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代号

    窗外的大雨还未停。

    房内的床榻上弥漫着从浴房里带回来的浅响。

    崔夷玉紧闭着眼,侧身躺在床的外侧,苍白的脸透着些羞赧的绯意,哪怕强撑着不自在佯装镇定,也如霜打了的茄子,无精打采的。

    林元瑾其实也不好意思,但是她看到另一个人反应更大,心中的害羞反而消失了。

    虽然在结束之后,崔夷玉略有病态地拉着她的手反覆搓洗,仿佛生怕玷污了她,将她的手从指尖到手心来回揉弄,换了三四回水才擦干净,抹上香膏。

    等两人躺在了床上,林元瑾还是能回忆起到方才奇怪的触感。

    但崔夷玉实在不让她仔细看看是何模样,像是应激般失了神,浑身抗拒,黯黯的眼里透着自厌感。

    “不喜欢吗?”林元瑾蓦然开口。

    “不是。”崔夷玉睁开眼下意识反驳,接着垂下眼,鸦羽般的睫毛在瞳仁上倾下一层浅浅的阴翳,侧脸压在枕头上,看着格外清俊,“这样…不好。”

    他声音满是生涩,像是格外不适应方才大起大落的情绪,也受不住身体完全不受控的冲破阈值,麻痹到眩晕的感觉。

    从未抵达过的未知快感对于他而言还太过危险。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林元瑾:“哪里不好?”

    崔夷玉呼吸一滞,短暂的沉默还未蔓延开,倏地伸出手,将林元瑾紧紧抱在了怀里,下巴压在她肩膀上,侧头吻起她的耳廓。

    林元瑾浑身顿住,呼吸卡在了喉咙里,只能感受到耳畔浅浅的呼吸声伴随着暧昧的轻吻,侵蚀着她的神志。

    他含住了她的耳垂,舌尖勾弄着其上小小的耳洞,暧昧的水声仿佛透过耳膜,将林元瑾的大脑搅得如浆糊,身子不自觉地软下来。

    林元瑾向来喜欢他的声音。

    少年的声音悦耳如清涧,透着旁人没有的生机,又多了几分成年人少有的青涩,如珠砾滚过丝绸,连欲求都是直率而干净的。

    温热的舌尖缠着她的耳垂,如同把弄着朱蕊,翻弄又亲吻,直至弄得略略红肿,像是开到糜烂的春花。

    林元瑾不自觉地胸腹起伏,大口喘着气,仿佛在应和着耳畔的喘息,下意识了曲起腿。

    半晌,崔夷玉才松开唇舌,手臂撑起上半身,专注地盯着她,吞咽了下,额头抵着她的额心:“太子妃。”

    林元瑾想避开他的目光,却完全挪不开视线,看到他眼瞳里的探寻,不自觉地有些局促。

    两人就像是东边压过西边,一方要强另一边就势弱起来。

    “您不必理会我。”崔夷玉屈膝跪在她足边,抱着她。

    “不可……”林元瑾睁大了眼,下意识反驳。

    “为什么?”崔夷玉掀起眸,眸光澄明如镜,平淡地用她的话反问她,“我们不是夫妻吗?”

    他说着,亲吻了下去。

    唇舌相碰,交缠往复,在不断溢出的呜咽声中,泛起许多涟漪。

    床帏之下,耳鬓厮磨,泛起一片动人的春色。

    淅淅沥沥的雨仿佛要透过窗沿落进屋里,打湿衣衫与烛光,灯下的人就差拿著书册对照着学习,不再如之前那般堪堪纸上谈兵。

    雨下得大了便汇聚成了汩汩的溪流,随便用手撩起一捧,便涌动不断。

    林元瑾双眼迷濛,不自觉地用手抵住口齿。

    她想到了之前在秋狩那夜演戏的时候,她背对着崔夷玉,紧紧是被喜爱之人接连不断的亲吻就轻易地送上云端,如今却与那夜截然不同。

    崔夷玉的手指骨节分明,捏着她的耳垂,薄薄的茧如同捏着玉石来回翻弄。

    她想说不行,却完全说不出拒绝的话,只是如之前在浴房里的崔夷玉一般,光是躯体本能的反应就足以让他捕捉到她的喜好。

    崔夷玉实在太过敏锐,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就摸索到了接吻的窍门。

    一如他所说,他哪怕是压抑着自己的鲁莽,柔软的唇舌也如粗粝的纸面摩擦而过,用力地亲吻着她。

    只是稍稍用力,来回舔舐着她的口腔内,就让林元瑾不自觉地哭了出来。

    林元瑾想要推开他,却最终只是按住了他的后脑,接受着他愈发用力的亲吻,泪腺难得的失控,只能深深地、不断地呼吸,来缓和过分失控的欢愉。

    崔夷玉似乎根本没有考虑到林元瑾也从未接触过情爱,只是看到唇边的涎液不断地流下,便愈演愈烈,像是要练骑射时定要将弓弦拉满,直至断裂。

    吞咽声不断在帷下响起,与窗外的暴雨声融为一体。

    无人听得房内的暧昧。

    终于,在一声难以自抑的哭叫后,一吻毕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控制不住的喘息。

    林元瑾浑身时不时颤抖一下,双手紧紧地抱着被子,像是在抱住自己的护盾,双腿紧紧并拢曲起,整个人像是要蜷缩成一团,浑身泛着不自然的绯。

    她脸颊红透,看着崔夷玉跪坐着缓缓起身,手指抹了抹唇边的银丝,一滴不落的缠上了舌头,在林元瑾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吞了下去,仿佛又完美地完成了一项任务。

    他眉眼如墨染,白皙的脸庞精致像是工笔画作,眼尾透着点点朱韵,脖颈修长,微开的衣裳露出精致的锁骨,宛若初初饮过山间清泉的鹤鸟。

    崔夷玉静静地望着缩在床角的林元瑾,问道:“不喜欢吗?”

    林元瑾浑身起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以前最爱以牙还牙,拿别人的话去回怼别人,却未曾想到崔夷玉有一天会拿她的话来反驳她。

    可林元瑾不过是好心帮他纾解,他呢?!

    崔夷玉好像不知餍足饕餮,喝到泉水便要掏空井,反覆来回折腾,只是拿身体的反应来判断她的喜好,完全不考虑其间的休息。

    哪怕是长跑也是需要中途缓和的。

    可崔夷玉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概念。

    林元瑾在崩溃之下还要感受到完全突破她阈值的麻痹感,却完全摆脱不了他的双手,最终只能在不断地发抖中扑簌簌地落眼泪。

    “太快了。”林元瑾将他手边的被子也抢过来,紧紧地包住了自己,“让我缓一缓。”

    “我已经努力收敛了,太子妃。”崔夷玉抬手,在林元瑾要把自己包成一个茧的时候将她拉到手边,扶住她的下颌,手指抹去她的泪珠,看着她,“莫要再撩拨我了。”

    他倒也没有那般能忍。

    崔夷玉喜爱林元瑾,自然会想要亲吻她,拥抱她,甚至是更深刻的夫妻间的亲昵,每一件其他的夫妻做过的事他都想要同林元瑾做。

    他欲壑难填,林元瑾却承受不住。

    若是他失了分寸便不好了。

    “疼吗?”崔夷玉又问。

    “……不疼。”

    林元瑾半晌才回了一句,眼眶有些泛红,看着崔夷玉的面庞都透着不一样的感觉,仿佛骤然踏入了她不熟悉的领域,生疏中有些怯意,“就是很麻。”

    “缓一缓。”崔夷玉搂住林元瑾,手指按在她的穴位上,轻轻按揉。

    林元瑾本来僵硬得像是一块木头,在熟悉的气息和按揉中也逐渐放松下来,最后干脆地倒在了崔夷玉的怀里,任由他伺候。

    他记得人体的各个穴位,但目的不同,明显也不熟按摩之法,只是依稀照着以前看过大夫的手法照葫芦画瓢。

    但这对于本来也没什么毛病的林元瑾已经够了。

    刚经过一波风雨,林元瑾虽然心跳依旧过分激动的跳跃,可精神在过分温和的按揉之下竟有些困。

    林元瑾眨了下眼,忽然想在出宫之前,她在长亭里看到执伞朝她走过来的崔夷玉,当时神色并不寻常。

    她当时便想问发生了什么,奈何一到伞下看着崔夷玉的脸就走了神。

    当真美色误人。

    “今日皇后与你说了什么吗?”林元瑾随口一问。

    按着她太阳穴的手一停。

    崔夷玉转眸垂下眼,思索着开口:“我试探皇后,为何不让崔氏女生子,反而让你来。”

    “我当时并没有直指是让我与崔氏女生,反正她是崔家血脉,若是皇后想让她生,哪怕寻个人再灭口也无碍。”

    皇后的目的只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但皇后却下意识认定我是问,为何不让我与崔氏女生,反倒慌了神。”崔夷玉眼中透着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她在慌什么?”

    若是真的觉得他卑贱不堪配崔氏女,皇后又为何是那般色厉内荏的姿态?

    林元瑾一怔。

    她之前就有过两个怀疑,一个是皇后觉得他们好把控,让他们生了孩子再除掉,反正皇后也不在乎他们暗卫和林家女的身份,之后再让崔辛夷给她生。

    往后的日子多着呢,也不在乎这一下两下。

    另一个怀疑就是崔夷玉的身份。

    可如果崔夷玉有崔氏的血脉,且容貌上和太子极为相似,那很可能和皇后血缘很相近。

    那他为何会被如孤儿一般投入暗邸,变成了卑贱的、替太子牺牲的暗卫?

    “你夷玉的代号是谁为你取的?”林元瑾问。

    “……皇后。”崔夷玉回想起来,生涩地开口,像是回忆起许多年之前,“她给我赐的代号。”

    太子名玠,字符仪。

    玠乃礼器,字里又有虎符的符,无一不看重。

    而皇后钦赐代号的殊荣,在他这一辈的暗卫中独他一人有,他曾也因此受过明里暗里的排挤。

    可崔辛夷的名字里也有个夷。

    在皇后眼里,区区一个代死的暗卫,一个不配拥有情感和思想的工具,配得上用夷玉这两个明显是再三斟酌后取的字吗?

    这代号,真的是皇后取的吗?

    第72章 病弱

    “此事难查。”

    崔夷玉闭上眼,沿着皇后亲族的思路想,思索了片刻就意识到范围过大。

    崔氏乃多年世家大族,亲眷联姻众多,与皇后血缘近的并不少,且不确定他是怎么落入暗邸的。

    位高权重的人视人命如草芥,低位之人卖子求荣,皇后究竟杀人取子还是从别人手中“买”下了他,都不得而知。

    皇后若是行事,必然毁尸灭迹,更何况十几年过去,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

    若他真是崔家人,也是个皇后并不在意,甚至可能是厌憎的崔家人,并不能代表什么。

    皇后既然敢把“夷玉”作为代号给他用,就说明哪怕是当年的新生儿中,也并没有人取名为夷玉。

    崔家也不会记载死去的孩童。

    哪怕是怀疑,这条线也断在这里了。

    “没事。”林元瑾靠在他的肩膀上,半阖着眼眸,“查不到也无所谓。”

    她并不认为崔夷玉的父母还活着。

    如果真的活着,那对他而言可能还不如死了。

    “说起来,在你来寻我之前,宋姑姑来找我了。”林元瑾蓦然睁开眼,“她送了我一个护身符。”

    林元瑾把宋姑姑赠礼还说她好人长命的事转述了一遍,还说出了她的猜测。

    “宋姑姑。”崔夷玉蹙起眉,像是在思索,“我只知她打小就在崔府长大,后一直跟着皇后直至进宫。”

    林元瑾想了想,突然睁眼:“宫女二十五岁出宫,她是不是过了出宫的年岁了?”

    “出宫?”崔夷玉一听此话便摇了摇头,“那是寻常宫女,她打打小就跟着皇后,走到了今日,哪怕她想出宫,皇后能让她走?”

    说罢,他立即对上了林元瑾的视线。

    宋姑姑根本不能走,甚至她连提都不能提。

    这些年来不提她替皇后做了多少事,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若是落到皇后耳中,就是她生了离心。

    知道的太多是会被灭口的。

    “那她赠我荷包是何意?”林元瑾陷入思索,“她近日是发生了什么?还是暗示我?”

    “线索太少,不必多思。”崔夷玉手指点在林元瑾的眉心,见她苦思冥想的模样,浅笑了下,“她既来向你示好,必然有所企图,下次入宫我去试探试探她便是。”

    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若不是崔夷玉去试探皇后,也不会感觉到自己身份可能有问题。

    “好。”林元瑾困乏地打了个哈欠,脑袋向下滑,顺势枕在了崔夷玉的膝盖上,准备安心地睡去时还想了想,嘀咕着,“改日我去问问崔辛夷。”

    虽然辛夷是花药之名,但她总感觉这两个夷之间可能有些关联。

    崔大将军是皇后的父亲,也是崔辛夷的祖父。

    崔辛夷的父亲则是皇后的嫡亲兄长,也是如今的兵部尚书。

    但在林元瑾的印象里,崔夷玉和兵部尚书、尚书夫人长得都不像。

    林元瑾越想越想不出来,最后在逐渐平稳的雨声中睡了过去。

    她这一闭眼睡得香甜。

    却没想到,林元瑾再睁眼时,发现躺在她身侧、抱着她的少年闭着眼眉头紧皱,脸上浮起病态的绯色,呼吸都格外不均匀,好像深陷噩梦,难以脱出。

    林元瑾感觉不对劲,扭了扭,将发麻的手臂从他怀里抽出来,手贴了贴他的额头,又贴了贴自己的。

    她眼眸睁大,猛地坐起身来。

    糟了。

    她没病,这回是崔夷玉倒下了!

    林元瑾慌忙起身,扶着崔夷玉的脖颈将他在床上放平,踮着脚跨了一步跳下床,踩着鞋子赶忙出门去寻婢女。

    他们一觉睡到天明,也没人敢进来叫他们,窗外的雨早已停了,但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泥土混杂的潮气。

    林元瑾打开想去找桑荷,却发现张嬷嬷正好走过来,连忙和她说:“嬷嬷,殿下起热了,快寻大夫来!”

    张嬷嬷一听此言,立刻吩咐下去,一边安抚着林元瑾:“您先别急,殿下许是受了寒气,用些药便好了。”

    林元瑾自己发热时天不怕地不怕,看到崔夷玉这个把身体当铁打的人一朝病倒,当即乱了阵,脑子里各种闪回古代因受寒而生了肺症直接一命呜呼的例子。

    有些病在现代是小病,在古代可就是绝症了。

    林元瑾在张嬷嬷的安抚下简单换好了衣裳,又回到房中。

    她想保持理智,但实在控制不住,甚至开始懊悔起来:“早知我们就在宫中多待一会儿了,不过是一场雨,哪里就……”

    “殿下,先冷静下来。”张嬷嬷看着林元瑾来回走动,六神无主,脸色愈发苍白的模样,叹了口气,“太子殿下若是知道您这般忧心,只怕也不好受。”

    林元瑾的步子一停,看着崔夷玉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样子,鼻子一酸:“可他之前的伤病也没好。”

    她还在浴房里闹他。

    人在自我愧疚时的想像力是无限的,就差把自己以前做的半点错事放在脑中反覆批判。

    好在太医及时地走了进来,打断了林元瑾的自我处刑,赶忙来到床边替闭着眼的崔夷玉诊脉。

    他这主心骨一倒,太子府上上下下都慌了起来。

    林元瑾看着太医闭眼把着脉,指尖在崔夷玉的手腕上点着,生怕打搅了他听诊。

    “太子殿下自打秋狩归来,身子骨不如以往,体虚又受了凉,许是勾起了些因以前未愈的伤症,才导致了热症。”太医接着一番说明,拿来纸笔写清了方子,“这副药一日三次,不得少,也不可空腹饮药,多饮水,近日忌辛辣荤腥之物……”

    太医见了林元瑾焦虑的模样,想了想生怕自己是不是哪里说得重了,连忙补救了下:“太子殿下到底是习武之人,哪怕是不如以往,那也是身强体壮,常人难比,您不必过于忧心。”

    “只是下官观太子殿下可能多有劳碌,身子骨疲倦,太子殿下若是醒来,您可让他多休息,固本培元,方是正道。”

    “我记着!”林元瑾撑着精神,又多问了些注意事项,才让太医离开。

    她派人去备了药,自己则坐在床边,紧张地看着崔夷玉不安稳的睡颜。

    他脸色苍白,薄唇泛着粉白,显得耳畔的发丝愈黑,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少有的病态,好似被冰冻住一边,连声息都变得稍弱。

    林元瑾鲜少见到崔夷玉这般弱势。

    就连他在悬崖下身受重伤,想要以死来救她的时候,他的神色也是平静到疯狂的,似乎谁都阻挡不了他的意志。

    可崔夷玉现在就静静地躺在她的眼前,好似病来如山倒。

    他再怎么努力,强硬起来,在褪去外表太子的矜贵伪装之后,表皮之下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

    林元瑾拉着他的手指,想到他现在的苦难有一大半都是她带来的,心中升起强烈的无力感,愈发低落。

    如果她能再有用一点就好了。

    林元瑾蓦然想到,皇后的母族崔氏是个庞然巨物,林家却不是什么难点。

    林父没有嫡子,二房倒是有个庶年幼子,但她实在不熟。

    崔夷玉之前同她说,皇帝想借引出刺客一事来栽赃崔氏,斩其枝叶,那她是不是可以学其思路。

    斩其主干,扶它旁支。

    把林家变成她想要的样子。

    林元瑾不自觉地沉下眼,稚嫩的脸上显出了些思索,就在她思索如何处理的时候,崔夷玉的手动了动,一瞬间牵回了她的注意力。

    只见崔夷玉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眼眸中仿佛蒙着一层雾,艰难地侧过头看到林元瑾时才怔了怔,如梦初醒。

    他看见林元瑾紧张的模样,迟钝了下,意识到了自己的现状,反手搭住了她的手背:“抱歉,让你担心了。”

    睡前只是头有些晕,以为睡一觉就好了,未曾想睡着之后身子发冷,没过多久就起了热。

    “起来吃些东西,然后喝药吧。”林元瑾摇了摇头,拉着他的手想扶他,就见崔夷玉撑着身子自己坐起来,靠在了枕头上。

    “只是小病,我没事。”崔夷玉又嘱咐了句,只是嘶哑的喉咙多少泄露了些病态,平静中透着些执拗,“我不缺人照顾,不如让我回房,免得把病气过到你身上了。”

    “不好。”林元瑾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从张嬷嬷手中拿过一个盛着蒸菜配饭的小碗,想喂他结果被他抵住了手。

    “我只是风寒,不是断臂。”崔夷玉叹了口气,接过小碗,吃了起来,软糯的饭食落到口中如同石子刮喉,痛得密密麻麻,他却还是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

    “我听说只吃粥水对胃不好,所以让人准备了些干的。”林元瑾小声说,关切地看着他。

    “把药给我吧。”崔夷玉利落地吃完,也不耽搁,就从林元瑾手中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一饮而尽。

    他动作快,依稀有几滴药液顺着碗落到他的脖颈上,顺着喉结滑落在领口,流下几滴液迹。

    等一口喝完,崔夷玉咳嗽了两下,擦拭干净,再看向林元瑾:“好了,你去休息吧,不必守着我。”

    林元瑾沉默了下,轻声说:“你非要赶我走吗?”

    “……不是。”崔夷玉闭了闭眼,实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就看到林元瑾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我的屋子,我就留在这,哪儿都不去。”林元瑾强硬地说,“你也是,不要想着走,一夜过去,你得了病我没病,我就不会病了。”

    “在养好病之前,你哪儿都不许去。”

    第73章 暗卫

    太子卧病在床,久未听政。

    自暴雨过后的这场寒病来势汹汹,如同不祥之兆,警醒了朝中众多官员,也给了裴党一个讯号。

    有御史率先上奏,参朝中崔氏官员涉嫌贪污,上行下效,望陛下明察。

    崔大将军听言不虞,却见皇帝垂眼不喜不怒,只是平淡地吩咐人勘查此事,若有证实,必然严惩不贷。

    分明朝中仍是事事照常,却给人以风雨欲来之感。

    翌日。

    崔夫人,即崔辛夷的母亲前来太子府探望。

    他们本以为在纳了崔辛夷之后过几天,太子就会带着崔辛夷回门,却未曾想过迟迟未等到不说,还等来了崔辛夷一封太子体虚,求医的信件。

    崔夫人大骇。

    她与崔辛夷不同,当即想起了前些日子裴氏当众指摘太子有阳虚之症的大事,当时太子验身证明了自己,如今崔辛夷却又来了信。

    那这事情就说不清了。

    崔夫人虽抱有侥幸,但警惕之心仍然让她觉得此事并不简单,不光没有去寻大夫,反而寻了个合适的时机亲自来寻崔辛夷。

    皇后虽也是崔氏,但是在对待亲子问题的母亲上,同族人也并不可信。

    “辛夷。”崔夫人面容带笑,一进了屋便屏退了旁人,脸色沉了下来,匆忙坐到了崔辛夷面前,拉住她的手,眉头紧皱,“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辛夷面露犹豫,崔夫人眼现厉色:“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瞒着为娘?你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母亲。”崔辛夷踟蹰着,将太子初次来临幸她却最终败兴而去的事修饰了一下,委婉地说了出来。

    崔夫人越听脸色越差,审视地看着崔辛夷。

    她女儿的容貌和才情她是知道的,京中没几个人比得上,男人面对女人时大多一个脾性,人都到了床上衣服都快脱了结果转身就走?

    太子若一开始就未来找崔辛夷倒还能解释,这都箭在弦上了,居然还能回头?

    绝无可能!

    “自那之后呢?”崔夫人追问。

    “在这回风寒病倒之前,他几乎日日去寻太子妃。”崔辛夷垂着眼,“殿下再未寻过我。”

    “太子妃?”崔夫人皱着眉,“她……”

    “她知晓太子弱症,也是她让我书信与您说道此事的。”崔辛夷连忙说,仿佛生怕崔夫人误会一般。

    “她当然知道。”崔夫人脸色却不好。

    她可是亲眼看着林元瑾在当众与二皇子争论的,那时便觉得太子妃与林家其他女儿不是同一路货色,却未曾想她竟如此大胆。

    同为女人,崔夫人完全看不懂林元瑾那张无害又柔顺的脸下到底在想什么。

    总不能是对太子一心一意痴情不改吧??

    唯一的好处在于,她们眼下暂时在同一条船上,无论太子这病好不好得了,他这病都不可公之于众。

    成婚都过去这么久了,太子一日都没来找过崔辛夷。

    此事不妙。

    “除了太子,你可有心仪之人?”崔夫人突然开口,盯着崔辛夷问道。

    她选择今日来,自然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崔辛夷怔愣了下,连忙摇头,像是完全没想到母亲会问她这种不合礼数的问题。

    “好。”崔夫人点头,抬手轻拍了两下,从房梁上骤然落下一个墨黑的身影,青年蒙面屈膝,跪在身侧,悄无声息如同一道黑影。

    他的突然出现吓了崔辛夷一跳,慌乱地看了看他,又看向了母亲。

    “他是崔氏养的暗卫。”崔夫人风轻云淡地说,“暗卫没有名字,他代号棋七,你若想给他换也无所谓。”

    左不过是个物件儿。

    “母亲?”崔辛夷怔愣地看着棋七,又看了看母亲,心中浮起不详的预感。

    “好孩子。”崔夫人浅笑着,托着崔辛夷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手背,耐心地开口,“你是我崔氏的嫡长女,延续我崔氏血脉的、未来的皇后。”

    “我们需要你生出未来的皇太孙。”

    至于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这并不重要。

    既然知道此事的越来越少,暗卫这种一次性、还没有痕迹的物品最是合适。

    为了未来皇孙的身姿容貌,崔夫人特地从暗邸里挑出了一个身子骨强健,容貌上乘的暗卫。

    崔辛夷却只感觉得到彻骨之寒。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感觉到了有漆黑的幕布要将她从头到尾吞噬殆尽,心中只剩下浓浓的不安与惧意。

    “为娘没有逼你,你可以慢慢想。”崔夫人见崔辛夷神思不定,温和地笑着安抚她,仿佛退了一步,“人反正我先放在你身边,至少也能在危急时刻保护你。”

    “……是。”崔辛夷僵了僵,收回了手。

    她不敢表现出半分抗拒,只能装作顺从地应下来。

    崔辛夷自小听着忠君的学说长大,从未想过有一天母亲会如此平淡地让她谋逆——将崔家的孩子冒名顶替皇家血统,无异于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行偷天换之举。

    谋逆就是造反,若是天下人知晓了几百年的清贵世家竟如此行事,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可太子殿下已许久不来——”

    “这就是为娘接下来要去办的事了。”崔夫人平淡地打断了崔辛夷的质问,语气里透着不易察觉的强势,看着崔辛夷不禁叹了口气,“为娘怎么把你养成了这般天真无邪的样子。”

    崔夫人引导般地发问:“你现在还以为太子妃是为了你好,才让你给我写信的吗?”

    崔辛夷迷茫地望着母亲。

    “太子妃是想见我。”崔夫人点明事情因果,提点着崔辛夷,笑了声,“她不光能让太子体虚时都日日去寻她,还能将病重的太子锁在她身边,能耐大得很。”

    皇帝到底是怎么选的儿媳妇。

    崔夫人又简单与崔辛夷叮嘱了几句,便起身道别,转身随着府邸中管事的指引走向正堂。

    独留下房间内崔辛夷和棋七两人。

    “你,叫什么名字?”崔辛夷看着房一个活生生的青年男子,格外不适应,试图温和地开口。

    “属下没有名字,代号棋七,棋子的棋,排行第七。”青年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地说。

    “我为你安排住处吧。”崔辛夷考虑起来。

    “不必。”棋七淡漠地开口,“属下自行处理,您当属下不存在即可。”

    崔辛夷彻底陷入了沉默。

    她扶着额头,怔怔地看着棋七,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母亲、亦或是崔家的意思。

    她不傻,她若真的生下了孩子就是谋逆,且眼前这个人必然会死。

    可崔辛夷听崔家的话听了这么多年,唯独不喜草芥人命。

    ……

    正堂中。

    “东西是干净的。”

    张嬷嬷将手中已经再三检查,又重新清洗过的荷包放到林元瑾手中。

    “辛苦嬷嬷了。”林元瑾笑着接过,歉意地望着张嬷嬷,“近日多是麻烦您了。”

    “哪里的话。”张嬷嬷叹了口气,慈爱地看着林元瑾,“老奴年岁大了,又无子无女,如今能跟在殿下身边,也是老奴的福分。”

    张嬷嬷也实在想不到,除了林元瑾还能有谁在明知她是皇帝派来监视的人的情况下,依然将她待作自小长大的奶嬷嬷般亲熟,毫不设防。

    林元瑾善待旁人,一件一件张嬷嬷都看在眼里。

    所以当别人试图伤害林元瑾的时候,张嬷嬷就格外感同身受般,恨不能百般奉还。

    “林家旁系的庶子都在这里了,老奴替您挑出了其中年少听话的孩子。”张嬷嬷从袖中取出一个册子,放到林元瑾的手边。

    “好,我晚间问问太子殿下。”林元瑾点头,“您去休息吧,我身边有桑荷守着便好。”

    “您千万注意着身子,莫要殿下痊愈,您倒累倒了。”张嬷嬷嘱咐完才转身离开。

    桑荷守在门口,见到张嬷嬷离去时给了她一个警醒的眼神,连忙躬了躬身。

    门口很快又匆匆走来一个人。

    “属下陈骥参见太子妃。”陈骥熟稔地行礼,听到“进来”的话当即快步进去。

    等他刚准备跪到林元瑾面前,回禀他在外查探打听来的风声,目光却突然凝滞在了林元瑾桌子上的荷包上。

    那荷包色泽清淡,上面双面绣的莲花却栩栩如生。

    林元瑾眸光一停,迅速注意到了陈骥眼神的变化,手指托起桌上那枚荷包,问道:“怎么了,你见过它?”

    “这。”陈骥犹豫了下,跪在地上,开口,“属下不确定,只是属下认识的人中有人绣过类似的纹样。”

    “说说。”林元瑾“嗯”了声,轻声说。

    陈骥听太子妃声音不像是怪罪之意,只是好奇,这才开口:“是属下幼时熟识的邻居家的女儿,姓宋,与家兄姑且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只是后来因家中变故分道扬镳,但听家兄说两人还偶有联系,我觉得眼熟也是因家兄手里有个类似的荷包。”

    只是如今也天人两隔了。

    林元瑾盯着手中的荷包,里面包着一枚宋姑姑求来的长生符:“你兄长荷包上纹的什么?”

    “好像是松竹?”陈骥迟钝地回忆起来。

    家中变故,分道扬镳。

    张嬷嬷说宋姑姑自进了宫就是孤家寡人,无父无母。

    崔夷玉说宋姑姑知晓太多,皇后不可能允她出宫。

    而陈骥的兄长前些日刚死于皇后之令。

    “听闻宋姑娘如今在宫中侍奉贵人,殿下可是见过她?”陈骥问。

    “见过。”林元瑾垂下眼,意有所指地说,“也算是缘分。”

    难怪。

    原来宋姑姑亲眼看着皇后下了除掉太子府侍卫的命令啊。

    突然,外面多了些动静。

    桑荷看着远处快步的身影,回头朝向堂内:“殿下,崔家夫人来了。”

    林元瑾一怔,没想到崔夫人不和崔辛夷多说些话,反倒急匆匆地来寻她,眼里多了些思索。

    她看了看陈骥,示意他从后面先避开,转手将桌案边的荷包收到袖子中,就看到崔夫人步履翩翩地走进来行了个礼。

    “臣妇参见太子妃。”

    第74章 怀疑

    “免礼。”

    林元瑾笑着说道,抬手请崔夫人坐到椅子上,再吩咐桑荷去准备茶点,“贵客驾临,有失远迎。”

    “与夫人虽非初见,但却是第一回说上话。”

    她秉持敌不动我不动的想法,毫不介意多寒暄一下。

    林元瑾并不清楚崔家在想些什么,但她确实有些想从崔夫人口中问的话。

    崔夫人与皇后基本是同辈人,她知道的必然比崔辛夷要多,但麻烦的是林元瑾并不擅长和这些人精交流。

    “臣妇毕竟为人母,辛夷这孩子从小便乖巧,眼见着她入了太子府,就生怕不留神被旁人欺负了去。”崔夫人眸光一闪,脸上挂上慈爱的笑容,“太子虽病重,但听那孩子说太子妃殿下善待于她,臣妇这心里的石头也落下了些。”

    林元瑾听崔夫人说话,回忆了下。

    自从太子在府中角落豢养娈童之后,崔辛夷好像就一直安生地待在房中,只偶尔会派人给她送些茶点。

    林元瑾还以为崔辛夷在府中受了苛责,以这种方式来寻她,特意查问了后才知她不过是在院中捣鼓些吃食,聊以慰藉。

    不过林元瑾也知道,崔夫人真正想说的不是崔辛夷。

    “前些日子太子殿下重伤未愈,体虚乏力,以致阴晴不定,许是吓到了她。”林元瑾拿起茶杯,“不过近日殿下染上了风寒,一直卧病在床,不宜见人。”

    虽然崔夷玉是真的病了,但也没外界添油加醋后那般严重,好像是不治之症一样。

    “夫人若是来寻太子殿下,只怕要无功而返。”

    “臣妇虽想一见太子尊颜,可臣妇毕竟不是大夫,只会动些嘴皮子功夫。”崔夫人无奈地笑了笑,注视着林元瑾,“臣妇眼下正是来寻您的。”

    说罢,崔夫人扫了一眼旁边的人。

    林元瑾无声地叹了口气,抬了抬手示意他们下去,将门也带着关上了。

    今日有正事要处理,出房前她就将蒜苗托付给了崔夷玉代为照顾,以免叽叽喳喳闹得脑仁疼。

    门一关。

    崔夫人脸上原本慈爱的笑就透出了些强势:“太子妃殿下,臣妇知您是个聪明人,今日臣妇来寻您,既是为了辛夷,也是为了崔氏的安稳。”

    林元瑾看着崔夫人,倒是想到了母女之间一方强势另一方往往就弱势,崔辛夷这般模样,倒完全没随她母亲的性子。

    “臣妇今日来便是想得个准话,殿下这病能不能治?”崔夫人盯着林元瑾。

    “能治如何?不能治又如何?”林元瑾抬起眼,似乎并不受分毫的影响。

    不能治的是太子,可不是她的夷玉。

    她们仿佛在讨论太子的寒病,实则也都知对方指的是子嗣之需。

    也是这时,林元瑾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皇后根本没和崔家通过气。

    这倒是让林元瑾完全拿不准皇后究竟是何用意了。

    皇后都算彻底放弃了太子,在她眼前说出“为我崔氏、为太子诞下皇太孙”的话了,此事崔家却完全不知道。

    那她想干什么?

    夷玉真的和崔家有关联吗?

    皇后让她与崔夷玉生,必然是觉得他们两个好把控。

    那不与崔氏说,难道是皇后觉得控制不住崔辛夷的长辈,与崔氏离心了吗?

    林元瑾蓦然想到。

    在大族面前,先是小我,皇后虽然心向崔氏,但终究有着自己的私心。

    在此之前,皇后的私心是太子,太子堕落之后,可能就是她自己。

    皇后距离太后不过一步之遥。

    若是这皇太孙让崔辛夷与旁人生了,那也不过是明面上的皇太孙,与皇后半点关系没有。

    如今的太后是盛家人,也并非是皇帝的生母,哪怕冰莹县主在京中那般光鲜,也不过是仰仗太后的荣光,盛家作为外戚有日薄西山之像,可比不得崔氏势大。

    而皇后想要的,绝不止于此。

    “若是能治自然皆大欢喜。”崔夫人笑着说,试图从林元瑾脸上捕捉到些许破绽,却除了思索以外什么都没看出来,“若是不能治,臣妇身为皇后母家之人,与您、与太子也是一条船上的人。”

    “太子殿下若是倒了,二皇子上位,裴党势大,于你我都没有好下场。”

    崔夫人循循善诱,话说得也在理。

    “崔家只是想要个流着崔氏血脉的孩子,等日后太子殿下登基,您贵为皇后,孩子过到您的手中,也是正正经经的嫡子。”

    这话就是纯粹画饼,忽悠人的了。

    若是旁人听也就听了,可这些话在林元瑾耳里格外不同。

    崔氏手里都有孩子了,那简直能骑到皇帝头上去,还让她一个林家女当皇后?

    裴党独大是不好,可崔氏若是上位,于她而言也没好到哪里去。

    皇后如今只是皇后,就肆意地将他们视为傀儡,随意摆布,偌大一个崔氏,若是挟天子以令天下,那他们的后果只会更为凄惨。

    “殿下身子无恙,只是之前救驾之时遭刺客毒手,身受重伤,如今尚且在解毒。”林元瑾叹了口气,解释道。

    崔夫人的眼里稍显狐疑。

    说实话,她更倾向于太子真的如裴氏之前诋毁的那般身子亏空的,毕竟若不是有万全的保证,裴党怎敢在宴席上公然发难?

    崔辛夷一去信,她都怀疑那验身之事是不是皇帝遮掩下来了。

    可林元瑾确实认真地看着她,像是无半句虚言,也不必骗她:“您若是不信也无碍,日子久了就知晓了。”

    崔夫人半信半疑地笑了笑,说道:“太子殿下若是无碍,自然是大喜之事,也省得我们这些亲族担忧。”

    “那臣妇就祝太子殿下早日痊愈。”崔夫人用略带祈求的目光望着林元瑾,“臣妇早便听闻太子妃殿下宽容心善,也望您能让太子殿下雨露均沾,莫要冷待了辛夷。”

    这才是她的本意。

    太子这毛病究竟能不能治好,什么时候治得好,如今崔夫人乃至崔家都并没有那么在意了。

    只要彤史里记载太子去了崔辛夷那,至于后续怀不怀得了就是他们的事了。

    “此事不难,夫人不必忧心。”林元瑾喝了口茶,“只是本宫今日确有一事相问。”

    来了。

    崔夫人抬起眼,意识到这就是林元瑾用信将她引来太子府的事,说不准还能从中窥见她的想法,不禁侧耳倾听。

    “倒不是什么大事,您不必多虑。”林元瑾笑了笑,用相当轻松的语气问,“我只是想问问,辛夷的名字悦耳动听,可是您取的?”

    她换了自称,语气也软和了许多。

    崔夫人一怔,哪怕理智还在警醒着自己这可能是先礼后兵让她放松警惕,但心中本来扯着的弦本能地松弛了些。

    “不是。”崔夫人摇了摇头,笑道,“她的名字是她父亲取的,臣妇最初不是很满意这个名字,辛夷虽有玉兰之意,但臣妇到底不喜这两个字。”

    她解释起来反倒侃侃而谈,毕竟是早些年的小事,也不涉及机密,说说也无妨。

    辛夷拆开来看,辛字多见艰辛,辛辣。

    夷字实在多意,不光化险为夷的平安之意,指代蛮夷的外族之意,乃至族夷,夷平的肃杀之意。

    这两个字对于一个女孩实在都不太好,可是她夫君一再坚持,最后崔夫人拗不过,只得定了这个名,上了族谱。

    “‘夷平’之意倒是有崔大将军的风采。”林元瑾笑着说,“大将军征战沙场多年,便是想平定蛮族,许是尚书大人心怀愿景,才给女儿取了这么个名字。”

    “那便该把这字给男儿取呀。”崔夫人叹气,“子承祖业,也是一桩美谈。”

    林元瑾蓦然抬起眼,如同随意地问:“崔氏家大业大,哪里缺得了男孩儿?与辛夷差不多年岁的人里,竟没给哪个男孩带过夷字吗?”

    这像只是在单纯讨论名字,而名字显然没有什么值得警惕的。

    崔夫人万万没想到,林元瑾最终只是想问这个,反而有种自己之前在杞人忧天的感觉,可她也没完全放松下神,准备回家再将谈话说与夫君听。

    “没有。”崔夫人大致地想了想这些年里熟悉的孩子,如今年岁也都不小了,肯定地摇了摇头。

    崔夫人见林元瑾陷入思索,像是为了一件这么小的事纠结,笑着说:“许是因为崔氏的儿郎尽是单字名,所以没人这般取罢。”

    林元瑾一怔,脑子里的思绪一下子被搅和了。

    全是单字名??

    “原是如此。”林元瑾眨了眨眼,迅速掩去眼底的迷茫,笑着与崔夫人说,“倒是留夫人与我说了些闲话。”

    “哪里哪里,臣妇不过一介妇人,平日里多有闲暇……”崔夫人说着,站起身来。

    “如今殿下寒症未愈,怕过了病气给令爱,等过些日子我就与殿下说道此事。”林元瑾笑着也站起了身,将方才的话一口答应下来,“夫人不必忧心。”

    “殿下不必多送,有殿下这话,臣妇便放心了。”崔夫人与林元瑾一同走到门前,又是行了一礼,一顿熟稔的寒暄与劝阻。

    等派人将崔夫人送离正堂,再看不到那道身影。

    林元瑾坐到椅子前,手撑着额头,眉头紧皱。

    方才一直守在后方陈骥快步走出,重新跪在了林元瑾身侧,取出了袖口中的名册递给她。

    “殿下,这是属下寻来的二十年之内,崔氏子弟的名单。”

    林元瑾接过来,随手打开一看。

    果然如崔夫人所说,皆是二字名,且近辈之内偏旁部首高度一致。

    那夷玉究竟是什么?

    第75章 交易

    “辛夷的名字?”

    一回到家中,崔父还没坐稳,就听到崔夫人与他说起今日去太子府与太子妃说的话,不由得一愣,思索了下。

    他不似崔夫人,并没有过多揣测一个不过堪堪及笄的小姑娘的想法,哪怕稍稍聪明点,也远没到值得他们和对待政敌一样细细剖析的地步。

    在崔父看来,辛夷的名字也没什么特别的。

    夷字也确实少见,大多人会刻意避讳这个字,偏偏家父的崔大将军喜爱,不忌讳,旁人多问两句也没什么。

    崔父摇头:“许是人家本就没什么目的,不过是你又多想了。”

    “辛夷这名字是你独自想的吗?”崔夫人百思不得其解,实在不愿意相信是自己多思,便问。

    却没想到崔父顿了顿,平淡地说:“不算,是与家妹一同想的。”

    “皇后娘娘?”崔夫人愣了下,却也觉得合理。

    毕竟皇子的姓名格外重要,由不得旁人定,太子的名玠,字符仪都是由皇家从礼部挑选然后经钦天监等等几道最终选出来的字。

    崔父却没再继续说。

    相比起一个无足轻重的太子妃,他还有许多事忧心。

    自打太子病重,朝中的局势就在逐渐改变,二皇子党逐渐提拔的人开始崭露头角。

    最初不过是一两个崔家的人被查出来有贪污之嫌,皇帝尚有怀疑之心,等在证据确凿之后勃然大怒,当即下狱审讯,必然严惩不贷。

    人在朝中多年,官官相护,难免拔了萝卜带出泥。

    皇帝麾下的鹰犬顺藤摸瓜,宁可错杀不愿放过一个,直接牵扯出了一连串的涉案之人。

    一时之间,朝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众人清晰地确定,太子这病得并不简单。

    天子之怒,血流成河。

    连夜晚打钟的声音,仿佛都掺杂着牵连之人的呼叫。

    今日上朝时还问互相问安的同僚,可能翌日就不见了踪影。

    裴党自打宴席上吃过一次大亏,又因前些时日太子好男风的谣言受皇帝怀疑,近些时日都不太有动静,直至如今皇帝明显是要惩治崔氏,才逐渐探出头来。

    崔氏一派的官员措不及防,接连下狱,太子党人心惶惶,却始终不见在府中休养的太子痊愈。

    皇后去信,三召太子入宫,太子却毫无动静。

    皇后并不认为府邸里那个替身重病缠身,下意识以为是皇帝有何命令她不知道,可对方也未来信,难道是身受桎梏?

    她去寻皇帝,皇帝也避而不见。

    皇后眼见母家接连受挫,议论纷纷,心中愈发慌乱,也顾不得裴贵妃的冷嘲热讽。

    “究竟是怎么了?”皇后坐在宫中,神色满是迷惘,像是完全没弄清此次的起因。

    但更令人绝望的是,御史台的人贯会见风使舵,迎合圣心,皇帝想要发落人,真正的理由往往不一定是表面查得到的。

    “娘娘莫慌。”宋姑姑见皇后脸色极差,这些时日忧心忡忡,也没休息好,盖上手中的香盒,转身走到皇后身侧,习以为常地替她按起穴位。

    “不若让奴婢出宫一趟,前去太子府询问太子殿下。”宋姑姑温和地说,“殿下前些时候日日与陛下相处,必然多少知晓些什么。”

    皇后一顿,转眸盯向宋姑姑,若有所思。

    正在皇后犹豫不决的时候,殿门口慌慌忙忙冲进来一个太监,扑着跪倒在皇后面前:“娘娘,大事不好,陛下有意派岑都督护太子殿下出京,如今已经在拟红批了。”

    “什么?”皇后猛地站起来,险些站不稳,怔愕不已,“出京?!”

    荒唐!

    储君轻易不离京,如今在这等紧要关头,皇帝竟然想派人带太子出京?

    这究竟是外派,还是藉机监禁?!

    岑都督出了名的严苛狠辣,不知投了多少人下狱,朝中官员向来避之不及,如今皇帝竟让他来“护送”太子,当真居心叵测。

    “不行,不行。”皇后神思不定,也不再有分毫犹豫,召人拿来纸笔,手抖着,匆匆忙忙写下一封信,赶紧与宋姑姑说,“快,你拿着牌子出宫去太子府,去寻太子!”

    “奴婢遵命。”宋姑姑接下封好口的信件,躬身行礼,没耽搁片刻,便走出了殿。

    只剩皇后怔然地坐在椅子上,连旁人的呼唤都听不到。

    她实在想不通为何一夕之间,仿佛地龙翻身,局势大变。

    皇帝前些时还因太子救驾有功,多有青睐,如今却一点征兆都没有,翻脸不认人。

    ……

    京中风雨不断。

    太子府里却安然静谧,没什么动静。

    府中的人似乎都听不到外界惶然的动静,只知太子妃治家有序出手大方,一旦出现有偷奸耍滑之辈被惩治,就立刻有人举荐亲朋顶替其位。

    在这世道,遇到一个宽容的主家实属不易。

    林元瑾这些时日一边暗自查探林家顺眼的旁支,一边翻阅陈骥得来的册子,试图从中找出崔夷玉身世的线索。

    崔夷玉却并不在意。

    “我的身份并不重要。”他靠在床边,望向仿佛在刻苦研读的林元瑾,手里端着一碗姜汤,苍白的脸色透着些恹恹。

    这些时日真是给他灌了不少汤汤水水,哪怕他精神上并不太在意味觉,也不由得有些反射性的反感。

    “而且以名字为线索,大抵是找不到的。”崔夷玉分析道,“若是当作幼童死亡,大多连名字都没取,全当没这个人。”

    “我知道。”林元瑾叹了口气,“我只是想找些事忙忙。”

    之前想从崔夫人那找突破点,却没想到她直接打灭了林元瑾的猜测不说,回去之后也没任何动静。

    哪怕是再来试探试探她也好呢?

    查探一个十几年前的人本就难,眼下这唯一的线索也不顶用了,真是石沉大海。

    “若我是崔氏族人,你会如何?”崔夷玉掀起眸望向林元瑾,神色平淡。

    “不会如何。”林元瑾很快就回答,摇了摇头,犹豫着说出了她的想法,“我只是觉得你为太子替身一事蹊跷,不知皇后在其中是个什么角色。”

    “是。”崔夷玉点头,“不过我的身份并不会改变我们的立场。”

    无论他是不是崔氏族人,他都不可能承认这一点,也不会将自己的身世告知给任何崔氏人,让这件事成为他人要挟他的把柄。

    皇后在替身一事上的谨慎,终会变成困住她的囚笼。

    “皇后一死,我便是周玠。”崔夷玉平静地望着林元瑾,“名正言顺的周氏皇室。”

    至于如今色衰体弱的太子,根本没有转圜之力。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便足够了。

    混淆皇室血脉如今从他口中说出来,让林元瑾心中一恸,五感杂陈,感触颇多。

    林元瑾知晓这谋逆之事对他而言无异于颠干倒坤,他本身对权势并无欲求,可他还是愿意去做。

    崔夷玉将姜汤一饮而尽,转手将空碗放在了床边的案几上,袖子滑下露出的腕骨愈发苍白,青蓝色的脉络清晰可见。

    这些时日未曾出门,让他身子骨都松乏了许多。

    “殿下。”门外匆匆传来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桑荷的声音,“宫里的宋姑姑来了。”

    两人倏地对视一眼,无比默契地望向门口。

    “你去?”

    “嗯,她要见的是我。”

    崔夷玉起身简单地披上了外衣,面容上隐见病色,迈步出了房间,朝正堂走去。

    这几乎是除了洗漱外,他首次离开林元瑾的屋子,连同李管事在内,侍奉的人见到他都有种诡异的恍如隔世之感。

    等他缓步走到正堂坐下,没多久宋姑姑就被人引着走了进来。

    “下去吧。”崔夷玉扫了眼周围的人,示意他们关好门,看着宋姑姑一步步走进来,直至走他的正前方。

    “奴婢参见殿下。”宋姑姑跪下,深深地行了个礼。

    “姑姑请起。”崔夷玉抬了抬手,示意她坐下,却因为使不上力拿着茶杯的手腕抖了抖。

    解体内之毒的药有副作用,便是时不时会失力,对于权贵没什么,但对于自小便靠武力为生的崔夷玉而言,无异于折断他的生存能力,格外可怖。

    但崔夷玉实在怕林元瑾担心,半点不敢透露给她。

    可宋姑姑站起身,却并没有坐到一侧,只是站着定定地望着崔夷玉,仿佛重新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模样。

    少年气度清贵,长相精致如画,眉眼似皇后那般微微上扬,嘴唇薄润,许是因这些时日大病了一场,衣服搭在他身上更显得纤薄。

    就外貌而言,与过往的太子几乎分不出区别。

    他虽模样病弱,身上却透着股不惧风雨的从容。

    理论上来说,哪怕是同父同母的双子,都不会相像到宛如镜面反射,更何况不是。

    他一定受了很多苦。

    “怎么了?”崔夷玉注意到宋姑姑不同寻常的视线,困惑地掀起眼,淡的眸光像无波澜的静水。

    “奴婢为送信而来。”宋姑姑敛下眸,将信递了出去。

    崔夷玉接过信打开,就看到里面皇后的字迹稍显凌乱。

    大致意思是宫中有变,若有线索让他速速回信,若是没有则以身代太子,随机应变,将太子转移到京中其他府邸,莫要被皇帝发现。

    “孤知晓了。”崔夷玉看完便折起来,点了点头,轻声说,“孤无字可回,宋姑姑若是无别的事便回去吧。”

    宋姑姑躬了躬身,转身就走。

    等走到快门口的时候,宋姑姑又蓦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就看到他正蹙着眉握着茶杯,好似为难。

    “殿下。”

    宋姑姑顿了顿,重新抬起眼,直直地望向崔夷玉,仿佛试图从他的面容中窥见些身影,定了定神。

    “奴婢知您对太子妃殿下情深义重。”

    崔夷玉一怔,眼见宋姑姑恭敬的眼神里泄出了些不甘。

    “奴婢想与您做笔交易。”

    第76章 合谋

    “交易。”

    崔夷玉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放下手中的茶杯。

    “姑姑是以什么身份与孤交易呢?”

    “知情者。”宋姑姑盯着崔夷玉,字字清晰地说,“奴婢自小便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娘娘虽不是事事说与奴婢听,但奴婢不聋不哑,大大小小知晓了不少事。”

    “如果奴婢没猜错,您不是太子殿下吧?”

    “……”

    崔夷玉蓦然掀起眸,直视着宋姑姑。

    猜?

    “奴婢知晓此话突然,但奴婢其实也是在前些时才隐隐察觉的。”宋姑姑没等崔夷玉开口,只顺着说道,“若奴婢没猜错,裴氏指明太子绝嗣之事确有其事。”

    这假太子便时不时与皇后在宫中密谈。

    在此之前,太子与皇后叙话时虽也有屏退下人,却也不像是那些时一样生怕飞虫听到一般严密。

    一旦察觉到不对劲,就会不自觉地去注意皇后的异样。

    宋姑姑十几年如一日地陪伴着皇后,怎会不知皇后的焦躁。

    可她最初也没往替身的方向想。

    宋姑姑知晓崔氏蓄养暗卫,也只以为是个易容缩骨的暗卫暂时代替了太子,却未曾想过这暗卫能过太医验身这一步。

    日积月累,加上皇后对宋姑姑没那么设防,对待替身的态度和对待真太子的态度难免不一。

    一个女人看自己亲儿的目光和看一个物件儿的目光是截然不同的。

    无数的琐碎细节让宋姑姑不得不开始大胆假设。

    这是个和太子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替身。

    这件事恐怖到令人不寒而栗。

    宋姑姑不敢细想,她已经吃尽了知道的太多的亏,只继续装作不知道便可以压抑下心底的思绪。

    她不敢和皇后提出宫,却有个自小熟识的、两情相悦的竹马。

    宋姑姑明白自己知道的太多,皇后不会放任她活着出宫不小心变成自己的把柄,可这不影响她心中渺小的愿望。

    只要活得久了,总会有希望的。

    ——直至皇后亲手下令杀了她的竹马。

    就像皇后以前杀的无数个人一样,人命在她随意而迁怒的一句吩咐中化作皑皑白骨。

    宋姑姑苦苦压抑着自己的崩溃,却连出宫探望一眼都做不到,她怕引起皇后的怀疑,也怕她有心上人的事被皇后察觉之后斥责她心怀私心,放浪不检点。

    庞然的无力与绝望淹没了她,她不想余生都被困在这看似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困在皇后身侧再无指望。

    宋姑姑绝望之中,将目光投向了林元瑾。

    这个能让无情无欲的暗卫替身动了真心、不惜为了她跳崖冒险,还对她的心上人心怀善意的太子妃。

    宋姑姑终于开始去细想她如今拥有的一切。

    她最大的筹码便是皇后的信任与她多年以来对皇后的了解。

    只要能报仇。

    “您若是奴婢想的人,如今应当比太子殿下大一两岁。”宋姑姑这般说,如同赌博般看着崔夷玉。

    “年岁我记得不清。”崔夷玉平淡地说,也没反驳宋姑姑。

    他早便与林元瑾讨论过宋姑姑的事,今日也是特意等着她来。

    要看似正常地处理掉皇后何其之难,最简单的也是策反她身边得她信赖之人。

    没成想皇后主动将把柄递了出来。

    “太子的模样肖似皇后娘娘,反倒不肖皇帝。”宋姑姑闭了闭眼,深呼了口气,“您也是,您乍一看肖似皇后,实则像的,可能是她的孪生妹妹。”

    孪生妹妹?!

    崔夷玉蓦然皱起眉,他只知崔氏嫡出的兄妹,可完全没听说过皇后底下还有个妹妹。

    多子多福,双生乃吉兆。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他不可能完全不知道。

    “您不知晓是因为她死了有十几年,死因也不光彩,哪怕是崔家中稍有了解死因的仆从也都被皇后灭口,瞒了下来。”

    自皇后入宫之后,再也没人提家中不光彩的污点。

    这么多年过去,世人早忘了皇后有个妹妹,当初崔大将军属意入宫的女儿也不是皇后,而是皇后聪慧过人的妹妹。

    剩下的只有崔氏的嫡长子和嫡长女,一个为兵部尚书,一个进了宫做皇后,风光无限。

    “娘娘好胜心强,自小便高傲娇纵,及笄之后愈演愈烈,得知家中想让妹妹入宫当皇后而不是自己,便……生了歹心。”

    宋姑姑说到此事,长叹了口气,“她在家长给她的妹妹下了药。”

    婚前失贞,不光足以毁掉对方进宫的机会,还毁掉了她在家中的地位和名声,让她为众人所不耻。

    “避子汤没起效,崔氏怕贸然堕胎要了女儿性命,想将她送去乡下宅邸休养,她的兄长,也就是如今的兵部尚书大人就将她送出了崔家。”

    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宋姑姑全然不知,但或许皇后心中是知晓的。

    可谁也没想到,在生产之际,一场大火烧毁了整个宅邸。

    尸骨无存。

    “大火烧起的那日,奴婢是看着皇后娘娘出的府,之后从暗邸的方向回府的。”

    那时宋姑姑年岁小,不知暗邸是何物,是后来跟着皇后跟得久了,又随行着皇后去过暗邸,才堪堪知道暗邸的方位和暗卫一事。

    但皇后偶尔会去像探望宠物一般观察和探问某个暗卫的现状。

    所以宋姑姑怀疑眼前的太子替身,很可能是没被赶尽杀绝的、皇后亲妹之子。

    至于皇后为何留了他一命,宋姑姑也不知道,她向来不擅长揣测上位者的想法。

    “人死如灯灭,之后娘娘进了宫,便再没人敢提起此事了。”宋姑姑说。

    皇后那妹妹就如同被抹杀了存在,化作了记忆里的灰尘。

    “当然,这不过都是奴婢大胆的揣测。”宋姑姑低声说,“觉得可不可信便是您自个儿的事了。”

    宋姑姑说这些,也不过是表达她的诚意。无论他信不信,希望她知晓的这些讯息都能够展现出两人在同一个战线。

    若眼前的假太子真的是皇后亲妹的遗腹子,那他与皇后无疑有血海深仇。

    他若不是,那他既能为了救太子妃跳崖,也应当知道皇后对于太子妃而言就意味着危险。

    “你说得话我可以信,但我的身世并不重要。”崔夷玉似乎并不为宋姑姑说的这些话所动,转而认真地看着她,“你既诉请了来意,我便也坦诚相待,我是为太子妃而立于此处,并非为了崔氏,亦或是仇怨。”

    说起来许是不孝不悌之论,但崔夷玉实则并不在意上一辈发生了什么,对于父母也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

    这些从宋姑姑嘴中说出来的话,实则已经不可考。

    他眼下要看的是是实际的东西。

    “太子如今在府中沉溺声色,虚弱无力,酗酒服丹,已然与往日大不相同。”崔夷玉风轻云淡地说着,“我与太子妃能助你复仇,并保你出宫衣食无忧。”

    “不必!”却不想宋姑姑骤然提高了声调,然后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失控,又压下声音,“奴婢没有什么出宫的愿望,只是想报仇雪恨罢了。”

    “殿下既曾为暗卫,准备些不易察觉的毒定然比奴婢要容易。” 她语气坚决,似要踏上不归之路。

    “至于其他之事奴婢一人做便好,您与太子妃不必插手。”

    崔夷玉曾听过很多次这样的语气,自然知晓宋姑姑心里想些什么,便也没劝,只“嗯”着应下:“你早些回去吧,皇后若问起,你便答是皇帝派人监视,你我都不得轻举妄动。”

    “是。”宋姑姑应下,看着崔夷玉的容貌,神色又恍惚了下,接着行了个深深的礼。

    她再起身,就看到崔夷玉隔空掷来了一方纸包药,落在了她手侧的桌上。

    “小心些。”他低声说。

    “奴婢知晓。”宋姑姑拿起来,悄无声息地放到袖里,转身就走。

    她步履匆匆,亦如来是那般。

    只是走到门前的石子路上,宋姑姑蓦然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两人乍然对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低着头错开了。

    等人彻底走了。

    崔夷玉才呢喃道,缓缓起身:“倒是时候去见见太子了。”

    他挥去了所有人,不往太子妃所处的正院走,反倒走上了通往假山林方向的石子路。

    如重复过千百遍般避开人的视线,挪动机关,重新进入熟悉而陌生的地下室,褪去了太子的服饰,转而穿上一袭朴素的黑衣。

    暗卫的黑衣宽松而实在,不拘动作,方便行事。

    似乎脱下太子衣袍的时候,他身上的气质也在不自觉地改变,从淡雅的矜贵逐渐变得锋利。

    崔夷玉避开了外界的侍从,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净清苑。

    昔日充斥着药味的院落,如今光是走进没几步就能听到暧昧的娇声,浓重的脂粉与酒味冲出了窗户,似乎毫不避讳青天白日。

    “啪。”

    崔夷玉无比简单直接,正面打开了门。

    里面喧闹的声音如拉了铃,骤然停下,衣不蔽体的人慌乱而疑惑地看着门前戴着面具的不速之客。

    太子瘫坐在地上,双腿张开,衣领松散,白软的身子上带着许多红色的凸起,面红耳赤地瞟向门口,似乎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来人搅扰他。

    太子松散的目光落到崔夷玉的身上,皱着眉头,游移半晌才想起来他是谁。

    “你怎么来了?”他打了个酒嗝,推开服侍的男伎喂到他嘴边的酒盏,漫不经心低说。

    太子在府中沉溺于酒色之中已久,麻痹了神经也不再日日惦记着刺客带来的恐惧,早已不知外界如今是何模样,甚至不知今夕是何年。

    身子骨垮了,原本为了不引起皇帝怀疑的而自己造的伤口也久久未愈,反倒留下了疤痕,他却浑不在意。

    “有信予您一观。”崔夷玉走进房间,身上的气息仿佛冰冷的风乍然冲淡了屋内腌臜的气味,旁边的许多人尴尬地扯起衣服,下意识避开了他的锋芒。

    “信?”太子揉了揉眼睛,粗鲁地推开旁边的人,起身接过崔夷玉手中的信,拆开一看。

    他的目光从涣散到逐渐凝聚,接着变成惊愕,不过短短几刹。

    “姓岑的?”太子声音不自觉地发起抖来,瞳孔不自觉地颤抖,仿佛惊惧过度,再一次回想起了死亡的威胁,“他也要杀孤?!”

    他分明什么都没做!

    父皇如今也要杀他了!

    太子骤然崩溃,惶然地跌坐在地,屋内蓦然涌出一股诡异的腥臊味,手撑着地板不断地往后退,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事物。

    “孤不要死!”

    “你去,你替孤去死!”太子指着安静地站在屋子里的崔夷玉,蹒跚地爬起来,涕泗横流地说,“孤要走,孤要在姓岑的找到孤之前走,谁都救不了孤,谁都管不了孤!”

    “父皇要孤死,孤偏不死!”

    第77章 逃离

    “殿下冷静。”

    太子浑身一颤,犹如听到了恐怖的声音。

    原本环绕在自己身侧的莺莺燕燕,早在不知何时轰然而散,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屋子里,面对站在门口的少年。

    这个昔日模仿自己的替身,如今却与他大不相同。

    哪怕面具遮住了容颜,依然可见他清丽的下颌,劲瘦的身躯,仿佛随时可以骑马上任的武者,却又不失文人的清贵气质。

    过去模糊的好像只有一个黑影,任他把控吩咐的一把刀,如今却堂堂正正地站在自己面前。

    太子涌出恨意,身上却疲软得失不上力,稍微动两下便心跳加速,喘不过气来。

    “皇后娘娘在京中为您安排了别的住处——”

    “孤不要她管!”太子暴躁地打断了崔夷玉的话,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挥动着宽袖,“来人,来人!”

    原本守于各处的暗卫迅捷地跪在了太子的面前,宛若一排齐齐整整的乌鸦。

    “快,给孤收拾东西,孤要出京!”太子眼里充血,命令道,看着崔夷玉无声地站在原地,仿佛在不知如何与皇后回话,不禁咧嘴笑了起来,“孤就知你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你明面上是孤的替身,实际上还不是皇后的一条狗。”

    “那是您的嫡母。”崔夷玉平静地说。

    他好像天生知道如何触怒太子。

    就在暗卫们眼疾手快地各自准备去物件的时候,两人在喧闹过后一片狼藉的屋子里谈话。

    “霍。”太子嗤笑了声,“天家哪有血缘亲情,不过都是利用关系,她把孤当她太后路上的垫脚石,也莫要怪孤脱身。”

    “下贱的东西。”他看着如今的崔夷玉只觉得碍眼,仿佛在看着着不像自己的自己,讥讽道,“你以为你假装太子,就真的是太子了?”

    崔夷玉没有说话。

    “孤不管了,父皇既然要太子去死,你就去死吧。”太子转过身,朝着屋外走去。

    他许久不见光,猛地打开门,眼睛被日光刺得发疼,不断地流下眼泪。

    太子慌张地离开了这个躲藏了许久的屋子,浑身不适应,但又强逼着自己逃离。

    崔夷玉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远处,太子在暗卫们的护送下,避开人眼,朝地道的方向走去。

    太子的背影愈来愈浅,直至再也看不见他的存在。

    别人大抵感觉不到,只有留在此地的崔夷玉知晓。

    这座太子府,仿佛骤然空了许多。

    他缓缓抬起手,将覆盖在上半脸的面具取下,露出了自己的容貌,淡漠的眉眼极像是昔日的太子,却与今日真正的太子截然不同。

    无论太子今日逃不逃,结果其实都不会变。

    可太子还是无比狼狈地逃了。

    那就祝福他能躲过刺客的追杀吧。

    崔夷玉转身走出门,又重新将身上不知伴了他多久的黑衣慢慢换下,郑重地仿佛是在与它道别。

    等他将假山林的地下室锁上,再次恢复了太子的装束走出来,再在去寻林元瑾的路上碰到李管事。

    “去将净清苑收拾好,封上吧。”崔夷玉说,用警醒的眼神扫了眼李管事,“至于里面的人,给些银钱送走便是,莫要留在府上。”

    “老奴明白。”李管事连忙躬身,就急忙去办事了。

    在府里待了一把年纪的老人大多明白守口如瓶。

    崔夷玉处理完就走向正房,心里又重新思忖起如何与林元瑾说起。

    林元瑾比他自己还要在意他的身份,但他直觉自己的身份恐怕不如不知晓。

    他刚走到院外,就听到里面偌大的鸟叫声。

    守在门口的张嬷嬷看到崔夷玉,不禁叹了口气:“太子妃殿下见您久久不回,便寻了蒜苗作乐。”

    “孤知晓。”崔夷玉眉眼间凝滞的寒意散了散,浅笑了下缓步走进屋内。

    刚越过屏风,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朝他的方向齐齐看过来。

    “你回来了。”林元瑾笑道。

    “咿呀!”蒜苗甩了甩脑袋,似是不爽利。

    崔夷玉走到林元瑾身侧坐下,看着她将蒜苗放到一边的木制台上,挪了挪凳子坐到他面前,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宋姑姑与你说了什么?”

    崔夷玉这才斟酌着,将他从宋姑姑嘴里听到的崔家姐妹相残的故事说给了林元瑾听。

    却不想林元瑾最开始的关注点竟和他不一样。

    “崔家想让妹妹进宫当皇后?”林元瑾缓缓开口,眼里透着些若有所思。

    所以皇后格外看不惯她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不过皇后偏心崔氏女本就正常,林元瑾未曾想过可能还有这样一层原因。

    崔家想越过姐姐让妹妹进宫,皇帝越过了林琟音让林元瑾坐了皇后。

    只是如今林元瑾活着,皇后的妹妹却已经遭了毒手。

    皇后和林琟音有些像,亦或者其实是林琟音像皇后。

    “可如果你是她妹妹的孩子,那她之前慌什么?”林元瑾缓缓眨了眨眼,“那你和崔辛夷不就是表兄妹吗?”

    虽然现代不允许,但古代表兄妹成亲格外普遍。

    那问题就又绕了回来。

    皇后既然想要崔辛夷嫁给太子,那就说明她并不排斥表兄妹成亲,甚至乐见其成。

    “难道皇后只是单纯觉得我们好把控?”林元瑾百思不得其解。

    但她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不知。”崔夷玉摇了摇头,仿佛根本不在意此事。

    但他今日才知晓皇后曾经有个妹妹,也就是说上一辈可能还有些他们暂且不知道的事。

    而崔夷玉对于他的身世有个无比恶意但合理的揣测。

    可他如今不会说出来。

    “再等等。”崔夷玉托起林元瑾的手,呢喃着开口,漆眸幽暗如良夜,扬起一个浅淡的笑容,“要不了多久了。”

    太子落荒而逃。

    皇后身边人叛变。

    知情者一应而死,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太子。

    ……

    翌日。

    记着太子夜里出逃的信件就被送到了皇后手中。

    皇后难以置信地看着信中的字迹,一股火直直冲向脑门,她只感觉体内翻涌,喉口猛地一痛,慌忙地拿帕子捂住嘴唇,狠狠地咳嗽起来。

    太子逃了?他逃什么?!

    有崔氏的庇护,他只有和之前一样藏起来就好了,反正风雨都是替身去背,他堂堂一国储君怎么能冒然擅自离京?

    他把二皇子留在京城,自己逃了?!

    若是那替身不在,太子把皇后和崔家置于何地?

    “娘娘?”宋姑姑关切地问道,连忙倒了一杯浓茶递给皇后。

    皇后看信,向来屏退旁人,如今身边侍奉的自然只有她仪仗的宋姑姑。

    “没什么,咳……”皇后喉口禁塞,压抑着咳嗽的冲动,摊开手中的帕子,陡然看到了帕子上鲜红的血迹,眼前又是一晕。

    孽障啊!

    皇后都任他在太子府的角落里放荡随性了,什么事都推给了哪个替身,太子竟从未想过他虽是太子,但若是他变了样,皇帝眼中的太子却还是那替身的模样,他还是太子吗?!

    他分毫不在乎自己的模样,那皇后当初究竟是为什么在秋狩回来之时,忍着心痛让太子在自己身上捅了一箭?!

    那替身模样本就与太子相像,皇后又是一步一步将他逼成了太子的模样,如今竟有种作茧自缚之感。

    影子若代替了主人,主人便失去了他存在的意义。

    皇后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错了哪一步,最终竟将自己逼至不归之路。

    “奴婢去唤太医!”宋姑姑见皇后又是一连串咳嗽,像是要将胸腹都咳出来,连忙转身,却被皇后拦住了。

    “停下!”皇后深吸一口气,眼眶通红,按捺住了焦躁,“本宫无事。”

    “可是……”宋姑姑踌躇着。

    “没有可是!”皇后怒斥一声,按着额头,闭着眼一会儿,又恢复成了之前的端庄的模样,只有眼底的戾气透出她的不平静。

    太子走了就走了吧,反正他身边守着暗卫。

    皇后不可能派人去搜太子踪迹,打草惊蛇,只能装无事发生。

    幸好,幸好她还准备了个替身。

    虽然不喜那个孽障,但太子逃逸一事出,皇后就被如同被架住,再不可能除掉他了。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看皇帝究竟卖的是什么关子了。

    然而。

    事实与皇后打听来的消息不同。

    皇帝并没有拟定外派太子的批文,但却派了岑都督率人团团围住了太子府,让人将太子府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美其名曰为护太子周全,探查刺客的踪迹。

    皇后光是看到传来的消息,便觉触目惊心。

    贪污案还在查。

    朝堂上日日都是御史台的上报,牵连出的人越来越多,从京中官员到他州知府,不知不觉带出了成百上千个名字。

    最初下狱的还仅仅是崔氏族人,牵连的是太子党。

    名为崔氏的大树骤然被斩了根脉,只默默地休养生息,不再有分毫动静。

    太子府表面被岑都督保护起来,实则是另类的监禁,看得裴党不禁揣测起太子是否得罪了皇帝,有另立太子之意。

    二皇子只觉局势不对,可他谨慎之极,不敢轻易冒头。

    他按捺得住,却不代表其他人按捺得住。

    裴党众多,底下的人多的是心思,难免有欺上瞒下之人,觉察到崔氏有倾颓之像,当即失了分寸。

    很快,还没等有人得意起来,案子就牵连到了盛家、林家,乃至裴家身上。

    株连一下,血如雨落。

    许多官员懵然不解,生怕转眼罪名就落到自己头上。

    只有极少数人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这浩浩荡荡的贪污案下,皇帝清洗朝堂,整顿外戚的目的。

    就在浩浩荡荡的诛杀之中。

    京中迎来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落雪。

    第78章 落雪

    床帏下传来浅淡的窸窣声。

    林元瑾抱着厚实的被子,将脸埋在温暖的软被里狠狠吸了一口气,才扬起脸,如梦初醒般看向身侧闭着眼的少年。

    自打皇帝“监禁”了太子之后,已经不知是多少次醒来就能看到他的睡颜了。

    林元瑾手撑着下巴,伸出手去拨弄他鸦羽般的睫毛。

    不知是服下解药的效果,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只觉得大病痊愈后的崔夷玉模样愈发精致,宛如精雕细琢的傀儡,每个切面都格外好看。

    也是因为锁在府中,崔夷玉在不知不觉中减少身上“扮演”的一部分,逐渐展露出原本的性格。

    无人觉察到不对劲。

    他容色过盛,穿些艳色也好看,太子服饰中也多是绯色,可他表面不说,却更习惯于玄色、黑色,如同他的保护色。

    前些日子准备冬装和来年的春衣时候,他大多选的也是暗色。

    等林元瑾收回手,崔夷玉缓缓睁开眼,侧眸看向她:“可要起了?”

    林元瑾知道他醒了,只是任由她在他脸上折腾:“先不急。”

    她还不想唤人进来收拾,从被子里拱出来,赤着脚跳下床,踩到地上厚实的地毯上,一路小跑到窗边。

    林元瑾“啪”地打开窗,就看到漫天飘散的鹅毛大雪。

    一大股寒气猛地蹿进屋子里,迅速搅散了屋子里碳炉积攒起来的暖意。

    崔夷玉知道拦不住她,快步将柜子里的大氅拿起来笼在她肩上,看着她呼出的气都化作白雾,脸上泛着绯红,像是极喜欢这样的雪天。

    林元瑾从窗沿外捧起软绵绵的雪花,感受到“滋”的冰冷,捏了捏松开手,看着雪球落下。

    “那便不急着让人扫雪。”崔夷玉拉起她被冻得泛红的手,轻声说,“不过你要穿好衣服,莫着凉了。”

    “好。”林元瑾笑着将窗户关上,看到有几粒雪落到桌上融化,变成一小滴水珠,抱住了崔夷玉的腰,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我们先洗漱用膳。”

    “这个天气蒜苗可受不了,让它在屋子里好好待着,你陪我踩踩雪。”

    不同于外人想像中惨遭皇帝冷待、凄惨的太子夫妻,他们在府中这段时日过着与之前在献和宫无二的生活。

    皇帝派来的人看似严防死守,实则还负责将皇帝赐的药与物件准时送来,生怕两人日子过得不好。

    等用完膳,穿戴整齐的林元瑾快步跑出了房外。

    厚实的积雪如一条毛绒绒的白色地毯,淹没了石砖地,甚至压弯了树杈。

    崔夷玉紧跟在她身后,路上见到巡逻的侍卫点头示意,目光却分毫不离林元瑾的身后。

    哪怕是后来府中的人也都知晓太子与太子妃感情甚笃。

    如今太子无事,长留于府邸中,从不分房而睡,如胶似漆,几乎形影不离。

    还有夜里巡逻的侍卫说,偶尔夜里太子还会带着太子妃到房顶上看星星,哪怕一直觉得秋狩之事是夸大谣传的人也不禁叹为观止。

    旁的妾室不敢对太子妃有意见,崔辛夷偶尔出房门,看着林元瑾的目光也透着钦佩。

    自打被太子初回阴晴不定的模样吓到后,崔辛夷便再不敢轻易触霉头,加之母亲又给了她个暗卫,如今她也只是把人当一个神出鬼没的普通侍卫养着。

    左不过她也不缺这一口饭。

    不过林元瑾既知太子有虚症,私下躁怒,还能待太子的态度始终如一,也是崔辛夷佩服林元瑾的地方。

    就这般,太子府中安宁得不可思议。

    厚实的雪落下一个个新鲜的脚印,软雪被“噗渍”“噗渍”地压扁。

    林元瑾被厚厚的衣服裹着,宽大的帽子将脑袋抱着,只露出小半张脸在外面,手上都戴着毛手套,抓雪都抓不准。

    但她仍然兴致勃勃地在地上滚着雪球。

    崔夷玉蹲在她身侧,看着她如何做,自己也如何做。

    京中的冬日里不常有雪,偶然有,雪也不会很大,但像是今年这般的好些年前也有一次。

    不过下雪对于崔夷玉而言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苦寒,训练,外出刺杀,尤其是那些个难熬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拿着武器的手好像连指头都要冻掉。

    喷涌的血落在白得刺眼的地上,不得不用烈酒暖身,撑着涣散的神志前往下一个地方。

    极端情况下难以补充食物,便借融化的雪水来解一时之渴。

    早些年的时候常有冻疮,后来成了太子替身之后便被勒令要像是养护武器一样护着这具身子,轻易伤不得,那些外出的任务才逐渐少了。

    可太子多疑又阴晴不定,在裴党受的气转头便往身边人身上撒,会在冰天雪地里让人罚跪。

    好在他身子健壮,并没有跪出毛病。

    冬天于崔夷玉而言,尽是些痛苦的记忆。

    “你在林家之时未曾冬日里出游?”崔夷玉轻声说,眸光认真地看着林元瑾,“我记得京中的冬日,贵人们偶有冰嬉,赏梅之宴。”

    “没有。”林元瑾摇头,“我平日里寡言少语,林琟音出游时少有带我,只是在家中朝…以前的婢女和嬷嬷会陪着我。”

    只是她们都忧心林元瑾因寒生病,不敢让她去碰雪。

    林元瑾体谅她们,也怕自己不小心真的病了反倒牵连她们,便也什么都忍着,只在屋子里透过窗户看着外面零星的雪花。

    “无恙。”崔夷玉看着她滚出一个雪球,又滚出第二个,将两个叠放在一起,“过去的都过去了。”

    林元瑾抬起眼,看向崔夷玉,恰好看见轻盈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眉间,乃至鼻尖,不禁抬起头亲吻了他一下。

    轻盈又明亮,好似冬日里一缕暖光。

    未等崔夷玉反应过来,林元瑾就重新低下头,将早已准备好的萝卜尖儿插在了小雪人的鼻子上,接着从旁边摸了几根小树杈,掰成细条插在它身上。

    她还是第一次堆雪人。

    前世冬日下雪时基本都是寒假,华国的孩子都知道,无论是哪个假期都要笨鸟先飞赢在起跑线,一直在奔跑从未停歇过。

    如果要选择,林元瑾肯定还是会回去,可如今没得选,她也能自顾自地觉得如今也不错。

    “我把它放在窗台,看它明日早上还在不在。”林元瑾小心翼翼地捧起雪人,放到了自己的窗户外。

    原本放着绿菊的地方因为冬日里来了,又变得空空如也。

    现在才多了一个胖墩墩的雪人。

    等林元瑾鼻子冻得有些发涩,才吸了吸气,抱着崔夷玉的手往屋子里走一边说:“想吃锅子。”

    “让人备着便是。”崔夷玉看着院里光秃秃的枯枝,蓦然想到了前几日里皇帝来信,说宫中的梅花开了。

    他解开大氅随手放到一侧,看着跺着脚跑进屋子里的林元瑾窝到了软榻边的热炉旁搓着手。

    不知不觉距离他们被拘在太子府里也有一段时日了。

    皇后没能再递消息,太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帝偶尔会在来信中写他如何处理、又处理掉了哪些人,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弥补他缺失的为帝之课。

    如今不光是皇帝派人守在太子府外,还有许多其他人盯着太子府,似乎想判断这异风向到底往那边偏。

    崔夷玉看着林元瑾抱着软被缩在软榻上一动不动,想到她方才言下的遗憾,突然开口。

    “你想看梅花吗?”

    “啊?”林元瑾反射性地反问了下,抬眼就看到他认真的神色,好似在考虑赏梅这件事,“府里好像没有梅花。”

    “宫中有。”崔夷玉往前走了几步,坐在她身侧,微微靠近,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我带你夜间入宫。”

    夜里入宫?

    宫里入了夜便会下钥,更何况他们如今不应当出府。

    林元瑾很快意识到崔夷玉是想用些特殊手段,可还是没明白他想怎么办:“你有令牌吗?”

    “不用令牌。”崔夷玉缓眨了下眼,用单纯到可怖的语气说,“我带你夜闯宫门,没人会发现的。”

    声音极其轻描淡写,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事。

    林元瑾显然没想到崔夷玉会想到这么个极端的法子。

    人都出府了,在哪儿赏梅不都一样吗,非要去宫里赏?可宫中的品种确实是精挑细选,万里挑一的。

    崔夷玉这个提议格外大胆,但就是蓦然激起了林元瑾跃跃欲试的心。

    “好啊。”林元瑾转了个身,手臂撑在身前迫不及待地看着崔夷玉,双眸里满是信赖与期待,“你带我去。”

    林元瑾这辈子几乎从未在夜里出过门,循矩蹈规了十来年,听到夜里偷摸出去赏花的话就像是半夜爬墙去做些不得了的事一样,感觉格外不一样。

    “那今日早些用饭,免得晚了积食。”崔夷玉见她喜形于色,眸中仿佛透着光,继续说道,“为了不被嬷嬷他们看出来,我们还需要做些准备。”

    他手指点在林元瑾的脸颊上,挪了挪她的下巴,意有所指地望向了床铺。

    饱暖思人欲。

    崔夷玉能想出这么个法子,也多亏了林元瑾一直不喜晚间有人伺候,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不会显得突兀。

    所以,他们若要早些歇息,屏退旁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再演一出戏,接着佯装睡下,趁人不备之时溜出去。

    太子府距离宫中不远,平日里他们虽是坐马车出行,但人走过去也要不了多久。

    林元瑾望见眼前少年眼中的笃定,暗藏着对宫中巡逻的了解和对自身实力的从容,似乎这段时日的宁静都未曾让他怠惰分毫,心中的跳动愈快,如有繁花将要盛开在这冬夜。

    “好。”她答应道。

    第79章 梅园

    “嘘。”

    崔夷玉手捂住林元瑾的嘴,一手搂着她的腰,膝盖抵在她身侧,紧贴着身子藏匿在阴暗的巷子中。

    漆黑的夜晚仿佛染黑了天上飘着的雪,飒飒寒风吹得街上零星的灯笼摇摇欲坠。

    街道上万籁俱寂。

    无人知晓临近宫门的巷子里,今夜多了两个不速之客。

    崔夷玉紧紧抱着林元瑾,目光却直直看着巷子口,直到脚步声渐弱,才松开手,转过身躬身,放在背后的手朝她招了招。

    林元瑾提着裙摆,无比熟稔地趴到崔夷玉的背上,搂住他的脖颈。

    她出门前想穿得少一点,免得行动不方便,崔夷玉却立刻否决了她,接着将最厚实的皮毛大氅给她裹得严严实实,围脖手套一个都不能少,就差将她的脸也蒙住了。

    她身上还隐约有晚间吃的锅子的辛辣味,哪怕在外面吹夜风,身体也不冷,只是裹得像个球实在笨重得肩膀酸,生怕压住了崔夷玉。

    可崔夷玉却身体力行地破除了林元瑾的担忧。

    他轻轻松松地站起来,掂了掂林元瑾让她往上抱紧,接着悄无声息地拐弯走出了巷子。

    少年如夜间魑魅,身轻如燕,哪怕身上负重,也落地无声,以极快的速度避开夜间巡卫的视线。

    林元瑾将头埋在他的脖颈后,感受着寒风从耳畔大肆刮过,心跳却让贴拢的身体愈来愈热,颠簸的路程也让她是手越抱越紧。

    她仿佛比崔夷玉还要紧张,生怕半夜爬宫墙的事露馅,虽然崔夷玉说如果被发现了他也有皇帝赐的令牌可以敷衍过去,但她情不自禁地觉得叛逆到有趣。

    耳边传来不远处侍卫零星的叫冷。

    伴随着又一个大跃,钩锁收起发出“卡哒”的一声。

    林元瑾抬起头,就发现两人已经进到了宫中。

    与萧森的宫外不同,宫墙之内,夜里也亮着许多灯,冬日里巡逻的宫卫也没有怠惰,只因为越是寒气重越是容易起火事。

    崔夷玉仿佛天生多带了一双外置眼,熟练地避开人群,背着林元瑾直直地越过各个宫宇,朝着梅园里去。

    多宫婢和太监的地方往往不必如之前警戒,也轻松许多,没过多久就到了梅园。

    远远便看到了一大片红粉云,花瓣上落着雪,时不时扑簌簌地往下落。

    梅园附近没什么守卫,白日里也只是偶有宫中的妃嫔会前来观赏,在这寒天里侍卫都尽可能避免值夜班,鲜少有人想不开愿意出来受冻。

    崔夷玉从墙上一跃而下,将林元瑾放了下来,牵住了她的手。

    他们都不知皇帝这清扫何时会结束,但梅花的花期大抵是撑不到了。

    林元瑾踩着地上软软的雪,被崔夷玉递了一个不知何时顺的灯笼,看着明灭的火光下,浅色的花瓣染上温暖的橙色。

    头顶的梅花树上有一枝已然被雪压折了,崔夷玉便将它掰了下来递到了林元瑾怀里。

    崔夷玉时时注意着林元瑾的脚下,眼见着她踩到一块结的冰上,手无声地护在她身后。

    “我从前没见过这般好看的梅花。”林元瑾轻声开口,转头对上崔夷玉的双眸,抬了抬手中的灯笼,“你呢?”

    京中最好看的花都被圈在权贵之家,供给各家做宴请宾客的由头。

    白日的积雪已经扫净,深夜里皑皑新雪又重新铺在梅园里。

    微亮的灯笼照亮了他清俊的脸庞,在寒风中摇曳的火光落到他漆色的眼瞳中,映照出了林元瑾的脸。

    “在崔家时见过。”崔夷玉眉头微蹙,艰难地回忆起来。

    他作为暗卫要观察的人与事务太多,注意力从未在这些不重要的细枝末节上。

    “不过不是冬日,是春日之时,崔氏女宴请众人行曲水流觞之趣,太子与她吟诗作对。”

    而他藏在暗处,观察着太子的动作和情态,将其印在脑中以供之后模仿。

    “春日?”林元瑾一怔然。

    她记得凌寒独自开的诗句,却不知梅花的习性。

    “梅花并非喜寒之花,只是宫中的花侍为了迎合帝心,偶尔也会用些手段来催花。”崔夷玉轻笑起来,“来年春日你也能赏到梅花。”

    来年春日。

    林元瑾听到这几个字,不禁笑了起来。

    “好。”

    他们又往梅园深处走了走,像是要一夕之间将过去都没赏尽的花看个够,但灯笼中的蜡烛显然撑不了多久。

    林元瑾小心翼翼地护着手中的灯笼,感觉到鞋底隐约有些湿润,拉住崔夷玉的手:“你冷吗?”

    她一伸手,就碰到了崔夷玉冰冰凉的手,当即握紧了他:“你手好冰。”

    “早知我们便不在冬天大半夜出来了,春日里赏也一样的。”林元瑾低声说。

    “当然不一样。”

    崔夷玉难得地否定了她,抬手捧住了林元瑾的脸颊,专注地望着她:“你不开心吗?”

    “……开心。”林元瑾不得不承认,“但。”

    她不想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小愿望让崔夷玉受苦受难。

    他才刚养好身子骨,何必陪着她半夜出来受冻呢。

    没等她说完,崔夷玉就笑了起来。

    他相貌清俊,难得真情实意地笑起来,眉眼就如清丽芙蕖,专注地看着林元瑾,眸中清冽的光真挚无暇,令人心悸。

    灯笼的火光彻底消散。

    梅园变得一片漆黑,只能看得到一棵棵梅花树如漆黑的阴影笼罩在头顶。

    “这就够了。”崔夷玉捧着林元瑾的脸,吻了吻她的鼻尖,抵着她的额头说。

    雪下赏梅和春日赏梅是不一样的,不能因为之后也能看到梅花就放弃眼下的梅花。

    林元瑾既喜欢雪,崔夷玉就不愿拖到来年春日。

    他对花花草草都没有感觉,认知尚且能慢慢转换,但十几年来塑成的性子实在难改,许多人与事在他眼里都如蒙着一层灰色的布。

    他会平仄韵律,也学春花秋月,能迎合世人所想吟诗写对,可这和他的感觉没有半分联系。

    崔夷玉只是聪慧又熟练地在完成任务。

    但如今不同。

    或者说,林元瑾在他眼里是不一样的。

    他想满足林元瑾的愿望。

    “可是你不冷吗?”林元瑾狐疑地将他泛着红的手从脸上挪下,呼了呼热气,捧在手里捂着。

    “我习惯了。”崔夷玉摇了摇头,平静地说。

    林元瑾听到他说的话和习以为常的语气,心里又一难受,低声说:“你日后不许这样。”

    “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夫君,不是为了完成我心愿的工具,你要多顾忌些你自己。”

    “我没有任何愿望是必须要你牺牲才能完成的。”林元瑾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十分郑重地说,“我唯一的愿望是和你在一起。”

    她所有遗憾都非常浅淡,赏花赏梅都不重要,她对诗与远方都没感觉,没有去走遍大江南北的愿望。

    林元瑾只是喜欢和崔夷玉一同的每时每刻。

    和他一起赏梅赏月还有和他一起睁眼用膳是幸福是一样的

    崔夷玉怔了怔,眼里透出措不及防的茫然,耳廓却红了个遍,听到“爱”这个字就如同坠入了热炉,连指尖都有些发颤。

    他看着林元瑾拉着他的手,往出梅园的方向走,指尖不自觉地蜷起反而勾住了她的手指,被她握得愈紧。

    崔夷玉恍惚间都没有注意林元瑾在黑暗中走错了方向,只是拉着他一个劲地走。

    “到底往哪儿走?”林元瑾迷惑地看着眼前相似度过高的树影,嘀咕着,突然前方亮起了一个灯笼。

    “是谁?!”

    有人怒呵一声,吓得林元瑾一慌。

    林元瑾当即去拉崔夷玉的手腕,就被他搂着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了起来,不知往哪个方向冲去,三下两步转个身便躲开了来人。

    崔夷玉的动作太快,眨眼间就将人甩在了脑后,就听到那人几声暗骂,快步走了。

    就是不知道是去找人,还是嫌麻烦当没看见走了。

    林元瑾靠坐在石壁后捂着嘴,完全没想到半夜在梅园“私会”被发现,崔夷玉一手撑在她腿边,一身墨衣如黑影般护在她身上。

    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林元瑾才松开手,看向近在咫尺的崔夷玉,正准备说他们赶紧回府。

    刹那间,未等话语说出口,她的嘴唇就被蓦然吻住了。

    崔夷玉捧着林元瑾的脸,闭着眼眸堪称虔诚地亲着她,没有半分旖旎的纠缠,仅仅是嘴唇贴着嘴唇,柔软又温热,散发着寒夜不该有的温度。

    林元瑾手贴在他的胸膛,感受到他温热的身躯下跃然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似乎在向她传达着他这乍然而赤忱的情感。

    有的人天生情绪淡薄,却也会因为特别的人与事动容,哪怕对于旁人而言只是稍有起伏的情感,对于他而言已经是倾尽所有了。

    崔夷玉从未掩饰过他对待林元瑾的特殊。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林元瑾愿意更信任他,更依赖他,来证明他的努力是有意义的。

    而如今,他已然拥有了他从未想像过自己能拥有的事物。

    不知是不是雪花融化,顺着鸦睫落在了脸颊上,顺着滑到了林元瑾的嘴唇上,透着淡淡的些许咸味。

    梅花的淡香仿佛浸透了软雪,她坐在雪里,感受到衣裳渐湿,却感觉到亲吻都透着花与雪香。

    林元瑾背后贴着石壁,看着崔夷玉缓缓起身,伸出双臂,手扶着她的头抱住了她,轻声说。

    “我也是。”

    少年望着她,唇齿中泄出白雾,声音生涩中透着不自禁的欢欣,精致的眉眼里透着恳挚真切。

    我唯一珍之重之的爱人,我的妻子。

    第80章 迎春

    夜深人静之时。

    两个人影悄无声息地从暗道里回到了太子府。

    崔夷玉紧紧搂着林元瑾,衣裳上都还沾着梅与雪香,等避开值夜的护卫,偷偷地从窗口出回到了屋子里。

    屋子里的炭火早灭了,但因为门窗紧闭,还残留着离时的余温。

    崔夷玉压着嗓子,演着刚酣战一场的喑哑,对外面的婢女说了声:“备水。”

    “是!”外面脚步声匆匆离去,似乎早有预料。

    林元瑾和解甲一样将身上一件件厚实的衣服脱下,只感觉肩膀松弛了许多,手一翻就看到大氅的外面沾着雪与杂草,还有许多灰尘,不由得有些心虚。

    “今晨去后院玩了雪,现下倒有个正当理由。”崔夷玉倒了一杯早已放冷的茶,咽下去聊以解渴,再看向林元瑾。

    “这倒是。”

    林元瑾说着,将衣裳放到一边的凳子上,接着打了个哈欠。

    窗外还在下着茸茸的雪,温热的水洗刷了他们身上的寒气。

    两人如从未出去过那般躺在床上。

    林元瑾困顿地闭了闭眼,过了好一会儿呼吸都平缓了起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睁开眼,却恰好对上了崔夷玉的视线,脑子一空,原本想说的话也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崔夷玉缓缓地眨了眨眼,眼中显出几分困惑。

    林元瑾顿了顿:“你怎么盯着我。”

    “我感觉到你还没睡着。”崔夷玉面不改色地说,顺势问她,“怎么了?”

    林元瑾也没多想,不过她也想不到会有人在夜里睡着之前要盯着她许久许久,直至身体反应才逐渐陷入睡眠,第二日醒来之时也比她早。

    “我就是突然想到,从拜堂开始满打满算,好像已经过了半年了。”林元瑾拉着他的手,低声说,“但我总觉得还像前几天一样。”

    她犹然记得成亲那日看到引着她的人是崔夷玉,心里不自觉地升起安心感。

    “我满足于这些时日的宁静,却又不自觉地会去想,如果太子回来了怎么办?如果皇后破罐子破摔怎么办?”

    他们沉溺在眼前只有你我的小小幸福里。

    但于林元瑾而言,寒夜梅花,窗台雪人,这些都如易碎的梦境,仍有一把铡刀横亘在他们脖颈上,随时要将他们斩下。

    “不用怕。”崔夷玉抬手将林元瑾抱在怀里,手一下又一下地抚过她的脊背,仿佛在安抚她,“太子不会回来的。”

    他的平静透出骇人的肃杀之心。

    “皇后享了一辈子尊荣,唯一的目标就是当上太后,如今只有我才有可能让她当太后。”

    “每一桩每一件我都想过千百遍。”崔夷玉的指尖顺过她柔软的发丝,呢喃着,“没事的。”

    他不会犯第二次错。

    他白日里有闲暇之时都会思索他计划中的不足,午夜梦回之时还经常会想到何处做得不好。

    崔夷玉的每一分算计都精准地绘出了他们的未来。

    他不是太子,踩在悬崖边行走,行差一步便会坠入深渊,所以没有试错的机会。

    林元瑾靠在崔夷玉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困意翻涌上来,只堪堪说了句“我相信你”就睡了过去。

    她的体能尚不足以支撑白日里玩雪,寒夜里跑来跑去为了赏梅。

    崔夷玉看着怀中陷入安睡的林元瑾,眸光不自觉变得柔和,最终在她的眉心落下一个吻。

    他没和林元瑾说,这些时日他时常会想,如果他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亦或是出了什么意外林元瑾要怎么办。

    可他反覆思索,都找不到一条可以容林元瑾安好活下去的路。

    林家市侩冷情,没了太子的太子妃无法立足,皇后还厌弃于她,她根本没有活路。

    “我会活下来。”

    崔夷玉垂着眼眸,任由漆睫在瞳仁上打下一层深深的阴翳,在寂静的床帏下呢喃着。

    阻碍他们的都会死亡。

    他作为暗卫时取人性命从未失败,如今作为太子也一样。

    ……

    这场大雪下了足足七日。

    梅花被雪压落,不过人心惶惶的宫中显然也无人有心赏花。

    在紧忙的赈灾抚恤之中,使朝堂风声鹤唳的贪污案不光未停歇,反倒愈演愈烈。

    皇帝发现在马不停蹄的赈灾中,仍有官员以权谋私,扣押官银,不禁龙颜大怒。

    天空的雪已然停了,地上的血仍在流淌。

    这场贪污案关联的人太多太多,原本以为皇帝是有意废太子的人也早已换了想法,一时之间整个朝堂似乎就没有完全无辜的人。

    低位的官员直接换血,涉及世家大族的,皇帝则斩一部分,留有余地让其在赈灾中戴罪立功,免其重罪。

    众人才想起来,皇帝对贪污一事早便深恶痛疾。

    如今查出病灶,他便再无收手之意,要将这朝堂上上下下翻个遍,警醒世人。

    皇后甚至多次以病重为由去请皇帝,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忧思过度,气急攻心,反倒真的卧病在床,不得不休养闭门。

    后宫局势随前朝而变,朝堂动荡,皇帝却未有半分犹豫,展现出早年铁面无私的模样。

    在不知下狱处斩了多少个人后,弥漫着浓重腥气的牢狱终于能暂且消停下来。

    伴随着上元节的来临,树梢上的第一朵迎春盛开。

    带着暖意的风温柔却不容拒绝地破开霜寒,陷入凛寒与死气的京城终于迈进了春日。

    忙碌的百姓依旧过着平稳的生活,不知朝堂之上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知太阳依然从东边升起,眼前的日子也依旧照常过。

    也正是临近上元节的时候,皇帝表明太子府里已经查到了刺客留下的踪迹,让岑都督撤离人手。

    这也意味着,一直被众人默认监禁着的太子和太子妃终于要出来。

    哪怕崔氏已经伤筋断骨,知晓这个消息之后也松了一大口气。

    只要皇后还在,太子身上依然流着崔家的血,他们就仍胜于旁人。

    太多人想亲眼见见太子如今的模样,就为了判断皇帝的态度。

    连卧病许久的皇后都强撑着精神,起了身,唤人为她装扮,就为了亲眼见见那替身。

    皇后上次看到他的字迹还是信中说太子不顾她意,让其他暗卫随行逃出了府,如今上元节已至,她却仍没有太子的消息。

    皇帝已将人撤离了太子府,再如何太子也该回来了吧?

    只要太子还能回心转意,不过是在太子府里拘谨了一个冬天的替身,并不足以完全取代太子。

    一切都还来得及。

    皇后看着镜中透着沧桑的自己,眼角满是愁思,竟觉得万分陌生。

    太子没留下任何讯息,皇后连找都不知从何找起。

    她就怕太子离了京只是慌不择路的逃跑,消息不够灵通,对京中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皇后的这份忧虑一直持续到了上元佳节的夜晚。

    日沉西山,宫中的火光却辉煌如白昼。

    皇帝择了最宽阔的宫殿来摆宴,来来往往皆是忙碌的宫婢与太监,殿内如有彩云香风一阵阵飘泊。

    原本该出席的太后近日头疼,不准备露面。

    可皇后也知道,太后母家盛家本就弱势,如今又因贪污案接连死了几个嫡长男丁,如今家中只怕立不起来了,怕触人伤情,便直接不看。

    皇后端坐于上座,身侧是许久不见的皇帝。

    她望着下方一个个人,有许多都是她完全陌生的面孔,恍然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皇后今日身子舒坦了?”皇帝端茶酒盏,随意地问了句。

    “病尚未好,只是许久不见太子,实在想念。”皇后笑了笑,敷了粉的面上仍显出几分病气,仿佛真的是气血短缺。

    皇帝狐疑地看了看她,本以为她不过是因为崔家的事忧思过度,今日一见却发现比他想像中还要严重许多。

    “晚间召太医再看看。”皇帝摆了摆手,说道,“太子在府里好得很,朕只是找人看着他,又不是把他打入冷宫,你瞎操心什么。”

    皇后嘴角僵了僵,似是被身侧人漫不经心的话刺痛,脸上的笑容愈发虚假,生怕挂不住。

    瞎操心?

    她母家的死了多少族亲?她真正的孩子被皇帝吓得远逃京城,也不知过得好不好,皇帝倒好,好像是为了太子好似的。

    “朕许久不见太子与太子妃,倒真是想念他们。”皇帝感慨道,也没注意到皇后的脸色愈发难以形容,仿佛生吞了虫子,不愿再多言。

    恰在此时,太监传来通传声。

    “太子、太子妃到——!”

    原本在细语的人骤然停下,诸多目光不自觉朝殿外望去,想看看着许久不见的人是否还和记忆中的一样,亦或是有何处不同。

    只见面如冠玉的少年太子引着身侧的太子妃,步履平稳而缓慢,齐齐踏进殿内,直至走到天子下首,共同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太子接着说了些请罪与祝贺的客套话。

    看见他们的人不禁有些恍惚,似乎过了许久,又仿佛没过多久。

    相比从秋狩回来之时苍白而单薄的太子,如今的太子容光焕发,眉眼清明,龙章凤姿,浑身透着股难言的气度,眉宇间都似缠绕着紫气。

    “好,免礼!”皇帝看着下方默契如天作之合的两人,不禁龙颜大悦,“今日难得上元佳节,正是团聚之日,你们在太子府中静养已久,正好冲冲病气。”

    “赐座。”

    “谢过父皇。”崔夷玉起身,拉着林元瑾坐到一侧,感受到她袖口底下的手心微微发热,不禁握了握。

    林元瑾侧过头对上他从容而安抚的视线,笑了笑,只是余光瞥见皇后正死死地盯着他们,脸色极差,仿佛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