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柳锋明这种对物质生活极不敏感的人,也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了一句万恶的资本家。
梁煜衡泪眼汪汪地请求自己陪他回家,可能是烧得脑子发热有点上头,他居然还真的答应了。并且想当然地把“梁煜衡的家”和记忆深处那个市局附近老城区的小房子里联系起来,甚至都完全没有思考过这么多年他是不是可能已经搬家了这个问题。
然后车一开他就困,想着不睡觉可能就要晕车,索性就任由自己睡下去。睡了多久不知道,总之再一睁开眼睛,车窗外完全改换了天地。再看看表,惊觉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路虎车沿着江边开,对岸的灯光照在水面上一片灯影摇曳。这一侧是居民区,全是崭新的多层小洋楼,一户一户都带着独立的小院。
“这是哪儿?”柳锋明迷茫地看着面前的车库。
“我家,”梁煜衡潇洒倒车:“怕我把你卖了?”
那倒不怕,他有丰富的打击人口贩卖的经验,还获得了集体二等功表彰,柳锋明想。
梁煜衡不知道这会儿对方脑子里已经快进行贩卖他该判几年,看着柳锋明难得露出愣愣的样子,暗地里有种没来由的小得意:“这里是在江对面,我外公他们前几年离开x市时留下的别墅。房子总空着不好,我平时还住在市区,逢周末会过来两天。”
他挑挑眉毛,俯身过去以一种非常多此一举的方式替柳锋明把那一侧的车门打开,做了个“请”的手势:“不下车?”
柳锋明默默跟着他出了车库,站在门口远远地看到这仅有四层的独栋别墅居然还装了电梯,更觉得那金属门晃得眼晕。
梁煜衡看他站着发呆,作势要去扶他:“走不动?”
“不是,”他退开一步防止梁煜衡冲动之下把自己扛进家门:“就是……”
就是觉得万一有人看着梁警官开着路虎住别墅,市局说不定要收到举报信。
他没说出口,默默跟着进了门。知道的越多,越觉得梁煜衡的家世不是什么适合拿来随意调侃的东西。
况且柳锋明本来也不是什么喜欢开玩笑的人。大概因为他从小就莫名自带一种严谨认真容不得他人冒犯的神秘气质,就连逢年过节家里那种以逗哭小孩为乐的讨厌亲戚都不怎么敢来招惹他。
以至于久而久之,他都经常听不懂别人的玩笑话,获得了一种异于常人的钝感力。
在大学三年级之前,也就梁煜衡偶尔会跟他开开玩笑。
而在那之后就是另一种生活,他在遥远的a国学会了怎么看人脸色,怎么揣摩他人的言外之意,怎么忍受嘲讽、辱骂和人身攻击。
他在那里才开始真正的成长为一个成熟的警察而不是一个学校优等生。
然后他要用此后余生去淡忘那几年的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做一个,成熟的、但是正常的、好警察,就像梁煜衡那样。
他时常感觉这很难,近来走上工作岗位后尤其如此。
模范好警察翻了双拖鞋给他:“新的,我没穿过。”
x市地处长江沿岸,没有集中供暖,通常只能靠空调吹点热风。这一带的别墅区是近几年才建的,有不少住户都自己改了地暖,梁煜衡家也不例外。
虽说不常来,暖气一直通着,柳锋明弯腰换鞋,只觉得屋子里暖和得如同初夏。
体位变动,他给热气一扑,忽然头重脚轻,耳朵里嗡得一声,眼前瞬间全是金光。
这一摔摔得太突然,梁煜衡鞋刚脱了一只,忙伸手去扶他。柳锋明头撞在他肚子上,重心不稳,两个人都跌坐在地上。
地上倒是很暖和,梁煜衡撑着柳锋明的肩膀:“腿疼还是头晕?”
“头晕。”柳锋明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把眼睛睁开。温暖干燥的空间让肌肉放松,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忽然被带走了,高烧的症状浮现出来。
虚弱让柳锋明想起自己是个病人,他把脸往旁边别了别,努力让脑袋离开梁煜衡的身体:“别凑那么近,传染。”
梁煜衡没理他,手撑在他腋窝下面把人扶起来:“坚持一下。”
柳锋明立刻意识到家里有个电梯是多么美妙的事情,他把大部分重量都压在梁煜衡身上,踉踉跄跄勉强跟他走了几步,然后把自己摔进卧室的床上。
半分钟之后他觉出不对:这屋子生活的痕迹颇重,不像是客房。
而目前这栋别墅只有一个主人。
柳锋明猛然撑起身子,梁煜衡对上他的目光:“平时就我睡这儿,其他的卧室没铺床单枕头。你将就一下,这里每周都请人来打扫,所有的东西都是新换的。”
僵持几秒钟,柳锋明像是被抽空了似的砸回枕头上,闭着眼睛喘粗气。
他看上去像是透不过气,冷汗出得很急,顺着额角哗啦啦淌湿了枕巾。梁煜衡帮他脱了毛衣,柳锋明贴身穿着一件白衬衫,这会儿全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隐约透出皮肤的颜色。衬衣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压着喉结下方的喉管,他烦躁地用力去扯,领口上的两颗扣子崩飞出去,掉在木地板上咕噜噜滚走。
梁煜衡没去拾那扣子,他的目光黏在柳锋明露出的一小片胸膛上。
高烧让皮肤表面泛起异常的绯红,汗水沿着脖颈流进锁骨窝,积起亮晶晶的一层,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当梁煜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的手指正捻着柳锋明身上的第三颗扣子,大半个身体俯下去。
柳锋明睁开眼睛,离得太近,梁煜衡看见他泛红的眼眶里水汽盈盈。
“你——”
梁煜衡像是被烫了似的站起来,背身拉开抽屉,将一套睡衣扔在柳锋明身上:“你把衣服换换,我去给你骰个冷毛巾。”
他冲出去,反手把房门甩上,在“嘭”的一声巨响中,柳锋明狠狠打了个喷嚏。
想叫他躲远点别被喷在脸上,怎么……有点奇怪?
梁煜衡冲进洗手间,把门反锁。他手指上蹭上了一点柳锋明脖子上的汗液,发黏,发烫,烫得他一颗心砰砰狂跳。
他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最冷,伸手过去反复搓洗。暖气虽然热,水管却是从户外接进来的,数九寒冬的凉水迅速把他的手指冻得麻木刺痛,然而那点汗液竟像是洗不掉似的。
柳锋明的那截脖子在他眼前乱晃,温热黏腻,汗津津,颈动脉在他掌下勃勃弹跳,鲜活滚烫,睁眼闭眼甩不脱。
梁煜衡抬起手,狠狠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
在耳鸣声中,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红印子正从皮肤里渐渐渗出来,他从镜中人的眼睛里看到懦弱和虚伪。
他骗了柳锋明——这别墅他确实时不时回来住几天,但是没有频繁到每周末都来。况且虽然是休假,现在市局的那桩陈年命案还没有最终结案,他要时刻待命,无论如何是不应该跑这么远的。
他只是绝对不敢把柳锋明带回市区里的老房子——那个承载着他们十年前告别当晚回忆的小小空间。
酒精让记忆变得模糊不清,这么多年来他不断用来安慰自己的唯一理由是:柳锋明没有反抗。
但是——
但是他的记忆有没有在撒谎?
但是那时候的柳锋明是清醒着的吗?
他不想面对,不敢面对。半个月以来他装作若无其事,尽职尽责地扮演旧友重逢,好像他们之间仅仅是普通的大学挚友,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然而心里打鼓,一刻不停。
他的那点腌臜心思,骗骗别人还可以,但是柳锋明……
口袋里忽然震动起来,梁煜衡摸出手机,李法医的电话,他紧张起来:“dna结果——”
“对上了。”那头儿听不出是悲是喜,老李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死者就是徐琛,和他的,额,那位朋友。两个人的尸检结果都是生前入水溺亡,虽然快不剩下什么了,但是应该没有打斗的痕迹。”
电话那头的梁煜衡沉默片刻:“监控追踪最后消失的地方,两个人并肩而行,看上去也没有发生争执的迹象。结合徐琛家里发现的遗书,基本上可以判定是自杀了。”
对面“唉”了一声:“这么长时间,他爸妈怎么能一直……”
梁煜衡没有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只道:“辛苦了,明天我回去跟你交接。”
“明天我休假!”老李哭笑不得:“我孩子明天过生日!我简单跟田渡做了交接,你明天找他去吧。”
梁煜衡挂了电话,双手撑在洗手台上,才发觉水龙头还没关,哗哗流水落在池壁上,又溅在他脸上。
他没有躲,也没有去关水。看着流水顺着出水口打着旋儿转圈,眼前迷蒙一片。
徐琛和他的那位男友,两个人都看起来家世清白、学历很高、工作不错。他在遗书里形容这段爱情稳定、甜蜜,然而成为他们走向死亡的理由。
他们的感情显然是不被祝福的,但至少看起来彼此心甘情愿情投意合,竟也走到了这种地步。
是谁撺掇谁殉情?是谁把谁拖入泥潭?是谁造成了谁的死亡?
是谁先爱上了谁?
他本觉得自己不该再招惹柳锋明,从很早以前,从重逢的第一面起就这样想。
然而,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