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柳锋明靠在医院走廊的墙上发愣。
这两天降温,各种病毒细菌感染五花八门,三甲医院的发热门诊基本上只有人很多和人超级多两种模式。
医院两点整准时开始挂号,他来得很早,但是因为看病的人太多,有些号顺延到下午,还有些是拿了检查报告来回诊的。林林总总,也在他前面排了十几个人,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
好在如今系统管理已经全面电子化,挂号签到,验血签到,回诊签到。慢归慢,起码没人插队加塞儿看,一个个都带着口罩抻着脑袋看电子大屏,露出来的两只眼睛里写满了烦躁。
柳锋明本来能混个位置坐坐,但是往左看是没剩几根黑头发的大爷,往右看是话还说不利索抱在父母怀里的小孩,看来看去看得坐不下去。况且门诊人多,座位之间留不下空隙,一个贴一个得紧挨着。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无所谓,左右两侧都挨着人的时候,心里却忽然说不出的烦躁,偶尔隔着衣服和人碰一下,小臂上一层鸡皮疙瘩。
所以就站起来——一站当然就没有机会再坐下去,一直站到不得不找个什么地方依着借力。
刚来医院时在门口分诊台做过基本检查,他血压不高,心率挺快,三十七度半的低烧。这会儿就觉得温度在逐渐攀升,走廊漆过的墙体表面冰凉,和他过热的体温形成某种微妙的对抗。
在不经意之间,他整个身体都战栗起来,引得一旁的女人频频往他这里看了几眼。
他没发觉,只闭着眼睛打瞌睡。一面对这种戴着口罩谁也不认识谁的状态感到安全,一面又不知怎么想起梁煜衡说自己在他那里失去信任的话,不免觉得有点无奈。
多年不见,梁煜衡在他面前好像比以前更有办法,软硬兼施,有时候还真叫他有些不知所措。
放在以前,他是想不出对方能真的能做出厚着脸皮赖在他家里不走这等事。
果真是干了副队长,行事作风都不一样了,一看就是没少下基层和广大人民群众打交道。
这头儿想着梁煜衡,那头儿咳嗽几声。直到诊室里的医生从他手里接过三十九度几的体温计,又皱着眉头把听诊器从他胸前挪开,最后在电脑上敲了张ct检查的单子叫他去缴费的时候,柳锋明才觉得事情可能有点麻烦。
他过去曾经因为肺部感染久治不愈,一度到了被送进icu插管的地步。痊愈之后整个呼吸系统都变得更加脆弱,出院时一再被叮嘱加强心肺运动注意保暖,否则变成慢性支气管炎会很麻烦。
头两年他倒也的确格外小心,借着养病的机会戒了烟,每天早睡早起清淡饮食一周游泳五天。只是这样下来很长时间都没出过什么岔子,渐渐就好了伤疤忘了痛。
甚至大胆妄为到重新开始吸烟的地步,结果一个月不到就遭了现世报。
柳锋明一手心虚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打火机,一手递到窗口去验血。
采血处的护士是个年轻姑娘,手脚麻利地给他扎上了止血带。柳锋明血管很细,高烧又让身体脱水,血管都瘪下去。她摸了半天,拍拍打打,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我们在手腕上找一下吧。”
柳锋明这会儿烧得脑子有点发懵,点点头任凭护士摆布。站了很长时间终于有机会坐下来,他甚至有点犯困了。对方松开肘窝的止血带重新系在他手腕上,摸着皮肤去找血管的时候,忽然顿住了。
高烧让体表温度升高,隔着橡胶手套仍能觉出护士手指微凉。那点凉按在他手腕的某一处,柳锋明睁开发涩的眼皮朝窗口内望了一眼。
护士露在口罩外面的两只眼睛猛地眨了眨,飞快低下头去。他手腕上微微刺痛,暗红的血液顺着软管冲进试管内。
水平高超,一针见血。
对方把一块棉花摁在他手腕上,隔着口罩看不清楚,但柳锋明想她应该是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按压五分钟,半个小时后去机器上扫码取单。”
他依言看着表实打实地压足了五分钟才把手里的棉球扔掉,棉球上沾了一点血,几缕棉絮黏在针眼附近。柳锋明用拇指搓搓,顺带着搓到一点光滑而微微凸起的皮肤。
他知道刚刚护士在看什么。
两块小小的烫伤疤痕,圆形,颜色偏深,边缘光滑整齐,像是被灼烧物均匀地覆盖上去,不偏不倚,不躲不闪,就那么漂亮地盖了两个戳儿。
他自己用烟头烫的,和肺炎一样,好了太久就忘了。
忽然又是一阵咳嗽,血腥味顺着嗓子眼窜上来,柳锋明掩住口鼻,几乎以为喷出的灼烫热气里要混着几点血星子。当然其实什么也没有,他脊背靠着墙壁往下滑,慢慢蹲在地上,抬起头时看到有个穿红马甲的志愿者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呛了一下。”他依旧不习惯这种陌生人的关切,过往的经历让他把警惕提防刻进骨血里。他扶着墙站起身,扫了单子连同各种检查结果带进诊室。
喜提医生一声叹息:“支原体肺炎,最近可流行呢。”
很难得,活了三十年,虽然上一次赶上流行文化还是小时候看黑猫警长,但还可以完美地赶上流行病。
这病算不上什么大病,最近的中小学里面一抓一大把。但是磨人得很,碰上免疫力不好的,反反复复能拖上半个多月。
医生看过柳锋明过往的病历,大笔一挥给他开了点滴。这下虽然没有床位,但终于有个地方坐着。
再输液他就故意用了另一只手,扎上针之后很艰难地用左手摸出手机来。梁煜衡自作主张帮他请了假,上午醒来就看见李局和周云升都发微信来叫他好好休息,他客套几句之后就再也没人找过他。
连轴转了好些天,乍一闲下来竟有些不适应。总共也就过了半天,恍惚感觉已经很久没上班了似的。
除了几个办公需要的置顶群聊,浮在最上面的是和梁煜衡的对话,酒店转账还挂在那里无人领取。他点开,想说点什么,问问案情的进展。然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左手打字别扭,一不小心按了个“你”字出去。
“你”还在局里吗?
他原想把这句话补完,但是刚打完“在”字,就觉得实在不想为难左手。打算就这么算了的时候,梁煜衡直接弹了语音过来。
“案子怎么样了?”
“你在哪儿?”
两人同时开口,几秒钟尴尬的沉默之后,梁煜衡先回答了柳锋明的问题。
“案子没事,已经有重大进展了,等dna结果出来应该就能结案。你好好休息,具体细节等回头告诉你。”
柳锋明“嗯”了一声,梁煜衡又问:“你呢?”
他想了想:“我也没事,明天回去上班。”
医生给他开了几天的输液单子,他看了一眼液体的量,觉得每天下班之后来一趟医院也来得及。
前提是不加班。
虽然他们这一行总是加班。
还没等再说什么,旁边叫号的电子提示音响了。梁煜衡立刻问他:“你在医院?”
柳锋明试图把这件事轻描淡写地揭过去:“嗯,开点药。案子没事我就挂了,有进展了告诉我。”
那头的梁煜衡未置可否,沉默片刻,他索性挂断了语音。
液体流进身体里,柳锋明闭着眼睛打盹。
医院里的输液室里空调开得很足,还给每个人发了一条小毯子。毯子上一股消毒液的味道,倒是有一种很干净的心理安慰。
柳锋明裹着毯子,慢慢开始出汗,温度似乎下去了一点,心道医院输液室的凳子都比他那个背阴的破屋子睡得舒服。
他被确诊肺炎,医生便叮嘱他要注意保暖通风。他听到这话,也难免不想到自己的家里那面喷了84还在陆陆续续冒霉点的墙。
本来只觉得看上去有点膈应,来一趟医院,忽然意识到这东西对生命健康似乎存在直接威胁。
还是得找个借口尽快搬家,屋子不用太大,但至少要有个向阳的阳台,x市的冬天实在太难熬了……他用毛毯盖住脸,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再睁眼是被胃里的一阵绞痛惊醒,柳锋明扯了手上的输液针,冲到墙角的垃圾桶翻江倒海地呕了两声。
胃里很空,他没吐出来什么。抗生素的药液随着血液循环移动到舌头上,满嘴都是药水的苦味。
输液室的护士早就见怪不怪了,看他没弄脏地板,还过去安慰了两句:“不舒服可以叫人的,看看你手上扯的。”
他这才发现拔针时带出来一串血珠,被扯掉的针管挂在椅背上,连血带液体在淌了一摊。
柳锋明道声抱歉,先从输液室走出去想透透气洗把脸,刚从洗手间出来,人群中窜出一个人,猛地横在他眼前。
梁煜衡。
“你——”他想问你怎么来了,但是梁煜衡的目光落在他手背上:“怎么弄的?”
“跑针了,”柳锋明下意识地解释:“支原体感染,要打两天抗生素。”
对方抱臂沉默,跟着他回到输液室,看着护士重新给他把针扎上。
他寸步不离的目光让柳锋明觉得有些别扭:“你想说什么?”
梁煜衡说:“尸体属于两个死者,目前来看是殉情,亲属辨认过随身物品,现在在等dna结果。”
柳锋明注意力立刻跟着案子跑了,他皱起眉头:“两个死者,能这么快确定是殉情?”
“因为亲属说家里早就发现了遗书,后续对两方的调查也基本都对上了。”梁煜衡顿了一下,似乎咽下一声冷笑,才说:“他们因为害怕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和同性殉情,藏下了遗书,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跑来报警。”
柳锋明沉默,梁煜衡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出气:“他们但凡透露一点——”
“跳河很难救的,”柳锋明打断他,“我们都知道,江水很急,就算是当着面儿跳下去,也有很多救不上来的情况。”
在心存死志的人面前,他们能做的实在很少。
梁煜衡又说:“案子说完了,说说你吧。我刚刚看了病历,这不是感冒,这是肺炎。”
柳锋明看一眼吊瓶:“最近流行这个,到处都传染,我没什么好说的。”
梁煜衡点点头:“好,那就不说了,你想吃什么?”
柳锋明愣住了:“嗯?”
梁煜衡偏头::“怎么?你以为我会说什么?”
他想了想,犹豫着开口:“我还以为你要劝我戒烟。”
“没有,”梁煜衡很快地接话:“抽烟又不犯法,有人为了提神、有人只是打发时间,不管是什么理由,我尊重你的生活习惯和个人选择。”
柳锋明“哦。”了一声,本来对话到这里就要准备结束。然而对方皱着眉头的眼睛始终盯着他不放,鬼使神差地,他又问了一句:
“这是真心话吗?”
这一次沉默就持续了很久,梁煜衡忽然长叹一声,苦笑道:“不是啊。”
“不是啊,”他重复到,“我希望你戒烟,希望你生病了打电话叫我,还希望你赶紧从那个破宿舍里搬出来。”
“可是柳锋明,”他忍不住用拇指碰碰对方手背上的青肿:“你不希望一个同事总来干涉你的这些私事对吧?”
柳锋明哑然,连手都忘了缩回来。他和梁煜衡之间极少发生这种形式的对话,医院里本就不怎么流通的空气忽然间变得格外闷。
但凡换一个人来问这个问题,他肯定就点头了。
然而梁煜衡——梁煜衡的表情让他讲不出那个“对”字。
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紧接着是喉咙先痒起来,然后又是那种止不住的咳法。
咳嗽是逃避回答的最好方式,他索性就由着自己咳下去。
梁煜衡还拉着他那只手,不敢在他手背上用力,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等他平复下来,握着他的手却越发收紧。
“妈的,”梁煜衡看着柳锋明的脸,忽然骂了一句,“我他妈的真看不得你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