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落雷
天空中飘来雨滴。
分明还是酉时,冷风就已经伴着阴雨一同落了下来。
窗户大开,寒风习习。
金兽内的香气不自觉地外溢,从屋内又带走几分暖意。
一身黑衣的少年隐匿在婆娑树影之下,清俊的面庞透着些苍白,黝黑的眼瞳宛如漆石,透过窗沿静静地望着屋内谈笑的太子夫妇。
对。
他们才是真正的夫妻。
崔夷玉并没有躲避得很好,但实际上并没有人在乎他现在是否失职一事,毕竟太子不过是刻意想让他亲眼看着眼前的、本就不属于他的一切。
周玠是天潢贵胄,是载入史册的嫡皇太子。
他是见不得光的替身,不会在世间留下踪迹的暗卫。
本该如此。
可崔夷玉望着言笑晏晏的林元瑾,心中却不免掀起层层波澜。
林元瑾演得很好,漂亮的笑容,无辜的眉眼,天生看人真挚无比,骨子里透着善意与无害,仿佛每个人都可以轻松地伤害她。
几乎没有人下意识会去怀疑她。
但崔夷玉看出了林元瑾在虚与委蛇之时,对太子深入骨髓的厌恶,那强烈的抗拒感如同从骨骼中生长出的尖刺,在残害到自身的同时刺穿对方的身躯。
天空的雨仿佛要努力地浇冷崔夷玉,平复他心中升起的、不为世俗所允许的杀心。
太子想杀林元瑾。
哪怕不是现在,也是不久的将来。
崔夷玉如被撕裂的绸帛,断开的线破破烂烂,纠缠在一起。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真的对太子起杀心,少时的鞭笞与毒灼如附骨之疽,仍然缠在他身上隐隐作痛,如恶鬼的嗤声警醒着他的大逆不道。
剧烈的痛楚攀附在崔夷玉的肩背之上,逼着他去一次又一次地回忆旁人曾受过的酷刑,他曾对背叛之人下过的重手。
他下得了手吗?
崔夷玉杵立在窗边,似浑浑噩噩的魍魉,死死地盯着屋内太子朝林元瑾伸出的手,看到林元瑾不自然的闪躲,反覆地拷问自己。
他是崔氏培养出来的暗卫,哪怕受了伤,在这座宅邸之中无人可与他相提并论。
崔夷玉最擅取人性命于无形之中,可杀人与弑主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寒风刺骨,如箭矢穿心。
崔夷玉的手用力地压在额侧,瘦削的身躯颤抖如筛糠,鼓起的青筋在苍白的脸上格外明显,向来精致的眉眼显出几分狰狞,身体忽冷忽热,仿佛病情反覆。
他下得了手吗?
轰鸣的雷声猛地响起。
刺目的闪电划开了天空,照亮了他惨白的脸,空洞的眸。
崔夷玉死死地盯着屋内太子将林元瑾推倒在了床上,看到太子阴沉的威逼,一时之间他瞳仁的边沿充斥着蜿蜒的血丝,浑身骤然充斥着刻骨的寒意。
暴雨从天空中坠落,他宛如醍醐灌顶,破坏欲在心中疯涨,在无垠的痛苦中粗鲁地撕扯开一切束缚。
他下得了。
空白的脑中如有浓墨泼洒,白纸黑字如比浓烈。
崔夷玉当然下得了手,他的手里埋葬了无数条人命,不少这一个,也不多这一个。
哪怕后果再惨重,他也不敢去赌可能性。
他才将林元瑾活着救回来,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接受林元瑾再一次在眼前死去。
刹那之间,他思维蔓延开来,犹如狼毫在宣纸上勾勒出繁复的纹路,原本禁锢得死死的想法铺展开来。
林元瑾说得没错。
刺杀太子于别人而言或许难如登天,对崔夷玉而言难度大减。
救太子妃的是他,救皇帝的是他。
如今皇帝更满意的也是他。
屋里现在只有太子与林元瑾两人,侍奉的下人都在门外,其他暗卫里知道他是暗卫的人多,但知道他的面容和替身一事的一个都没有。
皇后为了崔氏和太子所布下的局,成为了他们作茧自缚的陷阱。
瓢泼大雨淋透了崔夷玉的衣衫,沉重的水滴在他身上压住一道道衣褶,水滴压在他鸦黑的睫毛上宛如坠星。
年少皎白的精致面庞显出前所未有的可怖,明明只是安静站在窗外,却仿佛在算计着面前砧板上的肉要如何完美地庖解。
哪怕能一击必杀,也要注意控制住声响。
不能溅出太多的血迹,即便焚烧掉也会在管事那留下缺失的记录。
尸体不能在潮湿的秋季停留太久,现下取冰也会引起怀疑,不过也可以他夜半去取,至于之后要怎么处理再简单不过。
乱葬坡也好,泥地里也好,不管是两人一同出游还是他夜半独自处理,林元瑾都会帮他掩盖风声。
身体冰冷,通体透视,崔夷玉的嘴角却难以自抑地勾了起来,俊美无俦中隐约透着股诡谲的矜贵,宛若临摹下来的画中人。
他的太子妃。
崔夷玉的手摸上了武器与毒药,目光如鹰,身躯如绷紧的弓弦般蓄势待发,就在太子解下腰封拉开衣袍的一瞬,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他暴露在空气中的死穴。
凛冽的杀意无声无息,正要侵入屋内。
太子突然浑身一顿,僵在了原地,俊秀的脸庞露出古怪而不自在的神色,在林元瑾讶异的目光中陷入了一段微妙的沉默。
崔夷玉的动作也一停,好似戛然而止,只有淋在他身上的雨仍旧冰冷能证明时间仍在流逝。
也是在此时,他突然注意到林元瑾手边的被褥处有一块隐秘的起伏。
看着极像他给林元瑾的那把匕首的厚度。
崔夷玉的血流一瞬间冲上了脑门,思维流转之间,迅速意识到林元瑾所谓的防身根本不是普世意义上的自卫,她备着匕首在身边,是想玉石俱焚。
——觉得为难就把我之前的话忘了吧。
——我唯一的愿望是你能活下去。
林元瑾一开始就没想过妥协,若是崔夷玉不愿意取而代之,只要她杀了太子,林家就必然满门抄斩,若是崔夷玉代替了太子,他也会帮她报仇。
林元瑾的轻松并非是她真的看开了想通了准备和世俗和解了,只不过早早想好了结局所以如释重负。
崔夷玉蓦然回想起他跳下悬崖救下林元瑾,她的求生意志也是在他追下来之后才产生的。
她早就没有那么想活了。
沉重的雨水滑过他的耳廓、脸颊乃至脖颈,浸湿了紧紧绑在身上散发着药香的布条,落进了雨珠的的眼眶泛红发涩,心中又怒又悲,起伏不定。
温暖的屋内。
太子先是一怔,目光狐疑地向下挪,却在半路上一凝,如同掩饰般看向了一侧的床帏。
他沉默着,似是思索又似在感受,哪怕再努力掩饰,也难免泄出了几分惊疑不定。
明显有些事超出了他的预料。
“殿下?”林元瑾小声地开口。
却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将怔神的太子扯了回来。
躺在床上的太子妃还是年少,床帏间都透着浅淡的馨香,如瀑的黑发似绫罗般披散,皎白的颊上透着些绯,眸中还怀着盈盈水色,青涩却动人心弦。
比之旁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子压下心中的烦躁,身体却冷静的不同寻常,最终无比窝火地重新站到了床下。
他对上林元瑾困惑的目光,浑身僵着又重新穿上了衣服,脸色青红交接似强撑着体面,装作无事地嗤笑了声:“太子妃若不愿便罢了,孤也不是非你不可,要不顾体面地强要了你。”
……?
林元瑾顿了顿,都要摸到被褥下匕首的手也停下,觉得自己好像没说过这话,目光带着探寻的钩子在太子身上来回扫视。
太子如同骤然被冒犯,拉了拉还有些松垮的衣裳,站下床冷冷地盯着她:“如今你言语有失,顾及父皇叮嘱,孤也不同你计较。”
“关你三日禁闭,等妾室进门,你知错了再出来吧。”
说罢,太子抬首迈着大步,器宇轩昂地朝门外走去。
可在林元瑾眼里却怎么看怎么狼狈。
门外是人慌忙的给太子撑起伞的动静。
门内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林元瑾缓缓坐起身,思索地看着太子离去的方向,半湿的发丝滑落在肩后,沾湿了外裳。
她并没有说出能冒犯太子之言,太子也没接收到任何其他的讯息,却在刚脱下衣服的时候突然展现了一连串奇怪的情态然后停下了。
是什么能让一个男人突然停下再若无其事地离开。
答案仿佛呼之欲出。
就在林元瑾感慨着计划被打乱,觉得无聊的时候,一侧传来了雨水放肆地滴落在地面上的声响。
还未等林元瑾转过头,她的肩膀就被猛地抓住往后一按,压在了床上。
林元瑾睁大了眼。
一滴又一滴的雨滴顺着面前少年紧贴在脸上的发丝、下巴、乃至睫毛,落到了她的身上。
“你疯了?!”少年的身上还透着秋雨的寒气,抓着林元瑾肩膀的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仿佛在恐惧又在发怒,生涩的声音无比喑哑,“太子妃!”
他又在唤她太子妃了。
林元瑾缓缓地眨了眨眼,抬起手用手心捧住了崔夷玉的脸颊,感受着手下凉到冻人的体温。
她本来可以安抚崔夷玉,说她没事,说崔夷玉误会了。
可崔夷玉那么细心,在房外一定看到了她的动作,她的解释不过是苍白的敷衍和欺骗。
所以……
“是的。”
林元瑾扬起一个单纯的笑容。
“我不想当他的太子妃,反正继续活着也不过一具麻木的行尸走肉,不如一了百了,大家都死了,图个干脆利落。”
她说着,将崔夷玉往自己的方向拉近,直至鼻尖相抵,瞳仁相对。
“他死了,你就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了。”
第52章 亲吻
寒风打得窗户匡匡响。
冰冷的雨顺着风落进屋里,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印记。
床榻之上,两人无声地对峙,空气都绷紧了弦。
崔夷玉定定盯着近在咫尺的林元瑾,看清了她眼底的无可转圜,分明脆弱到能被夜风摧折的人,心性反而顽固到无可救药。
他是无法说服林元瑾的。
在悬崖下生死相依的时候不行,现在更不可能。
崔夷玉最终伸手抱住了林元瑾,喉咙喑哑,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如果我来做太子,你还是太子妃。”
“你愿意活下去吗?”
或许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崔夷玉已经顾不上身上还是湿漉漉的衣服,只是紧紧地抱着林元瑾,好似生怕她离去。
林元瑾睁大了眼,手搭在他紧绷的脊背上,不知他在外面淋了多少雨,冰冰凉的水珠不断坠到她的身上,紧贴着她的身躯却火热如阳。
他答应了。
可不知为什么,林元瑾只是高兴了一下,很快就落了回去。
她的眼前不自觉地蒙上一层水雾,鼻尖泛红,嘴角却还是扬了起来,轻声说:“夷玉,对不起,但我不是在用性命逼你。”
崔夷玉浑身一僵,听着林元瑾就在他耳畔轻轻地开口,热息仿佛要侵蚀他的意识。
“你也不必为我的离去而难过,说不定我一闭眼,就‘回去’了。”林元瑾说着,仿佛在安慰。
“你没有逼我。”崔夷玉冷硬地打断了林元瑾的自述,也知道她在说什么。
哪怕林元瑾所说的是真的,可崔夷玉所能眼见的事实,就是林元瑾死去了,她的存在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崔夷玉没有办法接受。
“我是自愿的。”崔夷玉吸了吸气,稍微推开,骨节分明的手捧住林元瑾的脸,直勾勾地看她的眼睛,“我会除掉他,除掉于你有害之人。”
“我会成为太子,而你是我的太子妃。”
“我们一起活下去。”
林元瑾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明明衣衫狼藉,身上混杂着青草和雨水的湿香,苍白的脸上隐见青筋,还充斥着血丝的眼眸里却透着无与伦比的韧劲。
好似无形中挣脱了枷锁,原本骨子里的锐利刺穿了壁垒,毫不掩饰的凛冽残忍却透着年少的生机勃勃。
秋日的雷雨击碎了束缚在利器的囚锁。
长久磨砺出的锋芒乍然若天光。
雨夜的寒风飒然冲进屋内。
林元瑾却从他的身上嗅到了春日的生息。
她听到心脏一下接一下沉重地跳动,激励着她体内的脏腑,缓慢地抬起手贴住了崔夷玉的脸庞,感受着他的体温与心跳,近在咫尺化作白雾的热息交融。
滚热的泪珠涌出眼眶,林元瑾忍不住颤抖着肩膀,脸上露出一个无比复杂的笑容:“我愿意。”
“我愿意!”
她仿佛窥见了温和的曦光,踏踏实实在地上站稳了脚跟,哪怕前途坎坷,往后也不一定美好,但她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描绘出两人的未来。
似乎从这一刻起,他们才真真正正地从悬崖下回来了。
她的眼眸中盛满了星子,宛如当初从压抑的人群中一眼望到崔夷玉的模样,多了些窥见光亮的疯狂,上翘的睫毛宛如月牙,浑身都洋溢着欢欣。
再没有之前安静地望向死亡时的冷寂。
崔夷玉绷紧的神经微微放松,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目光摹过林元瑾的眼眸、鼻尖、脸颊,最后停在了淡粉的嘴唇上。
他蓦然感觉到喉口干涩,脊背下意识紧起,不自觉地吞咽了下,喉结随之一动。
林元瑾抬眼,撞见了他眼底生涩的渴望,却又下意识想掩饰,贴着他下颌的手顺势往下一滑,扶着他的脖颈往下一扯。
两人的嘴唇突兀地相碰。
崔夷玉瞳仁微扩,从耳廓到脖颈措不及防地泛起绯色。
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触感如电流般蹿向全身,浅淡但奇异的香气萦绕在唇边,他不自觉地张开嘴,想要去含弄怀中少女的软唇。
两人都未曾有过经验,但多少或见过或听过,不至于摸黑,但初初轻吻上,多少像是小动物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
林元瑾被温热的触弄勾得心痒,启唇伸出小舌去□□他的嘴唇,依稀尝到了雨水的气息,正到她好奇地往上勾的时候,舌尖被猛地一绕勾住,稍显用力地顶回了自己的嘴里。
“唔…!”林元瑾抓着崔夷玉肩膀的手一紧。
感受到一个柔软却透着强硬的异物侵入了她的口里,缠着她的舌头吮吸又缠弄,冲动地索取着她嘴里的味道,顺着舌尖一路舐到舌根,仿佛含到了心怡的糖果般一寸也不放过。
崔夷玉听到她唇齿被含吸时泄出的丝丝动静,如被激起了凶性的兽类,舐弄的愈发用力。
许是沐浴时用清茶漱过口,她的嘴里带着浅香的茶味,但更多的是她身上不知不觉散发着的清甜。
在欲念的驱使之下,两人愈贴愈紧,衣服被沾得透湿,清浅的呜咽声还没泄出就便被吞了下去。
香软的床铺不知不觉变得褶皱又潮湿。
崔夷玉往前不懂其中细则,可惜他实在擅学,如今从青涩到逐渐熟稔不过数个呼吸。
他从只懂按着林元瑾的脖颈用力地纠缠,到会一轻一重放缓动作轻啄到再深入用力地厮磨,看似给了她缓和的时间,实则是更汹涌的暧昧。
但让崔夷玉愈演愈烈的,实则是从主动到任由他放纵地抱着他的林元瑾。
两人初次品尝便食髓知味,仿佛要迷失在这雨夜。
直到又一阵寒风刮来,林元瑾身体不自觉地一抖。
崔夷玉才一滞,立刻松开嘴唇,看着林元瑾迷濛的双眼,被吮的晶亮到微肿的粉唇,看到她前半身大半都被浸湿的衣衫,当即慌乱地道歉。
理智终于回归,崔夷玉先下了床关上大开的窗户,然后将一旁干燥的被褥裹到她的身边,又把暖炉放在她手边,低声说了句:“我去给你拿衣裳。”
林元瑾乖巧地点头,曲起腿往后缩了缩,将身上单薄的衣衫脱了下来丢到一边,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只露出脑袋。
这个时候想起来冷了。
崔夷玉听力过人,听得到窸窣的衣物摩擦声,耳廓通红只作耳聋快步走开。
太子妃的衣裳都是分门别类收好的,但屋子里还放着些应急的衣服,并不难找。
崔夷玉走到木柜前,心里有事,嘴里仿佛还残留着方才的触感,神色有些不定,打开几个柜子,偶然看到单薄的小衣时更是脊背发麻,不敢直视。
叠好的衣物都是熏过一层香的,崔夷玉拿起两件里衣迅速起身,浑身上下都透着不自在。
手下的布料柔滑细腻,向来拿兵器的少年却突兀地拿不稳几件贴身衣物。
走到床边,崔夷玉背对着林元瑾将衣服递给她。
“谢谢。”林元瑾接过衣裳,喉咙有些哑,咳了下清了下嗓子,才恢复,刚想重新说,抬头却对上了崔夷玉担忧的目光。
他看到林元瑾从杯子里伸出的一条光洁的手臂,又急忙回过了头。
林元瑾被他这样生涩的情态逗到了下,笑出了声。
在悬崖下危机之时,衣衫褴褛地抱着睡了那么久,现在互诉衷肠后反而拘谨了起来,反问:“我们不是夫妻吗?”
崔夷玉顿了顿,沉默了下,就在林元瑾以为他不会回复的时候,才开口:“现在还不是。”
虽然当初拜堂的是他们,但现在太子还活着。
只要太子还活一天,他们就还活得不安稳。
崔夷玉想过了,方才在屋外想刺杀太子是情急之下的方式,若是有个更方便、更完善的办法自然更好。
他做暗卫多年,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他要等一个完美的,一击必杀的机会。
“太子想杀你,但不是现在。”崔夷玉听到换衣服的小声消失了,才回过头,漆黑的眼瞳透彻而锐利:“方才他病发了。”
“我虽没把他的脉,但看他面堂与神色,多半无药可救。”
所以,若无意外,太子暂时不会再在床榻上威胁到林元瑾。
林元瑾换好了衣服,双手伸出来搭在被子上,理清楚太子这阳虚之症的发病情况,忍俊不禁,笑出了声:“那巫医呢?”
崔夷玉言简意赅:“自称回乡,实则应当是跑了。”
林元瑾又笑了下,才伸出手,看崔夷玉顺着她的意俯身,拉住他的脖颈,在他唇边印下了一吻,在他怔然的目光下笑着说,“没事,慢慢来。”
林元瑾扬起明媚的笑容,怀着无限的耐心,轻轻地说:“我们还有时间。”
林琟音死了还有太子,太子死了还有皇后。
她的仇要报,这些注定会毁掉她和崔夷玉未来的人也必须得一个个消失才行。
这偌大的京城,有的人要活下来,就必然有一部分人要死去。
崔夷玉见天色不早,伏身将地上的水渍处理干净,最终来到了窗前,打开窗,外面依然风雨交加。
风吹得他耳畔的发丝凌乱,回首望向了床上的林元瑾。
两人目光相触,什么都没说,他点了点头,接着一跃而出,关上窗,转眼就消失在了窗外。
只有窗沿上隐约的水迹,能证明今夜他来过这里。
林元瑾眨了眨眼,指尖触碰到了微胀的嘴唇,发出了“嘶”的一声之后,悄无声息地红了脸颊。
她倒在床上,裹着被子滚过来滚过去,明明很困,但精神却不同寻常的亢奋,如何都睡不着。
一整个晚上,林元瑾的心思就在发散,想东想西,仿佛有无尽的事要想,爱人的誓言,肮脏的报仇,美好的未来……
直至翌日。
张嬷嬷的归来,止住了林元瑾在床榻间无休止的动静。
木门被打开,未闻其声,先闻到了鸡汤的味道。
张嬷嬷手里端着一碗鸡汤,将门关上,难得独自一人走了进来,来到床边蹲下,看着从被子间露出一双眼的林元瑾,脸上带着欣慰且从容的笑容。
“殿下,老奴回来了。”
“昨夜风大,老奴怕您受了凉,早便唤人煨上了鸡汤,您喝着。”
林元瑾坐起身来,从张嬷嬷手中接过碗,刚认命地准备喝第一口,就看着张嬷嬷安慰地望着她,仿佛长辈看着无人关怀的孩子。
“殿下,不要怕,老奴会保护您的。”
像是回来之时她已经知晓了太子半夜离去,关了太子妃禁闭之事。
林元瑾捧着手中的瓷碗,看着张嬷嬷苍老的双眼,信赖地笑了起来,仿佛从未怀疑过她,也根本不在意她这几日去做了什么。
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着,纵容着一切。
“嗯,我相信您。”
第53章 流言
一连串乍碎的清脆声在屋里响起。
守在门外的仆从们噤若寒蝉,生怕触怒了屋内勃然大怒的太子。
自打昨夜从太子妃屋里出来之后,太子置下表面让太子妃养伤,实则是关太子妃禁闭的命令,就一直独自在屋内,听动静是彻夜未眠。
“人呢!?”太子站在房中间,脸色极差,满地狼藉,连桌子都被粗暴地推到旁边躺着,“把人给孤抓回来!”
他说的自然是已经自称回南疆的巫医,但从京城至南疆千里之遥,哪怕是来回加急书信都要几日,更何况是寻人。
且如今太子身体抱恙,谁知那巫医是不是刻意逃跑,要寻人可谓是大海捞针。
太子气喘吁吁地坐到床边,低头看到衣摆下无论如何都没有动静的身体,目眦欲裂,攒紧拳狠狠地捶了下床。
他不会猜不到自己遭算计了。
可当初刚服下药确确实实是起了效的,不然他也不会和林家女一夜贪欢。
可如今全无动静,无异于是将太子自以为康复了的自尊再一次摔在地上践踏。
一想到林元瑾在床上困惑的目光,太子就恨不能杀之以泄郁愤。
皇后让他哄着太子妃,在皇帝面前假作琴瑟和鸣,一想到皇帝的质疑让那替身和太子妃演了出戏反倒生出了情愫,现在又来桎梏他,逼迫他,太子就更加烦躁。
太子光是想到昨夜本想在那替身面前践踏他的的喜爱之人,让他看看他的妄想有多么可笑,最后却不得不铩羽而归,不禁怒上心头。
他还不能把崔夷玉直接杀了或者外派,就因为他身体未愈,怕皇帝和二皇子党又生疑心。
动不得,动不得,谁都动不得!
他堂堂一国太子,如今谁都要躲着避着!
“呲啦!”又一道破碎声摔在地上。
太子骤然感觉到一阵不自然的晕眩,躺倒在了床上。
“殿下?太子殿下?!”
门外感觉不对传来呼唤声,却没听到应答,急急忙忙推开门,就见太子面色青紫地倒在床上,慌忙派人:“太医,去唤太医!”
回府第二日太子妃被关了禁闭,太子则怒急攻心,眩晕昏厥。
太子府里一片慌乱。
皇后计划着让太子速归府中以备纳妾之事,礼部也马不停蹄地安排着流程,可若是寻常人一顶轿子抬着就无声无息地进了小门,偏偏纳的是崔氏嫡女,还封了个才人。
这原本能迅速解决的事,为了不落了崔氏的体面,紧赶慢赶都要至少要三月时间。
此事皇后急,崔氏可不急。
现下是深秋,等过了三月便是寒冬,要备的东西更多。
礼部本想和钦天监一起定个春日的日子,可奈何皇后定的日期太紧,只得落在了冬日里。
可随着日子一日日过去,急的还有另一个人。
盛家秋宴上。
“呕…”林琟音筷子夹着一片雪白的鱼肉,突然捂住胸口泛起呕感。
往日里鲜美清淡的可口菜,如今蓦然透出一股莫名的腥酸味,让人胃里不由自主地一阵翻滚,林琟音忙拿起一杯茶,堪堪将呕意压下去。
“小姐,您没事吧。”旁边她的贴身婢女秋月担忧地问道。
林琟音摆了摆手,示意秋月退下,刚抬眼就对上了周围坐得近的几人或担忧或猜疑的目光。
坐得稍微远一点的人捂住嘴,附耳到旁边的人去,用玩味的目光扫了林琟音一眼,因为不熟所以并不在意地开口:“诶,就是她吧,京中传的那个……”
林琟音惊疑地转过视线,只有几个词顺着风飘到了她的耳里,可她还没有找到人,却感觉好似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
怎么回事?有人知道她怀孕的事?!
“她刚刚作呕诶,宴席上的鱼可一点儿腥味没有,不会是害喜吧?”
“谁知道呢,若是真的,竟然还敢出门?”有少女说着,嗤笑了声,赶紧捂住嘴,歉意又无辜朝林琟音的方向笑了笑。
“天呢……”
“琟音可是近日身子不爽利?秋雨连绵,受了寒也是常有的。”和林琟音关系熟的人先开口,用安抚地眼神看了看她,压住了旁边的闲言碎语。
林琟音用手帕捂嘴,僵着嘴角,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无碍,只是前几日受了寒,连着几日都食欲不振,本以为好全了,想着盛家筵席珍馐如云,如今却是琟音没这个口福了。”
“原是如此。”有的人笑着点头,装作信了,看着林琟音笑容里那微不可见又意味深长的傲气,眼底透着不怀好意的揣测。
只有很少的人担忧地望着林琟音,让她注意着身子。
林琟音捏紧了手中的筷子,努力强颜欢笑地附和着身边的友人,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去捕捉不远处窸窣的声响。
她是怀了太子子嗣,可从来没有想过在入门之前被人知道!
林琟音是想光明正大地作为太子妃妾的时候,名正言顺的生子,而不是想在进府之前就被千夫所指!
但残酷的是,分明她只告诉了三个人,可现在除了她,已经有其他人知道了。
她心里有鬼,看谁都觉得在讥讽她,鄙夷她,仿佛看着碍眼的虫子,还有人装模作样地在身边挥了挥手,意有所指地摇头。
总有视线落到林琟音的脊背上,让她如坐针毡。
发起宴席的盛冰莹姗姗来迟。
一路上就听到沈清辞和她细语说,林琟音当众捂嘴疑似害喜的情态,像是和市井那些漫无边际的谣言对上了。
盛冰莹鲜少关注这个跟班,也不怎么知道流言蜚语,却没想到事竟然闹到了眼前,凉凉一问:“所以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我都不肯定她是不是真怀了,只是看着像。”沈清辞见盛冰莹这般强势,无奈一笑。
“这还不简单?”盛冰莹眉头一挑,扬起凉薄的笑容,“她不是体虚吗?本县主找个大夫给她把个脉就知道了。”
沈清辞一惊,就看到盛冰莹说一出那就是一出,当即唤人去请大夫,却也没想拦她,反倒饶有兴致地准备看好戏。
等盛冰莹带着大夫来到宴席上,刚逢林琟音脸色不好,婉拒了旁边贵女的果酒。
“是本县主来迟了,本县主自罚一杯。”盛冰莹走到人前,举起酒杯利落地饮了下去,等和周围人寒暄一番后,目光穿过人群,用让人毛骨悚然的贴心笑容望向林琟音。
“琟音,刚听闻你身子不适,本县主特地请了大夫来为你看看,免得旁人说是本县主今日招待不周。”
林琟音对上盛冰莹不容拒绝的强势目光,脊背一颤,连忙笑道:“不过是之前受了寒风,如今已经好了,这点小事岂能麻烦您。”
她知道她这般拒绝定会引起旁人愈发怀疑,可她绝对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诊出孕脉!
“人已经请来了,你若是拒绝,让大夫空手而归,岂不才是真的麻烦了人家?”盛冰莹半步不让。
盛冰莹乃太后侄女,在京中身世稍逊崔辛夷一截,可性子向来强势,旁人生怕和她对上。
林琟音实在没想到,她怕拒绝盛冰莹的邀请今日忍着不适前来赴宴,反倒被赶鸭子上架,竟要被逼着当众诊脉。
她怀孕足月,加之孕状明显,稍微精明点的大夫便能看出来。
“你行得端坐得正,便让大夫诊一诊,也好安了自己的心。”旁边的友人虽不认可盛冰莹以往的做派,却也觉得今日之举很是有道理,鼓励起林琟音。
林琟音笑容有些止不住地僵硬,心中暗恨起来。
她知友人是好意,可这话在如今的她听起来却格外讽刺,仿佛在指着她的脊骨骂。
她现在进是直接诊出孕体,退是往后受人指指点点,只不过是失大失小的区别。
早知今日便不来了。
“我不过是胃口不好,哪里用得着这般兴师动众,县主真是折煞我了。”林琟音笑着再次推拒。
原本就对她的身体有所猜测的人露出了会意的笑,倒是本向着她的人眼神逐渐不对起来,来回扫视着她的神态,最终看向了她平坦的腹部。
她若真是小毛病,诊一诊怎么了?
大庭广众之下,她一个和太子妃关系恶劣至极的礼部侍郎之女,如今竟敢和盛冰莹杠上?
若是寻常女儿家有这种丑事只怕躲都来不及,赶紧流掉然后扯个理由养病,林琟音反倒带着孕体来赴宴?
她怀的究竟是谁的孩子?
眼下的对峙让众人不再怀疑她是否有孕,继而在嗤笑中不自觉地开始探寻起孩子父亲的身份。
盛冰莹盯着林琟音,宛如宽容地放过她般笑了下,无奈地让大夫离去:“罢了罢了,本县主一片好心,你这般作态倒像是本县主在威逼于你。”
“当真是扫兴。”
说罢,盛冰莹就不再看林琟音那张无比勉强的脸,转而拉着沈清辞一同,像是看到了什么乐事,在上桌说起话来。
她的目的达成了,自然也不需要再撕破脸,退一步倒显得是林琟音在无理取闹。
林琟音则坐了回去,不得不忍受着周围人不由自主的疏离和众人的冷眼,挺直脊背强撑着,竟如自己以前最嘲笑的那般人,将名茶喝出了牛饮的架势。
这顿饭吃的味如嚼蜡。
等林琟音好不容易熬到快结束,装作头晕赶忙拜别了欲言又止的友人,回到家中,忙让人唤了之前给她诊出身孕的老大夫给她诊脉。
老大夫不知林琟音的身份,看她在屋中梳的妇人发髻,又年少有孕,便唤她“小夫人”。
“小夫人有孕一月有余,害喜也是常事。”老大夫听着林琟音的脉搏,皱着眉说道,“可少用些酸食排解,待四月过后便不会再觉恶心了。”
“好。”林琟音一口答应下来,而后试探地问道,“孩子可还好?您可要开副安胎的药?”
虽然才怀孕一个来月,她的腹部仍然平平坦坦,可她总觉腹中多了个生灵,晚间睡觉都睡不安稳。
这可是皇嗣,是她向上爬的最大筹码。
可林琟音这一问,反倒让老大夫稍有迟疑。
“老身才疏学浅,断不出这一月的幼胎究竟如何,可母子一体,小夫人气色不好,多少也会影响到孩儿。”
“是药三分毒,如今您刚有孕,也不适合饮药。”
他说着说着就和先生似的念起来,“孕中不可接触红花、麝香等烈药,也尽量少去熏香浓重之地,膳食上也要格外注意……”
林琟音也不嫌麻烦,连忙唤秋月都记下来,等老大夫躬着身走了,马上冷下脸说:“将近日的宴席都拒了吧。”
一想到在盛家宴席上的糗事,她就心头发闷,难以排解。
秋月愣了愣,忙应道:“是。”
林琟音听说过无数孕妇被害的故事,对腹中孩子一事警惕万分,所以知道的人也甚少,除了父母便只有贴身侍奉的秋月。
就这样,林琟音便自称体虚养病,哪怕友人试探地相邀,也再没去过任何宴席诗会。
近几年严寒,到了秋日便冷了起来,贵女体虚也是常态。
可也正是在她闭门不出的这段时日,林琟音派人去查,才查到在一月之前,她刚怀孕没多久,林府边就已经传出了林家嫡女待字闺中,却有孕在身的谣言。
这也太早了。
谣言传得有模有样的,据说是林琟音的贴身婢女亲口说的,旁的人都不知道,这话可不兴说出去,只怕闲言碎语的人要遭贵人报复封口。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每个人都说这话可千万不能说,然后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地生怕身边人不知道,转头就说了出去。
市井小百姓一辈子都很难接触到世家贵族的生活,所以哪怕林家根本不是什么名门,在他们眼里也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他们甚至很多根本不知道林琟音是什么人,只知道是个大家小姐竟做出了寒门亦或是市井流氓都不屑之事,从而津津乐道。
等林家反应过来,想压住传闻的时候,谣言早就压不住了。
头戴帷帽的林琟音难得身体爽利,想出门透透气的时候,却亲耳听到这等传言,拿着茶杯的手气的发抖,脸色苍白几近晕厥。
她之前只是听说过这等传言,且在宴席上因害喜遭人指点,本以为谣言过段时日便会消散,却没想到时至今日她还能亲自撞见。
要知道林琟音过去在京城中,虽不是顶级世家贵女,也是小有名声,书画俱佳的才女,哪怕身份比她高的人,谈天之时也会礼让她三分。
可自打林元瑾成为了太子妃,就有人明里暗里时不时会挤兑一下不说,如今她怀了孕,竟沦落到被街上的平民百姓,甚至是三流混混
秋月不敢吱声,只低着头,听着下面哪些嚼碎嘴的人“天哪,没想到贵人家的女儿也能干出这种事…”“据说是林姓的四品大官儿家的嫡女儿呢!”
“啧啧啧,若是我家女儿干得出这事,我都没脸出门见人。”
林琟音反覆深呼吸,警告着自己不可动怒,她肚子里的是皇嗣,她是未来的贵人,还是控制不住猛地站起身来:“走。”
那些话语像是无数根箭矢刺中了她的自尊,仿佛越不想听到什么,就越是能听到那一句接一句的指责与恶声。
她从未遭遇到这样刺骨的屈辱,但她根本没办法去反驳,或者是反驳只会遇到更过火的辱骂。
坐到马车上,林琟音也不再像过去那般会撩起帘子,只是闭着眼,低着头深呼吸,企图忽略外面的声音。
可不知为何,明明有些只是普通的摊贩的叫卖声,落入她的耳中就又会化作数不尽的骂声。
回到府中,林琟音也不断宽慰着自己,她怀的是太子的孩子,有多少人想要这泼天的荣光还得不到,可身体的不适和府外源源不断的斥责仍不断刺痛着她。
京中其他相熟的贵女虽然嘴上都说不信,来信安慰林琟音,实则都默默疏远了距离,两三封信之后就没了回音。
原本一封接一封的邀请函也逐渐变少,直至消失。
林父在上下朝的路上,都能感觉到若隐若现的指点,戳着他的脊梁骨。
林母出门也出得少了,虽然心中不快,但也时不时安慰着有孕在身的林琟音,说些“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话。
本来已经在商议亲事的二房、三房的女儿,如今也被对方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婉拒了,去别的宴席上都要被明里暗里刺探着林琟音的消息当谈资,百般无奈之下最后也只得闭门不出。
一时之间,仿佛什么事都搞砸了。
“也不知怎么的,有的人就是能在家中一边假清高,一边做出如此厚颜无耻之事。”二房庶姐晃悠着走到林琟音院落外的花坛边,无比刻意地抬高声响。
“就是,做就做了还不知廉耻地赖在家里。”旁边的三房姑娘“啧”了一声,,“要是我啊,早找一根柱子撞死算了,自己丢人就算了省得连累家里人。”
秋月听不下去,低声和坐在桌前的林琟音说了声“奴婢把她们赶走”便快步走去驱赶。
倒是两位姑娘本就不是什么和善性子,见秋月来不光没走,反而变本加厉。
“怎么,自己敢做还怕人说呀?”
“这是林府,又不是你家,我们又不在你的院子里,还轮得到你做主?”
秋月被一句接一句地怼着,只低着头任由她们责骂,她们多说了几句口干了,便“呸”了一声,挽着手臂翻了个白眼走了。
林琟音沉默地坐在窗台前,看着院中枯萎的花朵,看着镜中脸色青黑,容光不在的自己,眼底浮现出了难以压抑的戾气。
她原本也不相信是秋月传出去的消息,也看着秋月下跪哭着发誓自己从未乱嚼舌根,可是在父母都守口如瓶的情况下,最后一个友人都讪笑着离去之后,她的崩溃终于决堤。
林琟音一手按着仿佛隐隐作痛的肚子,想着近日听到的种种不堪的传言,压抑着想要尖叫哭闹的冲动,愤恨地指着磕头磕出血的秋月,声音尖锐刺耳:“把她拖出去!杖责!”
真的是秋月说的吗?可能不是,但已经不重要了!
迁怒也好发泄也好,林琟音现在只想让这些人赶紧消失!
“小姐,小姐?!您明鉴,奴婢从小就陪在您身边,真的不是奴婢啊!”秋月被粗鲁的侍从折起双臂,往屋外拖去,之前被赏赐的簪花在她奋力的挣扎下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小姐——!”
院中的重击一声接一声,混杂着痛苦到撕裂的哭叫。
林琟音的心脏不安地跳动,呼吸变得急促,攒紧的手背鼓起青筋,如同受惊,却死死咬着后槽牙不愿让人罢手。
她没有错,错的是想害她的人!
只要肚子里的孩子好好生下来,若是个男胎,如今敢这般对她的人未来都要跪在她脚边阿谀奉承。
击打声仍一下接一下,力道没变,啪啪作响。
哭声却渐渐弱了下去。
院里血腥气混杂着臊味蔓延开来。
林琟音攒紧了手,趴伏在桌前,眼里盛满悲怒交加的泪水,眼前模糊一片,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杂音。
她如果现在已经入太子府了,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流言蜚语中伤她!
究竟是谁传出去的?!
若不是皇后,若不是崔辛夷,她根本不需要拖到现在,还要往后拖几个月一直到冬天才能进门!
四个月她都要显怀了!
她们都该死,等她进了太子府,她要将这些影响到她路途的都除掉。
一个小厮匆匆跑进来,骤然撞见木板上血肉模糊的人,僵了僵,低着头隔着门:“大小姐,太子妃驾临林府,老爷唤您过去。”
太子妃?!
林琟音耳边的杂音骤然消失,猛地站起身来,眼睛睁大到有些诡异,恶意揣测骤然铺开,少见的后悔涌出心头。
她快步走出房内,慌忙地唤人停下手中的棍杖,面对院中的凄惨状,步子遽然一停,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升起,直蹿天灵盖。
原来杖责在秋月没气的时候就已经停了。
“太子妃,太子妃……”
林琟音步伐踉跄,被旁边胆寒的婢女小心翼翼地扶住,如坠魔障般不断念着“太子妃”,眼里充斥着恨意,快步向正堂走去。
林府不算大,她又步伐匆匆,像是刻不容缓地要去寻仇。
一路冲到了正堂,未等人传话,林琟音就走了进去。
就见少女安坐在正座,皎白的脸上戴着浅笑,尽显闲适,手托着瓷杯,身着雅致的青衫,华美的织金云纹在曦光下宛若碎金,深蓝的裙摆摇曳间可见细密的刺绣暗纹。
她见林琟音气势汹汹地走进来,疑惑地挑起了眉。
她看着是那么光鲜亮丽,雅致高贵,和目眦欲裂到有些疯魔的林琟音形成了过于巨大的对比。
昔日被众人所宠爱的林琟音,如今变成了灰扑扑的那一个,而林元瑾却变成了众星捧月的太子妃。
强烈的落差感狠狠地刺痛了林琟音的心。
旁边的老夫人刚笑着要说起林琟音,却见林琟音直冲冲地朝太子妃走冲过去:“林元瑾,是不是你!”
如果不是秋月,那可能就是父母没有设防然后说给了他们自以为的女儿听。
林元瑾,一定是林元瑾干的,她是太子妃,她肯定怕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妨碍了她!
周围人立即感觉到不妙,忙要唤人。
张嬷嬷立刻从林元瑾身后蹿出,眼疾手快地擒住快要碰到太子妃的林琟音的手臂,无比熟稔地将她拉得往前重重一倾斜,角度刚好将她的脸凑到了林元瑾的面前。
林元瑾蹙了蹙眉,不假思索地将热茶朝眼前堪称面目狰狞的人脸上一泼,紧接着用空着的手朝她的脸上用力地扇去。
“啪。”
一个巴掌毫不客气地落在了林琟音的脸上,在张嬷嬷的拉扯下将她打得往地上一跪。
清脆的巴掌声伴随着茶杯在地上乍碎的声响。
仿佛在死寂无声的正堂中回荡。
第54章 狠心
林府正堂内,一片死寂。
林家人连呼吸声都放轻了,仿佛生怕打破了这凝滞的空气。
向来善于主持大局的老夫人动了动嘴唇,松弛的脸皮抽了抽,最后也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左脸渐渐红肿起来的林琟音,像是看着一个不好用的物件儿。
那一个巴掌干脆利落,明显能看出林元瑾下手不重,却侮辱性极强,众目睽睽之下,打得林琟音跌坐在地,动弹不得。
无数双目光在林元瑾和林琟音的身上来回,静静等着上座的人开口。
终于,死寂被打破。
“真是失礼。”林元瑾埋怨般开口,接过张嬷嬷递过来的手帕,轻轻地擦揉着手心,好似刚刚打脸的那一下伤到了她白玉般的手。
她擦完手,将手帕丢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如丢一团垃圾,好奇又耐人寻味地垂下眼眸,声音轻巧。
“你的体面呢?”
林琟音捂着肿痛的侧脸,猛地睁大了眼,漆黑的瞳仁扩散,浑身一颤,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恐怖事物。
这句话听起来如此熟悉。
同样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林府的正堂、侧房,学堂甚至是林元瑾的院落里。
林琟音曾无数次地对林元瑾说过这句话。
那时她是高高在上、宽容又无奈、不得不在各种场合提点家妹的长姊,而林元瑾是低眉顺眼、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愚笨幼妹。
如今这一切全部都颠倒了。
林元瑾是矜贵的太子妃,面容姣好衣着华贵,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股林琟音望尘莫及的高不可攀。
林琟音却因为流言蜚语的刺痛、京中贵女的暗讽与指点、有孕在身的痛苦导致脸色青白,哪怕敷了厚厚的粉都遮掩不去其下憔悴,如今更是被打肿了脸,当众侮辱。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你害我至此,现在却装模作样地和我说体面?”林琟音怨恨地看着林元瑾,仿佛她的一切不幸都来自于她。
“大胆!”张嬷嬷站不住了。
方才林琟音气势汹汹地冲进来,眼睛瞪着太子妃就冲过来要打人的样子与市井泼妇无异。
若非想让太子妃亲自打那一巴掌出出过去的气,张嬷嬷根本不会让林琟音扑到她眼前。
“你对太子妃无礼在先,尚未请罪不说,如今竟变本加厉,信口雌黄,污蔑太子妃!”张嬷嬷横眉怒目,掷地有声,“还不跪下!”
林琟音被旁边的侍从钳住双臂,强硬地按在地上,脖颈却强着抬起,视线半点不离林元瑾。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她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恢复原来她本该有的地位。
“你方才说我害你。”林元瑾一手撑着脸颊,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她,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为什么要害你?”
言下之意,众人眼中,她如今都是皇帝赐婚的太子正妻了,为什么要去害一个同族林家女。
两人如今已是云泥之别。
在场所有人虽然肚子里的草不一定往哪边偏,可表面都是偏向着林元瑾的——她都是太子妃了。
如今林家之主最高的官也就是她父亲的礼部侍郎一职。
她做什么非要害一个同族之女,让林家蒙羞呢?
更残酷的是,哪怕林元瑾害了林琟音,又怎么样呢?
过去都是小女孩,同族之间难免有写口舌之争,但都不过是小事,如今林元瑾已是太子妃了,都长大及笄嫁人了,哪里还能按过去行事?
多房的心思各异,表面看着林琟音的视线都透着无奈与嫌恶,仿佛在看一个脑子拎不清的人。
林琟音却不这么想。
林元瑾想害她的理由多了去了!
不管是小时候的龃龉,还是赐婚后她让林元瑾独自去寺庙祈福却惨遭追杀,嬷嬷和婢女都死了,再在秋狩之时因她的提示而让刺客掳走了林元瑾,又遭掉下悬崖之灾……
简直数不胜数。
林元瑾要了她的命都不为过。
这些理由,林琟音一个都不能说,可这么两次不光没能夺走林元瑾的性命,反倒让她更光鲜地活着回来了。
她怎能不恨。
“我害你什么了?”林元瑾见她不答,又悠然地接着问。
“外面的流言是不是你传的?!”林琟音色厉内荏地质问,“你可考虑过这对林家和其他姊妹会如何?”
她一顶帽子先扣了下来,仿佛她是站在林家人的角度考虑。
林元瑾早已熟悉了她的套路,也不奇怪,只是歪了歪头,直视着她的目光,单纯地回答:“你为什么会觉得流言是我传的?”
怎么叫流言呢?
这林琟音婚前怀孕不是事实吗。
“我连你怀孕的消息都是从旁人口中听到的,你不去问问知道你怀孕之事的人,反倒来怀疑我?”
“你不知道?”林琟音不可置信。
“太子妃自打秋狩受伤便昏迷,在宫中休养了数日才回的太子府,期间林家也未曾来信问候,如今倒是有脸皮质问上太子妃了。”张嬷嬷嗤笑一声。
林元瑾笑而不语。
就在林琟音怔神地开始怀疑其他人的时候,林元瑾又笑着补了一击:“不过现在京城上下都知道了。”
林元瑾也没想到这流言传得这么快这么广。
事已至此,皇后想让声名狼藉的林琟音进门都难办。
现在最简单的办法其实是让府里的妾室假作怀孕,然后等林琟音生下来之后直接抱走,来演一出名正言顺的戏。
“秋月呢?她今日没跟在你身边?”林元瑾扫了眼林琟音的身后,随意地问道。
没成想林琟音僵在了原地,陷入了彷徨。
半晌的寂静让林元瑾察觉到了不对劲,思及林琟音的为人,试探地问了句:“她还活着吗?”
“……”沉默。
后院里鲜血淋漓的画面犹在眼前。
林元瑾深吸了一口气,如同无声地叹息,慢慢地开口感叹道:“你真是…视人命如草芥。”
好狠的心啊。
“你可能都不记得了,秋月与朝露是同一年进的府。”林元瑾轻轻地说,仿佛在说起儿时的故事,“你带走了秋月,我选了朝露。”
“我望她如熹微晨露,明亮而纯净,故给她取名朝露。”
“却未曾想,她的性命当真如露珠般转瞬而逝。”林元瑾垂下的眼中透着怀念与难过,再抬起眼看向林琟音的时候,漆黑的眼瞳一片冰冷,“为什么呢?”
她们如今一前一后,都被林琟音害死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林琟音一抖,挺着脖子说,“是她们命里该死!”
林元瑾没有想与她争论,只平静地回了句:“是么。”
反倒梗的林琟音一停,盯着林元瑾:“我不信这一切与你无关。”
她心里早已下了判断,接下来安起罪名来简直熟能生巧:“你虽为太子妃,却体弱多病,没有福分,怕我入太子府后分了你的宠爱,便嫉妒我腹中有太子之子,想谋害于我!”
林琟音言语一落,四周的人霎时面露惊异。
除开林父与林母,其他人虽听说过谣言,但在林勤的维护与摇头中都没怎么当真,哪怕有怀疑的也不会当面指出。
可如今正主亲自认下,还直白白地指出是太子的孩子。
林元瑾感觉到身上若隐若现的视线,挑起细眉,若有所想。
宠爱,真是对她而言无比讥讽的词语。
“你向来这般狭隘。”林元瑾指尖摩拭了下手中的瓷杯,相比起一腔恨意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林琟音而言,她平淡地像幅水墨画,“我不在意你入不入府的人,府里也不多你一个活人。”
但也正是林元瑾这股异样的平静,给了林琟音一股很强的、不被放在眼里的轻鄙感。
“不如说,我其实是最想你能生下孩子的人。”林元瑾想到太子的病症,轻笑了声,真挚地望着林琟音,“真是期待啊。”
林琟音到底能生出个什么东西。
听到这里,林琟音忽然觉得有几分毛骨悚然,抬手捂住了平坦的腹部,仿佛这样就能护住自己:“我不信你!”
“贵人糊涂了。”张嬷嬷眉梢一挑,分明是尊称却说出股嘲讽感,“太子妃乃正妻,不说往后,现在也不止一两个妃妾,往后若有了皇子皇女,能被太子妃抱养也是他们的福气。”
“抱养?!”林琟音下意识往后退,却被后面钳制住她的人抵住,避无可避,“你想抢走我的孩子?!”
“不是抢走。”张嬷嬷“唉”了声,似乎和蠢人说话十分疲累,“皇后娘娘早便发了话,您若能生下来,孩子就交由太子妃养育。”
“免得皇子天潢贵胄之尊,受了当众谋害太子妃的恶毒之人影响,坏了本身。”
“什么……”林琟音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冷汗贴着鬓边的发丝落下,“不可能!”
她苦苦经营,受了这么多冷眼和苦楚,到头来她的孩子反倒要被她的仇敌抱走?!
“我还没入太子府,我要太子殿下与我说!”
她眼中带着血丝,神色偏执,像是想以肚中孩子要挟,想来要个说法。
“老奴劝您还是在家中安胎罢。”张嬷嬷不客气地说,“若是如此,您倒还有一丝进太子府的可能。”
“你什么意思?!”林琟音转头死死盯着张嬷嬷,“殿下答应过我的,要我等着他安排!”
“老奴不知太子殿下昔日之言。”张嬷嬷不客气地说,“可您曾想过,你如今这等名声若进了太子府,太子殿下颜面何存?”
那不就相当于直接肯定了林琟音未婚先孕,就是太子干的,她爬上了妹夫的床还先一步坏上了孩子吗?
皇后可以接受林琟音生下太子的子嗣,却绝不容许她擅自毁了太子多年的名声。
“若非太子妃心慈,单凭你谋害太子妃一事,你安能平安无事活到今日?”
张嬷嬷光是想到林元瑾出事那夜,她在林家的帐篷外听到的那些污言秽语,便怒不可遏。
“如今你倒恶人先告状,准备再谋害太子妃?”
林琟音听懂了其中意思,面部抽搐了下,看了看安坐在上座的不为所动的林元瑾,又看着紧跪在石面上隐隐作痛的双膝。
她仍然不全信林元瑾的话,可她也确实认清了自己的现状
林元瑾看到她满眼恨意,攒紧的手背隐有青筋,像是想冲上来。
旁边的林母见状不对,慌忙地几步走上去,生怕林琟音脑子犯轴,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一把将她的脑袋往地上按,逼迫她俯身叩首。
“望太子妃谅解,是臣妇教导无方,琟音已经知道错了。”
林琟音想起身反驳,却没想到往昔总是柔弱的母亲如今按着她背后的手却无比强硬,生怕她反抗,她只能无力地挣扎。
“如今事事皆明了,还望太子妃宽恕今日种种不敬,往后臣必当严家看管,让孽女在家闭门不出,一心养病。”林父紧接着站了出来。
众人望着事件中央的太子妃。
“真是折煞我了。”林元瑾安然地笑着,“我今日归家本也只是想问候家中长辈,未曾想过会有这等遭遇。”
“我大病一场,醒来之后父皇还曾提点过我,让我辨是非、远小人,知礼节以正家风,莫要盲从于长者,否则‘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林琟音会扣帽子,难道她就不会吗?
林父脸色一青,以为这是皇帝借太子妃之口提点林家,当即掀袍跪下:“是下臣治家不严,才会酿成今日大错,还望太子妃恕罪。”
林元瑾声音轻和,似关怀地望着脸色极差的林父:“我不懂其中真意,不过想必您应该懂。”
说罢她起身,从容地越过尚还跪在地上的几人。
“时辰不早了,我便不再多留了。”
一行人连忙站起,看都不看地上的人慇勤地跟上去送客。
林父缓缓起身,侧眼看到林琟音汗涔涔,膝盖酸软地坐在地上。
旁边的林母目露不忍,正想安慰林琟音,就见林父阴沉着脸走到林琟音前,怒极反倒不显,扫视着林琟音。
林琟音抬头,看到林父沉凝的目光,被吓得往后一缩。
林父似乎想给她上家法,最终却还是碍着她怀孕,抬起手在尖叫声中随着“啪嗒”的一声,重重地打在了她的右脸上。
他与林元瑾不同,大手沉重地落下仿佛一块大石砸下,打得林琟音的右脸迅速红肿起来,比左脸疼痛数倍。
“你这是做什么?她还怀着孕呢!”林母看着林琟音涕泗横流,哭着往她怀里钻,心疼地摇头。
“她若不是怀着孕,就不只是一巴掌的事了。”
林父瞥了她一眼,冷冷丢下一句,转身也走了。
第55章 贡鸟
“听说你关了太子妃禁闭,是怎么回事儿?”
皇帝翻着手中的奏疏,半晌不见回应,抬头对上了崔夷玉无言的目光,仿佛在谴责过于关心儿子夫妻关系的老父亲,不禁恼火地将奏疏往他身上一掷:“你什么眼神。”
自那日之后,皇帝和太子的关系相较过去明显缓和了许多。
这般打趣也不是第一次,倒显得父子情深。
“确有紧闭之名,却无禁闭之实。”崔夷玉稳稳接住奏折,解释道,“太子妃体虚需得静养,儿臣想着未免旁的妾室去搅扰她,又能敷衍下即将进门的崔氏女,便这般说了。”
这事虽然不是崔夷玉办的,但他如今还不得不给太子的不合理举措找理由。
好在这也不是第一次,他解释起来也颇为娴熟。
“太子妃也知晓此事,儿臣没真的拘着她,前些日子她还回了趟林家。”崔夷玉说起这事,眼眸中漾起浅浅的笑意,仿佛一池清水中落了片花瓣。
“你心里有数便好。”
皇帝光是看他副模样就觉得牙酸,心底又很是欣慰。
真的偏爱是装不出来的,他看人没错。
“你看看这本奏折,汴州又有灾情,你是何作想。”
“是。”崔夷玉垂眼打开奏疏,开始阅览。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随皇帝一同在书房阅政。
那夜之后,太子闭门发泄之后,气血翻涌,晕倒在床,由尚在太子府的太医诊治,气色极差,需得静养。
太子昏倒一事重大,崔夷玉当即换衣进宫说与皇后。
皇后脸色苍白,未曾多言,只让他继续顶替太子,莫要出差错。
这一换,就换了数日。
太子几日后苏醒,又回到了净清苑静养,并命令其他暗卫去往各个地方寻求救治之法。
但这一次,显然比之前更为艰难。
皇帝为了表面太子地位不可动摇,隔日便将崔夷玉唤进书房言传身教。
好在崔夷玉适应力强,又实在擅于分析,他学识不差,只是思维模式实在难改,只得一点点在掩饰中锻炼。
与过去纯粹的假扮太子不同,他在逐渐适应着太子的身份,也在渐渐影响着皇帝眼中太子的印象。
“儿臣记得上月中旬,父皇已遣了户部的卢大人同工部郎中一同前往赈灾。”崔夷玉闭眸回忆了下,精准地搜寻到了记忆,“如今应是已经到了。”
只是崔夷玉看着奏疏上汴州知府的裴姓,到底停留了下。
天子坐于朝堂,要通过这一本本奏疏来判断天下形势,可如今崔夷玉在看到桌案上分门别类的奏疏之后意识到,这其中多的是真假难辨的讯息。
党同伐异,贪污受贿,上行下效等…数不胜数。
单单是一本灾情的奏疏便隐含着太多常人难以辨别之事。
皇帝“嗯”了声,示意崔夷玉继续说。
“今年雨水颇丰,沿水一带是有洪涝,可父皇已提前颁布预涝之敕,若有知府管辖之处仍受灾严重,需二次赈灾……”崔夷玉捏着奏疏,“儿臣认为,当先遣御史前去查看。”
皇帝:“你觉得谁合适?”
崔夷玉垂下眼睑,目光扫过御史台的名单,目光蓦然一停,手指停在了一个姜姓御史身上。
他的记忆里姜家与崔氏交好,这个御史乃姜家长子,性情坚毅,在御史中算得上孔武有力。
“那便他了。”皇帝瞥了眼崔夷玉指着的人,稍一思索,又根据崔夷玉的意见言简意赅地补充了好几句,才批完这本奏疏,快速往下一本。
等时过晌午,李公公已经添了好几次茶和点心。
“你身子不好,早些回去休息罢。”皇帝还惦记着崔夷玉的病体,虽然脸色相较于过去好上许多,但精神气到底不如往日英姿勃发,“后日工部侍郎归京,让你见见那眼神不好的糟老头子。”
“儿臣遵命。”崔夷玉脑子里还在回想着半日的功夫,行完礼刚准备走,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步伐停了停。
“怎么了?”皇帝拿起一块糕点,也不讲究,顺着茶往里面咽。
就见崔夷玉转过头,稍有迟疑地看向皇帝:“父皇,儿臣有个不情之请。”
皇帝挑起眉,竟很是好奇:“说。”
太子鲜少寻他帮忙,一是太子本就不缺衣少食,二是多得是人愿意奉承一国储君,今日竟出奇地开口。
“儿臣刚迎娶太子妃的翌日来宫中祭拜先祖,离去之时,儿臣借花献人,拿了花园一盆绿菊。”崔夷玉先解释前情。
皇帝日理万机,倒真是不知道这事。
他也不在意什么花花草草。
“所以?”
“太子妃虽日日照料,但花期总不过一月有余,哪怕她百般呵护,如今也已谢了。”崔夷玉认真地望向皇帝,“太子妃如今长滞闺中养病,父皇真知灼见,可教儿臣赠何物为宜?”
皇帝“嘶”了声,皱起眉来:“倒是个难题。”
难得太子虚心问他这个做父亲的,他多少得展示一下身为人父的阅历和情致。花有花期,赠花是好意,可如今秋冬,再加之之前赠的菊花都谢了,再赠显然诚意不足。
更何况太子妃如今不似在林府中,眼界和条件也大为不同,寻常物什也体现不出太子用心。
有什么存在时间长,好看,女儿家喜欢还能病重解闷的玩意儿?
书房里久违地陷入了沉思。
倒是李公公添完茶后,见眼前的天家父子仍在思索,笑着提议道:“去岁有异国在上供之时进贡了只黄头的白鹦鹉,性情活泼好动,如今在南苑住着,也不知太子妃喜不喜欢。”
“说得对。”皇帝赞许地看向李公公,对着崔夷玉说,“女儿家大多喜欢聘些猫猫狗狗把玩,那只鹦鹉个子不小,寿命却不短,又是贡品,正合适你送太子妃。”
他对那只鸟有点儿印象,贡品的前缀和喜兆一大堆都记不清,就记得那只鹦鹉好似寿命比一般人要长许多。
既是太子要亲手送给太子妃养的,那必须与众不同,鹤立鸡群,不是普通的小猫小狗可以比拟的!
“多谢父皇指点。”崔夷玉再次行礼,眉眼间少有地透出了些少年气,转身随着李公公遣的人一同前往南苑。
皇帝看着崔夷玉的背影渐渐消失,感慨道:“你觉得他像朕吗?”
李公公笑得脸上出了褶子:“像啊,陛下当年也是这般英姿勃发,痴心不改呢。”
“胡说。”皇帝看似不吃这奉承,实际上还是笑了笑,叹了口气,“朕当年若是懂得‘花开堪折直须折’,多用些真心便好了。”
“如今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也是陛下赐下的一桩福气呢。”李公公道。
“好了,不提了,不提了。”
崔夷玉离开书房,去了南苑将李公公提起的那只“活泼好动”的黄头白鹦鹉请了出来。
那只鹦鹉头顶嫩黄色的尖毛,眼睛滚圆若黑珍珠,浑身雪白若鸿鹄,一看便饲养得极好,个头也当真是不小,大抵有林元瑾半条手臂那么长。
崔夷玉在看到抓在苑林使肩膀上叽叽喳喳,跳来跳去,似要和人吵架的贡品,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只是想给林元瑾一个御赐之物来“防身”。
只要筹码越多,她的日子就过得越稳。
其次是,崔夷玉虽扮演太子,但太子如今虽在养病,却仍然紧盯着他的动向。
他已经好些时日没有与林元瑾说过话了。
可他真的要把这只与其说活泼好动,不如说是嘈杂的大鹦鹉送给林元瑾吗……可是已经经过了皇帝一道,崔夷玉若没有拿,可能之后又要问起来。
失策。
苑林使显然察觉到了太子殿下的迟疑,饱含歉意地笑着说:“殿下有所不知,下官曾与小国来使多次确认,这鸟寿命确实长,就是天生好动,爱好模仿,嗓子不好还爱唱歌。”
崔夷玉想,李公公大抵也不知细则,只是好心推荐。
罢了。
林元瑾若不喜欢让下人养着便是,这只鸟的象征意义显然大于养育意义,太子府那么大也不差一只鸟的去处。
“孤知晓了,你让过去照料这只鸟的兽侍随孤一同回府。”
“遵命,下官已经安排妥当了。”
就这般,崔夷玉领着一只身价不菲的御赐之鸟,没让兽侍带着,自己和鹦鹉同乘一辆马车。
在崔夷玉一路的沉默凝视中,鹦鹉在马车里蹦蹦跳跳,看什么都新奇,让崔夷玉发现了它不光活泼,爪子的抓力也极强。
有抓破了好几个软枕和坐垫为证。
一行人加一只鸟顺利地回到了太子府。
这只鹦鹉好似天生和崔夷玉不太对付,对他有搭不理的,但又格外聪明,好像知道跟着他才能到处跑,稳稳地踩在他的手臂上。
当真是鸟都明白何为狐假虎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崔夷玉回府之后也没多耽搁,先让管事将带回来的兽侍和鹦鹉的行装安排下去,自己则走向太子妃所在的正房。
太子如今尚在病中,这便是他顺理成章、逐步替代太子的机会。
等走到之后,崔夷玉免去了仆从的通传,缓步走向屋内。
屋子里窗口微开,已经凋谢了的绿菊仍然固执地摆在窗前。
温和的旭光落在躺在窗边软榻的少女闭眸的脸颊上,仿佛有层朦胧的绒毛。
她身上搭着一方小被,头上盘了个不影响休息的环髻,浑身透着股难言的柔和感,目光触之便觉心静。
崔夷玉眉眼微和,不忍打破这份安宁。
但他手臂上的鹦鹉显然不觉得。
大大的鹦鹉倏地张开雪白的大翅膀,看到林元瑾仿佛两眼放光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嘴巴“卡”一下叼住了林元瑾耳垂上的金镶玉耳坠,扯着嗓子叫了一声。
叫声很大,在寂静的屋子里仿佛惊天动地。
林元瑾未闻其声先感其重,只觉和鬼压床一样,身上压了个敦实的重物,迷迷糊糊地一睁眼,对上了一双圆滚滚的眼珠。
“……”什么玩意儿。
林元瑾朦胧的余光注意到了不远处站立着的少年。
他身着绯袍,身姿挺拔,身后无人,精致的眉眼只是安静地望着她的方向,分明站在光亮之下,却依然仿佛从晦暗之处凝望着她。
林元瑾一愣,还以为看到了幻觉,当即揉了揉眼睛,没管身上这平添的重量,坐起身来,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好似许久不见。
林元瑾明面上被太子关禁闭的这段时日,除了去了一趟林家以外,真的就是一直闭门不出。
好在她本就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前世能坐在书桌前写断无数支笔,今生不过是在屋子里养病看书,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元瑾偶尔会问张嬷嬷,太子如今在做些什么。
张嬷嬷会一如既往露出心怜的神色,然后答,今日太子去了宫中,隔日太子于书房温书……
林元瑾也听说过太子昏倒之事。
他将这昏倒的症状嫁祸到从悬崖回来养伤未好,可林元瑾却知道是他那阳虚之症又饮了烈药所致。
如今会去宫中的太子只会是崔夷玉。
这样也好。
皇帝记住的会是为他挡过箭、一日日到眼前勤学不辍的崔夷玉。
林元瑾抿起嘴唇,无声地念了句“夷玉”,而非是她之前一直假唤的“殿下”。
“是。”崔夷玉走上前来,站到窗户的一侧,如玉的手腕拨起垂帘,仿佛怕惊扰了暖光,轻声道,“孤观窗边的绿菊谢了,总摆着寓意不好,今日孤进宫面圣。”
“父皇忧心太子妃病中多思,便赐下这只贡鸟,聊以慰藉,望太子妃宽心。”
他虽这般说,垂眸望着林元瑾的目光却仿佛在陈述着,送鹦鹉不过是从皇帝那求个由头,主要是想来见见林元瑾。
林元瑾过去不懂何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是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再想起在秋狩时的日日相见,夜里共枕,难免怅然若失,自打回到太子府后,没好久没有这样看到他。
“来日入宫之时,我再谢圣恩。”林元瑾弯起眼眸笑起来,眸光清亮似含水光。
她认真地看着崔夷玉,目光一寸寸滑过他的长眉,上扬的眼尾,流畅的下颌,再到微紧的脖颈,好似要用记忆摹下来,“我也很想念殿下。”
“这鹦鹉,你若……”崔夷玉看着咬耳坠咬得不亦乐乎的鹦鹉,眉头微蹙。
“殿下所赠之物,我甚是喜欢。”林元瑾猜到崔夷玉想说什么,这珍惜贡品性情活泼养在她身边还可中和一下她平和的脾气,手摸了摸它的头,“就养在我身边吧。”
“殿下平日里忙,有它相伴也好。”
只要崔夷玉送的,不管来源是什么,林元瑾都格外珍惜。
而且不同于绿菊,这只鹦鹉的来历也甚大,旁人若是想动也要想想它的来历。
崔夷玉见林元瑾喜欢,嘴角刚勾起,却又隐隐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不禁垂下眼眸。
皇后知晓太子昏厥一事之后,一边戒备着他又不得不利用他,如今又一心惦记着林家长女肚子里的孩子。
杀太子不难,但要处理身为崔氏的皇后却不简单。
若擅自动手,他和林元瑾都会危在旦夕。
但好在如今太子阴晴不定,疑似生了癔症,又有皇帝暗中阻挠,林琟音肚子里的孩子大抵也是生不下来的。
走投无路之下,皇后必然不敢杀他。
“多事之秋。”崔夷玉松开手,任由垂帘的阴影落在自己脸上,看着林元瑾的目光透着无尽的耐心,轻轻地说,“再等等吧。”
过去是二皇子与裴家动手,给了太子第一剂猛药。
如今轮到他了。
第56章 羞愧
夜半。
河畔花街,灯红柳绿。
因皇帝严禁文武官吏乃至皇子沉溺花院,长乐坊来来往往,尽是些喝多了酒的商贾来此享乐。
可世上向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哪怕惩治再严苛,也多的是人愿意冒着被惩戒的风险,偷偷走后门得以享受这等偷摸的刺激与乐趣。
今夜的坊间就多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头戴斗笠的男子在几个黑衣护卫的簇拥下,顺着某个颇有名声的花坊后门上了三楼,进了个角度偏僻但装潢精美的房间。
老鸨早已等候多时,见那男子戴着斗笠坐到座上,只露出一双眼冷淡地看过来,习以为常地拍了拍手,唤了好几个柔弱无骨的女子进来。
“贵人您看看,这可都是咱们院里最漂亮的姑娘们,您看看有没有您满意的。”
“都留下。”虽不露面容,但此声一出,赫然就是太子的声音,“让…本公子看看你们的本事。”
老鸨观此人便不是凡俗之辈,笑眯了眼,心里掂着入院时便到手的沉甸甸的份量,鼓励地看了看几个姑娘,奉承了几句之后转身就走。
帷帘下,太子的脸透着股阴鸷,就看着这些原本他瞧不起的女子们齐齐拥过来,或端着酒杯,或趴在他膝上,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来挑弄他。
他在太子府时,人都到了太子妃的床上,临门一脚却半身无力最后只得强撑着离去,昏迷几日又醒来,饮了将近半月的苦药。
太子既能让林琟音怀孕,自然不愿信是自己的问题,只当是太子妃不行,遂准备寻些外界的刺激,来重新激起自己的念想。
奈何半个钟头过去了,屋里安静的诡异。
原本媚眼如丝的姑娘们眼睛都要抽筋了,脸上的笑容透着些微妙,她们干这行久了也见过各种各样的客人,自然知道他们的忌讳。
不管心中如何质疑,脸上都不能表露出分毫怀疑,不然就会刺痛他们高傲的自尊心。
花楼里的药和熏香掺了不知多少助兴的药物,多年以来连木质的墙和窗都要熏入味了,也没见提起眼前这人半点兴致。
多半是废了。
可眼前的摊子不得不收拾,眼见这位看着就来头不小的客人压抑着怒火,其中一个身子小巧的姑娘怜惜姊妹们今日只怕又要受苦,小心翼翼地开口:“奴家们身子卑贱,没什么能耐,扰了贵客兴致。”
“只是奴家听说,近日里隔壁坊间传闻,南风馆收了位民俗老医的方子,有活血化障、龙精虎猛之效。”
太子眼珠一动,盯着她,似乎在示意她说下去。
若这妓子直接拿出这方子,太子绝不信,可她说的是其他楼里的传言,花楼之间同市井商贾一样竞争残酷,若非万一,她绝不会将客人往其他楼引。
这传言只怕确有其事。
“你可见过?”太子追问。
“奴家不过听说,何曾见过这等药方?传闻也说南风馆将这方子当镇楼之宝,千金难得,多少商贾想窥其功效而不得。”姑娘低声说,“奴家也是见贵人气质高华,绝非常人,才敢私自与您一说。”
“妈妈若是知道了,定是要罚我们的。”
太子眼神递向另一边守着的暗卫,让他下楼坊间探问此药。
姑娘们屏气慑息、踧踖不安地排跪在地上,看着太子的侍从领命离开,没一会儿就翻窗回来回报,阐明确有此事,才半是松了口气。
“好。”太子起身,将赏钱掷在地上,毫不犹豫地转身,“今日之事莫要说出去。”
说罢就快速从后门离开了。
房里只剩姑娘们拿着钱财,抱头痛哭,庆幸捡回了半条命。
太子则趁夜色,在暗卫的指引下快步来到了南风馆,等看到倚在门口、雌雄难辨,却有股异样妩媚的男子朝他看过来,太子的步伐猛地一停。
他这才想起来南风馆是什么地方,脸色一黑。
皇帝禁制官员权贵狎妓,世家便兴起了蓄养娈童之风,这才有了南风馆的存在。
“您也是来求药的吧?”那男子若有所思地扫视了眼太子,眼里满是了然,像是已见过了无数这样的来客,也没多言,只是转过了身,如早有预料般抬了抬手,“您请进来吧,这药只卖有缘人,可不是都能拿到的。”
太子目露疑惑,扫视了下跟随自己的暗卫,嫌恶地忽略掉四下的男人,迳直往里走去。
他倒要见识见识这奇药究竟是何物。
夜已深。
直至凌晨,太子才从南风馆里走出来。
他衣衫未乱,身上浓烈的药味却被更重的甜腻的熏香味压住了,袖下拿着一提药,步伐相比出府时从容稳健了许多,浑身透着股笃定。
在经过正房的路上,太子突然听到了一道尖锐的鸟鸣,扰得他眉头一皱:“什么动静?”
暗卫听声,答道:“是陛下赏赐给太子妃解闷的鹦鹉,您前日带去的那只。”
他?
……是那替身吧。
“聒噪。”太子眼神一冷,捏着药的手攒紧,大步地朝净清苑走去。
他会在崔辛夷入府前治好这病症,再除掉所有碍眼之人。
虽不打算让崔氏怀上皇嗣,以制皇权,但不妨碍他利用崔氏争得帝位。
暗卫护在太子身侧,来去匆匆。
无人注意到屋檐死角处。
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少年宛若幽魂、悄无声息地坐直身,膝盖点地,静静地俯视着太子的离去的背影,仿佛在看一场既定的戏码。
等人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崔夷玉又看向了府邸的另一侧角落。
有几个隐蔽的外来身影如同踩点般在刺探着太子府四周的情况。
他认得这些人。
在秋狩中逃离的那部分异国刺客。
多半是想报同伴被杀之仇潜入了京城,想刺杀太子。
崔夷玉微眯起眼,看着他们没多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多了几分思量。
他收回视线,脚勾着房檐上的翘起,倒挂金钩,左手扶着窗沿,灵活地落回地面,没发出半点声响。
右手夹着一支桂花枝,细小的金色花瓣簇拥成团,在绿叶中宛如碎金,散发着浅淡的芬芳。
崔夷玉的身上还沾着夜间的寒露,伸出手,静静地将花枝放到桌上就准备离开。
只是没想到花枝刚放下,他的手腕就被倏地握住了。
房里的人一声不吭,却未曾松开她莹白如玉的手。
可这个时辰太子妃早该睡了。
崔夷玉侧过身,就看到林元瑾黑发披散在身后,身上只穿着里衣,肩上还站着那只精神过了头、恨不能在半夜高歌一曲的鹦鹉。
鹦鹉圆滚滚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崔夷玉,仿佛在盯着宿敌,可实在聪明,只贴着林元瑾的脖子没叫唤。
两人对视,都没开口说话。
只是一人在窗外,一人在房内,却仿佛隔了一道浩瀚银河。
林元瑾用空着的那只手打开梳妆台的隔层,从里面拿出了几张透着浅淡香味的花笺。
看墨迹似是不同时刻写下来的。
第一张花笺上写着“钱财可够用”。
崔夷玉接过来,对上林元瑾真诚的目光,却难得有了常人会有的羞愧之感。
他身为太子暗卫,崔氏蓄养的工具,一切衣物和刀刃都是曾经的主家配有,只在出任务时会额外配备少许财物。
当初去山上救下林元瑾时,他带的财物就是这么来的。
工具不配有私欲,吃穿用度皆是主家出,自然也不会有所谓的月例。
偶有些赏赐,也不过是主家随手丢下的钱财,聊胜于无。
崔夷玉几乎没有任何私财,更不可能去支取太子的用度,要想办事只能找林元瑾。
林元瑾身为太子妃,不光掌管太子府的支出,还有皇家赏赐和不菲的嫁妆,是真正供养着两人计划的人。
崔夷玉不谙账务,却听过李管事对太子妃管账能力的啧啧称赞,常人花半月理不清的账本她几日便轻松算完了。
一般人只知太子妃闲散在家,却不知她养病之时万事不落,只是长着张无害又不谙俗事的脸,又不怎么出门。
崔夷玉接过那张花笺,点了点头。
林元瑾又拿出了下一张,桃花粉色的花笺上写着简简单单“晚安”两个字,接着扬起了笑容。
微风拂起她散落在耳畔的发丝,无星的月夜,却仿佛有星子落在她的眼中。
崔夷玉耳廓微红,接下了第二张花笺。
寻常贵人家会用花笺传情,他捏着手中泛着沁人芬芳的纸笺,指尖用力地泛红,蓦然理解了何为纸短情长,却也不敢发出动静。
他拿起林元瑾桌边的炭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礼部筹备得当,崔氏女将进府,太子这段时日无暇闹事”,递给了林元瑾。
崔夷玉点头无声地说了句“晚安”,转身跃入了黑夜。
他明日又要进宫面圣。
林元瑾拿着手中洒脱的字迹,虽然对内容不感兴趣,但也小心地折叠了起来,放到了梳妆台的隔层,然后搓了搓肩膀上鹦鹉的脑袋,掩上窗户,用手捻了些种子喂给它,转身走向床铺。
也正是因为鹦鹉嫩黄嫩黄的脑袋毛,林元瑾给它取名叫蒜苗。
古有妃子给白鹦鹉取名雪衣,她没那么有诗情画意,觉得蒜苗这名字亲切又好养活。
许是过了好一段日子,这几日给她递来的请柬相比刚回京养病之时多了许多,尤其是崔辛夷,似乎在进府前很想邀她叙叙话。
可林元瑾没什么话要和她说。
她想说的早在当初就已经说完了,现在比起对崔氏女发善心,她更想等着看太子和皇后什么时候上路。
不过太子今时不同往日。
也不知崔辛夷入府之后,见了太子身怀恶疾、阴晴不定的模样,崔辛夷与崔氏会不会闹出什么事端。
第57章 纳妾
今日大吉。
崔辛夷身着喜袍坐在妆台前。
镜中的自己雪肤绯面,眉眼间满是喜色。
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更遑论是嫁给她自小便心慕的太子哥哥。
崔母坐在她的身旁,温柔地与她说着婚内的细则。
嫁予太子不同于旁人,更何况她进门不过是个才人,今虽无侧妃,但尚有个深得皇宠的太子妃。
“你进了府莫要急着与旁的人争锋,如今府里人不多,你要尽早生个皇儿出来。”崔母拉着崔辛夷的手,说道,“不过若有人想害你,你也不许怕,你背后是崔氏,无人敢看轻了你去。”
“母亲说得是,女儿知晓了。”崔辛夷笑道。
只是在听到皇子之时,崔辛夷蓦然想到了皇帝曾在秋狩的宴席上当众称要太子妃生下的皇太孙,又难免联想到她看到的太子与太子妃的鹣鲽情深、生死相随……
崔辛夷本是欣喜的心里涌出了些酸涩。
不过这份情感很快就随着吉时已到的呼声烟消云散。
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与太子妃琴瑟和鸣也是好事,只是到底要雨露均沾,繁衍子嗣,不可能一心待一人。
崔辛夷想要得也不多,不过是往后的岁月偶尔能伴在太子身侧便好。
“旁的人你防着,那个太子妃尤其。”崔母一路领着崔辛夷,直至将她送上了轿子,避着所有人,望着她郑重地说,“记住,能在宫中能活下来还深得帝心的,没有纯善蠢笨之人。”
崔辛夷一怔,还没来得及回话,轿子的车帘就直直落下,挡住了她的视线。
仿佛在这一刻,她的前半生就正式结束了。
马车稳健地向太子府的侧门驶去。
虽然没有锣鼓喧天与十里红妆,但崔氏已经在规格容许的范畴内给了崔辛夷最大的体面。
在他们眼里,崔辛夷不过太子才人,而是未来的皇后。
这么大的动静,恰好容纳了想浑水摸鱼的人。
太子正堂的一侧,有人无声无息地混进了侍卫的队伍里。
崔夷玉先一步做完了任务,此时易了容扮作侍卫,在府中假作巡逻,时不时能透过沿边的角落望见坐在正堂里的林元瑾。
与太子妃成亲那日不同,崔辛夷进府这日,太子本人身着华裳,坐在正堂里等着,林元瑾则坐在一边看着账本。
她身上名为蒜苗的鹦鹉倒是精神,在她腿上蹦来蹦去,时不时被喂一口瓜子,扯开破锣似的喉咙大叫。
惹得太子眉头紧皱,想发脾气,想到它是皇帝送的又忍了下来,等着他温顺又可心的表妹进门。
两人一言不发,似乎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
崔夷玉蓦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不同寻常的脚步,收回了视线。
他转身就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小厮朝他不好意思地笑着,白净的脸上透着憨厚,开口问:“侍卫大哥,小的是崔家大小姐的花农,刚进府不认路,您可知晓角门在哪个方向?”
说着,小厮从荷包中掏出了崔氏的木牌,递给他看。
崔夷玉瞥了木牌一眼,点了点头,干脆地给他指了方向。
东西是真的,人却不是。
这人可能不觉,常人也难以发现,崔夷玉却听得出来他的句尾有一个北地人特有的勾调。
显然是之前在太子府周围踩过点的异国刺客借崔辛夷进府这天,前来刺探。
那群刺客当初能伤崔夷玉,也不过是趁着他坠崖力竭,又身中异毒,难于以一敌众。
如今在京中,哪怕他伤势未痊愈,对付剩下的这些漏网之鱼也绰绰有余了。
可崔夷玉却还有些别的想法。
他能对付这些刺客,却不代表太子能,府中还有旁的暗卫,若能藉机试试倒也不赖。
太子被心怀恨意的刺客所伤重伤在身,倒也无不可。
崔夷玉想着,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左右看看,“见”周围无人,悄无声息地走向了角落树荫庇后的一处暗门。
打开暗门,走向其下的地下通道,一路走到了太子府外,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他步伐平稳,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躲在墙脚后的人,双目如鹰,不光没有离开,反而盯着他的方向,记住了那个暗门的位置。
太子府里暗流涌动。
表面还是崔氏女风光地进了门。
崔辛夷下了马车,被人引着一路走到了正堂。
她看到上首太子含笑看着她,仿佛等她已久,见她过来马上起身过来牵住了她的手。
“孤等表妹已久,如今总算是等到了。”太子低声说着,捏了捏她宽袖下的手指。
崔辛夷脸一红,看向一言不发地坐在上首的林元瑾,有些不好意思。
林元瑾只摸着她腿上的鹦鹉,时不时将手腕上亮晶晶的珠串儿给它咬一咬,见到他们牵着手的动作也不恼,只是笑了笑。
“快些奉茶吧,也莫要耽误了良辰。”张嬷嬷笑着说,仿佛在替他们着想。
实则是不想太子妃继续坐在这里捱着,今日是崔辛夷的好日子,可林元瑾确实实打实地在这里正坐了许久。
张嬷嬷不瞎,自然看得出太子与太子妃今日有龃龉,不如早些各自回房。
“正是。”崔辛夷抿着唇,抬手接过旁边礼侍端着的茶水,恭敬地走到林元瑾身侧,屈膝奉茶。
林元瑾无意为难她,接过喝了一口,便笑着示意崔辛夷起来:“我近日尚在养病,没什么精神,也不拘着规矩,你该如何便如何,侍奉好太子便是。”
崔辛夷望着林元瑾双眸中的善意,忽地想到了母亲的话,犹豫着还是相信了自己的判断,点头称是。
礼成之后,太子恼火于林元瑾昔日在床上窥见他丑态时,又烦躁她养的鹦鹉,早就不愿在此多留,拉着崔辛夷匆匆地走了。
崔辛夷隐约闻到了太子身上的药味,却只以为这是他之前伤势未愈的药,在被太子匆匆拉走之时,不禁回头望向浅笑着的林元瑾。
少女身着浅青色的华服,一下又一下地喂着怀里活泼的蒜苗,眉眼透着轻松与坦然,笑意宛若春光,透着勃勃生机。
完全不在意之前还与她生死与共的夫君,如今随意地牵着其他女子的手从她面前离开。
她头都不抬,似乎眼前的只是与她无关的陌生人。
不知怎的,崔辛夷一直莫名在意林元瑾。
或许从初次见面开始就是。
林元瑾的喜爱仿佛从来不具备独占性,如同一个无比完美的太子妃乃至是皇后的模板。
扪心自问,崔辛夷虽然嘴上说着愿意与旁人共事一夫,实际却做不到忍受珍爱着自己的夫君转头就能一模一样地对其他女子。
明明太子牵着崔辛夷的手,前往她所在的屋子准备共度良宵。
可崔辛夷却隐约有些高兴不起来。
她也曾被两人坠崖之事撼动过,也曾觉得自己多余而想放弃。
可如今的一切却向她表明,牵着她手的太子与她一直以为的太子不一样。
他并不那么独一无二,也拥有着天下几乎每一个男人都有的滥情。
崔辛夷看着太子的背影,收敛起心中隐隐的落差,面上依然洋溢着欣悦的笑颜。
她所在的院落名曰玉兰院,距离太子住处不远,甚至比太子妃还近,以示恩宠。
崔氏安排给她的下人早在她去行礼之时,已安排起玉兰院的布置,如今里里外外整洁有序,只等她来。
屋子里人燃着红烛,香炉里散发着靡丽的香气。
太子牵着崔辛夷坐到了床边,望着灯下美人含情脉脉的眉眼,心中甚慰。
他这几日已经用南风馆的药调理好了。
那药方价值千金,一副难求,他花了好些功夫才拿到手,饮过几日便觉名不虚传,确实有用。
一时之间,太子只觉精神抖擞,英气勃发,只等今夜重振旗鼓,再展雄风。
他知晓林琟音怀了孕,却并不打算寄希望于一个林家女,作为一国储君,未来的天子,子嗣不丰便会惹人诟病。
太子心不在焉地与崔辛夷说了些回忆少时的话,便急急忙忙地搂住她的腰,说道:“我们早些安置吧。”
崔辛夷一怔,掩饰下被敷衍后的勉强,低声应道:“嗯。”
她已在家母和嬷嬷的指导下,修习了好几本压箱底的书,知晓太子尊贵,需得她细心侍奉,哪些姿势又容易受孕。
崔辛夷心中来回温习着知识,躺到床上后,小心翼翼地开始迎合着太子。
衣服一件件脱下,灯柱明灭,呼吸声纠缠在一起,气氛暧昧起来,温热的触感相贴。
仿佛一切都很顺利。
只是没想到,崔辛夷茫然地感受着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贴上了她的腿,还没有任何感觉,就结束了。
太子僵在了原地,难以置信地低头。
崔辛夷缓缓地眨了眨眼,迟疑地低头,就看到太子匆忙地穿上了衣服,脸色青黑一片,踉跄着从床上跳了下去,嘴里念着“不可能,第二次,第二次了”,急急忙忙地冲出了门外。
“……”
崔辛夷坐起身,看着床上零星的半点血迹,透出了无比迷惘的神色,大脑一片混沌,像是什么都没想明白。
这,好像和她学到不一样?
怎么不痛?不是说女子第一回要忍着吗?
崔辛夷越想越进死胡同,拢上一层外衣御寒,踩着双鞋子、随手拿簪子将头发一束就往外面跑,分毫没理会贴身婢女的惊呼声。
她没有去寻太子,反而是笔直地朝太子妃的院中走。
意外的是,崔辛夷并没有看到守门的婢女,也不知是不是太子妃屏退了旁人,敲了敲门,跪在石阶上:“妾身参见太子妃。”
她本可以明日早晨寻太子妃,可是庞然的迷茫让她无论如何今夜都想来这一趟。
崔辛夷已经做好了太子妃已经睡下的准备。
可房里面蓦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惊慌中落到了地上,似乎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来人。
很快里面就传来了太子妃虚弱的咳嗽声“你稍等”。
崔辛夷等了半晌,才看到同样是林元瑾发丝凌乱,身上披着白日里的外裳前来开门,白皙的脸颊上微微泛着粉,好似急忙从床上起来,连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匆忙。
“怎么了?”
崔辛夷迟疑了下:“您屋里有人吗?”
“没有。”林元瑾斩钉截铁地说,又扬起歉意的笑着小声说,“蒜苗…我是说那只鹦鹉精力旺盛,我好不容易才把它哄睡着,你突然前来吓了我一跳。”
对不起了蒜苗。
太子今日纳妾,她屋里怎么可能有人呢。
是吧。
第58章 藏匿
今儿是太子纳妾之日。
崔氏女进门,象征着本身没什么派系的太子后院出现了新的一派,正如皇帝后宫中主分为皇后所在的崔氏和贵妃裴氏,其他的都不过是小打小闹。
太子妃出身林家,在有百年积蕴的崔氏面前简直微不可闻。
她如今能倚仗的是皇帝赐予她的正妻体面,若是当今不在了,这后院格局只怕又要一变。
几乎所有人都暗自揣测,白日在正堂被太子下了面子的太子妃只怕彻夜难眠。
不光是婢女小心翼翼的,连张嬷嬷都没劝什么,只当这是太子妃的必经之路,多给她准备了些茶点便依言退下了。
林元瑾本就不喜屋中留人,随便找了几个借口就将人支开了,众人也都习以为常,更何况今日还格外特殊。
只是众人眼中的特殊和她眼中的特殊,明显不同。
今日是钦天监算出的好日子,白天旭日灿烂,到了夜里繁星遍布,微风都不似前几日寒凉,和煦中透着温柔。
乘着夜色,崔夷玉在查探过后,熟稔而灵活地俯身钻进了窗户。
少年身姿矫健,灵巧如枭,稳稳地屈膝落在了屋内的地上,未发出半点声响。
窗户下原本摆着桌案,如今也被林元瑾以不喜寒风为由挪了位置,恰好方便了他行动。
因为养了鸟,房里许多熏香用的物件都被撤到了别的地方,如今进来只闻得到浅浅的花果与茶香。
闹腾了一整天,蒜苗到了夜里会进安置在偏房的木屋里,有专门的人照看,以免它不留神生了病。
林元瑾近日作息格外规律,也是因为一大早上就有只鸟操着它那破锣似的喉咙开始兴致勃勃地闹事。
看到崔夷玉转身关上窗,背影瘦削,林元瑾打着哈欠从床上爬起来,抱着枕头朝他招手:“今日在正堂时,我好像远远看见你了。”
“看见我?”崔夷玉眉头一蹙,眼神有些奇异地朝她走来。
他白日垫了足跟还压了垫肩,戴了一层以假乱真的面皮,装得是一个三十来岁面色褐皇的侍卫,以至于如今撕掉面具之后,下颌以及脖颈的粘连处还隐隐有些泛红。
“我也不知道,其实外表都不像,但就是感觉那个人是你。”林元瑾牵住崔夷玉的手,有些迟疑。
但若只是怀疑她是不会开口问的,最重要的是,“我感觉到那个人时不时会看向我,而不是太子。”
而且她直觉这人没有恶意。
这几件事同时发生在一个正堂附近的陌生侍卫身上是很奇怪的。
“是我。”崔夷玉沉默了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再一次意识到林元瑾这堪称恐怖的判断力,看着林元瑾揉了揉眼睛,轻声问,“可是困了?”
“还好。”林元瑾弯起眼笑,手上用了用力,将崔夷玉拉着坐到了床上坐着,放轻声音,“今日难得有机会,我们不用担心太子来打扰。”
往日里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暴露。
今天太子纳妾,哪怕有暗卫也是围着太子转,肯定都是在崔辛夷的房里去了。
他们这下终于能好好说些话。
哪怕不知道说什么也好,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起也没关系。
崔夷玉的眼眸微垂,哪怕除去悬崖下的依偎,他们在皇宫中也同床共枕过,但如今仍难免拘谨。
林元瑾里面穿着单薄的裙衫,外面披着件绒毛大氅,衬得她身形格外纤瘦,挨得近了还能嗅到她身上的浅香。
她已没有熏香,但还是与崔夷玉不同,虽还是少女青涩,对于崔夷玉而言,无论是她的发丝间还是手上都透着股勾人的气息。
崔夷玉又习惯性地试图用一些正儿八经的话题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仿佛这样就能将这股异样的念想压下去:“秋狩之时逃走的刺客来京了。”
林元瑾拉着他手指的手一停,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你看到了?”
“前些日子夜里看到他们在太子府周围刺探,但实在愚笨。”崔夷玉解释,平淡地说,“今日有一个趁乱混入了太子府,我稍稍给他们指了点路。”
一个人混进太子府是没有用的,知道了暗道的方向,他们才能一起进来。
判断出崔夷玉不是太子的刺客已经在悬崖下被他杀了,剩余的这些只知他们与太子血海深仇。
崔夷玉已经给了他们机会。
他想看看,这些刺客能做到什么。
若是刺客们能杀了太子,皇后必然会隐瞒下事实,将其伪装成太子重伤卧病在床,然后让崔夷玉暂时顶替。
若太子没死,他也有些好奇太子会是什么反应。
反正崔夷玉还有别的办法。
“危险吗?”林元瑾思忖了下,想起悬崖下两人的狼狈,指尖不禁发冷。
“不会。”崔夷玉迅速察觉到她的不安,轻声道,当即反手握住了林元瑾的手。
他脸上透着从容不迫,平静的眼眸里下隐藏着其下因为强势,难以窥见的、堪称傲慢的理所当然。
“刺杀一事向来拖不得,他们找不到下一个更好的机会,必然会在这两日动手。”崔夷玉上扬的眼尾透着些许锋利,认真地看着林元瑾,“太子如今自顾不暇,我的事已提前做完,这几日我都会守在你身边。”
无论太子死不死,林元瑾都不会受伤。
“好。”林元瑾眨了眨眼,毫不犹豫地笑着应下,仿佛从未怀疑过他如同誓言般的承诺,空着的手按在他的膝上,撑住上半身后仰起头,快速又轻盈地在他的唇角亲吻了下。
这吻不似那夜的冲动与缠绵,却如蝴蝶振翅而后落在了花心上。
崔夷玉呼吸一促,握着林元瑾的手一下子用了些力,鸦睫一颤,手又立刻松开,生怕不小心捏痛了她。
他的力气不同于常人,又长期锻炼,之前在秋狩演戏的那日夜里,虽在命令驱使下有刻意在林元瑾的身上留下印记,但也有少许因他的失控而导致的。
只是那时崔夷玉尚且在掩耳盗铃,试图掐灭一切不该有的心思和欲念。
如今已不同了。
崔夷玉望着林元瑾仰起头笑容明媚,好似在为方才的亲吻而高兴,像是尝到了蜜糖般连笑容都透着甘甜,不禁也勾起了嘴角。
他为了设计太子,这些时日难免在花坊见耳濡了些欢愉把戏,又翻阅了些皇宫野史,不管是不是真的,但确实足以震撼眼目。
在长辈眼中他们的年岁其实已不小了,多得是男子十五六岁孩子都能在地上爬了。
崔夷玉一直觉得,林元瑾愿意以太子妃的尊贵之身为他一个微不足道的暗卫付出性命,谈及恩爱与未来,他若不以此身的一切作为交换,便是践踏了林元瑾的真心。
两人若能有未来,到十年后几十年后,他依然希望林元瑾能在他面前露出和此时一样真切的笑容。
这亲昵的轻吻让空间乍然变得有些暧昧,仿佛融化的糖,隐约都能看见拉起的丝。
崔夷玉稍稍靠近林元瑾,嘴唇轻启,放轻呼吸。
林元瑾自己主动的时候不觉得,看见面前的少年盯着她慢慢靠近,呼吸交错,连睫毛都好像要贴到一起,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紧张得不得了,小手攒着裙摆好像要抓出两朵褶花。
林元瑾一只手还被崔夷玉紧紧握着,已然分辨不出耳畔的“咚咚”声究竟是自己的心跳还是他的心跳。
就在唇瓣要贴上的一刹那。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敲门声。
有人?!
林元瑾像是被拎住了耳朵的兔子,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涨红了脸,慌张地从床上踉跄着跳下来。
一连串的动作下,她还不小心把被她嫌弃地丢到床角的玉枕连带着扯了下来,摔在地毯上。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焦急而恭敬的请安声。
“妾身参见太子妃。”赫然就是崔辛夷的声音。
林元瑾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死活没想清楚这大半夜的崔辛夷不找太子来找她干什么,但显然她已经没时间去理清思绪,只能一边急一边装作若无其事:“你稍等。”
崔夷玉就这么安静地看着林元瑾将东西摆回去,接着无比强硬地将他整个人按进了床的里侧,用厚实的被子按住他,然后匆匆忙忙地将床帏扯下来。
气喘吁吁地,活像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崔夷玉被林元瑾压在被子下,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披好外套,整理好易容朝门口走去。
崔夷玉其实想说,他在林元瑾听到声之前,他就已经从脚步声判断出了外面的人是谁,不需要慌张。
更重要的是,藏人至少不应该往床上藏。
把他放着,他能自己躲。
但崔夷玉最终还是按照林元瑾的动作,听话的没有动,身子再往床角缩,试图将自己掩埋在被褥下面。
他眼眸一颤,默默地垂下眼,精致如画的面容上,两颊到眼尾都隐隐染上绯色。
有点闷。
更重要的是,被子里全是林元瑾身上的气息。
从未曾设想过的场景蓦然出现在面前,带着微妙的气息,房间里又多出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实在抱歉,深夜搅扰了您休息。”崔辛夷也有些气喘吁吁的,像是急忙跑过来找林元瑾的,脚步都有些凌乱,“只是我心中有惑,我如今在府中也只敢偷偷来问您了。”
崔夷玉眉头一蹙,眸光困惑中又透着些许凉意。
仿佛实在不懂这个一心钦慕太子的崔家女为什么这般亲近林元瑾。
还半夜来找人。
第59章 难眠
“所以你夜半来寻我,是想问什么呢?”
林元瑾引着崔辛夷坐到木桌边,让她背对着屏风的方向坐,倒起茶,“我不习惯晚上有人守着,茶凉了,你若不介意可以解解渴。”
崔辛夷摇了摇头,捧起茶杯没有喝,似是有些恍惚,似大脑一片混沌,不知如何是好。
她好像有许多话想问,但最终一个都没想好怎么说出口,只是凭藉着一腔冲动来找了林元瑾。
就像当初在皇宫中初见林元瑾时一样,崔辛夷也是急急忙忙冲了过去质问她,就为了得到一个心理上的慰藉。
若是长辈知晓了定会罚她不知礼数,不成体统。
“今夜太子殿下来临幸我。”崔辛夷手指蜷起,踌躇着,迷惘地抬起头望向林元瑾,想求证些,“我们没有成事,他没有碰到我,还流了血……”
她的说法直白中仿佛又有些委婉。
林元瑾却瞬间会到了意,如预料之中般翻译了一遍:“你是说殿下雄风尽失,阳虚体弱还遗了血,你如今还是处子之身。”
崔辛夷一哽,看着林元瑾,半晌没说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既如此,那今日他们没成事就不是她的问题,她的心中暗暗松了好大一口气。
更重要的是,果然太子妃也知晓此事。
崔辛夷挪了挪凳子,几乎是挨到林元瑾身侧,拉住了她的手,希冀地看着她:“所以,您是因为太子有此症,当初才劝我不要嫁给太子的吗?”
“嗯…也算吧?”林元瑾思索了下,接着摇了摇头,“不过我知晓,不管是你还是我,实则都没有选择的权力,我说那些话除了自我安慰以外并没有别的用。”
事实也确实如此。
“怎么会没用呢?”崔辛夷拉着林元瑾的手,笑容里透着无尽的无奈,眼眸中隐隐若有泪意,“我知道您待我宽容,这便足够了。”
她祈求过皇后,皇后二话不说就否定了她。
送她出嫁的家里人千般嘱咐她为崔氏和太子孕育子嗣。
曾经待她温和又亲切的太子在床上燥怒,转头撇下她的神色是那么陌生。
崔辛夷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嫁给了太子,却在第一夜如遭雷击,深夜只能来寻少有的对她抱有善意的太子妃。
也正是在崔辛夷拉住林元瑾手的瞬间,她突然有几分如芒刺背感,下意识困惑地朝周围看。
可安静的房间里赫然只有她们两人。
“你有想过今后吗?”林元瑾眼看崔辛夷就要往屏风后看,咳嗽了声喝了口茶,状似随意地问道。
女人的第六感真可怕。
林元瑾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要防着太子的女人。
崔辛夷顿了顿,摇了摇头,迷茫地说:“我不知道。”
她虽然感觉身上好像有其他目光,但也不敢往太子妃房里藏人的方向想。
“我没有选择,不管是皇后还是父母,他们都不可能任由我妄为。”
崔辛夷这一夜冒大不韪深夜来找太子妃,也是察觉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所以便什么都不顾了。
“倒也不必钻死胡同。”林元瑾“嗯”地思索了下,轻笑着提议,“你不妨改日回门去问问你的家人。”
“回门?”崔辛夷怔然,犹豫着问,“此事…我能同父母说吗?”
她不傻,太子的阳虚之症恐怕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当然。”林元瑾倒并不在意,手指点在杯壁上,“难道你父母知道了,崔氏还能转投二皇子党不成?”
确实。
崔辛夷很快意识到,哪怕太子有不治之症,皇后还是崔家都会想尽办法来隐瞒,并且拚命找治疗的办法。
之前太子将事隐瞒了下来,说不定等她回家说明此事之后,崔家遍寻医师,之后就有办法了。
崔辛夷刚刚还是被吓到之后太慌了。
“太子如今尚要倚仗崔氏,你也不必担心他会做些什么。”林元瑾平静的声音不知不觉安抚下来崔辛夷的慌乱,思维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
崔辛夷看到林元瑾扬起明媚的笑容,分明看着比她小,但却出奇的大胆。
林元瑾似在安慰她:“日后若是实在走投无路了,你改头换面再回家也不是不行。”
她顾忌崔辛夷的家教,说法委婉许多。
但这几个字落到崔辛夷耳里也如同掀起了风暴,相当于让她背叛她赖以生存的家族。
崔氏要她当皇后。
多年以来的教导和训诫让崔辛夷下意识升起抗拒,但她也明白林元瑾这不过是用言语在宽慰她,让她莫要下意识钻牛角尖。
崔辛夷想,林元瑾好意安慰她,甚至不惜说些不合礼节的话,也是真心替她着想。
崔辛夷绝想不到林元瑾是真的这样想。
“那你呢?”崔辛夷转而问她,“你没有想过吗?”
一直藏匿在床帏间的另一个人听得也愈发专注。
“心情不愉时也幻想过。”林元瑾轻快地说,“但最近不想了。”
她无比耐心地说:“毕竟我在这太子府中还有未竟之事。”
“我明白了。”崔辛夷定下神,认真地看着林元瑾,“我会回门同家中询问此事,我承诺,今日你与我说的话我也不会说出去。”
她注意到林元瑾脸上的困色,羞赧地道了声歉,告辞后匆匆离开了。
虽还惦记着事,但崔辛夷离去时的步伐已然轻松了许多。
林元瑾看着人彻底离开,才大松了一口气,将门锁上。
她快步走回屏风后床的方向,就看到崔夷玉抬起手撩起床帏,静静地看着她,问:“走了?”
虽是问句,他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
“太子彻底不行了?”林元瑾匆匆跑到他身边坐下,与刚刚在崔辛夷面前的从容不迫截然不同,语气中满着惊喜。
“嗯,让人给他下了些药。”崔夷玉见林元瑾压抑不住喜悦,也不由得浅笑起来,“药不是什么毒药,但他之前饮了烈药,身子骨弱又有伤在身,所以起效快。”
只是崔夷玉具体不知道太子到底喝了多少,才会连今天晚上都没撑过去。
“此事不小,改日进宫我会禀报皇后。”崔夷玉思及方才林元瑾说与那崔氏女的话,若有所思之下,心中起了些波澜。
皇后虽也是崔氏女,但她是太子亲母,自然会有偏向性,想要太子亲子,所以万般无奈之下也指望着林琟音肚子里的孩子。
可崔氏不会。
崔氏想要的,是皇室与崔家的孩子。
林元瑾近些日子都没出门,也不知晓林琟音肚子里的孩子如今怎么了:“算上日子,如今也三四个月了。”
不知怎的,她莫名有风雨欲来的感觉。
“时候不早了,睡吧。”崔夷玉见她忧心忡忡的时候眼底竟透出了几分兴奋,将她的腿扶上床强硬地让她躺下。
林元瑾拉着他的手:“你又要走了?”
这个“又”字似乎藏了数不尽的低落。
“……”崔夷玉见她捏着他的手指往回拉,心中也也不由得被勾起了不舍。
今日是个他们难得说话的机会,却没成想东窗事发。
崔夷玉哪怕猜到了今夜会出事,也实在没想到崔氏女竟真的会半夜来找林元瑾,还真没人拦住她。
“再不走天亮了,张嬷嬷就来唤你起床了。”崔夷玉轻声说,明灭的烛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如同一盏浅浅的灯。
林元瑾拉着他修长的手,让手心贴着她的脸颊:“没事,再等等就好了。”
等来日,他们不必在如今夜这般风声鹤唳,有人来了便战战兢兢,百般掩饰。
“晚安。”林元瑾先一步闭上眼,和崔夷玉道了别。
崔夷玉看着她的睡颜,又看了看紧闭的窗,手撑在软厚的被子边沿,俯身靠近了她。
林元瑾感觉到他的靠近,放轻呼吸。
一个柔软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心,温柔而珍重,少年快速起身离开,头也不回地打开窗,转眼便离开了房间。
屋子里再一次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了独自躺在床上的林元瑾,刚分离就开始想念额头的温热。
今夜注定又是个难眠之夜。
独守空房的崔辛夷辗转反侧,想念恋人的林元瑾半梦半醒。
遭受了奇耻大辱的太子再一次将自己关在了净清苑,谁都不见。
“怎么会不行?!”
太子不断地往肚子里灌汤药,原本平坦的腹部竟鼓胀得与女子显怀了无异,他目眦欲裂,捶胸顿足,却如何都做不到像刚喝下药时那般振奋。
他在南风馆里明明看到其他饮了药的人都起了效,又让身边的暗卫替他试了药,还找大夫看过方子。
怎么唯独到他这里就不行了?!
“呕…”太子咳嗽着呕了一口,用帕子捂住嘴,打开一看又是一滩黑红相间的血迹。
他眼前眩晕,踉跄着跌坐在椅子边,呼吸颤抖着开始回忆起这几个月里遭的罪。
每一次太子都在饮了药之后快要好了,现实又马上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昏黑的屋子里,太子看着帕子上的血迹,沉坐了许久。
无论他到底有没有被骗,事已至此,他也感觉到自己这病情愈来愈重,只怕是药石罔医,再继续下去也是徒然受罪。
太子想杀了对他露出怔然目光的崔辛夷,却又不得不顾虑她的出身。
处处顾忌,百般掩盖。
他真是窝囊透了。
枯坐到凌晨,太子看着毫无动静的躯体,竟想到了在南风馆的那些曾被他恶心的阿谀奉承的男子。
他们虽然身份卑贱,但尚有完整的身躯。
太子心中缓缓升起了艳羡感,随之而来的还有异样的破坏欲。
但他还想起了一件事。
“林家女那个肚子里的孩子如今几个月了?”
太子走到门前,透过窗户对着外面跪着的暗卫,如破锣般的嗓子嘶哑地开口。
今时不同以往,那个孩子如今是他唯一的血脉了。
外面的暗卫都不做声,最后只有一个看着就是匆匆从外面赶回来的暗卫,身上还沾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檀香,低着头。
“林家长女,于今日夜里…血崩流产。”
第60章 流产
崔氏女进府的这一日,林府内又是一番光景。
自打上次太子妃回府之后,府里的氛围就格外古怪。
自打流言蜚语散布在京城,林琟音几乎日日梦魇,消瘦了一大圈不说,还经常腿抽筋痛得在床上哭叫。
林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又一次诊脉,老大夫叮嘱过躺在床上的林琟音喝着补药,平日里记得忌口,少沾刺激之物,便走出了房内。
“大夫,大夫!”林母看着林琟音闭上眼休憩,转头压着声音追上老大夫,将他带到院外,焦急地说,“您可是有话没说?”
老大夫看着林母,摇着头唉声叹气。
林母心下一咯登:“怎么了?可是胎像不稳?您不开些药给她补补?”
林母其实已经察觉到不对劲。
她孕有二女,又见过好几个人从怀孕到生产,从未有一个像是林琟音这般在三月之内就这般痛苦的,经常大汗淋漓地半夜惊醒。
若是有得救,老大夫绝不会药也不添,只闷声摇头。
“小夫人这胎像不大对。”老大夫眉头紧皱,像是从未见过这等复杂的情况,只能揣测出其中一二,“她有孕期间可接触过什么麝香一类的刺激药物?”
“未曾。”林母思索着,连忙摇头,“她院中的物件都换过一遍,又再三检查,绝无旁人插手,更别提香料。”
“服药呢?”老大夫追问。
林母:“她也警惕,除了您开的方子再没喝过旁的。”
老大夫苦思:“她的夫君身子可康健?”
“她夫家天潢贵胄,常有太医诊脉。”林母当即否定。
“这般老朽就不知道了。”老大夫摇了摇头,“老朽也不知你们家中境况,只管诊脉。”
“如今她胎像有异,必然受过什么刺激,加之母体脆弱,日日忧思,孩子保不保得住不说,她自己只怕都凶多吉少。”
林母拿在手中盘的玉石手串倏地坠地,珠子碎了一地。
等旁边的婢女担忧地拉住她,面前的老大夫唤了好几声“夫人”,她才脸上僵硬地抽搐着缓过神来。
“大夫,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林母眼露不忍。
她知道林琟音对这个孩子有多么上心,偏执到了谁都拦不住的程度,如今要知道这孩子保不住……只怕三魂七魄都要散了。
若是寻常境况,林母还能安慰则个说往后还会有孩子的。
偏偏林琟音名声尽毁,帝后厌弃,往后都没指望了。
“但求您另请高明。”老大夫连连摇头,苦口婆心地说,“老朽并非不愿诊治,只是老朽亦无能为力啊。”
林母撑着将老大夫送走,刚要回去,闭上眼腿一软,险些要晕倒,被旁边婢女慌忙地扶住。
林琟音已经因孕吃了诸多苦头,她哪里敢提及此事?
且林琟音原本纤瘦的肚子如今已经逐渐鼓起来了,此时堕胎无异于要了她半条命。
“方才这些话,半句不可说与琟音听。”林母长叹一声,感觉一夕之间老了十岁,也没回林琟音的院子,转头想去寻林父商量。
林父因太子妃转述的皇帝之言,如今看林琟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由着她自生自灭。
到底还是父女一场,应当不至于不管孩子性命。
院落里。
林琟音浑浑噩噩地从梦中醒来。
身上的冷汗不知不觉浸湿了床枕,依稀间闻到了熏艾的味道。
她下意识唤“秋月”,被守在床边陌生的人扶起坐起来,才想起来秋月已经不在了。
只是后悔便显得是她的错了,自然不行。
“药已经热好了,您快喝了吧。”婢女捧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开口。
她是林母从自己院子里调过来的,早先被林琟音的外表蒙蔽时不知其性情,如今林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秋月被林琟音活生生打死的事,哪里能不怕。
只是主家命令到底不能违抗,以至她一直战战兢兢的,生怕也走上了秋月的路。
秋月到底是从小陪着林琟音的,如今都落得这个凄惨下场,更何况旁人呢。
“怎么这么酸。”林琟音闻着味便想作呕,无力的手颤颤巍巍地扶住碗,捏着鼻子大口喝了下去,而后急着寻蜜饯压住味。
等喝完药,林琟音仿佛安下心,又虚脱般靠着枕头,手搭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像是想感受肚子里孩童,亦或是她未来倚仗的气息。
“如今是什么时候了?”林琟音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忙问道。
婢女回:“回小姐,如今已是立冬了。”
“立冬?”林琟音呢喃道,“我如今怀孕几月了?”
“已足三月了。”
“婚期定在了什么时候?母亲呢?怎么没人与我说起来,太子府可来过人了?”林琟音忙问,一个问题接一个,将婢女问住,定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已经三个多月了,林琟音记得早先定下的婚期,仿佛就是最近,她要随崔辛夷一起进门。
如今怎么没消息了?
林琟音手撑着床挺起脖子,焦急起来,脸上也瞬间不对了。
她心中抱有迫切的期望,但脸上仍掩不住的惶恐,她实在怕太子妃那些恐吓她的话就这么成真,急得直拍床铺大喊:“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婢女被吓到,下意识后退,险些撞到旁边木架上所剩不多的花瓶。
林琟音猛地看向她,眼神变得阴鸷凶狠,仿佛要找她寻仇一般,吓得她颤栗起来。
婢女不知怀个孕为何会让昔日温和优雅的大小姐变得如此歇斯底里,恐惧得不敢说话,生怕不小心又触怒了她。
“各自有各自的事儿,真以为谁都是你娘,召之即来?”二房庶姐和姊妹悠然踏进门,嗤笑着看向狼藉地坐在床上的林琟音。
林家未婚女眷的名声可都被林琟音祸害惨了,她们特地挑了个林母离开的时辰来看戏,生怕林琟音不知真相。
“哎呀,你不知道吗?今日就是崔氏进太子府的日子呀?”二房庶姐一手托着脸,笑着看林琟音的脸色变得极差,“原来你不知道呀?”
孩子是太子的,可不代表林琟音未来能当妃嫔。
林琟音精神恍惚之下,将一切希望寄托于腹中子嗣上。
但除她之外,哪怕是同龄的姊妹都听出了太子妃与张嬷嬷的言下之意。
林琟音注定是进不了太子府的,甚至比一般人家家里的妾室还凄惨,孩子要被抱走不说,连个最差的名分也没有。
林母心慈,见天的去林琟音的房中坐着安慰她,厨房里更是日日炖煮着不同的补汤,生怕她体弱熬不住生育这关。
她们可不会心软。
“你们走,我不要听你们在这里信口雌黄!”林琟音指着门口,想怒不可遏,却实在上不来气,只得捂着胸口骂道。
“你真是想多了,我们哪儿有那个闲工夫骗你呀。”庶姐娇俏地捂着嘴摇头。
“你也别做着进太子府的梦了,你把太子妃得罪狠了,又声名狼藉至此。”旁边一人“好心”提醒,“怀孕这么久了,伯母可曾与你提过让你备嫁一事?”
没有的。
林琟音这些时日成天地闷在床上,有时一睡便是天昏地暗,都记不住过了几天,哪里知道何日成亲。
只是林琟音实在没想到所有人都瞒着她,仿佛将她遗弃在了这个沉闷的屋子里。
“我不信,我不信!”林琟音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随意地踩上软底鞋,一手扶着鼓胀的肚子,忍着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感,粗鲁地推开眼前的姊妹朝外面冲出去,“你们都在骗我!”
“小姐?!”婢女慌了神,也没顾得上旁边的两位客人,只匆匆忙忙跟了过去。
林琟音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里像疯子一样,只不过是吊着一口气,朝林母的院子里冲去,却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林母去了父亲的院子,满头大汗地拒绝了搀扶,又急赤白脸地奔向了父亲的院子。
途中经过祠堂的时候,林琟音却猛然听到了老夫人、父亲和母亲的声音。
林琟音脸色惨白,被汗浸湿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着额头,手掐着胸口,压抑住气喘吁吁的冲动,扶着粗糙的墙壁慢慢地挪到窗边,够着耳朵去听里面的声响。
隐有淡淡的檀香顺着风飘出来。
窗里传来老夫人平淡的声音:“她如今这三四个月的身子若是想堕胎,与生产也无异了。”
“你好好看着她,她若是保不住这个孩子,便连最后一点用处都没了。”
字里行间里浸满了族中上位者的凉薄。
林母唉声叹了口气:“儿媳会尽力而为,可琟音身子骨弱,只怕是凶多吉少。”
“这不过都是她咎由自取。”林父冷淡地说,“她把孩子生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唉…事已至此。”林母继续说,“无论孩子保没保住,只要她能活下来,我们便把她送去外宅休养吧。”
“对外便称她不堪流言,自缢已证清白。”
老夫人点头:“这般也好,至少也能保住其他姊妹的清白。”
“希望远离了繁杂的京城,她也能想开些。”林母低声说。
咎由自取?自缢?离开京城?
这些字眼每一个都如同刀,直直地往林琟音的心上捅。
林琟音在京城这么些年汲汲钻营,维护的名声也已毁于一旦,看不过林元瑾站到她的头上,为此不惜舍弃贞洁来冒险,就为了能一雪前耻,将其他人踩在脚下。
如今林家为了一族的利益,竟想要她改头换面然后将她抛弃到荒郊野岭去?!
林琟音双腿无力,身子紧靠着墙壁滑落跌坐在地,顾不及身上的痛楚,满腔恨意,只反覆思量着他们的话。
紧接着的话却给了她最后的一击。
“今日是崔氏女进太子府之日,你没说与她吧?”老夫人随口一问。
“儿媳哪里敢?”林母连忙说,“早已将院子里的人都封了口,就是也不知能瞒她到几时……”
林琟音仰起头,望着砖瓦墙外太子府的方向,听到崔辛夷进府的消息,终于知晓最后一丝希望也消失了,万念俱灰之下,泪水和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只感觉肚子也不断往下坠得生疼。
她这辈子最为在意的名声在被他人践踏嘲笑,她就只能掩耳盗铃地假装不在意,指望着肚子里的孩子能让她翻身,却没想到眼下连这个孩子都救不了她。
林琟音的所有执念都被彻底撕烂,半点拼不起来。
她变成了她这么多年以来天天嘲笑的人,臭名昭著,人尽唾弃,她狼狈地连自己都觉得无比恶心。
林琟音惨叫一声,嚎哭着捂住肚子,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腿流到地上,双腿发颤。
祠堂里的人听到动静,猛地打开门。
就看到了墙脚处,林琟音流了一地血,昏倒在地的惨状。
……
眼前一片漆黑。
半晌,林琟音手指能动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
门外传来朦胧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却每个字都清晰地飘到了她的耳朵里。
林母:“我已经打点好了行装,让大夫陪着她上路。”
看似温和,语气却无比固执。
“不可。”林父听闻只嗤笑一声,打破了她的的妄想,冷酷地说,“她得罪了太子妃,孩子又没了,还想安然无恙地活着?”
林琟音脑子轰然一响,惊魂落魄,扼住呼吸,没想到血亲冷血至此。
“我将她送走,你就当她死了不行吗?”林母苦苦求说着,“太子妃若来,我们也只说她流产后一尸两命,瑾儿是个脾性乖的好孩子,不会刨根问底的。”
“你好心,觉得不会被发现。”林父嗤了声,“她给我惹的麻烦还少吗?!等她醒了,哪怕你把她送的再远,你看她会不会自己跑回来。”
“我让人看住她还不行吗?”林母反驳。
林琟音听得肝肠寸断,身下似乎还在流着血,却还是吊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地扶着床悄悄地爬了起来,找了个角落处的窗,痛苦又艰难地翻了出去。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需要翻窗逃跑。
肚子如被撕裂了般疼痛,稍微动一动就像是喘不过气来,她只抓了件最厚实的外套裹住了自己,一路踉跄着跑着,趁人不备,从仆人们常出入的小门钻了出去。
林府距离太子府说远也不远,但对于如今的林琟音而言都无比遥远。
她身无分文,走街串巷,好在如今天还未大亮,路上人烟稀少,她跑得大汗淋漓,一路强撑到了太子府门口。
守门的人早晨也精神不振,骤然看到一个人倒在了门口,像索命的鬼一样,他嘴里念着晦气,快步走过去。
“太子…殿下,我要见太子殿下。”林琟音意识昏沉,咬着牙说。
“你是谁啊你就要见太子殿下。”守门的人不耐烦地想赶她走,却又感觉她的长相有点眼熟,就看到林琟音头一歪,晕到在了石地上,地上蓦然溢出了血迹。
他一惊悚,以为摊上事了,转头想进府去问管事,突然将林琟音的脸和记忆里那个害他受过罚的、太子妃的长姊连到了一起,赶紧招呼人过来。
“来来来,先把她抬进去,别让她在门口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