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多特的那句话并不是一句夸张的话,而是客观事实。

    它完美地模拟了暴虐的深渊能量进入人体后的情景,能量在我的经脉里横冲直撞,其目的似乎是撞碎我的血肉,从我的身体里迸发出来,或者生根发芽,以血肉为养料,蓬勃生长。

    忍耐的力气会在这些冲撞中逐渐丧失,到最后仿佛觉得自己的血液已经流干,躺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一副陈年的枯骨,掩藏在风沙之下多年。可疼痛总鲜明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啃食着骨头,上蹿下跳地,像是要从七窍中蹦出。

    我好痛、好痛,每一次呼吸都要花费全身的力气,扛着粉身碎骨一般的痛吸入空气,用最大的意志力维持自己活下去。

    我一度认为自己发出了凄厉难听的尖叫声,在实验床上剧烈地打滚折腾,将所有的器材都打翻在地,莱茵多特用上了绑带才将我控制住。

    我甚至看到了走马灯,看见我的过去,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一瞬间那个女孩子抽条长高,背着手站在料峭春风里,不言不语地对我微笑。

    她小的时候很可爱,脸颊上有软软的肉,长辈喜欢捏她的脸,亲亲她的脸颊。当热的时候,或者害羞的时候,脸颊上会呈现出健康的粉色,眼眸里盛着如玉的月光。

    她在竹林间穿行,在葡萄架下矮身小跑,在溪边卷着裤腿感受水流,在宽阔的平原上仰头注视着头顶绚烂璀璨的星空,在温柔的风里奔跑。

    她跑着跑着,从小小的一个逐渐变得苗条高挑起来,脸上带着天真的轻狂和无畏,手里攥着一把星光,笑容里有少年意气。

    我很少认认真真地去看自己,此时注视着这个年轻的少女,觉得有些陌生,又十分熟悉。

    她在教令院就读期间,穿着教令院统一的服饰,头顶的帽子上有明论派的标识。学者的长袍束手束脚,她不怎么爱穿,在不去上课的时间里更喜欢穿自己的衣服,上衣是蓝白色的,衣领交叠,由细小的绳结相扣,最顶上那枚扣子向来不扣,露出清晰的锁骨和修长的脖颈。腰间挂着一支洁白的羽毛,深蓝色的裙摆遮住一部分大腿,长袜拉到膝盖,给予极大程度的行动方便,同时也避免野外环境带来的伤害。

    她有一头长发,过肩,差一点及腰。如果有人帮忙打理,头发会妥帖乖顺地垂落在背后,被扎成低马尾,发圈上有简单的装饰,有时还会有精致一些的发型。如果没人帮忙打理,那么那一头长发散落在身后,有时也会被她随意地扎起来或者盘起来,乱糟糟的,在脑袋上冒出一圈杂毛。

    她有奇思妙想,有高傲的脾气,有古怪的爱好,有点安静,有点吵闹,有点冷漠,有点多愁善感,懒懒散散,轻佻随意,无视权威,一身反骨。

    她坐在教令院的凉亭下看书,站在某处的人群里和同学说话,站在高台上阐述自己的理念,在朋友面前骄傲地接受夸奖,缠在恋人身上激烈地发表看法。

    她只在某些时候沉默冷然地注视银河。注视着、注视着,她的头发剪短了,身份发生了改变。

    她不再有长发,短发懒散地落在肩头,不需要再扎成什么发型。她不再穿着浅色明亮的衣服,换上更加方便的黑色系,偶有暗蓝色的丝线缝缀在衣服边缘。虽然仍旧是交领右衽的上衣,但肩上披上了朋友送的披风,或者用斗篷称呼更加适合。而在她的斗篷系绳上,一颗青色的风系神之眼注视着前方的道路,这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的亮色。

    她变得更加爱笑了,只是是很温和平静的笑容,像她喜爱的星空一般的眼睛里有着浅淡的光芒,遥远而冷淡。

    她会站在寒冷的高处俯视人间,行走过这片大陆上诸多地区,坐在高大冰冷的机器人身上,回首向我看过来的眼睛里,有着不可动摇的坚定和决心。

    我似乎进入到了她的身体里,看着现在的我,于是此刻看见一具缠绕着不详气息的躯体立在我眼前,这个女人的眼神明亮得可怕,瘦骨嶙峋,仿佛在蓝白的火中静默而热烈地燃烧。

    这火烧着真疼。

    我从恍惚中醒来。

    莱茵多特还坐在我的身边,我没有被什么东西束缚着,只是浑身疲软无力,像是对身体失去了掌控权。

    莱茵多特发现我清醒了,端着一杯水,扶着我坐了起来,然后把水杯递到我嘴边,慢慢地喂我喝下了一杯水。

    随后她把一张数据表递给我:“这是你目前为止能够承受的深渊能量,只是单一变量。在有元素力的平衡下,数据可能会不一样,保守估计,你的清醒时间会延长半个小时左右,这个需要后续的实验验证。”

    我很想点头,然而现在还没有这个力气,只好费了大劲小声问她:“我痛晕过去多久?”

    “只有五分钟而已。”

    “接受实验到我痛晕过去呢?”

    “承受时间六分二十一秒。”

    仅仅不到十分钟。

    我有些讶异,又并不是太过不敢置信,只是慢慢地抬起手,用力抚平衣服上的皱褶,问道:“我的表现如何?很激烈吗?”

    莱茵多特微微合上眼,摇了摇头:“你很平静,完全没有声音。”

    “这样……也是。”人在极端痛苦的时候是发不出声音的,因为全身的力气都在承受痛苦上了,我自认为自己还有余力去尖叫,然而事实就是我完全无法从这种苦痛中获得片刻喘息。

    “不妙啊……”我轻声感叹道。随后很快打起了精神,道,“下一次换我自己来控制注入吧?”

    注入的仪器是博士根据邪眼的原理和神之心的功能制作出来的仿制神之心,在博士口中,它就是神之心,是改进版的神之心,它的权柄即是操控所有的元素力和深渊能量。虽然在我看来这算不上权柄,但能满足我的需求,我也并不在意他的说法。

    这个仪器制作出来之后,博士只是给我看了看它的制作原理和功能,使用一直都是他和莱茵多特用,我基本没碰过。但最终上天空岛之后,能够操控装置的只有我一个人,我现在需要熟练它的使用。

    只是莱茵多特摇了摇头:“还不到你能用的时候。”

    我困惑地问:“为什么?”

    莱茵多特看着我的眼睛像是某种凝滞不动许久的深潭,盛夏里接近潭边,能感受到水的清凉和静谧。

    她说:“因为你会死。”

    我不太理解。为什么给我用,我就会死,虽然我最终使用它的目的就是为了死,但现在不是啊?

    搞不明白,但好在在这种事上我还是比较听话的,她都这么说了,我也就没有再继续要求。

    第一轮注入的后劲太强,我歇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就在实验室里吃吃喝喝。不得不说,实验室里的伙食差得要命,莱茵多特不用进食,而且对食物的要求不高。但我的胃口被璃月菜和艾尔海森养刁了,每次吃这里的饭都觉得痛不欲生,偏偏食材不足,只能吃这些鬼东西。

    我说这糟糕的伙食养不好我的身体,我们想个办法吃点好的吧,派人出去也行啊!莱茵多特师傅您都研究深渊了,就不能把深渊传送门研究出来吗?再这样下去我只能敲碗请荧过来带我去吃饭了。

    莱茵多特大概是嫌我烦了,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之后博士来时,拖了一车的食物。

    他这个疯魔的愚人众执行官、在教令院里被唾弃恐惧的研究怪物,身后跟着满满当当的一车土豆白菜之类的食材站在实验室门口,有一种做梦一般的荒谬。

    然后我们遇到了第二个问题,不管是莱茵多特还是博士,这两个人都不会做饭。我心说还好我和海参会做饭,否则我真能饿死在坎瑞亚。

    第二轮注入没有对深渊能量和元素力进行配比,只是混合注入,痛感仍旧十分强烈,但痛得多了,总会麻木。我该庆幸的是,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像第一次时那样产生幻觉,不会像之前那样难受。

    第四次注入结束休息时,莱茵多特问我要不要回去看看,我说不了,还是抓紧时间吧。来回奔波对我的身体不好,虽然路上我也能休息,但赶路的疲惫是心灵上的。

    于是实验仍旧重复着。

    这次离家的时间有点久了,我写信回去给艾尔海森,吐槽了一下这里的生活,表示我很想念他和他做的菜,希望我下次回去的时候,他可以做满汉全席给我。

    信是博士带出去的,他来来回回的也不知道干什么。我想大概是至冬那边的指令,因为每次他回来都会给我们带来一些提瓦特的讯息,比如说旅行者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改变了什么地貌,比如说新鲜新闻或者老旧新闻,比如说又出现了什么新玩意儿。

    我听得很想出去旅游,但没这个能力,于是让博士给我带回来。他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但我威胁他不带就让海参揍他,所以他还是给我带了。

    海参的功能真是越来越强了,我总疑心博士现在是把他当成了造神计划的主体,什么功能都给他往上加。

    再加上我有的时候也提出些稀奇古怪的功能,让他和莱茵多特帮忙改造一下,两个人一边说着自己不擅长,一边找材料,最后做出来的海参几乎就像是一个人。

    一个内部搭载了足以毁灭神明的机关能量的人。

    最近一次改造结束后,海参从机械台上下来,张开手任我打量。我绕着他转圈,惊奇地感叹他们俩的手艺,上手拍了拍海参,触感是温润柔软的,有种冬暖夏凉的既视感。

    不愧是“黄金”莱茵多特和教令院的天才疯子,我要给他们颁奖!

    第十二次实验结束后。

    我让海参带我到实验室外面走一走。来这里这么久了,我还没有好好逛过坎瑞亚遗址。最开始的时候莱茵多特会制止我出门,因为我无法长时间承受坎瑞亚的深渊气息,但现在她不会阻止我了。

    只是我没什么力气。

    和以前一样,我坐在海参的胳膊上去参观这个世界。坎瑞亚是荒芜的,冷寂的,这里几乎没有生命,有的是游荡的魔物和倒塌的房屋、宫殿。

    我们走到一处较为宽阔的地方,这里也许在以前也是荒无人烟之地,深渊的气息格外浓郁。

    我让海参在这里做了个记号,随后告诉他:“到那个时候,你带着阿贝多和戴因斯雷布来这里,把种子种下去。然后建立一个新的世界,维持它的秩序。”

    “在各国彻底稳定之前,你要是这里唯一的统治者、维护者。”

    海参说:“我记住了,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