉的弧度。
“为什么不去?”
在这傩神环绕的大殿,五官昳丽的美人坐在怒目狰狞的神像下,原本高贵不可玷污的气场好似也沾染到了此处的神鬼之气,笼上一层善恶难明的鬼魅森然。
“九幽的子民被奸邪所惑,正该由我这个九幽尊后,替他们驱鬼除疫,酬神纳吉。”-
“这是用来捆巨型妖鬼的锁链,你挣不开的,死心吧。”
夜色浓重,踏月而来的少女将手中的糕点塞到了倒吊在树上的朝暝口中。
“阿绛已经入殓了。”
琉玉一句话止住了朝暝的动作,下一句又放缓语调道:
“我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重新梳了发,用玉雕了一只眼放进了她的眼窝,月娘的书和你要送给她的笔,都放了进去,她的尸身会送到邺都鬼道院的后山埋葬,以后日日都能听见鬼道院里的读书声。”
“等这些事了结,就由你亲自带着玉面蜘蛛的人头去祭奠她。”
朝暝怔愣许久。
蓦然,他动了动嘴,缓慢而又艰难地将糕点咽了下去。
他没有立刻开口应答,一天没有吃过东西的嘴唇干涩得起皮,琉玉给他喂了些水,他一口一口咽下,水泽却从他眼中漫出。
眼前这个,到底不是前世那个陪着琉玉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朝暝。
他不是已经见识过世间残酷的琉玉。
十八岁的少年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直面阴谋诡计。
也是第一次,与身边的人告别。
“……小姐,对不起。”
如果他能再谨慎些,如果他能时时刻刻都盯紧阿绛。
是不是就不会让玉面蜘蛛抓住空隙?
“我不听这个。”
琉玉用另一块糕点堵住了他的嘴。
月光下,少女的面容如一汪静深的池水,倒映他此刻充满懊恼与不甘的神色。
“今日若非墨麟及时赶来,我也差点当街与妖鬼动剑,正中玉面蜘蛛的下怀,若要像你这样懊悔下去,什么事也做不了。”
轻叹声在晚风中漾开,像是对着自己,也像是对朝暝,琉玉道:
“逝水莫追。”
“前面的玉山,还有更多的阿绛等着我们去救。”
坐在槐树上的朝鸢昂头望着头顶一轮弦月,不知在想什么。
立在不远处的墨麟看着琉玉转身离开。
这一夜的琉玉没有回到两人的房间,墨麟看着她敲开了鬼道院内那几位人族女子的房门,亮起的烛光照在纱窗上,燃至夜半方熄。
没有人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琉玉除了联系身处妖鬼长城以南的方伏藏之外,有大半时间都与那个叫慕苍水的老者待在一起。
直至鬼戏仙游祭的前夜,从长城附近回来的墨麟才在房间内见到了垂发披衣的少女。
“你回来啦?”
她神色十分平静,仿佛今夜并非一场大战前夕。
琉玉上下打量墨麟一眼,眉梢浮现几分笑意:
“这么晚回来,居然还记得更衣沐浴?”
墨麟本就打算今晚去寻她,一路风尘仆仆,和那些一身臭汗的男人待在一起倒无妨,可若是要来见她,自然要收拾干净些。
“朝暝怎么还在外面吊着?”
回来时墨麟见到槐树上已经无聊得开始把自己当秋千荡的少年,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自然要被吊着,”琉玉挑开窗,望向山坡下的槐树,“九幽现在四处都在声讨他——还有我和你,如果连这点面子功夫都不做,外面更该沸反盈天,骂你堪比桀纣了。”
当日咸池街上满街都是热血上头的妖鬼。
若非墨麟以妖鬼之主的身份镇压住他们,琉玉很难在不伤害在场妖鬼的情况下带走朝暝。
琉玉也知道,如今九幽有不少妖鬼,对墨麟偏袒朝暝之举分外不满。
“什么桀纣,不认识。”
身后有冷冽的朝雾草气息包裹而来。
他语调微扬,带着冷冽讥意:
“若有胆子大的,明日可当着我的面说,我洗耳恭听。”
这几日琉玉一直和那位中州天虞的老者待在一起,商议鬼戏仙游祭要如何应对那些对她不善的九幽百姓。
而墨麟也忙着刺探玉山部署,暗中调动各城鬼道院的人马以备明日。
自琉玉重生至今,两人似乎从未这样分别数日。
明天还有生死攸关的事要做。
墨麟脑中这样想着,然而鼻尖嗅到她身上馨香的一刻,头脑就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离她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月光照亮她耳尖上浅浅的绒毛。
“或许没人敢在你面前说这些。”
琉玉低低笑了一声:
“但藏在人群中的声音越来越大,总有一日能掀成震天涛声——”
墨麟的眸子追随着她说话时牵动的耳廓。
良久,他嗓音极低地说了一句:
“不要怪他们。”
琉玉眼睫微颤。
她知道墨麟的意思。
明明是在为了九幽妖鬼而劳心劳力,到头来他们不仅不领情,还在各城的茶楼酒馆中叫嚣着要将自己赶出九幽。
若是前世的琉玉,早就翻脸管他们去死了。
琉玉想起了前世出卖她的佃户。
她到最后,也没有杀了他们。
她知道,并非他们真的十恶不赦,而是那个吃人的世道逼着他们不得不放下良善仁义。
九幽这些从未被人族善待过的妖鬼,亦是如此。
“我当然不怪他们——”
琉玉忽而偏过头来瞧着他,眼尾微微上扬,漾着意味无穷的神采。
“那么多人骂我,我想怪也不知道怪谁,这笔账当然是算在你这个妖鬼之主头上。”
他俯首吮住她耳尖,温热潮湿的呼吸扑在她的耳廓和脖颈。
琉玉被他这样吮着,嗅闻着,忽而有种要被他一口吞下的错觉。
“你想怎么算?”
窗外月色迷蒙。
被他双掌托在腰间的琉玉透过纱窗边的一瞥月色,感受着他的指节。
她望入他湿润迷离的眼,轻声道:
“我要你此后,都为我而活。”
第36章
墨麟垂目瞧着她濡湿的颈。
发丝软软贴着她细腻莹白的肌肤, 只是看着,就莫名让他的心微微陷落下去。
“你真是……”
“真是什么?”
托住琉玉的从手掌改成了别的东西,琉玉难免往下坠了坠, 绕过他腰身的腿勾紧了些。
微凉的蛇尾与她只隔着一层薄薄寝衣,墨麟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一瞬被她紧紧包裹。
她在紧张。
但却没有推开他,也没有露出嫌恶的眼神, 细眉肃然轻拧,郑重其事得像在迎战什么危险的敌人。
墨麟捏住她的下颌,轻轻抬起,不叫她看见那些丑陋的东西。
“真是很霸道。”
那张阴郁苍白的脸被欲。念晕出绯色, 眸光绵密地舐过少女浅浅喘着的模样。
“旁人骂你几句, 便要我给你当狗?”
琉玉仰起脖颈,她浸在月色里, 身。下却像是泡在浅潭中,被柔柔的托着, 又湿漉漉的化开。
她难。耐地阖上眼。
“……不行吗?”
他看着她这样的表情, 喉间不自觉地微微滑动。
行。
怎么不行。
他的爱恨生杀,早就被她捏在股掌之间了。
可一开口, 他却仍是那样平缓沉郁的声线:
“总得给些甜头。”
睫羽微掀,她偏过头,顺着他托住她后脑的手,吻在他手腕内侧的青筋上。
她笑了一下:“这样?”
做这件事时,她那双蒙着雾的漆瞳紧盯着眼前的妖鬼, 散发着一种不自在的邀请, 那样轻的一个吻, 却好像要顺着他皮肉下的血管,将他整个人都引燃。
他心尖轻颤。
许久, 他才抬起右手,舌尖舐过中指和无名指。
眼尾的浅笑带着一点邪气,他咬字笃然:
“这样。”
像是被他充满侵略意味的视线烫到,又像是因他这般粗鄙下流的行为而恼。
琉玉偏过头,岔开话题:
“……放我下去,我要睡了。”
墨麟倒也真的没有再缠着不放,将她抱回床榻之后,就去一旁的侧间替她烧水清理。
琉玉侧卧在锦被上,眉眼有餍足的倦意。
“你不问我这几日与鬼道院的那几位都商量了些什么对策?”
他手握着热腾腾的帕子,一边擦拭道:
“无论什么对策,只要你能护好你自己就行,明日我安排了一千妖鬼随行开路,后面还有两千妖鬼随时支援,必要时候,以杀止杀。”
他的语气似是闲聊般随意,但句落时,琉玉却感觉到一股寒意蔓延。
这不是能靠杀戮解决的问题,如果到这种地步,那恐怕是最坏的情况。
替她理好衣摆,墨麟支着长腿问:
“相里慎和九方星澜向玉山秘密输送的据点,已经被神荼和郁垒一锅端了,只不过祭典将近,九幽各地人员流动太大,主谋还没抓到,而且他们反应很快,手头的【无量海】在我们赶到时都已销毁干净。”
琉玉指背抵着下颌:
“这东西,能拿到是最好的。”
拿到【无量海】,才能揭穿玉面蜘蛛听命于仙家世族,残害九幽妖鬼的真面目。
“拿不到也无妨。”
墨麟将巾帕丢进一旁铜盆内,翻身上榻,埋首在琉玉的颈间。
“先将该杀的杀了,自有办法让他们听你的道理。”
鬼道院的床榻并不算狭窄,但琉玉也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好像失去了躺在一边自己睡觉的权力。
笼罩着她的身躯灼热滚烫,大腿处硌得她难以忽视。
沉默良久,她忍不住问:
“你这样,真的睡得着?”
已经闭上眼的墨麟微掀眼帘。
“要么我睡不着,要么我们都别睡,你觉得呢?”
……那还是他自己睡不着吧。
琉玉在他臂弯间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正欲入睡时,迷迷糊糊道:
“也不一定拿不到。”
“我已经派方伏藏在长城外阻截,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呢。”-
换上一身夜行衣的方伏藏正在山门外活动筋骨。
他所在的地方名为龙雀城,脚下所踩的是一座荒山——五日前还是一座荒山,但自从方伏藏带着月娘和一队三百人的妖鬼来此地驻扎后,短短几日,便以这山中的荒废山寺为中心,着手开始修建一所气派宅邸。
头三日最忙,安顿这三百妖鬼,选定木料,勘探地形,还要应付一个求知欲格外旺盛的月娘。
等这个妖鬼施工队走上正轨后,方伏藏这才闲下来,一日能睡足五个时辰。
在他弃明投暗,替阴山琉玉效力之前,能睡五个时辰的日子都要追溯到他十岁以前了。
所以当他的玉简收到琉玉的消息,让他前去阻截从九幽逃窜回龙兑城的相里氏队伍时,方伏藏难得没有觉得加班烦人。
更何况他家大小姐还给足了额外的赏钱。
这世道,世族用人还给钱,真是不多见。
他必须得把这个坑占住了,他要是干不好,可有得是人想干。
“人都齐了没?”
方伏藏回过头,听底下领头的妖鬼答了一声都齐了,他掏出别在腰间的烟管。
“那就出发去上夜班了——”
“师父。”
屋檐上蓦然传来一个声音,是本该睡了的月娘。
“都跟你说了抽烟不好,我家隔壁爱抽烟的哥哥,二十岁就死了。”
“……这么晚你不睡觉坐在上面干什么?”
月娘肃然答:“我可不像师父一样一天要睡五个时辰,我睡不着,想再练一个时辰再睡。”
方伏藏呵呵两声。
小丫头,现在不睡,长大以后有得是夜让你熬。
还没等他出言讥讽,就见月娘从上面丢下来一个盒子。
方伏藏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面在五官的位置挖出洞来,看上去是像是用来往脸上贴的。
“易容幻术太过时了,这是我用女孩子常用的玉容蝉纸改造的易容蝉纸,贴在脸上,半个时辰后便能给自己重新捏一张脸,撕下易容蝉纸再过半个时辰便可复原,师父应该用得上吧?”
方伏藏有些愕然。
这小丫头该不会真是个天才吧?
他还没来得及竖拇指,就听月娘笑眯眯道:
“一张五十金,给师父的亲情价呢。”
方伏藏:“……”
这份亲情听上去十分淡薄。
但方伏藏还是把五十金放在盒子里,丢回给月娘。
“别睡太晚,小孩子睡太晚不长个子。”
月娘看着布衣男子的背影,两条短腿挂在屋檐边晃了晃。
“你给我布置的课业,我还有好几处不会的……师父,你可别回来得太晚,耽误我这个未来的灵雍天才哦。”
方伏藏贴上了那个有点可笑的易容蝉纸,头也不回地朝月娘摆摆手。
一轮圆月悬于长空。
两个时辰后,方伏藏带着百名妖鬼,于龙兑城外阻截到从九幽撤回龙兑城的一行人。
待看清队伍里的人脸时,方伏藏扯了扯冒着青茬的半张脸,笑得意味不明。
旁边的妖鬼见他这副表情,问:
“伏藏大人这是看见熟人了?”
“熟人……算熟吧,以前为同一个主子效命的同僚们。”
九方星澜即将成为相里慎的女婿,此处出现九方家的人并不奇怪。
那妖鬼半真半假地道:
“那伏藏大人可得给我们指清楚些,好歹给你同僚留个全尸吧。”
摩挲了一下胡茬刺手的下颌,蹲在树丛里的方伏藏咧嘴笑道:
“全尸?不,这个世上,第一烦人的就是钱少事多的上司,第二嘛……就是这些背后捅刀抢功的同僚了。”
他倒是很想知道,没了他,这些惯会在上司面前抢功取巧的同僚,还能不能完成他们的任务。
方伏藏回头看向身后妖鬼。
“他们看着人多,但真正能打的只有打头阵的那个胖子和最后压阵的少年,快到城门的时候,队伍会开始讨论夜宵吃什么,就趁他们松懈的时刻动手,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有妖鬼冲方伏藏比了个拇指。
“大人,您这个二五仔当得可真牛!”-
妖鬼长城以南一夜动荡。
长城以北的九幽,也在长夜后迎来了熹微晨光。
房内一声清铃,女使们鱼贯而入,替琉玉更衣梳妆,一贯穿着那身简单绿袍的墨麟,今日也难得被山魈摁着多收拾了一会儿,从屏风后出来时,琉玉都不免多打量了他几眼。
玄色华服层层叠叠包裹着宽肩窄腰的妖鬼,衣襟出透出的松绿里衣与缀在他衣袍上的绿松石呼应。
大红大绿的鲜艳色泽在他身上不显俗气,只化作一种诡谲奇异的精怪感,衬得他有种非人的妖异艳色。
若单论容色皮囊,谁敢说这位英俊的妖鬼之主不算九幽第一美人?
“选拔十二傩神的演武台在玉山山脚,傩舞巡游的起点在邺都极夜宫。”
墨麟拾起她一缕发丝,捏在指间摩挲。
低头时,一对山鬼铜钱悬着红穗的耳坠垂在他宽阔肩上。
“自邺都出发,乘神轿穿过九幽,抵达玉山山脚,差不多需要一天一夜,如果时机够好,你我二人或可一道杀上玉山。”
琉玉眨眨眼,轻笑:
“那你可务必要等我。”
一旁的山魈还以为两人还要说几句体己话,想着要不要避一避。
没想到话音落下后,两人只对视一眼,便一同踏出了内室,朝两个方向各自行去。
穿过吊着朝暝的槐树,琉玉坐上了前往极夜宫的鬼车。
她的手掌贴在胸口的位置。
那里放着她亲手从阿绛身上剪下一缕发丝。
阿绛会亲眼见证这一切的。
轻装出发的鬼车穿过咸池城,穿过城池外的密林,很快便能看到邺都城中的景象。
和琉玉离开时的风平浪静不同。
这一次,悬挂着尊后标识的鬼车驶入邺都,守在琉玉身侧的女使们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街上气氛的肃杀。
“她还敢参加鬼戏仙游祭。”
“或许觉得杀了个妖鬼不是什么大事,他们这些仙家世族的人,不都这么认为的吗?”
“简直不将我们九幽放在眼里。”
“亏我之前在十方街见她在世族面前维护咱们妖鬼,还觉得她和别的世族不一样,没想到都是装出来的!”
“都一样!仙家世族都没一个好东西!更何况是恶贯满盈的阴山氏!”
两侧人群里混杂着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还有人试图朝琉玉所在的鬼车丢石头,手刚一举起,就被墨麟提前安排在街道上的巡逻的妖鬼一把摁住,迅速拖下去审问。
鬼车内的琉玉抿紧了唇。
“小姐莫怕,我等绝不会让任何人近身。”
车窗外传来女使镇定的嗓音。
“小姐也无需担心我们,从前我们或许不理解小姐为何要亲近妖鬼,但现在我们很清楚小姐在做什么,又是为什么而做,不管遇见什么危险,我等都会与小姐共同面对。”
在到九幽之前,她们和仙都玉京的其他人一样,以为妖鬼是残暴、邪恶、不通人性。
但真正与这些妖鬼朝夕相处后,她们才发现,这世间有为了一己私利残害同族的残暴妖鬼,也有喜好诗词柔弱美丽的善良妖鬼。
她们看着死去的阿绛,就好像看见了大晁那些被仙家世族残害的寻常百姓。
妖鬼与人族的界限并不分明,善与恶,岂能用种族来衡量?
邺都城内这样的景象,并不是孤例。
离玉山越近,九幽百姓的民心就越是倒向玉面蜘蛛为首的降魔派。
玉山演武台附近,围坐一周的十六城城主神态各异。
这其中,倒戈向玉面蜘蛛一方的气定神闲,中立者局促不安,坚定站在妖鬼之主一方的则隐含怒容。
“待十二傩神的位置都被玉山妖鬼收入囊中,妖鬼之主的位置恐怕也就坐不稳了,诸位真的不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一番吗?”
说话的人饮了一口酽茶,徐徐道。
旁边的城主不停擦汗:“要没有尊主带我们杀出无色城,哪有我们今日的好日子?天气热,大家火气别那么大……诶,尊主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重选十二傩神了?”
要是不选不就没这事儿了?
“呵。”一名额生漆黑魔角的女子冷笑,“尊主下令重新遴选,一是为了给底下的妖鬼一个往上爬的机会,不学那些世族只用自己人的臭毛病,二是有些爱耍阴谋诡计的人,渗透了十二傩神,这次正好将他们踢出去,也算干干净净。”
品茶的城主微笑:
“要真是像你说的那样,九幽百姓也不至于这么大怨气,怕只怕咱们尊主是被美色冲昏了头,早就忘了我们与仙家世族的深仇大恨了。”
那女子面色微沉,正欲继续争辩,忽听有人开口:
“尊主与十二傩神来了!”
在座的城主有人起身,有人稳坐如山。
也有人眯着眼瞧了好一会儿,终于确认不是自己眼花,指着十二傩神道:
“他们这是……穿的什么玩意儿?”
众人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位列十二傩神之首的妖鬼揽诸,在场众多妖鬼,几乎没有不识得他那一头红发。
当初火烧无色城一战,他靠着一己之力鏖战百余修者,紧随墨麟之后,替第一批闯出无色城的妖鬼杀出一条血路。
不少人还记得他手起刀落的身影,可今日的揽诸,身上却穿着一套略显不合身的白袍,就连那头乱蓬蓬支棱在头上的红发,都用发冠束了起来。
这打扮——
这打扮,俨然是一副仙都玉京的人族会有的打扮。
再看他身后。
一贯挂着一身叮当银饰的妖鬼山魈,今日不仅摘了那些银饰,还穿了一身月白衣袍,头上只余玉冠,乍一看,哪里还认得出他是那个神出鬼没以弯刀夺下无数人头的恶鬼少年?
至于后面的鬼女与白萍汀二人,同样也穿着仙都玉京的褒衣博带。
鬼女一改往日用鬼蛊的诡谲神秘,多了几分翩然欲仙的灵巧可爱,白萍汀身披如雾薄纱,更显气质出尘。
揽诸满意地瞧着这些人的震撼神色,讥笑一声:
“今日穿了这身衣服,咱们代表的就是尊后的面子,待会儿站在演武台上守擂,你们可不许穿着这身衣服给尊后丢人。”
鬼女吐吐舌头:“这话说给你才是,今非昔比了,你这十二傩神之首的位置,我觉得我也能坐坐呢。”
山魈略觉嫌弃地看着揽诸:
“你那发冠都没戴正,我看就属你最丢人。”
白萍汀露出一个娴静的笑容。
她看了一眼日晷的方向,这个时间,鬼戏仙游的队伍也该动身出发了。
从另一个方向而来的玉面蜘蛛与墨麟一行人几乎是同时抵达演武台。
他远远就瞧见了揽诸他们那身仙都玉京的打扮。
不过哗众取宠,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今日,服下了无量海的玉山妖鬼必将血洗十二傩神,待他斩断了墨麟的左膀右臂,妖鬼之主的位置,他便已坐上了一半。
肩舆下沉。
玉面蜘蛛落地的同时,腰间玉简闪烁。
玉面蜘蛛凝眸。
这消息,是从邺都传回的。
阴山琉玉那边应该才刚刚动身出发,会有什么事需要传讯于他?
玉面蜘蛛的眼眸里映着玉简闪烁的光,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以手划过玉简,看到了那则消息的内容——
【巡游开始,阴山琉玉以魔语吟诵傩戏,邺都俱震】
原本算得上云淡风轻的面色,在看到中间二字时骤然一变。
她用什么吟诵傩戏?
魔语?
魔语??
她一个人族女子,她怎么可能会魔语!?
那是天外邪魔所用的语言,是妖鬼之父才会的语言,这世间唯有他作为魔主的直系血脉,才生来便能读懂魔语,阴山琉玉怎么可能——
玉面蜘蛛猛然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朝演武台走来的妖鬼之主。
那人动了动唇:
“天道亡——”
属于妖鬼之主的磅礴之势随着他的步步靠近覆压而下,千妖万鬼伏拜在地,人群中响起附和声:
“天道亡!鬼道兴!万仙俱灭!”
玄色衣袍在玉面蜘蛛的面前停下。
“——诸神拜我。”
幽沉轻远的嗓音在玉面蜘蛛耳畔回荡。
乌黑浓密的长发一半在肩上微翘,一半垂落在他玄绿相间的衣袍上,望向他的那双眼阴冷而深邃,浮着鬼气森森的昳丽。
墨麟唇角很浅地翘了翘:
“看你的表情,我的尊后应该给了你一个很大的惊喜。”
第37章
傍晚的彤云如火焰, 烧遍九幽的苍穹。
霞光被西边的重峦叠嶂逐渐收束,红纱灯从繁华城池一路蔓延至鬼气森森的幽暗深林,琉玉站在十六名妖鬼所抬的神轿上, 恍惚有种堕魔而去的错觉。
不过,此时此刻,在周遭这些妖鬼看来, 恐怕她已经是邪魔化生的存在了。
“天玄地黄——”
“日昃月食——”
“罚过酬功——”
“恩泽无穷——”
簌、簌、簌。
缀满铜铃的乌木祭杖随着琉玉的挥动而发出细碎空灵的响声。
街头巷尾都因琉玉吟诵的魔语而沉寂下来,向她投去迷惘又震撼的目光。
少女的声线清冽如珠玉,发出含混如野兽低喝的语言。
是魔语。
这位仙都玉京的人族贵女口中吟诵的……是本该只有继承了魔主直系血脉的妖鬼才会的魔语。
九幽妖鬼们或多或少都能听懂部分魔语,但却无法如眼前神轿上的少女一样, 清晰而规律地吟诵出完整的句子。
可她是个人族。
一个人族, 为什么会邪魔与妖鬼的语言?
火星翻飞,大鼓震魂。
方相氏的伶鬼吹响唢呐, 将九幽百姓从震惊中唤醒。
青龙穿行于狻猊吞吐的云雾中。
伤魂鸟在上空哀啼。
黑衣蓑帽的鬼侍手举赤色招魂幡。
身型健硕的九尾狐带着青色傩面起舞。
巫傩怒喝,夜叉开道。
妖鬼们扮做魑魅魍魉, 祭天祭地, 唱鬼祝神。
夜雾升腾中,众妖鬼望着那神轿上舞姿诡谲的傩面少女。
那身浮光跃金的孔雀蓝傩服在夜色中如水流淌, 乌发间的赤红发带鲜艳如血,她立在九幽万千妖鬼瞩目之下,整个人与这场盛大祭祀融为一体。
仿佛她并非仙家世族的贵女,生来就该是统御九幽妖鬼的神祇。
魔语吟诵间,望向琉玉的无数目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咸池鬼道院的高楼上。
名为慕苍水的老者在晚风中眺望着灯火通明的城池。
“至少到今夜子时, 鬼戏仙游的队伍才能到咸池城, 也不知尊后那边是否顺利。”
慕苍水身后的年轻妇人面含忧色。
但慕苍水仿佛已经望到了此刻巡游队伍的景象, 气定神闲地眺望远方。
“筹谋多年,岂有不顺之理。”
慕苍水想起那夜, 少女叩开她门扉。
地位尊崇的少女以晚辈之姿向她见礼,陈述了当日一个名叫阿绛的姬妾被玉面蜘蛛利用,惨死咸池街头的经过。
“前辈在九幽深耕已久,既有为万世开太平之心,必知应对玉面蜘蛛之策,何如告之,晚辈定全力以赴,替九幽除此祸患。”
慕苍水凝视她的低垂的头颅。
“你是为那名姬妾之死所求,还是为身陷非议的你自己所求?”
少女沉思良久,抬起头。
“为我自己,也为九幽每一个可能会成为阿绛的妖鬼。”
这不是个足够让慕苍水满意的答案。
她还不够纯粹,不够无私。
但当慕苍水望入少女那双本该天真不知世事艰辛的眼中时,却在其中看到了与她身份不符的悲悯沉痛。
鬼使神差的,慕苍水盯着她答:
“好。”
众所周知,在墨麟率领妖鬼闯出无色城之前,身为魔主直系血脉的玉面蜘蛛渊天,才是更受妖鬼们认可的妖鬼之主。
“妖鬼身上流淌着人与魔的血脉,一个妖鬼,要么认可自己为人,要么认同自己为魔,两种身份认同,天然便分割成了两派。”
孱弱苍老的手握着剪子,拨弄灯花,慕苍水的脸在烛火下半明半暗。
“玉面蜘蛛如今的地位,大半依赖于他的血脉,妖鬼们拥护他,实则拥护的是有朝一日邪魔重临于世,率领他们驰骋神州的美梦,想击败降魔派,最根本的办法就是击碎他们的血脉认同——”
“玉面蜘蛛用高贵的魔语将自己武装成天命,那么,谁能使用魔语,谁就能从他手中夺走他的天命。”
慕苍水微微笑着,点了点额角。
“我们这些曾被送往魔窟献祭的女子,早已在百年的囚禁中习得了天外邪魔的魔语——什么只有魔主直系血脉才懂的高贵语言,只要你够聪明,不出一月,你也能有这样高贵的血脉。”
但琉玉显然比她想象得要更聪明。
三日时间已经足够她掌握大部分的魔语,让她能在鬼戏仙游祭上,唱完大段大段的傩戏唱词。
巡游路上,前来观看傩舞的妖鬼越来越多。
“——你不是阴山琉玉!你是谁!”
神轿下,有降魔派的妖鬼不肯相信,指着琉玉高呼。
“卑鄙的人族,肯定是让略懂魔语的妖鬼代替你登台!阴山琉玉不可能懂我们的语言!”
他的同伴振臂附和,有护卫琉玉的妖鬼上前要将他们拖走,两方竟争执起来。
傩舞停了下来。
万众瞩目之下,琉玉缓缓摘掉了脸上傩面。
鬼灯摇曳,狰狞傩面与少女瑰姿艳质的容色对比鲜明。
她山樱色的唇动了动,发出带着浊音的一串语句。
【我是阴山氏之女,是妖鬼墨麟的妻子,是你们的尊后,我比你们在场的任何人都更清楚你们的语言,因为我是被天魔所选中,注定要统率九幽的命定之人】
说完之后,琉玉又以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语言复述了一遍。
众妖鬼只能听懂她这一长串魔语中的破碎词语,被琉玉解释之后,他们才完整地理解了她的话。
就连跳出来质疑琉玉的降魔派妖鬼都神色大震。
她不是照本宣科,也不是旁人代替,她是真的通晓魔语。
一个才嫁到九幽两个月的人族,竟然学会了几乎连妖鬼都不能完整理解的魔语。
如何解释?
唯有天魔所授,天命所归,方能解释。
降魔派被这无法理解的状况震慑当场,而当他们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有大片大片的妖鬼俯跪在琉玉的神轿之下。
“恳请天魔——”
近处的,远处的,年幼的,年长的。
这些不久前还对琉玉愤恨怒目的妖鬼,此刻热泪盈眶地伏拜在地。
“恳请天魔,渡妖鬼于苦难。”
降魔派的妖鬼惶惶然环顾周遭,渐渐发现那些本该信奉他们的人,竟眨眼之间就倒向了敌人。
一个人族。
她可是人族!
街道一侧的小楼内。
赤红的宽袍大袖在红木地板上铺开,阴山岐一边瞧着底下的惊变,一边抚摸着比翼鸟的羽翼,轻声感叹:
“果然是未经开化的妖鬼啊……”
若是在大晁,他这个小侄女这一套可行不通。
可在九幽,在这些迷茫不知自己究竟该以何种身份生存的妖鬼面前,再没有比这种神神鬼鬼的手段更立竿见影的计策了。
琉玉俯视着这街上的妖鬼。
她看着这些真将她视作救命稻草的妖鬼,眼中并无喜色。
有什么东西压在她心头,沉甸甸的发闷。
但她很快抬起头来,手中乌木祭杖直指那些伫立在人群中的降魔派,以魔语道:
【臣服,或是继续与我作对?】
这次那些降魔派的妖鬼听懂了琉玉的话。
“……我们不臣服,你又当如何!未必你敢当街取我等性命吗!”
说这话的妖鬼看似凶狠,实则已经开始牙齿打颤。
因为那少女乌沉沉的眼眸中浮现几分笑意,她歪歪头,仿佛在说——
我乃天命所归,为何不敢?-
玉山山脚下。
纷至迭来的消息令玉面蜘蛛的脸色一阵差似一阵。
阴山琉玉绝不能留。
归顺于他的降魔派是他立足于九幽的根基,是他扎根玉山,能与妖鬼墨麟斡旋的根本。
若是连这一点都被动摇,他拿什么跟拥有无量鬼火的墨麟作对?
没了利用价值,大晁的仙家世族又岂会再向他源源不断的输送物资?
此时此刻,聚集在此的九幽城主们也收到了鬼戏仙游祭上的消息。
有人扬唇轻笑,有人松了口气,方才还悠然品茶的城主,此刻盯着玉简如鲠在喉,朝玉面蜘蛛投去不满的视线。
倒向玉面蜘蛛的城主皆为利所聚。
若是他们发现局面对自己不再有利,随时都会与玉面蜘蛛撇清干系,重新效忠墨麟。
触肢捏着的麈尾腰扇微微上移,挡住了玉面蜘蛛过于惨淡的神色,他毫不犹豫地以玉简向蛰伏在暗处的玉山妖鬼下令——
不计一切代价。
阻拦阴山琉玉的巡游。
绝不能让她在九幽的影响力继续扩大下去了。
夜色如墨,寒鸦掠过子夜时分的天幕。
鬼戏仙游祭的路线贯穿四个城池,每个城池之间都有大片无人密林,收到命令的玉山妖鬼快速穿梭于黑暗之中。
月光洒在他们身后,照亮一根根银线。
那是在玉山妖鬼脑后爬动的子蛛,所吐出的一股一股的蛛丝。
编织着,编织着。
倾巢而出的蜘蛛将整片深林化作巨大的蛛网,只待猎物扑入。
“全都给我停手——!”
山间幽幽的风吹动肩舆上的轻纱,脸色阴沉的九方星澜闻讯赶来,将为首的玉山妖鬼拦在半途。
他认得这张脸。
此妖鬼是玉面蜘蛛的亲信之一。
这些该死的蜘蛛,竟然绕过他擅自行动!
虽然如今阴山琉玉的立场不明,但她绝不能死在自己主持的计划中,因为如果阴山氏真的追究下来,九方家很有可能将他推出去平息阴山氏的怒火。
“阴山琉玉不能死,都给我滚回你们的老巢。”
为首的玉山妖鬼沉声解释:
“阴山琉玉不死,渊天大人在九幽将无处立足。”
“那又如何?”
九方星澜纯澈的脸上浮现出残忍冷意。
九方星澜身边的修者上前一步:
“还不退下!难道要为了区区一个卑贱妖鬼,让我们公子在九方家的前程受阻吗?都滚——”
蛛丝瞬间绷紧。
隐于黑暗的无形蛛网霎时银光一闪,下一刻,那名七境修者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寒光一现,直到他头颅落地,都未反应过来对方究竟是如何闪至他身前。
【玉山蛛丝牢三之式移形换影】
头颅咕噜噜地滚至九方星澜的肩舆下。
杀人者却又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九方公子放心,我们无意取你性命,”玉山妖鬼看向面色如雪的少年,“但你想踩着我们玉山妖鬼的尸骸邀功上位,休想。”
他盯着九方星澜,一贯低眉顺眼的妖鬼怒喝道:
“滚开!”
九方星澜胸口起伏,皙白的面皮因受辱而红得滴血。
这些下贱的妖鬼,竟敢、竟敢对他如此无礼!!!
尽管如此,他仍然不得不让步,因为他有种预感,若他不让,下一刻便会如他的护卫一样人头落地。
“公、公子……他们真去杀阴山小姐了,怎么办?”
九方星澜望着那群玉山妖鬼消失的方向,咬紧牙关:
“开通讯阵!立刻告诉堂兄!”
九方彰华不会看着阴山琉玉赴死,定会替他想到解决办法!-
喧嚣声越来越远,灯火璀璨的城池化作一个个昏黄光点,被夜色逐渐吞没。
他们已经进入易被伏击的地带,作为前锋探路的朝鸢在密林高处腾挪,时刻保持着对外界的警戒。
神轿上休息的琉玉一边转着指间的剑簪,一边揣测着玉山山脚下的进度。
按墨麟所说,他们会设置十二个擂台,由现在的十二傩神守擂。
所有妖鬼在挑战之前,先要进行一番混战,争夺每个擂台前的五个席位,以获得挑战十二傩神的机会。
待十二个擂台守擂结束之后,才是余下十二人的排序之战。
重要的是守擂战。
山魈他们必须耗足一个时辰,守住自己的擂台,才能让那些服下无量海的妖鬼在众目睽睽之下暴毙。
想必会是一场场苦战。
不过琉玉揣测,玉面蜘蛛得到她这边的消息后,也不会毫无动作,说不定伏击他们的妖鬼已经在暗处蠢蠢欲动了。
剑簪在五指间灵活翻飞,琉玉看向墨麟派来的妖鬼们。
“——我之前就想问了,你们在做什么?”
蹲在一颗颗树上的妖鬼们答:
“奉尊主之命,保护尊后的安全。”
“不是……”琉玉指了指他们手里的万华镜,“我是说,你们一直举着手里的这个,做什么?”
从他们出发的时候,这群妖鬼就在两边屋檐上腾挪。
一开始琉玉还以为这是他们九幽独有的阵势,后来才发现他们几个手里举着什么东西。
万华镜,能在一定距离内,将分镜映出的景象汇聚至主镜。
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作用。
其中一个妖鬼肃然答:
“这也是尊主的吩咐!”
“一定是尊主担心我们的护卫不够严密,所以让我们全方位照清尊后,以便随时指点我们查漏补缺!”
琉玉:“……”
真的吗?
她怎么觉得,那个妖鬼单纯就是想看她跳舞呢。
第38章
玉面蜘蛛恨意翻滚的双眸紧盯着演武台的方向。
漫长的车轮战已至尾声。
接下来便是十二傩神的守擂战。
只要降魔派将效命于妖鬼墨麟的十二傩神击杀, 让墨麟失去左膀右臂,今日的任务就算成功。
再等到相里慎的下一批无量海制造出来,玉山再造一批八境修者, 届时与大晁合力除掉墨麟,便如探囊取物。
只要赢下守擂战……
汗珠从额角滑落,玉面蜘蛛因过度紧张而发颤的瞳仁落在不远处的墨麟身上, 期待从他的脸上看到与自己同样的紧张不安。
数丈外的高台上。
单手撑着扶手的妖鬼之主姿态放松地倚在座内。
他的视线并未落向演武台,而是看着漂浮在他掌中的青铜镜。
那是倒映着其余几方万华镜的主镜。
即便玉面蜘蛛看不见镜中画面,也知道墨麟在这种情况下看的是什么。
很得意吧。
很痛快吧。
玉面蜘蛛曾以为墨麟是个不善于阴谋诡计的人,可他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 让这位出身一流世族的大小姐心甘情愿替他穿上九幽的傩服, 在众目睽睽之下替他蛊惑民心。
阴山琉玉到底看上了他哪一点?
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的、毫无礼教可言的妖鬼——
琉玉一行人已经出城,然而墨麟望着镜中倒影的少女, 脑海中不断重复的仍然是她在神轿上吟诵着魔语起舞的场景。
原来这便是她的应对之策。
妖鬼们学不会魔语,是因为大多数妖鬼本身也只是天外邪魔制造出来的兵卒, 并未与邪魔本身有太多接触。
而那些被养在血池中不断孕育妖鬼的女子, 却真真切切的和那些非人的怪物朝夕相处。
她们大多有着良好的出身,能活下来的, 也有超乎常人的心智和勇气。
她们求生之心从未消亡,一遍又一遍地观察着那些邪魔,分析他们的思维,寻找他们的弱点,最后在绝境中摸索出魔语的规律, 将其化作能够传授他人的语言。
妖鬼之主眸光黏稠地紧贴在那面青铜镜上。
那双绿眸如湿冷苔藓, 阴恻恻地盯着其中倒影, 愉悦中漾着几分诡谲的狂热。
即便如此,能够在短时间内学会也并不容易, 墨麟试想了一下,如果是他,恐怕无法做到在三日内就掌握这样晦涩的语言。
但琉玉能做到。
她一直都如此聪慧。
不管是复杂的傩舞,还是晦涩的魔语,对她而言似乎都易如反掌。
在鬼灯摇曳下仍旧圣洁无暇的模样——
若他站在神轿之下,或许也会如那些妖鬼一般匍匐下去,将能亲吻到她的裙摆作为最高的奖赏。
良久,他依依不舍地收拢青铜镜。
墨麟抬眸望向不远处神色扭曲的玉面蜘蛛,忽而扬眉,抬手朝身旁鬼侍示意。
在十六城城主的注视下,两名鬼侍抬上来一尊青铜滴漏。
额角生魔角的女城主问:
“尊主,这是何意?”
墨麟望着十二傩神的擂台,眉目间有对这一切都颇不耐烦的恹恹之色,指尖轻叩着扶手道:
“四座城池,每座城池之间都是一次动手的机会,当埋伏者的名单呈到我面前时,就是他们效忠对象绝命之时。”
他轻描淡写地抛下这句话,如一道沉雷劈入众妖鬼耳中。
几乎是瞬间,不少城主顿时都攥紧了扶手。
“滴漏上的箭尺是鬼戏仙游祭结束的时刻,你们还有思考的时间,如若不然,你们余下的寿数,应该不会比这根箭尺更长了。”
他的语气冷淡得仿佛寻常闲聊,可熟知墨麟的妖鬼都清楚,他极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刻。
越是平静,越是狠厉。
和手段百出的玉面蜘蛛不同,他说要杀一个人,绝不威吓,而是陈述。
陈述利害之后,便是手起刀落,绝无转圜之地。
各城城主心思各异,不约而同地看向十二傩神的擂台,心底的焦急几乎要化作实质性的怒吼咆哮而出——
杀了他们!
除掉墨麟的左膀右臂!
守住擂台!
绝不可给降魔派可乘之机!
擂台上的山魈仿佛也感受到各种目光沉甸甸落在他们的身上,握住弯刀的手指收拢几分。
他能感觉到。
站在他眼前的,是服下无量海后炁海暴增,被强制提到八境实力的妖鬼。
“堂堂九幽妖鬼,竟然穿着大晁人族的服饰……叛徒!九幽的叛徒!渊天大人说得没错,十二傩神早已被阴山琉玉收买,忘了咱们妖鬼的血海深仇!”
对面双目赤红的妖鬼死死盯着山魈,皮肤因暴涨的炁海而泛着不正常的红。
山魈眉头紧锁:
“蠢货,你们的渊天大人才是甘心给大晁仙族当狗,分裂九幽妖鬼的叛徒,多读点书吧你!”
一旁的鬼女咯咯发笑:
“山魈竟然劝别人读书,他和揽诸才是最该读书的吧。”
揽诸嗤笑:“咱们尊后有文化就行,她指哪儿我们就打哪儿,浪费时间读那些鸟书做什么。”
“这个无量海真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呢。”
十二傩神齐齐看向被白萍汀的炁刀割断四肢,又被重组成一个肉团的对手——
“这样也还能不死啊。”
白萍汀眸中有研究热情灼灼燃烧:
“这个无量海,要是有机会仔细研究一下就好了。”
众妖鬼见状,神色纷纷郑重肃然起来。
如果不是不得已,他们是真的不想被白萍汀医治。
山魈深深呼出一口气。
望着眼前的敌人,他眸中无悲无喜,唯有决然:
“但愿今日之后,九幽妖鬼再也不用同族相残。”
对面的玉山妖鬼带着八境修者的磅礴炁海迎面扑来。
“应八方之气,弯刀百辟——七之式·转魄。”
鬼女笑盈盈地立在炁浪中央,有什么悉悉索索的动静毛骨悚然地响起:
“鬼炁化蛊,我即为蛊——百蛊,召来。”
那边早与玉山妖鬼交起手来的揽诸,三两招之间就感受到了对方深不见底的炁海,额角不禁浸出汗来。
自无色城之战后,这还是他头一次如此肃然备战。
“采九剑之精,重剑却邪——九之式·焚天。”
白萍汀望着那团蠢蠢欲动的肉团,随着她的捻指掐诀,肉团上不断有细小伤口炸开:
“五运六气,生克制化——八之式·不愈。”
几乎只在一瞬间。
和其他尚在苦战中的十二傩神截然不同,在列位前四的这四名妖鬼面前,哪怕是嗑足了无量海的七境妖鬼,竟然也被他们所瞬杀。
飞溅而出的鲜血化作一片血雾,在夜风中弥漫开来。
目睹此景的众妖鬼,忽而回想起火烧无色城那日的景象。
这十二名妖鬼,从来就不是单纯的尊主亲卫。
这十二人,皆是当初杀出无色城时,在尸山血海中替妖鬼们杀出一条血路的强者。
“下一位挑战者登台——”演武台旁的妖童齐声高呼。
下一轮开始,便是一轮又一轮的八境妖鬼。
即便十二傩神再厉害,即便他们的八境妖鬼还远不够真正的八境实力。
但他不相信!在这四轮攻势下他们还能毫发无损!
只要最后一轮能够将十二傩神斩于台上,就是玉山胜!墨麟败!
玉面蜘蛛目眦欲裂。
在今夜的血海厮杀下,头顶月色也仿佛化作了一轮红月,照耀着九幽大地。
一道月白身影穿梭于密林中。
此时的九方星澜再没有乘他的肩舆,也不再嫌弃什么妖鬼气息。
他掌中托着缩小的通讯阵,正提剑在密林中搜寻着玉山妖鬼的踪迹。
“……真的只需要找到为首的那名玉山妖鬼就行了吗?而且,他们可是在前面两处林中都埋伏了人马,为何要到最远的一处林中阻止他们?玉山纠集的妖鬼数量庞大,就算阴山琉玉和她的护卫再强,也有可能折在前头……”
金光流转的通讯阵内,传来九方彰华压抑着愠怒的嗓音:
“星澜,冷静一点,听我说。”
在接到九方星澜的传讯,得知玉山妖鬼失控,一定要除掉琉玉的时候,九方彰华是真的想将这个只有小聪明而无大智的堂弟抓来面前抽一顿。
同时也让他心生寒意。
家中一直在暗中插手九幽局势,他是清楚的。
但具体计划,不被父亲重用、徒有长公子之名的九方彰华却并不清楚。
直到星澜向他求助,他才发现家中宁可派星澜这个旁系子弟深度参与九幽的计划,也不肯让他知道得太多。
九方彰华暗暗在心底哂笑。
但比起这一点,更重要的还是琉玉此刻的安危。
“方才我已经去调阅了玉面蜘蛛的资料,你之前看到的玉山蛛丝牢,实际上只掌控在两个妖鬼手中。”
雌蛛必定由玉面蜘蛛掌握。
而操控众多吐丝子蛛的雄蛛,则在玉面蜘蛛的亲信手中。
“他们会在琉玉途径的三处树林内布好蛛网,第一处,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沾上蛛液,做好标记,第二处,会派出少量的妖鬼试探他们的实力,每个人的炁海波动由蛛丝汇总至掌控雄蛛的妖鬼手中,再由那名亲信按照实力,精准分派他们的对手。”
两个对一个。
四境对三境。
只要完全摸清了琉玉那方的实力,玉山妖鬼只需要一次伏击,就能精准地歼灭他们大部分人手。
九方星澜懵懵懂懂地点头,第一反应却是——
堂兄有权限调阅玉面蜘蛛的资料吗?
玉山计划,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二哥、三哥他们能接触,就连四姐因为与阴山琉玉交好,对玉山计划甚至毫不知情。
他的这位长公子堂兄,可一直都被排除在九方家重要计划之外。
若非他实际与之接触后,发现此人心智谋略皆不输于其他三个本家的孩子,九方星澜或许根本不会与这个堂兄来往。
但此刻九方星澜来不及多思,急忙追问:
“那等我找到那人,就调动九方家在九幽的人手将其斩杀——两百人够吗?”
九方彰华克制着焦急的神色忽而怔松。
两百人。
这人数太少了。
按照星澜所说,琉玉身边有阴山氏陪嫁的一百女使,还有随行的一千妖鬼,玉山妖鬼加上各城同盟,至少会预备两倍的人数以确保万无一失。
两百修者能做什么?
想要救下琉玉,只能从长城外调动九方家分支的力量。
但这不现实,今夜九幽混战,必定会有极大的伤亡。
琉玉虽然对大晁很重要,不可轻易就这么死在九幽,但要为了一个琉玉,而折损九方家的珍贵修者,他父亲必然也是不会同意的。
父亲不同意,他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的。
就像今日调阅玉山计划的资料一样,他可以伪造手令。
伪造的手令糊弄不了本家的人,但紧急调动分支的人手,是可以糊弄过去的。
九方彰华望着桌上的通讯阵,血液在身体里翻涌冲撞。
要这样做吗?
擅自插手玉山计划已是危险之举,来日事发,父亲必定会罚他去九方家的家牢惩戒。
但若伪造手令调动修者去救人,这样做会带来的恐怖后果,他几乎无法想象。
窗外夜风呼啸,竹涛声阵阵拍打窗棂。
烛光映着青年莹润如玉的姿容,纤浓如墨的睫羽筛下疏疏光影,像是竹影落在洁白新雪上。
通讯阵内传来星澜焦急的声音:“堂兄?堂兄?”
九方彰华轻轻阖目。
“等等——两百人是不够的,不用去寻主谋了,你去琉玉途径的城池外,在那里讲玉山蛛丝牢的细节仔仔细细地告知她。”
“这样就行了吗?她自己有办法吗?就算她是灵雍第一的天才,但这可不是一个人能面对的情况啊。”
九方星澜心中不安,生怕阴山琉玉出事后,九方家会让他来背锅。
满心惶然的九方星澜口不择言。
“这些玉山妖鬼今夜倾巢而出,是打算殊死一搏了,那个妖鬼墨麟居然还在守着他的十二傩神,阴山琉玉会在鬼戏仙游祭上说魔语,一定是被妖鬼墨麟利用了——这些下贱的妖鬼果然卑鄙!该死!全都该死!”
他所说的每一句,都如同锥子刺进九方彰华的心脏。
他想起阴山泽牵着他的手到阴山家的那一日。
想到幼时他因为无法修行九方家的兵道,而被其他世族的孩童所欺凌的时候。
是琉玉帮了他。
她随手折下树上的一截桃花枝,狠狠地抽在了那些欺负他的孩子脸上。
她对着所有人说——
今后九方彰华就是我阴山琉玉罩着的人,谁敢欺他,我便抽谁,叫你们哥哥姐姐来,我连你们哥哥姐姐一起抽!
那时他望着面前光芒万丈的小女孩,只默默攥紧了地上的枯叶。
想要变强的念头,如钉子一样,一遍一遍捶打在他的脑海中。
只有变强,才能不再被她护在身后。
只有变强,他才能站在她身边,与她并肩,与她般配。
但现在——
九方彰华握着手中烙下印鉴的空白手令。
笔墨就在手边。
只要他写上内容,就会有人去救琉玉。
窗外竹涛阵阵,在幽深夜色里如同鬼魅凄鸣。
“琉玉姐姐!!”
焦急万分的九方星澜终于在城外等到了又穿过一城的琉玉。
通讯阵被藏在远处草丛后,九方彰华在暗处看着,九方星澜编造了一个自己无意间窥见玉山妖鬼秘密的拙劣谎话。
他自己也知道,但此刻已没有别的办法,他必须提醒琉玉,最好是终止鬼戏仙游祭,不再继续前进。
“这可不行。”
瑰姿艳质的少女微微弯下腰,她发间冰冷的绿松石垂落在九方星澜的脸上。
“阴山氏的人,岂能惧怕一个小小的蜘蛛?我倒要看看,他长了几个胆子,敢与阴山氏为敌。”
九方星澜差点要晕过去。
玉面蜘蛛还真有这个胆子,而且这个胆子还是他给的!
琉玉瞧着九方星澜有苦难言的模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弯了弯唇角。
难怪朝鸢说这沿途到处都是蛛丝,却不见玉山妖鬼出手。
原来如此。
前面应该就会有试探他们实力的玉山妖鬼拦路了吧。
“怎么办——堂兄,阴山琉玉看上去好像没把我说的当回事,怎么办,她要真死了怎么收场啊——”
九方彰华借着通讯阵望向神轿上少女的背影。
他忽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分别不过两个月,但方才他所见到的琉玉,却有种与印象中微妙的不同。
“带着你的人跟上去。”
九方星澜面露难色:“啊?我这才几个人,这不是送……”
“救不了琉玉,你一样会送命,或早或晚而已。”
琉玉不是冲动不听劝阻的人。
她明知道玉山妖鬼杀她之心决然,准备之充分,却还执意要继续巡游。
这是九幽的鬼戏仙游祭,与她有什么干系?
九方彰华在后方望着她的背影。
看她穿过杀机重重的密林。
看她在妖鬼聚集的祭典上,为卑贱的妖鬼起舞吟诵。
他手中攥着的手令逐渐变形。
就在这个城池停下。
别再往前了。
窗外风声如同鬼泣,九方彰华听见自己心中的鬼祟在不断啃噬心脏,发出讥讽他的笑声。
琉玉踏入了最后一片密林。
她离墨麟所在的玉山山脚,仅仅隔着一座城池。
蛰伏了整整一日的玉山妖鬼终于在此刻尽数现身,蛛丝在月光下如同一张巨大的天网,而这些被玉面蜘蛛集结起来的妖鬼,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蛛网的每一个关键节点上。
【玉山蛛丝牢·九之式·共振】
银色蛛丝如绷紧的琴弦,发出了唯有子蛛能够听见的频率。
这一瞬,蛛网上的所有妖鬼齐齐现身于月光下。
“琉玉——!!”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琉玉意外地怔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玉簪化剑,通透如冰的长剑紧握在少女手中,身上的珠翠琳琅随着她的跃动而碰撞出清脆响声,掩住了只有琉玉一人能够听见的低吟:
“天下百术,以炁禁之——咒禁,奇经八脉,开!”
一阵无形的波动在林中漾开,在场半数人被琉玉压抑了半路的炁海陡然释出。
藏于暗处的玉山妖鬼瞳孔骤缩——
糟了。
蛛网探查到的实力不对!有人压制了他们的炁海!
现身于琉玉一行人身前的玉山妖鬼正欲一击致命,却在行动的一瞬间,感受到了远超他们预期的实力!
错的!全都是错的!
还未等他稳定心神,重新部署战力——
月华一现。
傩衣少女踏着蛛丝倏然跃至他眼前。
“仁剑七式·漱冰濯雪。”
剑光如薄冰掠过。
头颅坠地的同时,整座林中的蛛丝化作寻常银丝,在朝鸢长刀掀起的炁流中一刀斩断。
一切只发生在刹那之间。
目睹全程的九方星澜几乎惊掉了下颌。
这便是……同辈之中第一人的灵雍魁首,阴山琉玉的实力。
玉簪剑在琉玉手中挽了个剑花,琉玉回过头来,看向九方星澜一直藏于掌中的通讯阵。
阔别两世。
终于又见到这个人了。
少女瑰丽的面庞上徐徐绽开一个笑容:
“呀,彰华?你什么时候与星澜开的通讯阵?”
九方彰华望着眼前的琉玉,一贯从不遮掩情绪的少女,此刻却让他有些看不透喜怒。
良久,他才动了动干涩的唇:
“此处还不安全,你莫要分心,带着你的人进入下一个城池,别去掺和玉山和妖鬼墨麟的事。”
树影婆娑。
蛛丝斩断后,终于腾出手来的妖鬼将肩头的万华镜扛稳了些。
……这人谁啊?敢教他们尊后做事?
琉玉抬眸瞥了眼妖鬼们肩上的万华镜,镜面在夜色中幽深无光,仿佛一双熟悉的眼眸。
她收回视线,眼尾弯弯道:
“你是在关心我?”
九方彰华凝眸望着一副异族打扮的少女。
她孤身一人在九幽,嫁给一个卑贱丑陋的妖鬼。
她曾经是何等骄傲的一个人,如今却被迫穿上异族服饰,为一群低贱奴仆公然跳舞。
“我当然是在关心你,琉玉,他让你身处险境,不顾你的死活,我不信你看不穿他对你的利用,你为何不拒绝这次鬼戏仙游祭?为何要听从他的安排?你代表的是大晁,只要你不愿意,就算是九幽尊主也不能强迫你——”
“没有人强迫我。”
琉玉唇角轻扬,一边注视着九方彰华的神色,一边故意缓慢的、噙着甜蜜柔美的笑意,一字一顿地道:
“我愿意这么做,那当然是因为我已经被妖鬼墨麟迷得神魂颠倒……情深难以自抑了呀。”
第39章
啪嗒啪嗒。
被无量鬼火包围的玉山演武台上, 温热的鲜血顺着台阶,正汩汩往下淌。
不远处的十二傩神擂台上,守擂战已经到了最后两轮。
上四人皆已是一身血衣, 中四人打得更是皮开肉绽,断肢遍地,而下四人却轻轻松松地败在了玉山妖鬼的手中——显然是与玉面蜘蛛已经达成了合作。
十六城城主亦是阵营分明。
站在玉面蜘蛛一方的十城城主, 如今已有三人撤回了派去击杀琉玉的人手,重新站回了墨麟身后,还有三人仍抱着一丝丝希望,赌玉面蜘蛛和他背后的仙家世族能够逆转胜。
至于余下四名城主——
众妖鬼看着浸在血中的名录册子。
一炷香之前, 由阴山琉玉身边的妖鬼记录, 再由鬼侍传递到墨麟手中。
待确认清楚后,连忏悔认错的余地都没有, 就这样咽了气。
墨麟的话不是恐吓,谁杀尊后, 他便杀谁。
魔角上缀有宝石的女城主扬唇轻笑, 一边擦拭手中的峨眉刺,一边看了眼滴漏道:
“箭尺还有三寸, 留给诸位思考的时间可不多了呢。”
那些夹在玉面蜘蛛与墨麟之间的城主们此刻心神一片混乱。
他们输了吗?
十二傩神的上四人已露疲态,胜负没人能说得准。
而且,谁也不能保证此刻投靠墨麟后,就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这个靠着绝对意义上的强大实力震慑群鬼的妖鬼之主,本身就是残暴的、冷酷的——
青铜镜折射的一抹昏黄的光, 映着那张阴郁苍白的脸。
玉面蜘蛛颤动的瞳仁死死盯紧墨麟的一举一动。
死了吗?
阴山琉玉死了吗?
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是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除了阴山琉玉的死状, 他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墨麟露出这样的神色。
玉面蜘蛛的眼瞳中闪烁着冰冷的光。
阴山琉玉死了,墨麟失去了一个助力。
等到十二傩神再被他的人所替换, 墨麟的实力再强又有何用?
大晁除掉他,不过多费几条人命和几颗无量海而已,这样的耗材,大晁和九幽要多少有多少。
九幽尊主的位置,被一个血脉低贱的妖鬼占据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归还于他了——
下一刻。
围绕在演武台周围的鬼火闪烁一下,倏然暴涨。
在这将天幕都快要染成幽绿色的汹涌鬼火中,众妖鬼隔着灼烧得扭曲的空气,望着那些滑腻冰冷的触肢在火光下仿佛无止境地蔓延,生长,吞没一切,心底生出本能的颤栗。
墨麟阴郁黏腻的视线紧盯着掌中铜镜。
他比琉玉更先一步注意到九方彰华的存在。
从九方星澜突然出现在城外,将玉面蜘蛛的底细统统告诉琉玉开始,他就已经隐约感觉到背后有人在指点九方星澜,直到万华镜映出一瞥金光构筑的身影。
就算是化成灰,墨麟也不会错认。
在无色城,在阴山氏的宅邸,在无数个他无法坦然走在阳光下的时刻。
这个人,可以理所当然地与她并肩而行,可以与她的名字一起被提及,可以替树下浅眠的少女披上外袍,甚至于他们二人修习的都是同出一宗的剑法。
九方彰华习雅剑。
阴山琉玉习仁剑。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没人比他们更适配这些词。
所以当琉玉有难的时候,哪怕远在千里之外,哪怕违背家族的意愿,九方彰华都会让自己的堂弟将关键消息传递给琉玉,替她排忧解难。
而他呢。
他距离琉玉只有一座城池的距离,却被这边牵绊,无法第一时间赶到她身边。
墨麟握着掌中铜镜。
在这一瞬间,他忽而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妖鬼之主,依然是那个只能藏身于暗处,无法堂而皇之走在她身边的低贱奴隶。
直到琉玉的口中出现了他的名字。
像是即将溺水而亡的人,被缓缓渡了一口气。
墨麟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青铜镜内的少女与那个人不再并肩,而是面对着面,彼此眼中涌动着汹涌浪涛。
“小姐。”
踏月而来的玄衣少女手提那把比她个子还高的长刀,她手腕灵巧翻动,将刀上血迹随意擦拭在已沾满鲜血的臂弯里。
“五境以上的妖鬼皆已解决,余下的数量比您之前预测的要少,目测仅有两千。”
应该是墨麟那边做了些什么,动摇了玉山的联盟。
琉玉放眼望向陷于混战中的林间。
“风后八阵·第五型·玄襄。”
神轿周围的玉京女使正与零散的妖鬼对战,闻言顿时训练有素地集结在琉玉四周,召来玉弓列阵以对。
平日看似寻常奴仆的女使们轻阖双目。
队列成形之时,足下一根根金线生发而出,纵横成无数交错方位。
也就在此时,琉玉调动炁海,祭出那枚山鬼龙铃。
清铃响彻山野。
以琉玉为圆心,遍布山野间的玉山妖鬼隐约感觉到了一股不妙的危机感。
——有什么在靠近。
叮铃,叮铃。
清脆铃音划破长夜,每一声的震动,都裹挟着琉玉释出的炁流。
在山鬼龙铃的号令之下,白日那些参加过十二傩神选拔的三千鹿鸣山妖鬼,正循着铃音,自外向内的包围这片树林。
凝结着玉中炁的箭矢如雨飞落,不管他们如何移动,只要脚下还踩在纵横交错的金线上,就会被这些玉箭无休止地追赶。
外有三千妖鬼。
内有女使弓阵。
玉山妖鬼的士气被瞬间击溃。
一旦士气被打散,就算人数够多,也不过是瓮中之鳖。
沾了血的玉剑重新化作剑簪,没入她的发间。
少女转身,笑意盈盈对九方彰华道:
“今日多谢你告知我玉山蛛丝牢的事,不过——其实就算你不提醒,我也不会有事的,因为墨麟需要我,无论如何,我都会拼命赶到他身边呢。”
即便隔着通讯阵,琉玉也能看见彰华脸上寸寸凝冻的神色。
再如何不受生父重视,眼前眉如苍翠的青年也是生于世族,长于世族的贵公子。
豪门华宗养出了他临万事而有静气的风度。
曾经在灵雍一场冬试上,对手的剑尖离他的瞳仁只有分毫,仪态庄重的长公子也仍神定心静,反身挑剑如流风回雪,淡然深远,被姬彧宫正赞了一句“骨重神寒天庙器”,无愧雅剑之名。
但此刻,琉玉却在他如玉如璋的眉目间看到了几分难以遏制的波澜。
一种微妙的快意在她心中激荡。
阴山氏的下一任家主对九幽的妖鬼之主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他此刻心中,是忌惮多一些,还是畏惧多一些呢?
“……琉玉。”
九方彰华的嗓音里有愠怒翻滚。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杀伐声中,夜雾凝在少女的眉睫间,她微微笑着,盛装之下,漂亮得有些不真实。
“你会告诉你父亲吗?”
胸腔中的呼吸被怒与妒烧灼得扭曲混乱,那张新雪覆玉的面庞紧绷如霜冻。
琉玉缓声问:
“彰华,如果我说我喜欢墨麟,我想和他永远在一起——你要告诉你的父亲,让他提早为阴山氏与九幽的联手而做准备吗?”
一旁的九方星澜连牙齿都在不住打颤。
……阴山琉玉疯了吗!
她是何等身份!
即便此时下嫁给妖鬼墨麟,那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对于他们这些世族子弟而言,今日夫妻明日死敌,本就是寻常事,唯家族利益才是至高无上。
只要来日九幽覆灭,琉玉立下大功回到仙都玉京,以她迟早继任阴山氏家主的地位,照样会有世族摁着自家子侄的脑袋入赘给她。
什么喜欢不喜欢,什么永远在一起,这是阴山琉玉能说出来的话?
但倘若她真昏了头——
九方星澜看向他的堂兄,背后冷汗湿透。
他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堂兄要是现在说一句会,不就等于彻底撕破脸了?阴山琉玉岂能容他回到大晁?
“我不会的!琉玉姐姐能觅得如意郎君,我也替你高兴,就算长辈们有什么矛盾,那也跟我们这些小辈无关,以我们的交情,我绝不会在家主面前胡说八道!琉玉姐姐你信我!”
九方星澜向琉玉挤出一个无辜的笑容,几乎用尽了他的毕生演技。
琉玉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四目相对,九方彰华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你喜欢他?你,喜欢他?”
他重复了两遍,轻柔的语调里夹杂着几分古怪的讥意。
那双玉色乌润的眼蒙着一层阴翳,他望向琉玉,仿佛在问——
那他呢?
曾经在旁人眼中天生一对的他们。
那些从小到大共同拥有的回忆,在她眼里,又算什么?
只是为了报复檀宁,让她闲来无事看檀宁笑话的工具,是吗?
一声乌鸦凄鸣划过长夜。
琉玉抬头看了眼天色。
时候不早了,还差最后一座城池,这场漫长而跌宕的鬼戏仙游祭便可迎来终局。
看来今夜没时间逼得九方彰华与他们家彻底撕破脸了。
炁浪震响山鬼龙铃。
琉玉望着青野城的方向。
“朝鸢,突围。”
朝鸢的身影兔起鹘落,反身一刀,掀飞那些朝他们而来的玉山妖鬼,劈出一条大道。
神轿离地,赤色招魂幡在夜雾中飘摇。
阵阵唢呐声压过周遭的杀伐之声。
浸在夜色中的少女轻声哼着傩戏的曲调,视线悠远,落在未知的前路。
“天玄地黄,日昃月食,罚过酬功,恩泽无穷——”
青野城的城门近在咫尺。
九方星澜一见城门大开,忙不迭地就往里面冲。
他绝对不能再跟阴山琉玉待在一起,他得离开九幽!他要回仙都玉京!到安全的地方!
“滚开!滚开!”
九方星澜与他的随从在青野城内四处冲撞,穿过青野城便是玉山,再绕开玉山,就能抵达最近的长城结界——
街道尽头,鬼灯高悬。
一路疾驰的九方星澜刚出城门,见到的便是空荡荡的十二座擂台,以及那道立在月光下缥缈如鬼魅的身影。
熊熊燃烧的鬼火将整个演武台化作一片废墟。
尸骸遍地,有的死于刀剑,有的则是被无量鬼火烧得面目全非。
九方星澜的血液顿时凝固。
不会错的,眼前这个艳冶得鬼气森然的青年,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妖鬼墨麟。
玄色宽袖在夜风中微微飘动,上面绣着的黑曜石泛着冰冷如鳞片的光泽。
双手抱臂的墨麟摩挲了一下掌中玉简。
还未等九方星澜再度发挥自己的墙头草本事,跪地求饶之时,便听对方开口:
“你走吧。”
“……什、什么?”
九方星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给你的族人带话,”墨麟冷厉眼眸如钢刀,刮过少年毫无血色的脸,“我知道你们的算盘,九方家若有任何想对付阴山氏的计划,九幽都可以配合,唯有一个条件——任何大晁人,都不能再插手九幽内务,明白了吗?”
袖中,通讯阵另一端的九方彰华默然听着这番话,他抬起头,目光望向北荒九幽所在的方向。
果然如他所料,妖鬼墨麟对她全无真心,只是利用。
为了这样一个妖鬼——
她竟会喜欢这样冷血无情的妖鬼——
就连九方星澜也是愣愣望着墨麟,有些始料不及。
就在不久前,他还听到了阴山琉玉对这位妖鬼之主深情款款的剖白。
此刻,这个妖鬼墨麟不仅打算放他一条活路,还说可以配合九方家对付阴山家?
阴山琉玉那样的容色,那样的性情才华——他竟真的毫无动心?
不过也对。
阴山氏可是无色城的城主,一个妖鬼,憎恨阴山氏之女再正常不过了。
九方星澜无暇多思,只得连连应下。
待墨麟挪开视线后,他立刻夺路而逃!
管他们说得是真是假,他都先得活下来!
“——要逃走了吗?这可不行,九方公子,我们可是同盟啊。”
伴随着诡异的低笑声,九方星澜只觉右臂陡然生出一阵剧痛,他身后护卫惊骇高呼:
“公子!您的手!!”
九方星澜回头一看。
右臂。
他的右臂,被细如银线的蛛丝斩断了。
浑身浴血的玉面蜘蛛被反应过来的九方家护卫一剑击飞,但也为时已晚,那截手臂只连着几根血管吊在他的身上,随他跑动牵扯着他全身的感官。
这个自出生以来连块皮都没破过的小公子,如何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断臂之痛?
“啊啊啊啊啊啊啊——!!”
九方星澜的喉间发出了凄厉惨叫。
重重坠地的玉面蜘蛛呕出大口鲜血,仍咯咯大笑:
“去死去死去死!什么仙家世族统统去死!!天外邪魔才是这世间的主宰!这天下本该都属于我父亲!我才是这天地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你们这些仙家世族算什么东西!什么东——”
话音未落。
一记重拳打得玉面蜘蛛咬断了半截舌头。
一只束着箭袖的手将他拎了起来。
“狗屁贵人!”
朝暝紧攥着拳头,浑身骨骼都在喀喀作响。
那双积蓄着无尽仇恨的眼凝视着眼前的妖鬼,瞳仁微张,面上却冰冷得没有任何表情。
“狗屁血脉!”
从未说过半句粗话的朝暝咬字凛冽。
“今日我便拿你的骨血扮成猪食,拿去喂狗,烧成灰烬拿去填地基,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要你被万万人踩在脚下,让你跪在你瞧不起的阿绛面前,拿你的这条贱命祭她的头七。”
被他一掌摁在泥土中的玉面蜘蛛发出无能的怒嚎。
兵败如山倒。
今夜之后,九幽的降魔派将不复存在。
黑衣蓑帽的鬼侍瞧了一眼身旁立于寒风中的身影。
天色将明。
妖鬼之主的侧影笼罩在昏暗天光下,瞧不出任何情绪。
鬼侍心中忍不住泛起嘀咕。
难道说,之前在极夜宫,尊主对尊后的那些百依百顺无有不从,都是装出来的?
为的就是利用尊后,联合阴山氏的力量,排除异己,掌控整个九幽吗?
嘶——
他们尊主,竟然如此善于这些阴谋诡计吗?
神轿缓缓行至城外。
端坐于轻纱后的琉玉放眼扫过这一片狼藉的战场,既看不出墨麟有没有按照她说的那样放走九方星澜,又没瞧见十二傩神的踪迹。
她抬手轻轻挑开薄纱。
“山魈鬼女他们情况如……”
剩下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不知何处吹来的一阵疾风,将前头那幅巨大的赤色招魂幡吹落在神轿上。
琉玉视线一暗。
却在下一刻,感觉到有一缕熟悉的朝雾草气息挤入这狭小神轿内。
独属于男子的那种侵略性在狭小空间中显得愈发强烈,琉玉下意识伸手要挡,但却反被他轻巧捉住。
吻过她细嫩指尖后,他交握住她的五指,另一只手扣住她后脑,就这样什么也没说地落下凶狠又急切的吻。
琉玉几乎没来得及发出疑问,就被他吞掉所有音节。
他身上的血腥气浓得要命。
但很奇怪,琉玉不仅没有觉得嫌弃,第一反应是在想——
这血到底是他的,还是旁人的?
琉玉在这个过于缠绵的吻中抓住空隙,稍稍喘息,抬眸问:
“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神轿外,晨曦喷薄而出,一线晨辉透过招魂幡,映在她被亲得娇艳欲滴的面庞上。
墨麟平静地凝视着她。
不得不用尽所有克制力,忍住想要将握在手中的这截柔软手指一根根吞进肚子里的怪异冲动。
“没有。”
他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眼神黏腻。
“你让我说的那番话,我恐怕只能说这一次。”
琉玉有些困惑,但也没有深思。
她轻笑:
“没关系,他们不会看你怎么说的,只会看你怎么做的,只要你真的帮他们出手对付我们家,他们会信你的。”
这样,便可在九方家的眼皮底下,合情合理地将阴山氏的家底,转移到别的地方。
墨麟捏了捏琉玉的手指,长睫敛下他眸中浓烈的欲。求。
他不是这个意思。
就算琉玉在九方彰华面前说的那番话,是九分假,一分真。
有一点点的真意也好。
他怕下一次,他很难克制住想要在所有人面前炫耀她的念头。
向神轿内张望的众妖鬼等了许久。
那碍事的招魂幡终于被妖鬼之主一把掀开。
浑身是血的朝暝拖着玉面蜘蛛的尸首朝这边走来,降魔派的余党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幽绿鬼火已经燃尽,远处日照玉山,灿然如仙宫。
万众瞩目之下。
墨麟回首看向身后噙着笑意的少女。
“今夜尊后的玉簪沾了血——”
“随我一道打下玉山,替你们尊后做几支新簪戴上吧。”
第40章
空气在震荡。
逃窜至玉山深处的妖鬼感知到了一种本能带来的畏惧。
妖鬼之炁聚集成冲天巨浪, 自玉山山脚下缓慢而势不可挡地涌来。
“众妖鬼听令!玉面蜘蛛渊天已死,降魔派今后便由我妖鬼甲作统率!”
欲仙台遍地狼藉,降魔派妖鬼各自忙着逃命, 却又舍不得玉山内的金银财宝、玉石琳琅,一时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
“都别乱!就算妖鬼墨麟打上来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妖鬼墨麟顾忌着九幽百姓,必定会给我们三分面子, 我们还有机会——”
“废什么话!”
一名妖鬼一脚将妖鬼甲作从玉座上踹了下去,扛起他脚下玉座就跑。
还没跑出两步,就被另一个身影撞飞。
“这是老子看上的!把东西给老子放下!”
“谁抢到就是谁的!”
“我去你大爷的!老子把你杀了就都是老子的了!”
大晁向九幽降魔派多年输送,这玉山的帷帐车服, 厨膳滋味, 早就是侈汰无度,不逊于仙家世族。
妖鬼们你争我夺, 丑态毕露,以至于并未注意到空气中弥漫起了一股暴风雨前的湿闷窒息感。
就在喧闹声最激烈的一刻——
一切声音瞬时消失于耳, 唯余一个低沉冷冽的嗓音毫无征兆地涌入脑海。
“御天下三十万六千馀神, 托名于彼,万鬼宾伏, 奉行如律——”
“鬼律八卷·五列之四、十列之三、三列之七——甲作、祖明、方良,敕。”
这三名妖鬼脑中一片空白,待眼前掠过一抹幽绿鬼火之时才反应过来。
传闻是真的。
妖鬼墨麟真的会呼名治鬼之术。
所以从前他没有率万鬼攻上玉山,真的只是顾忌着那些被降魔派洗脑的九幽百姓。
而现在,阴山琉玉用一次鬼戏仙游祭, 撼动了降魔派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墨麟从前的所有顾虑全都不复存在——
曾经束缚妖鬼之主的枷锁, 被阴山琉玉解开了。
“虽然一直知道你们很弱。”
踏碎欲仙台穹顶的妖鬼之主两手覆着两名妖鬼的面庞,将他们的头颅重重砸在地面之时。
那双酝酿着怒火的双眸, 紧盯着被他踩在脚下的甲作。
“但真正攻上玉山才发现,你们比我想象的,还要弱小得多。”
降魔派的妖鬼神色骇然地望着闯入他们阵地的绿衣妖鬼。
墨麟缓缓抬头,环顾四周。
“弱小到这种地步……竟然……还做着击败我就能与大晁世族二分天下的美梦……”
不知是讥讽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
墨麟凝视着这些叫人恨不得挫骨扬灰的愚蠢同族,捏碎他们头颅的同时,眼中竟无一丝快意。
“还是说,就算抵御不了仙家世族也没关系?哪怕妖鬼再度沦为仙家世族的奴隶,你们这些愿意效忠仙家世族的妖鬼,也仍会是锦衣玉食的上等妖鬼,是吗?”
墨麟从脑浆与碎骨之中抽出手,挥拳落在脚底妖鬼的脸上。
他眉梢微扬,冰冷得毫无情绪的瞳孔定定瞧着他。
“想起来了吗?你要将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同族再送回去的地方,无色城里的那些人的拳头落在身上是什么滋味,这样能想起来吗?”
“说话。”
“回答我。”
一拳接着一拳。
没有任何术法,只是纯粹的暴力。
那名妖鬼早已昏死过去,说不出任何只言片语。
玉山上空,朝霞被染成浅淡的莹绿色。
前方有墨麟开路,巡游一天一夜的琉玉终于能够在神轿内阖目休息。
“……小姐,这是方伏藏缴获的无量海。”
朝暝将奄奄一息的玉面蜘蛛一路拖至琉玉面前。
气息尚未平稳的朝暝,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黑漆匣子。
盖子上凝着一片干涸的血迹,也不知是方伏藏那边留下的,还是朝暝沾上的血迹。
身旁一名擅医术的女使上前,扇闻后向琉玉颔首。
“没错,其中有一味价值千金的返魂香,要做无量海这一类药丸,绝对缺不了这个。”
琉玉重新盖好盖子递给朝暝。
她问:“方伏藏那边情况如何?”
“看他模样应该累得够呛,”朝暝诚实回答,“但他应该……还挺开心。”
说开心都有些保守了。
朝暝与方伏藏打照面的次数不多,大部分时候瞧他都是一副丧眉耷眼、瞌睡连天的模样。
但昨日见到方伏藏时,这男人难得眉目舒展,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正屈腿坐在一片小土堆上吞云吐雾。
见朝暝盯着他脚下的脑袋,方伏藏解释了一句。
那是他曾经在九方家时的顶头上司。
当初,就是此人去了一趟九方家本家,旁听到了一些风声,知道九方家与阴山家的关系已经恶化,回来后便疑神疑鬼,觉得任何与阴山氏有关的人都是对方派来九方家的奸细。
担心自己手底下出纰漏,此人下令盘查手底下所有与阴山氏有牵扯之人。
这一查便查到了方伏藏。
其实仙家世族之间,通婚往来本是寻常,哪怕两家斗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舍不得妻子丈夫而不肯和离的也大有人在。
但也有像他这位上司一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哪怕只是阴山氏的一个小小家臣的女儿,也被他勒令和离,否则方伏藏这一脉便被剥夺姓氏,逐出九方家家臣之列。
“就因为上面那些人的一句话,一个念头,底下的人就要妻离子散,这就是在世族手底下讨生活的人过的日子。”
方伏藏将烟管里的烟丝,顺手磕在了脚边那颗人头上,额上碎发覆着一双沉静的眼。
“阿绛的事,没有一个掌权者愿意见到,可我说句不该说的,还好大小姐心软,将阿绛在身边留了段时日,至少过了几天好日子,否则她直到任务失败被背后操纵者抹杀,死了也就死了,谁会在意?”
“和那些宁杀一百不放一个的世族比起来,我还是更想效忠大小姐这样的人。”
朝暝将这番话转述给琉玉。
琉玉听完,愣了好一会儿。
地上血污满身的身影睁开眼,泥地里的八爪蜘蛛如一只濒死但仍要挣扎的虫子般动了动触肢。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就是因为知道你们有这种愚蠢的善良,我才会用这样的办法对付你们!连一个低贱的娼妓都想救,能成什么大事!迟早……你们迟早有一日,也会落得我这个下场……”
朝暝原本缓和的神色再度阴沉起来。
但在他有所动作之前,琉玉已经先一步从神轿上缓步走了下来。
雀蓝色的绸缎,缀满绿松石与翡翠的裙摆,外罩的那一层纱衣在日光下如浮光跃金,瑰丽无双。
玉面蜘蛛已有一只眼被朝暝揍得看不清东西,另一只眼也抬不起来。
他看不清此刻的琉玉是何模样,但只这一截奢丽衣摆,也能想象到那本就容貌出众的少女会是何等殊色。
“那你觉得,你的败因是什么呢?”
琉玉垂眸凝视着玉面蜘蛛扭曲挣扎的触肢。
玉面蜘蛛双目赤红,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还没等他开口。
背脊处传来令他瞬间脑海空白的剧痛。
扯下来的断肢粗硬,布满密密麻麻的细小绒毛,残留下来的反射令琉玉将触肢握在手里时,还有几分缓慢的蠕动挣扎。
是非常恶心的触感。
但琉玉闭了闭眼,紧接着生生扯下他第二根触肢。
“善良不会让人失败,但弱小会让人送命。”
那一截银色发丝贴在琉玉的心口,熨帖她的心跳。
原本无比嫌恶的东西,也变得不那么可怕。
“我不会改掉我这个缺点,我只需要变得更强就好,强到即便朝身陷囹圄之人伸手,也不会被他们一同拽入泥潭——然后看着像你这样灭绝人性的恶鬼去死。”
琉玉一根一根卸掉了他的触肢。
最后一根触肢从他的身体里抽离时,他终于不再动弹。
玉面蜘蛛死了。
琉玉将手中触肢丢开。
她转过身,对身后的朝暝道:
“等墨麟拿下玉山后,会将玉山余党送回邺都,你寻一名死囚,在邺都十方街街口验证无量海药效,公布玉面蜘蛛与大晁勾结的罪证。”
“届时会有诸多质问,你需备好证据一一应对,既不能以武力强行镇压,又要让人心服口服——朝暝,你能办好吗?”
九幽的妖鬼和大晁那些已被世族驯服的百姓不一样。
他们对朝暝的偏见,会远远大于摆在眼前的铁证。
但琉玉依然要朝暝去做这件事。
朝暝从玉面蜘蛛的尸骸上收回视线,他忽而单膝跪地,抬起头时,青涩的少年面庞终于露出了几分琉玉熟知的镇定。
“小姐放心。”
朝暝已深知九幽妖鬼的善良与愚昧,单纯与狡诈。
他不会心存任何侥幸,只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还有一件事,”朝暝肃然道,“我赴长城外与方伏藏交接时,得到一个消息——相里家夺下了太平城。”
朝暝口中的相里家,自然是龙兑城由相里慎统治的那一支。
琉玉眸光微凝。
妖鬼长城一带,想要夺下太平城的世族不少。
不过因为距离大晁的权力中心太远,这些世族要么是大世族的分支,要么是一些三等世族。
唯一一个能被琉玉瞧上眼的二等世族,是坐拥六城的申屠氏。
琉玉本以为最终夺下太平城的会是他们。
不过……
“也好。”琉玉弯了弯唇,“那就先跟相里家算算你和朝鸢的这笔账吧。”
朝暝有些不解地偏了偏头。
他就算了,他姐可是把那些嗑了无量海的玉山妖鬼当白菜切。
现在,恐怕是相里慎想和他们算账吧。
又嘱咐几句后,琉玉目送朝暝的身影在林间消失。
琉玉悬起的心落下一半。
剩下的一半,还悬在身后正在疗伤的十二傩神身上。
现下玉山附近一片混战,琉玉让朝鸢圈出一片稍微安全的地界,让两名擅长医术的女使替躺在竹架子上的山魈等人医治。
等她解决了诸多琐事,终于抽出时间赶来探病时,听到的第一句便是:
“都不许喘气!这根我绝对能挑出来!”
匆忙的脚步一顿。
揽诸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和琉玉想象中气息奄奄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同。
“嘻嘻,揽诸要输咯。”
趴在竹架子上的鬼女晃荡着两条小腿。
“今天排序战输给了我,挑木棍也输了,揽诸真笨呀。”
枕在一旁的白萍汀脸色略有些苍白,提醒她:
“小心些,你的腿才刚刚缝上,待会儿要是晃掉了,又得再缝一遍。”
“没事的,没事的,我不觉得疼呀。”
山魈翻了个白眼:“谁管你疼不疼了,汀姐还没痊愈,人家人手本来就不够,你就别添乱了。”
趴在竹架子上的四人头对头绕成一圈,纵然浑身都被缝缝补补包得严严实实,也不耽误他们凑在一起玩挑木棍的游戏。
见琉玉的身影停在不远处,鬼女眼睛一亮:
“尊后来啦!”
其余几人也望过来。
揽诸的角度不太方便,刚动了一下,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琉玉见他们如此轻松,还以为伤得不重,叫来女使仔细询问,才知这四个妖鬼几乎都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鬼女断了一条腿刚接上。
山魈被削掉了半块头皮。
揽诸更是差点被劈成两截。
白萍汀的招式适合拖延对手,但自己也差点被耗得失血过多。
“……都这样了还玩?”琉玉有些无奈地在他们之间蹲下,随手也挑了根木棍,“要是你们有个三长两短,谁来保护你们尊主?”
揽诸被琉玉如此稳准的手法惊了惊。
鬼女捧着脸笑道:
“就是受了伤才要玩这个呀,以前在狝狩场上受伤养伤的时候,就靠这些小木棍分神了。”
挑木棍的游戏最需要聚精会神,注意力放在这些游戏上,就不会注意到身体上的痛苦了。
山魈也点点头:
“而且尊主也不需要我们保护,我们要靠尊主保护才是真的。”
昨夜十二傩神混战结束,若不是尊主出手迅速,将那些趁乱动手的玉山妖鬼歼灭,他们哪里还有命?
琉玉垂眸又挑了一根木棍。
这一次手却不那么稳。
白萍汀笑道:“尊后犯规了。”
鬼女却喊:“没关系没关系,尊后一起玩!”
琉玉却没继续,她收回了手,偏头问:
“在狝狩场会经常受伤吗?”
从前有段时日,仙都玉京很盛行在狝狩场上看妖鬼角斗下注。
琉玉只看过几次,对那些毫无技巧的纯粹暴力没有兴趣。
揽诸答:“那是自然,反正无色城的禁令是不让我们死就行,什么大伤小伤,就没断过。”
琉玉沉默了一下,托着腮又问:
“墨麟养伤的时候也会玩这个?”
她有些难以想象墨麟趴在地上玩这些小木棍的样子。
“尊主怎么会,”山魈不知道在自豪什么,很神气地道,“尊主特别能忍!真男人就得像我们尊主这样,受再重的伤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白萍汀冲他使了使眼色,山魈浑然不觉。
他觉得这样的尊主特别顶天立地,特别让人心里踏实。
尊后要是对他们尊主了解得更多一点,这还不得迷死她?
“见过尊后。”
黑衣蓑帽的鬼侍悄然出现在琉玉身后,对众妖鬼道:
“玉山来报,玉面蜘蛛余党已基本扫清。”
旁边其余养伤的妖鬼听闻此言,欢呼声蔓延开来。
琉玉也心头微松,问:
“他还有什么话要传的吗?”
“还有,”鬼侍道,“在玉山发现了一处能有助伤口愈合的温泉水,尊主已让人将其分成了几个区域,可供伤者疗养。”
欢呼声更高昂几分。
就知道玉山好东西多!
一众人按照鬼侍指引的方向一路上山。
果然,在玉山之巅见到一处幕天席地的温泉池。
这温泉池周遭翠竹掩映,假山嶙峋,旁边还有一间单独的院子,以供主人泡过温泉后便可就近休息,里面陈设摆件无一不是名器,不输极夜宫半分。
也难怪玉面蜘蛛如此卖力,甘心被大晁利用,真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不断有伤者被送往这汪温泉池,池水几乎被血染红。
好在这眼温泉是活水,到了夜深时分,疗愈的伤患陆陆续续离开,去玉山半山腰处安置时,这眼温泉水就已经重新化作一池白汤。
也直到此时,琉玉才独自带着衣物前来泡汤。
汤池被分成男女两侧,琉玉绞尽脑汁回忆了一下那鬼侍所说的区分,也还是不确定他说的到底是男左女右还是男右女左。
……算了,反正她刚才感知了一下,这片池子里没一个人。
随便挑了一边,琉玉抬步朝其中走去。
然后,她便在一片奶白色的雾气中,见到了一个身形高大,肤色苍白,浑身遍布伤痕的身影。
乌发如海藻一样湿漉漉地垂下。
暗绿眸色在水汽中显得潮湿如苔藓。
他半个身子浸没在池水中,似乎在擦拭着身上血迹。
雾气缭绕之中,那个人放空的眼底一片冷寂,仿佛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