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131章

    当着戒律堂这么多长老弟子的面, 灵泽没有回应天劫扑过来要抱他的双臂,只轻轻摇了摇头,绕开对方, 走到主事的长老面前去, 询问发生了什么。

    其实不需要在场的几位长老开口, 灵泽看到堂里的情形时, 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前一天晚上在天龙寺后山上,看到两个少年并肩在火堆边上吃烤肉的时候,灵泽就应当有所警觉的, 只是那时候他的心思全部被天劫和萧逸那亲密无间的举动给占据了,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问题。

    他们吃的那鲜嫩多汁的烤肉,是从哪里取的食材?

    天龙寺后山是有禁制的,修士在这里捕猎杀生, 会被阵法攻击。所以他们不可能是从后山上直接捕到的食材。

    可是, 天龙寺院内, 却没有这样的禁制,因为寺院里的僧人们根本从没想过, 会有修士胆大包天到,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杀生。

    而且,杀的还是他们全寺最重要的祥瑞——那池塘里的锦鲤。

    甚至,杀了一次不够, 竟然一犯再犯!

    前一晚他们池子里就被电死了两条鱼, 负责看管池塘的小弟子以为是住持戒嗔大师渡劫的雷电不小心漏过来了, 虽然难过惋惜, 但也没有办法, 只能认了。

    反正他们这池塘太小,锦鲤又泛滥, 早就养不下了,偶尔死一两条是挺正常的事。

    可是,没想到,今天那偷鱼的贼子,竟然胆大包天,又来池子里电鱼了,而且,变本加厉!一下电死了六十七条锦鲤!

    看着戒律堂屋子中央那些死去的锦鲤,小弟子跪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

    天劫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歪着头看那小弟子,

    “不过是几条鱼罢了,何至于哭得像死了——”

    “——小天!”

    灵泽沉声呵斥一句。

    天劫不说话了,眉头拧起来,看向灵泽。

    灵泽走上前,向对面认真地赔礼道歉,又说无论是赔偿还是其他,一律按照天龙寺门规处置,灵泽绝无异议,只是他师弟年纪小,不懂事,这件事是他管教不严,有任何责罚,请几位长老都冲着他来。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见灵泽态度好,也不好再恶语相向,只说这件事事关重大,具体如何处置,他们需要知会住持和几位方丈,才能定夺。

    低声下气地认完错,灵泽一言不发领着两个少年回到梢间的院子。

    见灵泽面色不对,萧逸率先开口,想要缓解一下此时剑拔弩张的氛围,

    “师兄,这件事——”

    “——萧师弟,”灵泽却打断他,“我从天龙寺西边小厨房买了一份仙紫薯,应当送到了,能否劳烦去帮我取一下?”

    这便是要将他支开,单独和灵小天聊一聊了。

    萧逸明白灵泽的意思,眼底闪过一丝落寞,点点头,推门出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天劫踱步到石桌边,在圆凳上坐下来,一眼看到石桌上摆的残羹剩饭,眉头拧起来,

    “哥,你做了这么多斋饭,怎么没叫我就自己吃了?”

    灵泽叫了,而且叫了不止一次。

    这斋饭也不是灵泽自己吃的,是放了太久,院子里的松鼠乌鸦叼去了大半,看起来成了一桌残羹冷炙。

    可是这些,灵泽已经无力反驳了——少年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讲出这种话,说明他根本早已经忘记自己前一晚说的,会准时赶回来吃灵泽做的斋饭的话。

    第一晚,灵泽为少年做了素鱼排,少年忘记了,去了后山,和萧逸一起吃烤肉吃得满足。

    第二晚,灵泽为少年做了一席素斋饭,少年却再次将自己的话彻底抛诸脑后。

    为什么少年可以这样和灵泽随口讲出一些话,又很快忘记?

    因为他活得潇洒、恣意。

    因为他是九天雷劫,并不会拘泥于这些小事。

    因为,他根本不像灵泽这样,万分在意对方的想法,对方的感受吧?

    灵泽将这些想法压进心底,抬手将一桌残羹卷进乾坤袋里,“这些素菜,味道不太好。”

    天劫看着灵泽认真收拾碗碟的侧脸,又想到刚才在那戒律堂时对方唯唯诺诺的样子,憋闷的情绪又涌上来,

    “哥,你刚才为何要那样低声下气地跟那帮和尚认错,又不是你的错?”

    “你的错,就是我的错。”

    少年的眉头拧起来,愣了许久,才问:“你觉得,我有错?”

    灵泽双唇紧绷,“是。”

    少年怔怔地看了灵泽许久,才说:“我无错,是那帮老秃驴太固执!”

    灵泽胸口剧烈起伏着,许久才将那口浊气压下去,道:

    “我先前就与你说过许多次了,鲤鱼跃龙门,那池子里的锦鲤,不是一般的鱼,那是天龙寺的祥瑞,是断然动不得的!

    “可你听进去了吗?”

    “祥瑞?”少年冷笑,“他们将那祥瑞养得那么肥又那么多,挤挤挨挨地塞满那一个小池子,早就泛滥了。

    “那些鱼,就算我不去电它们,它们要不了两天也自然会死。

    “我一次电死几十条老弱病残鱼,让其他青壮鱼可以更自在地活着,活得更久一些,难道不是替他们养鱼的弟子做好事吗?”

    这一套歪理邪说,被少年这样理直气壮地讲出来,让灵泽气到语塞,

    “老弱病残鱼?青壮鱼?

    “那些鱼属于天龙寺,它们是什么样,怎么活,都是天龙寺要操心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不告而取是为偷,偷盗抢|掠的事,你做了,那便是错。”

    少年睁圆了一双眼,定定地望着灵泽,沉默许久,吐出一句:

    “哥,你变了。”

    灵泽以前不这样的。

    以前天劫要劈死那李家父子的时候,灵泽不会觉得他滥杀无辜,却只担心他的身份暴露。

    以前天劫将南烛真君送的灵兽蛋里的玉雪兔烤了,灵泽只会和他讨论应该用五香还是麻辣来调味。

    以前天劫啃了玄天宗那只肥仙鹤的屁股,灵泽也只是一笑置之。

    天劫飞扬跋扈,天劫嚣张恣睢,天劫一向如此。

    灵泽以前,从不会因为这些事,责怪他。

    少年银白色的睫毛轻颤,他仍旧盯着灵泽,像是要从那双眼,看进灵泽心里去。

    灵泽错开对方的目光,不与他对视。

    他变了吗?

    是,他变了。

    可他难道不应该变吗?

    以前,天劫是他从天上带回来的小崽子,是他像弟弟一样呵护的少年人,可是现在不是了,他们互诉心意,他们表明爱意。

    在灵泽心里,面前的少年,早已经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崽子,而应当是与他心意相通的恋人。

    恋人……

    是啊。

    是这个词,让灵泽最近的心态变得很怪,对待天劫的态度也变得反常。

    他之前一直不敢正视的,心里某个角落里藏着的那种情绪,再次涌现出来——

    患得患失。

    他太在意了。

    在意他们这一段关系,在意到无法接受天劫和萧逸亲近,在意到希望天劫和他一样,也能在这段关系中为他而改变。

    可天劫还是那个天劫。

    还是那个直率天真的少年。

    灵泽便开始怀疑,在天劫心中,他们的关系,和从前比起来,究竟有没有改变?

    是不是,在天劫心里,灵泽依旧是他的哥哥,是将他从渡劫台上带下来的人,却唯独不算是他的恋人?

    所以,天劫才会毫无顾忌地将两人的约定轻易忘记,所以才会像以前一样,认为灵泽还会像哥哥那样袒护他。

    可灵泽不想继续充当哥哥这个角色了。

    作为哥哥,天劫闯了祸,灵泽应当帮他兜里,带着溺爱纵容他。

    可是作为恋人,灵泽不愿意再做这些。

    作为恋人,灵泽希望,天劫对他的爱,可以更平等。

    至少,应当比现在更在意灵泽的感受,更在意灵泽的想法。

    可是……

    “小天,你在意过我的感受吗?”

    天劫愣住,过了一阵,脱口而出:“我当然在意!”

    灵泽点头,

    “你既然在意,那,等到天龙寺的处罚下来了,你跟我一起过去,去向长老们认真道个歉。”

    听到灵泽的话,天劫像是大暑的天里,被人兜头浇下来一盆冰水。

    他遍体生寒,许久之后,握紧双拳,怒声高喊:

    “我无错!要我向那几个老秃驴低头认错,休想!”

    他是堂堂九天雷劫,他在修士渡劫时,可令方圆几千里内生灵涂炭、寸草不生,修士们却只会对他顶礼膜拜,何曾有过半句怨言?

    如今不过是电死了几条老弱病残的鲤鱼,竟要让他道歉?!

    轰——

    紫色的电光穿透漆黑的夜空。

    整个天龙寺,被照得亮如白昼。

    紫电!

    打从天劫生出人类的神识以来,从他身体里发出的,从来都只有银白的电光。

    像现在这样紫色的雷电,是头一次出现。

    天劫在生气。

    极度的愤怒,让他的电光改换了颜色。

    “小天!”

    灵泽上前一步,想要捉住少年的手腕。

    然而少年闪身躲开了。

    一瞬间,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天龙寺上下,都被这照亮天际的紫色雷电惊得心头一颤,弟子们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端坐于祭坛之上的住持戒嗔大师,这时仰起头,大声笑起来,

    “老衲,终于要渡这最后一道飞升劫了!”

    灵泽看一眼漫天的紫色电光,慌张从乾坤袋里取出天劫的定位法阵,却发现,天劫并没有走远——

    他去了隔壁,慧觉大师的禅堂。

    这是……

    “灵泽小施主!”

    慧觉大师的声音,传音入密,在灵泽脑海中响起,

    “丹赤他,进入心魔劫了!”

    第132章 第132章

    紫色的电光遍布在天龙寺上空。

    雷电形成的漩涡逐渐汇聚在住持戒嗔大师的头顶, 形成一个漏斗的形状,尖端朝着他坠下来,眼看就要劈打上去。

    始终蹲守在一旁为住持积攒雷电的绿柳, 见状大惊失色。

    这紫色雷电出现得实在太过突兀, 绿柳哪怕就在祭坛正下方, 也丝毫感受不到其中任何天雷的气息。

    要么, 这紫雷根本不是天雷。要么,是有人刻意抹除了这雷电中天劫的气息。

    不管是那种情况,绿柳都觉得目前的形势不容乐观, 所以他从自己的炼丹炉上跳起来,朝戒嗔大师高喊:

    “大师,那雷电,并非来自我的雷霆丹!”

    可是, 戒嗔大师闻言却是岿然不动, 淡淡说:

    “这是该我的劫数, 到了。”

    说罢,戒嗔将九龙锡杖横于身前, 准备迎接这第一重天雷的到来。

    灵泽纵身跳至小禅院的墙头,看向戒嗔大师所在的祭坛,忧心忡忡。

    之前刚来天龙寺的时候,天劫随口提到过, 以住持戒嗔的实力, 就算真的能召唤来雷电, 他也渡不过这最后一道天劫的。

    当时在场的小沙弥并未把少年的话当真, 可是灵泽却很清楚, 天劫能讲出那样的话,只能说明, 戒嗔大师真的不可能成功渡过这道坎——修士能否突破,没有谁比天劫更清楚了。

    也就是说,现在戒嗔大师这样冒然渡劫,很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轰——!

    第一重天雷落下。

    紫色电光汇聚于一处,直直地劈打在戒嗔头顶。

    戒嗔高举起九龙锡杖,扛下这雷劫,身上的锦襕袈裟闪烁着幽幽光泽,将铺在他身上的电光吸收殆尽。

    身为七大门派之一的天龙寺住持,戒嗔手中的至臻法器,倒是都很能顶。

    不论是那九龙锡杖、锦襕袈裟,还是他周围用作防御法阵阵基的法器,还有他所在的那整个祭坛,都对天劫有抵御效果。

    这些法器建筑的效果叠加起来,竟是让戒嗔大师成功度过了第一重天雷,而且,看起来还算轻松。

    如此看来,这位靠上等法器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的住持,要撑过前面三道雷劫,应该问题不大。

    只是……

    灵泽抬头看一眼阴云密布的寺庙上空。

    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是惊动了始终蹲守在附近的阵符师协会的修士的。他们随时都可能会向摘星阁传递消息出去……

    想到这里,灵泽从乾坤袋里取出仙灵草,用一缕纯阴水在掌心化开了,趁着刚才第一重雷电的空隙,以灵气化雨的形式送至空中。

    仙灵草的汁液随着雨水纷纷落下,打在修士们脸上身上,修士们原本惊恐的神情,逐渐化为迷茫。

    “丹赤!”

    慧觉大师的喊声从禅堂地下室传来。

    灵泽慌张从墙头跃下,冲进地下密室中。

    刚一走进那逼仄的方丈之地,就看到被金缕丝五花大绑的小和尚,正坐在蒲团上,双目紧闭,浑身颤抖,汗如雨下。

    在小和尚的周身,不断有丝丝缕缕的黑色瘴气飘散出来,散发着一股强烈的邪魔之气。

    这是……要走火入魔了。

    看来这突然降临的心魔劫,远远超过了程丹赤可以承受的范围。

    处于极度愤怒中的天劫,怕是要将这天龙寺中一老一小两个渡劫的修士,同时置于死地。

    “小天……”

    灵泽低声呢喃,目光落在角落处的一片阴影中。

    在那里,半明半暗之间,一个白衣少年的身影若隐若现。

    灵泽上前一步,想要捉住少年手臂,少年的身影却像一缕轻烟,在灵泽靠近之前,便尽数消散了。

    “杀——!”

    程丹赤倏忽高声喝斥,接着浑身爆出一股极强的魔气,将原本蹲守在他身旁的慧觉大师都弹开。

    慧觉大师后背重重砸在墙上,跌落下来,唇角很快流下一道血痕,“丹赤,定心守性!”

    “师父……”

    程丹赤喉咙里发出一声级细微的呜咽,残存的一点意识想要努力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然而,他皮肤下黑色的魔气却迅速在周身蔓延开,像黑雾,将他眼中最后一丝清明也吞噬殆尽。

    小和尚闭上双眼,再睁开时,里面已然只剩下漆黑一片。

    “啊——!”

    小和尚高声叫喊,即使被阴阳金缕丝捆缚住,依然从蒲团上一跃而起,遽尔冲出房间,消失在视野中。

    “丹赤!”

    慧觉大师喊了一声,双脚却像被粘在地上,没有追出去。

    灵泽迅速调动灵力,第一时间追着程丹赤的气息出去。

    有心魔的加持,小和尚的修为像是顷刻间提升了一个大境界,灵泽靠近过去,竟被他的魔气逼退至数十米之外。

    小和尚此时已经被无尽杀气控制了全部心神,像一具行尸走肉似的,不识亲友,不辨方向,漫无目的地在院中游荡,寻找可以杀戮的目标。

    “师兄!”

    禅堂的屋顶上,一袭粉色衣衫落在上面,正朝着祭坛方向嘶喊。

    是红桃。

    就在刚才,紫色雷电往祭坛打下去时,绿柳意识到情况不妙,第一时间将红桃送到了这禅堂的屋脊之上。

    因为绿柳知道,这禅堂是慧觉大师的地盘,这附近布有极强的防御法阵,在这紫色雷电遍布的寺庙中,这间看似简陋的小院子,恐怕是此刻唯一安全的地方。

    绿柳用最后一丝灵力将红桃送进来,紧接着,自己便被戒嗔大师的雷劫波及,一口鲜血吐出来。

    坐在祭坛上的戒嗔,情况比绿柳更糟糕。

    他面色惨白,浓黑的血水从口中喷洒出来,将鲜红的袈裟都染黑。

    这已经是第三重雷劫了,哪怕有各种装备加持,戒嗔依然已是强弩之末。

    第四重雷劫打下来,他很可能,便要身消道陨了。

    眼见着头顶紫色的雷电重新在黑云中汇聚,戒嗔用力闭上眼,自知大限将至,难逃一死,放下手中锡杖,准备坦然面对。

    在他身下,绿柳擦掉嘴角的血迹,看向红桃,用眼神和师弟道别——

    他被卷入这无妄之灾里,看来要买一送一了。他死便死了,只要他师弟能安然无恙……

    正想着,绿柳忽而面色剧变,看向红桃的方向,嘶哑地低吼:

    “师弟——”

    就见红桃身后,程丹赤裹挟着一身黑雾,扑上来,将红桃死死压在身下。

    双手被捆缚无法施展,他便用牙齿撕咬红桃的颈部,恨不能将那里的皮肉都撕烂。

    万分惊恐之中,红桃忘记了反抗,粉色桃花花瓣落在程丹赤身上,本能地想要变幻出对方喜欢的模样来,然而没能成功。

    这小和尚心底,根本没有喜欢的人或物,无欲无求!

    红桃在绝望中闭上双眼,放弃了挣扎,准备和师兄一同赴死。

    耳边传来一声闷响,接着身上一轻。

    再睁开眼,红桃发现压在他身上的小和尚不见了,坐起身朝下望去,才发现院子里,灵泽和程丹赤纠缠在一起,在地上翻滚。

    灵泽怕伤了那小和尚,不敢下死手,被心魔纠缠的程丹赤却是拼尽全力想要置灵泽于死地。

    几番缠斗下来,灵泽落了下风,被压在地上,黑色魔气死死缠住他的双手。

    黑色魔气像藤蔓一般爬满程丹赤苍白的脸颊,他将脸颊无限逼近灵泽,喷出的黑色浊气都拍打在灵泽脸上。

    窒息之中,灵泽听到那小和尚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哥,他们欺我侮我,我为何不能杀他?”

    问题在灵泽耳边回荡,震得灵泽心房剧烈一颤,他怔怔地抬眼,望进小和尚那一双漆黑的眼瞳中,

    “……阿液?”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被灵泽下意识喊出来。

    听到这名字,程丹赤深渊般的瞳仁里,闪过一丝涟漪。

    对方身体一颤,再下不去杀手,只能在痛苦的挣扎中,从灵泽身上退开来,重新朝着屋脊上的红桃攻击过去。

    “丹赤!”

    慧觉大师不知何时出现在屋脊上,一手拈花掐诀,一手成掌,掌心托着一枚闪着七彩光泽的透明圆球。

    是那七窍玲珑心。

    程丹赤仍旧死死地压在红桃身上,听到慧觉的喊声,只扭过头,短暂地瞥向对方。

    趁着这短暂的一瞥,慧觉大师将掌心的七窍玲珑心送出去,强硬地塞进程丹赤的口中。

    七彩的灵气被迫吸收进程丹赤体内,为他源源不断地净化七经八脉中的黑色魔气。

    随着皮肤下面黑色的纹路一点点消失,程丹赤身上那片粉色的桃花花瓣也融化。

    被他压在身下的红桃,逐渐变幻了模样——

    一个长相俊朗帅气的年轻修士,出现在眼前。

    看到红桃变幻出的模样,连一向波澜不惊的慧觉大师,眼中都闪过震惊神色。

    带着这震惊的神情,慧觉大师转头,看向灵泽,眼底写满质问,像是在说:

    那红桃的魅惑幻术,用在我徒弟身上,变幻出来的,为什么是你的模样?

    此时小和尚的双眼已然恢复清明,看到被自己压在身下的灵泽模样的修士,慌慌张张退开了,满脸涨红,低声说: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

    看那一副娇羞模样,似乎真是对灵泽动了情。

    慧觉大师见状,脸上的质疑越发深重了,拿眼神质问灵泽:

    我的小徒弟,竟然偷偷摸摸动了情,喜欢上的,还是你这么个小男修?

    灵泽靠坐在地上,抬头望着屋脊上,红桃变幻出来的自己的模样,眼中的困惑,丝毫不比慧觉大师小。

    他简直百口莫辩。

    他和这个程丹赤小和尚,根本连一句话都没有讲过啊……

    第133章 第133章

    灵泽双唇翕张, 正不知如何解释,这时,耳边“轰隆”一声震天的雷鸣, 吸引了禅堂内所有修士的注意力。

    天龙寺住持戒嗔大师, 进入第四重雷劫中了。

    身披锦襕袈裟的老和尚, 端坐在祭坛中央, 紫色的电光将他周身层层环绕。

    老和尚双眼紧闭,面色白如墙灰,从他七窍同时流出浓黑的血水来……

    一股浓郁的气息, 笼罩在祭坛上空。

    那不是突破的气息,不是渡劫的气息,而是……即将身消道陨的气息。

    灵泽看一眼老和尚头顶那漆黑似墨的厚重云层,目光一点点下移, 最后落在那紫电之上。

    “小天, 收手吧。”

    灵泽在心中想着, 脚尖一点,踏于寒冰剑上, 朝着那雷电的边缘冲去,试图帮戒嗔分担那带着可怕戾气的雷电。

    然而,他尚未靠近祭坛,便被一道无形的结界弹开了。

    身体重重砸回禅堂内的小院子, 灵泽口中喷出一股血水。

    那血水喷出的一刻, 戒嗔大师头顶的紫色电光倏忽剧烈闪烁两下, 灵泽恍惚之间, 仿佛在那黑云之中, 看到一张少年的担忧的脸。

    是小天?

    他看到他了?

    即使心魔控制住情绪,天劫依然在下意识地担心他的安危?

    如果是这样, 那灵泽如果进入雷电漩涡的正中心,以自己的肉|身去扛下第四道雷电,或许,能唤回天劫的意识,让他不再被愤怒和心魔控制?

    电光火石之间,灵泽做了决定,重新撑站起来,飞身往那祭坛去。

    然而,他脚尖刚踏离地面,身体便被极细的金属丝线紧紧捆缚住。

    是那阴阳金缕丝。

    灵泽用力挣动身体,没能挣动分毫。

    “慧觉大师?”

    他看向正立于屋脊之上的僧人,意识到,刚才将他从那祭坛边缘弹开的结界,也是出自慧觉之手。

    为什么要拦他?

    他可能是现在唯一可以阻止天劫杀死戒嗔的人了!

    “汝非天道,为何不自量力,妄图替天行道?”

    慧觉大师定定回望着灵泽,

    “你若定要做那逆天而行之事,引得天道反噬,非但会伤及你自己的性命,甚至会毁了我天龙寺万年来的根基。

    “小施主,三思而后行。”

    灵泽眉心拧着,虽然知道慧觉大师言之有理。

    可是……戒嗔大师这次的雷劫,是因为他和天劫的争执而引发,又因为程丹赤的心魔劫而被加剧许多。

    这让他怎么能安心看着那位住持因此而陨落?

    慧觉大师眼皮低垂,手指拈花,沉声道:

    “住持今日所受劫难,皆是定数,是生是死,你我,都无权干涉。”

    轰——!

    慧觉大师话音未落,就见那第四道天雷全速坠落,直直地朝着戒嗔的面门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天边金光一闪。

    一道无形的结界笼罩在天龙寺上空。

    在那金光之上,一只巨大的眼瞳,若隐若现。

    眼瞳睁开,竖着的金色瞳孔看向空中汇聚的九天雷劫。

    紫色雷电电光一闪,像只被驯服的小兽,顷刻间缩成小小的一团,消散了。

    看到这一幕的修士,都震惊到浑身颤抖,有的三跪九叩,有的泣不成声,有的高声嘶喊:

    “天道!”

    “是天道显灵!”

    一炷香之前,第四道天雷眼看就要落下时,一个灰袍老人翘着一条腿,艰难地爬上天龙寺院墙的墙头。

    疯道人趴在墙头,用力捶着双腿,膝盖发出“咔滋咔滋”的脆响,

    “年纪大了,不中用咯,爬个墙头,骨头都要散架了!”

    捶腿到一半,耳边传来轰隆一声震天的雷鸣声。

    疯道人掀起眼皮,看向祭坛上空那遍布紫色雷电的黑云,叹息摇头,手臂一挥,布下一张极为古老的法阵,将整个天龙寺上空笼罩住。

    古老的法阵闪烁着幽幽金光,落入天龙寺上空一位白袍道人的眼底。

    “老东西,太不省心……”

    天机道人悬于空中,恨恨骂了一句。

    在他身边,天机阁的童子手中抱着大大小小的法器,正要撒出去用作阵基,这时犹豫着问:

    “师父,这……被挡住了……还要继续布阵吗?”

    天机道人笃定点头。

    在那古老的法阵外面,很快出现第二层法阵,同样闪烁着金色光芒。

    而就在那第二层法阵落成的一瞬间,在它的外面,又出现了第三层法阵。

    这最外面的第三层法阵,来自皇宫、摘星阁。

    三张法阵同时闪烁着金色祥光,逐渐融合,汇聚成一张大阵。

    大阵之中,一只金瞳浮现。

    看到头顶的金瞳,疯道人收回手臂,看一眼自己的掌心,有些困惑,“……哟?”

    悬浮于天龙寺上空的天机道人,双眼眯缝起来,目光从那法阵,缓缓挪至空中,远远地朝皇宫的方向望过去,“糟了……”

    摘星阁中,端坐于大阵之上的国师,布下那最外面的第三层法阵之后,神识查探到金瞳的出现,收回手,指尖掐诀,卜算一卦,接着,唇角浮现出笑意,

    “戒嗔的命格……被抹除了?”

    国师抬起眼眸,看向天际,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从他这里逃离的少年的身影,

    “原来如此……”

    天龙寺上空的金色祥光,一闪而逝。

    黑色的雷云散去,周遭的威压也尽数消失。

    渡劫的一老一小两个僧人,都不再有生命之虞。

    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慧觉大师的禅堂后院,灵泽通过定位法阵,找到天劫的位子。

    少年清瘦的身影半隐在黑暗的角落中,看到灵泽靠近过来,朝对方露出个浅浅的笑,低声喊:“哥……”

    刚吐出一个字,少年便朝前栽倒下去。

    “小天!”

    灵泽慌张地冲上前,将少年抱在怀里。

    慧觉大师简单查探一番少年的气息,“应该只是虚脱,休息片刻,就无事了。”

    灵泽点头,横抱起少年,回到他们落脚的梢间去,将对方小心翼翼地放下来,为他盖好薄被。

    “那、那个,师、师父……”

    程丹赤小和尚跟进来,头缩在肩膀里,面红耳赤的,吞吞吐吐。

    灵泽从藤屉床边站起身,视线越过程丹赤的肩头,看到门外正朝着祭坛边冲过去的的另一个“灵泽”的背影。

    红桃的幻术仍旧没有消失,他依然维持着灵泽的样貌。

    此时仔细看过去,灵泽才恍然发觉,红桃变幻出的灵泽,周身竟然裹挟着七彩的光。

    莫名地,灵泽想到之前在琉璃秘境里,他和天劫签订的那张契约法阵上,头一次浮现出他的模样时,上面也笼罩着这样一层七彩的光泽。

    程丹赤还在支支吾吾地向慧觉大师解释:“师父,我没有动情,我对灵泽施主,也没有任何那方面的心思,我愿对天发誓!”

    慧觉大师却是笑着摇头,“我知道。”

    他刚才一时情急,才会质问灵泽。

    现在事情都过去了,慧觉大师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原因所在,

    “此事,不是你的错,我相信你对灵泽小施主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感情,现在这幻术,并非因为你内心的爱慕之意,而是,因为那七窍玲珑心。”

    “……七窍玲珑心?”

    慧觉大师点头,一抬手,从程丹赤的唇齿之间,将那七窍玲珑心取出来,还给灵泽,

    “我之前就说过,这玲珑心有加固、驯服、召唤、净化的作用。

    “它可以帮主人驯化最顽劣的灵兽、魔物、剑灵,自然也会对使用它的修士的内心,产生一定的影响。

    “你刚才为了净化心魔劫,吸入了这七窍玲珑心,因而短暂地对这玲珑心的主人,产生一些喜爱或是爱慕的感觉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是虚幻的情愫,玲珑心脱离身体之后,这情愫便会慢慢消散的,不必为此烦忧。”

    听闻师父的劝解,小和尚舒了一口气,可是往门外一看,发现此时正在祭坛边上,和绿柳抱在一起的红桃,仍旧是灵泽的模样,又重新忧虑起来,

    “可是师父,为何那幻术,还是灵泽小施主的模样?”

    慧觉大师指尖点了点小和尚胸口,“问问你自己的心。”

    小和尚有点心虚,“我、我的心?弟子一心向佛,绝无二心!”

    慧觉大师笑起来,

    “这七窍玲珑心的效果,会持续一段时间,并不会在离开目标的身体之后就立即消散。

    “你试试,念几遍心经,将脑海中的想法都清空。”

    小和尚听话地照做了,再睁开眼,果然就看到远处祭坛边上,红桃的幻术一点点消散,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师父,果真有效!”

    小和尚如释重负。

    慧觉大师拍拍徒弟肩头,“这段时间,没事就多念念心经,定心守性,那些杂念,自然就会清除干净了。”

    师徒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讲着,却没有注意到,默默站在一旁的灵泽,听到他们的对话,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干净了。

    师徒二人离开之后,灵泽坐在天劫的床边,掌心托着那颗七窍玲珑心,怔怔地看着,许久许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仿佛他手中攥着的,不是一枚法器,而是他胸腔里,原本跳动的那颗鲜活的心。

    天劫醒过来时,一眼看到守在他床边的灵泽,他眉头一拧,“哼”一声,立即转过身,将后脑勺对着灵泽,

    “哥,我不会去向那帮老秃驴道歉的,你想都别想!”

    可灵泽却没有接他的话,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嗓音嘶哑:

    “小天,我们……谈谈,好吗?”

    听到那沙哑又落寞的声音,天劫心底的愤怒顷刻间消散了,他慌张地从床上坐起来,看向灵泽。

    看清灵泽的模样,天劫的心仿佛被人恨恨地揪住,呼吸都凝滞,

    “哥,怎、怎么了?”

    第134章 第134章

    刚才慧觉大师的话, 不断地在灵泽的脑海中回荡,像重锤,一下一下, 用力打在他的心上, 痛到他心脏都仿佛要挛缩起来。

    [玲珑心有驯服、召唤、净化的作用……]

    [它会对修士的内心产生影响……]

    [修士因此而对玲珑心的主人产生出喜爱或是爱慕的感觉来, 再正常不过了……]

    [这是虚幻的情愫……]

    这些……原来都只是虚幻的情愫吗?

    灵泽的唇角勾出一个满是嘲讽的笑, 笑到眼眶发烫,视线模糊。

    掌心的玲珑心,散发出的七彩光泽, 逐渐模糊成一团。

    程丹赤小和尚吸入那七窍玲珑心之后,红桃利用他内心深处多出来的那一份“喜欢”,便可以变幻出灵泽的模样,只是那“灵泽”的周身, 裹挟着一层七彩祥光。

    那所谓的“喜欢”, 当然不是真的喜欢。

    程丹赤根本不认识灵泽, 谈何喜欢。

    那是七窍玲珑心创造出来的,虚幻的情愫。

    之前在琉璃秘境里, 灵泽看到自己和天劫签订的那张契约法阵上,那“喜欢的人”的位置,浮现出灵泽的模样,便理所当然地觉得, 自己的感情得到了回应。

    可他错了。

    那法阵上, 浮现出他的模样的时候, 外面是裹挟着一层七彩祥光的。

    那时候, 在琉璃秘境里, 天劫也曾将那七窍玲珑心吸入体内,玲珑心的驯服和净化作用, 让天劫对灵泽产生了某种不一样的情愫,这情愫,促使那契约法阵上,浮现出灵泽的模样。

    灵泽因此便得出了结论,天劫也喜欢上了他,他们的感情,是相互的。

    那之后,灵泽的心中便有了勇气,有了本不该有的妄想——

    原本只想做个捧着月亮的猴子,默默地守在天劫身旁,将自己的感情尘封。

    可如果天劫也喜欢他,或许,灵泽想,自己也是可以试着去拥抱月亮的。

    所以,在秘境中重逢之后,灵泽情不自禁,亲吻了那个少年。

    他以为他们互相喜欢,他以为他们算是正式在一起,成了恋人。

    可是,如今,这一切都不成立了。

    那些妄想,像个巨大的气泡,被那一句“虚幻的情愫”,彻底戳破了。

    他以为的那些,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因为大前提,就是错的——

    那契约法阵上浮现出灵泽的模样,没办法推出天劫喜欢他这个结论。

    天劫,根本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

    这样全部推翻了重来,一切就都讲的通了——

    为什么天劫看起来,并不那么在意他的感受,为什么灵泽在表明爱意之后,总是患得患失,总是想很多,可天劫却一点没变,依旧像他的小弟弟一样,我行我素,闯祸之后只等着他去帮忙摆平,却不在意灵泽的心情。

    一次又一次地约定好共进晚餐,却接连在灵泽用心地做好斋饭满怀期待的等候中,毫无心理负担地爽约,只因为有更好吃的烤鱼摆在面前。

    在灵泽叮嘱过许多次不可伤那池中锦鲤之后,依然无所顾忌地去电鱼,被现场捉住却丝毫不肯服软。

    这些行为,天劫以前也做过许多,那时候灵泽会选择包容,可现在,两人却因此吵得不可开交。

    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的感情根本就不对等。

    他当天劫是自己的恋人,可天劫却依旧只当他是自己的哥哥。

    天劫怪他变了,他怨天劫不懂他的心。

    他们都没错,错的,是灵泽误会了天劫的心意。

    他不应该奢求天劫像对待恋人那样对他,因为天劫没有喜欢过他。

    退回原来的位置,重新做天劫的哥哥,或许,现在这些矛盾,就都不存在了吧?

    天劫不需要为了顾及灵泽的感受而变得小心翼翼,不用压抑自己的天性去向那群僧人服软。

    灵泽依旧像以前一样,不对天劫抱有恋人那样不切实际的期待,在天劫爽约时,只一笑而过,认为那是小鬼头率真的天性,在天劫闯祸时,像个哥哥应该做的那样,帮他兜底,代他认错。

    这样,之前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吧?

    “哥。”

    少年感觉到灵泽的情绪,从藤屉床上下来,蹲在灵泽面前,仰视着对方,伸出手,指腹小心地擦拭对方湿润的眼角。

    他哥哭了?

    他哥那么一个性格平和,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淡然处之的修士,竟然,哭了?

    自打生出人类神识以来,这是天劫第一次见灵泽这样伤心难过。

    天劫心慌得厉害,

    “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帮你劈他!”

    灵泽回望着少年,虽然艰难,却还是开口:

    “小天,你……喜欢过我吗?”

    少年一时懵了,定定看了灵泽一阵,不明白他哥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但仍旧笃定回:

    “喜欢,我当然喜欢。”

    灵泽摇头,“不是像喜欢美食那样的喜欢,也不是像喜欢哥哥那样的喜欢,是……恋人之间的,那种喜欢。”

    少年眉头拧起来,“你不信我?”

    他转过头,看向窗外高悬的祭坛,那祭坛下头,绿柳和红桃还抱在一起。

    “我现在就去找那桃花精,让他把幻术用在我身上,变给你看!”

    “小天。”

    灵泽这时抬手,捉住少年手腕,“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天劫转头看他,不明白,“为什么不重要?之前是你说,只要那桃花精能单独变出你的模样,只要我不把你和火锅相提并论,那就是喜欢了,这些话,现在又不作数了吗?”

    灵泽摇头。

    慧觉大师说过,七窍玲珑心对目标的作用,会持续一段时间,哪怕现在红桃能幻化出灵泽的模样,他也无从分辨这究竟是源自天劫的喜欢,还是那玲珑心的作用。

    他也不可能让天劫像程丹赤小和尚那样,现场念一段心经,来摒除杂念。

    见灵泽不言语,天劫心底憋闷得厉害,

    “又不让我去找那桃花精证明,那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忽而想到先前他们吵架的起因,天劫又道:

    “是因为我电死了那池子里的锦鲤?不过是几条鱼罢了,你要与我生气这么久,还要怀疑我对你的喜欢?

    “我堂堂九天雷劫,劈死几条命数将近的鱼,谁又能拿我怎样!”

    听到少年轻易将“九天雷劫”几个字讲出口,灵泽神情一凛,慌张将神识铺开,确定这附近没有其他人的气息,这才稍稍松口气。

    “是,你是堂堂九天雷劫,谁也不能拿你怎样。

    “可我不是,我不过是玄天宗内门一个小弟子,我以客人的身份暂住在这寺院中,就该遵守这里的戒律规定,否则,因为我的缘故,惹得天龙寺和玄天宗因此结怨,让我以后如何自处?”

    天劫定定望着灵泽,

    “玄天宗若是因为这个怪罪于你,那就是他们不辨是非,那样的宗门,不去也罢。”

    灵泽闻言,苦笑摇头。

    他从小生活长大的宗门,天劫却轻飘飘一句“不去也罢”打发了。

    他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小事离开玄天宗,而且,“退出宗门,我还能去哪里?”

    “与我浪迹天涯。”

    少年轻易讲出天真到不切实际的话来。

    灵泽叹息出声,不再顺着对方的话继续了。

    这样的话题,根本毫无意义。

    兜兜转转,他们还是会回到分歧的原点,因为他们的立场,从来都不同。

    “小天。”

    灵泽喉头哽咽得厉害,许久之后才找回嘶哑的声音,

    “我们……分开吧。”

    简单一句话,像是有着极深奥的含义,让天劫想了许久,都没能明白,

    “我不懂……你……你在说什么……”

    “分开吧。”

    灵泽努力压下嗓音中的颤抖,“以后,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做回兄弟,好不好?”

    不知为何,天劫的胸腔里,原本应当空荡荡的地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扯住,痛得厉害。

    他呼吸不稳,思绪纷乱。

    他害怕,迷茫,不知道为什么灵泽会突然提这个。

    他用力摇头,重复着:

    “不,不好,我不同意,为什么?不好……”

    已然将心尖的皮肉撕裂,便不介意将那伤口开得更大,灵泽努力平复住呼吸,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

    “分开,只是不再像恋人那样相处罢了。

    “以后,我们还和你刚来玄天宗时一样,你想吃什么,我都做给你,你喜欢电鱼、电鸡、电兔子,都依你,我再不管着你,再不逼着你去向其他人服软,再不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人类修士才需要操心的琐碎事情,去烦你,好不好?

    “你当我是哥哥,当我是师兄,当我是厨艺不错的朋友,都好。

    “我们依旧可以朝夕相处,还是一起去寻那九转莲花阵上的法器,可以吗?”

    天劫的眼眶红了,从眼角落下银白的电光来,电光一丝丝砸落在脚边,融进泥土地里,

    “不好,不行,不可以……

    “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要讲这样的话?

    “就因为那几条鱼?就因为我不肯服软?

    “我认错便是了,我现在就去找那几个老秃驴……老和尚,去跟他们道歉,告诉他们我错了。”

    少年说着,转头就要往外去,却发现灵泽仍旧死死捉住他手腕,不肯放他离开。

    “小天,和那些鱼,那些僧人,和你做的那些事,都没有关系。

    “是我的问题。

    “之前是我想错,是我会错了意,误会了你的感情。

    “哥哥跟你道歉,哥哥不该亲你,不该抱你,不该讲喜欢你那些话。

    “我们分开,不要再一错再错下去,我们回到从前那样,可以吗?”

    灵泽抬起手,指腹轻轻擦拭少年眼角流出的银白电光,任由那电光刺痛他的皮肤,痛进他心底。

    天劫抬手,一把挥开灵泽的手腕,嘶喊着:

    “什么叫想错?什么叫会错意?什么叫误会我的感情?

    “我如果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改还不行?

    “为什么,为什么要讲出分开这种话,为什么要否定我对你的感情!”

    第135章 第135章

    轰——!

    耳边雷鸣声乍起。

    少年银白的发丝和满身的绡纱都被狂风卷起来, 纷乱飞扬。

    在他身后,倏然膨胀起一团紫色的电光,电光迅速朝外扩散, 仿佛从少年背后幻化而出的一座巨大的法相。

    缠绕着电光的雷云, 形成的“法相”, 似一座空中楼阁, 突兀地浮现在天龙寺上空,将整座寺庙都笼罩在黑暗里。

    忽明忽暗的雷电光芒,打在寺院中每个修士的脸上, 映照出他们惊惧无措的神情。

    灵泽看一眼门外天上高悬着的那雷云“法相”,很快又收回视线,看向浑身都被电光裹挟的少年,

    “小天, 你先把雷电收回来, 我们再慢慢聊, 好吗?”

    少年却不肯再听灵泽的话,一张漂亮的脸蛋掩藏在纷飞的银白发丝之间, 看不清情绪,

    “你连我喜欢你都不愿相信……”

    他低声说着,身体已然轻盈地往门外飞去。

    “小天!”

    灵泽冲上前,想要用力捉住对方手腕, 可指尖刚碰到对方皮肤, 少年的身体倏然在他面前炸开了。

    像气泡被戳破, 少年的身体在一瞬间幻化成银白夹杂着紫色的雷电光团——

    那灵珠子镶嵌的莲花法阵, 维持人形的时间到了, 天劫被打回原形。

    银紫色交汇的光团中,传来少年的叹息声。

    没有了人类形态, 他连最后一丝继续和灵泽讨论他们的感情的勇气,也被抽走了。

    “别走!”

    灵泽用力收紧五指,却没能如愿攥住那细瘦的手腕,只有几缕电光从他指缝之间溜走,汇入面前的光团之中去。

    光团缓缓地升空,逐渐与笼罩在天龙寺上空的海市蜃楼一般的巨大“法相”汇合。

    原本只是虚影的“法相”,一点点凝实。

    黑云压城。

    寺院中,满脸震惊的修士跪了一地,颤抖着磕头,以为天罚倏然降临。

    灵泽脚下踏着寒冰剑,飞身追出去,将自己乾坤袋中全部的仙灵草尽数揉碎了,几乎耗空丹田处的庚金纯阴水,将其尽数送入那黑云之中,以灵气化雨的形式洒落下去,抹除现场所有修士的短期记忆。

    掌心的纯阴水源源不断地送至空中,灵泽的视线越过头顶的层层黑云,看向外面笼罩的那一层金色的结界。

    那张金色结界,应该是某种非常古老的法阵结合了极强大的灵力形成的,刚才就是从那金色结界中浮现出一只金色竖瞳,阻止了天劫劈死天龙寺住持戒嗔大师。

    虽然不知道这结界为何出现,但是灵泽大概可以确定,这张结界可以保护天劫不被外界看到。

    否则,刚才那样的动乱,应该早就惊动皇宫里摘星台上的那位大能了。

    只是……

    不知这金色结界还能支撑多久?

    轰——!

    灵泽正思忖着,就见那层层黑云之中,紫色的雷电轰然落下。

    只是,雷电不是冲着脚下天龙寺而来,而是……冲着天上那张金色法阵而去!

    天劫要冲破那道结界,离开这里!

    轰——!

    一声接着一声的雷鸣,震彻大地,寺里的琉璃瓦都发出稀碎的颤抖声,钟楼上钟声长鸣不止。

    咔!

    天穹之上传来一声突兀的脆响。

    随着那天雷电光不断的击打,金色结界出现裂隙,裂隙迅速朝外蔓延,布满整个穹顶。

    不能继续下去了。

    否则天劫必定会冲破这层结界,离开这里。

    小天,你要离开天龙寺,还是离开这整片北斗大陆?

    这个问题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灵泽来不及细想,只能尽快找到办法阻止对方离开。

    他试着朝天上的雷云传音入密,然而,没有得到对方任何回应。

    不管他的心声是否进入了天劫的神识,想来,天劫现在根本不愿意听他的话,也不想与他沟通了。

    先前为了阻止程丹赤小和尚的心魔劫,与对方缠斗的时候,灵泽就耗费了不少灵力,刚才为了抹去现场修士的记忆,在洒下仙灵草的雨水时,灵泽原本就所剩不多的灵力,几乎要耗空。

    他现在已经处于虚脱的边缘,没办法飞身上前,也做不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天雷和那结界之间。

    灵泽蹲在一棵古松树的树梢,神识铺开,努力寻找一道熟悉的气息——

    很快,他在一片屋檐下,看到了一只熟悉的独脚火纹鸟。

    毕方蹲在屋檐下,凭借自己纯熟的阵法技术,用一道复杂而巧妙的结界,将灵泽洒落的那仙灵草汁液尽数隔绝。

    他和在场的其他阵符师协会的修士不同,他是这里唯一一个第二次看到天雷降世,而且知道天劫的存在的人。

    以毕方的谨慎,他自然不可能再一次被灵泽用那招“灵气化雨”抹去记忆。

    此时毕方看着天上正在全力撞击那张金光结界的雷电,目光沉沉,很快在脑海中听到一道声音。

    “毕大人,可否借用你的困雷阵,让天劫暂时休眠?”

    毕方没动,问:

    “他为何如此?”

    他明明记得那小孩之前一直跟在灵泽身边,形影不离的,现在怎么突然像只受伤的巨兽似的,要疯狂突破牢笼逃离?

    “此事……是我的错。”

    灵泽没时间与毕方细说,他看一眼金色结界外面,皇宫摘星阁的方向,“如果小天真的从这里挣脱,国师必定会发现他的存在。”

    如果被国师发现了天雷在这里,之后会如何,灵泽没有继续讲完。

    但毕方闻言,脸色变得越发阴沉了。

    他从第一次决定帮助灵泽和天劫遮掩,欺骗自己师父开始,就没办法回头了。

    一个谎言,必定要用接连不断的新的谎言去弥补。

    如果天劫以这样的方式被国师发现,那毕方之前的谎言,很快也会不攻自破。

    想到这里,毕方在心中无奈叹息,抬起带着火焰纹路的翅膀,羽翅之间送出几张精致的符箓。

    困雷阵落成。

    这次的雷云充满暴戾气息,困雷阵生效也不像第一次那样迅速。

    紫色的电光在黑色的云层中不断穿梭,固执地往那金色结界上一次次撞击着,迟迟不肯睡去,从夜晚,一直熬到天色大亮,云层中的雷电才终于消停。

    困雷阵只能短暂地让天劫处于麻痹状态,并不能减弱天雷的攻击能力。可是这一次,天劫在最终陷入昏睡之前,云层中电光一闪,竟是将自己重新缩成了小小的一团,从空中缓缓地飘落下来。

    灵泽慌忙调动体内最后一点灵力,飞身上前,抬起手,接住那小小一团雷电,用白布包裹住,紧紧抱在怀里。

    柔软的一团此时处于昏睡状态,窝在灵泽怀中。

    灵泽抬头看向毕方,传音感谢对方的帮助。

    火纹鸟淡淡回一声“不必”,振翅从灵泽的视野中飞离。

    收回视线,灵泽垂眼看向四周,此时修士们仍旧处于仙灵草汁液的作用下,各个像醉汉一般,仰头望着天,露出迷茫的眼神。

    那阴阳金缕丝和七窍玲珑心都已经被还回来了,安安稳稳地放在灵泽的乾坤袋里。

    灵泽不敢再耽搁,立即送出一张传声符给轩辕小铁蛋,询问对方的位置,准备拿回乾坤金锁扣之后,等到那张金色结界消散,再找个机会领着天劫和萧逸从这里离开。

    灵泽抱着白团子,在天龙寺后山上一片无人的空地上和轩辕小铁蛋汇合,布下一张隔绝声光的法阵,又控制灵气化雨避开他们周围,取回了乾坤金锁扣。

    “灵泽施主,”轩辕小铁蛋入乡随俗,现在也跟着那群僧人称呼灵泽“施主”,“这是我从后山上偷偷打的山猪精,送给小祖宗,答谢他在联考上帮我的忙。”

    他原本想要送自己炼制的丹药的,可是想到小祖宗除了吃以外,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最后还是决定偷偷打只野猪精给对方,也算是投其所好。

    灵泽收下那山猪精肉,与轩辕小铁蛋道别。

    看一眼头顶带着裂痕的金色结界,灵泽正要往慧觉大师的禅堂去找萧逸,这时,怀里的白团子轻轻挣动两下,醒了过来。

    灵泽慌忙停下脚步,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手中银白的电光像一滩水似的,从他的手臂之间滑落下去。

    “……小天?”

    灵泽看向脚边银白的光团,忽而心慌到呼吸困难。

    天劫的电光变得极为微弱,刺目的白光,变得越来越透明。

    这种情况,灵泽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他在消散。

    天劫,他想要离开这片大陆!

    “小天!”

    灵泽慌了,跪在球状闪电边上,从对方乾坤袋里取出那镶嵌着灵珠子的莲花法阵,想要帮天劫幻化成人形,然而法阵还处于冷却时间,无法生效。

    “不要,不要离开我,小天……”

    灵泽颤巍巍从乾坤袋里把自己仅剩的食物全部取出来,一样一样地摆在那变得稀薄的闪电面前,

    “你想要吃什么,我都做给你,好不好?牛肉干、麻辣火锅、兔头、碳烤锦鲤、还有,仙豚手闷饭……”

    对,那仙豚手闷饭!

    一年前,在玄天宗的渡劫台上,灵泽捧着一盆仙豚手闷饭,颤巍巍走到那黑云之下,将那银白的光团引下来。

    现在,灵泽从乾坤袋里取出厨具,用刚才轩辕小铁蛋给他的那山猪精肉,以最快的速度,又复刻了一份闷饭。

    浓香的猪肉汤汁浸入颗粒饱满的米饭中,味道与一年前一样鲜美。

    可是,这一次,这美食却再没能留住天劫一分一毫。

    银白的团子垂着眼皮,看也不看送到面前的那份香气浓郁的闷饭,只用极微弱的声音说:

    “哥,我要走了……”

    第136章 第136章

    “你要去哪里?”

    灵泽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慌乱, “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然而面前逐渐变得稀薄的光团,却不再愿意继续和灵泽对话。

    他缓缓地升起来, 慢慢往天穹飞去。

    灵泽勉力将刚刚积攒起来的一丝灵力调动至脚下, 飞身而起, 不远不近地追随在那光团身旁。

    光团像一朵浮云, 又像一盏小小的孔明灯,摇摇晃晃地往上飞,碰到那张已经满是裂痕的金色结界之后, 又紧紧贴着结界内壁游荡。

    灵泽体内积攒的那一丝灵力很快再次耗空,不得不落回地面。

    他从乾坤袋里把天劫的定位法阵调出来,看到法阵中那个小光点,像夜空中的一只萤火虫, 忽明忽暗地, 漫无目的地在金色结界内游荡。

    最终, 小光点沿着结界内壁,落回了天龙寺后山的山脚下。

    灵泽慌忙收起法阵, 朝着对方落地的位置赶过去。

    那银白的光团看起来越发稀薄了,灵泽将他抱在怀里,不断喊着他的名字,却已经没办法得到回应了。

    像个已然失去求生欲的病入膏肓的人, 哪怕可以听到亲属在耳旁呼唤, 他也不愿意再回答, 只将双眼无力地转动两下, 空洞的目光停留在身边人的脸上, 神情呆滞。

    天劫的意识在消散。

    哪怕因为这金色结界的存在,天劫的本体无法从这里离开, 可是,他体内的人类意识,还是无可挽回地变得越来越稀薄,眼看就要像轻烟一般,彻底消散了。

    灵泽将那白色的一团紧紧抱在怀里,却只觉得对方像流沙,正不断地从他指缝里流走,根本留不住。

    “小天……”

    早知如此,刚才就不该用困雷阵,倒不如让天劫用那样的方式冲破那道金色结界,直接飞到九霄云外去。

    至少那样,还能保留住他的人类神识,还能给灵泽一个寻回他的念想。

    如果天劫的人类神识,从此彻底消散了,那这世间,便再也没有小鬼头这个灵魂的存在了?

    这个念头只是短暂地冒出头,就让灵泽痛到呼吸都困难。

    “回来好不好,别走……

    “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把你留住?”

    灵泽不断重复着问怀里的一团,依旧无法得到任何回应。

    一个熟悉的身影,悄然来到灵泽面前。

    灵泽抬起头,看到一身灰袍的疯道人,正垂眼看着他。

    无暇顾及疯道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天龙寺的问题,灵泽像是揪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向对方求助:

    “疯爷爷,帮帮我。”

    疯道人一向都是玩世不恭风轻云淡的老顽童模样,此时却难得露出严肃神情,眉宇之间布满阴霾,

    “小鬼怎么了?”

    同样的问题,毕方刚才也问过,但疯道人问了,灵泽便知无不言,将他们之前的事,尽数讲了。

    听完之后,疯道人眼中的阴翳变得更深了,

    “你要……跟他分开?”

    灵泽点头,“他不爱我,我只是,怕他会被我的感情束缚,想要……放他自由。”

    “他不爱你?放他自由?”

    疯道人像一块留声贝壳似的,不断重复着灵泽的话。

    灵泽摇头,不想继续纠结他们分手的理由,问了此刻迫在眉睫的问题:

    “小天的意识,快要消散了,我唤不回他,也留不住他。

    “化形的莲花阵处于冷却中,没办法生效。

    “那些吃的,我都试了,明明之前都可以留得住他的,可现在,却根本没用……

    “疯爷爷,我该怎么办?”

    疯道人闻言,长长地叹息一声,摇着头,在灵泽身边坐下来。

    他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坐下来的时候手撑着地面,哼哼唧唧的。

    灵泽用模糊的视线一路追随着灰袍老人,见他在自己身边坐好了,然后听到对方缓缓地开口:

    “孩子,你难道还不明白?

    “那些美食,已经留不住那小鬼了。

    “他留在这片大陆的最深的执念,早已经不是那‘食’之一窍。”

    灵泽茫然看向对方,“……不是了?”

    疯道人抬起手臂,掌心在虚空中一抹,那片莲花池便重新在两人面前浮现出来。

    莲花池中,依旧漂浮着大大小小的莲灯,之前写着[食]字的那一朵莲花,已然变得黯淡。

    那池水中的主角,换成了另外一朵硕大无比的金莲。

    那朵莲花,之前在逍遥峰洞府中时,灵泽便问过疯道人,那是这池水中,最大的一朵莲花。

    不过之前那莲花黯淡无光,疯道人说那一窍根本没有开,不能拿来留住天劫的,而此刻,那莲芯中却闪耀着金色光芒。

    “这是……”

    疯道人掌心翻起来,将那最大的一朵金莲托进掌心里,露出上头写着的那一个字——

    [情]

    灵泽看着那仿佛呼吸般闪烁的金字,喃喃问:“他开了情窍,因为我?”

    “是,”疯道人抬起手,一根食指点着灵泽胸口,“因为你。”

    灵泽垂下眼,看着怀中气息微弱的那白色一团,“怎么会……那契约法阵上的影像外面,明明裹着一层七窍玲珑心的光芒……”

    “就因为这个,你便要否定小鬼对你的感情?”

    疯道人又抬手指了指灵泽,“你啊……”

    说罢,老人身体微微往后仰,叹息着摇头,

    “你们年轻人,真的很奇怪,心上人喜不喜欢自己,这种问题,不想着自己去判断,却总要拿那些个奇奇怪怪的工具去测试——

    “什么契约法阵上的影像,什么桃花精的魅惑幻术,什么月老的道侣绳,什么拿两人的命格去占卜的卦象,还有什么带着心理暗示的测试问卷?

    “这些个花里胡哨的东西,在老头子我听起来,实在是无稽之谈。

    “喜欢一个人的心思,根本藏不住的,总能从日常的琐碎中,从举手投足里,露出蛛丝马迹来。

    “对方喜不喜欢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的心,问问你自己的感觉?

    “因为一片七彩祥光,因为一条绳,因为一个测试的问题答错,就去否定一段感情,未免太鲁莽。

    “孩子,那七彩祥光的出现可能是其他原因造成,那魅惑幻术可以作假,很多测试的问题更是连标准答案都没有,这些,又怎么能拿来判断对方对你的爱意呢?”

    说到这里,灰袍老人停顿片刻,将那写着[情]字的金莲往灵泽的面前送了送,

    “小鬼,他是喜欢你的。

    “他对你的感情,远比你以为的,要深得多。

    “他喜欢上你的时间,也远比你以为的,要早得多。

    “他只是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

    “你如果真的喜欢他,愿意接受他的感情,那就应该给他多一些时间,让他慢慢成长起来,学会如何去爱,而不是从一开始,就彻底否定他对你的感情。”

    听完疯道人的一番话,灵泽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口,“我……”

    疯道人这时却笑起来,

    “我知道,这小鬼嚣张跋扈,恣意妄为,从不让人省心,给你惹了不少麻烦。

    “他便是这样一个性子,何况,你喜欢的,难道不是他的率真和直爽吗?他若哪一天变得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那还是你喜欢的那个少年吗?

    “这小鬼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有时候,能有多闹心,老头子我清楚得很。”

    说到这里,疯道人认真地看向灵泽,收敛了那玩笑的神情,眼底写满诚挚,

    “孩子,如果你仍旧喜欢他,也愿意接受他的喜欢,老头子我,以长辈的身份,恳求你,三思。

    “分开这样的话,放在普通凡人身上,轻易便能说出口,分分合合,实属家常便饭。

    “可这小鬼不同。

    “他因你而来到这世间,你如果选择放手,他便再没有了继续存在于这片大陆的理由,你明白吗?”

    灵泽垂下眼,抱住白团子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了。

    远处天际,一道白光与一道紫烟纠缠起来,难舍难分。

    灰袍道人这时抬眼看过去,“哎哟,那老狗逼撑不住了,我得去帮他一把。”

    说着,老人撑着手臂站起来,拍拍屁股上沾的碎草屑,又拍拍灵泽的肩头,

    “小鬼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该怎么选择,你自己定夺吧。

    “你若是就此放手,那是他的命数,也是你的因果,无可厚非。

    “你若是接受他的感情,那应该如何做,我想,你们年轻人,应当比我这个老不死的更清楚。”

    疯道人说罢,摆出一张古老的传送法阵,消失在灵泽面前。

    灵泽看向怀里的一团,视线重新模糊了。

    应该怎么选择?

    他根本不需要考虑,他心底早就有答案。

    是灵泽自己在感情上的自卑,还有天劫那过于懵懂的爱人的方式,让灵泽不敢相信他对自己的感情。

    可如果这份感情是真的,如果他们本就是两情相悦,他又怎么可能连一点包容、一点成长的机会,也不肯给对方呢?

    他不可能放手,他绝不会再放手。

    他俯下|身来,用力抱住那绵软的球状闪电,将脸埋进对方身体里,闷闷地说:

    “小天,是我想错,又一再做错,你回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第137章 第137章

    疯道人讲完那一番话, 布了一张古老的传送法阵,直接从灵泽面前消失。

    那张传送法阵,将疯道人从天龙寺的后山山脚下, 带到了那张笼罩在天龙寺外的金色结界的另一侧。

    其实这只是很小的一段距离, 如果没有那张穹顶隔断的话, 步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走完。

    可是, 因为有那张金色穹顶的存在,能全须全尾地走过这段路的修士,整个北斗大陆, 只有两个——

    疯道人和南烛真君。

    除他二人之外,哪怕是那位让修士们闻之色变的国师,想要穿过这道金色结界,也是十分困难的。

    南烛真君那独一无二的创造小世界的术法, 让他对结界一门, 有着其他修士都只能望其项背的极深造诣。

    而疯道人之所以能轻易穿过这道金色结界, 是因为这结界最里面的那一层,是他打造的。

    这张金色结界, 看似无色无形,极为纤薄,实际上却是由贴合得非常紧密的三层法阵融合而成——

    最里面的那一层,是疯道人布下的, 是一张双向隔断法阵, 名为乾坤阴阳阵。

    此阵之内, 无论是修士、法器, 甚或是术法、气息, 都会被隔断,阵内万物, 不能出,阵外万物,不能进。

    中间那一层,是天机道人布下的,是一张可以极短暂地抹除命格的法阵,名为斗转湮灭阵。

    有这张阵在,无论是哪个境界的修士,不管用多么精巧的卦爻符箓法器,都不可能算得出这阵内的人与事。

    最外面那一层,是国师布下的,是一张有着加固和延长效果的法阵,名为星移莲花阵。

    这只是一张单纯的起着辅助作用的法阵,法阵本身乏善可陈,但是这法阵的加强效果,与布下法阵的修士的境界和灵力息息相关。

    在堂堂国师手上,这张看似平平无奇的法阵,却能产生奇效,因而多年以来,国师形成了一个习惯,在送出自己的一道分|身之前,往往会先往目的地送出这样一张法阵,以保证自己的神识不被有心之人暗算。

    一天前,在天龙寺所有修士都毫无所觉的情况下,金色穹顶之内,斗转星移,三张法阵最终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张整个北斗大陆,没有任何一个修士可以单独完成的法阵——乾坤斗转莲花阵。

    这张法阵不是任何一个修士独立打造出来的,自然也不可能由某一个修士单独摧毁。

    因为中间那一层天机道人的法阵和最外层国师的法阵的作用,疯道人从那金色穹顶走出来容易,再想要进去,也不可能了。

    不过那穹顶之下的事,已经不是疯道人可以左右的,他留在里头也无用,出来了,也没打算再进去。

    疯道人抬头看一眼不远处,正缠斗在一处的白光和紫烟。

    仔细看去,很快就会发现,那是一个白衣修士正与一道紫色的身影斗法,双方带出的残影绞在一起,像一道双色彩虹似的。

    紫色的身影是国师的分|身,没有那星移莲花阵的加持效果,国师的分|身并非不可战胜的,但白衣修士依然落了下风。

    因为白衣修士也不是本体——那是天机道人操纵的傀|儡。

    疯道人蹲在那金色穹顶边上,一只脚还踩在那穹顶里头,大半个身子探出去,从乾坤袋里丁零当啷倒出一堆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法器,一个接着一个地,朝着天上那两道纠缠的白光和紫烟丢出去——

    乍一看,很像某个衣衫破烂的老疯子,硬要不讲道理地揪住某个路人不放。

    虽说招式看起来实在有失体面,但效果竟然不赖,看似破烂的法器丢出去,没过多久,那白光便占了上风,紫烟眼看要败下阵来。

    这给了天机道人喘息的机会,很快,一个白袍修士缓步来到疯道人身边。

    疯道人双手仍旧一刻不停地往天上丢着“垃圾”,手臂都挥舞出残影,看到白袍靠近,竟还有闲工夫顺手往白袍道人身上丢出去一个破碗。

    破碗穿过白袍的身体,径直飞了出去。

    白袍目光阴冷地看向疯道人,“是神识,不必费心试探了。”

    疯道人手上动作不停,继续帮半空中的白光对付那紫烟,中途朝那白袍咧嘴笑着,“你那傀|儡行不行啊?我可是把半个洞府的家当都掏空了来帮你的,别最后连那小书生的一个小分|身都打不跑,说出去也太丢人了些。”

    白袍修士懒得与疯道人讨论这种话题,只淡淡回一句“放心”,立即转换话题,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那个问题:

    “之前那七世童,能从摘星阁那一位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去,就是因为这张乾坤斗转莲花阵?”

    蹲在地上的老头仰着头看白袍修士,“嗯?什么七世童?什么乾坤斗转莲花阵?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白袍修士长叹一声,忽略了疯道人装疯卖傻的话,继续问:“是你设局,帮那七世童逃离魔域,摆脱摘星阁那一位的控制的?”

    “嗯?设什么局?什么魔域?”

    疯道人依旧是那同一套说辞。

    天机道人声音平缓,娓娓道来,不介意帮这记性不好的老东西回忆回忆过去,

    “那七世童为什么能从魔域逃脱,一直是个迷。

    “他的命格被彻底抹除干净,所以摘星阁那一位,始终怀疑是我干的,不停地与我纠缠。

    “可其实我一直也没能弄明白,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你在里头动了手脚,可你这个老不死的,根本没有足够的灵力做出那样一张大阵的。

    “如今看来,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当时根本不是某一个修士出手,竟然是你我二人,还有摘星阁那一位,同时出手,才造就的那场局面?

    “老不死的,你倒是有两下子,能想到为那七世童,设出这样一个局来,骗了我,也瞒过了摘星阁那一位。”

    想到这里,天机道人苦笑摇头,

    “你个老疯子,设好了局,便像没事人一样拍屁股走人,却将我害得好苦,这些年,不停地被摘星阁那一位纠缠。”

    听到这里,疯道人不说话了,眼底难得带上几分愧疚神情来。

    天机道人这时抬起头,视线从疯道人仍旧放在结界里的那只脚,缓缓往上移,看向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那张巨大的金色穹顶,

    “这次这张法阵,又是你设的局?”

    “那不是,”疯道人脱口而出,难得流露出真挚的语气来,“这次绝对是个意外,我也没想到你俩这么快能同时赶到。”

    天机道人点头,“那就是说,之前帮七世童的那一次,你承认不是意外,而是你刻意设的局了。”

    “嘶,”疯道人被套了话,挑着眉毛看对方,“老白,这些年,你好像有长进了,不像以前那么笨了。”

    天机道人闻言,冷哼一声,一甩袖袍,正要动怒,这时,余光中,红色光芒一闪,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根红线。

    疯道人为了帮天机道人的那傀儡,确实是把家底都掏出来了,腰间的几个乾坤袋都被他翻了个底朝天,里面的“破烂”法器,全部都掉落出来,那其中,就有一根红线。

    那红线被扯掉了一截,那断口处,此时正闪烁着幽幽红光。

    天机道人立即认出那是什么,拧着眉看向疯道人,

    “你……什么时候转行做月老了?”

    疯道人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向自己脚边那根红线,耸耸肩,叹息声又深又重,

    “没办法,两个小崽子不省心,老头子我作为长辈,不出手帮忙,怕是过不去这一关了。”

    天机道人的目光顺着那红线缓缓挪到那金色结界上。

    这张结界是双向隔断的,又有国师那强大的灵力加持,饶是天机道人能卜算万事万物,如今也无从知晓这穹顶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从这根红线,还有疯道人的只言片语,天机道人很快猜到了里面的问题,眉眼之间立即布满阴翳,

    “这一关……能过去吗?”

    疯道人耸耸肩,眼底难得带上几分忐忑,

    “我也不知道,这是那两个小崽子的命数,我做不了主。

    “是分,是合,是去,是留,只有他们两个自己可以决定。”

    天机道人看向那金色穹顶上布满的裂痕,

    “这法阵的持续时间,很快就要到了。”

    疯道人点头,“嗯。”

    天机道人又抬头,看一眼半空中的那道紫烟,“如果那孩子留不住他,摘星阁那一位,必定会对他出手。”

    疯道人再次点头,“嗯。”

    天机道人最后看向疯道人,“如果天劫落入摘星阁那一位的手中,他一直在做的那张大阵,便成了。”

    疯道人依旧是那一个字:“嗯。”

    天机道人被对方这冷漠的态度激怒,抬高了音量,

    “那张大阵落成,必将导致整个北斗大陆动荡不安,生灵涂炭,永无宁日。”

    疯道人短促地笑一声,

    “这些,你与我说,有什么用?我如果有能力挽回局面,很久之前,我就出手了,何必等到今天这一步?”

    天机道人面色漆黑似墨,

    “所以……这是一盘死局?”

    疯道人腾出一只手来,捏起地上那根红线,

    “死局,能不能盘活,全看那小鬼能否被留下来。

    “那小鬼能否被留下来,全看那孩子了。”

    疯道人说着,抬起头,视线仿佛要穿透背后那层金色结界,看向那个跪坐在地上的年轻修士,和他怀里那一团奄奄一息的球状闪电。

    第138章 第138章

    那金色穹顶之内, 天龙寺后山山脚下,灵泽跪在地上,怀里抱着那一团眼看就要消散的球状闪电, 口中不断低喃着, 请求他留下来。

    他知道自己不该去质疑天劫对他的感情, 他想要和天劫重新开始。

    如果这句“重新开始”, 可以早半个时辰讲出来,天劫便不会讲出离开那种话,他们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了。

    灵泽将通红的双眼抬起来, 看向头顶的金色结界。

    他知道,国师一定已经注意到这里的动向,甚至已经亲自赶过来。

    如果天劫的人类意识消散了,这世间便再不会有那个少年的存在。

    如果天劫落入国师手中, 一切, 就都回到了前一世的模样, 他重生后所做的全部努力,就都白费了。

    于情, 他不想让自己最爱的人彻底在这个世界消散。于义,他也不希望一切都回到前一世的模样。

    “小天,别走……”

    灵泽将手臂环得很紧,恨不能将那白色的一团嵌进自己胸口里去, 然而已经晚了。

    他现在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都已经无法进入对方脑海中去。

    天劫将自己的意识封闭起来, 根本不愿意与他交流。

    或者, 天劫的意识早已经稀薄到无法继续给他回应……

    天劫在说出那句“我要走了”之后, 便再没有开口回应过灵泽。

    来不及了,他唤不回那个少年的意识了。

    “小天, 你睁开眼,看一看我,好不好?”

    灵泽抬手,指腹轻轻抚摸对方在白布包裹下的眼角,那双眼此刻空洞呆滞,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类的情感。

    白布垂落。

    白布下的银白光团,像一阵轻烟,彻底从灵泽怀中消散。

    “不、不,别离开我……”

    眼看着那一缕银白的电光从自己面前缓缓升向天际,灵泽艰难地撑着手臂站起来,趔趄着追上去。

    “小天!”

    他朝着远空嘶喊,却徒劳地发现那一缕银光越飞越远,最终,在升至那金色穹顶边缘之后,又像烟花一般,炸开了。

    细碎的闪电在穹顶上铺开,漫天都是银白电光,刺在人眼里,刺在灵泽心底。

    天劫的人类意识已经快要消散殆尽了,他现在连雷电都无法控制,只能任由那些银白的电光肆意地蔓延开。

    失去了天劫的人类意识操控,这些雷电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冲破这道金色结界。

    细小的银白电光,迅速钻入结界上每一处裂痕中,试图脱离结界的束缚。

    灵泽站在天龙寺后山山顶,满面泪痕,仰望着那银白的电光。

    他已经唤不回天劫的人类意识了。他丹田处空虚,灵力在刚才“灵气化雨”抹除修士记忆的时候,已经几乎耗光,现在连御物飞行也做不到,没办法飞身追过去。

    当然,他很清楚,哪怕他追到那穹顶边缘去,他也不可能叫得回天劫。

    天劫一直在等他开口挽回自己,等他收回那句“分开”的话,可那时候灵泽不懂,不知道自己的感情在天劫心中的份量,只徒劳地试图拿那些食物去留住对方。

    此刻,天劫说要离开,便义无反顾,再不回头。

    灵泽终于明白对方的心意,再要挽回,却为时已晚。

    ……真的为时已晚吗?

    不……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灵泽收敛思绪,压下心口的痛,决定放手一搏

    金色穹顶之下,天龙寺院内的僧人和院外的修士,原本沐浴在仙灵草汁液幻化的雨水之中,各个目光呆滞,都处于意识不太清醒的状态。

    他们上一刻还在困惑头顶为何倏然之间横亘了一张金色结界,下一刻,就见那金色之下,铺满银白电光。

    “这是……”

    “是天雷?”

    “从气息来看,确实是天雷。”

    “可是这天雷看起来根本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竟然像普通的雷电似的,漫无目的地飘散着,这是为何?”

    “是啊,这些雷电,看起来,怎么好像是想要逃离这张结界?”

    “九天雷劫,为何如此反常?”

    轰——!

    众人正困惑之际,就见天上风云突变。

    原本漫天铺开的银白电光,倏忽之间,朝着同一处汇聚起来。

    银白的雷电逐渐变得刺目,闪烁着紫色光芒,滚滚黑云汇聚,似一座巨山压下来。

    云层之内,紫色雷电聚集成一道光柱,似一把巨剑,悬于空中,剑刃直指天龙寺后山的山峰之上。

    众人顺着那剑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这才看到,那远山之上,立着一个年轻的修士。

    在那矗立于远空的银白巨刃的衬托下,那修士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蝼蚁一般,仿佛下一刻便会被天雷碾碎。

    那修士单膝跪地,一只手掌撑在地上,灰色的衣袍被狂风鼓起,猎猎作响。

    纷飞的发丝之间,若隐若现的一双眉眼之中,看不出任何恐惧或畏缩的神色。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一瞬间看出来——

    这年轻修士,要渡劫了。

    是的,灵泽要渡劫。

    他要用这种方式,留住天劫。

    天劫的人类意识已经太薄弱,他没办法唤回来,可九天雷劫,顺应修士的召唤,助修士渡劫,是刻在骨子里的使命,无法抗拒。

    “那小修士,竟要这个时候渡劫?”

    “从他周身刻意释放出来的渡劫的气息来看,确实是要渡劫没错了。”

    “这、这怎么行!”

    “我看那修士丹田处空虚,体内的灵力分明已经快要枯竭了啊!”

    “是啊,这样的状态,莫要说渡劫了,他就是保住小命,都万分困难吧!”

    “小施主,莫要冲动啊!”

    “是啊,你还没准备好,不可冒然渡劫,否则会魂飞魄散、身消道陨的!”

    山下,天龙寺内外修士们的声音,纷乱地传入灵泽耳中。

    他还没准备好……

    如果冒然渡劫,他很可能会身消道陨……

    这一幕,和前一世,灵泽站上那玄天峰渡劫台时,何其相似。

    那时候灵泽也根本没有准备好要渡劫。

    被迫踏上渡劫台的那一刻,他浑身轻颤,恐惧、犹疑、迷茫的情绪,充斥在他心中。

    那时候,雷电劈下来,银白的电光裹挟在他周身,将他每一处皮肉都撕裂,钻心的痛和无能为力的绝望感觉,让他重生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畏惧天劫。

    重生一世,再次召唤天雷,此刻,他依旧没有准备好,他体内灵力枯竭,强行渡劫,只会让自己再次面临魂飞魄散的危险。

    但他不怕了。

    他不怕死,他只怕自己留不住天劫。

    灵泽抬起头,看向直指自己眉心的那银白光剑,不避不躲,不畏不惧。

    轰——!

    银白的光剑直直地朝着灵泽劈砍下来。

    灵泽倾尽全部灵力,从掌心逼出一张寒冰护盾,试图为自己抵挡住天雷的攻击。

    然而他体内剩下的那稀薄的灵力,形成的寒冰盾只维持了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便溃散了。

    顷刻之间,灵泽的衣衫被烧得破烂,浑身皮肉绽开,浓黑的血水从口中喷出来。

    “完了!”

    “小修士怕是连第一重天雷也捱不过去的。”

    “太胡闹了!”

    “体内灵力枯竭,却要强行召唤天雷渡劫,这样下去,恐怕很快就要陨了。”

    众人正唏嘘感慨着,忽而看到眼前一幕,惊得瞠目结舌。

    就见灵泽吐出那口黑血之后,云层之中,银白的电光闪烁两下。

    接着,悬在头顶的巨大光柱,竟是收回了黑云之内。

    “收回了?”

    “天雷……手下留情了?”

    “这……这怎么可能?”

    普天之下,修士一旦召唤出天雷,开始渡劫,便没有回头路了,不在天劫中升级,便在天劫中灭亡。

    这是修真界的铁律。

    为何这小修士竟能引得天雷在中途收手?!

    这……实在太反常了!

    眼见着头顶的光柱收回云层,灵泽抬手抹去唇角的黑血,勾起一个浅浅的笑。

    小天,你还在的,是吗?

    你能看到我,你不愿意我在这天雷之下消陨?

    那就回来吧,重新夺回这天雷的控制权,重新……回到我身边。

    然而灵泽唇角那浅浅的笑意,很快凝固。

    头顶上的黑色雷云,变得稀薄,眼看就要再次消散。

    天劫用自己所剩不多的人类意识收回了落在灵泽身上的雷电,却仍旧不肯回头。

    他执意要离开。

    “小天!”

    灵泽抬手,掌心的纯阴水凝结成驯龙鞭,长鞭送至黑云之中,与雷电纠缠在一处,强行将雷电引到自己身边来。

    “这……这小修士在做什么?”

    “那天雷都放过他了,他为何还要用肉身去强留对方?”

    “这不是自取灭亡!”

    “他这是一心求死啊!”

    那长鞭引下来的天雷,从灵泽的皮肉,一直灼烧到他丹田处,几乎要将他体内的金丹都劈碎。

    蚀骨剜心的痛楚,让灵泽快要晕厥,只靠那留下天劫的执念苦苦支撑住。

    天劫的人类意识掩藏在黑云之中,看着灵泽狼狈又痛苦的模样,胸腔跟着抽痛。

    他现在的人类意识太薄弱,根本没办法完全控制住雷电。

    灵泽这样强行留住天雷的行为,无异于自掘坟墓——如果天劫任由自己的意识消散,灵泽必死无疑。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来留他?分明连他的喜欢,也不肯相信,分明说好了要和他分开……

    “哥,放手吧……”

    云层之中,那少年终于肯给灵泽回应。

    灵泽脸上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手中的长鞭却收得更紧,引得雷电越发迅速地往他身体里灌注,金丹破碎的巨痛,让他呻|吟出声。

    灵泽在痛苦中煎熬,却丝毫不肯松开那根长鞭。

    那根长鞭,是他此刻痛苦的根源,也是他和天劫之间,最后的羁绊。

    “我不会放手。”

    灵泽艰难地摇头,“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放开。”

    话音落下,灵泽的指尖,红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一根红色的丝线沿着那根驯龙鞭,一路蜿蜒而上,朝着那黑云而去。

    “那是……”

    “我不会看错了吧?”

    “那是道侣绳?!”

    “是道侣绳!”

    “这……这小修士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在自己和天劫之间,牵扯出一根道侣绳啊?”

    哥……

    黑云之中,银白的电光看到那根朝着自己靠近过来的红色细线,露出困惑神情。

    灵泽单膝跪在地上,高举起一只手臂,仰头望着云层之中的天劫。

    红线的一端缠绕在他的指根,另一端,被他送到天劫面前去,带着小心翼翼,带着无限希冀。

    灵泽轻声问天劫:

    “与我签订契约,从此结为道侣,至死不渝,小天,你愿意吗?”

    第139章 第139章

    天劫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险些永远离开了他最在意的那个人。

    那场梦境中,他留在这片大陆上的执念不存在了,他想要回去, 回到失落已久的老爹身边去。

    然而就在他快要离开的时候, 那个年轻的修士单膝跪在他面前, 浑身浴血, 却要固执地抬起手臂,将一根红绳送到他面前。

    他听到那年轻修士用沙哑又颤抖的嗓音,坚定又渴望的语气, 问他:

    “与我签订契约,从此结为道侣,至死不渝,小天, 你愿意吗?”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回答了那修士的话, 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黑色的云层之中, 缓缓地伸出一根细小的雷电。

    雷电的银白光芒,与那红绳末端的红色光芒, 纠缠、融合。

    他看到脚下那浑身是伤、模样狼狈的年轻修士,朝他露出一个虚弱却满足的笑,对他轻声说:

    “契成。

    “小天,我再不会放手。你再不能离开我身边……”

    话音落下, 修士终于力竭, 闭上双眼, 瘫倒在血水浸透的焦黑土地上。

    “哥——!”

    天劫高喊一声, 从梦中惊醒过来。

    他蓦地坐起身, 想要抬起手臂,去抱住那个倒下的浑身是伤的身影, 这才发现手正被人死死地攥住。

    灵泽原本趴在床头,与天劫十指紧扣,等着他醒过来。

    被少年突然的高喊吓了一跳,灵泽浑身一个激灵,坐直了,看向少年,脸上很快浮现笑意,

    “醒了?”

    天劫拧着眉头,仔细分辨之前那些记忆,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梦境——

    他们已经离开天龙寺了,他现在躺在自己最熟悉的,那个玄天宗山脚下小院的卧房里。

    灵泽此时穿着一身干净的粗布麻衣,不像他梦中那样浑身是伤,可是仔细看去,还是能看到他脸上、脖颈上、手腕上,那些衣袍遮不住的地方,布满细小的伤痕。

    那些伤口很细,密密麻麻的一片,像树叶的脉络似的。

    能造成这样的伤口的,只能是雷电。

    “哥,是我伤了你……”

    少年仍旧维持着与灵泽十指紧扣的姿势,手指在对方满是伤痕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眼眶发烫,视线很快模糊了。

    那不是梦。

    那都是真的。

    “我那时候,已经收手了,你……你为何还要那样,如果我不回来,你会陨的……”

    灵泽扣着少年纤瘦的手,将他的手背送到自己脸侧,轻轻磨蹭,

    “你如果消散了,我陨便陨了。”

    他本就是意外多活了一世,如果天劫不在了,他随着对方去了,这一世结束在这里,也无甚可惜的。

    天劫怔怔地望着灵泽,手背处皮肤被灵泽脸侧的伤痕搔刮,异样的感觉一直延伸到胸口去。

    可那心头的感觉很快被他压下去,转而垂下眼。

    深情的话,轻易便讲出口,就像之前讲出“分开”那样的话一样。

    “那你之前,还说要和我……”

    “分开”两个字,少年还是没办法坦然讲出口,只是想到,心口便被揪住。

    “不会分开,”灵泽抬手,掌心缓缓托起少年下颌,指腹在对方脸颊轻轻摩挲,“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和你分开。”

    少年懵懵地看了灵泽片刻,很快回过神来,开始在乾坤袋里四处翻找那白玉罗盘,

    “你与我签订契约,要签那生死契,保证再不分开。”

    可少年很快发现,自己身上只有那一张签订生死契的白玉罗盘,之前那张契约达成以后,罗盘便碎裂,再不能用了。

    少年怏怏地,“我没有签订生死契的法器了。”

    灵泽轻声笑起来,“不用,我们已经签过生死契了。”

    “……签了?”

    “嗯。”

    灵泽抬起小指,轻轻勾了勾,从他的指根处,便有细弱的红色光芒一闪而过。

    那红光顺着灵泽的指根,一路窜到少年的指根,绕了一圈。

    少年低头看着两人之间牵着的那根红线,想到之前那梦中的情形,“这红绳……”

    “生死契千千万万,但只有这一种,可以用这红绳来签订——

    “道侣契。”

    天劫喃喃重复着:“道侣契……我们,现在是道侣了?”

    灵泽认真看着对方的双眼,又确认一遍,“你愿意吗?”

    “愿意!”

    天劫双眼放光,猛地扑进灵泽怀里,双手环着灵泽脖颈,用力箍住。

    灵泽猝不及防被抱住,身体趔趄两下,险些朝后跌倒,慌张调动体内灵力于脚下,稳住身形。

    失神片刻,灵泽抬起手臂,回抱住天劫,手掌抚摸对方后颈处的发丝,脸上浮现满足的笑

    灵泽之前在天龙寺,为了留下天劫,在丹田处灵力几乎枯竭的情况下,强行渡劫,几乎碎掉自己的金丹,甚至身消道陨。

    这件事,在灵泽带着天劫和萧逸回到玄天宗之后,被南烛真君知道了,将徒弟痛骂了一顿,说他以后若是再这样胡闹,完全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那下次必定会将他逐出师门。

    灵泽知道南烛真君就是嘴硬心软,现在骂得凶,其实不过是担心他罢了,所以对“逐出师门”的话并未放在心上,只是不断地认错,态度十分诚恳。

    南烛真君骂累了,说要给灵泽打造一个小世界,让他立即闭关,修复严重受损的修为,和眼看就要跌落的境界。

    可当时天劫的人类意识刚回来,哪怕用那灵珠子镶嵌的莲花法阵恢复了少年形态,依旧处于昏睡中,不知是否可以清醒过来。

    灵泽那时候满心满眼,牵挂的都是天劫,根本不可能静下心去小世界里闭关修炼。

    南烛真君将徒弟的心思看在眼里,知道此事不可强求,也就暂时作罢了,让灵泽先去守着那小鬼。

    好在少年并未昏睡太久,很快醒了过来,而且欣然接受了灵泽与他的道侣契。

    这段风波,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

    一切尘埃落定,灵泽守着天劫睡下之后,立即在一旁的床榻上打坐入定,开始调理内息。

    只是刚要入定,一个身影靠近过来,熟悉的气息萦绕在他鼻息之间。

    灵泽倏然睁开眼,就看到一张漂亮的脸蛋杵在他面前,近到鼻尖都快碰到他鼻尖。

    灵泽慌张地将身体朝后仰,退开一些,“怎么了?”

    天劫没回答,只是笑着,抬起手,不由分说,将掌心往灵泽衣襟里伸进去。

    冰凉的掌心触碰到灵泽胸膛温热的皮肤,激得他腰腹肌肉顷刻间收紧了,慌乱地抬手,攥住对方手腕,

    “做什么?”

    他声音有些哑。

    少年掌心处释放出丝丝缕缕银白的电光,送进灵泽皮肉里,有些痛,又有些痒。

    “哥,我帮你疗伤。”

    天雷淬体,控制得当,可以帮助修士疗愈和升级,这件事,灵泽很早就知道了。

    只是……

    少年现在这样骑在他腿上,与他肌肤贴着,说要帮他治疗……这实在很难让灵泽真的静下心来接受对方的雷电入|体。

    他们刚刚确定心意,结为道侣,天劫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少年看似无心的举动,非但没能帮助灵泽调理内息,反而成功让灵泽体内真气逆行,丹田处冲撞得厉害。

    他屏住呼吸,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手伸下去,扯住衣服前摆,将腰腹下面小心翼翼地盖严实了,确定不会露出马脚,这才绷着唇角,横着手臂推搡身前的少年,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天劫没想到对方会拒绝,而且灵泽冷着脸,手上没有收力,推搡的动作有些急切,天劫一时没有防备,竟然直接被他从床榻上推下去了。

    天劫身姿轻盈,从床上掉下去时,像一片轻纱飘落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灵泽慌忙撑起身,探头从床榻边看过去,就见那少年仰面坐在地上,手臂撑着身体,清秀的眉头紧紧拧起来,怒目瞪着灵泽,

    “不用就不用,你凶我干什么?”

    灵泽百口莫辩,“我、我没有凶你,我就是……”

    “就是什么?”

    “小天,我们已经正式结成道侣了,你不能像刚才那样……”

    “为什么不能?”

    天劫想不通,他们结成道侣这事,和他帮灵泽用雷电疗伤,有什么关系?

    “你刚才那样,我会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什么?”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小二三,你怎么样了?我师父刚得了一瓶上好的疗伤丹药,让我给你送过——哎?”

    林墨画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走到半路,就看到两人一个蹲在床榻边,一个坐在地上,对望着。

    灵泽的衣襟还被扯开了,下摆铺得很开,欲盖弥彰地包住腰腹处,脸上挂着十分复杂的神情。

    “这是……”林墨画很快意识到什么,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我来的不是时候?那我晚点再来,药我给你放这了,记得吃。”

    林墨画说罢,不待灵泽开口留他,已然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林墨画前脚刚走,南烛真君的一道虚影立即浮现出来。

    “嗯?”

    看到坐在地上的天劫和跪在榻边的灵泽,南烛真君先是露出了和林墨画差不多的神情,接着很快恢复冷淡的神情,

    “我看小鬼已经没问题了,泽儿,你也该进入为师布下的小世界,开始闭关了。”

    “……闭关?为什么要闭关?”

    天劫中途插话,问了一句。

    南烛难得带上几分耐心回他:“自然是疗伤,修复受损的灵力。”

    天劫立即坐起来,“我也去!”

    第140章 第140章

    南烛真君皱着眉看他, 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

    “胡闹!你去做什么?”

    天劫被问懵了,转而看向灵泽, 心想, 我哥去做什么, 我就去做什么。

    不过这次不待天劫回答, 南烛真君忽而想到那道侣绳,自行改口道:

    “嗯,以你们现在的关系, 同时闭关,对泽儿的恢复,应当大有裨益。”

    那道侣绳知道的人并不多,哪怕是玄天宗门内的修士, 也几乎都不知晓此事。

    南烛真君之所以会知道, 是因为那根红绳, 是疯道人从他这里讨去的。

    和那白玉罗盘不同,这红绳虽说也可以用于签订生死契, 可是材质却很普通,是修真界到处都能买到的带有灵力的仙蚕丝拧成的。

    它特殊的地方,在于这红绳里头镶嵌了一个小型的祝福法阵,只有得到结契双方还在世的父母和师父的祝福, 这道侣契, 才能成为生死契。

    若是无法同时得到父母和师父的祝福, 道侣契也可以结成, 但无法达到生死契这个级别。

    之前在天龙寺后山山脚下, 和疯爷爷聊完之后,灵泽的乾坤袋里就多了这么一根红绳, 那红绳上,灵泽手执的那一头,和天劫手执的那一头,分别有两个祝福法阵处于生效状态。

    而最后,他们的道侣契结成时,显示是最高级别的生死契,也就是说,灵泽和天劫,都分别获得了双方长辈的祝福。

    灵泽的父母在他幼年时就亡故了,他唯一的长辈就是师父南烛真君,而天劫自然是无父无母的,天劫那一头的祝福法阵,灵泽猜想,应该也是南烛真君以准师父的名义给的。

    也就是说,早在疯爷爷来找南烛真君要这根红绳时,南烛真君就已经同意了自己仅有的两个徒弟结为道侣。

    所以,此时南烛真君口中的“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自然指的是道侣。

    而道侣一同闭关,怎样才能对修为大有裨益?

    这事……不言而喻。

    灵泽闻言呼吸一滞,脸颊发烫,被师父那样一本正经地看过来,目光有些犹疑,最终看向床边的少年,

    “此事……能不能让我和小天,再私下里讨论——”

    “——不用了,哥。”

    灵泽话还没说完,天劫直接打断他,“我想跟你一起闭关,这事就这么定了。”

    灵泽要闭关的事情,不知什么原因,在玄天宗内门弟子之间,迅速传开了。

    和灵泽第一次下山历练时一样,师兄师姐们排着队前来给他送闭关的礼物。

    这让灵泽着实吃了一惊。

    他只是因为之前灵力受损,所以要闭关修炼一段时间,维持住现有的境界——

    这种闭关并不十分严格,不像他们掌门那样,一次就要闭关三年,而且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灵泽的闭关,只要灵力修复好了就能出来,长则两三个月,短则三五天,就结束了。

    而且为了确定他修复的进度,闭关的时候,他是可以跟外界通讯的,他师父南烛真君也会不断给他发送传声符,询问他的情况。

    所以实际上灵泽这次闭关,就像凡人们工作之余,休了一个短短的假期一样。

    放在平时,根本没有哪个同门会因为这种小事专门跑来送礼物的。

    不过,这事灵泽还没来得及开口质疑,就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讲不出话来——

    师兄师姐们这次送礼物的画风,和上次送那些看着破破烂烂的至臻法器时比起来,还要清奇。

    大师兄没有像上次那样掏出一口五彩黑石锅来,但仍旧是将手伸进自己的乾坤袋里,掏来掏去,掏了许久,口中念叨着:

    “小二三,小二四,你们这是第一次……咳……一起闭关修炼,务必要注意……那个……劳逸结合!

    “不要光顾着做……不是……修炼,也要多注意休息!”

    大师兄不知为何,讲话磕磕巴巴的,说了一通之后,终于从乾坤袋里掏出来一张……寒玉床?!

    灵泽:……

    “大师兄,这床……我带进去,不合适吧?”

    他是去闭关修复灵力的,就算要送,也该送他个蒲团之类的才对吧?送床干什么?!

    “就是!”二师姐这时候帮腔,“哪有送寒玉床的!大师兄,你这样实在不妥!”

    灵泽满脸感激地看向二师姐,正要开口说什么,就听二师姐继续说:

    “这寒玉床太阴冷,小二四这个小身板,本来看着就弱不禁风的,你送这种东西,不怕伤了他们身体?”

    灵泽:?

    原来二师姐关注的是“寒玉”,而不是“床”的问题?是不是搞错重点了啊?

    这时,就见二师姐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掏出了一床……绣着龙凤呈祥纹样的锦被?!

    “来,小二三、小二四,这是二师姐我亲手绣的锦被,寓意成双成对……不是……成龙成凤!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务必收下!”

    灵泽:……

    咱们都修仙了,为什么要盖这么厚实的棉被?而且为什么还要亲手绣?而且这个寓意……是不是有点什么问题?

    “师妹,你这个寓意……”

    这时,就听大师姐开口了。

    灵泽看向大师姐,眼中写满:果然,大师姐,你也觉得二师姐这个送礼的寓意有问题吧?

    然而大师姐话讲到一半,被二师姐一个眼刀刮过去,吓得慌张地闭嘴,清咳两声,然后从自己乾坤袋里掏出一个什锦果盘,

    “来,小二三,小二四,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礼轻……寓意重。”

    灵泽满腹狐疑地将那果盘接过来,打开了,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仙红枣、仙花生、仙桂圆,仙莲子。

    灵泽:……

    “嚯,大师姐,你这寓意好!”

    一旁的林墨画凑过来,看清里头的东西,鼓掌叫好。

    灵泽斜眼睨着林墨画,“是么……什么寓意?”

    大师姐这时支支吾吾:“那个……寓意……身体好、吃饭香!”

    灵泽:……

    你确定修道之人,需要这样的寓意?当他是傻的吗?

    这分明是在寓意早生贵子吧?!

    到这里,灵泽总算确定了,师兄师姐们给他们准备的,这哪是什么闭关礼,这分明是新婚贺礼!

    想到这里,灵泽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向旁边的林墨画,“四师兄,昨天晚上,你给我送完药之后……”

    林墨画这时立即伸出手来,指天发誓,“我昨天晚上送完药马上就走了,绝对没有回来偷听——”

    说到一半,林墨画停下来,有些心虚地抬头看天。

    灵泽在心底叹息,算了,这消息传出去就传出去吧,他是真的想和小天过一辈子的,结成道侣这事迟早会在整个宗门传开,他倒不在意,只是不知道他的道侣……会不会在意?

    想到这里,灵泽的目光挪向旁边的少年。

    天劫原本正抱着大师姐给的那果盘,在剥桂圆吃,中途注意到什么,突然停下来,直直地盯着门口。

    灵泽顺着天劫的目光看过去,就见门外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

    是萧逸。

    他默默地在门外看了他们许久,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灵泽向几位师兄师姐们道谢,然后起身追了出去,在背后喊了声“萧师弟”。

    萧逸停下脚步,转回头来,朝灵泽露出个笑,“师兄,恭喜啊,我来的匆忙,没来得及准备礼物。”

    灵泽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笑着道声谢,说“不必”

    另一侧,灵泽离开之后,天劫立即拉着林墨画,去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讲悄悄话,

    “墨画哥。”

    这开场白,林墨画可太熟悉了,这是有求于他了,“说吧,小鬼,什么事?”

    天劫思忖一阵,把刚才他想要用雷电帮灵泽疗伤,却被灵泽推下床的事,告诉了林墨画,然后说:

    “那个闭关,就是要想办法帮我哥治伤?可他根本不让我靠近他,说自己会控制不住,我不懂,什么控制不住?”

    林墨画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男人在床上说控制不住,那还能是什么控制不住?

    不过这小鬼看着也太青涩了一些,怎么好像真的什么也不懂?

    他明明记得,之前他过来领这小鬼去报名参加五门联考的时候,清楚地看到小鬼和灵泽一前一后走出来,衣衫不整的样子,想必,两人很早之前就已经做到底了吧?

    既然之前没名没分都做到底了,现在结为道侣了,灵泽这小子,还有什么好推拒的?

    想到这里,林墨画不免感到困惑,他抬起手臂,揽住少年脖颈,凑到对方耳朵边上,压低声音问:

    “小鬼,你跟墨画哥说说,你俩……谁在上面?”

    天劫满脸不解,“上面?什么上面?”

    林墨画试着解释,“就你俩每次……那什么,腻腻歪歪的时候,谁上谁下?”

    腻腻歪歪的时候?

    天劫想了想,这应当是说搂搂抱抱那事?

    “自然是我在上面。”

    “嘶。”

    林墨画倒抽一口冷气,将身边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又从脚到头再打量一遍,“不会吧?小二三他,他竟然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

    天劫又想了想,想到他们接吻的时候,他总是不小心漏电电到他哥的情形,认真说:

    “一开始我哥好像确实不太愿意,每次都会说痛。”

    “嘶。”

    林墨画那处不自觉收紧了,“啧啧啧,”拍拍天劫肩膀,总觉得这小少年好像身形突然伟岸了起来,“小鬼,你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