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追妻第十一月——长寿面
她放下半块糕点, 语气如常:“胜太多了,觉得没什么意思。”
萧询失笑,心中又不免划过些遗憾。
他还未得机会, 好生陪着瑜安打一场马球。
场中锣鼓声响,新的一轮马球开赛。
萧念与赵凌开局不利,球被另一位郎君先一步抢去。
马球场上从来少论身份,只看筹数。
赵凌击鞠的技艺在世家郎君中算是翘楚, 得过三筹, 瑜安瞧他再夺球后常有意将马球传与萧念, 自己则在一旁护发。
骏马奔驰,场中五队人马互有往来。
一记利落地挥杆, 判官高声道:“清涵郡主下一筹。”
瑜安在高台上望得清晰,那球进得险, 萧念眉眼间皆是明媚的笑意。
一轮毕, 中场歇息的当口, 赵凌先翻身下马,为郡主牵住了马缰。
萧念跃于地,接过了侍从递来的水壶。
她见到皇兄身旁的瑜安妹妹,笑着同她挥挥手。
瑜安凭栏眺望, 回之一笑。
她回阁中坐下, 不多时,高进在外通传道:“陛下,裕王同裕王妃前来请安。”
萧询颔首, 高进恭敬请了人入内。
“皇兄万福。”
瑜安起身, 也稍与裕王夫妇见礼。
陈妤同她交换过目光, 唇畔漾起一抹笑,对瑜安在此并不觉得意外。
不过说了几句闲话, 裕王夫妇没有在阁中多停留。
第二轮马球赛很快开赛。
此局定最终胜负,小小一颗马球,接续不断地在各人球杖下翻滚。
萧询为瑜安添了些果饮,问了一句胜负。
瑜安瞧着暂领先一筹的赵凌与萧念,又道:“陛下以为呢?”
萧询笑笑:“朕想新安侯府会胜。”
方才判官唱和,瑜安依稀记得那着藏青圆领窄袖袍的是新安侯长房家的四郎君,另一位女郎同样出自新安侯府。
半柱香燃尽,结果已然分晓。
新安侯府的顾四郎君连夺两球,生生压了对面一头。
随略逊一筹,萧念并无不悦神色。
后半程她有些乏力,可惜了没能拦下那一球。
瑜安已吃完第三块芙蓉酥,一连观了几场击鞠,她稍觉困倦,便先行回靖平王府。
萧询自然陪着她离去,等到靖平王府的车驾出宫,亦回了昭宸宫。
因在观赛阁中吃多了糕点,瑜安无甚心思用午膳。
换了寝衣,内室中侍女拉起帏幔,又为郡主点上安神香。
云缎的被褥才新换过,松软舒适。
瑜安沾上软枕,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榻间安宁,梦境里久违地回到代郡城中。
齐梁两军对峙已有半月,战局状似平静,又处处暗流涌动。
瑜安在书案旁侍奉笔墨,瞧北齐的这位太子殿下此时竟能够安然作画。
绘的是春景,生机盎然。
瑜安磨了一会儿墨,揉了揉酸涩的手腕。
怕沾染上墨汁,樱粉绣芙蓉的袖摆稍稍挽起,昨夜腕上留下的红痕已消退些许。
她站得累了,在一旁圆凳上坐下,接着吃水晶盘中的葡萄。
二人时常这般相处,便是半日光景过去。
瑜安自己吃够了,擦净了手,才后知后觉是否要给北齐太子剥枚葡萄。
萧询虽甚少吃这些,但底下人的贡奉倒没一日断过。久而久之,瑜安渐渐习惯地挑了自己喜欢的来尝。
送到太子身边的吃食皆仔细查验过,没什么可忧虑的。
一幅小画绘了三日,落款处盖上了齐太子的私印。
夕阳西斜,萧询执了她的手去厢房用膳。
侍女方入书房中收拾桌案。
……
瑜安午憩睡足了一个时辰,醒来时韵华院中多了两筐白玉枇杷。
显而易见的示好。
瑜安望那枇杷半晌,吩咐人去裕王府送了封拜帖。
小叔叔急于为她腹中孩子寻一位生父,也不知萧询知道后会作何想。
嬷嬷道孕中易多思,她这段时日反而常常忆起从前事。
顾昱淮进韵华院中时,远远就瞧见小侄女坐在檐下,对着筐枇杷出神。
不消提,这时节的贡品,必定是小皇帝差人送来的。
“白日里的马球赛可好看?”
瑜安点头:“只可惜了不能下场。”
顾昱淮抬手挥退了外间侍女,午后礼部的消息倒叫他有些为难。
“二月二十一,是礼部测算出的吉日,陛下要往北山皇陵拜谒。”
兼之军队出征在即,此番亦要敬告先祖。
顾昱淮会代帝留守京中,此番一去一回,约莫四五日光景。
难办的是,瑜安是北齐帝王亲封的一品郡主,惯例册封礼成,要在三年间往宗庙谒见。
礼部的意思,嘉懿郡主恰可与帝王同行。
拜谒皇陵,随行的还有朝中亲贵大臣与命妇,名录已齐备。
虽则来回皆有通敞官道,路程亦不紧凑。顾昱淮忧心瑜安的身孕,若要回拒,总得寻出个理由才是。
礼部的说辞,想必也有小皇帝的授意。
瑜安垂眸,亲谒宗庙,随这一趟去是再顺当不过。
平白称病婉拒,怕是要惹萧询起疑。
“我留心些便是。”瑜安道,“小叔叔不必太过忧心。”
顾昱淮知悉祭庙之礼,瑜安为女郎,许多仪典都无需参加。
瑜安笑笑,只是有身孕罢了,小叔叔未免太如临大敌了些。
她既如此说,顾昱淮心下稍安,又去安排随郡主往北山皇陵的侍女护卫。
总要走这一趟的,跟随御驾反而安稳些。
……
翌日午后,收到瑜安拜帖的陈妤早早便在府上沏了清茶等候。
她为新妇,二月二十一也要往宗庙祭奠。
听闻瑜安同行,彼此正好作伴。
“说吧,今日寻我何事?”陈妤开口,知道瑜安怀了心事而来。
上回与之相聚,瑜安的欲言又止,她还记在心上。
瑜安捧了茶盏,却未饮茶。
她思来想去,有些情事,身边似乎也只有这位好友能稍稍为她解惑。
她开口,道:“倘若……倘若有位女子,已下定了心同,同情郎一刀两断。彼此间话业已说得分明,但情郎仍旧挽留,该当如何?”
陈妤不假思索:“那便看女郎的心意。若她心底愿破镜重圆,又无甚不可挽回之事,试试有何妨?”
她当然知晓瑜安口中的女子是谁,只没有点破。
瑜安沉默一会儿,从入宫的第一日起,她便是下定了心要离去的。
宫中的日子,她只当作同萧询的一场对弈。
春猎行宫中,她赢下最后一手棋。离开之际,却未想到后来仍有种种牵扯。
尤其……尤其那日午后,水澜亭中,萧询竟同她致歉。
为他迫自己入宫之事。
她望他的眸,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又能如何答。
只匆匆回了自己的韵华院。
既已开了话匣,瑜安索性想将往事与陈妤道个明白。
陈妤并了三指,许诺守口如瓶,也是好奇瑜安究竟会说出什么。
她无心再烹茶,熄了小炉中的火。
瑜安安静须臾,道:“你可听过,叶家叶瑾舒的名字?”
“略有耳闻。”陈妤入北齐皇都前,已是打听清楚了其中消息。
北梁叶家的三公子,归降后居于齐都,曾一箭射中过齐帝的衣带钩。
瑜安静静道:“那便是我。”
殿门紧闭,陈妤的心腹侍女在外守候。
王妃娘娘吩咐不必搅扰,看了看外间天色,嘉懿郡主到访已有两个时辰。
也不知王妃娘娘同郡主在商议些什么。
鎏金雕花的香炉中,香料早便燃尽。
好半晌,陈妤才理清了思绪。
香消玉殒的容妃娘娘,成了眼前的嘉懿郡主。
若非不合时宜,她都想为这段精彩纷呈的往事拊掌。
“这么说来,代郡中,其实是你先招惹的陛下?”
瑜安立刻道:“分明是他布局擒我在前。”
她是不得已才换回裙装,隐匿身份。
“我只是……只是谋算罢了。”
陈妤略略能懂她的意思,却说自己的见解:“无论何种谋算,若遇‘情’之一字,必定是不同的。”
齐帝显然在代郡中动了几分真心,否则不会相逢后,强行纳瑜安入后宫,又甘愿放她离去。
容妃娘娘盛宠的传闻,绝非空谈。
堂堂帝王,被骗了一番真情。
“那你呢?”陈妤直视瑜安眼眸,“你可有动过情?”
……
二月二十一,巳时一刻,帝王祭过天坛,去往北山皇陵的仪仗自广正门启程。
一路上行程太平顺遂,瑜安在自己的车驾中安稳睡了大半日,于入夜时分到达行宫。
下榻的小院一切都收整得妥当,瑜安喝了一贴安胎药,因天色已晚,今夜整座行宫都早早安置。
在行宫中留宿三日,瑜安除过第二日依礼祭拜外,余下的闲暇都留在自己院中,偶尔与陈妤小聚。
大殿中祭庙的军礼,一丝不苟行了两日,女眷都无需列席。
唯一麻烦些的是,瑜安同萧询比邻而居,每每喝药时得稍稍避着些他。
好在帝王近日事务繁杂,瑜安晚间安寝又早,二人一日间碰面的机会不多。
到了原定回程的日子,因前一日夜里下起了小雨,道路泥泞,不得不暂缓行程。
春雨细密如丝,绵绵一夜一日。
回銮的日子也随之一误再误。
瑜安白日里睡得久,靠在窗边,听雨声昵喃。
今夜连残月都无,星星在雨中亦显黯淡。
杂乱无章的雨声中,廊下的侍女屈膝行礼:“陛下万安。”
瑜安打起些精神,原以为萧询此时寻她有何要紧事宜。
她看着端到自己面前的一碗清汤面,还卧了个荷包蛋作点缀。
平心而论,这碗面看起来实在难以下咽。
她疑惑抬眸,萧询笑笑,又不免歉然:“今日是你的生辰。”
在行宫中逗留几日,瑜安都忘了日子。
已经到二十五了么?
帝王的语气透着些期许:“长寿面,总不能缺的。”
瑜安用银箸挑起些面丝,尚未下咽,毫无征兆地感到一阵难受与恶心。
手中银筷落于地,发出声轻响。
“瑜安?”萧询愕然,立时扶住了人。
随驾的御医被帝王连夜宣至嘉懿郡主院中。
第92章 追妻第十一月——真相
窗外雨势转向急促, 纷乱的雨滴打于叶上,噼啪作响。
屋中几乎落针可闻,宛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高进不敢在此时入内, 他转向为郡主诊过脉,候在廊下的李御医,无声问道:“出了何事?”
陛下方挥退了所有侍从,内室门紧闭。
李御医压低声音答了, 倒叫高进愣在了原地。
嘉懿郡主, 已有两月身孕。
昭宸宫总管几乎是立刻便想起陛下命暗卫查探得的一张药方。
倘若郡主因风寒先瞧过医者, 那么身孕之事……
屋内狼藉尽数收整干净,烛火温暖明亮。
瑜安喝过些温水, 勉强压下不适之感。
瞧人面色稍有好转,方才未能顾及的话语重新提上。
萧询回想这些日子瑜安种种反应, 无端转变的口味, 未赴的马球赛, 她显然是知晓的。
更甚于,还有一张凭空出现的风寒药方。
初为人父的喜悦与手足无措中,不容忽视的是被刻意隐瞒后的帝王之怒。
瑜安神色孱弱,靠在窗边软枕上, 与帝王相望并不露半点怯色。
她甚至道:“天色已晚, 陛下请回罢。”
萧询几乎要叫她气笑了。
“你早便知道?”
“是又如何?”
她坦然答,事已至此无需再多掩饰。
“瑜安,”, 帝王声音低沉, 勉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 “为何不告知朕?”
雨滴自檐上砸落,溅起无数水花。
雨声纷扰, 像极了此刻芜杂的思绪。
“陛下怎知,自己便是这孩子的父亲?”她抬眸道,“非亲非故,我又缘何要告知陛下?”
风起,暗夜中,树叶沙沙作响。
“不是朕也认。”萧询扣住人的手腕,“那你倒说说,这孩子的生父还能是谁?”
“我——”
饶是再怒,萧询手上仍旧收着力道。
瑜安挣脱开,心间横生出气愤。
她分明记得那夜事后,自己在昭宸宫中喝过汤药。
从前向来灵验的避子汤,偏生这回就失了效用。
“若朕今夜不在,你怀着孩子,预备瞒到几时?”
“这与陛下何干?”
里间争吵动静隐隐传来,虽听不大分明,但高进心下惴惴,不安地在外打转。
二位主子起了争执,尤其是郡主,眼下还怀着身孕,万不能动气。
为难之际,可巧寻到了个机会,高进赶忙示意端了药盏的侍女近前。
“陛下,”他在外叩门,“到郡主喝药的时辰了。”
“让人进来。”
侍女送了药碗入内,原本郡主早就该饮下的安胎药,因晚间变故耽误到此时。
帝王接过玉碗,药温控得正好。
闻见苦涩的药味,瑜安眉间蹙起。
二人暂偃旗息鼓,纵是置气,药还是该饮的。
苦味在鼻间萦绕,瑜安才喝过两口药,方才的恶心之感再度上涌。
“唔……”
她手中药碗端得不稳,洒出半数药汁,弄脏了天青色的衣裙。
萧询将药碗置于一旁案上,把人半抱在怀中安抚。
他身上是清檀香气,瑜安被曾经熟悉的气息包裹,竟稍稍觉得好受些许。
……
雨声渐弱,月光隐在层云后。
榻上人睡得并不安稳,萧询替瑜安掖过被角。
“如何?”
李御医细细查看过郡主所用药方,开方之人医术老成,此药方近半月正得用。
他从前侍奉过长庆宫的容妃娘娘,早便稳坐御医院前两把交椅,深谙在宫中守口如瓶的道理。
若如不然,也不会得帝王倚重。
高进奉旨送了御医去厢房歇息,那夜郡主宿在昭宸宫中时,他是在起居住上添了一笔的。
因而郡主的身孕,亦有据可查。
屋内烛火仅余下角落处的两支,微弱的光芒映在女子莹白如玉的面庞。
萧询在榻边坐了许久,听雨声徐徐止歇。
榻上女子熟睡着,神情恬静安然。
抑制不住的欣喜在帝王心间荡漾。
他同瑜安,有了血脉相连的孩子。
……
翌日雨过天晴,原定回銮的仪仗却迟迟未启程返京。
帝王暂无旨意,随驾而来的世家自不敢妄议。
瑜安卯时末便醒,更过衣裙,坐在膳桌前无半分胃口。
帝王命人换了一桌吃食,也无多大用处。
山中云销雨霁,二人昨夜的争执仿佛也随之搁置。
萧询瞧瑜安神色恹恹,便该好生待在靖平王府,怎么来皇陵舟车劳顿。
怀着身孕,如何赶路。
瞧帝王如临大敌的模样,两鬓斑白的李御医笑容有些许无奈。
“郡主胎像平稳,陛下不必太过忧心。”
李御医劝慰着,也明白陛下才为人父的心思。
就是嘉懿郡主瞧着,对陛下冷淡了些。
高进忙前忙后,亲自打点车驾。
瑜安由萧询陪着用膳,费了半天力气,好歹吃了半个牛乳包,总归能饮下晨起的安胎药。
“还不回京?”
她开口,在行宫待得够久了,不愿多留。
萧询颔首,欲抱了人时,瑜安没好气:“我自己能走。”
她登上自己的车驾,原本便宽敞舒适的马车,又铺上厚厚两层绒毯,备上数个软枕。
仪仗绵延数里,回皇都的脚程显而易见缓上许多。
瑜安睡睡醒醒间,半日的光景,才堪堪行了一半路途。
听见车帷被掀起的动静,她看清来人,随手砸了个软枕过去。
云锦的枕头滚落在脚畔,萧询俯身拾起。
“可有不适?”
马车未有颠簸,瑜安仍觉头晕,午膳几乎是半点未动。
直到月挂中天,队伍方才缓缓入城。
车驾行在靖平王府前街巷,车辕声在寂静的巷道格外明晰。
顾昱淮晚膳后等在前厅许久,听得门房禀了消息,便要去接玥儿。
马车帷帐掀起,先下来的却是小皇帝。
他对车上人伸出手。
迎着月光,顾昱淮见他家玥儿披了件碧色的斗篷,全然未理会小皇帝,径直越过人下了车驾。
“王叔。”
“小叔叔。”
顾昱淮斟酌着应了声。
瑜安目光瞥向跟在自己身旁的萧询,神情不豫:“陛下还不回宫?”
明晃晃的脾气,小皇帝笑笑:“与王叔尚有事要议。”
像是将气撒在了棉花上,瑜安冷哼一声,抬步回韵华院。
顾昱淮吩咐侍女好生陪着郡主。
他瞧着去时还风平浪静,回来时简直要翻了天。
“陛下请。”
二人换了一条路往致清院书房,如此情状,顾昱淮也有话要问小皇帝。
书房中点起灯火,顾昱淮合上窗:“陛下都知晓了?”
他试探着问上一句:“那这孩子是——”
烛火愈见明亮,得到小皇帝肯定的答案,顾昱淮心中的大石落下。
玥儿总不肯言,好在小皇帝清楚。
“难怪兄长前日还予我托梦。”顾昱淮笑笑,合着当真是他的孙儿。
连王叔都不大明了的模样,萧询想也知道依瑜安的脾气,她不愿提,王叔自然不能多言。
顾昱淮印证过心中所想,语气稍安。
玥儿既已有孕,皇帝也愿认下,他当然要为她讨个说法。
“为今之计,不知陛下作何打算?”
无论如何,玥儿腹中这孩子,总得要个生父才能名正言顺。
否则,不知要受多少年的流言搅扰。
终归人言可畏。
“朕这几日会与瑜安详谈,”萧询道,“有劳王叔暂且费心。”
“好,好。”
小皇帝的态度顾昱淮倒是出乎意料的满意,玥儿这孩子素来有主见,强求不得。
“时候不早了,陛下早些回宫歇息。”
“王叔留步罢。”
送了小皇帝出府,顾昱淮逐一熄去书房内烛火。
好似是春猎前那段光景罢,小皇帝同他议事,也是到了这等时辰。
福王府谋逆之意昭然若揭,已成心腹大患。不趁此机会一举除去,必定后患无穷。
商议过兵马部署,他收起兵防图时,小皇帝忽而与他说起另一事。
“王叔同瑜安,好似很是投缘。”
他笑笑,彼时只觉小皇帝说起叶家那女孩儿时,神色都温柔下来。
“的确如此。”他道。
“如若此次春猎,平叛顺遂。朕……想请王叔收瑜安为义女,不知可否?”
他方将舆图置入暗格中,闻言回眸。
“收容妃娘娘为义女?”
“正是,有劳王叔费心。”
他默然许久,小皇帝,是想叫靖平王府出一位帝后。
……
几日的春雨过后,又是连日的晴天。
午后的天幕蔚蓝澄澈,天气晴好。
和暖的阳光落在身上,丹泓低垂着眸,守在韵华院外:“回、回陛下,郡主早有吩咐,今日不见外客。”
她瞧着帝王没有动怒的意思,又壮着胆子道:“郡主还说、说,陛下请回罢,莫搅了她午憩。”
跟着陛下,高进都觉得自己矮了韵华院中的小丫鬟一头。
“去御书房,将奏案搬来罢。”
高进愣了愣:“是,陛下。”
韵华院中空出一间厢房,近日午后三省六部的奏疏或许都要送来此处。
微风翻动书页,院落中一片安宁。
“王爷,这都已经两个时辰了。”
林嬷嬷有些不安,听韵华院中的小丫鬟来禀,不得已请来了王爷。
顾昱淮顺着院门望了一眼,小皇帝在廊下淡然批阅奏案,神情自若。
倒也没耽误政事。
“无妨。”
顾昱淮转身离开,玥儿同小皇帝之事,他才不掺和。
“恭送王爷。”
陛下在院中,韵华院上下不免拘谨万分。
到了未时末,郡主午憩醒,侍女拉开了寝屋中帷幔。
阳光落入屋中,丹泓道:“郡主可要用些什么点心?”
她报了数种郡主近来爱吃的,瑜安却提不起什么兴致。
反而没来由想起行宫中,那碗才动了一筷子的面。
当真是古怪。
瑜安道:“让膳房煮碗清汤面过来罢。”
“是,郡主。”
春日的阳光柔和而透着暖意,金黄色的光晕如轻纱般笼罩大地。
瑜安命侍从抬一张贵妃榻去廊下。
她出了寝屋,才发现自己惯常喜爱的地方,无端被不速之客占了去。
“郡主万福。”高进陪着笑行礼。
瑜安的视线掠过堆叠成山的奏疏,与它们的主人目光相接。
心头无名怒起。
第93章 追妻第十二月——宠溺
帝王吩咐抬了桌案, 半点未耽搁让回一片空地。
师出已无名,瑜安不看他,在自己的贵妃榻上坐下。
因郡主要用点心, 膳房的人自作主张,同样为陛下备了一份来。
煮的是鸡丝汤面,清鲜味美,鸡肉爽嫩而不干柴。膳房又特意按了郡主的口味, 少油腻。
配着几碟小菜, 汤面盛在小小的玉碗中, 几筷子恰好见底。
瑜安吃得舒心,心底气顺了两分。
连着几日, 除了午前在御书房召见文臣外,帝王几乎日日都到韵华院中, 俨然将此当作第二个书房。
瑜安的位置不能动, 帝王奏案皆挪到另一侧, 不敢越雷池。
下了半夜雨,放晴后,碧空如洗。
叶琦铭大步跨入院中时,正遇上御前的侍从发了旨意往中书省。
“臣叩见陛下, 陛下万福。”
“免了。”
帝王着象牙白常服, 手中御笔不停。
叶琦铭瞧如此架势,每每去兵营中当值一轮,回来总叫他摸不着头脑。
他施礼告辞, 退出几步, 去往韵华院中主屋。
侍女给二公子上了茶, 叶琦铭瞧着倚在窗边吃蜜橘的妹妹,半分不受影响似的。
“那位是?”他比了比西厢房的位置。
瑜安不答, 他又试探着道:“我外甥他爹?”
他殷勤地给妹妹剥了个蜜桔,瑜安挤出一字:“嗯。”
“噢——”
叶琦铭了然,这是上赶着来认孩子了?
他心底难免有些庆幸,外甥是齐帝的,总好过旁人。
“那你预备……”
瑜安轻飘飘一个眼神瞥来,叶琦铭闭了嘴。
出了韵华院,他按捺不住又去致清院打问一圈消息。
靖平王的话语,无疑让他吃了颗定心丸。
叶琦铭深以为然。三月的身孕隐瞒不住,总归这两日必定要有结果的,想来妹妹此刻心里也还没有主意。
且让齐帝同她商议去罢。
……
御贡的白玉枇杷吃完两筐,宫中很快又送来,还添了些旁的枇杷种。
金色的光芒洒落叶间,阳光照得人暖融融的。
侍女屏退在外侧,理政的空隙,帝王悉心剥着枇杷。
瑜安最近尤爱白玉终,吃多少都不觉腻。
御医道用些无妨,只不可过量。
“甜了。”瑜安挑剔,勉强吃了剩下的果肉。
帝王换了枚枇杷来剥,再另行下旨,让人选些酸的贡来。
已僵持过几日,眼见着要到三月里,瑜安道:“陛下有话直说无妨。”
末了她再刺一句:“我还以为,陛下又要一道旨意宣人入宫。”
从前事实如此,萧询无可辩驳。
风穿过枝叶,带起一阵声响。
瑜安接过萧询手中剥好的枇杷,忽而道:“陛下那时,很恼怒么?”
枇杷入口酸甜,原本她仅是以为,萧询是被她算计,没能擒住叶家三公子,故而动怒。
甚至于她入宫后,都是如此想。
可那日她与陈妤深谈过,夜间难眠时,天边半轮明月照耀,却品出些不同的心绪。
她道美人计,忌讳动情。
可一旦动情,便是牵扯不清。
她是蓄意接近,可萧询或许并非如此。
原本以代郡为棋局的对弈,双方都越了对手的界限。
帝王被诱骗情意后的愤懑,无关乎容人之量,亦无关乎御臣之道。
瑜安净了手,入北齐前的那段日子,行军的闲暇时分,她有时候会想,萧询是否还能认出她。
自己站在他面前时,他会怀疑几分。
随着至皇都的日子迫近,代郡城那段萍水相逢的情事,时而浮现在她脑海。
饶是已有预料,当真再相见时,帝王的手段依旧叫她措手不及。
她对齐都帝王的消息一无所知。
相反,从离了徐州,她便尽数在萧询掌控之中。
恰恰是因为动了真心,帝王之怒才非比寻常。
彼时的萧询一日日听着暗卫密报,甚而拭目以待,此番他的瑜安还能有何种花样。
“郡主。”
到了喝安胎药的时辰,丹泓问过高总管,端上了熬好的药汁。
瑜安饮过药,二人终是回到正题。
“我原本想,陛下不会要这个孩子。”
宫廷中一碗碗避子汤药,作不得假。
萧询沉默,李御医再三担保过,那药渐改作几日一饮,不会伤身。
若论避子药,最初确实是瑜安所求。
她与萧询的第一夜,醒来后在床榻上,人都是懵的。
好半晌,她才想起元娘的叮嘱,万不可有子息。
青楼女子避孕的法子极伤身,她既在萧询身边,没有办法避开耳目,只能向他开口。
她有自己的道理。既出自邀月楼,以她的身份,暂不适宜诞下一国储君的子嗣。
话语落在太子殿下耳中,便是她知分寸,懂进退,不贪图更多。
这亦给了萧询错觉。
他的瑜安乖巧安分,必定能与未来的太子妃好生相处。
况且,他不日要带瑜安回皇都。若是有孕,长途跋涉极易生变故。
他安抚着怀中人,他和瑜安最初的相遇,大抵是爱怜更多。
可惜弱冠之年的太子殿下从未想过,愿他垂怜的女郎不知凡几,又有几人能入他的眼中。
笨拙生涩的讨好间,所谓愿者上钩,早已是动心而不自知。
瑜安敛了神色,除过开始饮过些避子汤药,多数时候萧询都未将东西留在里头。
是以他们二人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她离开,都未有后患。
至于时隔三载重逢后,宫廷内那些避子汤药,最初确实是防备。
萧询看得分明,瑜安虽在他掌心,却从未真正臣服。
他忧心她会倚仗子嗣,进而生出事端。
他知晓自己必定会妥协相让,所以不敢赌。
大齐皇室历来都以世家女为后,连他的父皇都未能免俗。
他想自己亦会如此,父皇在世时甚至为他定好了几位人选。
他坦荡对瑜安承认,未隐瞒过去所思。
然从始至终,继位后百官奏请,他却从未下过立后纳妃的旨意。
连他自己都未看透,究竟在拖延着什么。
瑜安静静听着。
再往后的避子汤药,却是忧心。
福王府狼子野心,密谋叛乱,春猎便是他们最终起事的时机。
政局之事瞬息万变,他难有十足的把握。
一旦兵败,只要瑜安无子嗣,仍可离宫。
叶家三公子的身份,是他留给瑜安的一条退路。
如猎宫情势不稳,他的暗卫会护送瑜安往京郊。在那里,换回叶瑾舒的身份,可避安宁。
然而,倘若瑜安有了子嗣,必定为叛军所控,为福王府所不容。
启程往猎宫前夕,他早已做好几重打算。
只是,瑜安再未给他机会罢了。
天边光亮渐转作柔和,落霞绚烂明净。
默然许久,瑜安道:“陛下想得当真长远。”
她起身回屋:“永远这般,自以为是。”
……
三月时节,春意渐浓。
“你……有主意了?”
叶琦铭多告了几日假,妹妹之事悬而未决,他不放心赶回兵营。
“是。”瑜安淡淡开口。
虽未明言,多年兄妹间的默契,叶琦铭总归能猜到两分。
他的妹妹无需任何人庇佑,更瞧不上庸碌之辈。
大约唯有齐帝,这些年来棋逢对手,能让她看入眼中罢。
“走吧。”
边关羯族南侵,犯百姓安宁。
齐军五月分三路开拔,奔赴三战之地。
自二月起,数城奉旨征兵。
帝王下令,于宫城正徳门外设武坛,无论世家郎君抑或平民子弟皆可上阵。
优者招募入军中,魁首几人可直授八品长水校尉。
每日俱有胜者决出,接连比了五六日刀剑,今日与后两日考校的是箭术,由靖平王亲自坐镇。
瑜安存了一观的心思,命府上备了车驾。
中原将士与羯族交兵,弓马总处劣势。若要扭转战局,弓弩之道为其中关窍。
车驾一路行去,街头百姓多往正徳门外汇去。
两旁看台之上,世家亦有不少入坐围看。
瑜安登上阶梯,此亦算是萧询武举未兴的折中之举。
为御羯兵,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反对的声浪不高。
世家
瑜安瞧上场的人选,布衣与世家郎君约莫七三分。
平民百姓从军,多由兵卒起。若有机会得授八品军职,自然踊跃。
囿于在京中,弓箭比试射的是立靶。一轮十人,每人十二支箭,共射三番,取其三甲。
瑜安瞧了一会儿,渐觉索然无味。
虽也有箭术不俗者,总归凤毛麟角。
她到得不算早,捱到午时,便回王府休憩,午后的箭赛亦不准备再观。
“最后一日再去吧。”她对二哥道。
叶琦铭颔首,眼下初选,上来的人自然都是参差不齐。
等筛过几轮,第三日午后决三甲时,总归精彩些。
……
箭术热热闹闹大比三日,酒坊茶肆随处可见议论者。
不少郎君乘此良机一展本事,瑜安听小叔叔提起,的确寻出些可用之材。
第三日未时,瑜安复回到观赛台上。
萧询同在此处,与小叔叔共判。
她向四周望了望,许是帝王驾临的缘故,看台上有名有姓的京都世家来得齐全。
今日的赛事倒是精彩,能留在场中的十二人多少有几分真本事在。
依旧是射三番,一番两支箭为诱射,不计得数。
接着二番每人六支箭,三番十支箭。每两箭后,箭靶由近及远,五位判官以筭筹计数。
瑜安瞧了第一番,单看射箭的架势与准头,赵家与李家两位郎君俱是不俗。世家子中,永昌侯府二房的陈三郎亦骄于众人。
第二番毕,得数已然有了差距。时有郎君紧张之下羽箭脱靶,平白失了机会。
判官点算得数,瑜安瞧落在箭靶边缘的箭矢,只觉可惜。
她抬眸看向萧询。
“时辰差不多,”帝王立在她身侧,声音温和,“该喝药了。”
中央高台四下并无遮掩,一举一动皆引人瞩目。
两侧的世家远远望去,就见陛下俯首同嘉懿郡主说话,姿态亲昵。
帝王尚立在案旁,偏生嘉懿郡主安坐着,毫无起身之意。
瞧得分明的世家俱是纳罕。
好容易哄人喝了药,第三番射堪堪开始。
这一轮比试愈加出彩,得数位序每过一纯俱有大变动。
到了最后四支箭,便是求稳为上。
此刻已近申时中,围看的百姓观赛入神,鲜有离去。
十二位郎君依次引箭上弓,胜负在此一举。
得数点算毕,赵家二郎初时便稳居前列,一举夺魁。
可惜原本与他同样势头相当的李家公子未能守住,落到了第四。
永昌侯府的陈三郎恰是第三,为世家子弟中最优者。
纵有惋惜不甘,奈何技不如人。胜负分明,余下九人收了弓箭依序退下。
由礼官引荐,得胜的三位郎君至高台下,静候帝王封赏。
观赛的百姓拊掌之声久久不息,初次面圣,除了永昌侯府的公子,其余二位都格外拘谨。
“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福。”
陈三郎世家出身,翩翩风采,独一人出尽了风头。
帝王与靖平王召见之际,他越过三人中间的魁首,拱手一礼笑道:“晚辈听闻顾氏箭法独步天下,今日吾等有幸,不知可否向王爷讨教一二?”
他的话语回荡在场中,虽明面上说得谦逊,只是语气中饱含长江后浪之意。
世人皆晓靖平王顾昱淮箭术绝伦,数度于万军中取敌将性命,无人能出其右。
陈三郎当众求教,自恃后辈身份,输了全然无妨。他唇畔噙笑,年轻一辈子弟已然长成,军中该有一番新风气。
有靖平王的名声在前,更能助他扬名。
“既要见识顾家箭法,何须惊动小叔叔。”
清悦的女声响起,众人望去,着月白锦裙的女子拾级而下。随着她的脚步,裙摆的芙蓉花次第盛放。
百闻不如一见的嘉懿郡主,陈三郎从前在宫宴遥遥观之,此刻仍是呼吸一窒。
阶上的女郎容颜极盛,明眸皓齿,耀目生辉。
言语中流露出的自信神采,叫人一瞬为之心折。
“去取副长弓来。”她道。
面前倾城的女郎,总让人忘却,她乃将门顾家女。
顾念瑜安的身孕,帝王神情隐有无奈。他走近几步,欲开口时,瑜安淡淡瞥他一眼:“莫扰了我兴致。”
第94章 追妻第十二月——情事
场中箭靶尚未撤下。
众目睽睽中, 只瞧着郡主旁若无人地同陛下说了句什么。
不少世家眼观鼻鼻观心,从前单是觉得陛下待嘉懿郡主亲厚,譬如亲临为郡主行册封礼, 允郡主在宫中乘辇轿,可那都是看在靖平王府面上。
今日观之,竟是毫无掩饰的宠溺之感。
离得远,几位素来善揣摩圣心的臣下, 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多时, 陛下身边的高进高总管, 亲自去取了一把长弓回来,恭敬奉予郡主。
瑜安随意拨了拨弓弦, 心下满意,是张不可多得的宝弓。
陈三郎此刻已回神, 见嘉懿郡主调过弦, 一举一动皆是个中行家。
场上无关人等都由侍从相引暂退去一旁, 抛开顾氏女的身份,嘉懿郡主下场与郎君比试箭术本就叫人翘首以待。
顾昱淮气定神闲,毫不担忧。
虽在京都,王府校场内小侄女甚少闲下。
萧询站得离瑜安最近, 目光未离开过她。
瑜安素手取了支箭羽, 搭箭上弓,径直对准最远的那张箭靶。
几无任何浮华的准备,不过一错眼的工夫, 箭倏然离弦而出。众人不自觉屏了呼吸, 长箭破空, “铮”的一声,不偏不倚直入红心, 甚至无需判官相告。
嘉懿郡主神色自若,全然不在意的模样,说不出的从容闲致。
她转眸,笑问道:“陈公子可看清楚了?”
美人惊鸿一瞥,陈三郎动了动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瑜安唇畔勾起一抹笑,再度取过箭羽。三箭接续凌风而去,眼花缭乱间,依次没入靶中,占满了中央红心。
比武场看台上,数百人几近鸦雀无声。
此番得胜的赵家二郎望向箭靶,他少时习箭术,师傅从来都教导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那时正是靖平王在战场上扬名天下之际。
嘉懿郡主为顾氏后人,又是女郎,箭术至此已然精彩绝伦,同辈难以望其项背。她敢在满场人前一展箭术,丝毫不惧,无与伦比的自信张扬,直叫人自叹弗如。
可想靖平王的箭法,又该是何等臻于化境。
四箭聚于靶心,判官高声唱和。
瑜安收了弓,视线淡淡扫过:“若要向小叔叔讨教,不如战场上见真章。”
言下之意,陈三郎还没有这个资格。
立靶比箭不过小巧,连横风阻碍都无。等到战局中对御羯族,长城内外风沙迭起,方知何为惊心动魄。
瑜安话说得并不委婉,另二位优胜的郎君对视一眼,赵家二郎拱手道:“郡主所言甚是,吾等自当勤谨。”
“共勉即可。”
小侄女扬首看回来,顾昱淮含笑,漫溢自豪之情。
萧询接了瑜安手中弓,她道:“累了,先回去了。”
帝王颔首,吩咐高进送人。
出了段不大不小的插曲,场中封赏仍在继续,瑜安有昭宸宫总管跟随离开。
……
“嘉懿郡主。”
场中喧嚣渐弱,瑜安闻声回眸。
来人着紫色流云纹锦袍,墨发以金冠束起。他生得一副好样貌,眉目俊逸,神彩铄人。若为不熟悉他之人,只怕要将他当作了京都寻常贵公子。
“谢公子。”瑜安颔首回应,算是她的一位故人。
谢栩笑道:“数年未见,郡主风采如初。”
“谢公子倒是沉稳许多。”
二人稍稍寒暄几句,瑜安自行回靖平王府。
谢栩望女郎离去的背影,当年叶家三公子叶瑾舒的身份,由他亲自查实。
他自然知晓代郡城中那位无端失踪的瑜安姑娘是何人。
如今再度于皇都相见,女郎容颜更盛。
若非亲见其射箭风姿,他都不敢相认。
传闻中的嘉懿郡主,原是她么。
靖平王唯一的侄女,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合情合理。
回到王府之中,瑜安本想等着小叔叔用晚膳。
孰料略坐坐看了两页书,又觉困倦。
她宽了外裙,交代侍女半个时辰后再唤醒她。
暮色朦胧,渐而夜色笼罩大地。
屋中烛火隐隐绰绰照着。
白衣君王手执一卷书册,静静坐于榻边。
瑜安睁开眼眸,烛光映照在玉白锦衣上,分外柔和。
“醒了?”
萧询察觉到榻间动静,瑜安近来格外贪睡。
“什么时辰了?”
“戌时二刻。”
瑜安脑中慢吞吞地算着,不知自己此番又睡了多久。
不过无妨,白日里睡得再长,她夜间照旧安眠。
晚膳时分已过,瑜安此刻有些饿。
萧询方在前厅同王叔用过膳,现下单陪着瑜安。
喝了半碗汤羹,瑜安道:“比武场上有何消息?”
萧询为她布菜,这两日挑出的可用之材都已收编入军中名册,王叔已命将官亲自操练。
至于优胜的三人,视其情形,择日再授军职。
永昌侯府那位陈三郎固然年轻气盛,瑜安道:“他就那几分本事,还敢挑衅小叔叔,差得远了。”
萧询为她盛汤,熟知瑜安喜好。
瑜安吃了些小碟中的菜色,真要扬名天下,陈三郎合该上阵杀敌。
马背上扬弓,远与校场不同,绝非准头那般简单。
“笑什么?”
萧询伸手揉了揉人的面颊。
瑜安没与他计较,毕竟自己十七岁在军中声名鹊起那一战,便是一箭射伤了北齐太子萧询。
虽说后来知晓仅仅射中了衣带钩,但徐州将士还是为之一振。
至于北齐军中,大概是传太子殿下洪福齐天,得上苍庇护。
各取所需罢了。
……
天朗气清,瑜安昨日已有思量,今日要出府往玲珑堂。
自从陈妤嫁作裕王妃后,得了闲暇,对玲珑堂的事务比之从前更加上心。
瑜安省了不少心力,亦是想趁这段时日安顿好铺中庶务。
“府上有客人?”
瑜安本想知会小叔叔一声,远远瞧着前厅中交谈身影,不由好奇。
林嬷嬷道:“回郡主,是齐国公府的三公子。”
“谢栩,谢三郎?”
林嬷嬷颇觉稀奇,谢三公子素来在军中供职,哪怕齐国公过寿都鲜少回京,郡主竟识得他。
“他为何忽然造访?”
瑜安多问一句,林嬷嬷道:“郡主有所不知,谢三郎君少时曾在我们王府住过半载。”
她知晓得不多,听郡主好奇,简单道来。
谢栩乃齐国公继室所出,上头还有原配夫人留下的两位兄长。
齐国公发妻早亡,三年后续娶新妇,便是谢三郎的生母。
分明年轻时是风流的性子,原配夫人在时也不见齐国公多少专情。
偏生人走后,齐国公处处悼念亡妻,对外称续弦乃太夫人之意,自己不过遵从母命。
继室夫人嫁过来便倍受冷落,连带着生下的儿子也不得齐国公喜欢。
世子名位早定,异母的二位兄长容不下继室所出的三弟,多有打压,全无手足之情。
齐国公听之任之,从不过问。
谢三郎十岁时,生母在后宅郁郁而终。
因他母家不显,丧事一切从简。出孝不久,齐国公便抬进两房美妾。
谢三郎年少离家,入军中,赴边关。
除了姓谢,几乎与齐国公府再沾不上半分关系。
林嬷嬷说得唏嘘,这桩事当年在齐都闹得沸沸扬扬,只是近年来才少有人提起罢了。
郡主出府事宜,侍从向靖平王禀过。
谢栩在旁捧了茶盏,并未插话。
顾昱淮增派了护卫,吩咐人带话要郡主早些回来。
等侍从退下,谢栩笑道:“还未恭贺王爷,寻回嘉懿郡主。”
顾昱淮笑着应下。
“你此番回来,便要在京中长住?”
“是,陛下已另行分赐府邸。”
福王府余孽已尽数肃清,陛下调他回京接掌京都防务。
顾昱淮颔首,福王府势力盘根错节,谢栩平叛有功,耗费两年光景将之连根拔起。加上数年前在边关的军功,陛下已命中书省拟旨,加封谢栩为勇津侯。
“你家中如何?”
谢栩搁了茶盏:“我三日前回京,齐国公便送了礼来,要我回府住下。”他毫不在意,“王爷知道,我只当没了那位爹的。”
从前如此,今后更是如此。
齐国公府百年,不过剩了个祖上荫封的爵位罢了,由他们争个你死我活。
谢栩笑笑,他蒙靖平王知遇之恩,此生不会忘。
顾昱淮并不干涉谢栩的家事,齐国公府式微已久,子孙皆不成器。谢栩二十三岁封侯,齐国公偏生此时才想起这个儿子,未免太凑巧了些。
叙过几句话,顾昱淮道:“你今日既来了,本王倒有一事想问你。”
谢栩一直奉帝命隐匿在福王驻地,书信往来多有不便。
“王爷但说无妨。”
顾昱淮开口道:“你从前随陛下在徐州时,可曾见过——”
谢栩倏尔会意:“王爷是说,嘉懿郡主?”
他笑笑:“自是知晓的。”
当年他随陛下驻于代郡中,亲眼见着陛下从邀月楼赎了瑜安姑娘回来,破天荒地将她带在身边。
说是做侍婢,他也没见叶瑜安侍奉过陛下几回。时常巳时后才见人影,陛下将她宠得跟公主似的。
他有一回入见,就瞧着涿州太守特意进献的赤霞葡萄,陛下未用多少,瑜安姑娘倒是尝得自在。
他便说么,近来外臣供奉,陛下着意留了不少,合着都是瑜安姑娘喜欢。
原本以为小侄女在代郡城受尽委屈的顾昱淮:“……”
谢栩摊手,可想而知,后来瑜安姑娘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陛下该是怎样的雷霆之怒。
……
在靖平王府用过晚膳,谢栩方动身回自己的新宅邸。
王府正门外,帝王御驾停于此。
迎着夕阳余晖,是陛下亲自接了嘉懿郡主回府。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福。”
王府侍从俱恭敬行礼,瑜安不看萧询,径直回自己的韵华院。
谢栩瞧着有趣,啧,这比从前还要有恃无恐。
第95章 追妻第十二月——立后
韵华院中烛火通明, 黑白暖玉制成的棋子分置两侧。
帝王招手,侍女送上了晚间的安胎药。
瑜安蹙眉,尚未开口, 萧询已然道:“药晾过一会儿,现下饮正好。”
想说的话须臾间被堵回去,瑜安没有接萧询递来的果脯。
侍女端了空药盏退下,另一人为陛下奉了茶盏入内。
“去取玉骰来。”
丹泓领命, 去多宝架上寻。
三枚玉骰呈于骰盅内, 顾昱淮才命人送了谢栩, 甫一踏入书房,便见如此架势。
“这是……?”
瑜安摇动骰盅, 待点数开出,六, 六, 五, 为大。
便是萧询执黑先行。
侍女候在外间,得郡主吩咐,除过添茶并不入内搅扰。
夕阳的余晖逐渐褪去,夜色笼罩大地。
屋中寂静, 衬得落子的声音格外清晰。
此一步需审慎, 三处落子之地,瑜安执棋沉思。
白日里玲珑堂内,萧询搅了她看账本, 要与她商议子嗣一事。
既由帝王担了生父名分, 许多事仍需从长计议。
腹中孩儿未知男女, 诚如萧询所言,若为皇子, 日后可继承大统。
须知,先定了皇子名分,日后出嗣到靖平王府甚是容易。
反之,若为靖平王府世子,再要认回皇室血脉便极易混淆。
“倘若,我们的孩子是帝王之材?”
瑜安落下一子,若有真本事,帝位当然坐得,何需相让。
荡平羯族,一统中原,须由明主坐镇,耗几代之功。
萧询所言不无道理。
他又道:“若为女孩,有公主的名分岂不更好?”
黑子停顿稍许落下,瑜安承认萧询的话语在情理之中。
故而,开口与他摆了今夜的棋局。
且各凭本事。
自酉时起,黑白二子博弈,几度翻转。
顾昱淮瞧得费神,眼见着不知要下到几时,先躲回了致清院。
高进命侍女剪过灯芯,屋内灯火愈加亮堂。
新月嵌于天幕,树影婆娑。
“明日再下罢。”
萧询将掌中几粒黑子落回棋笥中。
胜负尚未分晓,瑜安已觉困倦,便暂且搁了棋局。
原以为萧询要回宫,孰料帝王早有安排,今夜下榻靖平王府。
府上收拾出一方院落,几与韵华院比邻而居。
月光倾泻入窗格,瑜安沐浴过,一夜好眠。
梦境中尤是棋局模样。
……
翌日晨起,萧询阅过三省奏案,巳时光景瑜安恰起身。
棋局自是继续,瑜安以三手棋解了昨夜颓势。
黑子章法未乱,仍旧气势如虹。
“陛下,礼部刘大人在外求见。”
萧询允了刘喻到王府觐见,他落下一粒黑子,道:“让他先去拜会王叔罢。”
“是。”
高进传了帝王口谕,刘喻身后二位礼部官员捧了立后疏议,随侍郎大人前往王府主院。
帝后大婚,仪典隆重繁复至极。
礼部奏案共三册,如数翔实记下。
顾昱淮耐了性子,逐条阅去,刘喻时有述解。
等到粗粗览毕,已近正午时分。
顾昱淮留了几位礼部官员在王府用膳,刘喻合上疏案,先去向帝王复命。
“刘大人请。”
入了屋中,刘喻拱手施礼:“臣给陛下请……安。”
一见刘大人便是要观棋的架势,侍从搬来了一把座椅。
刘喻目光离不开棋盘,一时都忘了坐下。
黑白二子交错,他仔细扫过全貌,对阵之激烈,只叫他万分遗憾不能从头观起。
他揣摩情势的当口,又是五六手棋落下。
棋局将近尾声,最后是嘉懿郡主棋差一招。
刘喻按捺不住上前为他们二人点算,嘉懿郡主堪堪输了半子。
当真是一局好棋。
刘喻悉心复盘,未带纸笔,便将其记于脑中。
原本以为只是陛下与郡主闲时对弈,现下听陛下提起,似乎有何彩头。
“承让?”萧询笑言。
愿赌服输,瑜安无话可说。
过了用膳时分,瑜安午前吃过不少糕点,闻见饭菜鲜香,仍是觉得饿了。
顾昱淮来接小侄女用膳,瞧见帝王神情气爽,半点不见对弈疲态。
……
弈棋颇费精神,侍女为郡主盛了碗汤羹,顾昱淮道:“立后的仪程既出,可要瞧瞧?”
瑜安摇头,全然无兴致。
帝王赢了棋局,已先行回宫,很有自知之明。
外朝之事,且由萧询折腾去罢。
是以三月初十,当帝王立后的旨意传遍京都时,瑜安犹自在韵华院中安睡。
任朝廷世家为此议论得如何天翻地覆,她的小院中一派安宁。
一国之后,册立绝非小事。京都世家大族或多或少都听到些许风声。
帝王以嘉懿郡主为后,本就繁花似锦的靖平王府,如今更是再上一层楼。
圣旨昭告天下不过半个时辰,京都世家纷纷观望着,只待有人先手,便蜂拥往靖平王府道贺。既不能争于人前,更不可落于人后。
帝王登基六载,除过一位容妃娘娘,后宫虚悬至今。
相较后位的人选,陛下这突如其来的立后旨意,才更是叫人讶然。
嘉懿郡主出身靖平王府,乃明帝金口玉言所册封,身份贵重无需多提。
郡主貌可倾国,她初归王府时,多少世家想要与靖平王府结亲。
靖平王迟迟未给郡主议定亲事,原是等在了此处。
今日良辰吉时,帝后名位已定。
余下的便是大婚嘉礼。
世家大开府库,早早开始预备贺仪。
瑜安倚在窗下,吃着南郡供奉的蜜桃,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外间的消息。
因妹妹成婚在即,齐帝恩旨,叶琦铭多了一月休沐,能够好生送妹妹出嫁。
小案上摆着五六种糕点,玉盘中盛着些时新的瓜果。侍女将银签放在叶公子手边,叶琦铭挑了片切好的桃肉,险些被酸得失去了言语。
毕竟还不是桃子成熟的季节,他瞧妹妹神色自若。
端过茶盏,叶琦铭道:“婚期在什么时候啊?”
“三月二十五。”
是小叔叔亲自与萧询议定的,礼部已在安排。
“咳咳咳。”叶琦铭被茶水呛了呛,“未免太紧凑了些?”
如此匆忙,朝中竟无人觉得异样?
瑜安换了种糕点,听闻是萧询下诏,道明帝托梦,盼他早日完婚,又在梦中钦定了日子为三月二十五。
紧接着礼部加急卜算过,此乃百年难遇的上吉之日,万不可错过。
明帝虽崩逝,但一代中兴之主,余威尤甚。
萧询孝道在身,哪怕觉得婚期仓促,朝廷上下也无甚异议。
他甚至凭空捏造出了一封遗旨,道父皇在时,言嘉懿郡主可为太子妇。
瑜安吃了半块点心,只觉一派胡言。
她那会儿“流落在外”,生死未卜,明帝怎么可能无端提起,有如此先见之明。
偏生朝中百官对此不敢有疑虑,纷纷上贺表称天赐良缘。
连萧询这些年未娶,都能被美饰成在等嘉懿郡主还朝,冥冥中自有天意。
此外,朝野上下也明白其中另一层深意。抛开宫中名目,靖平王五月出征在即,军情不可贻误。他平羯族功劳赫赫,两代股肱之臣。如今唯一的侄女嫁入宫廷,世家百姓也都愿意省去些虚礼,让靖平王能够亲自送郡主出嫁。
婚期定下,一切都好似顺理成章。
叶琦铭点头,妹妹身孕已近三月,的确不能再多耽搁。
他叹口气,仍觉在梦中。兜兜转转,妹妹又要嫁予齐帝。
“这有什么?”瑜安懒洋洋的,“所谓帝后大婚,给天下人看的罢了,担个虚名。”
横竖她是不会一辈子在宫中的,萧询业已对她许诺。
如若不然,她根本不会应允这桩婚事。
“爹娘那儿,应该还未知晓罢?”
齐帝立后,消息传到徐州还需时日。
瑜安道:“队伍明日会动身。”
宫廷聘礼,除过靖平王府,萧询另如数备了一份送往徐州叶府,不失礼节。
叶琦铭瞧妹妹在写给爹娘的书信,仔细交代与齐帝的婚事。他瞥了一眼,此所谓春秋笔法,避重就轻,不该说的恩怨纠葛是半句未提。
未免双亲起疑,妹妹多加润色。她方写到的是围猎场上,她和齐帝遭豺群袭击,共同脱难。
叶琦铭笑道:“爹娘读了信,只怕都要以为你是和齐帝情投意合,两心相许。”
瑜安握笔的手一顿。
叶琦铭毫无察觉,担忧道:“不过婚期赶得如此近,可能备办妥当?”
靖平王府已单独辟了院落,他这一月都住在王府,多少帮着操持些事宜。
册后大典有条不紊地备办,叶琦铭惊奇地发现,许多大婚礼器物件礼部早已准备妥当,包括赐给王府的礼单,都是现成地从宫廷府库中搬出。
他听礼官提起,陛下看重王府与嘉懿郡主,又是登基后才大婚,立后典礼之隆重为几代之最。
靖平王府上上下下忙碌,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礼节酌情合于一处,礼部官员更是一日三趟登王府大门。
叶琦铭为妹妹的婚事尽心尽力,从不让这些俗事搅扰妹妹。
瑜安在自己院中用午膳,萧询陪着,微不可察地叹口气。
御膳房特意炖的乳鸽汤,她是半口都不愿喝。
饮食上本就挑剔的性子,有了身孕后,更是难以琢磨。
萧询舀了勺汤,里头配了好些滋补药物,和鸽肉一起炖了许久,御医叮嘱该喝些的。
只是他一想喂,瑜安便掷了象牙箸,索性什么都不吃。
堂堂帝王拿她无可奈何,万事皆顺心意。午憩时分,等瑜安睡下,方出了韵华院。
坐于前厅中,帝王笑着感慨道:“最近脾气是越来越大。”
顾昱淮稀奇:“没有啊。”
瞧齐帝日日往来王府,已然看惯的叶琦铭也摇头:“未觉得啊。”
萧询:“……”
合着是只对他一人使性子。
唉。
也挺好的。帝王真心实意,如是想道。
第96章 大婚
原以为瑜安还睡着, 萧询临回御书房理政前,又去寝屋中瞧了瞧。
高进含笑,总归还有五日便至帝后大婚之期, 省得陛下日日来往。
午后的暖阳透过帷幔落入屋中,隐隐绰绰。
听见内室门边的动静,瑜安将信纸收于枕下。
“醒了?”
帝王一身海青色华纹常服,同色的青玉冠愈见温润。
瑜安墨发披拂, 身后靠着一枚软枕。
萧询于榻边坐下, 握了握她的掌心, 微有些凉。
瑜安垂眸,尚不知是不是有孕的缘故, 她近来总有些愿意叫他陪着。
直到暮色如金,晚霞绚烂, 帝王御驾方转回宫中。
昭宸宫书房内点了半夜烛火。
要紧的事务午前已阅毕, 待更鼓响过一声, 白日里搁置的其余政事亦处置如常。
月儿圆了又缺,清冷的月辉映照着案上那封未寄出的家书。
瑜安披了寝衣,那日兄长无意间提及,她便重新写就了一封信。
可思来想去, 最后落笔, 仍是相差无几。
虽非满月,今夜月光皎皎。
瑜安支着下颐,瞧着这封向爹娘胡诌, 交代婚事的信笺。
倘若……边关那一箭后, 她与萧询没有代郡往事。
徐州失陷, 她如常到了皇都。
当真能如信中所言,渐同萧询两情相悦么?
她看不透。
……
府中婚事, 小叔叔与兄长一应未让她操心。
不过短短十日,六礼齐备,还是让瑜安觉得不可思议。
立后的婚仪礼部前岁便开始着手预备,哪怕婚期骤然紧凑,亦全然无碍。
至于靖平王府,顾昱淮笑笑,同叶琦铭说了段旧事。
宣和四年,春猎前后,小皇帝已有立瑜安为后之意。
只待一举平定福王府叛乱,便要昭告天下。
他那时稍有讶然,历来北齐帝后,皆为世家高门女子。
小皇帝执掌朝局,若迎世家贵女为后,对于稳定朝局大有裨益。
若非近一年相处,他已对瑜安稍有熟悉,他都要以为宫中的容妃惑主,小皇帝色令智昏。
“想清楚了?”他问道。
兄长离去前,对小皇帝的婚事多有考量,也叮嘱过他稍稍看顾些。
小皇帝只是淡淡一笑:“王叔可能答允?”
徐州叶家女的身份,问鼎后位实在不足,更易招致世家流言。
小皇帝面前自是无妨,只怕女郎会受些委屈非议。
所以他要为她另寻靠山,让一切名正言顺。
收一位义女为帝后,对靖平王府同样大有好处。
他没有拒绝的缘由,况且彼时当真以为同瑜安投缘。
顾昱淮微笑,是他家小侄女,无怪乎他一见便心生喜欢。
厚厚的妆奁单子列在桌案上,听靖平王如闲话般说起往事,叶琦铭原本心底的怨气稍稍平了些。
终归齐帝没有太过薄待妹妹。
三月里春风和畅,紫藤如瀑般盛放。
韵华院中,叶琦铭远远立在廊下。
高进上前见礼:“叶公子安好。”
他对这位准国舅爷很是客气,更何况叶家二郎是实打实有军功在身的。
高进正待通传,叶琦铭摇头:“不必了。”
紫藤花架下,齐帝在陪着妹妹荡秋千。
春风轻拂,瑜安雪紫色的裙摆随风摇曳。偶有几朵紫藤花落下,与锦裙上的刺绣融作一处。
妹妹出嫁在即,为人兄长者心中说不出的怅惘。
天高云淡,风卷起几片落花。
二十年的兄妹,叶琦铭当然知晓,能叫妹妹心甘情愿嫁的,绝不会是个平庸之辈。
她想要的夫婿,是能与她驰骋疆场,并肩而立,共遂平生之志的。
或许齐帝便是罢。
仅是婚嫁罢了,妹妹并非托付终身。
她不会让任何人掌控于她。
叶琦铭遥遥望去,齐帝似乎渐渐懂了妹妹。
这段日子,愈发叫帝王摸清了门道。
叶琦铭觉得碍眼,转身回自己的院落,眼不见为净。
屋中悬着佩剑,那夜秋狝营帐中,他与妹妹的交谈犹在耳畔。
秋风呼啸刮过营地,长夜寂寂,瑜安因腿上伤处难以成眠。
他陪着妹妹说话逗趣,踟蹰许久,还是问出了心中所想。
“瑜安,”他望着她的双眸,“豺以群居,合力围猎时凶险万分。你出手救齐帝,当真只是为了家中吗?”
那时瑜安未答,他记得清晰。
山间的星星格外亮,叶琦铭轻手轻脚出了营帐,吩咐侍女熄去里间烛火。
伤处缓过劲,妹妹勉强睡下。
大抵彼时心境如何,只有她一人知晓。
……
榻上人梦境中,秋风染遍落叶黄,女郎独自策马于林间,追寻泽鹿踪影。
林中几条岔道,她辨着方向,步伐放缓。
阳光透过层层树影,深林愈发幽静。
此处有猎户陷阱,瑜安小心翼翼避开。
风吹叶动,万物自然之声,显得那急促的马蹄声愈加突兀。
一匹惊马奔过,踏断枯枝落叶。
它通体青黑,唯四蹄雪白。
只一眼瑜安便认得,那是萧询的坐骑。
宝驹在此,主人却已不见踪影。
丝毫未有迟疑,瑜安策动缰绳,沿马蹄来时的痕迹追溯。
行过一段路,渐至密林深处,胯下骏马变得躁动不安,再不愿往前。
似乎迎面而来的风,都暗藏凶险。
瑜安跃下马,当机立断抽了马背上的箭筒,不敢多耽搁。
脚步不停,她握紧了手中长弓。
穿过低矮的灌木丛,林中动静愈发清晰。
满目萧黄中,那几道土红色的身影格外醒目。
三豺合围,帝王背抵树,以长剑相抗。
侧边一豺蠢蠢欲动,凌空跃起。
羽箭飞快架上弓,哪怕知晓一箭射出,恐怕再难抽身此危局。
她都不知晓自己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
一如叶琦铭所想,妹妹于情事上混沌,好在齐帝看得透彻些。
婚期将近,靖平王府悬灯结彩,目之所及皆为喜庆红色,满饰灯笼与绸花。
依册封之礼,宫廷数位女官于大典前一日入住靖平王府,守在未来的皇后娘娘阁前。
翌日,天尚未破晓,立后庆典的钟声和鼓声便响彻整座皇城。
瑜安卯时起身,已是不能再迟了。
她坐于铜镜前,十余位侍女两行排开,端着大婚所用之物。
宫中积年的梳头嬷嬷们忙前忙后,为嘉懿郡主上妆。
墨发一缕缕挽起,发髻华丽繁复至极,分毫不乱。
两位全福嬷嬷着绛红色百福裙,静候一旁。饶是对嘉懿郡主早有耳闻,铜镜中女子容颜倾国,胜过万千颜色。
二位全福嬷嬷俱为端敬皇后陪嫁,一路相随。蒙娘娘恩旨,皆已风光出宫嫁人。
如今儿女双全,特奉陛下旨意,来为嘉懿郡主点上花钿。
一位嬷嬷已过四十,拭了拭泪。转眼二十余年过去,娘娘仿佛出阁之景仿佛仍在昨日。
如今陛下觅得良缘,想必皇后娘娘九泉之下,必定欣慰。
天光大亮,侍女通禀,裕王妃与清涵郡主到,为皇室女眷中为帝后送嫁者。
甫一入屋中,便见十二树花簪依次捧于描金的紫檀桌案上,满饰珠翠,华贵不可方物。
在大齐,唯有帝后方有资格佩戴十二树花冠。
镜中女子着五色袆衣,凤鸟纹饰上缀着的珠玉璀璨生辉。
身份的转换,萧念起初不免拘谨。
她来时母妃千叮咛万嘱咐,册后大典不容有丝毫疏失。
但见瑜安妹妹毫不在意地吃着糕点,渐渐也就放松下来。
“万没想到,最后你成婚还在我前头。”萧念笑着感慨。
她与赵凌的婚事早早议定,父王舍不得她出嫁,在几个吉日中挑出了最晚的那一日,为今年九月初五。
陈妤是已成婚的过来人,女子出嫁之日,大多紧张,寝食难安。
她本想与瑜安说些宽慰之语,却见对方神情安然,甚至还能让侍女再去膳房取些吃食散下。
陈妤会心一笑,似乎……无需自己再多此一举。
吉时将近,梳头嬷嬷为郡主赞上十二树花钗,着意添彩。
礼官高声唱和,院中乐声欢欣热闹。
由女官开了六扇相引,瑜安以扇掩面,去前厅拜别小叔叔。
华美的礼衣下,腰身纤细,未有任何端倪。
兄长一路相陪,直到瑜安登上凤辇。
册封使在前,代帝行亲迎之礼。
朝和殿阶下,文武群臣天不明即入宫,依阶品肃然而立。
金辉洒落,帝王与元后执手,百官叩拜,大赦天下。
立后仪典,受册,告庙,赐宴,一整日宾客如流水般,忙碌不歇。
宴席散去,宫灯璀璨。
帝后大婚的兴庆宫内,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与萧询坐于榻间,大约是彼此太过熟悉,瑜安全无成婚之感。
原本以为是一板一眼的礼数,偏生烛火映衬间,帝王眉目温和,一如初见。
忽地叫她心乱了两分。
行过合卺礼,着绯红衣裙的侍女由女官相领,鱼贯退下。
瑜安换过寝衣,三千情丝如瀑般垂落。
一对龙凤金烛柔和地照着。
成婚之礼自然只能点到即止。
桃花灼灼,正当盛时。
帝王俯身,轻吻上怀中人的唇畔。
唇齿交缠间,无端地叫瑜安想起代郡中的许多个夜晚。
彼时窗外寒冬凛冽,一片肃杀。
锦帐之间,却永远和暖如春。
……
时值五月,大军开拔。
瑜安与萧询并肩立于城头,目送小叔叔领兵远行。
兄长为前锋,已先行奔赴徐州。
待到第一封军报传回时,便至夏末,第一片黄叶飘零的时节。
御书房内,瑜安坐于专属自己的软榻上,翻看着手中奏疏。
虽已有六月的身孕,倒也不想闲下。
萧询执御笔在案后:“那封写的什么?”
“力陈武举之弊。”瑜安懒洋洋的,“年初的军情才过,我看这些世家是安逸太久了。”
她将几封奏疏合于一处:“既反武举,人才不兴,那便让这几位请缨往边关罢。”
萧询接过,轻笑道:“是该寻时机敲打敲打。”
“军中形势如何?”
为应对羯族具装铁骑,二哥领了军令,方排演新的军阵。
三轮弓箭手后,以长刀相搏,迎向马蹄处。
瑜安仔细看过绘出的阵型:“盾牌总得再加长加固些。”
否则兵士心乱,易横空叫铁骑冲散,徒增伤亡。
“二哥在何处练兵?”
萧询思索片刻:“咸平岭。”
这属北齐地界,瑜安未曾听闻。
御书房中悬着边关舆图,萧询起身展开,欲为瑜安点出。
瑜安随他目光望去,倏尔一笑。
“嗯?”帝王不解,回身看她。
瑜安笑而不语。
梧桐叶落,半青半黄。
舆图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处由朱笔圈出。
像是有人时时摩挲,那方地界已然褪色。
落河岭。
那是她曾一箭射中萧询的地方。
第97章 if线—假如瑜安在代郡被擒
代郡, 城主府。
虽是初秋,边地的风卷过,已带来几分寒意。
不过一两炷香的工夫, 棋局便将近尾声?。
白子?且守且退,虽处颓势, 谢栩笑道:“臣还未恭贺殿下, 擒到叶家三公子?。”
风吹叶落, 从殿下布局伊始, 叶三公子匿于城中已有近两月。
谢栩倒是由衷佩服这位与他年岁相仿的郎君,分明可用暗桩早便被殿下一一剪除, 四面?楚歌, 仍能在重重搜查下安然无恙至今。
若非殿下刻意布了?班师消息, 各处城门戒严撤去, 又耐心候上半月,只怕还擒不住他。
坐于主位, 着玄色锦袍的郎君神?色淡淡。
“臣斗胆问一句, 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置这位叶三公子??”
安平关一箭之仇, 记忆犹新。
萧询未开口, 一枚黑子?旋即落下, 几已奠定胜局。
谢栩卸了?气?, 放回手中一把白子?。
“臣又输了?。”
战局僵持, 可惜边关未能有与殿下弈棋之人,否则太子?殿下也不至于时常抓了?他来充数。
他想绕回方才的问题, 顿了?顿,又明白太子?殿下自?有打算, 还未到他知晓的时候。
一局棋毕,萧询只觉无趣。
不过那?位叶三公子?, 若运用得当?,会是平定徐州极佳的一枚棋子?。
殿下尚有要务,谢栩识趣起身:“臣告退。”
他的院中,还有殿下半月前?留下的棋局,仍待破解。
侍从收拾了?棋局,斟上新茶。
萧询提笔拟过半封军报,正写到叶家三公子?一节时,外间通传,周正周将军求见。
“臣周正叩见殿下,殿下万福。”
“何事?”
周正如实回禀,他们未时三刻顺利擒获叶家三公子?叶瑾舒,依殿下吩咐已羁押在府中。
原本是要严密搜身的,只不过——
萧询眸光微闪,搁下笔,倒是有些?意外。
“将人带到西厢房罢。”
“臣领旨。”
不疾不徐写完剩下的军报,命人发往京畿,萧询方预备料理此事。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踏入西厢房中,在上首落座,萧询与跪于中央的人对上目光。
逃匿数月,叶瑾舒未有他想象中那?般狼狈。
只是墨发已散,逆着光望去,眼前?人瞳若琉璃,清水芙蓉似的面?庞精致绝伦,宛如上等的无瑕美玉。
如她所言,的确无需再搜身,便知是位女?郎。
萧询抬手,示意暗卫退下。
擒住叶家三公子?时,身份是已查探无误的。
萧询挑眉,若非亲眼所见,他亦无法相信,十七岁名扬边关的叶三公子?,竟是位女?郎。
似乎,还是位极漂亮的女?郎。
无怪乎她在军中素以半副银面?具示人。
被压着跪于地,全?然受制于人,瑜安尚算镇静。
分明是从未谋面?的对手,但二人初见时,皆有对弈许久之感。
屋中长久的静默,萧询望面?前?墨发垂散的女?郎,她神?情中并无惧色。
“叶三公子?,”北齐的太子?殿下淡然开口,“别来无恙?”
“是。”
瑜安不惮与他对望,上回战场遥遥相遇,她一箭射中萧询衣带钩。
如今天罗地网,自?己落在他手中,恐怕脱困不得。
最坏的打算,是决计不能连累徐州战局。
夕阳的余晖撒落,为城主府几重屋檐镀上淡淡的金辉。
暗卫已奉命带叶三公子?下去看押,周正来请太子?殿下新的旨意。
萧询拨动茶盏,一时竟没?有主意。
原本自?然是要有些?弹压手段的,只不过对着的是位女?郎,还未想好该如何处置妥当?。
“稍稍照看些?罢。”年轻的太子?殿下道。
毕竟是个姑娘家,总不能太过苛待。
“臣……遵旨。”
周正领命而去,天色渐暗。
萧询吩咐人将棋盘收入行囊中,见月上柳梢。
脑中无端地浮现?出女?子?如玉的面?庞。
他忽而有些?好奇,不知她换回裙装,该是何模样。
……
瑜安被关押的地方并非牢房,而是一处清静的小院。
她推开窗子?,一路被押来,城主府中宿卫严密,兵士巡查有序。
以她的本事,闯不出去。
她回桌前?坐下,屋中收拾得齐整,一应家具陈设俱全?。
随行的物件尽数被齐太子?扣下,瑜安以手支颐,思忖下一步的对策。
观今日?的情势,北齐的太子?殿下似乎不准备要她性命。
看起来,自?己对他颇有用处。
未遭刑讯,审问军情,那?么北齐将撤军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两军沿河对峙已久,齐军怕是再难扩大战果。
天擦黑的时候,有侍女?送了?些?吃食和?干净的衣袍来。
恩威并施,这位太子?殿下颇通御人之道。
瑜安暂看不透这位对手,只知是个棘手的人物。
连日?来为躲避追捕,她夜间甚少能安睡。
月光落入屋中,瑜安自?行铺好了?床榻。
鞋履整齐摆于榻边,既已到了?此地,今夜除过睡下,也没?有更好的主意。
一夜无话。
翌日?瑜安一直留在屋中,未听闻外间消息。
早膳与午膳都有人送来,口味清淡。
瑜安并不习惯,边地百姓饮食多辛辣,也是想借少些?菜色,就下更多的粗粮。
用过午膳,虽不知出路如何,瑜安疲乏得很?,还有些?许闲心午憩。
横竖再焦心也无用,她为阶下囚,只能待北齐太子?出招,方能应对。
约莫未时光景,瑜安休憩足,轻叩了?叩房门。
大抵看守的兵卒向上报过,允了?她出屋中。
此为一方二进院落,她所居的房舍在内院西侧。
四周皆是高墙,借了?院中那?棵枣树,或许能攀上去。
瑜安笑笑,没?这个无用的打算。
她跨出第一道屋门,远远见外院梧桐树下的石桌前?,坐着位眼熟的郎君。
瑜安稍一思忖,从前?在战场交过手,北齐军中六品昭武副尉,姓谢。
谢栩拈着一枚白子?,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面?具后的叶家三公子?真容。
如此样貌,难怪在军中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实在是扰乱军心。
殿下将她关在此处,没?有先丢去暗牢,谢栩起先还觉奇怪。
直到周将军隐晦与他提醒,叶三公子?实是女?儿身。
她仍着男子?衣袍,却不难见锦带下腰身窈窕纤细。
谢栩领了?太子?殿下旨意,人既是关押在他的院中,那?么班师前?几日?,便都是由他看管。
这一夜一日?,叶瑾舒倒是安分,省了?他不少麻烦。
当?然,也不能掉以轻心。
谢栩有心试探传闻中的叶家三公子?,却发现?相较于他,眼前?之人似乎对自?己的棋局更感兴趣。
太子?殿下道他在战场上冒进,要他弈棋修身养性。
这副棋局他已琢磨许久,翻遍棋谱仍未寻出解法,还不能向太子?殿下交差。
“怎么,”谢栩饶有兴致,“叶三公子?有破解之道?”
……
召谢栩问过叶瑾舒情形,对方并未有任何动作。
“殿下的意思,是要俘叶三公子?回齐都?”
萧询颔首。
徐州九郡已去其三,战力尤在。
眼下还未到彻底收服徐州的时机,仍需长远图之。
况且,徐州为兵家要地,尽数以武力降服,绝非上策。
萧询部署了?军中安排,后日?即启程还朝。
谢栩已解出半月前?的棋局,出乎萧询意料,白子?非但破局,且无一废棋,脱困后更有反攻之势。
极其精妙的棋路。
太子?殿下眸中是显而易见的赞赏,谢栩知晓是对着这十余手棋。
他老老实实道:“那?是,费了?臣足足二十两银。”
“嗯?”
谢栩向来以为弈棋是桩风雅事,他虽不专精于此道,但也是拿得出手的。
昨日?他问叶家三公子?能否解局,本未抱多大希冀。
熟料对方开口,语气?平常:“二十两银,可解。”
自?负模样,谢栩还偏生不信。
二十两的银锭,掂在掌心很?有些?份量。
瑜安在自?己屋中把玩一会儿,寻了?机会,想将其换作碎银。
她陷于萧询手中已有两日?,知道明日?要随他动身往齐都时,瑜安平静地接受了?此事。
初秋时节黄叶飘零,愈见萧索。
从代郡出城后,一千五百精骑,赶路日?程着实紧凑。
其中五百为北齐太子?萧询亲兵,列阵井然。
军中请了?几位百姓作向导,瑜安敏锐地察觉,萧询所选之路多为捷道。虽不大好走,但路程上快过许多。
连日?行军,谢栩也有几分无奈。
陛下早便下令要太子?殿下还朝,大军已先行。
因?尚未擒到叶家三公子?,殿下执意留在代郡城中,以致耽误了?足足二十日?光景。
为今之计,只能加快脚程。
到了?午时光景,军队稍作休整。兵士驻于溪边取水,开始埋锅做饭。
路途顺遂,萧询见叶瑾舒一直未有异动。
此处为齐、梁、羯族交界之地,等到再过三四日?,便彻底入大齐地界,只怕她更无主意。
太子?殿下难得地好奇开口,瑜安坐于溪边,掬了?一捧清水。
“逃又逃不掉,我费那?份心力做什么?”她直言不讳。
平白让自?己吃苦头罢了?。
萧询失笑,没?想到她能识时务至此。
军中太子?殿下的饮食由专人照看,不过行军途中,还是简薄。
几碟新煮就的烩菜摆于溪边,萧询少时便入军中历练,并非养尊处优的性子?。
谢栩离得不远不近,瞧着太子?殿下与叶家三公子?交谈。
他拍了?拍身旁周正的肩:“周将军不觉得,殿下对叶公子?格外有兴趣?”
周正端了?碗,顺着谢栩目光望去,只知道殿下允了?叶公子?同他一道用膳。
他武将出身,战场外没?那?么多心思。
溪水潺潺,倒映出蔚蓝天幕。
萧询瞧叶瑾舒只掰着手中馕饼,眼前?几碟烩菜丝毫未动。
“怎么?”太子?殿下开了?金口,“还怕有毒?”
瑜安瞧离自?己最近的一碗茄瓜,另有一碟口蘑烩肉,一碟煮蔓菁。
她从不爱吃这些?东西。
既没?到饿死的境地,当?然不吃。
她不领情至此,萧询匪夷所思。
第98章 if线——假如瑜安在代郡被擒
溪水澄澈明净, 风拂过,泛起阵阵涟漪。
瑜安俯身,在牛皮壶中灌满了清水。阳光落在她发间, 青丝如墨。溪水映出女郎模样,星眸皓齿, 未施粉黛容颜盛然。
太子殿下有一瞬的失神, 随水波荡漾而去。
一顿午膳的光景, 军队稍作休整, 半个时辰后继续启程。
瑜安靠在树下,阖眸养神。
离她五步开外, 暗卫一直奉命看管叶三公子?。五人轮哨, 未有懈怠。
萧询瞧人将水壶置于身旁, 不?多时似乎睡去。
兵士在收拾锅灶, 方才用膳时分,叶瑾舒当真只?吃了?半张馕饼, 对不?喜的蔬食丝毫未碰。
口味实在是挑剔。
萧询思忖, 徐州主将叶平钧膝下共三子?一女, 长女已然出嫁。
她既是家中幼女, 素日娇惯些倒在情理之?中。
不?过连日赶路, 风餐露宿, 也?未见其落下。
天边大雁南归, 瑜安望周遭地势,等?到过了?葵丘, 军队行程明显放缓,且多改走大路。
夜间扎营, 兵士巡查更为谨慎。此处与羯族领地相交,秋收时节, 时有小?股羯兵南下侵扰。
看来无需自己提醒,北齐太子?已有防备。
其实若遇羯兵,乱军之?中,或许她更易脱身。
但瑜安宁愿与这支民族永无交集。
“在想何事?”
马蹄声踏于官道,瑜安抬眸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侧的萧询。
“看地势罢了?。”她简单答,没有再多言的兴致。
反倒是太子?殿下,又寻了?些话?来提。
天光渐盛,行过一段路,无奈事与愿违。
前去探路的二十人来报,十五里外有军队踪迹,正往此间行军。
望迎风招展的旗帜,不?似梁地兵马。
“再探。”萧询冷静开口。
消息在几?位将官中传开,谢栩神情陡然变得凝重。他一直于齐梁战场上,此番是第一回 遭逢羯兵。
尚有应对时间,萧询神情并无多少?意外。
齐梁之?所以暂且休战,正是因秋冬将至,需对外防备羯族的缘故。
“调转方向,去坡上暂避。”
平原地界,羯族骑兵冲杀如入无人之?境。
还不?知此行羯兵有几?人,宜避其锋芒。
大军转道,一千余骑兵向两旁坡上隐匿。
谢栩抬手,命三百弓箭手待命。
军报一趟趟传来,这支羯族军队约莫五六百人,不?容小?觑。
羯兵凶残,往往中原兵马需耗费数倍压之?。
马蹄纷乱踏过,被发左衽的民族,面上绘有重彩,格外醒目。
被羯兵围在后半段,是数百汉族俘虏,衣着褴褛,多为妇孺。
她们双手被麻绳缚于一处,神情凄惶,尚不?知能否见到明日朝阳。
羯族兵士挥鞭驱赶,不?时有人体力不?支跌倒,畏惧长鞭又拼力爬起。
弓箭手不?敢擅动,恐伤及无辜。
伏击的机会转瞬即逝。
此地原为大梁治下,新近为北齐所克,百姓多未归服。
瑜安下意识去看萧询。
对方未开口,却?自给她安定之?感。
既然遇上,百姓当然要救。
瑜安心下一松。
萧询示意亲兵召几?位将官前来,他手下副将多为北齐年轻一辈子?弟。
瑜安插手不?了?北齐军中,却?靠近,低声提醒萧询道:“倘若军中补给尚足,须奉送些与羯族。”
如若不?然,那数百的妇孺,不?知该有多少?要成?羯兵今夜盘中餐。
二人仅隔半步远,女郎神情悲悯。
萧询撞上她的眸,道:“好?。”
瑜安有些遗憾,可惜了?,行军途中未备药粉。
……
是夜,月明星稀。
军队于山间驻扎,主帐内烛火已燃尽两支。
三百押送辎重的将士佯败,留三成?军粮与羯兵。
羯族人席卷中原,无论军队抑或平民,见到钱粮便夺,来者不?拒。
萧询令一队人马追寻羯兵踪迹。
想到晚间羯兵围炉烹人情状,为首的校尉几?欲作呕。
以人为食,茹毛饮血,可怖至极。
自羯族肆虐中原,数十年来对羯人的恐惧已刻入汉族骨血。
浮云蔽月,从主帐中退出时,以周正为首,几?位将官神色俱是凝重。
萧询望悬着的一幅舆图,了?无睡意。
帐帘被挑起,月光从云层透出。
萧询踏月光而行,不?远处,即是叶三公子?所居营帐。
瑜安同样未睡,见到深夜来客,会心一笑。
案上一盏烛火,二人对坐。
“若我未记错,”瑜安抬眸看向萧询,“羯族眼下行军路途,必经一片树林。”
瑜安曾随父亲巡查驻地,纵然没有地势图,也?约莫有些印象。
因携大量战俘,这支羯兵不?得不?多走大路,并不?难推测其路途。他们一路以妇孺为军粮,直至回到栖居之?所。
“秋干物燥,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
晨曦未明,谢栩领军令状,率五百骑兵突袭羯族营地。
最初的无序过后,羯兵反应神速,迅速反攻。
羯族骑兵作战灵活,阵型变幻莫测。
前锋的五百兵士很快落于下风。
燃起的希冀破灭,妇孺哭声一片,瑟缩于各处角落。
中原将士不?敌,谢栩未能救出战俘,无功而返。
羯兵丝毫未将这几?百人马放在眼中,乘胜而追。
谢栩一路败退,命将士沿途丢弃辎重,以加快行军。
羯兵分心去拾,大半仍穷追不?舍。
双方人马逐渐拉近,血腥气息在林间愈发浓烈。
巳时一刻,两方终是短兵相接。
谢栩挥动手中一杆长枪,留下断后,命余部先?行撤离。
羯兵分散包围,已然杀红了?眼,弯刀闪着森然寒芒。
他们倒识得谢栩铠甲,必定是敌军中有名有姓的人物。
须臾之?间,数名骑兵包围住谢栩□□白?马。
谢栩接连挑落两人,手下将士已撤出大半,他却?脱身不?得。
长枪与弯刀相击,铿然有力。
利刃寒光闪过,突袭割破谢栩右臂。
谢栩回身去挡,两名亲卫同遭掣肘,无法分身来援。
兵刃碰撞,又是十余招过,两名羯兵弯刀一左一右砍下。
谢栩瞳仁猛然一缩,横卧长枪。
羯兵喊杀声不?绝于耳,浑浊的齿牙上,不?知占有多少?同袍血迹。
谢栩发狠,以一己之?力相抗。
弯刀逼至眼前,骏马躁动不?安。
利箭破空声响起,穿过重重密林,没入一人喉管间。
那人喷出一口血沫,跌落马下,一柄弯刀坠于地。
谢栩把握时机,长枪反转,趁势结果另一人性命。
后撤之?际,谢栩望利箭来时的方向匆匆一瞥。
半坡上,叶家三公子?手握长弓,于树丛掩映之?中居高临下俯视。
她身旁,陡然被夺了?弓的箭手神情愕然,目光在那箭上来回逡巡。
备了?一夜的火箭听太子?殿下号令,齐齐射出,点燃木枝草叶。
林间霎时变作一片火海。
羯族后军自乱阵脚,趁此时机,余下齐军尽数撤出林中。
滚木落下,截去羯兵出路。
数日无雨,秋风起更助火势。
瑜安抽出一支火箭,利箭离弦破空而出,羯族大旗被横空折断,消弭于火焰之?中。
一场大火,尽数吞噬羯族主力。
……
大军入城,原本告罄的补给很快便得充盈。
救回的百姓各得安置,除了?前日夜间被羯族屠戮的二百余人,以及乱军中逃匿者,还余五百四十七人。
萧询下令,将幸存百姓分批护送回原籍。若有愿就地安家者,亦造册,允其留在邻近村落。
此处已稍离边地战乱,属北齐地界。
故园被羯族烧杀殆尽,愿返乡者寥寥无几?,因而大多数都由郡守另行安置。
才历一场恶战,萧询令全军于城中休整五日。
太子?殿下驾临,郡守不?胜荣幸,自得殿下传来的手令便洒扫相迎,备足了?钱粮劳军。
太子?殿下下榻之?所,无一不?准备得周到细心。
清点过战果,军中即刻论功行赏。
这一仗赢得极为爽利,一千五百将士对阵羯族六百余人,全歼其部众。
瑜安对此兴趣缺缺:“怎么,难不?成?太子?殿下还能就此放走我?”
“咳咳,咳咳咳。”
谢栩本在一旁喝茶,闻言不?住呛声。
莫说在大齐军中,放眼整座齐都,都无几?人敢这般同太子?殿下说话?。
谢栩心有余悸搁了?茶盏,叶家三公子?对他的救命恩情在前,自然不?能多说什么。
他甚至还帮着按住了?周正周将军。
若论军功,此次叶家三公子?居首毫无疑议。
叶瑾舒放肆张扬,萧询只?是浅笑。
放走她自然是不?可能的,于其余事上倒可稍有转圜。
瑜安道:“我随身的物件,还请殿下如数归还。”
萧询颔首,对身边人吩咐一句,东西不?多时便一一送上。
瑜安最关切的是那枚自幼不?离身的平安符,余下的倒不?甚在意。
东西不?缺,她将平安符重新系回腰间。
指尖灵巧翻转,萧询早便命人详细查验过。这枚平安符有些年头,里面只?有半枚铜钱,还遭了?火吻。
不?知是怎样的一段往事。
“我还要给家中寄封信。”
算不?上得寸进尺,她陷在北齐军中,总得向爹娘报个平安。
“好?。”萧询同样应下。
堂堂北齐太子?,总不?至于言而无信。
得了?他的许诺,瑜安转身回自己的院中休息。
目的既已达成?,无需多弯弯绕绕。
如军令般,直截了?当即可。
经此一役,太子?殿下身边副将对这位叶家三公子?皆客气许多。
夕阳余晖落下,萧询望女郎离去背影,却?是久久未收回目光。
……
齐都,御书房,明帝放下了?手中军报。
为着那一箭,询儿迟迟不?肯还朝。
当真是少?年人气性。
既于大局无碍,明帝未横加阻拦,由得自己的太子?布局。
他的目光落在军报中另一位名字上。
十七岁的少?年,当真是后生可畏。
明帝存了?些召见的心思,询儿将其带回京,安排得甚是妥当。
这位叶家三公子?,会是撬动徐州的一枚好?棋。
“陛下,靖平王到了?。”
顾昱淮本是来禀西山军营之?事,明帝赐了?座,却?不?急着过问?。
他将手中军报随手扔与顾昱淮:“叶家的孩子?下月至皇都,你可要一起见见?”
顾昱淮抬手接了?,早便知道太子?设下天罗地网,就是为擒住叶家三公子?。
他随意扫过几?眼zou'bao,只?道:“有什么好?见的?”
他才懒得理会一切叶家事。
第99章 if线——假如瑜安在代郡被擒
谢栩只觉军中新供了位祖宗。
他奉太子殿下之命照看叶家三公子起居, 她口味实?在挑剔,诸多忌讳,譬如时鲜的茄瓜不吃, 冬菇不碰,林林总总, 得记在纸上才能分清。
萧询卷了长长一张案纸, 只道:“送到膳房去罢。”
“是。”
于是一应饮食, 膳房都是单独为叶三公子另做一份。
因两?地口味差异, 谢栩跑了城中东西北三处集市,大半日的辰光, 才勉强把花椒一类的配料置办齐全, 叮嘱随行的伙夫一定要带上。
战场上救命之恩在前, 他做这些毫无怨言, 自以为是理?所应当。
落木萧萧,一场新胜后, 一千余军队驻于城中, 可稍稍安心?些许。
叶三公子名为阶下俘虏, 但她献策歼灭羯族的功劳在前, 几位将官待她皆有了两?分?敬重。
太?子殿下如她所愿, 并未将其女郎的身份广而告之。
军中知晓此事者?除他外, 也只有周将军并几名亲卫罢了, 奉令守口如瓶。
谢栩虽为前锋,此次军功居首, 也未有多少?得?意之感。
至于救命恩情,他当面拜谢过, 日后若有机会必定相报。
他郑重其事,一诺千金, 女郎神色却未有波澜。
“战场上退御羯族,何必分?齐梁彼此,又何必言谢。”
换了任何武将被羯族所围,她皆不会袖手旁观。
羯兵凶悍异常,毫无人性。谢栩既是勋贵出身的少?年将军,战局危难中却时时身先于士卒,力保手下兵卒先行后撤。倘若抛开齐梁多年对立,他也是位值得?相交的友人。
瑜安在郡守府中独居一处院落,暗卫看管外松内紧,少?有破绽。
非行军途中,白日里?闲暇时分?有余,瑜安休憩的时间也久。
今日是郡守专意备下的庆功宴,太?子殿下以千余骑兵大败羯族,一扫军中颓气。
午时即开宴,胜了羯兵,将士上下欢欣,萧询亦允了庆贺,亲自列席。
瑜安听谢栩提起,郡守为此筹备三日,延请了不少?舞乐班子赴席上助兴。
院中树上结了枣子,红彤彤得?惹人喜爱。眼下午时末,正是护卫轮班之时。
他们遵殿下口谕,于暗处监看叶三公子多日。
半月来,这位郎君一直安分?,未生?事端。
在野地行军时不见其有异动,如今深入北齐地界,又在城中,自然更无须忧虑。
前厅庆功席宴,歌舞升平,军中将士一整日都是喜气洋洋。
大齐的盛宴,北梁的叶公子当然不会列席。
在房中用过午膳,内室中拉起帷幔,他惯例早早休憩。
……
迎面而来的舞姬,皆着樱粉衣裙。有几人分?抱着琵琶与箜篌,余者?佩舞绸,其上绣着不同花样。
由管事引路,一行舞姬总有三四十人,要往宴厅献舞。
待脂粉香气散去,瑜安自暗处现身,推开房门,入了空无一人的屋中。
此间专挪出来,供舞姬休憩装扮所用。
瑜安四下里?打量,从木柜中寻出了几套备用的舞衣。
像是临时赶制,针脚有些粗糙。
她比了比身量,取出一件去屏风后更衣。原先的锦袍被她藏于柜中最底层,有其他衣裳遮掩。
玉簪拔下,三千墨发?垂落。
袖摆宽大,舞动时想必为求飘逸之感。
瑜安拢了拢衣襟,自往铜镜前坐下。
小案上胭脂水粉一应俱全,妆匣中还有钗环绒花。
她思忖片刻,照着方才见到的舞姬模样为自己挽发?。
对着铜镜,瑜安总不得?其法。
最终而成的发?髻当然也不大尽如人意。
瑜安凝眉,只能多以一朵绒花点缀,略作遮掩。
前厅中,三十六名舞娘水袖翻飞,舞姿曼妙,只不过配合的舞步稍显凌乱。
有乐声?相掩,又是庆功的喜悦热闹,无人在意到此处。
宾客把酒言欢,举杯相贺。
后院屋内,解决了发?式,瑜安胡乱给自己上妆。
点了胭脂,抹上口脂,接着对镜描眉。
依常理?而言,一处乐班中养不起这许多舞娘,尤其还是在边地。郡守府上费了些心?思,应是并了好几个班子,才排出这一支舞。
简单收拾毕,瑜安望铜镜中的自己,格外陌生?。
发?髻摇摇欲坠,她又簪了两?枚珠钗,倒是不敢再乱动。
杂乱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是舞班献艺归来。
姑娘们三三两?两?入了屋中,多与相熟的好友聚精会神谈论着席上见到的贵人,并未发?觉队伍中凭空多了一位伙伴。
瑜安混于其中,坐于角落,微低垂着头。
这些舞娘分?散着来自三四处乐班,有几位还是临时请来充数的,兼之上过妆,彼此都不大相熟。
筵席仍在继续,觥筹交错声?不断。
因郡守夫人的吩咐,贵客在府中,人员芜杂多有不便。故而请来的班子甫一演毕,就?给了赏银送出府,也好清静些。
戏班的管事跟着去账房支领银钱,舞娘先由嬷嬷领着从后门出府,再各自归去。
瑜安松口气,听前头两?位姑娘小声?议论着:“这么急着打发?了我们去,莫不是府上的夫人怕……”
在这城中,郡守府已是顶天的荣华。若有幸能成府上的姬妾,远比在乐班讨生?活强。
她们絮絮叨叨说着,不敢引嬷嬷注意。瑜安混在人群中,提起裙摆踏上回廊,往出路去。
虽不知是否还有用场,她顺势记着郡守宅邸的路途。
前处无端顿住脚步,管事交谈之声?传来。
“……挑几人,去席间侍奉。”
瑜安眉心?一跳。
周围几位姑娘也都听得?分?明?,峰回路转,不免兴奋起来。
席上都是贵客,若能去露个脸服侍,不说被收用飞上枝头,得?些赏银也是好的。
管事挑拣着点出几人,瑜安一壁低着头。
被他挑出的姑娘们站到管事身后,眸中皆是欢喜之色。
“还有——”瑜安垂眸,脚步声?不偏不倚停在她面前。
像是寻到了什么宝贝,府上的管事道:“你同去。”
席间催得?急,他立刻带了选出的八位姑娘回宴厅。
余下的姑娘出府,不时向她们投来羡艳的目光。
侍从在前带路,前后皆有人相随。
因是人少?,离开太?过突兀,更引人起疑。
瑜安权衡过利弊,一路折返,管事再三提点着规矩。到席上须得?小心?伺候,莫违逆了贵客。
“是。”瑜安随众应声?,仍存了些希冀。
等到了宴厅外,余光瞥见尊位上着玉白锦袍的人时,瑜安心?底最后一分?侥幸退去。
都已到了这个时辰,北齐太?子怎的还在席上。
美人如花,自然是由太?子殿下先行择选。
萧询随意一指,点出了瑜安。
席上宾客顺着太?子殿下目光望去,虽着相同式样的舞裙,但殿下择中的美人着实?出挑。尤其发?饰无比简单,装扮亦不精心?,却全然掩不住倾城好颜色。
这般美人,应当是叫人过目不忘的,方才怎未有印象。
太?子殿下开了金口,见瑜安迟迟不动,管事低声?提醒:“姑娘,还不快去。”
他直以为人是欢喜得?愣住了。
左右的姑娘们此时才发?觉她眼生?,不知是哪个乐班里?的。
瑜安抬眸,对上主?位上的人视线。
萧询神情玩味,却未戳破她。
既是太?子殿下瞧中的人,宾客们纵是再赞叹,也不敢有多的心?思。
管事再催促一遍,瑜安认命地到萧询案旁跪坐下,执银酒壶。
其余的姑娘们也都各自散去宾客席上。
乐曲换过一支来奏,厅中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瑜安如其他舞姬一般俯身斟酒,绣摆翩然划过。
太?子殿下侧首,在她耳畔低声?道:“妆浓了些。”
他语气寻常。
二人离得?极近,几乎呼吸相闻。
发?髻随她的动作松散,两?缕发?丝垂落在瑜安颈间。
主?位上的情形尽数落于有心?人眼底。
谢栩本未在美人身上留意,只是讶然太?子殿下竟会召女郎侍奉。
他与周将军谈笑几句,越发?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
饮酒的手陡然顿住,谢栩面色一变。
他立时召来亲卫,去叶三公子院中查探。
当真是大意。
尊位上,萧询执了酒盏,浅笑道:“可会饮酒?”
瑜安未置可否。
太?子殿下抬手招来侍女,另要了一只银酒杯。
他换了桂花酒,为瑜安斟上半盏。
对阵羯族一役,的确该好生?喝上一杯。
二人碰了酒盏,瑜安面不改色饮下杯中酒。
银杯边缘留下些许口脂痕迹。
酒已半酣,太?子殿下先行离席。
“臣等恭送殿下。”
瑜安随在萧询身后,同出了宴厅。
他们二人下榻的院落离得?近,几乎同路。
阳光洒落小径,厅中的喧嚣渐渐远离。
墨发?上一枚珠钗松脱,苦苦支撑许久的发?髻终是摇摇欲坠。
瑜安有所感,心?道一句不好,下意识去扶簪子,又要谨防青丝散落。
手忙脚乱的模样,惹来身旁人一声?笑。
瑜安瞪向他,太?子殿下眸中含笑,修长如玉的手接过了发?簪。
他比瑜安高出近一头,很容易便替她簪回了发?钗。
瑜安后退半步,不再看他,回自己院落。
……
出逃一事就?这么风平浪静过去,萧询并未同瑜安计较。
在城中休整过几日,天晴时分?,军队继续往皇都方向而行。
既已离边关,沿途多过城池。
北齐的太?子殿下,到何州郡都有官吏恭候,争相献宝。
贺郡郡守率城中官员出城十里?相迎,瑜安在萧询身后,听着这位郡守大人恭维言语。这也难怪,明?帝膝下统共只有三子,萧询自幼便是一国储君,深孚众望。
不似在大梁朝中,近些年夺嫡纷争愈演愈烈。官员派系分?明?,各怀心?思。地方官员只知揣摩上意,想一举攀了晋升的青云梯。
瑜安还记得?幼时听家中提起,北齐内斗不休。明?帝本非储君人选,却挟军功,以武力强势夺下帝位。
一晃十余年过去,无尽的争储内耗,转瞬已轮到梁廷。
大约便是吸取过去的教训,齐明?帝一直在为自己的太?子铺路。
这些日子与萧询相处,对方也的确担得?起太?子尊荣,并非付不起的阿斗。
贺郡富庶,从大军启程到此地,已过去二十余日。
秋风愈见萧瑟,草木枯黄。连绵的雨水,耽搁些许行军路途。
在贺郡中逗留两?日,临行的光景,又是一阵秋雨降下。
雨帘细密如织,染透黄叶。大军得?令暂推迟出发?,静待雨势转缓。
瑜安被突如其来的雨水隔于前厅中,算算路程,已出徐州地界许久。
只怕就?算再行逃匿,也未必能走多远。
雨滴自檐上低落,溅起无数水花,很快汇于水流之中。
“可会弈棋?”
瑜安回眸,萧询的问话?是向自己。
贺郡吴太?守待客的前厅中,恰备有棋盘。
雨势尚不知何时停歇,着棋打发?辰光倒是不错。
萧询已摆了棋局,对侧位置空出。
瑜安未有托辞,到他对面坐下,执了黑子。
雨声?纷乱芜杂,其中交织着落子之声?。
初次对弈,瑜安对这位北齐太?子的棋艺有几分?兴趣。
萧询亦然。
谢栩退在旁观赛,初时只觉庆幸,太?子殿下总归没有再拉他充数。
这也难怪,边地善棋者?寥寥,谁能与自幼弈棋,师承于国之圣手的殿下相较。
吴太?守同在旁陪坐着,太?子殿下屈驾至贺郡,身边一直跟了位年轻的郎君,尚猜不出是何身份。
大概是京中哪家府上的小公子罢,随军历练,他不敢怠慢。
雨声?缠绵,两?炷香的工夫弹指而过,渐有放缓之势。
棋盘上,黑白二子交错,却是斗得?愈发?激烈。
萧询执白棋沉思,几息后落下一子。
黑子应对同样不轻松,瑜安掌心?一枚黑子,迟迟未动。
谢栩目光来回在棋盘上逡巡,又望沉着对弈的二人,惊疑不定。到眼下的地步,他竟还未看出太?子殿下的胜算。
茶水已凉,他看向执黑的女郎,心?中由衷叹服。
侍女新沏来两?道茶水,云开雾散,天边已现光亮。
棋局仍未有分?晓,却到了赶路之期。
趁天晴启程,驻扎于城外的甲兵列队齐整。
今夜原定要赶至永州地界,因秋雨留人住,只能临时在野地安营。
好在雨已停,星光灿烂。
月华如练,瑜安与萧询一来一往,复盘出白日棋局,倏尔继续。
周正在巡查营地四周,主?帐的防卫交由谢栩。
落子之声?接二连三,他无言问天。
今夜殿下与叶家公子这棋局,是非分?出胜负不可么。
秋风习习,时有萤火虫点缀于丛林间。夜深人静,连蝉鸣声?都变得?微弱。
谢栩困倦不已,被灯花爆的声?音带回了几分?清醒。
主?帐内,瑜安掷了子。败局既定,无需再多加挣扎。
已是三更天,瑜安的营帐惯例排布在离萧询不远处。
亲兵将其宿卫在中央,全无可乘之机。
与萧询对望片刻,瑜安回自己帐内休息。
赶了一日路,她实?在疲乏。
烛火很快熄下。
棋盘上,黑白二子对峙。
白子至多不过险胜半招。
太?子殿下仍坐于棋案前,不知是在揣摩黑棋路数,还是思及其他。
棋子一粒粒收回,落于棋笥中留下清响。
她当真……萧询轻笑,很有意思。
第100章 if线—假如瑜安在代郡中被擒
一场秋雨一场寒, 沿途黄叶满地。
今夜下榻于寿郡,皇都已遥遥在?望,不日便要还朝。
月挂中天, 屋中又是一场棋局继续。
谢栩查探过客栈宿卫,并无异常。
他正要向太子殿下回禀, 便见屋中对弈情形。
显然殿下无暇理会于?他。
从边关归来两月, 自遇叶家三公子, 殿下再未召过他下棋。
寒心, 当真是寒心。
谢栩瞧了半路的对弈,十余盘棋, 殿下同叶三公子胜负总在?□□之间。
更鼓敲响, 瑜安落下一枚白子, 奠定今夜胜局。
整座客栈都已睡下。
萧询道:“明日黄昏时分?, 便能入城。”
“好。”
瑜安复盘着眼前棋局,事已至此, 多思无益。
月光柔和地照着, 窗格半明半暗。
萧询望面前女郎, 却道:“你可还有旁的名字?”
瑜安抬眸, 须臾间明白他之意。
萧询留她在?身边, 为的是收服徐州之用?。
攻城为下, 攻心为上?。
看起来, 齐都之中有的是人不愿见到徐州归附。
或者说,不愿见到这?份军功归于?太子萧询。
军中知道她的人寥寥, 俱为萧询心腹。
叶家三公子的身份,若亮于?齐都, 会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譬如,刺杀。
北齐朝廷内乱未平, 瑜安无意卷入其中。
收了棋子,她道:“瑜安。”
叶瑜安。
……
齐都建制已有四五百年,先后为三朝都城,底蕴深厚。
萧询未定明归期,更是有言在?先,无需官吏相?迎。
千余骑兵回西山军营,只留一百亲卫随行入城。
瑜安长于?边地,未见过大梁京城繁华,此番竟先到了齐都。
谢栩出身永国公府,是正儿八经的勋贵世族。
他却未归家,而是宿于?靖平王府。
行至巷口,他一礼,与?太子殿下告辞。
“代孤向王叔问安。”
“臣明白。”
传闻中的靖平王府,便在?此处么?
瑜安垂眸,青徐二州,靖平王顾昱淮的名字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只是前处,还要加上?“北齐”二字。
赶路匆忙,萧询改日再登王府拜访。
“走吧。”他看向瑜安。
“嗯。”
靖平王府与?太子府邸相?去不远,仅隔一条街巷罢了。
再往东行数里,便是北齐皇宫。
萧询一一与?瑜安指点,太子府阶下,詹事领十余位官员齐候。
“臣等叩见太子殿下,恭迎殿下归来。”
“平身。”
官吏列至两旁,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整座宅邸愈见不凡。
国之储君居所,处处典雅恢弘,彰显着天家气派。
瑜安随萧询一路行去,见各处亭台水榭,心底默默算着步数。东宫宅邸,不知能容下多少?座叶府。
掌事官员候在?前厅,静等太子殿下吩咐。
穿过几?重门,转过雕梁画栋的回廊,又?经两处花苑,萧询带瑜安至后宅中。
“奴等参见殿下。”
“殿下万福。”
婢仆恭敬行礼,跪满了殿前。
为首之人名唤高进?,萧询对瑜安道:“若有何事,寻他便好。”
高进?闻声上?前,向殿下身边矜贵的小公子拱手一礼。
尚有事务在?身,萧询叮嘱高进?带瑜安去住处,方才离开。
“公子请。”高进?含笑,为瑜安引路。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她停在?一方院落前。
清珏轩。
院子不大,正房共三间,另有东西两处厢房。
屋中一应陈设备得齐全,桌案上?沏的茶水还冒着热气。
内室榻上?锦被皆是新近换过,在?秋日里透着暖意。
织金的绒毯铺于?地,三扇紫檀雕花的衣橱中,挂着簇新的衣袍,十余件约莫都是她的身量。
一切预备得恰到好处,无需瑜安另行忧心。
高进?传了院中服侍的婢女仆从入内,共九人,瑜安略略环视过,模样瞧着都很伶俐。
“公子可还有旁的吩咐?”
太子殿下早早传回口谕,府上?紧赶慢赶收拾出了这?一方院落,不敢慢待贵客。
清珏轩中掌事的嬷嬷姓何,四十岁上?下。
由她领头?,宫人逐一拜见过。
“公子万福。”
侍奉的郎君清隽如玉,谪仙之姿。几?位年轻的侍女偷偷去瞧,心“怦怦”乱跳,对这?份差事再甘愿不过。
瑜安记了人,无需这?许多人在?屋中,交代他们各自做事即可。
“是,公子。”
高进?要回太子殿下处复命,笑着道:“瑜安公子若有何事,随时遣人知会一声便是。”
“有劳。”
合上?内室门,瑜安将?平安符压于?枕下。
宿于?东宫中,萧询倒未如何拘着她,允她在?府中自由行走。
瑜安三日里厘清了太子府中路途,若要出府,东宫自会为她备车驾。
她暂无此心,齐都情势不明,反倒是太子府邸安稳些?。
每日的膳食都有人一趟趟送来。三餐之外,点心皆是精致,一连数日都不会重样。
秋冬时节,还有时鲜的贡果?。
帝之骄子,到底不同凡响。
白日里闲暇,瑜安寻了处亭子读书。
“在?府中住得可还习惯?”
萧询今日着太子冠服,系白绶玉双佩,刺绣的金纹在?光下愈发夺目。
瑜安答了一句“是”,也无旁的话。
萧询颔首,入宫的车驾已备好。
他走出几?步,又?道:“若觉得闷,可以出府走走。”
“知道了。”
亭中的女郎翻着一本闲书,萧询瞧她一会儿,方才离开。
……
禁宫中,太子殿下的马车一路无阻。
“儿臣给父皇请安。”
“起来吧。”
御案后,明帝搁了手中奏疏:“出去历练大半年,总算舍得回宫了?”
宫人为太子殿下沏茶,不打搅这?场父子叙话。
御书房的门合上?,明帝端了茶盏,语气少?了帝王惯有的威严:“在?边关,有何见闻?”
萧询依言,便谈了些?边地风物,百姓民生。逐一道来,条理分?明。
鎏金银竹节的三足香炉内,清檀的香气袅袅。
明帝静心听着,边地苦寒,远比不得皇都锦绣。
他的太子,并未辜负教导。
“徐州如何?”帝王话风一转。
萧询应对自如:“招安为上?。”
叶家戍守徐州多年,极负名望。尤其在?顾家陨落后,叶氏一门更成?边地军民主心骨,百姓爱之敬之。
若能收服叶府,则徐州之地尽在?掌握。
武力谋之绝非良策。况且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叶家子孙埋骨沙场,宿卫边陲,抵御外侮,护万家安宁。
大齐亦不想对此忠臣良将?赶尽杀绝。
“甚好。”
明帝目光赞许,彻底放手将?徐州事交予萧询。
他提及军中奏报,那一箭险要,询儿大抵是初次在?战场上?吃如此大亏。
“人带回来了?”
“是,在?儿臣府上?。”
“明日,让他进?宫一趟罢。”
明帝倒是想见见叶家的这?个孩子。
十七稚龄,能在?战场上?现如此本事,有几?分?长皓当年的影子。
萧询拨了拨茶盏,迟疑片刻,还是未点明瑜安女郎的身份。
既是她的隐秘,暂无需外道。
叙过些?话,明帝吩咐人传膳。
萧询想起一事:“王叔那儿——”
“由他罢。”
叶家的故人,见与?不见,随长皓心意便是。
“儿臣明白。”
……
用?过晚膳归府,对弈之时,萧询同瑜安说起此事。
瑜安落子的手一顿。
“……要召见我?”
萧询眸中不自觉蕴了两分?笑:“害怕?”
沉默一会儿,瑜安落了子。
若说害怕,倒也不尽然。
自小到大,她不知听过多少?有关明帝的溢美。
上?马百战不殆,下马安邦治国。平叛乱,惩贪官,北齐中兴自他手中始,一扫前代之浊风。
尤其是十余年前关乎生死的那一战,齐梁联手共御羯族,蒙明帝大义解救的百姓至今还感念恩德。
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有机会亲往拜见。
后半局棋,瑜安显而易见地安静下来,不知想些?什么。
萧询道:“孤陪着你去便是。”
太子殿下当然言出必践。
翌日午后,御书房外,迎面吹来的风有些?寒意。
宫人入内通传,萧询对瑜安点头?:“孤在?外等着你。”停了停,他又?道,“莫怕。”
明帝身边的总管钱钦出了外间,瞧见眼前一幕,倒是惊觉殿下待叶家公子的亲厚。
御书房的门打开,瑜安抬步入内,又?回眸望了萧询一眼。
钱钦没有再跟进?去,道:“外间天寒,太子殿下不如去厢房坐坐?”
“也好。”
瑜安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萧询往偏殿暂候。
“叩见陛下,陛下万福。”
瑜安的跪拜真心实意。
她幼时,一场风雪连绵,羯族肆虐,边地愁云惨淡。粮食歉收,大雪冻死无数牲畜,羯族无以为生,全然以人为食。好几?座城池破,手无寸铁的百姓家中被羯族席卷一空,妇孺更是沦为军粮。
有一座城被生生吃空。
生死存亡之际,齐梁终是联手,誓要克羯族于?长城外。明帝以亲王之尊,时时陷于?阵前,全不顾己身安危,斩敌无数。他亲下军令,凡平民百姓,无论齐梁,一律庇护。
不知多少?百姓因?此从羯族铁蹄下得以活命。
无论多少?年过去,这?份救命的恩情,永不会忘。
“起来罢,坐。”
瑜安斟酌一会儿,坐于?一旁椅上?。
她稍稍抬眸,才发觉这?位自腥风血雨中夺位的帝王,并未有想象般那么威严。
不同于?她的拘谨,明帝闲闲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是个极漂亮的孩子。
书房一侧悬着一柄佩剑。见瑜安目光多有停留,明帝道:“可识得?”
瑜安微一点头?:“青岳剑。”
传闻削铁如泥,与?明帝在?战场上?往来不败。
帝王笑了笑,瑜安不合时宜地想,萧询的模样肖似其父,很有几?分?齐帝的风采。
……
从御书房中出来时,风吹散了层云,透出些?许阳光。
明帝吩咐人好生送瑜安出宫,钱钦笑着道:“太子殿下亲自陪着叶公子呢。”
“太子在?宫中?”
明帝今日只是召见瑜安,钱钦道:“是,想必殿下还未走远。”
既如此,明帝道:“让他过来罢。”
“奴才领旨。”
钱钦传来帝王旨意,萧询与?瑜安才出御书房三重门外不远。
父皇召见,想必有何要事。
“你在?此稍候。”
瑜安也无事可做,便答应下来。
交代侍从跟着瑜安,萧询折返回御书房。
御案上?多摆出了几?幅贵女画像。
“礼部午前方送来的,”明帝道,“你且先带回去看看。”
太子已及冠,到了适婚之期。
因?前时在?边关军中,才耽误了些?时候。
若遇良人,是时候聘作太子妇。
画中女郎各有风采,萧询下意识道:“皇兄尚未成?婚,儿臣之事暂且不急。”
他未多瞧画像,显然无此心。边关动荡,他是当真未考虑姻缘一事。
明帝倒没有强求:“也罢,朕让礼部多加留意便是。”
画像收起,稍后会送入太子府中。
萧询做事素来有分?寸,合乎储君气度,明帝甚少?担忧,大多随他心意。
……
寒风起,枝头?最后几?片叶飘零。
瑜安坐于?阶下,她入代郡时,尚是夏末,绿叶苍翠欲滴。
转眼间,已是万物萧索的冬日。
她更在?离家千里的齐都。
草木凋零,顾昱淮远远行来,一眼便瞧见了阶前的少?年。
天色阴沉,阳光稍一现身,旋即隐于?云后。
少?年安安静静坐着,天青色的锦袍,却是皇城中极耀目的所在?,让人移不开眼。
无需明言,顾昱淮自然能猜到他的身份。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叶家竟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孩子?
当真是稀奇。
靖平王立于?原地久久未动,侍从也不敢催促。
虽是陛下召见,但还未到时辰。
况且陛下从不与?王爷计较这?等小事的。
“王叔。”
顾昱淮回神,看向来人:“太子殿下。”
许久未见,萧询自边关回京后诸事繁杂,这?几?日还未腾出时候去靖平王府。
既在?此间遇上?,二人叙了会儿话。
“军中有些?事务,改日孤过府请教王叔。”
“好。”
除了三师,明帝亦钦点靖平王相?教导。
军中要旨,顾昱淮对萧询自是倾囊相?授。
二人作别,各自行不同的方向。
顾昱淮往御书房中,萧询自去接人。
“瑜安。”他对她唤道。
寂静的宫道上?,声音随风而来。
顾昱淮的脚步陡然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