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平身。”庄慧太后端坐于凤座之上,发髻上的朝阳五凤钗华贵不可方物。
六位尚官依序而立,庄慧太后道:“今日召你们前来,是为了商议八月初六陛下的寿诞。”
“臣等谨听太后娘娘吩咐。”
“陛下登基未满一年,这第一个嘉会节尤为紧要。此番大靖周遭小国与番臣朝贺,所来使臣皆为王室亲贵,于礼数上万万不可有失。”
“臣等明白。”
先帝在时,庄慧太后作为后宫之主操持大小宴席,从未有过疏漏。
嘉会节虽千头万绪,但宴饮条陈等有不少旧例可循。
“各地使团来京,寻常使臣安置于驿馆,贵客留居宫中。南苑各宫素为使臣居所,尚寝局须与礼部商议,好生布置。”
“臣谨遵娘娘懿旨。”
“饮食一节,尚食局仍按往昔规制备办,需格外留心各处风味,莫失待客之道。”
“臣领旨。”
尚食尚寝二位女官在宫中为官十余载,备办此等盛事时轻车熟路。使团名录来来去去变化不多,有东海、北梁、陈国这几个蕞尔小国,再有便是两家异姓藩王,饮食起居皆有定例。一级一级吩咐下去,有条不紊。
“今岁西齐归附,使臣人选已定。西齐使臣初至,一应礼数与北梁相同,位居东海之下。”
“是。”
韫棠悉心听着,除了新归顺的西齐棘手些,其余按部就班即可,只是今年嘉会节的规制比之寻常会再加几成。
庄慧太后一一吩咐下来:“还有一事,内廷传来消息,西齐此番有意送郡主和亲。”
两国相交,和亲是寻常事。
“依哀家的意思,西齐归顺大靖,送的又是郡主,自然不敢奢求帝后之尊,一个正二品的妃位足矣。”
几位尚官交换过眼神,陛下后宫至今仍空悬,若是此事能成,西齐郡主便是后宫中第一位高阶妃嫔,身份贵重不言而喻。而新的主位入宫,尚官六局要准备之事会有许多。
“陛下那处还未有准信,消息亦未传开。你们心中有数即可,不必声张。有些东西亦可悄悄备办起来,后面终归都会用上。至于使臣礼仪起居,姜尚仪——”
“尚仪大人。”林乐澜小声提醒。
见太后目光向她看来,韫棠忙道:“臣在。”
她脑中方才乱糟糟的,只余西齐郡主和亲一事。
“贵客居于宫中,一应服侍之人代表着大靖的礼数。尚仪局这段时日对相干人等要多加训导,妥善安排。此事你多费心。”
“臣明白。”
将事情大抵安顿清楚,庄慧太后道:“尚官六局哀家向来放心,还望诸位同心共力,莫失大靖颜面。”
“臣等谨遵娘娘教诲。”
……
从慈安宫中出来,等到其余五位尚官离去,韫棠对林乐澜道:“你先回尚仪局,本座想自己走走。”
她神色不同往常,林乐澜说不上有何异样,只以为是嘉会节一事令尚仪大人烦心,便懂事道:“下官先行告退。”
韫棠没有带任何人,选了离尚官六局相反的方向。
静谧的墨池旁,韫棠走累了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此处是宫中少有的僻静之所,不远处是裴晗生母、先帝娴贵妃的云锦宫。先帝钟爱贵妃,在她红颜早逝后命人封存了云锦宫,再未另行分赐。等到裴晗继位,追尊生母为庄敬太后,云锦宫便更无人敢动。
树影投下一片阴凉,石上还有夏日余温。
韫棠望着池中欢快游动的鱼儿,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分明与裴晗已再无可能,可自己仍是忍不住的在意。
他登基以来迟迟不纳妃嫔,她察觉到自己心中是隐秘的欢喜的。
她也料到这一日早晚会来,却不愿意去想,只觉得能拖一日是一日。
她不知道他为何一直空置后宫,大约是因为政事繁忙无心此事。
可裴晗,终归是要立后纳妃的啊。
她亦会嫁人,走向自己的归宿。
这注定就是他们的结局。
昔年裴晗离京去往边关,她主动斩断情缘,二人天各一方。
早便结束了,再难回头。
至少,她不能回头,不能让裴晗将她当作贪图荣华趋炎附势之辈,连最后几分美好的回忆都不能留下。
夏日的风习习吹着,虽是凉爽清风,却吹得人眼眶发酸。
好似是八岁那年罢,也是在这片墨池旁,失去了母亲的她哭肿了眼眶。
是裴晗陪着她,守着她。
她不明白,为何母亲前日里还是好好的,还温柔地为她梳头,晚间就永远弃她而去。
她不想听大夫说,母亲产后落了病根,这些年打理姜府上下,早已耗空了身体。
可这一切,母亲从未告诉她,尽力给她一份欢欣顺遂的少年时光。
“璇儿,莫哭了。”她泪眼迷蒙,也才十岁的裴晗抱着她,像个小大人似地安慰她。
他四岁丧母,个中心境又有谁能诉说。
那一夜,他们二人在池边坐到了天明。
两个失去了至亲的孩子互相依偎着取暖,共同面对着接下来未知的旅途。
“你的庶母可有苛待于你?”裴晗一脸凝重,他知晓丧期才过不久,姜尚书就迫不及待扶正了安氏。虽于礼数上无碍,却还是让人心寒。
“没有,都没有。”韫棠摇头,母亲过世后,祖母将她接到了自己院中。她的祖母和外祖母轮番对安氏耳提面命,绝了她不少心思。
“那,你父亲呢?”
韫棠没有说话,良久才道:“嬷嬷说,有后娘就有后爹,躲也躲不掉。”
父亲很疼二妹,他从来没有像对二妹那样对她笑过。在父亲的支持下,安氏执掌了姜府部分中馈,只是掌家权仍被祖母留在手中。
韫棠忍着泪:“晗哥哥……我母亲,我母亲将家中管得极好。”
她的母亲是外祖母一手教养长大,在姜府管家这些年,母亲整肃内务,清理账目,革除积弊,姜府名下田铺农庄更是年年增收。
安氏一来只需守成便好,靠着母亲留下的东西捡了现成的果子,父亲还总是夸她持家有道,将功劳都算给了她。
那她的母亲又算什么呢?辛劳这些年,从未得父亲一句赞誉。
大约,这就是喜爱与不喜爱的区别。
裴晗去边关的前一晚,她也在池边坐了半夜。
第二日,她没有去送他。
她知晓,他们的一切,从这一日起结束了。
韫棠埋首于膝间,无比疲倦。
天地间安静下来,层云变换。
一枚青果子坠入池中,惊醒了池边人。
暮色四合,韫棠揉了揉酸涩的腿。
她好似长长睡了一觉,实际却未过去多久。
她该回去了。
“陛下……”
假山后,裴晗抬手止了高全的声音。高全实属无奈,晚间风凉,陛下已在此处立了许久。
先前暗卫来禀,道姜尚仪在墨池旁,陛下闻听后来了此处,一直陪到此刻。
“下去。”
高全不敢有违,再度退了出去。
透过假山罅隙,裴晗望着那一抹离去的绯红色身影。
每每璇儿难受时,都会来此处。
三年前,他就是在此处,看着月亮西沉,璇儿独自坐了半夜。
今日……究竟是为何?
不会是因为罚抄一事,尚仪局近日亦风平浪静。
他叹口气,他真的拿这样的姜韫棠毫无办法。
“去查一查,出了何事。”
……
翌日辰时,采梨久久未等到起身的韫棠,犹豫再三隔着屏风唤道:“小姐?”
无人回应,采梨走近察看时才发现榻上人发起了低热。
她后退两步,定下心来先从房中的钱匣子中取了足够的现银,又自外间唤来一名女史。她将银钱交予女史,央她去太医院请一位太医来。只要银钱使得足够,太医是愿意出来尚仪局看诊的,无需她们再去太医院中。
采梨替韫棠掖好被角,又打来温水,不多时当值的太医赶到。
待诊完脉,太医道尚仪是风凉入体,兼之连日来劳碌,心情不畅,这才染疾。
好在症状不算严重,太医开了药方,叮嘱采梨一日两趟煎药给尚仪服下。
女史随太医去抓药,采梨使了些银子,尚食局的司药司答允代为煎药。
宫中不比姜府,生一场病着实棘手。
吃过一帖药,韫棠午后好转些便回了尚仪局。
她从司籍司调来三年前先帝嘉会节的条陈,毕竟升任尚仪未满两年,她亦是第一次作为尚仪局之首备办此事。总得自己先整理清楚,才好安排给底下人做事,以免有疏漏。
韫棠一节一节细读过去,头渐渐昏沉得厉害,眼前的字也模糊起来。
她没有逞强,放下书闭目养神。
采梨送了新熬好的药来:“小姐,不如早先回房歇息?”
韫棠闻着清苦的药香,叹口气:“等凉些我再喝。”
褐色的药汁旁摆了一小碟蜜饯,采梨道:“新的几副药是林大人提出去太医院取的,有她出面,那儿的太医客气许多。”
林乐澜有心,韫棠也记下了这份好意。
病势反复两日,总算捱到了休沐。韫棠提前将嘉会节的一些小事吩咐下去,方出宫回府。
昭阳宫内,太医垂手而立。
裴晗看过太医院送来的药方:“可查问清楚,是怎样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