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铸文从寓所离开后,坐着马车兜兜转转来到一赫赫门庭前,下了马车来到侧门,即有人将他领了进去,一路穿廊绕户,只见亭台高阔,房屋巍峨,不多时来到一富丽堂皇的庭院,仆人将他领到一屋门前,让孙铸文在外头等候,自己则进去禀报,没一会儿即出来回道:“孙大人请进去吧。”
孙铸文整了整衣冠才步进去,见正中太师椅上,当朝右相崔尚正悠然饮着茶,只见他六十多岁的年纪,面如鸡皮,两鬓斑白,但精神矍铄。
“铸文来了。”他不过淡淡地扫了孙铸文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举手投足透着世家贵族的傲态。
“阁老。”孙铸文恭恭敬敬地向崔尚行了一礼,崔尚乃是四大望族中的崔氏一脉,他们世家大族在朝野有着崇高的威望及地位,他本人在朝为官几十年,历经三朝,资历深厚,因此大家都尊称他为阁老,就连圣上亦如此称呼他。
孙铸文低着的头微微抬起,“您身体近来可好一些?”
崔尚闻言伸手抵唇轻轻咳嗽了下,又指了指一旁的座位,示意他坐下,方道:“劳你挂心,身体无碍,只是精神颇有不济,你有何事便直说吧。”
孙铸文刚坐下又站了起来,他不敢多言,直入主题:“昨日我底下的人看到楚相公独自一人进入了花间酒楼,阁老,您可知那花间酒楼是什么所在?”见崔尚凝了凝神,他笑道:
“一顿饭就是一些官员一年的俸禄,且酒楼的女掌柜乃是教坊女子出身,听说现在私底下还做着皮肉生意,现在朝廷大肆惩贪追赃,整顿吏治,楚相公常将为官清廉挂在口中,如今哪位官员敢去那样的地方?但楚相公却仗着自己重权在握,堂而皇之地去了花间酒楼,不仅点了一大桌昂贵的酒菜,还找了一帮舞姬寻欢作乐。您说这样的人如何能够典领百官?届时只会上行下效,弄得上梁不正下梁歪。阁老,是否要让御史台的人建言弹劾他一本?”
听了孙铸文的话,崔尚眸中的光亮了下,但很快便敛去,一派沉稳庄重的长者姿态,“如今楚相公领了中书令一职,隆恩正盛,若非铁证如山,莫要轻举妄动。”
“阁老,您放心,这事绝对铁证如山,当时不止我的下属看见,还有不少百姓,以及花间酒楼的人,这事他无从狡辩。”孙铸文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崔尚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明日你便让卢荣正写一道折子,折子写完先拿过来给老夫过目一下。”
孙铸文连忙道:“不用明日,我这就去知会他。”
崔尚满意地笑了笑,“这样也好,我也乏了,就不留你了。”
孙铸文告退离去,刚出到门口,便遇到了崔尚之子崔冀,崔冀四十岁开外的年纪,相貌身材虽然端正魁梧,却无他爹的气势,面色泛青,双目涣散,脚步虚浮,一看便知是酒色之徒。
论官阶,他是二品的参知政事,崔冀是四品工部侍郎,但孙铸文还是恭恭敬敬地向他躬身行了一礼,“崔大人。”
崔冀根本没拿正眼瞧他,淡淡嗯了声,就与他擦身而过,对崔冀而言,孙铸文不过是他爹手底下一条会咬人的狗,还是寒门出身,纵然他官阶比他高,他也丝毫不放在眼里。孙铸文看着崔冀如此目中无人,表面虽是笑嘻嘻的,但内心早已将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爹,这孙铸文怎么这么晚还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相商?”崔冀一边坐到孙铸文坐过的座位上,一边问,看到茶几上未曾动过的茶水,他嫌弃地让底下人倒掉,给他换了一壶新茶。
崔尚不理会他的询问,皱着眉头斥责道:“我让你这几日别出去鬼混,你可有把我的话记在心上?”隔着老远便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和脂粉味,这令崔尚气不打一处来。
崔冀有些心虚,“我没去鬼混,只是和几位好友浅酌了几杯。”说完又急忙转移话题,“对了,爹,我今日听说了一件事,就那位中书令的事,听说他今日去了花间酒楼……”
崔尚打断了他,不耐烦道:“行了,我有些乏了,你也回屋把身上的味道洗一下,熏得我头疼。”
崔冀抬起袖子闻了闻,才不高兴地说道:
“爹,你不会妥协了吧?被一个寒门出身的嫩娃子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父亲您能忍么?要不是我那不孝子死活不肯娶那永安公主,爹也不会被迫装病不上朝,又丢了相权,想起来,我就恨不得把那不孝子绑起来狠揍一顿。”
“闭嘴。”崔尚闻言不禁沉了脸。
崔冀被崔尚阴沉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噤声,又往外头看了看,以防有人听到他方才的话。
说到楚云容任中书令一事,崔尚可谓满腹牢骚,却无处可泄,几个月之前,圣上有意将永安公主嫁给他的孙子崔璟,永安公主娇纵任性,张扬跋扈,且喜欢玩弄男人,一有不高兴之处便随意打骂那些面首,崔尚虽然不愿意要这个孙媳妇,但也不好抗旨,便与他说了此事,怎知他那孙子厌恶永安公主尤甚,一哭二闹三上吊宁死也不肯尚公主,他怕自己唯一的孙子有什么好歹,便让崔璟装作患病然后婉拒拒了圣上赐婚,虽然圣上心怀不满但最终没有勉强他。
因为此事,崔尚在朝中时时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甚至有隐隐的声音传出,说崔氏一族权柄过重为圣上忌惮,崔尚为平息谣言,不得不以身体抱恙为由,暂不上朝,就在他“养病”的短短还不到半个月时间,楚云容摇身一变从平章政事成为了左丞相,紧接着直接越过他这右丞相成了典领百官,真正执掌相权的中书令。
自圣上登极以来,中书令一职一直空缺,宰臣之首便一直是他这右丞相,不想短短数日,这天就变了。崔尚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拒亲意事已有损皇威,他若再就此事置喙,只怕被按上犯上的罪名。思及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崔尚不禁怀疑圣上和他这位中书令合伙摆了他一道。
自从科举取士代替九品中正制后,一堆寒门子弟如雨后春笋般疯狂的冒出头来,渐渐威胁着门阀士族的地位,这楚云容更是寒门子弟更是佼佼者,一开始所有人只道他只是一个吟风咏月,醉倒花下的文人雅士,不成想他的笔杆子藏着杀人的利器,杀人于无形,但背后若没有圣上的支持,他断不能走到今时今日这个位置。
他已经隐隐能够感觉到门阀士族已然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家族成就了他,当家族危难之际,他只能不惜代价力挽狂澜,他必须要除掉楚云容。想到此,他重重叹了口气。
崔冀见他叹气,想了想,眼中闪过抹狠辣之色,他压低声音道:“爹,我知道您一定心有不甘,要不要儿子找杀手……”他没往下说,只是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崔尚险些被他气死,差点没一茶杯砸过去,低斥道:“没长进的东西,一把年纪了脑子还像三岁孩童似的,你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天子的眼皮底下。”
崔冀被斥得哑口无言。
崔尚顺了顺气,平复下来后才叹气道:“我已经知晓了楚云容的事情,我已有打算,你莫要插手此事。这段时间在你部里本本分分的做事,不要再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否则连我都保不了你,还有立刻停止建造你的那座私宅。”言罢见他脸上有不服之色,便严厉地补充了句: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建私宅的物料是从哪来的。”
崔冀一听此言,脸上瞬间只剩下了惶恐之色,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
***
花间酒楼。
红袖搭伏在湘妃榻上的鸳鸯靠枕上,把玩着从孙铸文那里得来的金子,内心有些烦躁,算算日子,时间已经过去三四天了,这几天楚云容的马车一直不曾经过此处,不知道是否是为了避开她们,走了别的路。
看来她的计划是要失败了,红袖轻叹一声,其实这未尝不是好事,她不想坏了他的前程,毕竟两人并非毫无关系。只是剩下的七百两黄金她是拿不到了,就怕手上的三百两黄金也要还回去。
红袖紧握着手上的一锭金子,目光像是看着孩子一般,一想到要还回去,心中瞬间像塞了块大石头,正难受得紧,楼下忽然响起一阵喧嚣。
红袖黛眉微蹙,“金子,你下楼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下楼查看情况的金子匆匆赶了回来,她神色慌乱,上气不接下气的回禀道:“红袖姐,不好了,市司来人了,他们一进来就到处翻箱倒柜的找东西,那赵巡使还点名要见您。”
“他们怎么来了?”红袖内心惊愕,不由从鸳鸯枕上弹起来,不过少顷,她又恢复了从容,来不及打扮,匆匆将金子放好,便起身往楼下走去,看到楼下混乱一片,董燕儿和小凤仙等人瑟瑟发抖地站在角落里,也不敢上前阻拦那一帮差人,她面色不禁一沉。
“赵巡使,许久不见,怎么一来就弄了个如此大的阵仗?真是怪怕人的哩。”
赵值正在指挥下属搬东西,听闻那娇娇媚媚的声音,不由转过头看过去,便看见这花间酒楼的掌柜正柔若无骨地倚在楼梯间的扶手上,一手轻抚胸口,黛眉轻颦,像是被他们吓到似的。
大概下来得匆忙,她衣裙凌乱,云鬟不整,一缕青丝从她额前滑落,她轻抬起手去挽,一截雪白的藕臂露出些许,她腕上戴着一只镶着红宝石的金镯,红衣与雪肤相衬,更觉妖冶。
赵值与红袖打过几次交道,深知她不是什么柔弱不经吓的妇人,“红掌柜来得正好。”其实红袖并不姓红,只是大家都不知道他姓什么,便都称呼她为红掌柜。赵值和红袖说完话,又转头去叮嘱下属,“所有账本都拿上,一本都不能漏。”
“慢着!”红袖直起身子,目光从娇嗔变得凌厉。
红袖看到这样的阵仗已经大概清楚他们的来意。市司掌管市场买卖之事,平抑物价,检查度量权衡,估物价低昂等,花间酒楼的菜品价钱已经超过官府规定的物价,但超过规定物价的茶肆酒楼可不止她这一家,而且他们的市丞可没少收她银钱,为什么他们偏偏就来找她的茬。
“你们官府的人一来就在我的酒楼里翻箱倒柜打砸东西,还要扣我的账本,难道不应该先给我一个理由?你这是在仗着官府的势力欺压良民么?”红袖走下楼梯,来到赵值身旁。
打砸东西,欺压良民的帽子扣下来,赵值不禁有些惊讶,只能收敛气焰,正色道:“我司接到百姓告状,你们花间酒楼坐地起价,扰乱市易,我等奉命来搜取证据,并未打砸东西,也并未欺压良民,红掌柜可别冤枉了人。另外,请红掌柜也跟我等去司里喝盏茶吧。”
红袖脸色微微一变,没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严重,她一改凌厉之态,虚与委蛇地笑道:“赵巡使,我想你们一定是误会了,我们酒楼未曾坐地起价,虽说酒菜的价钱是比别处高了些,但我们的成本也十分高昂,这里面还包含了听曲观舞的耗费。”
赵值不为所动,“是不是误会红掌柜还是去向我等的上司解释吧,我们无法做主。”
红袖一时着急,也忘了眼前的人不过小兵小卒,她收起笑容,冷声道:“你有搜捕令么?”
谁知道他是不是冒充上司的指令胡作非为想要讹诈她,近两年来,他们市司的大部分长官尸位素餐,贪赃枉法,底下的官员也有样学样,只要有钱拿,违法乱纪的事情没少干,就这赵值,别看他面对她时一副秉公办事的模样,私下其实也收了不少脏钱,只不过不是收她的,而是月下酒楼的那只花孔雀,她酒楼要是出事,得利的便是他们月下酒楼,没准今日这事与他们脱不了关系。
赵值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拿出一张盖着印章的令书,展示在红袖面前,冷笑一声,“红掌柜这下满意了吧?”
红袖拿过令书一看,确定令书并未造假,脸色微微一变,一直瑟缩在角落里的董燕儿和小凤仙儿神色惶恐地冲到红袖面前。
“红袖姐,这下该怎么办啊?”小凤仙紧张地抓着红袖的衣袖,红袖是她们的主心骨,要是她被抓了,她们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红袖手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臂,示意她冷静,随后看向赵值,淡定地笑道:“既然有令书,我随你们去便是。对了,不知你们的市丞可在司里?他前日给我送了暹罗国进贡的茶叶,我还未回礼。”
红袖故意搬出了他的定顶头上司李敬,本以为他会有所忌惮,不想赵值突然阴阳怪气地说了句:“红掌柜说的是李市丞还是王市丞?”
红袖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某种讯息,不由沉了眸子,缄默下来。
赵值见她不答话,忍不住主动告诉她,“我实话告诉你罢,李市丞已经被罢了官职。”
红袖已经隐隐料到会是如此,因此她并没有流露出太惊讶的神色,看着赵值脸上难以掩饰的得意之色,她忽然掩唇娇笑了起来。
“看来你们市司要变天了,赵巡使可别要小心一点,大树底下虽然好乘凉,但下雨天是会被雷劈的。”她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赵值眸中有着不悦之色,冷笑道:“红掌柜如今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现在就随我等走一遭吧。”
红袖不愿意去,但无计可施,便没有再白费力气,叮嘱小凤仙和董燕儿几句话,就随赵值等人去了。
***
市司并无监狱,红袖被关在一间逼仄阴暗的小屋子里,黄土墙壁,地板是夯实的泥土,一扇严严实实的木门,一旦关上便看不到外边的任何情况,窗户也没有,屋内只有一张简陋的椅子和茶几,这里不是监狱,但浑浊的气息,压抑的氛围以及狭小的空间,不禁让人觉得,这里胜似监狱。
红袖坐在屋内唯一一张椅子上,心中十分焦躁,无法静下心去思考任何问题,她感到有些口渴,目光不由落向几上那杯深褐色,漂浮着茶梗的茶水,她舔了舔干燥的唇瓣,有些心动,但最终还是没敢喝那杯茶,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下毒。
红袖摇摇头苦笑,笑自己过分小心,她微仰起头,忽然看到墙高处有一小小的洞口,大概容得下一颗头颅进出,有光亮和微风从外头流泻进来,她凝望着那洞口,压抑烦躁的内心渐渐得以平静,她开始思考整件事。
一开始红袖以为她之所以被市司的人盯上是月下酒楼那只花孔雀捣的鬼,后来随赵值出了酒楼,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他,从他的眼中她看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从这个眼神中,红袖排除了他。
在她刚进来之时,来了一位身份不明的人,穿着打扮像是市令的身份,却又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市令。他什么话也没说就只是打量她,之后摇了摇头又走了,红袖回忆他看自己的眼神,只觉那眼神有些怪异,像是有些可惜,又像是看倒霉鬼的眼神。
她直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或许是她近来得罪了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孙铸文?还是楚云容?孙铸文给钱让她办事,事情还未办成,他把她送进市司于他有何益?应该不会是他……红袖沉下面容,内心浮起一个不安的想法。
这个想法在接下来得到验证。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匆忙脚步声,紧接着屋子的门被人打开,红袖不觉站起身,有差役搬进来一张太师椅放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然后又离去。
红袖有些紧张的等待着,当楚云容迈着从容优雅的步伐走进来,温柔含笑的目光与她对视上那一刻,红袖内心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怒火。
果然是他!方才她便在想,会不会是他识破了她和孙铸文的计划,然后开始报复她,红袖内心掀起巨大的波澜,然而她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缓缓地坐回椅子上。
他穿着一袭紫色窄袖圆领襕衫,腰束玉带,红袖见过不少穿着公服的官员,却没一人拥有他的宽肩细腰,风雅秀逸。
哪怕在这种时刻,红袖依旧没忍住在他身上来回多看几眼,面对如斯美色、一张令人如沐春风的笑脸,纵使心有火气,此刻也一一消解。
他身形一动,红袖瞬间嗅到一股若有似无,似兰似麝的清香,原本浑浊难闻的屋子因他的到来有股焕然一新的感觉。
面对红袖赤裸裸的打量物品一样的目光,楚云容心中并无不快,微微一笑道:“红袖姑娘,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