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握手,但陆司异的手掌太宽太大,几乎将夏眠的手整个包住。
大与小,极热与极冷。
又是第一次体会到的感觉。
夏眠还没来得及感到害怕,又看到男人俊朗非凡的五官,锋利突兀的喉结微微滑动,勾着他目光。
“我应该没弄错吧?”陆司异笑问,“你是夏眠。”
夏眠呆呆点头。
陆司异放开他的手,引着他回到座位,顺手拉开椅子:“这边坐。”
“……谢谢。”
“饿了吧,我让他们提前上菜。”
夏眠看一眼时间,才六点一刻。除去刚才与谭柏臣纠缠的时间,陆司异也早到了一二十分钟。
陆司异的提前抵达,可能只是出于他良好的教养,却让夏眠难得体会到被人重视、被人认真对待的感觉。
在此之前,还有那条围巾……
温暖而体贴的。
“对了,围巾!”夏眠放下的心顿时提起,漂亮的杏眼里满是懊恼,“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见您,我没带上那条围巾……”
陆司异笑意不减,轻描淡写道:“你不是说,不适合我么?”
夏眠瞬间红了脸:“我不是那个意思……”
“鲜花赠佳人,围巾也该送给更需要它、更适合它的人。”陆司异淡道,“你看,今晚我空手而来,为了表示歉意,你就当那条围巾是我提前送给你的鲜花,怎么样?”
他始终是那般云淡风轻,言行谈吐,令人如沐春风。
夏眠像被封印了语言能力,愣了半晌什么也没说出来。
前菜由侍者送上餐桌,香气唤醒他的味蕾,他如梦初醒,赧然低下头,只闷闷“嗯”一声。
……陆先生竟用“佳人”一词指代他。
夏眠等脸上的热气渐渐褪了,问出疑问:“您上次不是说……就快和相亲对象结婚了吗?那怎么……”
陆司异笑而不语,看向他的眼眸深邃若冬夜的湖,清晰映着他的倒影。
“那天我说的,当然是你。”陆司异撒了个无关紧要的小慌,“只是没想到正好是你。”
没想到你正好是你,像是在说什么绕口令。
简单又绕口的一句话,却让夏眠的心头漫上一股暖意,往常年冰凉的四肢扩散开。
他忙用温暖的手指拿起刀叉,掩饰心里的慌乱。
法餐的菜点吃完一道再上一道,现在摆在他和陆司异面前的,是主菜酥皮惠宁顿牛排。
金灿灿的酥皮里裹着厚实大块的惠宁顿牛肉,色香味俱全,极为诱人。
夏眠却陷入了踌躇。
他只在电视里见过法餐,清楚法餐精致小巧,重视装盘,往往是一小块口感丰富的食物摆在巨大的白色餐碟里,再用酱汁勾出装饰的花纹。
眼下的牛排却有他的拳头那么大,外头还裹着酥皮,他一时有些无从下手。
而对面的陆司异,他盘里的牛排已经全部切成小块,每一小块刚好一口的大小,既有酥皮,也有牛排。
夏眠偷瞄一眼。
突然,他交换了两人面前的牛排碟,同时说:“这个不太好切,你吃这份。”
夏眠一愣。
他好像遇到了一位真正的绅士,和谭柏臣那种养尊处优的富二代全然不同。
在人生中第一次来到的高级餐厅,感觉居然比回家更自在。
用餐间,夏眠不知不觉放松下来,大着胆子,将闷在肚子里的问题送出了口。
“陆先生……我可以问问,您想要结婚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吗?”
“真实原因?”陆司异皱了下眉,“难道,你认为还有其他的原因?谁告诉你的?”
夏眠低下头,在陆司异的目光压迫下,不得不如实交代:“我……我听说您命硬,需要男妻来压。”
陆司异不气不恼:“很久以前倒是有过类似的谣言。”
夏眠大胆地回望过去:“那找上我是为什么……”
陆司异送上准备好的说辞:“我爷爷今年八十有七。他年事已高,慢性病缠身,常年住在医院疗养。如今他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我成家,但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原本是一个不婚主义者。”
说着一顿,观察夏眠的反应。
和上辈子截然相反,听到他说自己是不婚主义者的夏眠,神色顿时送快了不少。
“所以,我需要一个私生活简单干净,性格乖巧能讨长辈欢心的结婚对象。”他换上一副无奈的笑,续道,“如果你愿意配合我,我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您的意思是……”
“协议结婚,只是应付长辈。如果你有任何顾忌,都可以白字黑字写下来,和我签订合同,我必然遵守。”
“原来是这样……”夏眠喃喃,又问,“如果我不接受……我爸就会破产吗?”
“他是这样对你说的么?”陆司异蹙眉,“夏云志没有破产,不过,我倒是许诺了他一点好处。我还以为,他至少会看在这点好处的份上,恭恭敬敬地把你请过来。”
“什么好处?”
“他的小超市,在寰亚mall的进驻权。”
“只要我和你结婚……你就给他这么大的好处吗?”夏眠忽觉心里堵得慌。
“当然只是口头许诺。”陆司异嘴角那抹淡笑忽冷,“他也不够格。”
夏眠愣愣地在心里想:这么说,陆司异只是画了一块虚无缥缈的饼,夏云志和赵晗芳却被这惊人的利益冲昏了头脑,逼迫他前来联姻。
夏眠感到胸口堵住的块垒破开,带来一丝畅快,旋即又被自己的念头惊倒了,他怎么能因为父亲被耍而感到雀跃呢?
百转千回的心绪呈现在他的脸上,便是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眼睛瞪圆。
活像一只小兔子。
“我只是想见见你,这一次相亲能成也好,不能也罢。”陆司异挂着的那抹笑越来越凉,“虽然我很想知道他们用了什么理由逼迫你过来,但是现在……”
夏眠一直在发呆。
陆司异只好碰了碰他的手背,递过去一点暖意:“我希望你先好好吃饭,再不吃就凉了。”
被触碰到的那一小块肌肤有酥酥麻麻的电流窜过。
夏眠猛然回神,紧张地拿起刀叉:“好、好的。”
陆司异温声说:“慢慢吃,不急。”
*
饭后,陆司异执意要送夏眠回家。
这次的车里没有第三个人,没有司机,陆司异先为夏眠拉开副驾车门,然后自己坐入驾驶座。
居然是陆先生亲自开车送他回去。
夏眠胆战心惊地扣上安全带,目光也不知道该往哪放。
今天的陆司异没有佩戴佛珠——戴佛珠吃法餐,可能会有点怪。
因而他只在左腕戴了一只表,黑色皮带衬得他冷白如玉,矜贵禁欲。
他分明没戴佛珠,车厢里仍弥漫着淡淡的木香。
夏眠从谭柏臣生日那天一直紧绷到今天的神经,不知不觉松懈下来,昏昏欲睡。
眼皮颤了几颤,呵欠则被他严实藏在抿紧的嘴里。脸颊悄悄鼓起一小团,白皙肌肤薄如蝉翼,吹弹磕破。
醉人的静谧中,蓦然响起陆司异磁哑的声音:“困的话可以睡。”
夏眠一激灵,猛然清醒。
然后他听到陆司异低低的笑声。
“对不起。”夏眠习惯性地道歉。
“那我也要说对不起。”陆司异竟也回以一声道歉,“忘了告诉你怎么调椅背。”
脸颊莫名其妙再次开始发热,夏眠慌张望向窗外,然而云京的繁华夜景怎么都入不了他的眼,缤纷多彩,却远不及空中餐厅上随意的一眼俯耽。
他失神片刻,转回来,小心翼翼瞅一眼陆司异的侧颜。
陆司异正专注开车,目不斜视。
“陆先生,我还要向你道歉……”夏眠犹豫良久,眼看美院就快到了,终于开口,“其实上周,我刚和我的男朋友分手……就是,你见到的那个。”
陆司异以结婚为目标相亲,百忙中抽空和他吃了晚餐,掏了钱不说,还任劳任怨开车接送。可这样一个被陆司异精心呵护的对象,其实刚刚才和前任分手,还在他面前上演了一场闹剧。
……应该生气才对吧。
夏眠对这段感情并没有不舍,反而对寥寥见了两面、体贴入微的陆司异感到愧疚,憋了一路,勇敢地在临别时刻如实相告。
但他得到的是全然意料之外的反应。
陆司异温和地含笑望着他,成熟硬朗的眉目间写满了与他冷峻气质不符的温柔。
“那太好了。”陆司异说,“我很高兴你现在是单身。”
夏眠怔然,准备好的道歉咽回去。
“因为你现在是单身。”陆司异在云京美院门口停车,看过来,一字一句道,“所以,我可以继续约你。”
这句话的尾音不带疑问。
夏眠还没回过神来,就点了头:“嗯……”
陆司异再往前开了一段,越过五分钟临时停靠区,找到一个停车位,解开安全带和夏眠一起下去:“我送你到校门口。”
两人逆着库里南行驶过的轨迹,缓步往校门口走去。
人行道的台阶落差积了水泊,可能是路上下了雨。因为车里太安静,气息太安宁,夏眠看着窗外注意力却不在窗外,居然直到下车才发现。
忽然,路边一辆无人出租车亮着灯牌高速驶过,哗啦一声,溅起大片污水。
夏眠没怎么留意,陆司异不着痕迹让他走在了内侧,那污水离他还有一定的距离。
陆司异的高级西裤却直接面临污水的威胁,夏眠正要叫一声小心——
陆司异拉过他胳膊,转了半个圈。
惊呼卡在嗓子眼。
陆司异背朝着川流不息的街道,将他护到了怀里。
这样的接触太突然又太亲密,夏眠不受控地浑身僵硬,微微颤抖起来。
陆司异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异状。
曾经的夏眠在床上瑟瑟发抖,他不明缘由,被勾起强烈的征服欲,翻来覆去折腾那具绵柔的身体。
不断的颤抖、抗拒,如此数次后他总算感觉到了不快,一度误以为夏眠是直男,只是为了钱曲意逢迎,在他身下臣服。
他说,如果夏眠不愿意,随时可以结束这段关系,欠他的钱也不必还。
那天夏眠主动拥抱了他。
夏眠颤声说:“对不起,陆先生,您别走。”
夏眠细长十指揪着他的衣襟,话声支离而破碎:“……我怕。”
后来,他让心理医生伪装成保姆与夏眠接触,又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夏眠有亲密接触恐惧症。
不再有债务的威胁,夏眠却选择主动抱住他,拥抱住恐惧。
又过了一段时间,日以继夜的陪伴以及无数次的欢愉后,夏眠逐渐习惯了他,依赖上他,心理状况有了极大的好转。
而此时此刻。
陆司异揽着二十岁的夏眠,双手克制地放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别怕。”
言罢,迅速松开了手。
哪怕心里万般不舍。
夏眠脸颊发烫:“我不怕,就是那辆车太快了,我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努力为自己的颤抖找借口。
陆司异也不多问:“不怕就好。”
夏眠小心翼翼抬眸望向男人。
俊美面庞被昏黄路灯勾勒,深邃又立体,成熟温润的儒雅气息昭然。
很奇怪,这个人克制、礼貌、温柔的触碰,并不会令他产生太多的恐惧。
陆司异则眸光晦暗地注视着夏眠,回味刚才那个持续了几十秒的拥抱。
手心里残存的触感,不过是夏眠单薄的肩胛。
他将双手收入口袋,在夏眠看不到的地方握紧,用目光扫过其他想碰又不敢碰的部位。
这下,夏眠分明没有与任何人接触,却觉心里一阵发毛,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陆司异立刻收敛起所有骇人的欲望,叹息:“……你太瘦了。”
既是为了好好地养护夏眠,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小心思,他说:“下次见面的时候,希望你能胖一点。”
等夏眠反应过来,他迅速撤走滑到夏眠大腿上的目光,不留痕迹。
然后温和而斯文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