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岑寻枝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之事。
他那么讨厌和人发生肢体接触,还那么讨厌小孩,怎么可能……?
岑寻枝第一反应看向kfc,他可没忘这家伙先前和小家伙的“密谋”。
机器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狐疑,无辜地举起双手:“少爷,您知道的,我晚上可是要在休眠舱充能呢。”
这点倒是可信,虽然kfc的续航时间非常久,可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还是尽可能保持每日规律充能,以便更平稳运转。
如果不是kfc的谋划,难道是小兔崽子自己?
也不可能。
这样柔柔弱弱的小东西,自己一只手就能拎——
好熟悉的念头。
岑寻枝愣了几秒,记忆潮水一样涌现。
……还真是他,本人,亲手,把小崽子拎到床上陪睡的来着。
更多的碎片重归。
小於抱着他的手臂。
小於着急地一遍又一遍呼唤他。
小於闪动的泪光。
……
回溯的尽头,终于叫他焦躁脆弱的情绪慢慢平息。
岑寻枝对自己的精神力进行了简单的评估,吃惊地发现,正值一年中所达到的最平稳状态。
尽管离正常数值还有很远,可对于受过那样一场重伤的精神力来说,眼下能这般安静,已经很难得了。
这一切,跟小兔崽子有关吗?
据他所知,垂耳兔这个种族并无精神力,不能胜任隔壁人类的灵宠之任。
那么到底从哪里发生了逆转?
是因为声音,还是肢体接触?
还是,只是个巧合呢?
岑寻枝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又倏地捕捉到细弱的童音。
略带困倦的小兔兔揉揉眼:“早安,ma……”
突然想起mama不允许自己这么喊,及时刹了车。
喊哥哥也是不行的,昨晚成年人的失态已经证明了。
小於很不解,所以到底该怎么喊呢?
岑寻枝权当没听见,把小孩儿抓起来:“起床。”
昨天梁施过来之前特意去儿童商店买了几套衣服,比如这件天蓝色的小恐龙家居服。
无论是突然悬空,还是恐龙的大尾巴都夺走了幼崽的平衡,小兔兔慌乱地蹬着小脚咿咿呀呀。
kfc摸摸胡须:“我的信息库告诉我,古人类有句话叫做‘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按照这个法则判断,崽崽是个小公兔。男孩子。”
岑寻枝:“……你是之前没看出来吗?”
kfc挠挠头:“长得太可爱了,不好分辨嘛。而且我也没了解过兔子的性别怎么区分……”
岑寻枝:“……”
他们对话的过程中小於还在惊恐地扭来扭去,kfc眼见主人的耐心即将告罄,赶紧过去接。
他熟门熟路轻轻拍着被塞怀里的小於:“好了好了,没事,没事啊,崽崽乖……”
章鱼爷爷是很好。
可男孩还是看向更依赖的人。
床上的那个脸埋在双手里,声音含混不清:“你们都出去吧。”
他不想抬头,不想被任何人窥见现在脸上怔忪迷惘的神情。
然后听见往门口走的两人嘀嘀咕咕。
小於:“mama生小於的气了吗?”
kfc:“没有,少爷那是害羞呢。”
小於:“害羞?”
kfc:“是的,人类面对喜欢的人就会害羞,很奇妙吧?你看,少爷很喜欢你,带你一起睡觉呢!但是现在醒了又觉得害羞了,所以需要我们先回避一下。”
小於:“我也喜欢mama!”
kfc:“嗯嗯,不过你可以不用害羞,让少爷一个人害羞就行。”
小於:“喔……”
已经完全被假定害羞的岑寻枝:“………………”
他真的有必要肃清一下这两个沆瀣一气的家伙。
*
“其实,不是没可能。”
对面的心理医生身体微微前倾,肢体动作放松,神情关切。
“岑先生,还有更多细节可以分享吗?”
克里斯汀是联邦舰队分给岑寻枝的心理医生,在今天之前,她已经快一年没有见过他了——一个相当不自觉、不省心的病人。
于公,岑寻枝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案例,对他的研究和治疗将会对克里斯汀自己的研究、乃至心理学产生很大的影响。
于私,当年岑寻枝抵御异兽时,她的一个朋友就是因舰队的庇护幸免于难。她们都对她感激且景仰。
不管从哪个角度,克里斯汀都非常希望能帮助岑寻枝走出阴翳,就算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有多么困难。
过去的一年,在其他病人定期复诊的同时,岑寻枝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克里斯汀通过私人方式找过他,也向上级反应过,可惜无论是她本人还是舰队的长官来施压,岑寻枝依旧不为所动,拒绝治疗。
病人不配合,医生就是有再高超的技术也没有办法,唯有在心底予以祝福。
今天岑寻枝主动联系,说想要见一面,克里斯汀非常吃惊,立刻延后了其他预约,专程为他空出时间。
咨询室灯光昏暗,点了有安神舒缓作用的香薰。
末药混合檀香的气味柔和又陈旧,像寺庙里渺远的钟声。
军人的习性让岑寻枝无法像其他治疗者那般放松地靠在属实的椅子里,脊背仍然挺直。
眉头紧紧皱着,交错的光影为这张年轻秀丽的脸庞平添几分倦意。
“那天我……焦虑发作。”
岑寻枝用这个词轻描淡写带过应激的所有苦痛。
“但是他喊我。并且,触碰了我的胳膊。”
克里斯汀声音温柔,引导他继续往下说:“你并不讨厌对方的触碰,对吗?”
岑寻枝的表情有些困惑:“我应该……是很厌恶的才对。可是,的确,我没有甩开他。”
“接下来呢?”医生的话语和眼神都充满鼓励。
“接下来,我就从那种……情况中缓过来了。”岑寻枝垂下眼睛,嗓音还含着点儿些微的不可思议,“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医生对他的情况了若指掌,每当应激发作,最有效的方法是外界干预,常见的比如注射镇定剂;
如果想要自己挣扎出来,则要花上相当长一段时间,而且也非常痛苦。
按照岑寻枝自己的说法,“像又死了一次”。
但这回不同。
他不仅很快清醒过来,还几乎没有经历煎熬。
即将坠入窒息的深海时,那双软软的小手抱住他的胳膊,轻柔地将他推上了岸。
那样弱小。
可做到了连很多大人——包括岑寻枝自己——都做不到的事。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岑先生。您是觉得,对方有可能对您的精神力或者心理状况起到积极作用,室吗?”
“……是。我不知道跟他的种族有没有关系。”岑寻枝答,“那天之后,我进行了精神力自检,的确有变化——好的那种。”
严格来说,精神力疗愈是不属于克里斯汀的专业范畴的,不过联邦分配过来的这批将士许多都是心理和精神力双重损伤,她不得不学习相关知识。
精神力很复杂,既主观,又客观;既切实存在,又虚无缥缈。
如果说一个可信任、可接受的存在,能让岑寻枝的心理放松,是很正常的。
但能改变他的精神力状态,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尤其在赛瑟纳林这种几乎没有专业疗愈师的国度内。
克里斯汀很惊讶:“如果可以的话,我能见见这位先生吗?”
岑寻枝皱了下眉。
这样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克里斯汀的眼睛,她立刻补充:“当然,如果您觉得不合适——”
“不是。”岑寻枝解释,“不是不合适。是……呃。不算个‘先生’。”
他一直以来的指示代词用的都是男性化,不过赛瑟纳林人的确不止雌雄两个性别。
克里斯汀耐心等下一句。
“不是大人。”岑寻枝深吸一口气,“是个孩子。”
是他一直以来最讨厌、最反感、看见了都要绕道走的小孩。
是他抱着安安稳稳睡了一晚上的小幼崽。
同时,也是一个不能被知晓的秘密。
岑寻枝终究没有答应克里斯汀的请求。
诚然,姑娘是个好人,可窝藏垂耳兔以及包庇窝藏犯,在联邦都是重罪。
他既不能完全信任一个接触有限的医生,也不能让一个无辜之人惹祸上身。
克里斯汀很理解,并且嘱咐他无论何时想通了,都可以随时联系自己。
从诊疗室的昏暗到外面的晴空之下,需要适应。
岑寻枝闭了闭眼,感受到拂面的和煦光线,想着,这世界对他仍保有善意。
梁施,克里斯汀,乃至按照他的要求打造出来的机器人。
他们都想帮他。他知道。
只不过,他们像是长夜浓云背后的微茫星光,再怎么用力闪烁,还是照不亮经年不化的阴翳。
他总在河的另一边,麻木地望着湍急的、想要带走一切的奔流。
不愿尝试哪怕一回,是否能蹚到对岸。
离开心理诊疗室后,岑寻枝回了单位。
战争期间的功勋将领可以随时随地去看心理医生,哪怕在工作时间,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拦,也不得在诊疗期间打扰。
这是联邦给予这些国之功臣们的特权,也是补偿,不叫英雄流血又流泪。
虽然实际操作上有具体的频率、时间细则,反正一年没去看过心理医生的岑寻枝肯定不会违背。
岑局长理直气壮旷工半天,再回到边防局时,看见秘书焦急地在门口徘徊。
小年轻见到他像看到救星般松了一口气:“局长,那个……桑克斯庭长在您的办公室。”
岑寻枝闻言,脸色一沉。
那家伙果然还是来找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