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符成二十九年正月初九。
燕都大雪, 三日未绝。
头顶的云层沉沉地压下,密密麻麻的雪花伴随着呼号的北风倾洒向下方的城池。
围绕燕都三道三丈多高的城墙之上,除了东南西北四道正门元日之时尚且开放, 外城其余十三道城门皆已闭门。
贯通外城南安门与内城朱雀门的宽度一千多尺长街,早些时候已经被皇城街道司的人洒扫干净, 如今伴着纷落的雪花, 不日早上便又要形成及踝高的雪原。
长街两旁平日里坊市云集,但恰逢新岁交替及一年一度的年节大礼, 早已清理出来,变成空旷的广场,隐在白蒙蒙的雪气之中。
而街道的尽头便是皇城的承德门。
承德门之后,便是象征燕朝权力巅峰的长宁宫。
此时, 皇城就如同外面被雪掩盖的坊市一样, 地面上落满了白雪,贯穿长宁宫的御道两旁,整齐排列着数盞长明宫灯, 烛火却在雪虐风饕中坠坠欲灭。
内侍省内侍监徐晟正站在崇庆殿的门口, 抬头看着头顶上方白蒙蒙的一片。
雪花可不像那些每天谄媚地喊他“干爹义父”的小宦官,十分不长眼地钻进质地考究的绣纹燕闲袍领中, 激的他打了个哆嗦。
他自从八岁被取了宝贝送进皇宫, 因为天生一张笑面深受先帝和太后的喜爱。
自从九品内仆局典事, 到从五品太子内坊局丞,再到这从三品内侍省监,他用了四十年。
四十年间, 像这样大的雪他也总共见过三次。
徐晟看着空中连成片的雪花, 手里的暖炉已经命人换过三次,如今又要凉了。
身后的崇庆殿灯火辉煌, 阵阵暖意透过身后的意料传来。若是在往常,他应该在殿内伺候里面的人,而不是在这里受冻。
可是此时他却站在风雪之中,眼睛看着宫门的方向。这样的暴雪天,哪怕是近在咫尺的两人都无法看清对方形容。
徐晟眯着眼盯着承德门的方向,直到白茫茫的雾气里,一个模糊的庞大影子逐渐清晰,竟是往崇庆殿方向而来,他顾不得天上密密麻麻的雪,几步下了台阶走进雪里,身后一直随侍的小宦官赶紧打着伞撑在他的头上。
“诶呦,我说大人。”徐晟未到近前,略显尖细的嗓音先一步响起,“您怎么这个时辰才到。”
那模糊的影子到了近前方才看清是一辆单匹马拉的马车,除了皇帝和亲王,能在长宁宫里驱车的官员可不多。
马车缓缓停下,一旁等候多时的内侍上前将脚凳放在车门前,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并不是穿着蟒服的亲王侯爵,也不是穿着朱红官袍的当朝命官。
下来的人一身天青色道袍,发髻上别着云纹偃月冠,臂弯处抱着一把通体剔透的翡翠青麈,身姿清瘦,甫一张口,声音若林籁泉韵,清耳悦心:
“这么大的雪,内侍监怎么没在殿里陪着陛下?”
徐晟听到这熟悉声音,面上也带上了惯常的笑:“早些时候上清宫的童子便传了口信来,说大人今日戌时回宫。陛下心急,要咱家到了时辰就在殿外等着,大人一到立马迎您到崇庆殿。”
“贫道没料到燕都的雪势如此之大,路上耽误了些时辰。”道人头上的银冠已经落上少许雪,声音在风雪中听着越发空灵,“陛下龙体安否?”
“陛下玉体金躯,有上天庇佑,自然安康。”
两人边说边往灯火通明的宫殿方向走,道人声音在雪中显得有些清宁:“三皇子病情何如?”
“大人离宫之后,陛下就叫人将殿下移至东宫养病,说是离崇庆殿近一些好看望。太医署的御医日日前去请脉,然而殿下头疾犯的时候,除了大人留下的那些药可以缓解,其他御医束手无策。”
“陛下忧子心切,前些天还斩了两个技艺不精的御医。眼看药将尽,若是大人再不回宫,圣上就要派人去寻您了。”
林朝鹤的面容隐于伞下,看不出神情:“贫道已差人将所寻之药提前一日送入宫中,陛下可是让殿下服了?”
徐晟面团般的面上看不见一丝皱纹,年仅五旬的人保养的如同而立之年的人,唯有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层层叠叠:“正是因为丹药到的及时,殿下服下后面色好了不少,晚膳时还多吃了碗饭。”
“大人有所不知,本来前日早朝时户部上奏东西北几处州府有雪灾之险,奏请陛下提早准备开义仓赈灾事宜,陛下因此事一直心情欠佳,直到晚间见殿下病情有所好转,又听闻大人已经回宫,龙颜才有些喜色。”
两人边说边踏上崇庆殿门口的石阶,门口的传唤太监见状正要高声通报,徐晟斜着眼睨了他一眼。
这阴恻恻的一眼与他一团和气的面上极度不和谐,那小宦官几乎是立马垂眉噤声。
徐晟转过脸,面上笑容依旧,一双细长的眸子不知看着外面的雪,还是面前的人,呼吸间呵出一团白气,尖细的嗓音渐轻:
“大人离都久矣,陛下挂心非常。一会儿大人进去了,仔细与陛下说明缘由才是。”
林朝鹤敛住幽黑的瞳孔,面上笑意却是丝毫不减:“圣命不敢怠慢。实在是路上寻药耽误了些时日,等下与圣人谢罪后,再与内监叙旧。”
徐晟闻言笑应道:“大人多礼了,咱家只不过是侍奉圣上的奴才,为圣上分忧是本分。圣上的事对咱家来说就是顶天的事,比咱家的命还要重要,圣上要是心情不好,咱这做奴才的就跟着难受。”
片刻,传唤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崇庆殿殿门外响起:“太一灵霄上清宫羽师兼钦天监监正洞元清妙真人到——”
那两扇百年紫杉木雕就的殿门在宫人执掌下同时向内开,露出允许一人通过的缝隙,熟悉庄严的龙涎香伴随着暖意迎面而来。
林朝鹤稍稍抖落掉衣襟上的残雪,接着便进入殿中
崇庆殿位于宣政殿正后方,是平日里皇帝休息或是接待近臣的宫所。
殿内正上方顶部的巨大覆斗状龙井正中心绘八瓣莲花纹,四周围绕仙鹤蟠龙飞天等七彩祥瑞。
雕饰蟠龙浮雕的朱色的内金柱以殿中线为轴分布左右,儿臂粗的东海鲛脂烛坐落在黄金烛台上,大殿最中央坐北朝南放着整张黄花梨木桌案,两侧各放着半人高的沉香莲座宝象雕,象雕外侧则摆着仙鹤与龟的铜刻香炉,从鹤喙与龟口中不断散发着龙涎香雾。
此时外面寒风凛冽,殿内却是温暖如春。甫一进门,衣襟上的雪水便被蒸烤化气。
而正前方正在案几上悬腕提笔而书的人,并没有身着正黄色龙纹袍,而是一袭道袍,正是燕朝现任君主,尊号“应天隆运立道温仁英明圣武至德圣元昭帝”的元昭皇帝。
林朝鹤一直走到龙井正下方的位置,方才停下。他将青麈托于右臂臂弯,行道礼:“微臣奉陛下之命外出替三殿下寻药,途中耽误许多时日,特来向陛下请罪。”
元昭帝闻声放下笔,看了眼庭中的道人,面上不辨喜乐:“爱卿免礼吧。”
等到后者直起身,他才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声音隐有些不满:“爱卿久居上清宫甚少外出,怎的这次出行良久?”
“臣实在愚钝,遍寻名川未能找到所求,愧对陛下所托。”林朝鹤面色诚恳,“若非茕茕孑行之际,想起先师羽化登仙之前的仙府,怕是无颜回宫。”
元昭帝闻言稍一忖度:“爱卿说的,可是十年前朕被仙人托梦的道观?”
“正是,臣行至胥州境内忽感先师所言,便登至观中寻得先师遗留的仙药。”他说罢,身后跟他来的一个小道童立马恭恭敬敬上前半步,将手里托盘呈上。
站在皇帝身边的徐晟见元昭帝微不可见地动了下身子,忙上前将托盘接过来呈到皇帝面前,只见那托盘上放着个青木小鼎,鼎里放着一枚色如美玉,润如凝脂的指节大小的丹丸,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这丹药一共两颗,一颗臣已送至东宫,这一颗献于陛下。”
元昭帝闻之一息,只觉得神清气爽,连日的疲倦一扫而空,又因为之前三皇子病情好转之事,面上难得多了丝惬意:“爱卿果然为朕寻得良药。”
徐晟笑面躬身道:“奴才也恭喜陛下喜得仙丹。”
天子面上的神色直到这时才算有了丝喜意,又是几句后,道人又道:“不仅是这枚丹药,臣这次出行还有其他所获。”
元昭帝与之所聊甚快,欣然道:“爱卿且说。”
只见身后的小童再次上前,将一支打理干净的青色两指粗的竹筒恭敬奉上,徐晟赶忙接过去,呈到元昭帝面前。后者看了一眼竹筒:“这是?”
“臣游于市井之时,偶在一晏姓香师手里得到此香,特寻来交与陛下一观。”
元昭帝一听,笑道:“爱卿怎生糊涂了,这天下最为翘楚的香师皆以入了香药司,市井之物又有何稀罕之处?”
说罢便挥手让徐晟拿下去。
林朝鹤却是说:“陛下精通香道,臣钻研多年也不及陛下十之一二。对这香有一不解之处,望陛下为臣解惑。”
天子雅好香道,天下皆知,宫里六司中的香药司存的便是天子的私房香,这天下间的奇香异香早就尽数入了天子囊中。
闻林朝鹤此言,元昭帝竟还被他勾起了一丝兴趣,想知道什么香需要他解惑,随即命令徐晟取来香炉点上。
中指长的一段香被安置在香炉之中,青烟一缕,幽然直上。
崇庆殿里日夜不息熏着千金难求的南海龙涎香,天子所用之物早已被此香熏染,这清幽的味道一出,与辉煌的殿内格格不入,那青烟消散少许,竟是令闻遍天下奇香的元昭帝眉目微蹙。
林朝鹤看着那一缕青轻烟,慢声解释说:“这香里浸了茶香,又并非茶之清苦;浸了蜜,又并非蜜之甘润。臣愚钝,实在不知这香的独特之味从何而来。”
元昭帝盯着那香看了一会儿,方才靠在椅背上,微一扬眉:“是枣。”
“枣?”徐晟闻言奇道,“奴才倒还没听过以果子入香的方法。这么说来,这香师也算是个妙人,未卜先知,竟然知道陛下最喜欢枣子。”
“以枣入香,倒也算是别出心裁。”元昭帝笑着摇了摇头,话音一转,“你就会逗朕开心,寻常百姓如何知道这个?”
徐晟连忙轻轻扇了自己嘴一下:“奴才多嘴,该打,该打。”
天子面上却是没有丝毫斥责的意思,等到笑容渐敛,盯着那段香,忽然问道:“什么名字?”
林朝鹤如实说了。
“哦?”元昭帝终于抬眼看向他,“何为宣和?”
林朝鹤闻声开口:“主德不宣,恩泽不流。百姓幸承君恩受风教,天下大兴,是为宣;陛下顺大道而行,长生久视。和光同尘,玄同自现,是为和。”
元昭帝大笑起来,他没有问林朝鹤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这香里所放之料,也没有问这名字到底是不是真的是这个意思。
因为他心情很好,重新执笔,悬腕而书。
徐晟在一边口鼻不动,眉目微扫,看见纸上的字略微诧异。
一直在廷下安静站着的林朝鹤在元昭帝放下笔的一刻,袍袖摇曳,施然行礼:“臣多谢陛下赐字。”
徐晟赶紧上前用两只手举起宣纸,上面书墨未干,力透纸背,正是“宣和”二字。
元昭帝笑眯眯放下笔,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这两个字,转念一想:“晏?青州晏氏?”
“并非晏大学士的族亲,乃是胥州人士。”
皇帝点了下头:“花朝节后,让香药使留意着些,若是为人不错,便收至香药司吧。”
徐晟在一旁忙应声称是,皇帝看起来心情不错,与之又说了几句,过了一会儿,问徐晟道:“说到胥州,昭儿应该已经到了吧?”
“回陛下,瑞王殿下早在年前便已经到胥州了。”
“过些时日便是昭儿的生辰。”元昭帝思索了一番,再次看向林朝鹤,“前些天年节大礼,诸国来使献了不少新岁贺礼。爱卿从国库里挑几样,再替朕去胥州走一趟。”——
等到离开崇庆殿后,外面的雪势小了些,可是依旧未停。
林朝鹤望着天上纷飞的雪,身后徐晟一脸笑意迎上来:“咱家就是说,这宫里宫外,大人是最知陛下喜好的,陛下见到大人准高兴。”
林朝鹤笑道:“说道知晓陛下喜好,内监伴圣驾四十余载,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比内监更懂的陛下心思,更能为陛下分忧。”
徐晟面上笑意不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大人许久没回天师府了,外面雪大,咱家已经安排了车马,送大人回府。”
片刻后,一辆马车停至崇庆殿门口,一旁立刻有内侍上前给两人撑伞,徐晟边下台阶边道:
“大人离宫之时,永真殿下不知您的去向,每隔几日便要去天师府闹一番,还拿鞭子威胁上清宫里的小童说出您的行踪。后来陛下看不过去,就让贵妃娘娘叫她去宫里住上几天。结果殿下依旧不消停,整天来崇庆殿拽着陛下的袖子问她师父哪去了。”
“公主娇憨聪敏,陛下宠爱公主是情理之中。”林朝鹤微笑道,“这次离宫的确时间长了些,明日我便去寻她来。”
徐晟笑起来:“怕是那小祖宗已提前知道大人回宫的消息,早就守在上清宫门口蹲您了。”
后者但笑不语,上了车后,马车方才在雪中离去。
第 142 章
福来客栈坐落在上良县往北几十里地外的官道旁。
福来是这里的跑堂外加半个主人, 名字跟客栈是同一个,店是他爹给他的,平时他就负责在前面招呼吃饭的客人。
虽然这间客栈不算大, 却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因为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除了路过的客商和每年赶考的书生没什么人在这里打尖, 所以福来客栈就成了唯一以及最好的客栈。
此时刚过了正月,春寒料峭, 过来的客人大部分都是脸上蜡黄,捂着棉袄,叫上一碗面条,囫囵吃完就上路的赶路人。
除了昨天晚上来打尖的那个公子哥。
说他是公子哥, 其实福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公子哥, 但是看到这种裹着轻裘,很有可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白脸,福来私下里统一叫他们公子哥。
公子哥是从一辆两匹一人多高的黑色骏马拉着的车上下来的。
拉车的那人高马大, 一脸凶相, 乍一看比山上的土匪头子还凶,福来只看一眼就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差点以为是官府的通缉犯, 正犹豫着要不要派人报官。
好在跟着公子哥从车上下来的那个哥儿, 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哥儿生得文静秀气,裹在一团很暖和的裘茸中,看起来被保护的很好的样子, 被公子哥牵着手从车上带下来。
面容如雪, 鬓发如墨,眉目清秀, 一双眼睛乌黑干净地如同融化的湖面,眼角的孕痣鲜红欲滴,像是一粒相思痣。
福来瞥了他一眼,然后撇了撇嘴,一看便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有有些钱财的人家才会娶来养着的那种哥儿
福来从后院的井里挑水倒到锅里烧开,再装入木桶里,他长得瘦小,咬着牙十分费力地拖着那装满水的木桶走到后院一个房间门口,“砰砰”大力敲了两下门。
本来他这小店是不给打尖的客官提供热水洗澡的,当那公子哥今早说让他打些热水过来,福来有些不满意,刚想反驳,好在公子哥下一句就说自己愿意加钱。
门被从里面打开了,昨天的公子哥穿着他那看起来有点儿风|骚的淡紫色外衣出现在门口。
福来抬起眼皮问道:“用抬进去吗,客官?”
“不用。”公子哥道,“我自己来。”
见他这么说,福来干脆就把那木桶放在门口,心里却压根没觉得这公子哥还有力气把桶拿进去,他转身趁着他叫住自己前欲走,下一刻果然听到公子哥的声音。
“老板。”公子哥忽视了他脸上的不满,笑眯眯道,“劳驾送点白粥过来,加些糖。”
这一声老板让福来多看了他一眼,心里的不满减了不少,敷衍地点了下头。
转身离开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正看着那公子哥毫不费力地单手拉着边缘将沉重的木桶拖了进去——
晏辞将木桶放到房间中间,抬脚踢上了门。
炉子正生着火,外面微冷,屋子里却是暖和的很。他将肩头的外衫随手丢在旁边的凳子上,然后朝着屏风后面的床走过去。
床上背对着屏风正躺着个人,面朝里微微蜷缩着,纤细的身躯被一层薄薄的棉被覆住,半个单薄秀气的背暴露在空气里,原本如玉的肌肤上此刻斑斑点点。
晏辞眉眼间带着一丝温柔,他走上去,低头细细吻上他的肩窝。缩在被子里的哥儿在睡梦中感觉到了什么,蹙了蹙秀气的眉,眼睑颤了颤睁开眼。
“我叫人打了热水。”晏辞一手抱着他的上身,一手托起他的膝弯,将他抱到木桶里。
温热的水瞬间包裹住哥儿的身子,热气抚上他的脸颊。
他将头靠在木桶的边沿,昨晚被晏辞折腾的不轻,此时一点力气也无,只能阖着眼睛,任由他帮自己一寸寸清洗身子。
直到他的指尖如往常一样触到某个柔软的地方,哥儿才睁开眼,满眼委屈地看着他。
鹿一样的瞳孔间笼上一层雾气,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脸上这种表情很容易惹得人|兽|性大发。
好在晏辞自诩是个正人君子,忽略了他可怜巴巴的样子,附身在他眼睑上吻了吻,十分认真地把他收拾干净,才重新抱回床上。
刚出白檀镇那会儿顾笙还眼泪汪汪的,心情不佳。
晏辞前几天还抱着他温声哄着,不过后来哄着哄着手就不老实起来,顾笙瞪了他一眼,擦干眼泪坐到车座的另一边,和晏辞保持距离。
晏辞十分难受,连续忍了几天,都把他憋坏了。
行车五日后,等到终于在沿路找到一家布置不错的客栈,到了晚上他就将顾笙按在床上。
顾笙满脸害羞,还推不开他,尤其是这客栈的客房都在后院,隔壁间还住着惜容和流枝,顾笙生怕自己没忍住发出什么声音,被人看笑。
于是只能腰下垫着枕头,可怜地被折着腿,泪眼朦胧的样子让人十分上头,这导致某人一直到后半夜才心满意足
不一会儿加了糖的白粥便送过来了,顾笙穿好衣服坐在床上,捧着热气腾腾的粥小口吃着,热气熏得小脸有了几分血色。
他抬起头看着晏辞,问道:“还有多久才到胥州?”
晏辞刚到这里时就跟店家打听过了,再往北走会路过一片林子,一直到了胥州城的境内才会有提供热水和吃食的客栈。
晏辞于是便让阿三停下来多备些干粮,还有从晏家带来的几匹马,务必要喂得饱饱的,阿三在这方面是行家,晏辞倒也没必要多交代什么。
“从这里沿着胥南驿道一直向北,按现在马的脚程大概三天就到了。”阿三拿着张老旧的地图指着上面的图案与晏辞讲。
他们出了白檀镇便沿着官道一路向北,走到现在已经四天了,除了官道当然还有些土路可以走,而且距离还短一些。
但是阿三说,他们这一行人带的东西不少,尤其这两匹乌越骊太过显眼,走土路的话万一遇到拦路的给些钱财打发去也好,就怕遇到大虫或是蛰伏一冬醒过来的熊,连人带马俱失,所以安全起见还是走官路稳妥一些
到了晚间外面下起了雪。
天色阴沉沉的,福来赶紧把客栈的门关上,将外面的风雪阻在外面,接着把桌子上的脏盘子放进后厨水槽,出来就看见公子哥在后院马厩,他那车夫正在给那两匹纯黑的马匹喂草料。
虽然他对这行人没兴趣,但这两匹马实在过于吸睛,已经有不少路过马厩的客人向他打听这是谁的马。
福来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片刻,踌躇了一下上前,他已经做好被人翻白眼的准备了,本来对这种衣着鲜丽的人没什么好感,但是那公子哥面上和颜悦色。
福来忍不住打听道:“客官也是去胥州参加院试的?”
公子哥转过头:“院试?”
福来在店里做跑堂久了,善于察言观色,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肯定不是,毕竟在他店里歇脚的那些个童生哪个不是紧衣缩食,急着赶路的,哪像他这么优哉游哉
果然公子哥下一刻就道:“不是。”
福来道:“客官看起来也不像是去参加的。”
他这话脱口而出,有点儿“你看起来也不像读书人”的意思在里头,一般性子急的听到可能当场翻脸。
晏辞倒是明白他的意思,像家里有些钱财的人,想要捐个挂名官职很简单,就是要花不少银子。虽然会被人说是买官鬻爵之嫌,但在一般人眼里当然比耗尽十几年光阴辛辛苦苦考试来得强。
晏辞心道,要不是祖上三代为商,官府不让参加科考,自己高低也要去参加个试试
天上的雪花越来越密,他裹了裹身上的轻裘:“以前到了这个时候雪也是这么大吗?”
福来摇了摇头:“以前这个时候都不下雪了,也不知今年怎么回事”
后面的话晏辞没有听清,因为前堂客栈大门从外面打开了,外面呼啸的风将店里好不容易积累的暖气冲的一干二净,夹杂着飘进来的雪花把刚刚擦干净的地面染湿了。
晏辞听到身旁福来不满地低声骂了一句,接着便跑去了前厅。不一会儿前面就传来交谈声,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去后厨端了碗素面出来。
晏辞在马厩前站了一会儿,等到两匹乌越骊已经吃饱喝足在马厩里安静站着,瞳孔和毛色在夜色里融为一体,晏辞伸手摸了摸它们,说了几句话就想回屋。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碗碟坠落地面发出的破碎声。
似乎是有人不小心打碎了碗,因为福来的公鸭嗓音下一刻便高声传来:
“你怎么回事?!”
打碎盘子的人低声说着什么,福来不满道:“你这面钱还没我这碗贵呢,好不容易扫干净地,大晚上遇到你真是倒霉!”
那人十分歉疚,一直在道歉。
但福来明显忙了一天心情不好,不依不挠:“我听不懂你的话,这碟子的钱你赶紧赔!”
第 143 章
晏辞不想大晚上的看人家吵架, 何况还有温香软玉等着他,于是便回了屋。
屋里,顾笙正坐在炉子边的凳子, 身上披着自己的衣服,赤着两只脚踩在鞋里, 膝盖头摊着一本话本。
他神情专注, 也不知在看什么引人入胜的故事,一边桌子上的甜粥早就已经凉了, 而且就连晏辞进来了他都没注意。
晏辞凑过去站到他的旁边,探头就着火光看了一下话本里的内容,看了一会儿,大概就明白了。
话本讲的大概是成德年间一个在民间流传很广的志异故事。
一个家境贫寒的书生为了中举苦读十年, 花光了家里的积蓄, 在和同伴赶考的途中因为没钱住店,只好露宿在一座荒山破庙里。
因为半夜里饥寒交迫睡不着,就只好爬起来看书来压制饥饿。
就在他和同伴饿得两眼发黑的时候, 庙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一个穿着锦衣长相俊秀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 不仅拿出食物给他们吃,还对书生说自己对他一见倾心, 愿意与其行鱼水之欢。
书生到底是读书人, 一听这话连忙拒绝了, 一起来的同伴却没有丝毫顾虑,欣然同意。
书生见状只好在偏殿凑活一晚,第二天清晨去叫同伴上路, 结果发现同伴面目狰狞地仰躺在庙里石地上, 腹部被剖开了,五脏六腑皆失, 身旁只有一撮染血的狐狸毛。
书生吓得头也不回奔下山,考试也不去了,直接狂奔回家,大病一场后不久便死了。
顾笙正看到最紧张的时候,忽然感觉耳朵痒痒的,自己的耳垂被什么湿软的物什轻轻碰了一下,温热的气息拂过自己的耳廓,接着是低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你在看什么呀?”
顾笙手一抖,差点把话本甩出去。
他打了个激灵回头,就看到晏辞近在咫尺的脸。
“狐狸?”身后的人眯着眼睛没有看他,而是盯着话本上的内容,好奇道,“还是男狐狸?”
顾笙赶紧红着脸把话本合上:“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晏辞没回他,直接从他身后贴了过来,胳膊缠上顾笙的腰,顾笙感觉他就像一只毛茸茸的,用鼻尖在自己身上不断蹭来蹭去的狐狸:
“小公子~我见你前途无量,对你一见倾心,愿意与你共赴巫山云雨,你愿不愿意呀~”
顾笙被他气笑了,羞得举手想捶他。
而且颈后被他亲到的地方痒痒的,顾笙为了不让他在自己后颈处拱来拱去,只好转过来,用柔软的唇瓣主动贴上他的唇。
顾笙闭上眼睛,微微仰着头,唇瓣半张开,这种半是邀请半是诱惑的动作让他感到很害羞,仿佛在欢迎某人进来一般。
身后的人动作一顿,然后俯首下来,毫不迟疑地在他柔软的口腔中攻城略地。
某人的吻技从最初尴尬地用牙齿磕到对方嘴唇,到现在已经懂的怎么能让对方欲罢不能,哥儿的纵容功不可没。
哥儿清瘦的胸口在薄薄的衣襟下一起一伏,软了身子靠在男人的怀里喘息着。
“就亲了你一下,怎么也累成这个样子?”
顾笙闭着眼,窝在他怀里没有说话。
晏辞抱了他一会儿,等到他身子渐暖,目光落在桌子上的空碗上:
“还要不要喝点粥?”
顾笙初次离开了家乡,又历经几日的舟车劳顿,食欲不太好,到了客栈也没吃什么东西,晏辞怕他没到胥州就瘦一圈,于是想办法让他吃点东西。
这客栈加了糖的白粥却是很合顾笙的胃口。
于是乎他轻轻点了点头,晏辞便将他抱到床上,拿着那空碗出去了——
晏辞推门而出的时候,外面已经安静下来了,看起来刚才的争执已经结束了。
晏辞走去前厅问那个叫福来的跑堂:“老板,还有粥没有?”
福来正在拿扫帚收拾地面上的碎瓷片,满脸愠色,闻声眼睛也没抬:“在厨房的锅里,你自己拿去吧。”
后厨里面放着几口锅,晏辞上去一个一个揭开,也没有看到哪口有粥,于是问一边在水槽里刷碗的伙计:“兄弟,粥在哪里?”
他叫了一声,那人没有反应,依旧对着水槽挽着袖子洗碗。
晏辞看了他一眼,见那刷碗的伙计穿着一身鼓鼓囊囊的深蓝色衣袍,从晏辞这个角度看衣角处打着颜色相同的补丁,身边放着好几个木桶,里面满满当当堆成山的都是脏污的碗碟。
晏辞眉头一挑,心想这店家也够抠搜的,这么多碗就雇一个伙计洗。
他又提高声音问了一声,那人这才反应过来是在与他说话,忙抬起头转过身。他直起身晏辞才看到他头戴儒巾,竟然是个书生打扮。
这店家怎么还雇个儒生洗碟子?
那人显然比晏辞还要慌乱,赶紧将双手在旁边抹布上擦了擦,快步上前,到了晏辞跟前,还没说话先行一礼,接着直起身子有点儿懊恼:“还请兄台恕罪,小生不是这店的主人,不知道粥在什么地方。”
这幅架势过于正经,晏辞挑了下眉,笑了一声:“没事,我自己找找。”
这书生年岁不大,站的时候很稳重,背也挺得笔直,穿着洗得发白的,还打着厚厚的补丁,看起来显着有些寒酸的衣服。
此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儒雅随和的书卷气,使他即使被塞在人群之中,也不难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他。
这人相貌颇为温润清秀,五官算不上多么出众,组合在一起却让人看着很舒服。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晏辞莫名其妙想到刚才的话本。
大概就是,这人生着一张话本里那种,容易被狐妖鬼魅看中的,年轻温和的书生脸。
“你怎么在这洗碗?”晏辞揭开下一口锅,随口问道,“勤工俭学?”
那书生闻言有些尴尬:“说来惭愧,小生刚才吃面时不小心打碎了店家的碗,因为身上的钱两不够赔碗碟,所以店家让小生在这里洗碗,以此抵消损坏的碗碟钱。”
打开下一口,里面就是热腾腾的白粥,听了这话晏辞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羞赧,果然一副十分抱歉的样子。
他一边往碗里盛粥,一边道:“你摔了他几个碗?”
书生说就一个。
“一个碗,一碗面,顶多不过五十文,你怎么洗这么多碟子?”他看了看旁边堆成山的几桶碗碟,又看了看那依旧一脸惭愧的书生,奇道。
那书生闻言忙解释道:“啊,兄台误会了,店家说小生摔碎的碗是祖传的,所以价格昂贵”
晏辞差点笑出声:“如果这碗真的是祖传的,他怎么还敢拿出来盛面用?”
书生听完他的话踌躇着说不出话来,许久道:“兄台说的在理,可是小生已经答应了店家将这些盘子洗完”
他叹了口气,无话可说,又转了回去,脚下那堆碗碟怕是得洗一晚上才能洗完。
晏辞觉得此人很有意思,靠在灶台上,端起碗喝了一口:“你是去赶考的?”
那书生又转过来,面朝晏辞回答:“小生正是去胥州参加院试的童生。”
他似乎有个习惯,跟人说话时必须把手头事放下,正视着人说才行。
晏辞虽然对科考没有什么了解,但也知道院试就是考秀才的,一般在府城或是州府由地方学政主考,考过了就从童生侪身为秀才,相当于开始走上官途。
晏辞又从锅里盛了一碗粥加了些许白糖,笑道:“那你洗吧,我先不打扰你了。”
结果他刚刚踏出门槛,门扉尚未合上,一阵碗碟破碎声就从里面传了出来,巨大的响声震得厨房微微震颤。
第 144 章
晏辞惊愕着还没回头, 一阵脚步“蹬蹬”声就从前院传了过来。
只见福来手提着扫帚冲了过来,一把推开后厨的门,晏辞顺势往里一探头, 只看见那书生站在一地碎瓷中,目瞪口呆地拿着一个空空如也的桶, 剩下的零星几个完整的盘子孤零零躺在木桶底。
“你”福来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攥着扫帚把的手青筋暴起,好似下一刻就要冲进去咬人。
当然最为惊慌的还是里面的书生, 整个人呆若木鸡。
“小,小,小生”他结结巴巴地开口,面红耳赤地看着门口的人, 慌乱地解释道, “小生想把桶抱上桌子,这样方便清洗这才”
他声音越来越小,福来愤怒地跑上去狠狠推了他一把, 直将他推了个趔趄, 差点摔在碎瓷堆里。
福来指着他连珠串地骂了一番:“我让你刷碗抵饭钱,不是让你找事的!你成心的是不是?你是扫把星转世吗?!”
那书生脸涨得通红, 似乎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辱骂过, 连辩解都说不出来, 只能一味地干巴巴解释道:“小生真的不是有意的”
“碎了这么多碗,你必须赔给我!”福来不依不挠,扯着书生的袖子, “赔不起?赔不起就跟我去见官!”
那书生一听去见官, 急忙道:“小生,小生一定赔!”
他伸手到怀里去掏钱, 掏了半天,又掏了掏袖子,只翻出来十枚铜板,顿时面露窘色:
“这,店家可否宽限几天?等小生考完回来,一定回来做工赔偿店家的碗碟。”
福来一听眉毛倒竖:“呸!你要是半路跑了怎么办?我上哪找人去?!不行,你今天必须赔给我!”
书生嗫嚅道:“可是小生还要去参加几天后的院试,若是迟了”
“连个碗都刷不好,还去考试?”福来斜着眼打量了他一番,嗤笑道,“我看你这蠢笨样子,就算去了也考不上!”
这话便说的有些过分了,那书生一下子面红耳赤,晏辞看出来了,这回不是被羞的,这回是被气的。
他睁大眼睛:“小生苦读十余载,日日夜夜寒来暑往不敢有丝毫懈怠,店家怎么能这样说我?”
“就你这样,还去赶考,考个屁!”
那书生闻言被气得不轻,似乎从来没有与人这般争吵过,然而因为自己理亏,只能硬着头皮道:
“小生真的只有这么多了,小生愿意立字据画押,等到考完试,一定回来店里”
福来不依不挠,突然眼尖地指着他的脖子:“那是什么?”
书生还没反应过来,福来就手快地将他露在衣领外面的一截红绳扯了出来,那绳子质量很差,一扯就断。
福来把他脖子上的物什拿在手里看了一眼,见是一个成色一般或者说很差的观音玉佩:“读书人还撒谎,不是说自己没钱吗?这不是有东西?”
书生本来站在原地不敢说话,这厢眼见东西被抢一下子急了,声音都高了起来:“这个不行,这个不能给你!”
福来自然不肯还他,两个人眼看就要再次争执起来,晏辞终于开口了:“你们。”
福来回头一看,见是白日里他看不上眼的公子哥,站在这里看了许久热闹一直没有说话,他“哼”了一声:“这人摔坏了我的盘子,还厚着脸皮赖账,不想赔我!还自诩读书人呢!”
“小生没有!小生自幼熟读圣贤,一直奉行言必有信,期而必当之理,怎么敢赖账?”
“你说的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福来完全不吃他这一套,“这玉佩根本不值几个子,还不够我一半的碗碟钱,剩下的你这几日就给我留下做工。”
书生想与其讲理,没人听他的话,想上手抢,更没那个本事,于是在原地急得直跺脚。
终于,他看向一直安静看着他的晏辞,干巴巴地求助道:“兄台,兄台,这玉佩对小生很重要,真的不能抵卖。”
“那你身上可有其他值钱的物什?”
书生欲哭无泪,红着脸嗫嚅着说自己本就家境贫寒,去赶考的盘缠都是村子里的乡亲们一起给他凑的,如果自己因为被留在店里做工而耽误了院试,根本无颜回去见翘首以盼,等待听他好消息的乡亲们。
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似乎真的很委屈。
晏辞这人最见不得人哭,无论是男是女还是哥儿,于是对福来道:“店家,不如你就宽限他几天,他这玉佩暂时抵押在你这里,等他考完试回来再做工相抵也不迟。”
福来反唇相讥:“这位客官,没必要多管闲事吧?他说很重要就很重要?我看他就是想赖账,他要是跑了我去找谁说理!”
眼见他不肯让步,晏辞摇了摇头:“你若是这么咄咄逼人,那我就得帮他说几句话了。”
“刚开始他只是打碎了个碗,你却让他把店里所有的碗碟都清洗一遍来抵,这样做也不太妥吧?”
福来的眉毛扬了起来,语气不善:“他衰成这样是他没本事,你要跟这书呆子合伙欺负我不成?”
晏辞笑了:“自然不会。说到底若不是你非要留他在这洗这么多碗,他也不会失手打碎这么多碟子。你继续留他在这清理,就不怕又多出什么事端来?”
他这样一说,福来果然迟疑了一下,看着垂头丧气的书生:“那怎么办,他连五十文都掏不出来,我还指望拿出银子赔这么多碗碟?”
晏辞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样吧,你这些碗碟多少银两,我先替他垫上,这院试三年两次,他千里迢迢来此再耽误了考试,总不好无功而返。”
那书生本来还失魂落魄,闻言忙抬起头:“兄台,这些碗碟价值不少,这如何使得!”
晏辞瞥了他一眼,心想都快被人拉去报官了,还在乎这些,随口敷衍道:“就当我借你的,你什么时候有钱了,再还我。”
书生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晏辞眉头一挑:“你不想参加院试了?”
寒窗苦读十余载,若是错过了就得再等三年,这三年不知会遇到什么事,书生于是只能嗫嚅着不断道谢。
晏辞拿了一两银子给福来,这件事才算扯平了。
福来走后,书生颤抖着紧紧握着手里的玉佩,朝着晏辞再次郑重行礼道:
“兄台,小生是东平县桃源村卓逸卓少游,多谢兄台解围!请教兄台高姓,小生日后一定将银钱尽数归还!”
晏辞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这名字与他本人的气质丝毫不搭,随即摇了摇头:“萍水相逢而已,这一两银子也不用你还了,好好去考试吧。”
书生急了:“这如何使得!”
晏辞笑了一下,不再多话,与他摆了摆手,转身回了房
距福来所说,再往前就是一片深林,周围没有歇脚的地方,为了尽快赶到胥州,次日早上,他们一行人起的很早。
天还没亮的时候,阿三已经将行囊装上马车。
几人上了马车,马鞭一响,车轮缓缓滚动。
刚走出几步,晏辞正拿着手里的地图看着,依偎在他身边的顾笙忽然道:“夫君,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喊?”
晏辞手一顿,仔细听了听,似乎真的有人在喊,好像还是朝着他们这个方向。
他撩起窗帘朝外一看,发现马车后面竟然跟着一个人。
那人一边跑一边喊,定睛一看,竟是昨晚的书生。
马车停了,书生气喘吁吁地冲到车窗下,抬起头,儒雅的脸上挂了两个黑眼圈,头发被风吹的散了几缕,鞋似乎还跑掉了一只,看着十分狼狈。
晏辞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却见那书生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叠整齐的纸来,恭敬地双手递过来。
晏辞接过来展开一看,眉头一挑,这张纸竟然是一张欠条,上面落款处还按着鲜红手印。
“”
名字不错,字迹也是相当漂亮,不是晏辞那种清隽带着些洒脱的俊逸,而是公文或是文书上那种工整整齐的大气。
晏辞看了他一眼,许是因为自己写的一手好字的原因,他向来对字迹好的人有好感。
这人身着寒酸了些,长得却挺清秀,就是有点儿呆。
书生十分真诚地看着晏辞,言辞诚恳,说自己虽然如今一贫如洗,但是一定会将兄台大恩铭记于心,并说有朝一日一定报答他的恩情。
晏辞只觉得此人迂腐又正经,然而看着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只好与他通了姓名。
书生闻言高高兴兴从箱箧中拿出笔将欠条填补上,又恭恭敬敬递给晏辞。
晏辞拿起欠条顺手给了顾笙,马车走动,他回头看了一眼,正看到书生蹲在地上,心满意足地正在往后背上背他那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箱箧。
“”
于是车停了,书生愕然地看着再次停下的马车,车窗里的人掀开帘子:
“我听店家说,前面有一片几十里的深林,路上无水无食,无歇脚的客栈,你要怎么办?”
那人正在往腰上系紧箱箧的袋子,闻言直起身子,面上没有丝毫哀色,眼睛亮亮的:
“多谢晏兄关心,小生箱箧中还有一双新的草鞋,一直没舍得用,到时一定派的上用场!”
“”
晏辞低头看了一眼他脚上鞋底几乎已经掉光的鞋子。
好穷苦的孩子。
他叹了口气:“正好我也是去胥州的,既然顺路,就捎你一程吧。”
这个叫卓少游的书生似乎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当他坐在这架铺着软皮的马车座上时,身子有点儿僵硬,但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们这趟只驾了两辆载人的马车,惜容流枝那个车厢太小了,晏辞就让卓少游与自己共坐一辆,有了人上来,顾笙就不好意思靠在晏辞身上了,很文静很端庄地坐在另一侧。
晏辞与这书生问话,书生诚恳地说自己是从很远的地方千里迢迢过来赶考的,路上省吃俭用,一个饽饽吃两天,但走到此处还是花光了身上的盘缠,到昨日已经饿了三天。
眼看着前面没有客栈,他实在饿的不行,便决定吃点好的好赶路,于是点了碗面,没成想到遇到这种事。
他说话十分诚恳,晏辞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就差把自己祖上三代交代个清清楚楚。
晏辞暗自心想,幸亏自己不是坏人,不然这小书生若是路上遇到什么歹人,被卖到山里挖矿也说不定。
第 145 章
他这次从白檀镇出来, 并未带太多行当,除了带去给秦家致诚的礼品,就只有些衣物干粮。
晏辞想着, 既然沉芳堂的主店在胥州,想必胥州也应该有晏家的宅院, 既然有宅院, 就应该有日常物品,反正他和顾笙的必用品本来就不多, 不需要带太多行囊。
以至于一行人除了他那辆马车和前面的两匹马显眼一些,其他车马一切从简,看着十分低调。
胥河是贯通燕朝版图的大江的一条支流,胥州便坐落于其南岸, 百年之前还是一个小镇, 因为水系发达,气候适宜,又地处平原适宜耕种, 以至于人口不断南迁。
等到燕朝开朝一直到如今, 胥州已经成为大江沿岸众多分支上最大的一座城。
往北是处于皇权中心的燕都,往南是海港星罗的容州, 往西是前朝故都青州, 往东是则极尽风流的东陵州, 胥州处于中间,为真正的四方要塞
福来所说的那片林子,循着官道走到尽头便看到了。
初时路途还算平坦, 到后来地势稍微有些坎坷, 路边零星的树木一直向远处延伸成茂密的树林,变成能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山地, 而在进入树林的边缘处,官道旁边的地面上插着一块一人高的界碑,上面正书刻着“胥州”二字。
阿三执着马鞭指着不远处那些高低起伏的丘陵:“过了这片山,那边就是胥州境内了。”
晏辞透过车窗眯着眼睛逆光看着那片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林子,又看了看那块界碑,他在桌下握了握顾笙的手,转头对卓少游道:“我还以为只是片小林子,没想到竟然这么广,你若是用脚走,得几时才能到啊?”
卓少游明显也是第一次来这边,眼睛微微大睁,有些惊讶。
顾笙也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他握紧晏辞的手:“没想到就快到了”
虽然林子很大,但却是被官道贯穿,有些地方路窄一些,车马行的小心一些也能过去,如此行了一天之后,林地渐疏,眼前才算真正开阔起来。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这处地带额制高点,再往前走地势便低了下来。
晏辞用手指挑开车帘,在阳光中看着下方一望无际的平原。
在这里,下面错综复杂的河流从山脚奔腾而去,朝着地平线方向延伸,宛如丝丝蛛网,布满原野,将其分割成星罗密布的棋盘。
顺着官道往前,大概是从哪个交叉路口开始,路上南来北往的车马逐渐多了起来,有的是拉着货物的牛车,有的是单匹马拉着的马车,也有一行马车组成的车队,像晏辞这种车马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车辆从不同的方向汇入官道,因为车流太多,不得不放慢脚步,却又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车马一多,路边的茶水摊也跟着也多了起来,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还有人带来专供茶客休息的小凳子放在一边,诱惑人们过去坐坐。
晏辞靠在软垫上,窗外惜容在茶水摊上买了几样果子,用油纸包好从车窗送了过来。
晏辞让惜容给卓少游一包,书生很腼腆地拒绝了,表示自己还有一直没舍得吃完的饽饽。
当他从箱箧里面拿出那块被仔细包了好几层,如石头一样坚硬的不明物时,晏辞盯着那东西沉思了一下,然后让惜容立马把那东西拿去丢掉。
卓少游看着惜容皱着眉把那冻硬了的饽饽拿走,满眼的恋恋不舍。
马车上自带着一个小巧的案几,方寸大小,平时不用就放在座位下面,晏辞递了一包果子给卓少游,不容分说:“一起吃。”
卓少游又嗫嚅着道谢,这才拿了一块儿放到嘴里,眼睛顿时睁大了,不住感叹道:“小生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吃饱喝足再次上路,又顺着官道行了几十里地,晏辞终于在人头上方,看到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城池,不过在这个距离只能隐约看到飞檐斗拱的剪影。
直到马车行的近了,他才发现那赫然是个令人惊讶的庞然大物。
马车左右两边皆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不少马队,驼队。
那些明显是异族人样貌的商人说着外人听不懂的话互相交谈,其他人操着各色口音,都是走向那座光是城墙便有千丈长的城池。
水路与陆路并行,宽阔的河道穿过城墙外围的护城河,顺着水门流入城墙之内,将城外的江河和城里的水道连接起来,往来的船只顺着开启的水门进进出出。
而在水门之外的码头旁,停靠着数不清的船只,有不少几层高的大船停靠在岸,正从上面走下来不少衣着鲜丽的人。还有些货船停在城外,船工正将货物一一卸下,抬上码头上早已等待着的马车。
等到临了那几丈高的城门,晏辞终于忍不住啧了一声。
直到临近城门脚,他才意识到这真的是一座很大的都城,上面的城楼巍峨凌空,站在下面的人只有仰起头伸长脖子才能看到飞檐的边缘。
而且城门前此时竟是排了几百丈长的队伍,一直排到横架在护城河的桥上。
排队的人穿着各色衣物,脸上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说话声音伴随着马打喷的声音不绝于耳,热闹又噪杂,就是看着架势不知要排到何时去。
“是在查路牒。”阿三说着排到队伍末尾停在一个商队的后面。
晏辞翻出来之前在白檀镇官府登记的路牒,上面写着他和顾笙的名字年龄性别籍贯,以及出镇的时间和进城的目的等等,眼看着这队伍排到自己怕是得到下午,晏辞也就缩回到马车里。
卓少游也翻出自己的路牒,他用手指轻轻抚平上面轻微的折痕,接着抬起头,眼里的兴奋之色难以掩饰:“晏兄。”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轻轻颤抖:“小生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亲自到这胥州城…”
晏辞莞尔,他与这小书生相处不过几天,本来是见他清贫想着顺路捎他一程,并没打算对其探究过多。
奈何对方对自己却是极为感激的样子,还滔滔不绝跟自己讲述了路上的经过。
他说自己本来是跟邻村邻镇几个书生一起出门赶考的,结果路上一个感染了痢疾,一个掉了盘缠,还有一个抄小路而行迟迟没有到约好的目的地,等到最后他只好一个人步行一个多月才到胥州边界,说完还兴奋道:
“一定是小生的毅力感动了上苍,才让小生遇到兄台!”
晏辞干咳一声,被他这炯炯有神的目光搞得有点儿害羞,刻意忽视了他眼底的激动,问道:“你到了胥州,吃穿住行要怎么处理?”
“兄台放心,小生可以在街边卖些字画换些薄银。”
“那在挣到银子之前呢?你身上可还有银两?”
卓少游闻言面露羞赧,小声道:“只有,只有几文”
唉。
“那这样吧,我再借你二两银子,你暂时用着——”
晏辞见卓少游又要开口,强调道:“——就当我借你的。”
卓少游怔愣地看着他,嘴唇颤动。
晏辞顶着他过于清澈的目光,生怕他拒绝,便道:“你要是不放心,就在你那张欠条上再记上这笔,反正我不急着用,你何时有银子了,再还我便是。”
卓少游这才回过神,立马探身再拜,欣喜道:“晏兄大恩,小生没齿难忘!”
他立马从箱箧里掏出笔,又在欠条上添了几笔。
晏辞看着他认真伏案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等到马车终于慢慢挪到了城墙根,日头都快落下。
几对卫兵守在城门口,一旁有专门查证路牒的官员守着,几个小吏提前过来接过他们的路牒,按着上面所记一一清点人员马车数量以及所带货物为何。
等到清点完毕,城门口伏案提笔登记的官员看了看下车的晏辞:“所来胥州为何啊?”
晏辞与他一一说了,说自己来投靠亲属。
“亲属?”那官员看了看路牒,又看了看他那两匹漂亮的黑马。
路牒上面大概是没标明投奔何人,于是他又拿起笔:“投靠者何人?”
“秦氏。”
那官员正要往上写,闻言一愣,抬头问道:“哪个秦氏?”
晏辞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收到书信里的内容:“就是,住在南康坊的秦氏。”
他此话一出,那拿笔写字的官员和旁边清点名册的小吏同时愣住了,互相对视了一眼。
然后这拿着笔的官员又皱着眉仔细看了看他的路牒,接着便合上,然后指了指旁边:“既然是秦家的人,以后进出城走那边就可以了。”
晏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正门旁边还开了一道城门,比正中这个矮上一些,同样有卫兵把守,只是门外没有排成长龙的队伍。而且进出人员甚少,半天看不到几个,偶尔才有零星马车经过,也不需要掏出路牒,径直进了去。
什么意思?这是有特权?他白排这么长时间了?
晏辞回过头,那官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过去吧。”
他半信半疑地上了车,阿三驱车正要离开,那官员又皱着眉问道:“你也是来投靠的?”
他这次不是对晏辞,是对旁边的卓少游,卓少游忙说明自己是来参加院试的童生。
官员点了点头:“你不能走那边。”
晏辞道:“他与我是一起的,能不能让他跟我一起过去。”
那官员有点为难地看了看他,卓少游忙道:“晏兄,没事的,前面只有几个人了,我排一会儿就好。”
那官员摇了摇头,在卓少游的路牒上写了行字:“去吧去吧。”
只见他又让小吏从旁边拿出来一个单独放在匣子里的章,在路牒上盖了一个官印,接着递给他们:“以后出城门别在这儿排着了。”
“”
阿三一声低喝,他们的马车便在周围排队的人好奇和不解的目光中,从旁边那没人排队的城门进去了。
进了城门,顾笙方才好奇地问:“夫君,为什么不需要排队了?”
虽然只是一个小插曲,但晏辞低头看着手里路牒上的官印,微微蹙眉。
他以前在书里倒是知道,有些州府会给城内身份尊贵的贵族或是影响力大的富户单独开一条便捷的通道,不需要路牒可以随意进出。
原先他只是在晏老爷口中知道这秦家在胥州城内势力不小,并不太了解秦家,没想到还未进城,那些查路牒的官员一听说秦氏这两个字,就主动给他们开vip通道。
晏辞合上路牒,既然如今他已经到了胥州,还是要尽快拜访秦家才是。
第 146 章
晏辞将路牒合上重新收好, 拿出先前晏老爷给他的几封文书,仔细看了看。
其中秦家的来信写着等到了胥州便去府上拜会,只是他初来乍到, 一路上风尘仆仆,总不好以这幅样子直接去秦家, 况且经历几天的舟车劳顿, 他们这行人急需要放下行囊好好休整一番。
他拿出另一封房屋契,这是晏老爷年轻的时候在胥州的一处房宅, 据他说十几年前胥州的地段便寸土寸金,如今只会更盛,能在胥州有一处房子的人家生活上已经是处于中等水平。
晏辞看了看契书上的地址,在北面的北康坊, 古人素来以南为尊, 这北康坊与南康坊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确定好目的地,晏辞又问卓少游:“你可有落脚的地方?”
卓少游道, 他们这种来参考的童生一般会在院试地点附近有专门给外地学子的便宜屋子住, 加上他之前的盘缠和晏辞借他的银两,吃住问题应该就解决了。
晏辞点了点头, 决定先将卓少游送过去。
进了城之后, 马车便再也行不快了。车窗外面的声音自从进了城门之后便没断过, 卓少游和顾笙两人都朝着车窗外看,晏辞也跟着掀起车帘,眼见街边店铺鳞次栉比, 足够三辆马车并排行驶的官道上人烟稠密。
白檀镇上唯一挂了“正店”牌匾的饭店在这里遍地都是, 低于三层的店几乎看不见。而在白檀镇上几乎没有的金银首饰铺子此时在街边一个挨着一个。
隔着几个店,便能看到路边搭建的高高的望火楼, 望火楼旁边有专门供路人休息的亭子,三三两两的行人在亭子里下棋或是听说书人讲书,不时有拍手叫绝声传来。
商贩在街边大声叫卖声,人群中僧侣的低声吟唱,私塾里学子的诵读声,混杂着几条街外高高的楼子里妓女们隐晦的打情骂俏声,形成一种独属于繁闹市井的声音。
顾笙何时见过这等景象,他将车帘掀开一条小缝,拘谨地不敢全部拉开,好奇地朝外观望。
晏辞无奈地笑笑,继续低头看着手上的契书。
忽见卓少游突然指着车窗外面一个方向道:“晏兄,快看!”
晏辞挑开窗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越过街面店铺,在远处重重楼阁之外,烟波浩渺的胥河边上,耸立着一处楼阁,屋顶层层错落,翼角嶙峋。
那楼阁便坐落在江边一处小丘之上,楼阁之下椿萱并茂,呈郁郁葱葱之势。
从下到上一一数来,竟然有九层之高。
晏辞仔细看了那楼几眼,刚开始还以为是哪处寺院的钟楼,但看着又不像,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见卓少游目光粲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楼阁,面上一派向往。
他又回头看了看顾笙,发现顾笙也看着那楼阁,虽然脸上没有卓少游那么激动,但是也是若有所思。
他顿时觉得自己有些浅薄:“那楼怎么了?”
顾笙闻言一怔,接着笑眯眯:“夫君,我以前听听爹爹说过好多次,胥河河岸有一处很有名的楼阁,叫做‘登云楼’,是天下读书人争相参拜之所,想来就是这个了。”
晏辞依旧一头雾水。
登云楼?
卓少游怔怔地看着那楼,眼底的兴奋之色越加浓重,感叹道:“有朝一日能亲眼得见此楼,小生此生无憾矣。”
晏辞被这两人的反应弄得十分好奇,忍不住问道:“那楼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除了样式漂亮些,风景好些,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
卓少游转了过来,眼睛亮亮的:“晏兄有所不知,那楼原本不叫‘登云楼’。因为其所在地方,隔着胥河对岸便是秀岳峰,它原来的名字叫做‘望岳楼’。”
晏辞合上手上的书册:“所以为什么改名为‘登云楼’了?”
一说到这个,卓少游顿时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讲述起来:“因为当年沈澜以解元之身赴京赶考,正好路过胥州的望岳楼。彼时他刚得了解元,一时兴起上楼远眺,并当场写下了一首诗。”
“登台佳气郁苕峣,云树层层倚碧霄。起我平生怀古意,望中明月满前朝。”
他声情并茂,语调抑扬顿挫地把这首诗背了一遍,完后一声感叹:
“写完这首诗后,他北上赴京,一举夺得当年春闱的会元,同年四月,殿试之上赐进士及第,成了大燕开国以来唯一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从此这楼就成了天下所有读书人慕名之所,并且取了他这诗前两句的首字,改名为‘登云楼’了。”
晏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三元及第,古代所有人读书人渴望的最高荣誉,好比武将之于封狼居胥,文臣之于礼谥文正。
的确够厉害的,不过
“沈澜是谁?”
此话一出,车厢内两人同时转过头看他。
晏辞看着卓少游惊讶的目光,就连顾笙都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他顿时觉得自己已经不是浅薄了,根本就是无知,于是只能硬着头皮道:“以前没出过镇,不太知道这些”
卓少游还没开口,顾笙已经忍不住道:“夫君,沈澜就是当朝的丞相啊。”
“沈澜沈楚云。”卓少游念着这个名字,目光炯炯,“他就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目标我什么时候也能,也能”
他话音减低,都忘了用“小生”自称。
然而看着远处登云楼的重重楼顶,目中的神采愈发通明,仿佛自己便是故事中身在楼上,挥笔写下传诵天下的名句,而后掷笔入京,金榜题名,一步登上天子堂的少年。
面上意气风发之色,与先前赔不起碗碟钱被店家骂的抬不起头的穷书生判如两人,几乎让人忘了他还是个身穿寒酸衣袍的童生。
离解元,会元,状元以及三元及第还有遥不可及的距离。
晏辞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正要开口鼓励他早日金榜题名,实现抱负。想了想感觉光考状元不够,于是真诚道:“祝你早日考上状元,实现抱负,争取尚公主。”
卓少游本来正注视着登云楼做梦,听到他的后半句,脸一下子红了。
“晏兄,晏兄。”他低下头嗫嚅道,“小生,小生没想过尚公主”
“”
没想过尚公主,所以是想过考状元?
小书生,你想的挺远啊。
第 147 章
晏辞要去的北康坊, 就在胥州城的东北角,临近北城门的地方。
他送走了卓少游,并且给他留了一个地址后, 便让阿三驱车前往此处。
因为先前晏老爷只在胥州待过几年,这处房子便是当时购置临时居住的, 规模不大, 但是容纳他们几个人倒是绰绰有余,原本是一直租出去的, 直到年前为了给他们留地方,这才收了回来。
北康坊的屋子在北大街和东大街交接的坊间,往南便是热闹的集市。
除了主屋和耳房,还有两间厢房, 前院有马厩和供下人们居住的后罩房。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房子虽然比不上白檀镇的晏府华丽,但好歹该有的家具都有。就像别人说的那样,胥州这地方寸土寸金, 能有个房子已经不错了。
阿三将马车上的货物卸下搬进屋子, 屋子明显有段时间没住人了,家具和地面上已经落了一层灰尘。晏辞这次来本来就没带什么人来, 正准备几个人一起收拾下屋子, 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
晏辞闻声走出, 因为之前搬东西的缘故,大门没关,他正看见一个穿着深色的家仆模样的少年站在门口, 身后还有一辆朴素的马车, 几个穿着同样衣服的仆人站在车前。
他略微惊讶,眼见那小仆身上虽是家仆的服装, 但一眼见到便知布料上乘,衣形更是裁剪得当,眼见着竟是比白檀镇某些富贵人家穿的衣服都要好。
那小仆恭敬地站在门外等着,见到晏辞,似乎知道他的身份,上前行礼道:
“公子,小人是秦家的家仆,老夫人听闻公子已经携夫人到了胥州,特命小人立刻来接公子和夫郎去府上,今晚在府上备宴招待二位。”
晏辞暗自忖度:这么快?
看到晏辞略有些惊讶的声色,那仆道:“公子无需惊讶,是先前城门都指挥使看了公子的路牒,才特遣人去府上告知主人公子入城之事。”
晏辞仍有些迟疑:“可是在下一路风尘,尚还没有沐浴更衣,就这样去贸然拜访,恐怕会失礼。”
小厮笑道:“主人家已料到公子的顾虑,并且担心公子初来乍到人手不够,所以遣了几个小奴过来服侍。”
他微微侧身,让身后几个年轻的奴仆鱼贯而入,拿着屋里原有的,或是自行带来的器具,各司其职,不一会儿就将屋子打扫干净。
打扫完屋子后,又将他们带过来的物什按分类摆放整齐,一直到服侍两人着装整齐,方才放下手中的物什,像进来时那样鱼贯而出。
几人全程未置一词,一看便是训练有素。
晏辞怔然地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
他到现在为止对秦家一无所知,也不知秦家对自己的态度如何。
毕竟先前从晏老爷口中得知,原主他娘当时可是不顾父母反对毅然离家的,听说还闹了一场。
原本他还有些忧虑,但是现在看来自己似乎忧虑过早了——
秦家的小厮赶着马车在前面带路。
阿三驾车跟在后面,晏辞对胥州城还不是很熟悉,但是窗外这条路不是他们来时的路,这条路沿着最热闹的街市一路向南。沿街两侧都是琳琅满目的商铺,顾笙看着那些铺子前花花绿绿的招子挪不开眼,就连晏辞也是微微吃惊。
街上人来人往呈摩肩接踵之势,沿街随处可见穿着异族服饰的女子随着乐声载歌载舞。
直到路过一条看着极为繁华的街巷,两侧的小楼之中欢声笑语丝竹弹唱声不断。顾笙好奇地朝外面望去,只见街道两边都是被绚丽的灯火点缀的楼阁,五光十色,在夜色下缤纷绚烂。
这条街不算很宽,可是楼的门口停满了马车,人声鼎沸,顾笙的眸子里倒映着漂亮的灯火,看的如痴如醉。
他何时见过这么漂亮的店面,而且那店面每个都有三四层高,每一层都有刷着朱漆的栏杆,更有趣的是,不少穿着鲜艳轻薄的姑娘和哥儿正将身子趴在栏杆上朝下望。
顾笙抬头好奇地看着他们,上面那些哥儿穿的好看极了,额上点着漂亮的花钿,说话也是又软又细,不时发出一串笑声,朝楼下的人大胆地招着手里的帕子。
这样一直经过了几个这样的楼,他终于收回目光,忍不住问道:“夫君,这些楼是做什么的,那些哥儿他们穿的好漂亮。”
其实一进到这里,晏辞生来敏感的鼻子捕捉到了一股扑鼻的香味,这味道使他鼻腔发痒,忍了许久才没打喷嚏。眼见顾笙已经问了,晏辞掀起帘子看着窗外。
楼上面穿着五颜六色的哥儿正朝下看着这俩马车,忽见他探头,仔细看了看,接着便相互接耳私语,咯咯笑了起来。
再然后,一张染着香味的帕子像蝴蝶一样轻飘飘地从上面飘落,擦着晏辞的鼻尖落下去,在车轮下化成一滩香。
晏辞顿时鼻子发痒,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赶紧把头缩回来,目光却落在街边停着的马车上。那些马车各个做工精良考究,一看主人就是非富即贵,拉车的马儿各个毛色锃亮。
就那么随便扫上一眼,晏辞就从中看到好几匹好马,五花金钱骐,白尾胭脂骝他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眸光一滞。
一个楼门口正安静站着一匹生着银鬃银蹄银尾的马。
配着黑色的皮制马鞍,毛色乌黑,浑身没一根杂毛,唯有四蹄处生了一圈银,在一群毛色各异的名马中也是极为出挑,美的不可方物。
晏辞盯着那匹马,探头问前面的阿三:“阿三哥,你看看那是什么马?”
阿三放慢了马车的速度,仔细盯着那马看了几眼:“你看那马除了蹄子尾巴和鬃毛是白的,其他地方都是黑的,就像是乌云挨上白雪,所以这种马又叫做‘乌云踏雪’,是万里挑一的好马。”
晏辞又看了几眼,忽然听到一声很轻的口哨声,接着一个慵懒清晰的声音从上方丝竹噪杂处传来:
“好马。”
他抬头看去,只见靠窗的二楼,一个生着桃花眼的公子哥正垂眸看着他的马,还朝他那两匹乌越骊举了举手中的琉璃杯。
晏辞还没来得及回话,结果下一刻那人就被身后几只纤纤玉手给拉了回去,消失在了窗口:
“二爷,你今天不把这些喝完,奴家可不放你走~”
晏辞回身拉上了车帘。
顾笙一直等着他回答,充满求知欲的乌黑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晏辞转头看了看他半是好奇半是迷茫的样子,伸手在他脸上揉了揉:“想要新衣服就要跟你夫君说,这样光看可不行。”
顾笙的小脸被他揉捏了一番都变了形,好不容易握着他的手指把他摁下去:
“我没有要新衣服!”
晏辞捏了捏哥儿的鼻头:“别看了,这里可不是哥儿应该来的地方。”——
不多时,马车停了。
晏辞透过窗帘的缝隙看了看外面,只见这是一片很安静的坊,跟外面那些繁闹的街市相比,这里就像是现代高档的别墅区。
而他们所停的地方,就像晏家单独坐落在白檀镇一条街一样,面前这座被高高的围墙环绕的府邸坐落在一处小山前,后面那处小山也不知本就在此,还是人为所筑,上面栽满了形态各异的花树。
晏辞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外面便有同样装扮的小厮便上前给他们掀帘子放脚凳。
晏辞先一步下车,顾笙随后,待他站直了,终于看清了面前的府邸。
前门石阶两侧放着两只坐莲墩石雕,上面的动物像狮子又不像,看起来倒像是神话中的貔貅。石阶之上,是比晏家至少宽出来两倍的大门,之上悬着一块牌匾,上书秦府二字,黑底金字。
晏辞的目光在那金字上多停了一瞬,古代没有可以调出金色的颜料的矿石,唯一有的就是金子,所以那字极有可能是用金粉涂成。
不等他多想,大门向内开,一位穿着墨青色缕金坠珠绫罗裙的夫人扶着身边丫鬟的手上前,身后跟着几个穿着不错的仆从。
这夫人生得大气明媚,光看外表根本看不出年龄,见到他们便笑道:“我刚才还在屋里等的焦急,接着便听到外面有声音。想来这位便是外甥了,你没见过我,我是你大舅母。”
晏辞知道原主母亲上有一兄一姐,这位想来是他大舅的夫人柳氏,不敢怠慢,正要行礼,柳夫人道:“以后便是一家人,何必行这些虚礼。”
她又转向顾笙,笑着点了点头:“外甥夫郎也是个标志的人儿,这一路车马劳顿怕是累坏了吧?”
顾笙忙与她见礼,虽然顾笙人前怯了些,但是关键时候该有的礼数不会出差错,柳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外甥儿,你快快随我去府中吧,你外祖母自听你们进城便急着见外孙,莫要让她等急了。”
秦老夫人便是秦家家主的母亲,原主母亲的生母。
虽然众人都称她一声老夫人,但实际上不过花甲之年。等到晏辞被引进屋,他看着眼前鬓发乌黑,保养的极为得当,比柳夫人更加雍容大度的夫人,就算说她四十岁也不会有人怀疑。
秦老夫人在两个嬷嬷的搀扶下从椅子上站起身,一见到晏辞:“好孩子,过来让我看看,你就是我那苦命女儿的儿子吗?”
晏辞也不敢懈怠,恭敬拜之,唤了声外祖母,并恭顺解释了自己为何到了城里没有立刻拜访秦家的原因。
秦老夫人拉住他不让他行礼,细细打量着他,不多时泪水先行:“这孩子眉眼竟是跟鸢儿一模一样!”
她以袖掩面:“当年她爹一气之下不许她回来,这孩子性子打小就倔,这么多年也不知给她娘亲写封信如今再听到消息竟是已经撒手人寰。”
秦老夫人思女心切,拉着晏辞哭述着,柳夫人忙上前拿起帕子给她拭泪,一旁的顾笙被这气氛打动,眼看着也要哭了出来。
晏辞轻声安慰秦老夫人良久,她这才渐渐从悲伤中缓过来,她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她关照了晏辞几句,又转向顾笙,打量了一番似乎颇为满意的样子,柳夫人道:“先前老夫人还与我担心外甥儿有没有婚配之事,如今看来不仅有婚配,还是个讨喜的主。”
秦老夫人笑着拉着顾笙的手:“也是个好孩子,正巧内院只有臻儿一个哥儿,你来了,没事便陪他说说话。”
她看向晏辞,也许是思念女儿离家多年,虽已不在人世,好在自己这个从没见过的外孙还让她满意,在众人的安慰下情绪也渐渐缓和起来,与晏辞道:
“今日本想把大家都叫回来,让你认识一下,不过这会儿你大舅还在船厂,许是晚些回来。你二姨母不方便过来,等改日我让她回来,你好生见过。”她又转向柳夫人,“英儿呢,在不在府里?”
柳夫人忙道:“老夫人,英儿今日去私塾了,想来快下学了,妾身已经遣人去接他了。”
晏辞之前也打听过了,如今秦家当家的是他母亲的长兄,也就是他大舅。他还有个二姨母,如今已嫁了人,不住在秦府。至于这个英儿,应该就是大舅的儿子。
晏辞原来的世界里除了祖父就没什么亲戚,如今这血缘关系他得仔细理一理才能弄清。一顿思考后,大概就知道有几口亲戚了,略显胸有成竹。
只听老夫人又问:“那小观去哪里了,不是跟他说今日可能有客登门,让他好生在府里待着吗?”
一向得体的柳夫人面露难色:“老夫人,小观性子洒脱,在府里他只听您的,就算妾身想管也”
秦老夫人叹了口气,埋怨地看了她一眼:“你是这府上的当家主母,他不听你的,你不会拿出些气势管教他么。”
不等柳夫人回话,转而对旁边的一个小厮道:“还不快去把他叫回来。”
那小厮忙道:“奴这就去寻二爷回府。”
晏辞眼见那小厮急急忙忙出去了,似乎生怕晚了一步就寻不到人了。
他正琢磨着这位“小观”又是哪门亲戚,却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马蹄声。
那马蹄踏在路面上的声音清脆至极,由远及近传来,在坊间显得格外清晰。
晏辞好奇地朝外望去,只见一匹黑身银马银鬃银蹄的宝马从街的那头纵横而来,快到门口时长嘶一声,在背上人的低喝声中猛地停下,前蹄凌空,随即落下。
随即那马背上的人动作干净利落,潇洒地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扔给一旁候着的仆从。
晏辞微微挑眉,好一个纵马踏花的少年郎。
那出门寻人的小厮一见他顿时长松了一口气,一脸欢喜地迎着他进门来。
等那人大步走来,晏辞看着他,竟然有些眼熟,似乎有少许印象。
他略一思考,想起来这人正是方才来的路上,经过花楼时看见的那个夸他马的公子哥。
这人银冠束发,一身内里衬银缎的墨黑袍服,脚上踏着一双漆黑的长靴,锦袍下摆随着步伐而起落。
这人原本是径直朝门里走来,结果目光却率先在门口那两匹乌越骊身上停了一瞬。
等到进门至正厅,晏辞方才看清他的样子。
这人生着一双比寻常人漂亮太多的桃花眼,他微微扫了一番屋子里的景象,最后才看向晏辞:
“这位兄弟,门口的马是你的?”
“什么马不马的。”
秦老夫人一见到他,立马笑着唤他过来,声音里竟满是宠溺纵容:
“你这小子,都跟你说了今天有客人要来,怎地还跑到外面胡耍?”
那黑衣公子俊眼修眉,眉目间有些许倦怠,眼尾自带一丝恣意风流,五官漂亮不失英挺,气度张扬不失礼数。听着秦老夫人的笑骂,他丝毫没放在心上:
“谁知道人什么时候来,您让小厮差人叫我便是,他们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话毕这才看向晏辞,打量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晏辞觉得他对自己的马的兴趣,应该要比对自己的兴趣高。
晏辞暗自忖度,刚才听老夫人说过大舅有个儿子,眼见这年轻公子年龄相符,想来应该就是他了。
他见这人与自己年龄相仿,一时不好开口,只好站在原地等着秦老夫人告诉他,这人他是该叫表哥还是表弟。
正在思考时,忽然听到那黑衣公子开口:“这位。”
晏辞抬起头。
那年轻公子微微侧头打量着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桃花眼里笑意渐浓。
他朝他微微抬起下巴,似乎知道晏辞在想什么一样,笑道:“我可不是你的某位表哥或是表弟。”
晏辞怔愣了一下,只听秦老夫人无奈地叹了一句,拉过这人:“好孩子,你莫要理他。”
她指着他对晏辞笑道:“这是我那不争气的老幺,你娘亲的嫡弟。”
“按辈分的话,你要叫他一声小舅才是。”
第 148 章
“…”
晏辞喉头哽了一下, 勉强把到了嘴边的“表哥”“表弟”给咽了回去。
他吐出一口气,看了看秦老夫人面上和蔼的表情,又了看这个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舅”, 沉默了几秒,勉强开口:“原来是小舅”
只见这人从袖子里拿出来一柄白玉扇骨的折扇, “哗”地一声在身前展开, 十分有兴趣地看着他,微笑回应道:“是我啊, 大外甥。”
“”
秦老夫人拉着他介绍道:“他叫秦子观,家里排行第四,所以表字季明。”
“”晏辞点了下头。
秦老夫人完全没有感受到这其中的微妙气氛,又询问了晏辞的生辰, 十分高兴地指了指秦子观道:“这样说来, 你比他只小两个月,你俩年龄相仿,正好正好。”
“辞儿他初来乍到, 对胥州城还不甚熟悉, 你这些日子莫要跑到外边放荡了,好好带你外甥去城里熟悉熟悉。”
秦子观用展开的折扇掩住下半张脸, 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晏辞一番, 眉眼一弯:“这是自然。”
他随即收了折扇, 旋袍在椅子上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您放心好了,外甥嘛, 我肯定带他好好熟悉这里的。”
晏辞嘴角一僵, 管一个跟自己一样大的人叫舅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尤其是当对方还答应的这么爽快的时候。
秦老夫人交代完毕, 又与他说说先前他娘亲在府里的事,大概因为晏辞虽是老夫人的外孙,但到底是个男人,也不知再与他说什么,于是便转向顾笙。
顾笙性情温顺,人又生的干净,虽然是小镇出身的哥儿,气质却是文静和顺,秦老夫人看着他颇喜,问秦子观:“臻儿呢,怎么没过来?让他与外甥夫郎说会儿话。”
秦子观轻轻吹着茶水上浮散的热气:“叫他做什么?”
秦老夫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他是你夫郎,府上来了客人,怎么有不叫他出来见客的道理?”
她回头吩咐了自己身边的丫鬟几句,那丫鬟点头出去了,不多时,门外便传来一串脚步声。
晏辞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月白色锦服的哥儿,在身旁一个小仆的陪同下走进来。这哥儿身姿清瘦,面上素净,没有施半点儿哥儿用的粉黛,可是鬓发乌黑,眼眸明净,哪怕此时素衣淡妆,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他身上穿了一件稍显宽松的月白色衣袍,整个人明净如月,纤如细柳。
只是他动作却略显迟缓,扶着身旁小仆的胳膊买过门槛走进来,等到了近前,晏辞这才发现他身前小腹处的衣物微微隆起,竟然是有了身孕的。
哥儿在小仆的陪同下走进来,先后与秦老夫人和柳夫人见礼,随后才转向秦子观,低声唤了句“夫君”,秦子观看了他一眼:“有客到了,先前没人知会你吗,怎么现在才来?”
哥儿还没有说话,身旁的小仆先一步开口:“回二爷,二夫郎今日身子不适,只早上吃了碗清粥,来之前又犯了难受,吐了好一阵,听到二爷差人来叫,这才忙穿了衣服过来。”
秦子观那似桃花的一双眼扫过他:“真是辛苦你了。”
秦老夫人急忙招呼身旁的丫鬟服侍哥儿坐下:“臻儿快快坐下。”
“今日就是让你见见三姐家的儿子。我想着这后宅就你一个哥儿,难免有些孤单,正巧辞儿的夫郎与你一般大小,你们两个有机会多说说话。”
柳夫人对顾笙道,这穿着月白衣袍的哥儿便是秦子观的夫郎,秦家的二夫郎,胥州叶家的嫡子,名唤叶臻。
那哥儿怀着身子动作不便,但礼数还是做全了,一举一动都稳重非常,是大家做派。听了秦老夫人的话,转向顾笙朝他温和地笑了笑,见是和自己一样年龄的哥儿,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挂起一丝血色。
顾笙从进门起,面上虽然一直恭顺温和,实际上面对秦老夫人和叶夫人时,到底心里还是很紧张的,生怕有失了礼数的地方。
直到这个叫叶臻的哥儿到来,顾笙心中紧张才缓和不少。
叶臻是那种温柔又体贴的美人,拉着顾笙的手在旁边坐下,温声道:“以后在府上有什么难处与我说便是。”
秦子观一直百无聊赖地转着杯子里的茶沫,似乎根本没听屋子里的人谈话,这会儿突然笑了一声:“与你说有什么用,你好好照顾自己吧,莫要费心费力。”
闻言,叶臻握着顾笙的手一僵,他抿唇垂眸,朝顾笙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秦子观没有看他,转头对旁边的小厮道:“看看后厨炖的参汤好了没有,盛一碗过来。”
小厮应声下去了,不多时一碗冒着热气的鲜汤放在叶臻旁边的案几上,闻到汤有些浓重的味道,叶臻有些不适地蹙了一下眉,下一刻面上便恢复如初,没有动那碗汤,双手交叠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安静地像一个玉雕的美人。
他身边的小厮却是忍不住想说什么,叶臻轻轻摇了摇头,朝秦子观颔首:“多谢夫君。”
晏辞看着那边两个哥儿被两个夫人拉着问东问西,旁边丫鬟小仆站着一圈等着伺候主人。
这初春时节,屋子里的地龙烧的有些旺了,这温度适合女子和哥儿的身子,对他来说实在有些热了,以至于他不时朝外看一眼,只希望出去透透气的好,又不愿失了礼数,只好在屋里坐着。
坐在门口的秦子观依旧把玩着他那柄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折扇,扇坠是一块就算再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来千金难求的羊脂白玉。
他突然收起扇子:“大外甥——”
莫名其妙被点名,晏辞下意识看向他,秦子观站起身,用那扇子指了指门口:“出去走走?”
晏辞正犹豫,秦子观似乎知道他的顾忌:“我们家是商贾,不是什么贵族,没那么多规矩。”说罢率先起身径直走出去,晏辞觉得自己待在这里也说不上话,于是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
他那辆马车已经被安稳地停在院内,一个小厮正牵着秦子观那匹吸睛至极的乌云踏雪到马厩里,秦子观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的马,目光又转向两匹乌越骊:“我先前还说怎么没在城里见过这宝马,还以为是我消息不够灵通,原来是第一次进城。”
他说的十分坦诚,晏辞心想他那匹乌云踏雪才是真正意义的宝马,人家都这么说了,自己还是出于礼貌跟他互夸一下吧:“你那匹马也不错。”
秦子观笑了起来:“只是不错?”
晏辞顿了一下:“万里挑一的名驹。”
“我那匹马当时花了八千两白银加十斛白玉珠从西域最有名的马商手里买下来的,就连知州的儿子都没竞过我,整个胥州,哦不,说不定是整个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匹。”
“…”
“而且他祖上六代都是血统纯正的西域马,之前我骑着他到京城走官路用了两天不到,日行千里,风都追不上。只说他是‘宝马’太单调,应该说他是宝马中的宝马。”
晏辞本来酝酿好的赞美辞被他这一顿自夸卡在喉咙里,最后只好真诚且敬佩地点了下头,憋出两个字:“厉害。”
秦子观心情不错,真·礼貌与他互夸:“你那两匹拘墨千里也不错。”
晏辞惊讶:“拘墨千里?你是说我那两匹马?它们还有名字?”
秦子观眉头一挑,嘶了一声:“你怎么连自己的马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它叫‘乌越骊’,到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名字。”
“你那两匹马产自乌越国,因为全身漆黑而得名,品种是乌越骊。”秦子观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肩头,解释道。
“不过我们这种好马的人一般讨论的时候,都不会直接叫品种的名字,因为不好听,听着不像有钱人家的马,在外面说出去显示不出主人的财力来。所以啊,得给自家的马起个附庸风雅的名,你那两匹,就叫拘墨千里。”
秦子观看着两匹黑马,琢磨道:“这两匹马虽然跟我的不能比,但要是放在胥州城,也能排进前五十,就用来拉车也太可惜了点等哪天你牵到赛马场,我叫几个人陪你一起跑跑。这马啊,不跑起来怎么行?”
晏辞心想,他这两匹马自己一靠近就打喷,还想着骑?做梦吧
两个人站在风里,各自看着各自的马,从马的品种到怎么分辨是否纯血,两人热切地讨论了快一个时辰,正当他们说起胥州城每年的赛马会时,秦老夫人和柳夫人在一众丫鬟仆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还在这儿说马。”秦老夫人瞪了正在兴头上的秦子观一眼,数落道,“你夫郎肚子里怀着你儿子,也不知好好照顾他。”
叶臻在秦老夫人离开后,才在小仆的陪同下出来,见到门口的秦子观,站到他身边。晏辞这才有机会回身去屋子看顾笙,眼见屋子里人都走光了,小夫郎一个人坐在椅子里,额头上已经布满了一层细汗,似乎疲于应对这么多人,人都走后才放松下来。
晏辞上前用袖口帮他擦去额角的汗:“怎么累成这幅样子。”
顾笙抬头看着他,认真解释说:“我怕第一次见母亲家的人,若不认真对待,恐会失了礼数…”
晏辞丝毫不慌张,宽慰道:“夫君在这儿呢,你怕什么?要是有了什么事,你直接喊我不就好了?”
顾笙唇角浮上一抹笑,拉下他的手紧紧握住,低声说:“又不是小孩子哪能什么事都叫你,况且方才屋子里都是女子和哥儿,说的也都是些男人插不上的话,你进来又能做什么?”
晏辞想了想,这倒也是,尤其刚才他跟秦子观在外面聊马聊的不亦乐乎,秦子观还信誓旦旦答应找人帮他驯马,一定要他骑上乌越骊在胥州城外绕城跑十圈才行。于是两人情谊飙升,一时高兴的都快忘了时辰。
正在这时,叶臻旁边的小仆又走了进来,对顾笙道:“离晚宴还有些时辰,二夫郎让人在小厨房做了些点心,夫郎让我问问顾哥儿,可要过去吃些垫下肚子?”
许是叶臻身上自带着一种令人舒服的气质,顾笙难得这么想去跟一个才认识的人相处,但还是看了看晏辞。
晏辞捏了捏他的手心:“看我做什么?你想去就去。”
顾笙这才放心地站起身,随着那小仆一起走了。
等到两个哥儿一同离去,秦子观从外面进来招呼他:“大外甥,你还坐在那里做什么?”
晏辞对这句大外甥已经忍了许久,这当与其熟络了些,别扭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叫我?“
秦子观听他的话,仔细打量着他:“你怎么没大没小的。”
晏辞不可思议:“没大没小?我?”
“你应该说:‘舅舅,你能不能别这样叫我?’你态度礼貌一些带个称呼,说不定我就答应了。”
晏辞坚定拒绝:“…算了吧,我不想管一个只比我大两个月的人叫舅舅。”
秦子观哈哈大笑:“没办法,辈分在这,不管比你大还是比你小,你都得叫舅舅。”
眼看着晏辞拒绝这个要求,他也收了笑,拿折扇敲了敲晏辞的肩膀:“行了行了,大外甥,不逗你了,以后在胥州城出门报我名号,我罩着你。”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正厅的方向走,秦府的规模足足是晏府的几倍,刚收进来的小奴甚至还会迷路。
等他们快走到正厅门口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十六七岁的白衣华服少年从府门进来,绕过影壁,正往这边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拿着书匣的小厮。
晏辞看着他的衣着心中有数,这少年便不用晏辞多猜了,一定是他大舅的长子,方才秦老夫人说去学堂上学的秦英。
秦子观见到他,眯了眯眼,接着停下脚。
秦英原本正要往正堂走,结果余光一瞥,看到秦子观站在门口,带着一丝不知是好是坏的笑。
他脚步一顿,在原地踌躇了一下,这才不情不愿地往这边走了过来:“小叔。”
秦子观瞥了他一眼:“回来了?”
秦英站的笔直,不知是不是晏辞的错觉,这少年一副防备地看着秦子观,板着稚气未脱的脸:“嗯。”
秦子观摸着下巴:“今天干什么了?”
“去学堂读书。”
“昨天呢?”
“在家读书。”
“明天呢?”
“读书。”
“你除了读书不干别的?。”
“不干。”
秦子观点了点头:“行,去吧。”
秦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不太习惯这么轻易地通过,犹豫了片刻,转身进了屋。
晏辞正看着这段诡异的对话莫名其妙,等到进了门,秦老夫人一见秦英回来,忙让下人去拿些茶水点心来,招呼他在桌边坐下:“听你母亲说你今天在私塾学了一天,肯定累坏了吧?”
秦英依旧坐的端正,摇头正色道:“孙儿谢祖母挂念,只是孙儿年少,正是应该多下功夫学习的时候,若是怕苦怕累,日后如何能有出息。”
一边的叶夫人赶紧上前接过丫鬟手里的点心亲自递上去,看着秦英眼里满是心疼,但是欣慰自豪之意更盛:“这孩子每天读书都要读到夜里,总是这么用功,娘亲像祖母一样心疼你。”
秦英摇头,正色道:“母亲,孩儿不累。”
秦子观在一边看着屋里众人的表情,听完秦英的话后,终于没忍住笑出声。他凑过来低声对晏辞道:“你看他像不像那种书院里的老学究,拿着本书摇头晃脑吱吱呀呀的那种。”
你怎么不说人家孩子从小就爱学习,长大说不定是个栋梁之材
“小小年纪就这么古板,问他做什么都说是读书,像这种连玩都不会的小屁孩,迟早有一天读书读傻了。”
…
直到晚宴时,晏辞才见到他那位姗姗来迟的大舅,也就是秦家现任的家主秦子诚。
秦子诚人到中年,却留着一把看起来很难打理的美髯,微笑着对与他见礼的晏辞点了点头,气质儒雅温和,不像个商人,倒像个大儒。
他大概是刚从秦家的船厂回来,价值不菲的衣服上隐约有些灰尘。
他温和地问晏辞来胥州后的打算,晏辞只说,父亲留下的家业不敢怠慢,等到明日的时候便去店里看看。
秦老夫人道:“你才刚到这城里,不用那么着急,先让小观带你到城四周到处玩玩,若是真有什么难处直接与外祖母说。”
晏辞表面上礼貌道谢过,虽然他说是过来投奔秦家,但肯定不能真的这样做。
好歹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儿郎,才不会依附他人
等到晚宴结束时,他才和顾生方才回北康坊,顾笙终于从一堆人的环境里脱离出来,浑身像卸了力一般,回了屋子倒头就往床上躺。
晏辞洗漱推门回来,便看到他那夫郎在被子里,形似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团成一团,等到自己坐到床边,就像只猫一样黏上来。
晏辞托着他的腰把他塞回到被子里,顾笙把头埋在他的腿上,嘟囔着:“夫君,叶臻哥哥,他好温柔啊。”
他抬起身子,伸出手在自己腰腹部比划着,面上带着兴奋的红润:“而且他有小宝宝了,大概下半年就要生了。”
晏辞还没说话,顾笙便伸出胳膊缠了上来。
“夫君。”他双眸水润润的,认真注视着晏辞,许是做过了很多次亲密无间的事,这回他不再像往常那样羞涩。
“我也想要个小宝宝。”他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腰,然后伸手把衣襟撩开,露出雪白莹润的腰腹。
晏辞:“…”
…这是在勾引我吗?
顾笙拉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腰上,然后抬头,眸子里的温柔缱绻几乎凝成实质溢出来:
“就在这里,放一个小宝宝,好不好?”
第 149 章
晏辞的心跳加快了。
哥儿的小腹似乎因为刚刚吃饱的原因, 凸起一个小小的柔软的弧度,随着细微的呼吸而起伏,他的手心不留一丝痕迹地贴紧他的皮肤。
小宝宝吗?
他无意识低头, 目光落尽顾笙的瞳孔中,哥儿的眸子清亮如往昔, 脸上的神情比任何美酒都要醉人。
晏辞放缓了声音:“之前不是每次不都害羞的不行, 怎么这回不怕了?”
他不禁暗自忖度,难不成是他最近技术渐长?
顾笙自然不知道他夫君在想什么, 他今日在秦府后院与叶臻一起时,叶臻与他说起自己腹中的孩子时,唇角嗜着的温和笑意是顾笙很羡慕的。
于是他忍不住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怀里会抱着一个软软的奶香味的小东西, 陪伴他成长, 教会他说话走路,再听着他奶声奶气地唤自己一声“阿爹”。
他仰起头看着面前的人,见他没有动作, 不高兴地嘟了嘟嘴, 用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他细细吻着他,见床边的人还站在原地, 有点儿不满地往下拉了拉他的领子, 嘟囔着:
“你过来。”
晏辞顺着他的力度弯下身子, 抬手将顾笙耳边松散下来的一缕发丝拢在耳后:“我以为你今天累了。”
顾笙摇了摇头,他喜欢夫君,很喜欢很喜欢, 尤其夫君的身上永远带着淡淡的香味, 顾笙知道那是从他的皮肤深处散发出来,干净而清雅, 他真的是喜欢极了。
似乎不满意他太过轻柔的动作,惩罚般地咬了咬他的唇角,然后跨坐在他的腰上,双手不老实地钻进他的里衣。
晏辞眼里光芒渐盛,顺势在床上躺下来,握住在自己胸前乱动的手,半支起身子抬眼:“这么有精神,我还以为你困了。”
顾笙垂头看着他们此时的位置,面上逐渐升温,在某人胸口捣乱的手也停下了。
他动了动脚,脚趾摩挲着身下的干净的床铺,鼻尖也捕捉到丝丝令人舒心的清香味道。
“我不困。”他哼哼唧唧着。
“可是我累了。”晏辞歪着头道,然后打量着顾笙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床帐半掩,烛火燃了半晚。
融化的蜡油落满烛台,只剩下一点微弱火苗在昏暗的房间里跳动着。
顾笙咬着唇盯着下面的人,湿润的眼睫上还挂着泪珠,长长的睫羽覆住眸光。
新换的,柔软的床铺,最上面一层是光滑的锦缎,顾笙艰难地用手撑着自己才能勉强坐稳。
晏辞靠在软垫上,看着身上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的哥儿,腰身轻轻往上掂了掂。
细汗濡湿了哥儿额角的软发,顾笙咬着唇从齿间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你别…你别动…”
晏辞眯着眼歪头看他:“刚才不是很有精神么?”
“”
顾笙的脸上滚烫,他急促呼吸着,愤恨地瞪了他一眼。
但是这一眼非常没有威慑力,以至于始作俑者丝毫不受影响,不禁帮他把眼角的泪珠揩去了,还用一只手扶住他的腰:
“坐好了。”——
虽然城头上的积雪还未消,但是胥州城里已经有了暖意。
这几日,叶臻总会邀请顾笙一起去他的院子里吃了些小点心。
叶臻的院子在秦府的后院,面积不大,但是院子里种满了不同时节开的花。引路的仆人说,这样每到不同时节就会开不同的花,这样一年四季都能欣赏到不同的景色。
叶臻拉着顾笙坐在铺满锦绣软垫的楠木椅上,唤来旁边一直跟着他的哥儿:“茕秋,把先前在云芳斋订购的那批点心拿过来。”
叫茕秋的哥儿应声去了,不多时带回来一盒装在精美木雕盒子里的点心,用瓷碟盛了,错落有致地摆在他们面前的茶案上。
点心被做成各种图案,花朵的形状,每一个大小刚好入口,叫做广寒玉露糕,是胥州最大的点心行云酥斋的佳节特|供品,只会供给胥州城里特定的几家客人,平常人就算有银子也买不到。
糯米制成的外皮入口即化,内里是金黄色的糖渍木樨,咬一小口,饱满的馥郁甜香便充盈于口。
顾笙忍不住多吃了几个,茕秋给他的杯子里注满香气扑鼻的热茶。叶臻则做起一旁的软椅上,拿起一边还未绣完的小衣服。
他看着手里还未做好的小衣服,面上一扫先前在正厅宗众人面前的稳重自持,带着一丝恬静的笑意。
他把绣好的几件小衣服拿给顾笙看,那几件小衣的布料柔软,都是用的上好的锦缎,买下这些布料的人完全不需要自己亲手缝制。
可上面细密的针脚,都是叶臻一针一线,用了十成心血在其上的。
顾笙见他一块桌上的点心也没动,忍不住问道:“叶臻哥哥,你不吃吗?”
虽然他们辈分差了一辈,但是由于年龄相仿,私下里便叫他一声叶臻哥哥。
茕秋又拿了一碗牛乳放在旁边:“顾哥儿不知,我家夫郎害喜害的厉害,这些日子还好了些,前几日吃什么吐什么,人都瘦了一圈。”
叶臻笑着摇了摇头:“哪有你说的这般严重。”
茕秋拿来一个质地精美的软垫垫在他腰后,叶臻素白的手轻轻搭在小腹上,看着担忧的顾笙,安慰道:“没事,我身子先天不足,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不是所有哥儿怀孕都是这样子的。”
茕秋看着叶臻,有些不忿,欲言又止:“夫郎,你害喜这般严重,那日二爷还让人盛了一碗浓汤过来,他难道不知道夫郎现在喝不了这些吗?”
叶臻叹了口气:“茕秋,二爷是个男儿,而且他这些日子不在府里,他怎么知道这些。”
茕秋还想说些什么,叶臻制止了:“好了,虽然你是我的陪嫁哥儿,但我已是夫家的人。你也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以后莫要再说这些话。”
他看了看顾笙,笑了笑:“让你见笑了。”
顾笙赶紧摇头,叶臻用手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小衣,垂眸看着自己已经凸起的腹部,他生的清秀洁白,只是身子过于纤细,怀孕之后害喜严重,让人心疼。
自从那次晚宴之后,顾笙每次收到叶臻的邀请来秦府,叶臻都会拿给他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像艺术品一般的名贵点心。
他吃的时候,叶臻就坐在旁边的小榻上给他未出世的孩子绣小衣服,有时顾笙也会帮他,一来二去便熟络了,叶臻握着他的手:“我在这府上没有什么交好的人,笙儿能时常来看我,陪我说说话,我很高兴。”
顾笙初到胥州,原本便是离开了曾经相熟的朋友,此番正好遇到了叶臻,心里比他还高兴,而且他很喜欢帮他一起缝制那些小衣。
“这几日过得好吗?”叶臻关切地问道,“可有水土不服?我让茕秋准备了些药材,一会儿你回去的时候带着,平时预备着也是好的。”
顾笙腼腆地道谢:“都很好。”
叶臻将手里的绣线剪断,上面一个活灵活现的玉兔捣药的图案,他把绣样拿给顾笙看,顺便问道:
“外甥呢,他怎么样?”——
“…应该不是这里。”晏辞看着手里破旧的地图,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熟悉的金碧辉煌的楼阁。
这是他几日前去秦府赴宴时偶然路过的那条街巷。
阿三拉住马的缰绳,跳下车。
因为身材过于高大引来了不少目光,他径直走到巷子门口的跛腿老乞丐面前,给他的碗里投了两枚铜板问路。
没过一会儿,他便回来了。
“那张地图太旧了。”他说着指了指面前这条异常繁华的街市,“这里原来是你说的那条街,不过几年前这条街上的铺子都迁到别处了,现在这一片都是花街。”
晏辞皱着眉翻过地图的背面,这还是他从白檀镇一起带过来的,一看上面制图后标的日期:“十年前老地图。”
他把地图顺手扔在马车角落,让阿三调转方向,刚要放下帘子,突然几根雪白的手指堪堪勾住窗沿。
“公子。”两个面上涂的雪白的十五六岁的哥儿把手搭在车窗边上,身着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媚眼如丝看着晏辞,“别急着走呀,要不要进来玩一玩?”
晏辞动作一顿:“不必了,走错了路,这就离开。”
那哥儿见他面上没有恼意,更加放肆,其中一个直接踮起脚把手搭在窗沿上,目光却是越过晏辞打量车里的布置:“什么走错了路,公子就是想进来又怕被熟人看到嘛…放心,奴儿们都懂规矩,一个字都不会乱说~”
晏辞蹙了下眉,那边阿三已经从车座上跳下来,准备撸袖子把人拎走,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车轮声。
那两个哥儿一声轻呼,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立马放开扒着车窗的手,转身前仆后继地朝那刚来的马车涌过去,似乎生怕晚了一步。
不过他们的动作还是慢了一些,因为已经有十多个守在巷子门口的哥儿已经飞奔了过去,还有甚者从楼子里跑出来,那马车一停下,便叽叽喳喳在旁边围了一圈。
那是一辆车壁上以金纹镶饰的极为吸睛的马车,拉车的两匹马膘肥体壮,配着镶着珍珠玛瑙的皮制的缰绳,每走一步,配绳上的银质铃铛便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坠着琳琅玉珠的车帘被一柄白玉镂雕牡丹缠枝纹折扇从里面挑了开来,一双生的极好的桃花眼看了过来:“大外甥,知道这城里哪处最好玩,竟然先我一步过来了。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晏辞刚想说自己是走错了,围在马车旁的哥儿们已经凑了过去,噪杂的声音响起一片。
“二爷,你都几日没来楼里了,是不是去其他楼里找别的哥儿啦,奴想您想的紧,想的心肝都疼~”
“二爷,不来也不差人捎句话,奴儿日日盼夜夜盼,你看奴儿脸都瘦了…”
秦子观听罢从马车里伸出手用扇子挑起那哥儿的下颌,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在那哥儿雪白的双腮上点了一下,啧啧道:“还真是瘦了。”
他随意褪下拇指上一个乳白色蟠螭云纹玉雕扳指:“这个拿回去好好补补。”
扳指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像是一颗流星落进惊呼的人群中,那群围在马车前的哥儿纷纷低头去抢那玉扳指:“这是二爷给我的!”“明明是我先抢到的!”
交缠的白玉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玉石撞击声,在这噪杂中显得格外悦耳。
秦子观用白玉扇柄挑起坠着玉珠的车帘,仿佛这场混乱跟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看着调转方向的马车,问道:“去哪里啊?”
晏辞把目光从哄乱的哥儿身上移过来,他拿起那个被他扔到角落里的地图,指着上面的一个点:“本来想去常秀街。但是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在了。”
他收起地图,又看了看眼前的街市,这时还没到晚上,若是到了夜里只会更加灯火通明。
秦子观听完这个街坊的名字,眉头紧锁,似乎在城里生活这么多年,压根不记得有这么个街市,他用扇子敲了敲车壁:“他说的街你知道吗?”
车夫的声音透过车壁传了过来:“二公子,以前这条街就叫常秀街。不过几年前花街扩张,把常秀街盘了下来,之前的铺子全部搬到别处去了。”
“不在了?”晏辞问,“那先前这条街上的铺子大都搬到哪里去了?”
车夫想了想:“应该大部分都搬到街北依水巷去了。”
晏辞又低头看了看地图,与阿三说:“我们去街北。”
秦子观听完这个名字,皱着眉问:“你去那种穷地方干什么?”
晏辞吸了口气,解释道:“我家的店可能搬去那边了。”
秦子观打开折扇掩住口,眯着眼打量了下晏辞:“算了吧,大外甥,你自己去可别迷路了。”随即又敲了下车壁,对车夫道,“一会儿你把他送过去。”
这厢外面糟乱声渐息,几个哥儿又凑了过来,这些哥儿大都是十六七的年龄,身段纤细,皮肤细腻,惹人怜爱,抢到扳指的洋洋得意,另外没抢到的嘟着嘴,扒着车窗:
“二爷,这不公平,明明奴们也对你日思夜想,连原来合身的小衣都松了许多,二爷得补偿奴们。”
“你家二爷这不是来了嘛。”秦子观眯着眼睛用折扇点了点哥儿的下唇,白玉上蹭了一抹殷红,“口脂都掉了,你就是这么迎接爷的,还不赶紧回去补上?”
秦家的马夫在安置好马车后,很快就带着他们去了街北。
等离开了身后繁闹的街区,晏辞闻了闻自己身上,似乎还带着脂粉的味道。
“以前那条街都是卖什么的?”
“药材,医馆不过后来这边紧邻着花街,公子哥们不愿意一边找小倌寻欢,一遍闻着隔壁的中药味,正好当时北坊那边收容了一批流民,整天往医馆跑,所以这条街的医馆香药铺就搬到街北去了。只剩下几个规模大的,有名头的还留在附近。”
那处花街很明显地处距离城中心极近的地段,旁边的商铺也都是各色规模宏大的酒楼,听车夫说,日日夜夜丝竹声不断。
沿着其中一条街一直往外面走去,等出了热闹的花街所在,一直到繁华区与冷清的外区交界的位置,车夫在一条林立着铺子的街巷前停住,指着里面道:“就在这里了。”
晏辞探头看去,这是一条比外面小一些的街道,这边虽然有点远离城中心,但是正好在百姓居住的坊间和闹市交界处,医馆药铺香铺林林总总。
由于胥州城本来人就多,所以这条街并不冷清,更不是秦子观口中的穷地方。街巷不算宽,他们这两马车堪堪能进去,晏辞索性让阿三在街口等着,自己拿着地图走了进去。
白檀镇以制香业为生,但是镇子上人少,大多数都是奋斗一生在镇上养老的老人,经营发展有限。
年前那几个月,晏家在承担了赵家的生意后,已经成了白檀镇最大的香商,承包了附近几个小镇的香料生意,但也只是局限于周边几个小镇。
他之前听晏老爷说过胥州有个主店,年入千两,但是想来晏老爷年老体衰,白檀镇上的事还忙不过来,胥州这边应该是一直交给别人打理。
之前一直是晏方打理这些事,晏辞接手的晚,前几月雪下的大,消息接收的也不灵通,就连店铺搬了家都不知道,
他挨个看着头上的牌匾,其实并不用找多久,他就看到了沉芳堂的牌匾,牌匾有些陈旧了,大概晏老爷离开胥州会白檀镇发展后,就没怎么管这边的生意。
香铺周边也都是写着老字号的林林总总的香铺和药铺。这条街上,放眼看去,香铺和药铺紧邻,挨着香铺就是药铺,门口晾晒的香料与中药在空气里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味道。
晏辞对香味很敏感,对药味也很敏感,索性它们交织在一起的味道不会让他难以忍受。
店面不算小,因为天还亮里面没有点火,几个客人正在柜台前试香,晏辞走进去打量了一番店面,这时一个人迎了上来:“要买什么吗?”
晏辞还没开口,那人却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面上略显惊奇地问道:“是晏公子吗?”
第 150 章
他这一声“晏公子”语气似乎是跟自己很熟悉的样子, 以至于晏辞有一种他认得自己的错觉,但是晏辞仔细看了看他,这人一身店里伙计的打扮, 他确认自己从没见过这个人,于是问道:
“你认得我?”
那人听了他的话面上微有错愕, 这才又仔细又打量了他一番, 眉头锁了起来,忙道:“抱歉抱歉, 是我认错人了,公子跟,呃,跟我们东家的公子有点像。”
东家的公子?
那伙计见自己认错人了, 有些尴尬, 但立马调整状态,客气问:“公子需要什么香品吗?”
晏辞没有回他,而是问道:“现在店里是谁在管事?”
“这”
伙计被他这样一问懵了一下, 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 惹得客官要找管事。正不知如何回答,就听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是我。客官有什么事?”
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 晏辞朝声音来源看去, 只见一个年轻人正从二楼楼上走了下来, 他步伐稳重,一直走到晏辞面前,微微拱手, 声音平和地问:
“我是这里的管事, 请问客官有何吩咐,可是店里的伙计怠慢了客官?”
晏辞依旧没有开口, 而是暗自打量了他一番,见此人二十多岁,穿着一身墨兰色长衣,袖子挽到肘部,手指上还残留些许香粉,大概刚才在楼上研磨香料。
他的气质平易近人,温和的目光在晏辞的脸上和身上淡紫色的轻裘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忖度着开口:“您是大公子吧?”
这下论到晏辞惊讶了,不过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年轻人解释说:“年前家父写信告知我,说年后东家的公子会来胥州,但是没有说是哪位公子,不知道公子什么时候过来,店里伙计每天都在等着。”
“而先前东家的二公子来过几次店里,店里的伙计们都以为是二公子来,他们没见过您,许是刚才认错了人。”
晏辞稍微一思考,就明白了,怕是那伙计刚才怕是把他认成晏方了。先前晏老爷“中风”的时候,晏家的产业一直是晏方在打理,所以他会到胥州来走动并不奇怪。
虽然晏辞和晏方面容只有那么一点相似,但是由于刚才背着光,身高又差不多,那伙计难免会认错。
至于晏家前段时间发生的那些丑事,许是晏老爷秉持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才没有对外说,所以店里的伙计应该从前没有见过他,但是晏辞却捕捉到了一个字眼:“家父?”
年轻人顿了顿,依旧谦和道:“陈昂正是家父,我是他的儿子,我叫陈长安。”
晏辞这才明白,眼前这个人正是晏家老管家陈昂的儿子,之前离开白檀镇之前,晏老爷给了他一封手写信,上面写着让他胥州找的人和地址,上面的确提到过“陈长安”这个名字。
他掏出之前从白檀镇带出来的信,上面还盖着晏昌的印章,递给陈长安看了看,证明自己的身份。暗自想着,面前这人虽然从没见过自己,但能瞬间猜出来自己的身份,倒也是聪慧。
“你是说以前二公子来过很多次?”
陈长安将袖子规规矩矩放下来,拍了拍袖子上的香粉,端正道:“以前胥州这边的生意一直是二公子在打理,不过年前一段时间他就没来,因为当时雪下的很大,信送不过镇上,所以一直没来得及问二公子的事。”
晏辞打量着店面,布局依旧是他熟悉的布局,继承了祖上留下来的典雅之风,依旧如晏辞之前的印象那般,不像是个香店,倒像是个古玩店。
“陈叔之前跟你说过我要来胥州?”
“年前收到一封信,家父在信里说,年后会有一个公子来店里,要长安好生招待,不可怠慢。”他又转头对刚才说话的伙计道,“我手上沾了香粉,你帮公子拿一下裘吧。”
晏辞看了他一眼,此人行事细腻稳重,倒是和陈叔如出一辙。
“不用。”他笑着对上前的伙计摇了摇头,“我今日来就是来看看,毕竟我以前没来过这边,这次全当是熟悉熟悉位置,不会多待,你们忙自己的就是。”
陈长安于是温声说,要带他参观了一下店里的布局,又与他介绍了一下店里的生意情况。
两人边走边说,晏辞对一件事好奇许久:“我来之前,陈叔与我说店是在常秀街上,可我来的时候去了常秀街那边,不过那里的人说街已经改名了,原先的店铺都已经搬走了?”
陈长安本来一直在前面引路带他去店后面的工坊,闻言脚步一顿,没有转头,声音倒是传了过来:
“大公子是说在常秀街附近的那个店面吧?先前常秀街上的店铺的确全部迁走过一次,不过那个店面的位置在那附近,所以没有搬迁这里是晏家的另外一个店。”
晏辞眉头一紧,似乎明白了什么,脚步停了下来:“什么意思?”
陈长安转过身,忖度着开口道:“虽然这个店的位置比那一个的位置偏很多,但是毕竟为了东家的病情”
“东家的病情?”
陈长安看着晏辞脸上愈发迷惑的表情,也开始疑惑起来:“二公子没跟你说吗?之前晏夫人说东家病重,需要大笔银子治病,所以就卖了在常秀街,也就是现在花街附近的店面。”
晏辞眯了眯眼睛,突然觉得这次胥州之行,没之前自己想象的只是单纯来继承家产那般简单。
年前晏老爷被晏方推下楼梯,还被晏夫人灌了许久的慢性毒药,若非陈叔跑去通知他,老爷子这会儿怕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而在他“中风”那段时间里,镇子上的店铺还是好好营业的,而且晏辞后来还在原来的产业上扩大了不小的规模。而在晏老爷将沉芳堂交给他之前,晏辞压根不知道胥州还有晏家的产业,所以对胥州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试探着问:“可是我听我爹说,这个店至少每年能入千两白银。”
他面色虽然还是平静的,但陈长安显然已经猜到了什么,他有些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就听到对面的少东家声音沉沉:“把我们在胥州的生意一五一十说给我听。”
他们在后院的香室坐了下来,伙计沏了一壶茶就立马转身出去了。
陈长安这才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晏家原本在胥州有两个铺子。
一个在现在的花街附近,那里是整个胥州城最繁华的地段,年入千两不成问题;
另外一个则是在街北依水巷的这个,原本是打算用来开分店的。
陈长安说,年前晏夫人曾经来过一次,她说老爷病的很严重,需要不少银两治病,还拿着签有老爷名字的文书,要求卖了地契,将在花街附近的店面卖了出去,店里的香师也因此被遣散。
“因为东家重病之后,都是二公子看管铺子,年前有一段时间他时常来店里取银子,每次都取很多,而且店里的地契一直是在二公子手里,所以二公子和夫人想要卖店,谁也不敢拦。”
“我也写信给我爹问过东家病情的事,我爹回信说的确是这样,东家已经病了许久。”
“大公子,你要知道,这送信一来一回就要半个月之久,尤其年前胥州到白檀镇的路还因为暴雨冲垮了,路修好后又逢下雪天,所以后来我又写信向我爹求证,却迟迟没有收到回信。”
晏辞额角轻微跳了跳,他稍微回忆了一下年前那段动荡的时光。
如果陈长安没有说谎,大概就是自己回府前的几天。
或者自己在牢里的那几天,晏方和晏夫人因为怕毒害晏老爷的事暴露,就已经动了变卖家产的念头并付诸行动,但因为这分店位置不好,迟迟出不了手。
而之后晏方本来和晏夫人应该也打算变卖镇上家产,可是因为自己提前发现端倪,晏方遭到官府缉拿,所以他们没来得及卖,只能立刻跑路。
但是赵安侨大概有跟余荟儿的死有关的把柄在晏方手里,怕他被官府捉拿后把自己供出去,所以在晏方水里下了能让人疯癫的药物,准备堵上晏方的嘴。
这之后晏方便疯了,一定认为是自己害了他,还跑到自己的小院里要和自己同归于尽。
而晏夫人见自己儿子下落不明,又怕给晏老爷下毒的事被发现,所以便带着卖了胥州店面的银钱和晏府能拿得动的财物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他又想起当时晏老爷交给自己的那些地契文书里的胥州店铺的地契,当时他不知道胥州原来是有两个店面的,所以那张说不定是个假的——
“”
陈长安见面前这个自己还不熟悉的少东家以手扶额,盯着面前的茶盏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种种原因,但是显然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于是叹了口气:
“因为这件事过于重大,我前前后后写了几封信寄出去一直没收到回信,便想派人去问问。”
“然而年前胥州被圣人旨为瑞王的封地,那几日瑞王的车马进城,城中只能进不能出,这之后好不容易允许放行,又赶上雪天”
晏辞想起年前自己只收到了一封来自胥州的信,就是关于胥州城封禁的那封。
他看了面上有些愧疚的陈长安一眼。
虽然不知他所说真假,但他既然是陈叔的儿子,为人应该还是信得过的,便没有责怪他,而是问:“你方才说,这个铺子原来准备当分店开的,那后来为什么不开了?”
陈长安说,这个店铺所在的街北,因为五六年前这条街被流民聚集,一时成了城中最不受欢迎的穷苦地。
除了医馆和药馆在这里能经营下去,其他店纷纷搬离了,所以这处分店原本晏老爷打算卖出去,但因为迟迟卖不出去,所以一直空着当货仓。
等到晏夫人卖了另外的铺子后,原先店里的香师因为看这边位置太偏,所以大都离开了,只剩几个老人和新招的伙计还在店里。
陈长安说,其实这店根本就是入不敷出,原本胥州的香店就多如牛毛,而且都是同时经营药材,香药,成品合香,有治疗功效的香药丸的老字号铺子。
原本他也跟老东家提议过自家店不能只卖祖上流传下来的香品,但是老东家认为祖上留下来的东西不能试穿,执拗不许经营“不三不四”的香品,这个提议才一直被搁置了。
所以之前在常秀街的店面主营日常焚烧的香品销售,虽然周围竞争的铺子繁多,但好在香品质量上品,又是在繁华地段,所以一年几千两白银足够供给店里伙计的日常花销和进货包装运输以及税收项目。
“事到如今,大公子既然已经接手了东家的生意,那这些事情我也不敢瞒你。”
陈长安说,按照如今铺子里的收入,根本买不到之前所用的品质的香料,若是降低香料品质,香品就会大打折扣,这样一来,客人就会越来越少。
如此恶性循环下去,不到年底,他们这铺子的收支便会极度不平衡,倒灶是迟早的事。
晏辞听完没有说话,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
陈长安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开口,只好道:“事到如今,我建议大公子还是回镇上发展镇上的生意更好一些”
“回镇上?”
晏辞抬起头看向他,陈长安一时语塞。
晏辞面上没有丝毫哀色,而是笑道:“难道我刚从镇上出来半个月,就带着原班人马回去镇上?那岂不是真的成了全镇的笑话?”
陈长安并不知道这个初次见面的少东家的性情,以为他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只好用最诚恳的语气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但在我看来,这个铺子到不了年底就会倒灶,这也是我能给大公子的最好建议”
晏辞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是回去是不可能的,晏老我爹既然把铺子给了我,我断不会让它毁在我手里。”
陈长安一愣。
他以前听陈昂提起过,这位大公子以前一直不太受老东家待见,而且好几次老东家当着外人面说过对他的不满。虽然不知为什么一向受宠爱的二公子已有许久没来胥州了,也不知道晏家的生意为什么交到了这大公子的手上。
然而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主人家的事最好少打听。
见晏辞面上坚定,根本不像先前父亲所说的那般沉迷醉酒,陈长安略一思索,试探着问:“大公子,那店里的事要不要我写信告诉东家?”
晏辞心想,他既然占着原主这幅身子,自然不可能光占着不干事。而且自己好不容易取得晏老爷的信任,人家愿意把家业给了自己,自己怎么也不能刚到手就毁了吧?
更何况老爷子本来病就刚好,若是知道了胥州这边的情况,不得再次气晕过去。
“不行。”他看了陈长安一眼,“胥州的事,一个字都不许传到镇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