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回去的路上, 坐在马车里的两人各怀心思。
晏辞到底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毕竟第一次见面就把顾笙他表哥弄得又咳又吐的,总归不大好。
顾笙则还在担心魏迟的身体。
虽然他不懂晏辞所说的“过敏”为何意, 但既然夫君说了表哥一时不会有大碍,他也就安心许多。
只是靠在他身旁, 低声絮絮地与他说着小时候魏迟的病。
晏辞有些心不在焉地有一句没一句地与顾笙搭着话。
顾笙正絮絮叨叨说着, 只听上方传来“嗯嗯啊啊”“对啊是啊”的声音。
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发现对方目光飘忽地看向窗外, 明显是没有听他在说什么。
顾笙撇了撇嘴。
他的身子靠了过来,伸手在晏辞的鼻子上用力捏了一下。
晏辞正望着窗外走神,忽然感觉胳膊被人不轻不重地拽住了,鼻子还被捏了一下。
他奇怪地低下头, 就看顾笙不满地看着他。
晏辞毫不迟疑, 面不改色地扯谎:“我在听。”
就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顾笙也毫不客气地指出:“你根本就没有听。”
晏辞咳了一声,没认真听是真的,但是有一个问题他却是认真思索了:
“既然你说, 只要你表哥不出门就没有大碍…那这样说来, 他目前没什么事对吧。”
顾笙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还没开口, 就听身旁的人有些期待道:
“那你是不是也不用每天都过来了?”
顾笙认真想了想:
“可是表哥这段时日身子不好, 郎中都说他这病最容易春季发…等过了这段时日吧, 过了这段时日,我就不来了。”
晏辞闻言委屈:“可你这几天一醒来就往你表哥这里跑,中午都不回家吃饭, 哪有哥儿成天往别的男人家里跑的, 就算是亲戚,也不用这么…”
“他不是别人, 他是我表哥啊。”顾笙不解地睁大眼,“而且不用这么什么?”
“…”
晏辞咬了咬牙把“亲密”两个字咽了回去。
他轻咳了一声,想说“没什么”。
可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想起顾绰先前还要把顾笙嫁给魏迟的话来,而且又想起顾笙拿帕子给他表哥擦汗的场景。
还有魏家哥儿口中那碍人的“青梅竹马”四个字。
虽然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跟一个病秧子斤斤计较,但一想到他们在自己不在时某些有些亲密的举动,他就心里不舒服。
于是他低下头,伸出手臂拥着小夫郎循循善诱:
“你看啊,你表哥对花过敏,一点香味都闻不了,可我们家里到处都熏着香,你来的太频繁,万一他又过敏了怎么办?”
顾笙已经习惯了他口中的“过敏”一词,听完他这么一说,当真认真地考虑起晏辞的话。
晏辞见他神色凝重地思考的样子,心知有门,正想再劝两句,就听顾笙认真地说:
“夫君,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晏辞心头一喜,下一刻就听顾笙道:“那这些天我们家里先不要熏香了。”
“…”
顾笙看着瞪着他的的晏辞,又拾起他的衣角闻了闻:“而且夫君你最近也不要熏这个梅花香了。”
“…”
“我怕表哥闻到我衣服上的味,又会发病。”
晏辞瞪大眼睛,声音都开始打颤:“你为了另外一个男人,让我不要熏香?!”
顾笙知道自家夫君嗜香如命,不让他熏香不如杀了他,于是赶紧扑上去抱住他的腰: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段时间,等过了就——”
晏辞伸手拉开他的手臂,赌气地坐到马车的角落里,和他保持开距离:“我不。”
顾笙吃惊地看着在躲到角落里的夫君,完全没明白他哪来这么大脾气,想了想凑了过去,小心地问:
“夫君,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晏辞在心里憋屈。
你夫君生气了你看不出来吗?
还不来哄我?
顾笙明显不觉得自家夫君会是因为这点小事就生气的主,拉着他的袖子,耐心跟他讲道理:
“夫君你看啊,表哥他身边只有一个人,肯定不方便,我就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他身子不好,好多事自己都做不了…”
晏辞心说,他没遇到你之前还能出门自己去药铺抓药,怎么遇到你之后就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于是他生硬地把袖子从顾笙手里扯了出来:“我不。”
顾笙错愕地看着他。
晏辞感受到他惊讶的目光,锲而不舍地瞪着车窗外面,不打算说话。
…
此时马车已经停下,璇玑在外面掀开帘子,等了半天也不见车上两人下来。
于是他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看着车里有些诡异的气氛,看着大眼瞪小眼的两人。
最后目光投向坐在角落里的晏辞,好奇地问:
“你在面壁吗?”
晏辞本来勉强维持的高冷的气质被他这没尊没卑的一句话敲了个粉碎。
他停顿了一下,“呼”地一下探出身子,直接灵巧地跳下马车,回头看了看还在车上纳闷的顾笙,闷声道:
“…不熏香我睡不着。”
他狠了狠心,半是赌气半是撒娇:“你不想沾上我的香味,晚上就别跟我睡了。”
第 162 章
沉芳堂的账本是陈长安晚些时候派店里的伙计送来的, 与之一起的还有厚厚一摞“广告单”。
晏辞正在书房里规划下一步计划。
虽然早上发生了不少事,不过正事还是要干的。
他看了看手里的一叠传单,还有一份有关如何聘请“秧歌队”的计划。
其上简略得当, 列的明细有条有序,让人一目了然, 上面还有不少自己没想到的问题, 他都逐一列出来了,还在下面列了解决方法。
最后还委婉地表示, 如果想吸引人的目光,可以在门口放烟火,或是请人在门口的街上打花钹,弄椎鼓。
这种是他经过调查后, 发现城里的百姓喜欢观看的街头表演。没必要大费周章请人敲锣打鼓, 希望适当参考。
而且他还说可以让店里的伙计挑着扁担,去街上兜售卖香袋,香丸那种容易携带, 又不会花费太多的小香品。
反正晏辞的打算趋势是亲民, 所以用这个方法扩大名声也不错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还是保证香品的质量。
陈长安还含蓄表示店里银钱不能支持大批生产,所以已经联系了工坊先订做一小批试试, 若是合香客口味再大批生产, 否则再进行改进。
晏辞看的啧啧称赞, 心想这陈长安也太可靠了。
自己虽然不是头脑一热想出的计划,但也是一个模糊的方向,没想到这兄弟竟然听懂还接受了。
而且还细心地写着计划准备, 最后让自己选择采取哪个计划比较好。
这是什么, 这是当代好员工啊。
晏辞来到这世上这么久,终于体会到当东家的感觉, 不用亲力亲为的感觉真好。
他也不含糊,拿起纸笔,思索片刻写了封信给伙计,让他给陈长安带了过去——
这样一忙活,就到了晚上,晏辞抬起头时,外面天已经黑了。
先前璇玑过来问他要不要吃饭,他正在沉思计划如何进行,便让他们先吃,这会儿到了晚上,也没人来打扰他。
等晏辞熄了书房的蜡烛,从椅子上站起来,浑身的骨节都在伸展中发出一丝细微而惬意的□□。
他回去后院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这才往卧房的方向走。
等到他回了屋子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空空荡荡的,竟然没有人。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顾笙早就已经靠在床架上看话本了。
晏辞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上午他下了马车就没见到顾笙。
他想了想,去唤来璇玑,璇玑正在后院拿着他那柄看不出威力的软剑乱比划,闻声走了过来。
“他们去二少夫郎那里了。”他如是说。
“你怎么没跟我讲。”
“夫郎不让我跟你说。”
“你到底听谁的,他不让你跟我说,你就不说?”
璇玑不说话了,并甩给他一个眼神。
晏辞看懂了,大概就是说,反正你什么事都听他的,那我听他的怎么了?
他无语地摇了摇头,这时见璇玑耳朵一动,敏锐地将目光投向前院:“他们好像回来了。”
晏辞一愣,就听璇玑收回剑:“我去跟他们说。”
晏辞赶紧阻止:“不不不,你别跟他说,你就当我没问过!”
说罢立马转身回屋,临行前还回头叮嘱道:“别说我问过啊!”
晏辞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屋子,转身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习惯性地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火折去点床边小架子上香炉里的安神香,手刚伸出去,便停顿了一下。
下一刻他叹了口气,把火折扔回了抽屉里。
他百无聊赖地待在屋子里,想着一会儿顾笙进来自己应该是什么表情,是不是应该板着脸,严肃一点。
不过这样不会吓到他吧?
不行,得让他知道自己生气了。
晏辞坐在床上训练面目表情,结果等了快半炷香也不见顾笙过来。
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内心从“得让顾笙知道自己生气了”变成七上八下,彻底化为“忐忑”二字。
不会白天的话说重了吧,真不过来了?
难道是回来拿东西的,准备跑去秦府和叶臻住了,今晚不回来了?
那秦子观也得派人来跟自己说吧?
他又等了快半个时辰,门口还是没有脚步声,晏辞心里烦躁,“蹭”地从床上站起身,打算穿衣服出门去秦府。
他拉开门,刚探出去半个脑袋,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从长廊的那头传过来。
晏辞立马把头缩回去,赶紧关上门调转方向,像只猴子一样窜回到床上钻到被子里,顺便用被子蒙住脑袋
门外,顾笙端着一碗奶酥,有些费力地侧身顶开门,奶酥的香味顺着风窜进满屋。
他侧头看了看床上裹在被子里裹成一团,捂得严严实实的人,把手里的碗放在桌子上,试探着走过去唤了一声。
“夫君?”
没有听到回应。
这么早就睡了?
顾笙心中疑惑,放轻了脚步,他走到床边,才意外地发现每天晚上都点着的香球今天没有冒出丝丝白烟来。
他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无奈地看着躲到了床里面的晏辞,见他还用被子蒙住脑袋,整个人背对着自己,动也不动,像是陷入熟睡。
顾笙怕他睡着了闷着不舒服,轻手轻脚上前,伸手想把被子掀开。
然而他一掀,竟然没有掀动。
顾笙多用了几分力气,勉强把被子掀开了一个角,有些惊讶地伸手揉着他还带着水汽的头发:
“洗澡了?你头发没干呢,不能睡觉,小心以后头痛。”
结果下一刻被子就被抢了回去,被子里面的人还面朝墙往里像条虫子一样缩了缩。
顾笙眨了眨眼看着空了的掌心,立刻就明白他夫君肯定没睡着。
不仅没睡着,而且还在装睡。
“夫君。”顾笙又轻声唤了一遍。
他刻意被放轻了的声线柔软至极,像是一片拂过晏辞心尖尖的羽毛,引得他心里一阵乱颤。
“你睡着了吗?”顾笙又问道。
被子里的人依旧毫无反应。
“我做了新学的点心,你要是没睡着,就起来吃点好不好?”
晏辞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虽然他知道这个举措很幼稚,但是他脑子里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如果自己一直不说话的话,顾笙要怎么样。
于是他强压下起身的冲动,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没动。
等了片刻,身后便逐渐没了动静。
晏辞虽然没动,但耳朵却像兔子一样敏锐捕捉屋内的声音,见身后半天没有响动,他踌躇着坚持了一会儿,正要起身。
下一刻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隔着一层绣被,他感受到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过来。
顾笙踢掉鞋子,赤着一双脚,轻手轻脚地爬上床。
因为晏辞背对着他侧卧着,所以他膝行两步,扒着他的身子,然后探头探脑地在晏辞的头顶的地方小声说:
“你再不理我,我就呵你的痒啦”
这一声半是威胁半是撒娇的话,烧得晏辞耳尖瞬间滚烫,心脏更是加快了跳动的节奏。
接着他就感受到一双小手在自己背后探来探去,试图寻找到他的咯吱窝。
只不过动作生硬,不得要领。
那双手在自己浑身上下戳来戳去,痒晏辞是半点没有感觉到,戳倒是戳的他心猿意马。
他忍了一会儿,豁然掀开被子坐起来,就看见身后的哥儿跪坐在床上,双手还保持着要呵他痒的样子,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他。
顾笙吃惊地看着刚才还闷在被子里的人突然就坐了起来,着实吓了一跳。
而且自家夫君此时头发凌乱,满脸通红,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接着他声音沙哑,佯装恼怒地闷声道:“你对我动手动脚的干嘛。”
顾笙仔细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惊讶至极:“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
说罢还想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被后者一把拉住手腕。
顾笙也不挣脱,还往前凑了凑,就着他的力度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抬头仔细看着他,似乎在看他是生病还是害羞。
晏辞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视线游移:“你看我干什么?”
顾笙环住他脖子的胳膊往下压了压,晏辞感受到他的呼吸扫过唇角。
抱着他的人一双眸子清清亮亮的,奇怪且认真地问:“我不能对我的夫君动手动脚吗?”
晏辞嘴唇抿成一条线,干咳了一声,两手握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拉下来,嘟囔着:“我要睡了。”
顾笙自然不会依他,胳膊收的更紧了:“我做了奶酥,亲手做的。”
“你什么时候会做奶酥了?”
“今天去叶臻哥哥那里,他的厨娘教给我的。”顾笙很自然地偎在他的身上,“学了一下午呢,你要不要吃?”
晏辞这个时候心里还没忘自己还生气呢,自己可不是轻易能哄好的那种。
好歹自己是有脾气的,得保持高冷一些,刚想硬气地说不吃。
顾笙却突然从他怀里撤出来,下地从桌子上拿起那碗奶酥,然后坐到床边,期待道:“尝尝吧,很好吃的。”
“”
“我不吃。”晏辞扭过头,拒绝投食,“你自己吃吧。”
顾笙却仿佛没听到,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晏辞唇边:“啊~”
晏辞低头看了看白瓷勺里的奶酥,又抬头看了看顾笙哄孩子的眼神。
老脸一红,实在是装不下去了。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你可真是”
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一口,香浓的奶香味瞬间溢满了口腔。
顾笙期待地看着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好吃吗?”
晏辞细细品味着口中的香甜,喉结微微一滑。
他抬眼看着顾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顾笙微微一愣,看他这表情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这回轮到他心里忐忑了,毕竟是第一次做,还以为自己做的太难吃,刚想也舀一勺尝尝,结果手里的碗就被抢了过去,重重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他的手腕随即一紧,整个人被拖进了被子里,只剩轻轻的一声惊呼:“夫君!”
下一刻声音就淹没在一个香甜的吻中。
旋暖熏炉温斗帐。
鸳鸯绣被翻红浪。
第 163 章
按照大燕的律法, 院试每三年会举行两次,各个州府可以自行安排考试时间和地点。
这事对于来胥州赶考的童生们来说是天大的事。
若是错过了,就不得不等到下一次。
但是对于胥州大多数的百姓来说, 这只是一个被津津乐道的话题。
原本考试的科目是经义,策问, 杂文。
不过先帝为了在殿试上考察考生们的才学, 后来又在这几科上额外加试了诗赋一科,以至于引得后世学子们争相学习先人的诗集。
不少学诗学魔怔的童生拿着书册在路上边走边看, 偶然遇到了熟识的同窗,就张口出个上句,非要人对上下句才肯走。
…
这院试本来和晏辞没什么关系的,不过他倒是发现了个商机。
天气已经渐暖, 秦子观最近似乎又闲了下来, 不是找几个人逛楼子,便是带着旺财和小黑去自家围场打猎。
难得有在府上的时候,便把晏辞叫过来。
自从晏辞无意跟他说自己最近在推销出帐中香的计划后, 秦子观大肆便嘲笑他。
结果在他闻到那款大名鼎鼎的鹅梨帐中香后, 便开始折腾他,非让他亲自给自己调香。
晏辞无奈:“我已经答应了你去琼花宴的事了, 这打香纂的事你就不能找别人?”
秦府上养的那些香师最近都闲了下来, 自己抢了他们的活, 他们不得恨死他?
秦子观丝毫不在意晏辞的抱怨。
他见识过晏辞的手法,从那以后他就觉得自家的香师太一般,他这个人总是要最好的服务才行。
他一身缎面锦服躺在塌上, 一手撸着旺财毛茸茸的脑袋, 一手摇着他那宝贝扇子:
“舅舅也不是白让你来的,知道蕴墨街街口那个水池子吗?”
晏辞自然知道那口四方塘, 又称作“洗墨池”,前几天还看见不少的人在那里排队打水。
“等过几天,你就在私塾门口卖调好的香饮子。”
“香饮子?那有什么可卖的?”香饮子不是遍大街都是吗?
秦子观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呢,你得逢人就说这香饮子是用那池子里的水兑成的——当然,你随便找点水就行。”
“等到那些书生从私塾出来,你就往前一递,就说饮下不仅可以提神醒脑,而且有洗墨池的水加成,必能使诸位文思泉涌,下笔成神。”
“价格不要低,定一个吉利的数字。放心,肯定能卖出比你平时卖的香饮子高几倍的银钱。”
晏辞联想到之前看到排队打水的人,若有所思。
于是早些时候他尝试着让陈长安兑些香饮子,叫人拉去私塾门口叫卖。
短短几天就挣了几十两银子。
但是只过了几天,私塾门口就立马都是推着小车,打着“四方塘水特制香饮子”幌子,大声叫卖的香饮子小贩了。
小贩一多,每日挣得银钱就不如前几天多了,好在晏辞是做的最早的那个,早已赚了最多的一笔。
晏辞偶尔会去蕴墨街上看看陈长安安排的几个叫卖的伙计。
每次路过路边那个门面装潢不俗,店主性情古怪的字画店时,他忍不住朝门扉看了一眼。
那门店依旧如同他前几天来时看到的那般冷冷清清,甚至质地考究的大门都是掩着的,似乎压根不在乎有没有人来光顾,唯有门面上挂着的字画不断吸引着过路人的目光。
他对这挂的字画实在喜欢的很,好几次都在琢磨要不要试试店主“以字换字”的规矩。
他正在欣赏着那些字画,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姑娘们的笑声。
不远处的街边,有一个简单用几块木板搭建成的摊位,摊位上支了几根竹竿,上面整齐地挂着几副字迹工整的字。
这种小摊子在蕴墨街上有许多,一看就是临时搭建而成的小摊子。
大部分都是家境贫寒的书生为了攒赶考的路费,或是回乡的路费而简单搭建的。
参加科考的书生们一般都会练上一手好字,精通馆阁体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写满整整一张纸让阅卷的考官舒心并不是件坏事。
所以,如果实在手头紧,这些书生就会把自己的字画摆在路边叫卖。
这些字画一般很便宜,只比写字的纸贵上几文,因为写字的人没有名气,所以这价格全凭观看的人的喜好定。
路过看字画的大多都是些对字画有兴趣的中年人,基本都是男人。
所以那个摊子前面围了几个不时发出清脆笑声的姑娘,便吸引了路人好奇的目光。
晏辞同样很好奇,所以他看了过去。
三个挎着篮子,看起来刚刚买完菜要回家的姑娘,正站在那摊子面前挑挑拣拣,不过她们的目光都没有落在字画上。
由于胥州民风开放,城里的姑娘哥儿们自然也不像白檀镇上的那般拘谨。
“小书生,你给奴家挑一张画嘛,你告诉奴家哪个画的好看?”
“这张吗,可是奴家不喜欢这个~”
一个穿着洗的发白的墨蓝色长袍的身影就站在摊子的后面,怀里紧紧抱着两幅卷起来的画轴,看着有点儿拘谨。
晏辞眉头一挑。
只见卓少游面上红的像猴屁股,紧紧抱着他那几副字画,犹豫着伸手指着其中一副,低声说了什么,不过手刚伸出去,就被大胆的姑娘扯了袖子:
“奴家也不喜欢这个。喜欢哪个?哪个都不喜欢,小书生,你亲手给奴家画一副好不好?”
卓少游被姑娘抓着袖子,活像个被人调戏的大姑娘。
他紧张地一边慌乱摇头,一边往后躲,脸上越来越红,结结巴巴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小生,小生惭愧,小生不会画仕女图”
“不会画也没关系,奴家就站在这儿,你现场给奴家画一副——”
“打扰一下。”
那姑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声音打断了。
几个姑娘回头一看,见是个穿着气质打扮都不凡的年轻男子,指节分明的手拿起一副字,展开看了看:“这幅字怎么卖?”
卓少游惊讶地抬起头。
一见来人,便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忙把自己的袖子从姑娘手里抽出来,激动地过去:
“晏兄,晏兄你怎么在这儿?!”
那几个姑娘见他们认识,侧目打量了这后来的男人一番,互相窃窃私语几句,笑着挽着臂离开:
“小书生,下次见面,记得一定要给奴家作画。”
等那几个大胆的姑娘离开,卓少游还心有余悸地看着她们离去的方向。
“你怎么还被姑娘给调戏了?”
卓少游额角的汗都冒出来了,结巴道:“小生没有,是那几位姑娘问小生会不会画仕女图,小生并不擅长作画,所以不敢堂皇答应。”
还画仕女图,明明就是被姑娘调戏了。
晏辞转了话题:“你怎么在这儿卖上字画了?你不是应该去贡院准备院试吗?”
现在城里来赶考的读书人哪个不是头悬梁锥刺股,生怕少背一篇帖经和注疏,他怎么还在这卖上字了。
“是不是偷懒了?”
卓少游闻言大惊失色:“晏兄怎可这样想我?!”
“行了,不逗你了。先前不是借了你几两银子,这才几天就都花光了?”
卓少游闻言摇头叹气:“晏兄误会了,小生并非是贪图享乐,随意挥霍之人。”
他于是与晏辞说了这几日的遭遇,他初到胥州城,便第一时间到贡院附近联系住房。
这贡院附近会有专门的院落给远道而来的考生,费用比较便宜,所以他一到,就被告知已经没有空的厢房了。
他自然是不好意思去找晏辞求助,于是就去了城西北角的一处寺庙借宿。
这寺庙后面是有些空的厢房间,不少囊中羞涩的考生会在这里花几文钱给寺里的僧人借住。
不过唯一的坏处就是到了夜里没人帮你守着财物。
卓少游到了寺庙,刚把东西放下,隔壁就有一个赶路的汉子来与他寒暄,还邀请他去自己房间吃酒。
他太过热情,卓少游不好拒绝,两人一直畅谈到半夜。
卓少游回忆着:
“唉,晏兄,我还以为又遇到了和你一样的良善之人,没想到那大汉竟然在小生的水里放了蒙汗药。等到小生第二天醒来时,怀里的银两还有先前小生攒了许久的几文钱一同不见了。”
他说的虽然很惨,但是面上却没有丧意,还拍了拍一旁的书箧,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不过晏兄不必担心,幸好小生的书箧还在,里面的书一本没掉!”
你还真是容易满足啊。
晏辞眼见他几日不见都瘦了一圈,便带着他寻了处街边的小饭馆,点了几盘菜。
卓少游也不知饿了几天,连吃了三碗方才放下筷子。
“你这在街边卖字也不是办法。”晏辞道,“现在你住在哪里?”
“还在寺庙居住。”卓少游有些尴尬,忙道,“不过晏兄放心,如今小生身上没有贵重的东西,想来不会发生之前的事了。”
“别住那里了,就算你身上没有银两,但若是有歹人将你绑了卖去当劳工怎么办?”
卓少游有些吃惊:“还会有这种事?”
晏辞叹了口气,翻了翻手里的袋子,里面还是今日卖墨锭和香饮子赚的十五两银子。
“总之,你还是找个正经的客栈。”
他把那手袋放在桌面上:“拿着这个吧,在你的欠条上再记一笔,什么时候有钱了一起还我吧。”
卓少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许久眼眶里竟然隐约有了层水汽,他豁然站起身,朝着晏辞深深一揖,久久没有起身。
直到他直起身,嘴里喃喃着:“晏兄,你我本是素不相识,却几次救小生于水火,这等大恩,小生如何才能报…”
晏辞笑道:“都借了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
卓少游深吸一口气,走到桌边,拿起酒壶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满上,然后双手举起,在晏辞诧异的目光里,学着酒客豪迈的一饮而尽。
结果下一刻就被酒水呛的咳嗽不止,晏辞赶紧让他坐下:“行了行了,不能喝就别喝,学别人做什么?”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卓少游言辞恳切,一口一个晏兄,竟然是发自内心把晏辞当成兄长。
晏辞原本对“秀才”的印象还停留在顾绰那里,毕竟这世道看不起商人的读书人比比皆是。
难得遇到一个赤诚之人,晏辞自然愿意帮助他。
卓少游没有听晏辞的劝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整个人面红耳赤,舌头都大了:
“晏兄…你知道吗,你是除了桃源村的乡亲们外,对小生最好,最好的人,小生…嗝,小生一定会报答晏兄大恩…嗝…”
晏辞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人生性憨直,世上少有这般单纯的人了。
顾笙是一个,这小书生又是一个,却都被他遇到了。
卓少游三杯下肚已经醉的不分东南西北,这酒量竟是和晏辞有一拼。
“晏兄,小生以前从来没有出过桃源村…嗝…小生这一路上遇到好多好多心地善良的人…晏兄是一个,福来客栈的掌柜是一个…你们,嗝,你们都是好人…”
他已经醉得直不起身子,依旧坚强的碎碎念:“以前乡亲们都说小生读书读傻了,出去一定要万般谨慎,不然会被心术不正之人欺骗…”
“等这次院试回去后,小生一定要告诉大家,外面有很多很多好人…”
晏辞无奈,把他手里的酒杯拿走,往他手里塞了一杯温水:“你这样认为也好。”
卓少游于是拉着晏辞的袖子,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自小无父无母,是被叔叔养大的。
后来叔叔去世后,又是他说的那个不知在何处的桃源村的村民一起出的银钱给他来胥州的盘缠。
他的出身外加身世,晏辞已经听了快三遍了,只好看着自己被攥的皱皱巴巴的袖子:“那你回去便好好报答他们吧。”
卓少游“嘿嘿”笑起来,勉强从桌面上爬起来,醉眼朦胧道:“不瞒晏兄说,小生真的有在刻苦用功…”
他伸出两根手指:“小生以前在县里参加县试的时候,拿过县案首…”
“县案首?”
晏辞摸了摸下巴,这县案首便是对县试第一名的称呼。
他看了看喝大了的卓少游,心想人不可貌相啊,虽然看起来呆呆的,还蛮厉害。
他眼珠一转:“那府试呢?府案首也是你?”
卓少游本来已经快睡过去了,闻言努力睁开眼睛,大力点头:“对,对,小生虽脑子笨…但是小生有努力读书,没有辜负叔叔还有乡亲们…”
晏辞直了直身子,试探道:“所以说三场童生试,你拿了两次第一名?那这院试,你是不是也能拿个院案首?”
卓少游闻言,一拍案,惊得周围的食客都看了过来。
他本来罩满醉意的眸子一下子清亮起来,大声道:“小生想得院案首!”
…
卓少游醉过去以后,晏辞赶紧让璇玑给他找了个品质好点的客栈把他送了过去。
不得了,这可是个人才,可得好好对待,万一真的是个潜力股,哪天真的得了个什么状元,自己岂不是就成了状元的恩人了?得好好投资…
晏辞转念一想,不过话说回来,县试府试院试这三场童生试说到底就相当于科考入门级,三场都拿第一也没什么了不起。
毕竟等到了乡试,很有可能和自己一同考试的监生们全都是各个府县的三连案首。
晏辞看着睡的正香的卓少游。
任重道远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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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试虽然和晏辞没什么关系,但是秦家举家上下这几日都是十分重视的。
据秦子观所说,他那外甥秦英,也就是他大哥,现任秦家家主秦子诚的独子,今年也会去参加科考。
秦英从出生那一刻就是当秦家未来的继承人养的,秦家全家都对这个孩子关心的无微不至。
秦家虽是世代经商,但祖上却并非富贵人家出身,而是出自东南沿海的一个小渔村。
秦家先祖名副其实的白手起家。
从最开始的织鱼网,到造出海打鱼的小船,再到开船厂。随着一代一代的努力,方才有了今日的家业。
胥州城里的富商数不胜数,随便在街口望火楼上站一会儿,就能看到十几辆装点华丽的宝马香车路过。
然而富人虽然多,但像秦家这种有一定地位的却屈指可数。
…
晏辞身为一个外戚,自然无意打听他这母家的背景。
但是平时走在路上听到茶摊上路人的闲谈,也会留意几分,把那些七言八语总结一下也知道了一二。
这秦家在秦子观和秦子诚父亲,秦老太爷父辈执掌的时候,还只是有些家产的商人。
他们与胥州城里那些祖上都是前朝皇亲贵族的富贵户不一样,而且那些人大概也不屑于与他们为伍。
秦老太爷父亲执掌秦家的时候,那时秦家的主要产业是组建商船队伍,南北往来开拓运输生意。
或是协助州县海船司改良官船的船体形状结构,使其更容易浮水,运载更多货物。
秦家凭借此逐步成了胥州城里的诸位富商之一,不过也只是有些钱财。
转折在某一年的夏天。
那年,胥州境内一连下了七天的暴雨。七天以后,雨势非但不减,还有愈来愈烈的趋势。
于是在七天暴雨之后,胥河河水漫上河岸,胥河决口导致南边数百村庄城镇被毁。灾民四处流散,一时之间哀鸿遍野。又因为救灾不及时,流民纷纷起义,胥州节度使趁机控制了粮草运输,率军反叛,想要割据一方。
秦家就是这个时候,主动提出把自家的船拿出来借给来镇压叛军的朝廷官兵,顺便联合了以前来往的粮商布商,为来镇压的官兵提供粮食布匹,还拿出半数家产捐赠给朝廷平反。
叛军被镇压后,秦家虽然没了一半的家产,却成了胥州数一数二的大家。
而到了秦家现在这一代,虽然没有祖辈那般辉煌,但是地位犹在。
自秦英出生,秦子诚更是很有远见的花重金请来胥州城最好的大儒教他识字念书。
秦英长大了一些,去的是胥州最好的学府,和胥州那些官家子弟富家子弟一起接受正统的儒家教育。
…
“英儿是个好孩子,很刻苦,如果我的孩子以后也像他那般就好了。”
晏辞被秦子观拉去打香纂,顾笙就跟着他一起过来,然后跑去后院陪着叶臻。
叶臻生性恬淡,不与人交恶,是个良善性子,在秦家下人口中也是口碑极好的。
他平时也几乎不出门,只待在他的小院子里,做些小点心,或是亲自照料他院子里养的那些花花草草。
顾笙很愿意跟他待在一起,而且叶臻的屋子里有许多藏书和话本,顾笙看的不少话本都是从叶臻这里借的。
顾笙看着叶臻出神的样子,忍不住问他:“叶臻哥哥,你想过给孩子起什么名子吗?”
叶臻闻言一愣,接着温和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他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这个孩子的名字得让他爹爹,或是老夫人来取。”
他顿了顿:“我取的名字不算的,而且这也不合规矩。”
第 164 章
顾笙回过神来, 见叶臻微垂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隆起的的肚子上。
他眸光浅淡,被睫毛所覆, 一时分不出是喜是哀。
顾笙忍不住道:“那孩子的乳名呢,你没想什么有寓意的乳名吗?”
叶臻笑了笑, 叹了口气:“有寓意什么的…其实我对这个孩子没有什么要求的, 我也不在意他以后是不是特别有出息。”
“只要他一生喜乐无忧,平安顺遂就好。”
可是顾笙想, 但是这个孩子出生在秦家,往后的日子里不是注定会喜乐顺遂吗?
“对了。”顾笙想到一件事,将几本话本放到桌子上,“叶臻哥哥, 之前向你借的话本, 我都看完了,还给你。”
叶臻点了点头,示意身后的茕秋收好。
他们此时正在叶臻小院中的亭子里, 如今天气已经暖和了, 在院子里待着也不担心受凉。
叶臻问道:“你喜欢看书吗?”
顾笙有些不好意思:“我只喜欢看话本。”
“我也喜欢的,谁不喜欢看话本呢?”叶臻温和地笑道。
大概是经常喝酴醾花露的原因, 叶臻的身上常常带着一丝蔷薇的香味。
他与顾笙说话的时候, 香味就顺着暖风传过来。
等到茕秋送完话本回来, 手里拿着一个茶壶。
叶臻笑着说:“你来得正好,先前订的茶到了,我正想遣人去唤你, 你就来了。”
茕秋上前给顾笙面前的杯子满上, 一边笑道:
“表夫郎有所不知,这茶是我家夫郎以前在叶家最喜欢的茶, 好多地方都买不到,必须联系茶庄预定才行。快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顾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味道清甜,两人边品茶边说笑,叶臻难得心情好,连气色都好了许多。
不一会儿他对茕秋道:“对了,你去看看之前打的那批簪子好了吗,若是还没好,就派人催催。”
茕秋应声离去。
“之前我订了一批簪子,样式虽然简单了些,但是样式做工都是好的,我让茕秋拿来给你看看,看你有没有喜欢的?”
顾笙有些害羞,不愿意受他的东西。
叶臻握着他的手:“跟我害羞什么?对了,你不是想看话本,去我屋子的书柜里找找,拿回去看便是。”
趁着顾笙去屋里翻找话本的时候,叶臻独自坐在亭子里品着茶。
他一手放在肚子上,一手拿着茶盏,目光投向院子里的花。这是他来到这华贵的府邸后少有的惬意时光。
这番惬意没有持续太久,茕秋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神色有些焦急,还未到跟前便快声道:“夫郎,二公子回来了。”
叶臻执着茶盏的手一顿。
他看着茕秋焦急而有些失礼的样子,叹了口气:“回来就回来了,怎么这般慌张?”
茕秋忙向叶臻服了服身告罪,他咬了咬唇:“夫郎,我见二公子的马车是打西南边过来的,肯定又是去,又去”
他嘴唇一张一合,下面的话终究是说不出来了。
叶臻垂下眸子,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盏:“又不是第一次了,何故这般大惊小怪?”
茕秋看着他这副淡然的样子,快急哭了:
“夫郎,你怎么这样一幅冷淡的样子。若是别人家的哥儿知道自己夫君去那种地方,肯定不依不挠讨个说法才行,哪有你这般云淡风轻的。”
叶臻轻轻吸了口气,左手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肚子,眉心微微一蹙。
茕秋一惊,忙上前给他倒上一杯温水。
叶臻声音依旧淡淡的:“你也知道那是别人家的哥儿,可这里是秦家…这么久了,你怎么还像以前在家时那样。”
茕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夫郎,奴只是看不过去,明明你有着身孕,二爷他还”
叶臻淡淡笑了下:“成亲前他便是如此,又不是成亲后突然转性,有什么好委屈的?”
茕秋眼见他如此淡然,心里急得不行,快声道:“可是他不仅自己去了那地方,我之前还听外面的小厮说,他还带了表公子一起”
叶臻突然开口:“好了。”
茕秋闻言忙噤声,叶臻看了一眼回廊那头,正在屋子里书架上翻找话本的顾笙,叹了口气。
…
顾笙找了好半天,才找了几个感兴趣的话本,兴冲冲地走了过来:“叶臻哥哥,我这次想借这些好不好?”
他一抬头,却意外地看见叶臻有些发白的面色,忙放下手里的话本子,取来软垫垫在他身后。
叶臻抬头朝他笑了笑:“没事的。”
他看了看顾笙拿来的话本,温声道:“没想到笙儿也喜欢这种类型的话本子,这倒与我喜好的一致。”
顾笙腼腆地笑了笑,叶臻正要开口,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叶臻这小院是秦老夫人单独辟出来给他的。
位置清净,秦家的仆人也不会因为走错了路冲撞到他,所以平时这边没有什么人会过来。
顾笙闻声抬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锦衣公子走了过来,腰带上配的玉坠子随着步子的迈动,发出灵透的撞击声。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和璇玑长相一样的人。
叶臻身后的茕秋见到这两人,面上顿时紧张起来。
临了近前,秦子观似乎才看清亭子里的人,那双眼尾敛尽风流的桃花目扫过叶臻:
“哦,你在啊。”
叶臻面上神情不变,温顺道:“夫君。”
顾笙则有点拘谨看了看他:“小舅舅。”
秦子观温声看过来,挑了挑眉称赞道:“真不错,你可比晏辞乖多了,知道主动叫舅舅。”
他撩袍在叶臻对面坐下,拿起面前空的杯子看了一眼:
“茶呢?”
茕秋在原地顿了一下,这才上前拿起茶壶,将刚沏好的热茶倒进他的杯子里。
那茶汤的热气一起来,秦子观便蹙起眉来,有些嫌弃地看了那杯子里的茶水一眼:
“你怎么还喝这茶?”
叶臻眉眼间依旧恬静,温言道:“很好喝的,夫君尝尝吧。”
秦子观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拿起茶盏,放在鼻尖下闻了闻,这才放到唇边抿了一口。
然后他眉头都拧起来了,反手将茶倒进旁边的花丛。
“别喝了。”秦子观皱着眉看了看茶壶,吩咐琳琅,“去把我屋里的‘月照梅山’拿过来。”
琳琅应声立马前去。
秦子观则懒散地靠在椅子上:“你以后就别喝这茶了,又不是什么好茶,每次见你都喝这个…不腻吗?”
说罢又对着茕秋:“还不赶紧倒了?”
茕秋微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叶臻却是先一步开口,依旧是温顺的语气:“倒了吧,喝久了也是腻了。以后在柜子里多备些‘月照梅山’来。”
茕秋沉默着上前拿起茶壶,临走前回头在秦子观背后瞪了他一眼。
…
等茕秋和琳琅都出去以后,亭子里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
秦子观靠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在指间把玩着他那柄牡丹缠枝的白玉扇子。
叶臻身子微微向后靠在软垫上,两只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顾笙则在自己位置上坐着,只能听到秦子观手里那把扇子发出的细微响声。
他小心地用余光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心里纳闷,他们怎么都不说话呀…
叶臻忽然开口:“笙儿,我房间架子上有一盒点心,可以帮我拿过来吗?”
顾笙在这奇怪的气氛里有些紧张,闻言点了点头,起身朝外走去。
等到亭子里剩下他们两个人,叶臻直起身,从果盘里拿起一个的苹果,又拿起一旁紫檀刀柄的刀削起来,不经意地问:
“夫君,表公子这些日子都和你在一起吗?”
秦子观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叶臻微笑道:“我这不是跟笙儿很投缘,总想让他陪着我。可若是每天把他留在我这里,又怕表公子该不愿意了。”
秦子观支肘撑着下颌,另外一只手把玩着桌子上的杯子:“晏辞没这么小心眼。”
叶臻将削好的果子切成便于入口的小块,用旁边的小碟装了,轻轻放到秦子观面前。
秦子观拿起一旁瓷瓶里制成签子状的玛瑙叉子,叉了一块儿放进嘴里,突然笑了一声:
“而且呢,他整日忙着开他的店,也不是总跟我在一起。”
他深深看了叶蓁一眼:“你是想问这个?”
“怎么,怕我把他带坏了?”
叶臻面色如常,温顺地笑了笑:“夫君说笑了。”
秦子观盯着他看了一眼,忽然道:“酴醾露还有吗?”
叶臻一怔,随后轻轻点了下头。
秦子观将叉子丢进盘子里,站起身:“那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让茕秋去跟我说。”
随后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叶臻看着他的身影,一直到他消失在门口,方才收回目光。
…
顾笙拿着一盒包装精美的点心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叶臻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亭子里。
琳琅方才已经送了一盒新的茶叶放在桌上便离开了,而茕秋还没有回来。
顾笙“咦”了一声:“小舅舅这就走了吗?”
叶臻正垂头看着那果盘,闻言抬头,语气温柔:“他还有别的事,我们不要管他。”
说罢打开那盒点心,招呼顾笙道:“尝尝看。”
晏辞这日没有出门,他在书房里看着陈长安每周定时派人送给他账簿。
先前店里按照他的计划请来了几个人在店门口敲花鼓,同时又在胥州繁华的街区把传单发了出去。
陈长安说这几日在工坊订的帐中香也送过来了,虽然这几日店里的客人比先前多了不少,但是还远远达不到晏辞的要求。
达不到要求就挣不了钱,挣不到足够的银子就没有租更好店面的租金。
“这店面的位置还是太偏僻了些,就算大力宣传,还是有许多人找不到地方。”陈长安摇了摇头,“我还是建议尽快更换地方。”
晏辞放下笔,打算这两天去店里看看。
他之前倒不是没想过找秦家,但他这个人不太善于找别人帮忙,尤其当他委婉地和秦子观说了自己的需求,大少爷手一挥。
开什么店啊,能挣几个子?要不你过来给我当香师吧,舅舅养你。
一想到此,晏辞满脸黑线地合上账本。
这个时候,外面的璇玑推门敲了两下门,推门探进头来:“外面有个人找你。”
晏辞抬头:“谁?”
“就是那天喝多了的那个书生。”
卓少游?
自从几日前小书生在他面前喝了个烂醉,吐了一堆掏心窝子的真心话后,便醉得不省人事。
这几日他大概是拿着自己借他的钱出去找房子住了,因为自那天后便没有见过他。
晏辞走出门,就看到卓少游站在门口,依旧一身洗的干净的粗布长衫,抬头看见他走出来,忽然面上一红,目光躲闪:
“晏,晏兄。”
晏辞笑了:“怎么了,你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吗,这么看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害羞呢。
不说还好,说完卓少游竟然真的一脸羞赧,以袖捂面,直叫“惭愧”:
“晏兄,小生以前没喝过那么多酒,那日,那日酒后失态实属意外,实在是让晏兄见笑了”
晏辞也跟着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算什么事也值得你脸红?说吧,你来找我,难道就是为了赔不是?”
卓少游这才放下袖子,又正色并恭恭敬敬朝晏辞作了一揖:“承蒙晏兄相顾,小生在蕴墨街上刚刚租了间屋子,如今已经安顿妥当,特来告予晏兄。”
蕴墨街就在学院隔壁,租那里的房子算是再合适不过了。
晏辞跟着他去蕴墨街转了一圈,说是参观一下他的新房子,实际主要是看看他是不是被人骗了。
卓少游租的那房子不算大,但是很干净,主人也是附近的乡绅,说只愿意把房子租给赶考的童生。
“你这住的地方虽然定下来了,但离院试还有些时间,这段时间你得想想怎么赚银子,不然到时候路上的盘缠都没有。”
卓少游点头称是:“小生正有此意,晏兄放心,小生会趁着空闲时间努力找差事的。”
虽然他说的信誓旦旦,但是晏辞还是不放心。
尤其是这小书生一口一个“晏兄晏兄”地叫自己。
以往叫自己晏兄的人不少,大都是礼貌的称呼。
同样的称呼,自己内心却情不自禁真的把这小书生当弟弟看了。
有时间得给他留心一份差事才是。晏辞如是想着。
…
卓少游一直把他送到蕴墨街口。
两人边走边聊,晏辞不经意抬头,无意间就看见街边那个,先前自己留意很久的那个字画店。
那店面依旧冷冷清清的,跟周围其他店铺格格不入。
晏辞问卓少游:“你知道这家店吗?”
卓少游摇头,老实说不知道。
晏辞简单给他讲了先前在路人口中得知的,这家店主人的独特规矩。
卓少游讶然:“还有这种规矩?”
两人都是书法不错的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跃跃欲试。
晏辞指了指门口:“走着?”
走到跟前,卓少游推了推门:“晏兄,这门好像锁上了。”
晏辞看了看天,这天都没黑,这店就关了,这店家也太随性了吧?
果然店主只是来体验生活的吗?
晏辞有点儿失落:“那没办法了,只能改天再来了。”
他们抬脚正要离开,忽然晏辞眼尖地看到一旁放着字画卷轴的架子上,摆放着一摞纸。
那纸最上面的一页,他一眼看去竟然有些熟悉。
晏辞停下脚步,转身走上前。
离近了,他才看清那摞纸就摆在桌子上,被一块儿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镇纸平整地压住。
晏辞移开镇纸,将那摞纸拿起来,随意一翻,每一页都是一样的。
竟然是他之前让陈长安引发的那些“传单”。
这传单上的字都是他亲自写的,由于画技不精,所以只画了几个简单的图案,剩下的都是字。
这店家收集了自己的传单做什么,还是一摞?
总不能是捡来卖废纸吧,看这店家的风格和壕劲儿也不像啊?
晏辞狐疑地抬头又看了看牌匾,思来想去离开前还是将那摞传单重新放回了原处,用镇纸压好
他回去的时候顾笙已经从秦府回来了。
顾笙这几日偶尔去看他表哥一次,剩下的时间都去秦府找顾笙或是到店里帮忙。
问他就说:“去表哥那里,你要是再生气怎么办?”
晏辞咳了一声:“我也没那么小心眼。”
直到晚上的时候,顾笙趴在晏辞的胸前,脑子里还在想着白天的事。
他一边把玩着晏辞的头发,一边问道:
“夫君,你说,如果我们以后有了宝宝,叫什么名字好呢?”
晏辞正靠在软垫上翻着着顾笙白日从秦府带回来的话本,闻言稀奇道:“怎么想的那么远?”
顾笙不满道:“哪里远了,你难道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晏辞用空余的手揽过他,仔细思考了一番,顺着他的话说:“反正这‘晏’或是‘顾’都好起名字,到时候随便想个有寓意的不就好了。”
顾笙瞪了他一眼,认为他态度敷衍:“哪有跟我姓的?真是胡说。”
“我没有胡说。反正是我们的孩子,跟谁姓不行。”
顾笙笑了起来,捶了他一下:“以后你领着孩子出门,别人若是听说孩子不跟你姓,铁定要笑话你的。”
晏辞也乐了,在他脑门轻轻弹了一下:“行啊,孩子还没有影呢,你都已经帮我想好孩子长大的事了。”
顾笙伸手揉了揉额头。
他脸上有点儿烫,他用手背贴了贴脸,低声道:“总是要想的”
晏辞并没听清顾笙的话,他合上话本放在旁边,犹自认真地想了想:
“话说回来,要是真有人因为这事笑话我,只能说我能力还不够。”
晏辞宠溺地捏了捏他的脸:“不然要是地位够高能力够强,谁敢说这个。”
“人家只会说我对夫人宠的不行,连孩子都跟着夫人姓。”
顾笙白了他一眼,嗫嚅着:“真是乱说。”
脸上却诚实地飞红一片。
第 165 章
万紫千红披锦绣, 尚劳点缀贺花神。
临近二月中旬,花朝节便快到了。
此时正是万物复苏,草木萌青的好时节。还未到花朝节, 胥州城里捂了一冬的文人雅士便已经坐不住了,与知己好友三五成群, 结伴去赏花饮酒, 互相唱和。
这还是晏辞和顾笙来到胥州后过的第一个节日。
晏辞抽了一天时间,带着顾笙两人出门踏青, 回来便去街上游玩。
路上随处可见头上簪花的少男少女,那些花有的是从枝头刚刚折下的,有的则是用彩色的丝绢扎成。
花朝节这天头戴花饰乃是风俗,无论男女老少, 皆是戴花出行,
晏辞看到不少面色黝黑的汉子,一脸喜气地头上簪着大红色的花,丝毫没有窘意, 落落大方的样子, 都让他心动了。
“我也想买花。”他对顾笙说。
入乡随俗嘛。
不过他当然不会真的戴,而是带着顾笙去了首饰店。
店里到处都是穿着鲜艳的姑娘哥儿, 在柜台前挑选喜欢的饰物, 叽叽喳喳笑成一团。
晏辞执着一支乳色淡黄蕊的山茶花的簪子, 小心翼翼地插入顾笙的发间。
他个子比顾笙高,稍稍抬手就可以将簪子插入他的发间。
顾笙一动不动,晏辞的袖口划过他的鼻尖, 带起一丝清冷的梅香味。
“如何?”
晏辞接过掌柜手里的铜镜, 拿在手里让顾笙照着。
铜镜里映着一个挽起头发,面容清秀的哥儿, 头上一支款式低调清雅的山茶花徐徐盛开。
顾笙却觉得差点什么。
他按下晏辞手里的铜镜:“我不想要山茶…”
“那你想要什么?”晏辞从柜台上又拿起一支栀子花的簪子。
“这个?”
顾笙摇了摇头,咬了咬唇。
“梅花。”他看着晏辞,“我想要梅花。”
“梅花?”晏辞向他确定了一下,转身挑了一会儿,指间执着一支打磨成梅枝的簪子来。
簪子打磨成枝条的形状,上面用贝壳打磨成小小的花瓣,点缀在两侧。
乍一看,就仿佛一枝含苞待放的雪梅。
顾笙抬手攥了攥胸前被掩在衣服下的那朵晏辞亲手雕刻的山茶来。
自从生辰那日,晏辞将其送给自己后,他就一直戴在胸前,小心地安放在里衣里,有时睡觉都不摘下。
晏辞伸手摘下他发间的山茶,将这枝雪梅点在他发间。
他退后两步,细细看着面前的哥儿。
顾笙今日穿着一身窃蓝色的薄衫,挽着发,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几缕碎发垂下玉润如珠的耳垂旁。
沉墨发间,一支月白色的梅花盈盈斜上。
顾笙抬头看着晏辞细细打量他的样子,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不仅有些害臊,小声催促道:
“你看好了没有?”
“没有。”晏辞摇摇头,实话实说,“这么好看,我得多看几眼。”
顾笙已经听到周围哥儿的笑声。
他脸上飞起一抹盈色,上前拉住晏辞的手:“好啦,就要这支吧。”
两人出了店铺,又在街上多逛了一会儿。
顾笙这是来了胥州以后第一次和晏辞一起逛街。
胥州繁闹至极,才走了几步,顾笙便被街道两边各色店铺门前令人眼花缭乱的幌子看得咋舌。
街两旁店面上到处都挂着大红和金黄色绸缎,漂亮的花灯垂在檐下。
而且街上不像白檀镇上,上街的大部分是男人。那些穿着富丽的姑娘哥儿携着身后的家仆出入各个首饰鞋靴店。
有的气派的,随便指指一个柜台,身后的家仆立马上前让掌柜将那列柜台上的货物全部包起来。
顾笙看得目瞪口呆,转头看向晏辞,晏辞察觉到他的目光,张了张口,坚定道:“等以后你夫君发达了,也让你这么买!”
顾笙看了他一眼:“我不是这个意思!”
“再说了,就算真的有钱了,也不要这么奢侈。”
“是是是。”晏辞乖顺点头,“夫人教训的是。”
顾笙白了他一眼,袖子下的手指却是探入他的五指间,与他相扣
两人顺着人流漫步在胥州繁华的街上。
胥州最大,也是最宽的一条街贯穿南北二门,与东西大道相互纵横,名字叫做东华街。
平时可容纳七八辆车辇并肩而行,而且每当骑着骆驼的商队,甚至是牵象进城的异族商人进城时,其他路容纳不下,所以大都走这条路。
长此以往,东华街变成了胥州最繁华最热闹的主街。贯穿胥州各个街坊,将整个胥州城划分成棋盘的街道最终都会通向东华街。
晏辞和顾笙随着人流走着,便到了这里。
入眼彩衣成群,耳畔笑语不断,两边七八层的高楼之上挂着五彩缤纷的珠子琉璃灯,门口十丈之高的长杆上彩带悬飞。
透过那些雕花窗棂,弦乐丝竹之音不知疲惫靡靡不断,与街边香铺缭绕上升的香雾一起,构成了这副画卷上重彩缤纷的一笔。
即使在白天,这条街上依旧喧闹非凡。
晏辞以往几乎不来这里,除非是秦子观拉着他来。
为什么?因为他贫穷。
这条街上,就连一旁的小店里,卖的烧饼也要一两一张。
晏辞第一次听到一两一张的烧饼,眉头皱成“川”字:“不是,什么饼要一两一张啊?当街抢钱?”
就算把珍珠碾成粉当馅,也不至于卖一两银子吧。
秦子观用“没见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懂什么?你没看卖饼的老板娘风韵犹存,她旁边的姑娘水灵清秀?”
“那可是胥州有名的‘烧饼西施’,想要买她母女家饼的人多着呢,有人排一天都排不到。”
从那以后,晏辞就对这里敬而远之。
而过了这么久,他依旧记得一两一张的烧饼
顾笙面上的神情却是越发高兴,不时拉着晏辞指着路边的某处叫他看。
晏辞看着他因为兴奋,眼睛一时都不知道看哪里了,握了握他的手:“不急,慢慢走,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毕竟这是他们俩来了胥州以后第一次单独逛街,没有带惜容流枝,也没有带璇玑。
晏辞为来胥州这么久都没有陪顾笙出去一次而感到抱歉。
所以花朝节前,他要多陪陪顾笙。
等到了东华街,晏辞却发现往日充斥着摩肩接踵的人群和各色香车的街道上满是官兵,正将走到主街上的人群赶到街道两边。
而不少人驻足在街道两旁,看着南门的方向,于是新涌来的人也跟着停下来,窃窃私语好奇张望。
就连平日里把生意摆到大街上的卖饼西施都没有卖她暴利的烧饼,而是老老实实地在自家店门口向外看着。
晏辞拉紧顾笙的手,帮他挡开四面涌来的人。
顾笙个子矮,被挤在人群中什么也看不到,只好抬头看着晏辞:“夫君,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大家都不动,都站在这里?”
晏辞心想他也不知道,于是便向旁边的人打听:“大哥,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大家都不走了。”
不仅街上的人停下脚步,就连那些昼夜不停的丝竹声都停下来了。
被他问话的汉子瞥了他一眼:“小兄弟,你是外地来的吧?”
晏辞一愣,还没有问他怎么知道自己不是本地人,就听那汉子指了指已经被清理出来的城门。
城楼上守城的官兵皆列阵其上,各个面色肃穆。
而城楼下,北城门大开,就连门口的路都已经被人早些时候清理的一尘不染。
晏辞一琢磨:“是有什么人要来吗?”
大汉呵呵一笑:“还真被你说对了。”
他指了指城门:“这不是快到花朝节了吗,花神娘娘的诞辰。”
“每年这个时候,灵霄宫的真人都会从燕都南下来到此处。”
晏辞重复了一下:“灵霄宫?”
他对这个词没有印象,有些不解地问:“那是什么?”
此话一出,大汉和周围几个听到他们说话的人诧异的目光投了过来。
“灵霄宫你都不知道?”大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想知道他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
晏辞面上没有羞赧之意,坦然笑道:“所以还希望兄台解惑。”
一旁有人忍不住插嘴道:“这灵霄宫就是天师的洞府啊。”
“天师?”晏辞对这个词语有一丝丝熟悉。
他略一思考,便想起先前在白檀镇去的那个被奉为天家圣观的灵台观来,他记得那个道观便是天师入世前的洞府。
而且他还在那里遇到了小归鹤,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
那人继续道:“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天师还不是天师的时候,就在胥州往南的一处观里修行。”
“正好咱胥州是离那里最近的州府,所以圣上就在胥州修了‘天师府’专门给天师来这边时落脚用的。”
晏辞听到这里终于能接上话了,奇道:“可是天师不是随着圣上北上了吗?天师府为什么会修在胥州?”
怎么不修在皇城?
那两人闻言同时看了他一眼:“你不会以为天底下只有一个天师府吧?”
晏辞一愣。
难不成这天师府还到处都是?
那大汉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看来的确是初来乍到。”
他与晏辞道,这天师府并非只有一个,而是在大燕各个州郡都设立过天师府。
晏辞更加奇怪:“这天师府和你说的灵霄宫又是什么关联?都是天师的道场?”
大汉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阵轻灵悠远的钟声响彻胥州城的上方,在街边围观小声窃窃私语的众人在这钟声里皆是闭上嘴,神色严肃,无人再发出一丝声响。
晏辞的目光看向城门口,这一看之下,不禁微微错愕。
两头通体雪白的象在最前方缓缓而来,后背上皆披披着绣着祥云飞鹤图样的锦缎,锦缎边缘儿臂粗的天青色流苏几欲垂地。
这两头白象温顺非常,象背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年岁一般,长相一样的小道童,皆是盘膝而坐,怀抱浮尘,看起来神清目秀,玉雪可爱,真宛如神仙童子。
而两匹白象之后,便是一顶周身被淡青色绸缎环绕的车辇,那淡青色的丝绸从车辇最上端沿着四角垂落,将车辇围绕住,叫人看不清内里景象。
车辇两旁,各有一列道人打扮的道士抱着拂尘随行在侧。
而在车辇后面,竟然还跟着两匹同前面的白象装扮一样的白象。
晏辞被这排场惊到了,正在心里暗暗咋舌,忽然听到身旁的人惊异地低声喃喃道:“这排场以前从没见过啊,这到底,到底是来的哪个真人?”
晏辞倒是知道,这“真人”二字乃是对修道人的尊称,也就是说寻常百姓对天师府里的人,不论阶级高低,都统一称为“真人”。
他正看的津津有味,忽然听到身边的人又是倒吸一口气:“这车辇这来的,不会就是天师吧?”
第 166 章
顾笙呆呆地看着那四头通体雪白的象。
他的手心已经被汗水濡湿, 晏辞感受到掌心传来湿度,收回朝大街上张望的目光,低头看了他一眼。
被挤在人群中的顾笙努力踮着脚, 瞪大眼睛看着街上的风景。
他因为激动,和周围不断发出倒吸气声音的人群一样, 双眼冒光, 面上通红。
也不知坚持了多长时间,瘦弱的身子已经站不住了, 开始微微摇晃,但仍旧保持着点脚仰头的动作。
在晏辞的角度看来,又坚强又让人心疼,看起来有些可怜。
晏辞于是把他往身边带了带, 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帮他承受了一半的重量,低声道:“踩在我的脚上。”
顾笙却是坚强地摇了摇头:“会踩疼你的”
晏辞眯了眯眼:“你那点重量能踩疼谁,快。”
眼看着那浩大的车辇已经到了跟前, 前面的人群已经骚动起来。
顾笙只好一手抓着晏辞的衣襟, 一边踩在他的脚上,晏辞则顺势揽住他的腰, 这样一来, 顾笙终于可以看见面前的场景了。
他眼睛睁大很大, 生怕漏掉一丝细节,鼻尖上清透的肌肤溢出一层细汗来。
“夫君。”他声音因激动和紧张打着颤,“那就是大象吗?”
晏辞也将目光重新投向街上。
他前世看到象要不是在动物园要不是在电视里, 不过那也都是灰色皮肤的大象。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这种, 通体洁白,宛如神话中神邸的坐骑。以至于他一时没搞清楚这是什么品种的象。
顾笙却是连呼吸都忘了, 他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景象。
等都那车辇离了近前,顾笙才看清那四头三四人高的宝象身披天青色幡胜,上面绣着灵鹤望月图,周边以云蝠青鹿装点其上,四角垂落的黛青色流苏几乎垂地。
而象上端坐的两小童,眉眼精致,灵气逼人,皆身着青缎银衬鹤纹袍,一人手执一柄紫檀嵌玉云龙纹灵芝如意,另一人手抱一柄青黑色麈尾翡翠碧拂尘。
比白象和小童更加夺目的便是那架车辇。
四匹纯黑色的骏马在前,皆身披华饰,拉着那架被自上方的金顶向四面八方倾斜而下的天青色的幡胜所掩住的车辇。
四方幡胜之上分别饰以灵鹤,白鹿,青牛,玉狮,黑虎,众星捧月地围着中间的车辇,呈手捧莲花之状。
而车辇两侧的道人,皆是一身青色道袍,头戴银制道冠,随车而行,一派仙风道骨。
那车辇掩在天青色的幡胜之下,路人即使伸长脖子也看不到内里分毫,更别提看见里面人半丝面容。
一直到这车辇经过面前,东华街两侧的士兵手执金戈严阵以待。
如此严肃的样子,给晏辞的感觉就是,这个时候谁要是不小心冲到路中间,八成要被捅个对穿。
“传说元始天尊曾一手持卷,一手虚拈,骑象说经。”
他暗自想到,如今看到这幅景象,倒真让他心生出几分敬畏来。
但是敬畏归敬畏,好奇归好奇。
晏辞一个没忍住,将探究的目光朝幡胜下的车辇看去,想看清里面坐着的人。
当然这个想法只是晏辞有的,因为其他围观的百姓在那车辇路过时,皆是屏主呼吸,低眉垂眼,不敢多置一言。
所以显得伸长脖子的晏辞在人群中格外出众。
他好奇地盯着那车辇,在那车辇路过的时候,一阵清风微微掀起幡胜,晏辞的鼻尖在那瞬间捕捉到一丝香味。
他恍惚而愕然看向那车辇,正要仔细闻闻。
结果下一刻,那丝灵透清明的味道却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路边酒楼里的饭菜的味道
顾笙一路目送着那车辇远去,直到那车辇彻底消失在眼前,他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
他自出生便呆在白檀镇,来胥州还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何时见过这场面。
此时神色兴奋,不禁想跟晏辞说两句话,抬头却见晏辞还若有所思地看着车辇远去的方向。
他拉了拉晏辞的衣袖让他回神:“夫君,你在看什么?”
晏辞还在看着那车辇的方向,他闻言收回目光,蹙着眉对顾笙道:“我刚才好像闻到”
他抿了抿唇,随后摇了摇头:“没什么,走吧。”
街上逐渐恢复之前的热闹,在路边维持秩序的官兵也陆续离开,人群在噪杂声中缓缓如鸟兽状散去。
方才那与他搭话的大汉到到了这时候,才感叹道:“这阵仗唉,怪不得这世道众人都挤破脑袋当道士。”
晏辞闻言奇道:“挤破脑袋当道士?这是什么说法?”
“小兄弟你有所不知。自从天师入宫后,圣人便愈发崇尚道教。”
“我听说啊,这天师不仅能窥天意,而且手里还有妙术!”
“几年前,听说陛下得了怪病,宫里的御医都治不好,就是天师炼出了丹药,圣人服下后药到病除。”
从此圣人因此迷上了丹药,每年好多珍惜药材都被送如燕都。
天下的道士一夜之间地位高升,众多庙宇化为道观。
大汉正兴致勃勃与晏辞八卦,忽然一拍脑门:“对了,你刚才要问我什么来着?”
晏辞提醒他:“天师府和灵霄宫的区别。”
“哦对对。”大汉想起来刚才被打断的话题。
“我也是听人说的,这灵霄宫乃是圣上诏燕都所有宫观所改的名字,而燕都最大的,圣上修行所在的道观就叫做灵霄上清宫。”
“至于天师府嘛,才是天师自己的道场,除了在燕都有一座,在其他各个州府都有。”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你没看胥州城里道士有多少?都是挤破脑袋想要拜入天师府的。”
晏辞莫名想到在灵台观脚下遇到的那些想“碰运气”的不知真假的道士。
“反正啊,我听说谁要是能得到天师府的庇佑,就可以在胥州城里横着走!”
晏辞乐了:“可是我听说胥州年前刚被划为瑞王的封地啊,那天师和瑞王到底谁厉害?”
“这”
大汉挠了挠后脑勺,似乎真的在仔细想这个问题,最后“嗐”了一声,“管他谁更厉害,反正都扯不到我们这种平民百姓头上,想那么多干啥?”
晏辞笑了起来,点头称是,那大汉与他越说越起劲,似乎这些关于王公贵族的闲话一直是百姓中津津乐道的谈资。
他随手指了指远处胥州城外连绵的群山:“小兄弟,要我说还是天师厉害一些,你看几年前那山里的寺庙还有不少,结果这几年陆续全都拆掉了,小兄弟可知”
“你行了。”
他话还没说完,身旁一个妇人扯了扯他的胳膊,瞪了他一眼:“什么厉不厉害的,你当是斗鸡啊?就算是斗鸡,跟你这条虫有什么关系?再胡说八道,小心被人捉了去。”
那汉子朝晏辞讪笑两声:“哈哈,不好意思,内子不让我乱说。”
晏辞明了地回他了个笑,也没有继续多问。
那大汉便被妇人拉着随着散开的人群离开了。
两人离开没几步,晏辞还能隐约听到那妇人对大汉喋喋不休的埋怨道:
“你现在是什么话都敢说了是不,在外面也这么不上心”
“这不就是说说吗,你看你”
“说什么说?!祸从口出不知道吗?你要是真像以前那些人一样,落个不知生死的下场…你让我和小宝怎么办?”
第 167 章
不知生死的下场?
晏辞一时没明白这“不知生死”的下场指的是什么。
不过已经没有人会回答他了。
因为那对夫妇已经在妇人的喋喋不休声中离去, 身影也融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晏辞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直到顾笙拉了拉他的手。
“夫君。”顾笙见他还在看着那边,说道, “我们也走吧。”
…
这一段插曲并没有打扰到在街上游玩的人的兴致,反而众人的兴致因此而更加高涨。
虽然人群已经散去, 但是众人却都在对刚刚那盛大的阵仗津津乐道。
就算在胥州这种繁华州府, 除非是西域商队的到来,不然胥州百姓平日里也很难见到大象。
此时不少孩童待着旁边的小摊上买来的动物的面具戴在脸上, 在人群中追逐打闹,叽叽喳喳个不停:
“大象面具明明是我先看到的!”
“略略略,谁让你没抢过我,就不给你就不给你!”
“呜呜呜, 阿娘, 他欺负我,他抢我大象面具!”
“好了,你是当哥哥的, 让着弟弟点。”
“我为什么要给他?明明我先拿到的!爱哭鬼, 你就会告状!”
“我不要老虎面具,我就要大象面具, 呜呜呜!”
没抢到大象面具的孩子已经摔了老虎面具嚎啕大哭, 并开始躺在地上打滚。
顾笙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几个的孩子, 走出几步后还回头看上几眼,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晏辞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这你也要笑。”
顾笙眼睛亮亮的, 期待地看着他:“夫君, 你不觉得这些孩子很可爱吗?”
“如果我的儿子以后敢当街在地上撒泼打滚,我就要揍他了。”
这回轮到顾笙笑了, 他一下子抱住晏辞的胳膊:“那我可要拦着你。”
晏辞莞尔,伸手帮他正了正发间刚才在人群中被挤得有些松动的梅花发簪,顺着他的话:
“行,到时候呢,我唱白脸你就唱红脸,孩子们都跟你好,见到我就跑。”
顾笙听到“孩子们”三个字,低头抿唇咯咯笑了起来。
他们边走边聊,逐渐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午后的阳光将他们俩的影子在身后拉的好长——
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开始谈论起孩子的事了。
……
作为二月最盛大的节日,胥州城的人们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了“迎花神”。
秦府订的鲜花一车接着一车被送到府中。
这些花至少有百种,都是不同时令才会开的花,从大燕不同州府运到此处,皆是开的正盛的时候。
一路上也不知怎么保存的,到了秦府的时候竟然没有蔫。
顾笙听叶臻说,这些花皆是价值不菲,光是路上的车马费用便要耗上千百两银子。
开的最好最繁盛的时候被运送过来,为的就是在花朝节那天凑上一个“百花迎春”。
然而虽然刚送来时开的荼蘼,但实际上不过几天便会枯死,到时候就只能扔掉。
两个哥儿站在院门口,看着秦家的下人忙里忙外,将那些花安放在府中各个角落,叶臻的眼眸中不经意升起一抹惋惜之意。
…
花朝节前夕,晏辞与顾笙受到秦家的邀请,答应秦老夫人会过来秦府一起过花朝节。
自从来了胥州,晏辞接触的最多的是他那个小舅舅。
但是秦老夫人却是秦家的诸人中对他最为和善的。
或许是因为晏辞那个没有丝毫印象的母亲,秦老夫人对他颇为照顾。
她外表保养的极好,从言行举止中能看出来,她一辈子被锦绣的日子簇拥,从未受过什么苦。
“辞儿,这些日子在胥州过的如何,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与外祖母说。”
秦家接客的富丽堂皇的正厅,秦老夫人一身墨青色平金绣缎绣团云纹衣袍,坐在主位。
秦子诚的正室柳夫人一身品月色缀璎珞单氅,站在她身侧。
秦老夫人端庄典雅,虽然已到花甲之年,但因保养得当,除了眼尾有几丝皱纹,面上便没有什么岁月的痕迹。
她看了一眼靠在椅子上的,依旧一副慵懒样子秦子观:“你小舅舅这几日有没有听我的,好好带你逛逛这城里?”
晏辞心想,秦老夫人所说的“好好逛逛”的场所里,应该不包括花楼之类的声色犬马之所。
他看了秦子观一眼,秦子观也朝他看过来,还朝他挑了挑眉。
那双生的极好的桃花眼眉尾一扬,眼尾一挑,天生带着一丝风流气。
晏辞默默转开眼。
怪不得花楼里的哥儿为什么见他就蜂拥而上,这双眼睛简直自带招蜂引蝶的加成。
“有的。”他点头道,“去了不少地方。”
秦老夫人见状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很高兴自己这个幺儿总算干了些正事。
她又问道:“这些日子你没来府上,往日都是笙儿过来,还在忙你店里的事?”
晏辞低声道:“是在忙店里的事。不过不敢劳外祖母挂心,孙儿自当勉力为之。”
“你这孩子倒是要强。”秦老夫人笑道,“若是你那店真有难处地方,不必拘礼,尽管开口。”
她顿了顿:“若是手头窘迫,让你大舅给你在船厂安排份好差事。”
话虽如此,晏辞却不知怎的又想起秦子观随口说的,让他把店卖了的事。
或许他这小店在秦家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但到底是晏老爷留给他的,真真正正属于他的,
他还是想靠自己养活它。
“多谢外祖母挂念,孙儿记下了。”
秦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我是个妇道人家,你们男儿在外面的事我不懂。”
她说着看了一旁乖巧坐着的顾笙一眼:“倒是这内里的事,我不得不说你几句。”
晏辞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秦老夫人继续道:“我听笙儿说,你们成亲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没要个一儿半女?”
秦子观听到这里,“噗”地笑出声。
晏辞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问题,一时不知回答什么,只好暂时沉默。
而顾笙脸更是“刷”地一下红了起来。
“外,外祖母。”他嗫嚅着。
柳夫人见状笑了起来:“这孩子还羞上了,都是一家人,这种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们两个年纪也不小了,笙儿都十八岁了。当年我这个年纪,英儿都已经会走路了。”
“传宗接代是天大的事,可不能耽误了。”秦老夫人苦口婆心对晏辞道,“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听外祖母的,早点要个孩子才是正事。”
晏辞一脸迷茫,怎么好端端地突然扯到催生上了?
但见秦老夫人神态认真,也知道她是关心自己,于是只得点头称是。
那边顾笙已经满脸羞色,都不敢抬头看他了。
秦老夫人的声音絮絮不止,柳夫人偶尔在旁边应和几句。
秦子观依旧摆弄着他的扇子,仿佛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事实上他唇线微挑,看起来憋笑憋的辛苦。
而叶臻则端庄地坐在他旁边,看着外面出神。
晏辞偶尔应和几句,等到秦老夫人看着晏辞如此“懂事”的态度,又叮嘱几句,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还夸他比秦子观听话多了。
…
等到秦老夫人携着柳夫人和丫鬟嬷嬷们离开,晏辞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秦子观摇着扇子走上前,眼睛里不加掩饰的笑意。
花朝节快到了,晏辞和他约定的“琼花宴”自然也要到了。
秦子观先前与他说,这琼花宴乃是胥州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会友的宴会,今年的琼花宴主题便是“香道”。
晏辞算是秦家的亲戚,虽然他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更不可能收到邀请函。但既是收到了秦家公子的邀请,自然也可参加。
于是为了不让秦子观在宴会上丢人,晏辞还是决定帮他一回。
“好好好。”秦子观闻言,眯着眼睛笑得像只狐狸,“我就知道大外甥你一定会帮我。”
他用折扇敲了敲晏辞的肩头,满意道:“你放心,这件事成了之后,舅舅答应你个要求。”
晏辞有些狐疑地看着他面上的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你说的这个琼花宴,当真只是用来会友的?”
他秦家二少爷,难道不是别人主动过来结交他吗?什么时候他还要主动去结交别人了?
秦子观微微吃惊地看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我相处这么久,理应舅甥同心,你难道不信我?觉得我能骗你不成?”
他面上有那么一点点伤心和一点点委屈,不等晏辞说话,伸手指了指琳琅:
“琳琅平日里素来不说谎的,你不信问问他。”
琳琅闻言立马上前一步,面上依旧带着得体微笑:
“表公子,小人从来不说谎。小人可以作证,公子说的都是真的。”
“…”
晏辞看着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面上带着同样的微笑,怎么看怎么都有那么一丝——
不怀好意。
他一时无言,只好道:“我不是不信你意思。”
秦子观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闻言眼尾一挑,带着几分恣意,仿佛是为了故意让晏辞说个所以然出来:
“那是为何?”
“…”
晏辞看着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默然无语,也不能明说自己直觉觉得他“动机不纯”吧。
于是他再一次妥协了:“放心吧,决计不会让你在琼花宴上丢人。”
第 168 章
秦家背靠灵璧山的花阁里。
此时初春已至, 灵璧山上的花树纷纷争先恐后打了苞。
再过几天,就会在某个夜晚结束后的清晨,绽放成五颜六色的锦簇, 拥满灵璧山每一个角落。
晏辞正拿着香著将香丸一点点埋入香灰。
秦子观则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一旁的琳琅依旧微笑着站在他身后。
他一直觉得晏辞是有那么点儿傲气在身上的。
虽然在秦子观看来, 长这么大连马都不会骑, 有些不可思议,但在香道这方面, 晏辞不经意流露的自信却让他很是欣赏。
他用扇子轻轻点着下巴,看着对面的人一身霜色绣梅暗纹袍,一束银带勾勒起窄而紧致的腰身,外面着了一件丁香紫缎面外袍。
银和紫两种颜色在他身上相得益彰。
此时他正跪坐在软垫之上, 乌黑的发垂在身后。
袖子褪到腕处, 露出冷白肤下骨节分明,清瘦却不显软弱,隐隐蕴含着力度的手腕。
他的手指修长, 正执着白玉香著一点点挑着面前青花满绘三足釉彩炉中的雪白香灰。
这实在是一副雅极妙极的图卷。
秦子观支肘在案上, 斜撑着额看着晏辞。
整个胥州都知道秦小公子平生有两所好。
一好骏马,二好美人。
在他看来, 日行千里, 眼明温顺, 毛色至纯无杂,肌肉劲而不粗,懂人语通人性者才能称得上骏马;
而肤如白玉, 眼如点漆, 鬒发不髢,秀骨清像, 神举皆动人者。无论男女还是哥儿,皆可称之为美人。
就连他平时身边的仆从都是千挑万挑,从能力最为突出者中挑得眉目最为出众者才行。
不然带出去岂不是要丢秦小公子的人?
所以秦子观欣赏地看着晏辞。
不得不承认,看晏辞打香纂是相当赏心悦目的。
他这大外甥的气质可比秦府那些花重金选进来的香师好太多了,带出去肯定不会丢他的面子。
不仅不会丢面子,说不定还能在那些名门贵流中挣得一番面子。
这打香纂又叫做印香或者拓香。
寻常富贵些的人家一般会让家里的女儿和哥儿学习这项技能,但只是为了陶冶情操。
但是市井香铺中的香师却是截然不同的,他们将印香这门技术视为吃饭的手艺,在胥州众多香铺中,几乎都会养一批专门上门给主人家印香的香师。
打香纂的步骤并不复杂,先在香炉里填上香灰,用香箸轻轻搅拌,再用香压将搅拌好的香灰一点点压实压平。
压平之后,便取来香扫将香炉四壁上的香灰清扫干净,这时方才能将镂空花纹的器具印盖在香灰上,用香勺填满镂空处,移开模具,这香纂就算打完了。
打香纂的时候需要聚精会神,需要香师专注在香纂之上,这样完成的香纂纹路精美,就像一盒艺术品。
若是过程中马虎导致香纂成品不美观,让客人不满意,那就是香师水准不够,若是碰到一个人懂香的客人,更是马虎不得,否则会砸自己的招牌。
但是香道本身却不是寻常人家有精力和财力赏玩的艺术。
有钱的大户人家一般只愿意品香,在香气中观烟云袅袅。
但是他们往往不愿意自己上手去做,所以一般会在府上养几个专门负责打香纂的香师。
一到想闻香,或是有贵客上访的时候就把香师叫过来,看他们打上一下午香纂,而自己在香气里沏上一壶佳茗,与三五好友清谈半天光阴。
但是更多家境一般的人家,通常会去香店里请香师来家里。
主动上人家中打香纂的香师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手艺好的老手,再一种是漂亮的香娘或是俊秀的香师。
第一种自然是技术过硬,全凭本事说话。
但是这第二种就主打一个观赏性。
把香师请来府上跪坐在那儿,主人家一边闻着香一边看着美人。
香纂最后打得如何反而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过程身心愉悦,既品了香又养了眼,心情自然好,心情一好,下次就会继续点这漂亮的香师。
于是时间一长,各家香铺会专门养一批长相不错的香师香娘。
当然,若是不仅手艺好还长得俊,那简直就是抢手货。
谁会拒绝一个年轻好看,还有本事的香师呢?
大户人家争相与同阶层其他人家比较自家歌舞伎是否更漂亮,自家家仆是否更能干,这香师自然也算在其内。
而这种香师一般会被富贵者网罗到府里,平时就在府里养着,一旦有好友或是贵客登门便叫出来,与其说是叫出来品香,倒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炫耀家产。
所以胥州城内,这打香纂很快就发展成了一门行业。
…
秦家是胥州城最富有的人家之一,秦子观又是秦家最会享受的人之一,他一边执起茶盏,一边眯着眼看着晏辞。
他这外甥可真是个宝贝。
就他这姿色这手艺,要是自己,早就上门找个有财的夫人小姐打香纂去了,日入斗金不是梦,哪还用他这样成天费尽心思想着如何卖香品?
但这话他可不敢跟晏辞说,万一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自己不得被骂死?
秦子观于是放下茶盏,展开扇子轻轻摇了摇,微笑着给晏辞指一条“明路”:
“大外甥,你以后就算穷的身无分文了也不要紧。去人府上打香纂,保证挣的盆满钵满。”
晏辞正聚精会神弄着手里的香,闻言笑了一声,头也没抬:
“请我打香纂可是很贵的。”
晏辞这话却是没说错,他前世也只在家里自己打着玩,或者给祖父打打香纂,从来没给别人打过。
但这不代表没人请他去打,相反有不少人或是想与他切磋一下技术,或是有别的什么想法,都邀请过他,但晏辞一次都没去过。
而到了这个世界以后,白檀镇那种小地方,没人会花银子请人打香纂,晏辞也只能自娱自乐,想秀一手都没机会,所以他只在家里给顾笙打过。
这还是他第一次给除祖父和顾笙以外的人打香纂。
不为什么,至少秦子观的品鉴能力晏辞还是认同的。
等到将香灰表面一点点抚平,晏辞方才放下香著。
那香炉中间隆起一个小小的丘包,悠悠的香气在热度熨烤下一丝丝弥漫开。
晏辞从香筒中拿起羽尘将香炉外壁上沾染的香灰拂去。
秦子观轻轻吸了一口气,用鼻子发出慵懒惬意的一声“嗯”,白玉折扇轻轻摇动:“不错,真不错。”
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香?”
晏辞眉目漆黑瞳光清亮,声音平稳带着那丝秦子观喜欢至极的自信:“不会让你丢人的香。”
秦子观闻言哈哈大笑
二月春风江上来,水精波动碎楼台。
胥州城内水门依次打开,来往的货船沿着流经城池的河道将货物源源不断从外面运输进来。
河面上倒映着河岸两边高高低低的楼榭亭台,码头上,各色货船停靠在岸,接受着船舶司的清点备案。
晏辞站在紧邻蕴墨街的河道旁边,看着纤夫拉绳卸货。
晏辞本来也不是读书人,这蕴墨街他平时没什么机会去,但是顾笙偶尔去看他的表哥,于是晏辞会来接他,顺便到卓少游那里转一圈。
卓少游的新家已经定下来,小书生一个人在胥州城无依无靠,也没有认识的人,看起来孤苦伶仃的。
最主要单纯好骗,也不知道他之前是怎么一路走到这儿的。不过既然他用心对待晏辞,晏辞也愿意用心待他。
临近花朝节,蕴墨街一改往日的墨香书韵,许多店家在门口挂上了有关“十二花令游会花笺纸降价特卖”的幌子。
“这十二花令游会又是什么?”
卓少游兴致勃勃地与他道:“是诗会。”
“小生跟同窗打听过,胥州城每年到花朝节都会举办一场诗会,大家都会在诗会上作跟花有关的诗。”
晏辞明白了。
胥州向来有“迎花神”的风俗,不过由于胥州很大,所以每个坊间都有不同的活动。
就比如秦子观说的那个“琼花宴”应该就属于他那一类有钱人的活动,以晏辞理解的就是:大家一年一度拼爹炫富的时候到了。
而这个什么“十二花令游会”一听就是文人骚客的活动,大家都是一没钱二没爹,穷读书的学子,那就只好拼自己。
当然,像秦英那种有爹有钱还读书的除外。
眼见卓少游一脸期待,还十分向往的模样。
晏辞虽然对诗会没什么兴趣,但为了不扫他的兴,仍旧问道:“谁都可以去参加诗会吗?还是需要报名?”
卓少游眼里兴奋不减:“据小生所知,书院的学子们一般都回去的,他们都是去诗会上论诗的。而且胥州城里不少喜好诗的人也回去。”
“如果不去论诗,在旁边看热闹也不是不可以。”
…
“夫君。”
看见晏辞站在蕴墨街口望着河面,顾笙带着惜容从他身后的蕴墨街走出来:“我们走吧。”
顾笙的表哥依旧一副病弱的样子。
虽然晏辞和魏迟的第一次见面不怎么愉快,但毕竟是顾笙的表哥,顾笙想来看他也是理所当然的,自己没有立场拒绝,所以他就在外面等着接顾笙回去。
今日顾笙也是带着惜容去的,时间不长便出来了,开心地和晏辞说他表哥已经好了许多。
晏辞边听边点头,到了马车旁,他习惯性地让顾笙扶着自己的胳膊上车。
“对了。”顾笙临上车前突然道。
“夫君,今天表哥让我跟你说,改天想邀请你去他家里一聚。
晏辞闻言微微一愣,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邀请我?”
他表哥不怕再过敏了?
顾笙伸手挽住他,细细解释道:
“表哥说上次事发突然,没来得及与你好好相识。又因为身子的原因没法主动上门,所以邀请我们过去。”
“…”
晏辞完全没想到会自己会被魏迟邀请,毕竟自己上次差点成为害他过去的“罪魁祸首”。
他暗自忖度:既然是他表哥主动邀请,他又是顾笙的亲戚,自己反而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第 169 章
顾笙早已经已经收拾妥当, 他携着惜容正要上门口的马车,发现晏辞没在车上。
他回头看向院里,发现晏辞还在屋子里, 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夫君?”
顾笙推开屋门,见晏辞一身内衫, 一手一套衣服正在思考穿哪一套。
“夫君你还没选好衣服吗?”
他惊奇地看着自家夫君, 没想到他竟然如此重视这次见面都选上衣服了,自己之前还怕他和表哥相处的不好来着。
晏辞转头看了他一眼:“帮我看看哪套好一些?”
顾笙看着他左手的银色袍子, 和右手白色偏灰的袍子。
“银色的。”
顾笙顺手从装衣物的箱箧拿起一条银缎带从后面绕过他的腰,然后在前面仔细束好:“银色的配上这个腰带好看。”
其实自家夫君属于穿什么都好看的那种,不论他穿什么颜色,配上周身泠泠的梅香, 都让顾笙甚是着迷。
眼见顾笙给他挑了一条银腰带, 晏辞看了看左手银色的袍子,想了想觉得有不太成熟,又放了回去。
于是他穿了右手那件偏灰色的, 感觉看起来还能显得自己清雅且成熟一些
可是当他一踏进魏家院门, 见到魏迟的第一眼就后悔了。
因为对方依旧同上次一样,穿了一身淡黄色的衫子。
此人面容清秀, 虽然一副病弱样, 但是眉宇间却没有太多病气, 反而有一种让很多人着迷的病态感。
再配上他身上这套鹅黄色的袍衫,嫩的就像朵春风中枝头初开的迎春花。
他听到外面的马车声音走出门,然后站在门口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晏辞, 微笑点头:“晏公子。”
晏辞眼皮一跳。
早知道就不穿这身衣服了, 这么看来自己比他还大,就应该穿那身银色的。
失算了
这次魏迟的院子里没有上次那般浓重的中药味, 院子里也没有煎药,只有几缕浅浅的药香自他身上传来。
魏迟靠在院中的藤木编就的椅子里,面前茶案上放着一盏冒着热气的小茶炉,他捧着茶盏细细品着杯中的清茗,慢悠悠开口:“说起来,这还是与晏公子第一次正式见面,在下魏迟魏觉晨。”
“那日病情突发,都忘了介绍自己,失了礼数,还望晏公子莫要见怪。”
晏辞今天也没有熏香,他坐在魏迟对面,也跟着举起茶盏,举手投足间做足了礼数:“哪里,先前是在下不知道魏公子的体质特殊,贸然拜访,惹得魏公子不适,是在下该向魏公子赔罪。”
魏迟既然叫他“晏公子”,他也没必要像顾笙那样叫他一声“表哥”。
两人此时围着小茶几面对面坐着,对着一壶街边十几文就能买到的茶,文邹邹地你来我往,就差事先设计一遍动作,好优雅地表演出来。
由于行为举止过于端着,惹的屋内聊天的三个哥儿纷纷好奇侧目。
“我家公子以前能靠着绝不坐着,怎么今日坐的如此端正?”惜容如是道。
魏家那个叫依云的哥儿跟着说:“谁说不是,我家主人怎么也文绉绉的?”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番,又同时将目光投向屋外院里的两人。
唯有顾笙暗自担心地想,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之前笙儿表弟一直跟在下提起过晏公子。”魏迟双手交叉放在膝上,“我和表弟已有快十年不曾见过了,那日在依水巷见到他,真是惊喜极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次见到表弟还是我十三岁那年。当时我身子不好,随母亲一同回白檀镇养病,笙儿那时不过八九岁,每天蹲在院子里的药炉前帮我看着药。”
他温声细语,回忆着久远的时光,随即回过头笑道:“说来,我还要谢谢晏兄。”
正听着他的话的晏辞,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懵了:“谢我?”
魏迟点了点头:“是啊,谢谢你照顾笙儿。”
晏辞的指腹微不可闻地按了按杯壁:“魏公子说笑了,笙儿是我的夫郎,我照顾他爱护他是理所当然的事。”
听到“夫郎”两个字,魏迟的眸子里不着痕迹地动了动,他垂下眸子:“这是自然。”
院子里莫名的安静了一阵。
就在这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笑声打断了闲聊,似乎是几个结伴而行的年轻书生。
魏迟停顿了一下,见晏辞好奇的看过去的目光,解释道:“想来是下学的学子,我这房子后边就是私塾,一到下学的时候,这些学子总是路过这边。”
晏辞点了点头,魏迟端庄地放下杯子,脸上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说起来十二花令游会快到了,晏公子刚到胥州,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这个。”
晏辞也跟着放下杯盏:“是诗会吧,在诗会上要做有关花的诗。”
魏迟闻言略显惊奇:“哦?原来晏兄知道?”
十二花令游会,晏辞先前已经从卓少游口中知道了是什么,所以并没有太惊讶,魏迟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那么晏兄也要去参加吗?”
也?
晏辞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魏兄也要去参加这个诗会?”
魏迟笑容不变,坦然道:“是,这个诗会每年都会给学院学子中的佼佼者,或是给胥州有才情者发放花笺。”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封压在案上书下的淡黄色笺纸:“晏兄也收到这个了?”
这笺纸跟“琼花宴”那纸沿裹了金砂的笺纸相比就低调许多,虽然低调,但雅味很足。
晏辞心想这表哥还挺会自夸的,这不是变相说自己就是“胥州有才情者”之一吗?
不过晏辞自然是不可能有这邀请函:“我没有这个,不过是听说过这诗会,有些好奇。”
当然主要不是他好奇,主要是卓少游比较好奇,自己听他说完便跟着留意了一些。
魏迟了然:“原来是这样…”
他随后笑道:“若是没有花笺,晏兄怕是只能在外场围观,怕是占不到好位置。”
晏辞没明白,这花笺也是可以要的?
魏迟依旧一副温和文雅的样子,耐心道:“是这样的,只有拿了花笺的人才可以去内场看论诗,否则只能在外场。这诗会每年都能出现不少优秀的诗作,若是只在外场,恐怕看不到什么精彩的内容了。”
他真诚地看向晏辞:“正好我之前与诗会的主人有些来往,主人多给了我一张,让我可以给其他朋友。可我久病不出,在这城里也没什么认识的,又对诗会有兴趣的朋友。”
“所以,晏公子需要吗?”——
符成二十九年二月十二。
胥州城内,原本叫常秀街的街道更名为流金街已有几年了,曾经胥州最繁华的花街名字叫做逢春街,内有花楼七十二座,积年累月迎接着四面八方来客人。
大量的黄金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到这里,就连上缴官府的税金也比寻常店铺多几倍。
但是没人在乎税收多少。
因为来这里的人不是寻常钻窑子,花几十几百文就能睡一晚的,因为娶不到妻子或是夫郎而欲求不满的男人。
来这里的客人什么身份都有,有男有女,其中有富甲一方的商贾,有几千乘商队的商首,甚至有隐瞒身份只为偷柱香的官员。
他们经历不同,背景不同,性情不同,性别也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口袋里都装着花不完的银两。
逢春街上七十二楼各有千秋,有的楼里是哥儿,有的是豆蔻年华的姑娘,也有比较小众的,圈着十四五岁的少年。
后来逢春街的花楼越来越多,多的装不下。
官府放不下这棵为胥州带来数不尽黄金白银的摇钱树,所以将原本常秀街上的商铺全部迁走,常秀街的名字也改名为流金街,也是胥州百姓口中俗称的“花街”。
流金街由于本就在交叉口处,没过几年,生意甚至比逢春街还要好,生意越做越大,街上的花楼也越来越多,楼里的哥儿,姑娘,少年也越来越多。
美人多了,玩的花样也就多了。
每年花朝节前夕,这些花楼就会把今年楼里最受客人喜欢的,没接过客的美人推出来,进行一场才艺比试。
比试的项目会由流金街上最大的青楼“芳华楼”的主人进行抽签,而这些美人中最后的优胜者会被称作“花魁”。
胥州城每年都有无数人想成为这花魁的入幕之宾,他们都想成为花魁第一晚的客人。
可是花魁既然成了花魁,就不是谁都能见到的。
花魁有权利挑选和自己共度一夜的人。
因为花楼的主人知道,这些有钱人喜欢争抢这种特殊的权利,就算这任花魁不是他们喜欢的,他们也会为了这“入幕之宾”的资格一掷千金。
他们喜欢的不是花魁,他们喜欢的是这种凌驾众人之上的感觉。
所以花魁会给出一场比试,比试内容由花魁自己决定。
这比试内容不能太难,让客人不高兴;也不能太简单,让客人觉得没有挑战;更不能太俗,让客人觉得毫无格调。
所以今年花魁所选的题目便是“香道”。
而这场花魁给恩客们的比试,就叫做:
琼花宴——
“”
晏辞站在芳华楼门口,听完琳琅微笑的解释后,又抬头看了看这座熟悉的,脂粉扑鼻的楼阁,鎏金镀银的三层楼阁。
他在内心里咆哮:
我就知道!
以前的预感果然是对的,他就知道秦子观不可能去参加什么正常的宴会,于是他一脸黑,转身就想往外走。
结果后面尽职尽责的璇玑,坚定地上前一步拦住他。
晏辞无语地转过头,见琳琅微笑着,语气里却是不容抗拒,仿佛晏辞不答应,就把他敲晕了带进去:“表公子,二公子在楼上等您,请您跟小人上去。”
晏辞道:“这就是你们说的琼花宴?”
秦子观还跟他说是什么富有的公子小姐会友的地方,还什么有相亲本质的宴会。
琳琅面色不变,依旧一副笑模样:“表公子,二公子和琳琅都没有说慌,这琼华宴的确是胥州最大的宴会,来这里的人也的确都是富有的公子小姐。”
他这话倒是不假,流金街上来往的马车里下来的人有男有女。
由于胥州民风开放,这花楼不仅有给男人开的,也有专门给女子开的,里面大多是十七八的少年,多才多艺调教的甚好,英俊温柔且风雅
这是后话,暂且不论。
…
秦子观今日没穿黑的,也没穿白的,而是换上了一套相当奢华却不艳丽的嵌银边暗绯色牡丹暗纹袍,头上的发冠也换成了银色。
他这套装扮,银色的头冠配上绣纹精致的绯色锦袍,张扬的让人移不开眼。
而且这颜色鲜艳的袍子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俗气,反而让人觉得他本来就该穿这样奢华惊艳的衣服。
晏辞像上次一样,直接被琳琅引上三楼,中间收获了不少人好奇打量的目光。
三楼熟悉的厢房,一推门便闻到一股苏合香味道。
只见厢房里不只有秦子观一个人,还有先前在围场见过一面的,叶臻的弟弟叶簇。
他也在厢房里,就坐在秦子观旁边的椅子上,身后跟着他那个叫“团柿”的小厮,转头见到晏辞还挺高兴,朝他招呼道:
“晏兄,你也来了!”
晏辞一时没明白他为什么如此高兴。
他阿哥正在孕期,他阿哥的夫君如此明目张胆地跑来逛楼子,还带着他一起逛楼子,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所以他转向秦子观,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这就是你说的琼花宴?”
秦子观闻言在指尖转了转折扇,然后随手一指芳华楼花台最上方,最中间新挂上的黑漆金字牌匾。
上面赫然是“琼花宴”三个字。
他看着晏辞,无辜地眨了眨眼,面上的表情仿佛在说:
就是琼花宴,我没有骗你啊。
晏辞无语。
他转头看了看尽职尽责守在门口,门神一般的琳琅和璇玑,又看了他们腰间的软剑,思考一下自己想从这里竖着出去的难度,最后只好识相地撩袍坐在叶簇对面的椅子上。
他这个厢房还是上次秦子观来听曲的那个。
布置的古典精致,屋里所有看起来低调的物什无一例外价格惊人,随意一个透明的琉璃杯可能都是普通人家半年的收入。
见他冰冷地靠在椅子上,秦子观拿脚轻轻踢了他靴子一下,明知故问:
“大外甥你怎么不太高兴的样子?”
晏辞心想你还好意思问:“你不是说这是有名望的大家子女促进彼此关系的宴会吗?”
秦子观轻轻摇着扇子:“我没说错啊,这里来的都是胥州有名望的人,大家都是同好,互相认识一下怎么了?”
晏辞指出:“你还说这其实是场相亲会,有人看对眼了,就会商议婚嫁?”
秦子观又朝下面一指:“这里有名的哥儿赎身价各个千两起步,这不比寻常人娶亲还正式吗?带回去不就相当于娶回去?”
“不然你花千两银子带个美人回去,还能让他倒夜壶吗?”
晏辞于是明白了。
所以什么“博得佳人们青睐”,就是讨花魁欢心;什么考验学识,就是为了夺“入幕之宾”的名额。
“好好好。”
晏辞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在心里暗骂骗子:“你叶臻他还怀孕呢。”
这次秦子观还没说话,叶簇便先开口了。
他本来正兴高采烈地看着下面,闻言转过头“啊啊”两声,忙解释道:“晏兄你误会啦!”
他指着下面,一本正经道:“我们只是来听曲的,没有别的心思,晏兄你不知道,整个胥州只有这里的乐师最好,听过一遍永世难忘!”
他想了想怕他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放心,我阿哥知道的,他不生气。”
“”
秦子观也是叹了口气,用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语气说道:“大外甥。”
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不能总想那些龌龊事。”
“”
可恶啊。
眼看晏辞面色似乎更不好看了,秦子观清了清嗓子:
“跟你说正经的。大外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多认识几个对你那破,对你那宝店的发展没有坏处。”
晏辞不为所动。
秦子观见状,声音放缓:“你信我,我真的不是为了那种龌龊事来的。”
他坐直了身子,上半身往晏辞这边侧了侧,看向他:“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你来的时候,楼下的那个哥儿吗?”
晏辞闻言转过头:“那个弹琴的哥儿?”
他倒是记得那个穿白衣服,在下面花台上弹琴的哥儿,那一首琴曲虽然他只听了一半,但也让他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回味无穷。
秦子观正色道:“对,就是他。”
他看着晏辞的眼睛,收起了面上的玩世不恭,一副正经模样:“先前芳华楼选出来的花魁就是他,而且今晚过后他不会再接客。”
“我很喜欢他的琴,所以我想单独见他一面。”
秦子观这厮面上难得如此正经,而且这人正经起来眼眸亮的惊人。
他眼睛生的本来就好,这样正经注视别人的时候,竟然让人无法生出怀疑他的心思。
晏辞怀疑叶簇就是这样被他说服的。
见晏辞没有说话,秦子观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是招蜂引蝶的人就算我说我每次来都是听曲的,也没人信我。”
“可是胥州最好的琴师就在这里,大外甥你也听过了,我没有骗你。”
“我真的很喜欢他的琴,自古知音难求,我实在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就算因此被误会我也认了。”
他眼中流露出一抹诚恳,缓缓道:“别人不信我,大外甥你也不信我吗?”
晏辞心说,我都要被你说服了。
然而他刚想开口辩驳,却莫名想起秦子观第一次带他来听曲时,凝视着下面,不经意地说的那句“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来。
能说出这样品鉴词的人,会不会真有可能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是来寻知音的。
于是他张了张口,却没再说话。
秦子观见他面色稍缓,唇角扬起一丝弧度——
这琼花宴至少要到半夜,花魁才会出场。
在这之前,都是各种歌舞节目。
今日不同第一次来的那天,下面两层挤满了人,晏辞随意往下一瞄,就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脑袋。
不同于他们这间能容纳十几人,却只坐了他们三个人的厢房。下面那两层简直就是人挤人,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压在栏杆上,兴奋地看着下面,晏辞都害怕他们中会有人摔下去。
那些人花费的银两不会低于百两,可是竟然也只能在栏杆旁站着看。
琼花宴很快便开始了,下面流光溢彩,各种乐器的声音伴随着舞步响起,爆发出一阵喝彩声,震的晏辞耳朵发麻。
这若是放在现代,就相当于一场室内演唱会了,而且不用喇叭和音箱就能发出这么大的喝彩声,这些古人也是天赋异禀,也是没谁了。
门外不时有哥儿端着精美的茶点过来,那些放在漂亮碟子里的做成精美样式的点心,简直如一个个不忍下口的艺术品,实在美极妙极。
晏辞对那些漂亮点心没什么兴趣,他本来也不是喜欢甜的东西,不过倒是可以给顾笙带回去些
这个念头一起来就被他打消了。
不行,不能跟顾笙说自己来这儿了,虽然是被骗的。
于是他只喝了几杯热茶。
那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入口盈芳,让人感觉自喉咙到鼻腔都被芳香充盈,十分合他的口味。
秦子观有求于他,此时还不到花魁出场的时候,自然也不到印香交由其品鉴的时候。
于是秦子观让楼里的哥儿拿最上等的茶一壶接一壶送过来,看着晏辞无意识地喝着茶,似乎喝的很开心,不一会儿自己就喝掉了一壶。
于是又过了一会儿,晏辞不得不出去一趟。
这楼里虽然富丽堂皇,已经算是最高级的建筑物之一了,但就算再高级,到底没有现代便捷的排水系统,所以晏辞只能去一楼。
他拒绝了要陪他一起去的璇玑,他实在还做不到上个厕所还要人陪的地步
为了方便最上层的客人出行,芳华楼在三层厢房后面修了一条可以直通一楼的木质楼梯,楼梯外侧是一个小小的圆形天井,下面是一块儿雕满花的装饰用的大理石平台。
从下往上看,就可以看到上面三层厢房的后面,
这楼梯不仅用来给客人下楼用,为了不影响前面客人的观赏,楼里的伺候哥儿的仆人一般也会从这里走。
晏辞回去的时候,外面的乐声喝彩声不仅没消,每隔几秒就会响起,震的他太阳穴直跳。
秦子观的厢房应该在芳华楼的最顶层,能一眼看清整个舞台的位置,晏辞在一楼的楼梯边上站了一会儿,等到面上的热度消散,这才慢慢抬起脚往上迈。
可是他的脚还没踏上第一节台阶,后颈上汗毛便没来理由地倒竖起来。
耳边随即捕捉到头上方传来的一阵异样的风声。
随着空气被破开的呜咽声,身后一阵巨大的物体落地的声音,伴随着前面突然爆发的喝彩声同时响起。
可是那诡异的落地声却瞬间被淹没在前面雷霆的掌声中。
与此同时,晏辞感觉到后背被溅上了一片液体。他的身体不需要大脑控制,几乎是本能地瞬间住脚,心脏随之加速起来。
他脚步顿了一下,这才一点一点转过头,接着瞳孔微微睁大。
只见身后距离他几步远的,原本是干净的雕花平台上,此时正躺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浑身赤/裸哥儿,看样子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此时正静静地仰面躺在地面上,暗红色的血液一点点从他的躯干和四肢下,向四周慢慢蔓延开,很快便染红了那圆形平台。
他的身上满是伤痕,下/体一片血肉模糊。
那些触目惊心的青紫色肿痕和鲜红色的血痕,交错着布满他原本白皙的皮肤,似乎在述说着他死之前正发生的事。
而此时他没有丝毫生气的瞳孔还保留着生前的惊恐神色,圆睁着对着头上芳华楼梁椽纵横的精致的屋顶,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
浓重的血腥味已经开始在空气里蔓延。
晏辞的呼吸急促起来,心脏一拍接着一拍加快起跳动的速度。
有人坠楼了。
就在这时,外面又响起一波歌乐声和欢呼喝彩声。
可是晏辞除了自己心脏跳动的“砰砰”声,什么也没听到。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动,然后缓缓抬起头。
此时众人都在前面为歌舞喝彩,所以厢房后面的围栏处,第一层和第二层都没有人。
他一层层向上看去,这楼里只有三层。
虽然只有三层,但其实每层高度都是普通楼一倍到两倍,所以这三层楼的高度快有六层楼那么高。
而最上面一层的厢房在胥州众权贵中也是稀缺资源,平时不对外开放,只会留给几个特定的客人。
此时,第三层原本应该和和下面两层一样,围栏旁空无一人。可其中一个厢房前正站着三个人,两个家仆模样的人正簇拥着一个身着墨色锦袍的男人。
而那穿着锦袍的男人正站在雕花围栏前低头朝下看着。
他没有看自己。
他的目光正投在仰躺在血泊里的小哥儿身上。
晏辞这样一抬头,那人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缓缓把目光从哥儿的尸体上转到他的身上。
离得很远,可是就在他的目光投过来的瞬间,晏辞后背上陡然生出一丝寒意。
男人眼里的神色还未来得及收起。如果晏辞能看到他的眼睛,就能看到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欣赏艺术品般的神色。
这目光若是放在任何其他场景下,人们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善于欣赏周围事物的,高雅而贵气的男子。
但是此情此景下,他欣赏的是躺在血泊里满是伤痕的躯体。
晏辞呼吸微微一滞。
接着,他便看到男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一瞬。
那欣赏的目光深处,缓慢地长出一丝笑意。
第 170 章
不舒服的感觉从内心深处一波接一波地涌上心头。
晏辞收回目光。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死去的人, 但不代表他就会因此无动于衷。
他心理还算强健,但是其他人就不是这样了。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一个哥儿端着一盘茶点从前院走来, 就在当他刚刚踏足这里时,眼前血腥的一幕正好落进他的眼底。
随着茶盘坠落和茶碗碎裂的声音, 那哥儿捂着嘴不敢置信地退后了几步, 接着惊恐地转身跑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一阵更加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晏辞错愕地看着两个龟奴一路小跑从前院过来。
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块折叠起来的厚实的白布,看起来就像裹尸布一般,然后动作娴熟地直接罩住哥儿的全身,将他浑身上下的痕迹尽数掩住。
那白色的布中间瞬间洇上一大团可怖的暗红色。
接着两个龟奴默契地将哥儿的尸体一拢一裹, 接着一个抬头一个抬脚, 就这样小跑着去了旁边一个晏辞方才压根没注意到的暗门,身影消失在其中。
若不是那冰冷的石头平台上残留着一大摊血液,将石雕的花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 告诉晏辞刚才发生的事不是梦。
否则没人会知道这里刚刚摔死了一个人。
龟奴匆匆离开后, 立马有两个婆子上前,手里拎着满满一桶水, “哗”地一声泼到那滩血迹上。
然后便跪在地上, 拿着刷子麻利地冲刷起那块台子, 接着又用盛了香露的水又清洗了一遍台子。
粘稠的血迹在冷水的冲刷下,顿时化成一滩淡色的污水,顺着平台上石雕的缝隙, 一点一点流进一旁的排水渠。
而香露的芬芳掩盖住空气里残留的淡淡血腥味, 汇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令晏辞的胃部一阵一阵向上反起胃酸。
整个过程不到半柱香, 那哥儿在这里死去的痕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做多余的事,他们的面上皆是习以为常,仿佛这只是最基本的工作。
唯一因为目睹一场死亡而心绪波动的人,感到震撼不可思议的,恰恰是在场中显得最“多余”的晏辞。
这场坠楼到底惊动了一些人。
楼里不少年幼的,还不到接客年龄的哥儿挤在门后,小心地把门拉开一条缝,害怕地看着外面的场景。
也有年龄大一点儿的哥儿,随意看了一眼下方被水打湿的石台,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随即转身关紧门。
晏辞握着木质楼梯扶手的手指微微用力,白色指节几乎穿透薄薄的皮肤。
下一刻,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男人快速从门外走过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十六七的,样貌姣好的哥儿。
他一上来就双手作揖深深朝晏辞鞠了一躬,接着点头哈腰,脸上堆满笑:
“对不住,对不住,让贵客受惊了,小人是这里的临时管事。楼主暂时不在,这两个哥儿就算给您的赔礼,先让他们送您回房,一会儿主人回来了,会亲自去秦公子厢房里给您赔罪。”
他说罢朝身后看了一眼,跟着他来的两个哥儿立马上前,一左一右打算扶晏辞上楼。
晏辞没有动。
他抬头看向刚才男人站着的地方,却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然而那哥儿摔死的场景却历历在目,根本无法忘掉。
晏辞晃了晃头,他还没有动作,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头上传来。
“怎么回事啊?”
一个轻佻的声音自楼梯上响起。
晏辞抬起头,看到一个一身翠绿色锦衣的年轻男子在几个家奴的跟随下走了下来,木质楼梯被他们踩的咯吱作响。
“薛公子在你们这就叫了一个哥儿,结果服侍的不怎么样不说,说了两句还哭哭啼啼的,一个不留神就跑出去跳了楼。”
“芳华楼的哥儿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水准了?”
那身着翠绿衫子男人生着一双吊梢眼,踏下最后一阶台阶时瞥了晏辞一眼。
看着他身上做工精良但不算昂贵的衣服,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你们的人死了事小,污了薛公子的眼睛事大。扰了薛公子的兴致,你们赔的起吗?”
晏辞眉头一蹙。
若是说那管事刚才还能与晏辞还能笑脸相迎,此时见了这人便已经额角冒汗,脸上原本勉强维持的笑已经有些挂不住了,就连腿脚都不自觉打起颤来。
“杨公子恕罪啊!”
他的眼睛瞄到翠绿衫子身后快有两米高的壮汉,吓得赶紧朝那绿衣男子揖礼:
“那哥儿年纪太小了,服侍不周,还请公子见谅!今夜的多有费用给公子全免,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哥儿都行,一会儿小人就送到您房里,还望公子不要…”
绿衣男人听罢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全免?”
他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扇子,在掌心里敲了敲,不紧不慢地踱到管事身边,用扇子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
“你是觉得爷差这点银子是吧?”
那管事顿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双膝一软差点跪下去:“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啊!”
“哦——”那绿衣人故意拉长了声音,“你不敢,那你是觉得薛公子差这点银子?”
一听到“薛公子”三个字,那管事面色更白,勉强咽了一口唾沫。
他在翠绿衫子咄咄逼人的目光里没坚持一会儿,终于颤颤巍巍“噗通”一声跪下来,双手抱在一起不断作揖。
“杨公子,小人怎么敢这么想啊!”
晏辞在一旁看着这闹剧,只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不想在这里多待片刻,转身就要上楼。
然而刚一转身,入目的并非是木质的楼梯,而是一片黑色锦袍的下摆。
怪异清冷的熏香先一步钻进他的鼻腔。
晏辞豁然抬头。
只见面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一身黑色锦袍的男人。
男人此时就一动不动地站在楼梯口,微微歪着头。
黑色的,没有丝毫瞳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晏辞后背再次翻起一层寒意,原本被压下去的不适感在此刻翻涌而上达到极点。
男人的双眼里明明不带丝毫感情,可唇角却向上带着一丝诡异的弧度。
他的眼神让人极度不适,仿佛是盯着濒死猎物的秃鹫,耐心地欣赏着猎物断气前的痛苦挣扎。
是刚才站在三楼看着尸体的那个人。
这个人的肤色极白。
但并不是健康人的白皙,而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白色。
正常人的皮肤上多多少少会有一些细小的斑点或是痘痕,这样的皮肤才自然而正常。
但是这个人没有。
他的脸不仅白的如玉,也像玉一样毫无缺陷。
人人常形容美人肌肤如玉,但实际上如果一个人真的有玉一样的皮肤,只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而他的身上熏香的味道,那香本来是清冷的,可偏偏其中突兀地夹杂着一丝诡异的甜腻。
这两种味道原本不应该混在一起,若是寻常人闻到可能只会觉得奇怪,但也说不出哪里奇怪。
可是晏辞却敏锐地从那丝甜腻里捕捉到了异样。
那不是什么甜腻的味道,那分明是血的味道。
他觉得更加不舒服,可那人就站在楼梯口,要想上楼,就不得不经过他身边。
晏辞别开眼加快脚步,打算从他身边快速走过。
然而就在他要踏上台阶的时候,男人突然问道:
“好看吗?”
晏辞心跳慢了一拍。
他转过头,只见男人依旧保持着目视前方姿势,头都没有转,仿佛问题不是他问的。
从这个角度,正好看到他的脸上依旧带着的那抹诡异的笑。
他感觉到晏辞探究的目光,头没有动,漆黑的眼珠在眼眶里一滑,侧向晏辞。
晏辞被这诡异的一幕刺激到了。
他终于知道那管事为什么一听到这人的名字怎么吓成那副模样。
这人看着就不像好人啊。
晏辞也知道这人在问什么。
他在问自己刚才血泊里的那一幕好看吗。
喉结不受控制地不断滑动着,晏辞勉强转回头。
他屏住呼吸,当什么也没听见,就想快步从他身边过去。
结果男人身后一个家奴却往旁边踏了一步,正正好好堵住楼梯口。
晏辞身后,那个翠绿衫子吊梢眼十分不满的声音传过来:
“薛公子问你话呢,你没听见啊?”
哪来的狗腿子,这么尽职尽责?
晏辞冷声道:“我不认识什么薛公子,也不认识你。借过,我要上去。”
面前的家丁纹丝不动,身后的翠绿衣服却脱口而出:“我操。”
他扔下了吓得半死的管事,饶有兴趣地走上前,上下打量了晏辞一番,十分惊讶道:
“哪来的不怕死的?有点意思啊。”
他把扇子在手心里敲了敲,见他身穿着一般,以前在胥州城也没见过这号人。
似乎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玩具,翠绿衫子越发放肆,笑了起来:“你这条舌头倒是挺韧的。”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眯着眼睛:“也不知道若是割了泡酒,还能不能这么韧。”
“…”晏辞深吸一口气。
真是醉了,青天白日的,怎么还能遇到变态。
…
晏辞身后两个哥儿已经被这诡异的气氛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而那个管事更是快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只求没人注意到他。
晏辞蹙着眉,他不知道这两人到底什么身份,但既然也是从第三层楼下来的人,只能说是非富即贵。
晏辞强压着心中的不适:“我不认识你们,也没有得罪过你们,你这样咄咄逼人做什么。”
那翠绿衣服闻言一脸惊讶:“得罪我们?”
他绕着晏辞走了半圈,啧啧道:“你当然有得罪我们啊。”
“薛公子问话你都敢不答,你这不是不把薛家,不把薛公子放在眼里嘛。”
晏辞心说这到底是哪来的奇葩,自己连这什么薛公子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就不放在眼里了。
而且自己既没招他也没惹他,怎么就莫名其妙跑过来挑衅。
他强压着怒火,正要开口,然而话到嘴边,心里却是灵光一现。
这人虽然自己没见过,可是每一句话都在挑衅,但其实他挑衅的目标未必是自己。
晏辞眸子一转,余光落在第三层厢房上面,心里突然有了底气。
于是他压下心里的怒意,转而笑了一声:“我的确不认识薛公子。”
他目光落到翠绿衣服上:“但我刚才听到,阁下好像是姓杨吧?
“既然阁下不是薛家人,还一口一个薛家的挂在嘴边,又是做什么?”
他眼眸一转,惊讶道:“所以阁下这是狐假虎威——”
他顿了顿:“还是狗仗人势啊?”
翠绿衫子闻言脸色大变。
他捏着扇子的手骨节咯吱作响,眼里神色越发狠毒起来:“好一个伶牙俐齿的。”
他话音刚落,身后那两个家仆就上前一步,手纷纷放在腰间挂着的刀鞘上,其中一个已经出鞘半寸。
晏辞神色一肃,联想到刚才哥儿的惨状,这几个人绝对不止一次杀过人。
那翠绿衫子见他沉默不语,终于笑起来。
他似乎知道晏辞是从哪层下来的,也不敢太过分。
于是悠然地晃了晃手里的扇子:“这样吧,爷今天心情好,也不想溅一身血。”
“你不是想过去吗?”翠绿衣服上前一步,慢悠悠用扇子指了指脚下的地面:
“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头,叫声爷爷,我就放你过去,怎么样?”
“…”
晏辞很想给他脸上来一拳。
他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几人一时僵持不下。
虽然这边很热闹,可是楼梯口阴影里的黑衣男人却一直安静站在那里。
直到——
“大外甥,你在干嘛?”
原本僵持的气氛忽然被这一句语气随意的话打断了。
那翠绿衣服闻声面色一变,几人皆是朝楼梯上方看去。
晏辞也跟着抬头,只见最上层的楼梯口处站着个俊秀的绯衣公子,手肘悠闲地搭着栏杆,桃花眼正看着这边。
他身后,一身天蓝衣服的叶簇故作惊讶地上前一步,用小指掏了掏耳朵:
“嘿,我刚才还说呢,这才二月,怎么就听到外面传来嗡嗡的声音了。”
“能没有嗡嗡声吗?”
秦子观上下扫了那翠绿衫子一眼,眯着眼笑起来:
“这不这么大一只绿头蝇嘛。”
不知是不是晏辞的错觉,他感觉旁边那翠绿衫子吊梢眼见到秦子观的刹那,衣服的颜色都映到脸上去了。
翠绿衫子看见秦子观,神色间满是厌恶:“你怎么也在这儿?”
秦子观面上笑容更加灿烂。
可是他并没有理会这翠绿衫子,而是高声对那黑衣服男人说:
“喂,薛檀,让你的狗往旁边让让,没听说过好狗不挡道吗?”
那面色白的像玉的男人原本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
直到此时才终于慢慢抬起眼。
他看见秦子观,眼睛微微眯了眯,然后薄唇轻启,把他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
“秦、子、观。”
声音像他身上的熏香一样让人发冷不适。
…
古人的称呼其实是有些讲究的。
如果是同辈,一般互相称字以示尊重。
跟关系好的朋友,相互之间直接叫名也无妨。
但若是有人连姓带名称呼某个人,这就叫“直呼其名”。
说明这两个人关系一定相当不好。
…
晏辞在旁边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心道这几人应该不只是关系不好。
这明显是有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