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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一块石头(十一)

    苏景秋停车的时候掌心有一层细汗, 他看了眼站在餐厅门口的郑良,她好像看了他一眼,又快速移开眼去。苏景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郑良和司明明都身处舆论漩涡的中心, 也不知道在他们的公司内她们二人各自代表立场。尤其不知道他的妻子司明明女士被人冠以“资本家的走狗”、“借职务之便公报私仇的坏人”。

    钝感如他,察觉不到那许多, 但仍旧感觉到了一些不同的东西。苏景秋并没表现得太刻意,也没有太疏离,而是松弛地坐在车上, 按下车窗,平静地看着窗外发生的一切。

    司明明的同事们散在路边打车,这个时间点车不好叫,动辄排队个把小时是常有的事。苏景秋并没问司明明究竟为什么回来,他想:管他呢!随便吧!也不知究竟要在哪里随便。

    司明明下了车走到艾兰面前,问她:“叫车了吗?要排多久?”

    “56分钟, 还行, 比每天强点。”

    “我先生的车还能坐三个人,你叫两个女同事一起上车吧, 别等了, 太晚了, 危险。”司明明又对艾兰说。司明明之所以选择跟艾兰说话, 是因为她自己的直觉。她认为或许艾兰能参悟她的意思,隐隐帮她一把。

    “好。”艾兰也是个剔透人, 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司明明就是光明正大的, 那么大家就都该光明正大。那些八卦简直是无稽之谈,她偏要把郑良拉上司明明爱人的车。于是扭头对郑良和另一个同事说:“别等了, 明总送咱们回家。”

    “不了吧。”郑良忙摇头摆手,下意识看了眼车上的苏景秋。而苏景秋呢,按了下喇叭,意思是都上车吧。郑良太怕自己被架到火上烤了,她不确定自己可以同时面对苏景秋和司明明,她害怕矛盾对立,下意识想躲。

    艾兰就揽着郑良肩膀把她往车上带,对她说:“快,早到家早跟你老公视频。”另一个女员工也被艾兰带上了车。

    司明明此时已经从里面拿出了自己的包,在拿包的时候她给陈明打了个电话,说明叫车情况,让陈明掉头回来,把剩下的两个骨干也带走。

    “聚餐是高兴的事,但不能以安全隐患收尾。”司明明说:“尤其你我都在的时候,出一点事都是大事。”

    “还是明总周到。”陈明感谢她提醒,也让代驾掉头回来了。

    司明明的包是故意放在餐厅的。她想的是倘若苏景秋有别样的想法,譬如想跟郑良单独说几句话,她一旦看出这个苗头来就以拿包的借口回去,给苏景秋一点时间。司明明虽然对爱情并不精通,但她可以想象想念的滋味,以及拿起和放下的艰难。她也在潜意识里相信苏景秋能处理好。

    但苏景秋控制得很好,除了那犹豫的刹车,和飘忽一下的眼神,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司明明认为在这样的情形下,苏景秋给予了她极大的尊重,她不能要求他给予更多。她上车后简单给后座的同事介绍:“我先生苏景秋,他在公司附近开了一家健康餐厅。欢迎大家多支持。”司明明决口不提任何感情相关的事,落落大方,不予任何人难堪。

    “我老去吃。”艾兰身体前倾,把着副驾靠背问苏景秋:“老板,你有限时优惠券吗?或者你家的蛋糕,有其他渠道预定吗?”

    “提司总,或许管用,不一定。”苏景秋笑着回答。他看了眼后视镜,郑良端坐在那里,一直看着车窗外。另一个女同事呢,在安静听她们说话。

    司明明微微转过身体问起她们绩效方案的事,因为车上的都是陈明部门的骨干和基干,她们就属于那部分可能受益的人群,所以司明明主动给她们算了一笔账。

    “以新的方案来说,倘若各位拿普通绩效,那么测算下来薪酬是与往年持平的;如果拿高绩效,薪酬涨幅在15%。”司明明顿了顿,又说:“以艾兰举例吧?可以吗?”

    “当然可以。”艾兰说:“明总帮忙算账,我有什么不可以?”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艾兰是属于每半年拿一次高绩效的员工,她的绩效是有规律可循的,既不属于特批渠道,又在合理范围内,以当前艾兰的绩效来算,两次绩效取综合系数,下一年的涨薪幅度是15%-20%之间。按照过去的方案,哪怕艾兰连续拿了两次高绩效,那么涨薪幅度在15%-17%区间。

    “因为公司是薪酬保密原则,我不能举例具体的数值,但这个区间是经过严格测算的。”

    司明明想说的是:这版方案并非针对任何人,它是在一个合理竞争体系下的以及当前市场环境下的合理方案。而她也没有任何能力能左右总办领导选择的咨询团队。

    她慢条斯理把想说的话委婉说了出来,从始至终不涉及任何个人情感,理智、礼貌、公允。在此以前,郑良也有过闪念,会不会自己被针对了?但就在这辆车上,司明明消除了她的顾虑。她让苏景秋开车回来,无非是想抓住这样一个机会,不管郑良上不上她的车,这笔账她都要算一下。

    司明明并不知这次车上的谈话会给她的风评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她只知道尽人事听天命,而她自己无愧于心。这些同事下车的时候她一一去送,艾兰下车的时候她忍不住主动跟艾兰握手,司明明想艾兰真的是一个剔透的人儿,她什么都懂,顺水推舟不动声色,艾兰定会大有可为。

    艾兰对她说:“经明总这一算账,我又充满了干劲。”

    “对艾兰的新项目有所耳闻,现代化的人才培育基地是大势所趋。”司明明说。

    “尽我所能。”艾兰礼貌跟司明明说了再见。

    车上只有司明明、郑良和苏景秋的时候,气氛应该是尴尬的。但司明明从包里拿出一瓶水递给郑良,对她说:“路上还有一会儿,喝点水。”然后跟郑良聊起别的。比如郑良的专业在工作上的应用、她带的那个外包小组的管理情况,等等。

    郑良逐渐放松下来,松了口气,并最终确认:原来明总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司明明自认不是一个单纯的人,职场上的人情世故她见得太多,处理起来也得心应手。但涉及到个人情感的时候,她比从前更谨慎。她不允许她的情感问题影响别人的前途,也不希望给自己的工作带来麻烦。这个晚上她利用了艾兰的聪明、装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糊涂,去解决自己工作上的问题,也算给三方都留有颜面。

    当一个女人做到这种程度的时候,情爱在她面前就都不重要了,那不过是她人生的过场,她有更多的事要做。苏景秋尽管再笨也看懂了一些,他想:或许司明明知道他曾经喜欢过郑良的事了。但他也有些糊涂,他不知道她了解到什么程度,但他敢肯定:这一晚应该不是巧合。

    可司明明不表现出来,他又不太好问,他只是观察司明明。他看司明明仿佛在看一个全新的人,他由心地认为:司明明的某些认知,是高于他认识的99.9%的人的。司明明很了不起。

    苏景秋因为这个认知又有些得意起来,他给顾峻川发消息:“司明明像个女将军。”

    司明明呢,回到家里就像变了一个人,脱掉铠甲,窝在沙发里,一副被掏空的样子。她要求自己时刻保持的清醒这会儿全然崩盘了。

    她想喝点水,苏景秋挑衅她:“自己倒啊!不是很厉害吗?”

    嘴上这样说,还是给她倒了杯,盘腿坐在地上看她喝完。

    “司明明,你还要助理吗?要么我给你做助理得了。替你喝酒。”苏景秋玩笑道。

    “不不不,我助理脑子可快了。”司明明说。她的助理的确是一个很厉害的姑娘,情智双高,司明明对她的工作非常满意,她不打算换掉她。

    “你什么意思?我笨呗?”苏景秋不服。

    “你不笨,你一点不笨,你只……子……直。”司明明含糊说道,而后起身去洗漱。她也有她的本事,那就是哪怕喝的超量了,她也能做到保持清醒回家,把自己处理干净再睡觉。她身上有她自己强烈的特质,只是不了解的人看不到而已。只以为她上位手段高明。

    苏景秋想跟司明明说几句真心话,可她执着于洗澡。她说要洗掉自己满身的泥泞,洗掉无形的压力,洗掉世俗的目光。她虽然看起来平静,可她又像个疯子。

    苏景秋跟在她身后,趁着她冲澡的时候以照顾她的名义走了进去。他真是一个厚颜无耻之人,发誓要报上次被她踢弟弟的仇,趁着她一滩烂泥的时候脱她的衣服。水落在她头上、身上,将她浇个湿透。薄薄的胸衣贴在身上,透出淡淡的粉色,有一点好看。

    苏景秋低头吻上去,司明明下意识推他,但被他扣住了双手。

    酒真是好东西。苏景秋开始盘算:不如以后适时让司明明喝点酒。喝了酒的司明明任他摆弄,就算想反抗也逃不过他的铁钳。非常奇怪,在这个过程中他丝毫没有想起郑良。

    郑良好像已经远离苏景秋了。

    苏景秋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天生的忠诚在作祟,尽管结婚的时候他放出豪言说这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傻逼婚姻,但他的内心已经开始了忠诚。

    水也是好东西。那水落到司明明的身上,给她的泛白皮肤镀上一层温润但但晶莹的浅粉色。瘦弱的肩头存着水珠,他一啜就消失了。转眼还有,他再啜。司明明的酒精开始发挥作用,手脚并不听从她使唤,她只是不停呢喃着:“要呛到了。”

    “苏景秋,我要呛到了。”

    “水好烫,苏景秋。”

    “你的嘴烫还是水烫呢?”

    司明明分不清了,酒让她变得话多了些,尽管都是不明所以的抱怨。

    水被关上了。

    她觉得耳中清净了,轻舒一口气,但听在别人耳中却是喘息。苏景秋扶着她猛然转身,而后蹲了下去。

    司明明手伸到身后去推他的头,但她毫无力气,她知道这样不对,可她只能紧紧贴着满是水珠的墙壁。

    “苏景秋,我要吐了。”她说。

    浴室太热了,她喝了酒,那酒精在她体内快速发酵、发酵成了说不清的东西。

    如此旖旎的场面就此结束了,苏景秋想:可以让司明明喝酒,但量得控制,洗澡的时候水温也要控制,水量大小也得试一试。任重而道远呐!

    抱着她到马桶边,拍她后背,见她努力了两次吐不出来还教她呢:“要么你抠一下?”

    司明明酒醒了大半,仰起头幽幽看他一眼,他就说:“我有经验,抠一下,吐出来舒服。”

    “你有病。”司明明尽管醉酒,仍记得他的洁癖,赶他走:“你能先出去一下吗?”

    “不行。”苏景秋说:“我怕你淹死在马桶里。

    司明明心说那就是你活该了,手指伸到嗓子眼里按了一下,真的就吐了出来。惊天动地,气壮山河。不出所料,苏景秋忍了忍,转眼间就到了洗手台边,但他强行忍住了。竖着耳朵听司明明动静,等她吐完了适时递上矿泉水、挤好牙膏的牙刷、漱口水,完全按照自己的呕吐流程照顾她。还跟她显摆:“这事儿我有经验,你不清理干净恶心的是你自己。”

    颇有些洋洋得意的样子了。

    被照顾的司明明舒服地躺在床上,听到苏景秋在她身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我跟你说个事儿啊。”

    “别说,不用说。”司明明小声说,还嘘了下:“每个人都有秘密,藏好你的秘密,那是你的安全角落,也是我的。”

    “……

    司明明捏住他的嘴,因为喝了酒手没轻没重的,开始跟苏景秋找后账:“刚刚我洗澡,你准备干什么?”

    “……么……

    苏景秋打断她:“你就说你舒服不舒服!”

    司明明还真的想了想,除却那份怪异,带着温度的水流和他湿润的舌头,是好的。

    苏景秋见她不说话,就钻到被子里:“我帮你回忆回忆。”

    司明明觉得好热。

    她不太爱出汗的,可这一天体内的酒在奔腾,让她的血液变烫。身下又烧着滚烫一把火,燎得她不知东西南北。酒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原本冷静的人被这样折磨,她想推拒但毫无力气。

    只能不停地说着:“苏景秋,别这……这样,苏景秋。”

    可苏景秋根本不听她的话,他只想让这个完整些,让他们空落落的心都被占满。

    他趁她没有力气摆弄她,又不敢让她害怕,只是抬起一条腿,这已经要司明明惶恐了。

    陌生的感觉让酒后的她害怕,苏景秋看着她,觉得她好像不太一样。她面上绽出了桃花样,也在睁眼看着他。眼中有一汪春水,莹莹闪动着。

    酒将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他并不认识或熟知的、温柔的、风情万种的、有故事的人。

    苏景秋沉下身去,仔细看她的眼睛,他说:“司明明,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你的真的故事。”

    “不是经由他人口中传到我这里的故事。”

    司明明真的醉了,她的头脑一片混沌,身体不受控制地抖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苏景秋听到了。

    她说:“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叫叶惊……

    第32章 一块石头(十二)

    苏景秋没听清:“叫什么?”

    “叶惊……司明明又打了个哈欠, 眼皮干架了。

    “叶景秋?”

    “对。”司明明说:“我有一个好朋友叫叶惊……个故事很长,改天再讲……她翻了个身睡去了,而苏景秋犹如被人敲了一棒子, 漂亮!司明明, 牛逼!

    苏景秋恨不得掐死司明明,用手指戳她后背:“你睡个屁睡, 你给我起来!“

    但司明明已经睡了。

    苏景秋看她来气,用被单卷起她把她弄回了她的房间,司明明很少睡得这样熟, 第二天睁眼看到床头的水、房间的装饰,发现是在她的房间睡的,而她的老公苏景秋屋门紧闭,给她吃个闭门羹。

    司明明对昨晚的片断有隐约印象,但她又记不全,这一天有全天会议, 所以给苏景秋留个字条就去上班了。

    当她在公司门口遇到郑良的时候, 后者对她抱以微笑,司明明还以微笑。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 司明明判断:或许是前一晚的举动改变了什么。她以她的经验判断, 或许舆论会从这一天开始扭转。

    施一楠秘书通知她去傍晚去办公室, 老板安排了跟她的面谈。司明明大概知道施一楠可能要跟她谈什么, 或许是听到些什么,也或许是想获得一些反馈。

    傍晚她进门后施一楠第一句话就问她:“你对当下的舆论怎么看?”果然问的是薪酬绩效改革, 相传司明明以权谋私的事。

    施一楠很少在北京办公,又身居高位, 竟然也能听到这样的八卦,甚至连细节都清楚。他今天是当作闲聊问司明明的, 但起因绝不是别人只是“闲聊”说给她的。

    司明明猜测:或许有人写了匿名举报信,举报她以权谋私。公司之所以没有因为这个启动对她的内审,只是因为相关部门都知道:这次的薪酬绩效调整方案是咨询公司主导的,经由各部门审批的。

    而施一楠与她聊起这个,或许是一次提醒:要注意分割工作和生活。施一楠可能还在想:自己提拔的人怎么这么蠢,蠢到跟普通员工抢男人。

    “首先,我自己没有预判到我的婚姻会这么被关注;其次,外界流传的并非全部事实。我并没想过制止留言发酵,因为我堵不住别人的嘴。当然我更不会因此离婚,因为流言涉及的每一个人都没做错任何事。他们只是在不同阶段诚实面对了自己的情感。这不牵扯任何利益。”司明明笑了:“老板,那次在您家宴上,您爱人也说过:当年您在学校追求她,也面对过大风大浪。我这点事比起您的风浪来算什么呢?”

    施一楠笑了:“她说的?”

    司明明点头:“对,当时还有Gina和Lin在,我们几个在您花园里拔草。”

    “我知道是有人写匿名信了。”司明明肯定地说:“我在我这个职能上做了近十年,处理过无数次这种事。写信的人知道我没有任何违规操作,但这封信会影响老板对我的信任,对我专业性的看法。”司明明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但我认为他想错了。因为我的老板不会被这种事轻易动摇。”

    司明明并没对施一楠用任何套路,她只是在陈述自己的想法。有人说跟顶级领导沟通犹如走钢丝,在一个都是人精的职场生态下要懂纵横捭阖之术。司明明当然懂。但她没在施一楠面前用过。她跟施一楠的沟通永远是:简单、直接、高效。

    别人好奇她为什么能走到今天,或许这才是她最重要的技巧。

    施一楠不否认也不肯定,事实上司明明猜对了。并且他们都知道:公司内部根本没有匿名信,到了施一楠这个层级,所有的员工来信都是透明的。但他们有操守:不能透露员工实名信息。施一楠自然也不会对司明明说。

    两个人又聊了会儿,夕阳结束了,施一楠晚上有应酬司明明需要同去,两个人就一起走出办公室,施一楠的秘书和助理都跟在身后。施一楠并没跟司明明说这是什么样的应酬,司明明就脚步放慢一些问施一楠的助理:“大概跟我说一下待会儿的应酬?”

    助理拿出一张请柬给她,是他们合作的咨询公司的闭门晚宴。

    “依旧不能录像、不能拍照、不能录音是吧?”司明明问。这种闭门晚宴她参加过一些,规格极高,因为会涉及一些隐私或机密的话题,所以参与人员对内容不许外传。

    “对。”助理答:“老板的意思是接下来有一些战略层面的合作会对接到您这里,所以今天这个晚宴一起参加,可以提前熟悉一下对面的人。”

    “对面换人了?”司明明问。

    助理小声说:“他们也在进行组织架构的调整。”

    助理这样说司明明就懂了,进包间以前她将手机调成静音丢进包里,然后将包交到施一楠的助理手中,空着手跟施一楠进去了。

    起初只是用晚餐、听一些机密性高的报告,再然后开始有人来与施一楠聊天。咨询公司高级副总裁Zark带了一个年轻男子,来到他们面前。

    男子英文名Dino,中文名胡润奇,见到司明明隐约有些不自在,倒是司明明大方伸出手去:“你好,Dino。”

    司明明一下想起来了,自己母亲聂如霜编排的她的那位不行的“前男友”,或许是眼前这位Dino。那时她刚毕业,长她两届的Dino曾给予她不少帮助,也依稀对司明明有点意思。那时Dino刚刚进入到这家咨询公司,工作职能是某一个业务总监的助理。

    Dino那时是个瘦高个,练就一身精肉,陆曼曼在健身房见过他,说脱了衣服有小块小块的肌肉,只是穿上衣服一点不显。那时陆曼曼还说:这东西在床上怕是个阴险的。陆曼曼所谓的阴险大概就是以自我舒适度为主,不太会服务伴侣的人。

    而聂如霜可能觉得瘦男人都“不行”,加之她远远看过胡润奇几眼,回头就跟司明明念叨:“也不知道为什么,小伙子长相端正,我看着他就跟“四眼田鸡”似的。你别跟这人搞到一起,不然我生气,我不允许我家里有一只“四眼田鸡”,我怕我忍不住炖了他。”

    “妈,你不能这样贬低戴眼镜的人。”那时司明明这样说。

    聂如霜当即道歉:“我给别的“眼镜”同学道歉,我说的只是他!就他像!”

    母亲聂如霜看人好坏全凭眼缘,她对胡润奇没有眼缘。当时的司明明跟胡润奇的确没有什么故事可以讲,后来胡润奇去了美国总部,几乎就没再回来过。

    司明明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相见,但她又不太意外。在他们那所顶尖学府里,同学们除却搞科研的、留校的,大部分都去了顶尖的企业,其中不乏有些人已经身居要职。司明明在他们之中或许也只能算中等人才,不算最出挑。

    如今的胡润奇可不是当年聂如霜说的“不行”了,人还是精瘦,但形态上了一个新的台阶,颇有些“人中龙凤”的意思了。他不像司明明,十几年如一日,除却气质的变化,外貌形体似乎还是老样子。

    施一楠跟Zark聊天,胡润奇和司明明站在一边听着。胡润奇不时看一眼司明明,视线自然也扫过她光秃秃的手指。因为他所在的环境,结婚的人戴一枚戒指,算是对伴侣的交代。尽管这并不影响他们在外面拈花惹草,但这枚戒指似乎是道德的象征。

    他那时很喜欢司明明,他喜欢司明明不是因为她聪明,他们那个圈子聪明人太多了,司明明排不上号的。他喜欢司明明是因为她“仙风道骨”、“超然于世”。她似乎不太懂感情,为人有些“凉薄”,这样的女孩让他有了天然的原始的征服欲。这种征服欲直至现在都没有衰减。

    胡润奇发现他对司明明仍旧感兴趣,司明明是他所见的女人之中最特别的人。

    司明明能跟施一楠一起参加级别这么高的闭门晚宴,可见她在公司应该是风生水起的。胡润奇又好奇她这样的人怎么能风生水起呢?他见过大多发展好的人都是八面玲珑的人。

    Zark再一次给施一楠介绍胡润奇:“Dino是我司的后起之秀,是我司委派的接下来的合作项目的项目经理。还请一楠总裁关照。”

    施一楠也适时推出司明明:“明明是我们这条业务线相关项目的负责人。你们多配合。”

    司明明就又对胡润奇笑笑。

    她跟胡润奇没有什么恩怨,事实上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小情小爱都上不得台面,更何况二人并没走到那一步,眼前的工作才是要紧事。

    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胡润奇邀请司明明一起吃饭,司明明明确拒绝了。她对胡润奇说:“如今有了业务往来,私下约饭的确不太好。等合作结束后过了脱敏期,我们再约不迟。”她拒绝的滴水不露,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晚宴结束后她找到施一楠助理,拿回来了自己的包。打开手机看到苏景秋给她打了五个电话,发了五条消息,消息的情绪递进由平静到着急,最后一条是:

    “司明月!你快点给我回电话!”

    苏景秋早上看到司明明留给他的纸条,更是气上加气,傻帽司明明对他说:“叫叶惊秋,不叫叶景秋。”这叫什么事儿呢?不管叶惊秋还是叶景秋,这名字跟他名字的发音都很像。苏景秋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这一整天的情绪都在跌宕起伏之中,他几乎敢肯定,司明明跟他结婚就是因为她那个所谓的好朋友!他苏景秋是沾了那个叶惊秋的光,才能娶到司明明这么个不像老婆的老婆!

    他对顾峻川说:“不想过了,想离婚,司明明这个人太没劲了。”

    顾峻川问他是不是被什么附体了,前一天还“司明明是个女将军”呢!今天就不想过了,可苏景秋又不跟他说实情,总觉得这样的事情说不出口,他也是要面子的。

    煎熬到晚上,想跟她问个明白,结果给她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苏景秋就想:好!好!好!司明明,你真厉害!

    他一瞬间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人家司明明喝醉酒想的是叶惊秋!他越想越委屈,当司明明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几乎是一瞬间就爆发了。

    “司明明!你跟我结婚不明不白,你还学别人玩冷暴力,你可真孙子!”

    苏景秋是有本事的,他能瞬间就把司明明从刚刚那种肃穆的端着的场合拉出来,一下子就坠入凡尘俗世里。那凡尘俗世满是生活的鸡毛蒜皮。

    司明明给他回电话:“我刚刚在参加一个闭门会议,怎么了?”

    苏景秋那边听起来很吵,他怕司明明听不清,就对着电话大声说:“你干什么去了?”

    “闭门会议!”司明明怕他听不清,也提高声音喊。

    “你开会不知道跟我说一声?”苏景秋又喊。他忘了要跟司明明掰扯叶惊秋的事,现在满脑子都是司明明不接她电话,不回他消息的委屈。

    司明明愣了一下,开会要跟他说吗?接下来苏景秋说什么她听不清了,电话拿在手中,琢磨着不行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再跟他喊两句。之所以不挂断电话,是因为她觉得拿着电话能让她远离一些寒暄,比如跟胡润奇的。

    可胡润奇这时走到她身边,问她:“要不要送你?”

    司明明抬头看看他,再回身看看等车的别人,说:“不用了,谢谢。”

    “还单身吗?”胡润奇又问。

    “这跟咱们的工作有关系吗?”司明明反问。见胡润奇挑眉,意识到他大概有别的心思,于是直接说:“我结婚了。”

    “你没戴戒指。”

    “我不喜欢戒指。”司明明对胡润奇说:“形式主义。”

    “戒指能帮你避免一些麻烦。”

    “比如省得我回答是否单身这个问题吗?”司明明说:“我的确结婚了,我很爱我的爱人。”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司明明竟然真的懂爱了。”胡润奇笑了:“那他一定是很好的人。”

    “是的,他是一个相当好的人。”司明明认真回答。

    “对!我是好人!我是大好人!”苏景秋在电话那边喊,吓司明明一跳。

    真的,司明明真的吓了一跳。

    第33章 一块石头(十三)

    胡润奇和司明明反应一样,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好听,但讲话却挺逗,说“自己是大好人”。

    胡润奇指了指电话, 对吓一跳的司明明说:“你爱人, 大好人,急了。”胡润奇也非善类, 一张嘴跟淬了毒一样,时常质疑、时常嘲讽、自视甚高。司明明所谓的爱人刚说了一句话,他就判断那人或许并不聪明。

    司明明知道再不挂断电话, 这俩男的不定要说出什么来,很有可能最后演变成一场激烈的互相嘲讽。她对苏景秋说:“我快要完事了,回家跟你说。”怕苏景秋继续生气,又哄了一句:“今天不是故意的。”

    苏景秋没回她。他这会儿更生气了,刚跟司明明说话那傻逼究竟是谁啊?苏景秋觉得自己这一天真是触了霉头,一条腿跨进了酒吧, 愣是没走进去, 果断掉头回家,准备当面跟司明明干一架。

    苏景秋知道司明明嘴皮子厉害, 在回家的路上认真打腹稿, 一二三四条理清楚, 笃定要赢她一次。

    而那头司明明的车代驾到了, 她带着去上了车。她还是那辆小破车,就停在附近的停车场。车开出来的时候经过胡润奇面前, 摇下车窗,出于合作的礼貌跟他打招呼:“先走了。”

    胡润奇对她点头, 扫了眼她的车,对她开这种车不解。

    司明明也不解释, 只对他说回见,就让代驾开走了。从后视镜里看到胡润奇一直站在那,跟当年真是天差地别。

    司明明并不像聂如霜一样讨厌胡润奇,司明明甚至觉得聂如霜骂胡润奇是“四眼田鸡”可能因为胡润奇长得像她特别讨厌的那个居委会大爷。

    看了眼手机,苏景秋并没回她消息,她当然知道苏景秋肯定是生气了。进家门后看到苏景秋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不管怎样,他先攒足了气势。

    司明明直接道歉:“对不起。今天晚上开会收了手机,没接到你电话。”

    “你开会为什么不跟我说?这合适吗?”苏景秋咄咄逼人。

    “不合适。”司明明态度极好,立刻回他:“下次我注意,一定提前跟你报备。”

    “你阴阳怪气。”

    “你管太宽。”

    行行行,我管太宽。苏景秋觉得自己可真是爱找事,司明明爱干嘛去干嘛去,他问那么多做什么!下次再管她事他就是孙子!

    “我在用心经营生活,你在给我制造障碍。”苏景秋有点委屈地指控司明明:“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就算咱俩是搭伙过日子,那这个伙好歹是搭上了。那搭伙怎么搭?不闻不问?对对方一无所知?那也不叫搭伙啊。”

    “那叫什么?”

    “那叫合租!”苏景秋说:“合租你还得给我钱呢。”

    “那我给你钱?”司明明参加那个晚宴太耗脑子了,此刻她一点都不想动脑,只想赶紧睡觉。她甚至没听全苏景秋的那句话,以为他是在跟她算钱。

    苏景秋呢,听到这句更是无话,点着司明明脑门说:“你真是会气人。你太牛逼了。”

    架吵到这,苏景秋已经忘记了自己打了腹稿的一二三四,只记得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叶惊秋”。可司明明看起来很累,主动上前亲他脸颊对他说晚安,就去冲澡了。苏景秋觉得她累成孙子样,估计也没能力给他讲清楚叶惊秋的事,就跟在她身后回房间。

    司明明回头看着他,下逐客令:“我要睡了。”

    “睡呗!”苏景秋一把抱起她枕头,一手扯着她去他的房间。司明明知道他小孩脾气,昨天晚上生气把她弄走,今天气上加气把她弄回去,全凭他心情。她也不跟他闹,收拾好就躺在他的床上。

    关了灯,黑漆漆一片,苏景秋说:“来吧,说叶惊秋。”

    “叶惊秋真没什么好说,他是个神棍。”司明明说:“我第一次看你名字,觉得很巧合,一下就觉得跟你有缘分。”

    “你胡说。”苏景秋说。把要睡觉的司明明拉过来。司明明抵着他胸口说:“我好累、我好困,我想睡觉。老公,我想睡觉。”

    苏景秋原本想跟她来硬的,可她喊他老公,他又心软,于是放她去睡觉。苏景秋还在生气,喝了点酒的司明明倒是睡得好。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有时恨不得把她摇醒跟她理论。也有那么一瞬间有个念头:就不该结这种没有感情的婚!不如离了算了!过一会儿他又规劝自己:谁结了婚不是一地鸡毛啊?他俩这都是小事,经过磨合都能解决。那出轨的、家暴的、吃软饭的那么多,人家还能将就过呢!

    苏景秋知道根本问题是什么,根本不是司明明没跟他报备的事。而是司明明压根就没觉得倘若她晚回家、喝酒了、遇到问题了,应该跟他说一声。换句话说,虽然司明明口口声声要好好跟他一起经营婚姻公司、开好婚姻这艘大船,但她压根就没把这场婚姻放在心里。她就是来体验了。

    她体验,还不沉浸式体验,就那么浅尝辄止一下,反倒把他弄得对婚姻上了心。苏景秋想:这事儿可不能这样继续下去,那也太没劲了。

    这会儿又把叶惊秋忘在了脑后,觉得跟叶惊秋比起来,她不把他当回事更令人生气。

    他这一颗心多大啊,遇水架桥、逢山铺路的主、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从来不多浪费一秒钟。如今也要因为这点破事失眠了。这一宿真难熬,觉得自己要睡了,偏偏脑子精神着;眼睛睁不开,又闭不严,眼球动来动去。偏他粗心大意的,想事情又不够具体,这一下、那一下,越想越不满,总之就是生气。

    第二天司明明睁眼,看到苏景秋眼睛通红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她吓一跳,下意识踢他一脚:“你装鬼啊!”

    苏景秋满腹委屈,故意吸吸鼻子,瘪着嘴说:“你说,你为什么应酬那么晚也不告诉我?”

    这会儿司明明睡好了觉,清醒了,头脑好用了,将昨天的事大致一想,就知道问题在哪了。她很诚恳地说:“对不起,苏景秋同志。下次我一定注意。”

    “注意就行了?”苏景秋想跟她再继续掰扯,对这种软硬不吃的人他真是没有法子了。

    司明明就上前拉住他手,看着他的眼睛,柔和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你气我没拿你当自己人,没把你放在心上。是我的问题,我还没有适应婚后的生活,还不习惯所谓的报备和分享,我会努力改进的。”

    “你做工作报告呢?”苏景秋问她。

    司明明就点头:“对待婚姻要像工作一样严谨认真,不懈怠。”

    那苏景秋还能说什么?可他心里就是堵得慌。也不想跟司明明讲话,刷牙洗脸后就去做早饭。苏景秋说话算话,他要求的两个人一起吃很多饭他就会做到,只要有空,他就会执行。

    这会儿委屈巴巴在那里打鸡蛋,心里还在抱怨:你可真是冤种。人家根本不想跟你吃早饭,还做呢!待会儿做咸点,齁死司明明这个龟孙儿!她不是不能吃辣么!我再放点朝天椒!我给她来一顿暗黑早饭,她要是不吃我就跟她离婚!

    苏景秋恶狠狠地想着,打鸡蛋的响动尤为大,根本听不到身后的动静。以至于司明明的双手抱住他腰身的时候,打鸡蛋的手一抖,蛋液差点没撒出来。

    他诧异地回头看司明明。她呢,对他笑一下,当作认错。

    “别生气了。”司明明说:“气坏身体无人替。”

    ……

    “那你想怎么样嘛?怎么才能不生气嘛!”司明明想起老看到男的跟陆曼曼这么说,就觉得这句话没准管用。哪想到苏景秋闻言幽幽看她一眼,回身继续准备早饭,这下他打定主意了,今天必须齁死司明明!

    司明明不知道男人说这句话代表的意思:那就是随便吧,你爱怎样怎样吧,大多是准备破罐子破摔了。见苏景秋如此反应,她终于转过弯来了。

    又环上苏景秋的腰,想起陆曼曼说她每次哄男人,手往下一点,男人就不生气了。

    司明明这些情趣上的事都是从陆曼曼那里听来的,陆曼曼说不管怎样,有时那些烂俗的招数就是管用,男人就是吃那套。司明明这会儿就学陆曼曼哄男人的办法哄自己老公,手微微向下,摸错地方了,又向前靠靠,再来一次。

    苏景秋停下动作低下头去,看司明明纤细的手在他裤子上笨拙地、漫无目的的摸索。随着她的手越近,他的心就跟着忽闪了起来。

    当她碰到以后,停顿了一下。因为不擅长做这种事,头脑中还在盘算如何开始。掌心之下渐有被顶着的感觉,她愣了下,感觉哄人也太难了,想抽回手,却被苏景秋一把抓住,顺手塞进了裤子里。

    “苏景秋!”司明明的手被他狠狠按着,脸上覆了一层红晕,叫他名字时候又急又气。

    苏景秋用力按着她的手,讲话声音不太稳:“干什么?你不是在哄我吗?”

    “这会儿你脑子又好用了!”司明明手心缩着不肯随他的手动作,但苏景秋就是苏景秋,箭在弦上了,他不能不发。司明明就站在他身后,脸颊贴着他脊背。因为手被他拽着,她不得不离他更近些。

    “我还生气呢!你不是问我怎么才能不生气么?”苏景秋一把把她拉到身前,抱住了她:“你心里知道怎么哄人,你就是不愿意。”

    苏景秋再也没见过比司明明更硬的骨头了,刨除她演戏的时候,其他时候想让她真心实意低头,那情景简直此生不遇。

    “好,我哄你。我敢做敢当。”司明明说,手就动作起来。

    苏景秋摇摇头,贴着她耳朵说:“这样哄可不行。太不真诚了。”

    言罢一把抱起她,将她放到了餐桌上。

    司明明慌了一下,苏景秋却按住她手臂,对她说:“司明明你怕什么?你的胆子呢?”

    她的双手被锁在身后,再一用力就按到了桌子上。他站在她面前,安抚她的挣扎,情急之下手再用力,她就撞上了他。桌子在地上短暂蹭了下,他低头堵住了她的质疑。

    这是一个很浅的吻,他的嘴唇摩挲着她的。他的内心涌起了强烈的不安和不适,而她的脚尖因为紧张快要抽筋了。

    这原本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但司明明就是不自在。趁他的手放开她手腕,她抱住了他的头。他蹲下身去的时候她下意识想下桌,但他抓住了她。

    单腿跪地的苏景秋仰起头对她说:“其实没有什么抱歉不抱歉、哄或不哄,这种事是相互的。你起个头,我就不生气了。夫妻间就是这样的。虽然我没结过婚,但我看过一些文章。”他的眼神太诚恳了,让司明明恍惚一下。

    他说完低下头去。

    他的舌尖柔软、轻缓,一下又一下。司明明的手又按在桌子上,她觉得自己的力气一瞬间消失了,她变成了一个泥人。当他没入的时候,她惊叫了一声,但嘴巴被苏景秋挡住了。

    桌子吱呀呀地响,他一直看她的眼睛,她一直在逃避。异样的感觉在吞噬她,她觉得自己变得陌生。冷静从她的思想中抽离,无尽的想象被注入她的神经。她变得格外脆弱。

    半推半拒之中苏景秋就是不肯相让,手攥得愈发紧,一次次快速将她带向他。

    “跑什么?我能弄死你不成?”苏景秋咬住她耳垂,灼热的气息涌向她脸颊,太热了,以至于她没听到他说的话。

    他是在问她:“这样深吗?”

    “跟平常感觉一样吗?”

    司明明一句都没听到,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觉得苏景秋是一条大蟒蛇,在丛林里钻来钻去。到来的时候她拼命扭着,苏景秋狠狠箍住她,不许她动。

    他又看她的眼睛,她那素来冷淡的眼睛此刻满是迷雾,微微闭着,颊边的两抹红让她变得比从前柔和。将头靠在他肩膀,又多了一些虚假的乖巧。

    “我还没完事儿呢!”苏景秋说。

    他像装了马达,在这个早上没完没了。

    “你不会是用这种方式泄愤吧?”司明明问他。

    “泄什么愤?”

    “叶惊秋的,和昨天晚上失踪的。”

    苏景秋一边穿衣服一边对司明明说:“那你真是高看我了,我可不为自己的动物行为找借口。我单纯就是肤浅、原始。”苏景秋还真就不在乎了,什么叶惊秋,那一定是狗屁,不然司明明会跟他苏景秋结婚吗?她开会不跟他说又能怎么样,以后他出去玩也不告诉她。

    “戒……司明明谨慎提议:“不如我们去买个戒指?”

    “我才不买呢!”苏景秋说:“戴戒指影响我卖饭卖酒。”

    “你倒是清楚你的优势在哪。”

    苏景秋出门去了,因为这一早上的春风一度,整个人就彻底消了气,根本不需要再哄了。

    下午给司明明发消息:“待会儿一起晚饭?”

    “忙。有事?”司明明回他。

    “你好”二字终于从两个人的对话之中消失了,但讲话仍旧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像两个不熟的人在交流,无论怎么看都挺生疏。

    “倒是没事,要么你来我餐厅,一起随便吃一口?你们的破食堂不健康。”

    “我们的破食堂胜在味道丰富。”司明明辩解一句,又回:“好的。”

    工作日的餐厅晚市很繁忙,司明明到的时候苏景秋正在里面忙碌,一派烟熏火燎的景象。司明明坐到苏景秋给她留的专属座位,一抬头看到胡润奇走了进来。胡润奇公司在北京的办公室也在他们附近。司明明一时说不清他是故意来的还是凑巧偶遇的,但这都不重要,因为胡润奇朝她走来,堂而皇之坐在她对面。

    涛涛忙碰苏景秋胳膊:“老大!老大!你看老板娘,跟那男的笑了!”

    苏景秋一抬头,就看到司明明还真的跟对面的傻逼男的笑了。那男的怎么长得跟四眼田鸡似的!

    第34章 一块石头(十四)

    司明明看着胡润奇, 又不是什么仇人,加之要合作,自然要礼貌。但当胡润奇手伸到公文包里的时候, 司明明说:“别拿礼物、红包, 也别掏电脑。”

    胡润奇被她的如临大敌逗笑了,拿出了电子烟。他其实没有烟瘾, 但压力大的时候喜欢嘬几口。

    “我能吸一口吗?”他问司明明。

    “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是禁烟餐厅。”涛涛端着柠檬水上前,提醒胡润奇。

    “禁烟?电子烟?”胡润奇问他。

    “对, 全北京餐厅都禁烟,电子烟也禁。”涛涛抬手向墙壁的提醒牌,示意胡润奇看过去。胡润奇呢,指着门口位置等餐的人,意思是他不是也在抽?涛涛不紧不慢地说:“我马上去提醒。”

    司明明狐疑地看着涛涛,她对这人是很有几分印象的, 相貌出众的餐厅经理, 每次见她都像见鬼一样,有时给她端柠檬水上来都要踯躅一下, 怕她怕得要死;当然, 他也八卦得要命, 当她出现在餐厅的时候, 他眼里的贼光就亮起来,恨不能将她扫透;有时也有讨好, 毕竟是他的“老板娘”,可能担心她在他老板面前吹“枕边风”。

    禁烟好。干得漂亮。司明明想:要是不针对的这么明显就更好了。她装作不经意扫一眼正在操作台前煎牛排的苏景秋, 他满脸的政治斗争,牛排翻面都比从前动作大, 那火着的时候滋拉一声,司明明都担忧火把他胳膊上的汗毛燎干净。

    说来也怪,餐厅人那么多,偏偏司明明看他他能感知到,抬起头瞪了司明明一眼,要她好自为之。

    被涛涛手动禁烟的胡润奇把电子烟放回公文包,对司明明说:“这么怕我公关你啊?”

    “我不怕,你公关我我直接举报你。”司明明说:“我这位置得小心豺狼虎豹。”

    “怎么个小心法?”胡润奇问她。

    “朋友来了有好酒,敌人来了有猎枪。”司明明玩笑道,因为跟胡润奇相熟的关系,她又笑了下。

    胡润奇当然知道她那个位置的敏感度,如今自然要谨小慎微,不然接下来的一连串举措她恐怕要第一个遭骂。他心里也清楚,司明明能做到今天的位置,一定也是能受得起骂的。

    “我问你件事,你可以不回答。”司明明径直问胡润奇。她其实有预感,当公司决定引入这样一个公司针对他们这条业务线的全部业务和人才进行盘点,那么这之后势必要伴随着大动作的。司明明判断是涉及到极大的业务整合,说的话直白点,不排斥有些团队要被连锅端、有些产品要关停了。

    她其实隐隐有直觉,这两年在不同地变化,相较于前些年一直在聚焦一个业务目标来看,如今的短期目标变化得的确太快。她的手下经常要配合业务分析团队做相关业务的绩效模型,每重新做一次都代表该团队的目标和行动方案变一次。

    司明明白天的时候也在想,为什么会是胡润奇来接这个项目?其实从胡润奇出国后,他们早已断了联系。但他们的校友圈子就那么大,大家时不时分享一些动态,司明明回忆起胡润奇所在的公司团队是主导了美国一个超大型企业的业务转型的,这个转型包括市场调研、产品定位、运行周期等等一系列的动作,当然包括最后一步的人才团队梳理。那么大规模的调整在业内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那么胡润奇接这个项目也绝非偶然。

    “问啊。”胡润奇说。

    司明明改主意了,她不问了。她既然已经有了答案,又判断从胡润奇身上无法获得真实的答案,那么她多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引起他的揣测,为她的工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而且司明明深知,未来的每一步她都会是第一个知情者,她没必要着急。

    周围有公司的同事,其中不乏认识司明明的人,对她的八卦自然也有清楚的。此刻在她爱人的餐厅里,她跟一个陌生男子坐在一起,这场面有些诡异。再看明总爱人,牛排煎得冒火,脖子上青筋暴起,虽不至于咬牙切齿,但多少能看出是在生气了。明总真厉害,这举动无疑于虎口拔牙了。大家实在太好奇管理者的八卦,心里也难免猜测:这夫妻俩怕是利益结合。谁的婚姻又不是利益呢?不管图什么,情感、金钱、陪伴,总是有所图的。那么明总图餐厅老板什么呢?

    涛涛回到操作台,凑到苏景秋耳边说:“老大,那男的不如你。”

    “我跟一个四眼田鸡比什么!”苏景秋嘟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婚怎么结的,我管她跟什么人吃饭呢!”说完又向司明明位置看一眼,接着说道:“问题是那男的看着不行,忒阴险。”

    苏景秋与人交往的原则很简单,看人得顺眼。他看好兄弟顾峻川顺眼,于是俩人成了生死之交;他看高沛文顺眼,于是俩人成了红颜知己。苏景秋自认他看不顺眼的人,指定是有些毛病的。就比如司明明对面这个。

    戴着眼镜总该斯文些,但他镜片后的眼睛偶尔精光一闪,打量人的时候像在搞透视,让人不舒服;他看司明明也带着高高在上的感觉,好像准备好了随时开口训她一通,问题是司明明竟然还要对这傻逼笑,放平时一定不会给他好脸;再说那穿着,西装领带名表,一副精英男的样子,双手交叠在那,刚好能露出他的表,这不是装逼犯吗?

    苏景秋也算有些钱,但他自己每天潇洒自在,看到故意露表的人,哪怕都走过去了,心里也要唾一口的。

    最后他得出结论:司明明眼光不行,也不过如此。再进一步推断,她的那个神棍好朋友叶惊秋估计也不行,没准还不如这个四眼田鸡呢!

    好在司明明身边出现的异性少,不然都要在苏景秋这里被审判一番,也多少是个大活。虽然这样想,但时不时抬眼看一眼司明明方向,心说你爷们找你来餐厅吃饭,给你预留尊享位,不是让你跟别的男的谈笑风生的,你要是识相点,就趁早把那傻逼支走!

    他忙活一整个下午,这会儿腰有点疼,见司明明没有赶人的意思就给她发消息:“让傻逼走,我要吃饭了!”

    司明明看了眼手机,再看一眼苏景秋,再看看胡润奇,琢磨着怎么开口。胡润奇有眼色,主动问她:“等人啊?”

    “对。”

    “等谁?到了吗?”

    “等我爱人,早到了,煎牛排呢!”司明明朝苏景秋的方向指了指:“看见没?最好看那个,有花臂那个,你昨晚说听说话就不太聪明那个。”司明明故意瘪起嘴:“哪都好,就是脾气不好。”

    胡润奇意会了司明明的逐客令,切了声,拎起公文包站起来,对司明明说:“明天公司见吧。”看了眼苏景秋,声音大点又说一句:“天天见!”胡润奇故意的,司明明那老公看着像个莽夫,一点都配不上凉薄的司明明。

    胡润奇对司明明用了“凉薄”这个词。如果要为他此生遇到的女人打标签,司明明的第一个标签就是凉薄。有些人的凉薄是受尽了伤看透了世事之后不为任何人或事所动的凉薄,有些人的凉薄是天生的对人类情感感知弱。司明明当然属于后者。

    胡润奇见苏景秋朝他举起铲子,又横眉怒目,就知道他听到了。他心情大好,转身走了。涛涛忙拿着账单追上去:“先生,您还没结账呢!”

    胡润奇琢磨着这家餐厅也真都是奇人,这几个人自始至终没什么交流,倒是暗暗打起了配合。拿出手机扫码结账走人。扭头就跟同事说:“你们推荐的那家健康餐厅,我觉得口味一般。”

    不要对任何精英男高看任何一眼,他们心眼小起来不比针鼻大。胡润奇又回头透过透明玻璃看了一眼,司明明那个老公已经坐到了她对面。男的看起来脾气不好,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那纹身花臂又是个什么东西,随便纹上就以为自己跟上潮流了。司明明眼光也太差了,找这么个肤浅的玩意儿。

    胡润奇一边想一边走了,都过了马路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司明明伸手摸摸苏景秋脑袋,像在哄一条狗。

    苏景秋“咝”一声,皱起眉头:“大庭广众注意点!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司明明本意是哄他,听他这样说就说:“好好,好。”

    她心不在焉想事情,三个好字都能断开说。苏景秋也不跟她计较,但还是对她说:“刚刚那四眼田鸡看着真犯相。”

    司明明回过神来:“你叫他什么?”

    “四眼田鸡!”

    司明明骤然想起聂如霜来,她说起胡润奇也是这副神情,很看不上眼、很讨厌,而且她也说胡润奇是四眼田鸡!司明明合理怀疑聂如霜和苏景秋这样的人,对看不上的戴眼镜的人都统称“四眼田鸡”。

    “我的合作伙伴。”她解释一句。

    “那也是四眼田鸡。”苏景秋管他是谁呢,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得说实话,那人就是四眼田鸡!

    这次司明明真的没忍住,“哧”一声笑了。她这下开始相信玄学了,她误打误撞找的老公,跟自己妈妈是一个眼光。

    “你笑他也是四眼田鸡!”苏景秋说。

    司明明就点头,低头吃饭。苏景秋特意给她做的套餐,营养均衡,知道她口味不重,重新调配的酱汁,她吃起来很顺口。

    “你以后晚上就来我餐厅吃晚饭。”苏景秋说:“自己家开餐厅的,就没必要混食堂。你们公司那破食堂我知道,南来北往什么吃的都有,但都不精致。”

    “你怎么知道的?”司明明问他,见他眼神飘忽了一下就撇撇嘴:“我虽然对吃的就那样,可我也不不能天天吃健康餐。有时候也喜欢吃点油腻的。”

    “你想什么提前告诉我就行,给你弄。”

    “为什么啊?你每天这么忙,还要单独给我准备晚饭。”

    “因为你是我媳妇儿!这有什么可问的?咱俩结婚了就没有让你吃不好的道理,甭管有没有感情,哪怕我养条狗我都得给它喂好了。难理解吗?”苏景秋咄咄逼人起来。

    “不难理解,不难理解。”司明明说:“明天我想吃虾仁饭,如果我不开会的话。”

    “开会就送到你会议室。”苏景秋说:“我今天白天想明白了,咱俩既然结婚了,别管抱着什么目的,那咱俩就是一伙的。既然是一伙的,咱们该通气通气、该齐心协力齐心协力,不管咋样,都不能把日子奔散了过。”

    司明明抬起头看他,她其实有些惊讶,苏景秋究竟完成的这轮思想进化。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这一天,司明明都觉得她是要用些手段才能让苏景秋陪她体验婚姻的。可事实是她几乎什么都没做,他就想通了,行动了,甚至开始跟她统一思想了。

    “认同吗?”苏景秋问。

    “认同。”

    “认同就行。”苏景秋点点桌子:“那你现在可以开始准备了,晚上跟我说一下那个叶惊秋的事,还有你昨天应酬为什么不告诉我!以及以后的解决方案!”

    司明明恍然大悟,原来在这等着她呢!她差点被苏景秋绕进去。他这根直肠子也学会弯弯绕了。

    “好的。”司明明说:“那我回家等你吗?”

    “当然要等我一起下班了。”苏景秋装模作样看看空空如也的手腕,以此嘲笑胡润奇的装逼行为:“等我一个小时。”

    司明明觉得苏景秋真是一个很逗的人,跟他吃个晚饭心情都能好一点。聂如霜恰好给她打电话,司明明刚接起来就被苏景秋抢过去,他很委屈地告状:“妈,司明明出去喝大酒不跟我说,她还跟一个四眼田鸡纠缠不清!”

    聂如霜在电话那头愣了下,“四眼田鸡”四个字让她头脑中警铃大作,先甭管是谁,她想到的都是当年那个看不顺眼的小伙子。聂如霜赶忙稳住苏景秋:“小苏受委屈啦?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妈妈替你撑腰。”

    苏景秋还想再告叶惊秋那个神棍的状,司明明已经把电话抢过去了。这是怎么回事?苏景秋怎么还会告状这出?多大人了还要找家长?她手指了指苏景秋,口型是“你给我等着”,拿着电话出门了。

    聂如霜在电话那头炮轰她:“四眼田鸡?哪个四眼田鸡?我告诉你啊,别是当年那个!他心术不正!……有,你结婚了,在外面喝大酒怎么不跟小苏说一声?你要这样还不如不结婚呢!你既然打定了主意结婚,你得对人家小苏负责任!你看把人家小苏委屈……

    司明明听她唠叨完才问:“什么事啊?”

    “家里有你一个快递。”

    “啊?”

    “我拆不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寄到我这里了,别是炸弹吧?你没得罪人吧?”

    司明明也纳闷快递为什么会寄到聂如霜那里,她自从买了房子后,自己的东西都是寄到自己那里,陆曼曼和张乐乐送她东西也是新地址。寄到聂如霜那,能是谁呢?

    等苏景秋忙完,二人先开车去了聂如霜那。进家门聂如霜先对苏景秋说:“我帮你教育明明了。”

    “也别教育太狠。”苏景秋说:“谢谢妈。”他有一肚子苦水要倒,那都是在司明明那里受的委屈!但在司明明的眼风之下还是噤了声。

    当聂如霜和苏景秋在一起的时候,画面是很诙谐的。这俩人好像闯荡江湖的母子,都透着一股子侠气。当司明明拆快递的时候你再看那俩人:聂如霜吊着眼、苏景秋抱着肩膀,都伸着脖子瞅她。司明明叹口气:“要么你俩拆?”

    “谁要拆你的破东西!”聂如霜扭过头去。

    “就是。”苏景秋也扭过头去。

    这俩人甚至都没有一个相熟的过程,就打成了一片,反倒是司明明的父亲司明天真的关心她,对她说:“要真是炸弹,你就顺窗户扔出去。扔空地上。”

    苏景秋就点头:“对、是、可别连累咱仨。”

    司明明懒得理他们,打开了那个沉甸甸的大箱子,看到里头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她真的没收到过这么奇怪的东西,石头、袋装的沙子、空瓶子、树皮还有一沓被牛皮纸包着的东西,牛皮纸上潦草画着什么东西。司明明打开那根麻绳,看到里面的明信片。

    来自世界各地的明信片。

    没有寄出的明信片。

    司明明拿起上面那张看,上面龙飞凤舞几个字:

    我没死!叶惊秋。

    司明明愣了一下,这个夜晚也太诡异了,就连粗枝大叶的苏景秋都察觉到了,上前一步抢来看,甚至念出声来。念到名字的时候看向聂如霜:叶惊秋。

    苏景秋把明信片递给聂如霜,委屈巴巴地说:“妈,就是他,就是……

    就是那个叶惊秋!

    第35章 一块石头(十五)

    司明明还记得十六岁的叶惊秋, 是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

    二人同桌的第一天就打起来了,因为叶惊秋不知哪里搞来司明明的生辰八字,在纸上画八卦, 说要给司明明卜一个天命。司明明从小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对叶惊秋的行为嗤之以鼻。但年少无知的她却也好奇,那卦相究竟怎么说她啊?她可有大富大贵之命啊?

    九月的午后, 教室外面的虫子拼命地叫,同学们在早秋时候昏昏欲睡,只有两个人睁着冒精光的眼盯着那张纸。叶惊秋闭上眼睛, 握笔的那只手在纸上如游龙四走,画出奇怪的图案。少女司明明贴上去,发现那图案像一坨屎一样,也分辨不出什么来。

    过了很久叶惊秋睁眼,看看那纸,再看看她, 对她说:“你命犯孤星。”

    “你放屁。”司明明下意识说。她那时也不懂什么是命犯孤星, 但电视剧电影里总说,那肯定不是好话。

    “你怎么骂人呢?”叶惊秋说:“你也太不文明了。”

    “那你凭什么说我命犯孤星?”

    “你就命犯孤星!”

    俩人就这四个字吵了起来, 一个忘记了说卦, 一个忘记了问卦, 到最后司明明急眼了, 扯过叶惊秋的作业本撕个稀烂。同学们都回头看着他们,他们都没发现, 还在沉浸式吵架。

    于是叶惊秋成了司明明人生中时间最短的一个同桌,当天下午班主任就将他们两个分开了, 一个坐在最左边一个坐在最右边。

    陆曼曼和张乐乐因为这事儿记恨上叶惊秋了,她们二人偷偷跟踪过他, 发现他们家就住在道观后面。陆曼曼还说:我们去的那天,有一个穿道袍的人从他家出来。这叶惊秋怕是入了什么法门了吧?他怎么这么吓人啊?

    司明明才不管叶惊秋入什么门,那以后她总堵着他问:“你凭什么说我命犯孤星?”二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好了,就是这么一个人,从世界各地攒了很多明信片给她,明信片上除了叶惊秋和当地邮局的盖章,真的是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司明明看了眼日期,倒数第二张在新加坡,最后一张,在峨眉山。

    司明明当然认识叶惊秋的字,当年他在纸上鬼画符,难得认真写几个字,就是这种龙飞凤舞的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写的字怎么还是这个鬼样子?

    苏景秋站在一边看,就差跺脚了,一直在告状:“妈!您看!司明明她这就回忆起来了,她眼里还有没有咱们啊。”

    司明明正在看叶惊秋送给她的小玩意儿,树皮、石子,没有一样正经东西。聂如霜对她说:“我跟你说,那个小神………”

    聂如霜说起叶惊秋来也有点慎得慌,当年她去接司明明放学,叶惊秋拦着她说:你女儿命很硬,命里无情无根。

    聂如霜快要气坏了,指着叶惊秋:你这个臭小子你说什么呢!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虽说性格淡了点,怎么就无情无根了!聂如霜揪着叶惊秋衣领子,非要他说清楚。

    叶惊秋面无波澜,口中念着天机不可泄露,走了。

    打那以后,他每次看到聂如霜,表情都带着悲悯。聂如霜每每见到他都捂着心口道:造了什么孽啊,我女儿要跟这个小神棍一个班。老人当然也好奇,问别的家长:那小子说你家的命犯孤星了吗?别的家长都摇头。

    聂如霜心里膈应,自然也偷偷去看过,骑着自行车去道观后面的小区找叶惊秋爸爸妈妈,谁知那些人都说:跟奶奶相依为命呢!爸爸在前面道观,妈妈云游四方去了!感情一家子神棍!聂如霜叹口气走了,但这事儿算是在她心里落下病根了。

    那时她还自诩没见过什么大风浪,夜里因为这事唉声叹气,老公司明天就劝她:那都是小孩子的戏言,你怕什么?

    “你懂个屁。”聂如霜说:“那小子爸爸妈妈都神神叨叨的。”于是她找人去破解,在司明明床头放碗、扎小纸人找没人的地方烧,一个好好的人被叶惊秋吓破了胆。

    这会儿聂如霜捂着自己心口对司明明摆手:“赶紧拿走赶紧拿走,我看不得这个!那个小神棍打小就吓人,我一看他就头皮发紧。”

    “你怕他干什么!”司明明抱起快递纸箱,对司明天说:“快给我妈宽宽心吧,她胡思乱想了。”

    出了门,上了苏景秋的车,苏景秋回头看一眼后座上的破箱子,问司明明:“你那神棍朋友的东西也配上我的车?”

    “那我打车回去。”司明明作势要下车,被苏景秋一把拽住:“罢了罢了。走吧。”苏景秋拿司明明没办法,也拿那神棍没办法。那神棍看不到摸不着,单单寄这么一箱子东西膈应人。

    路上司明明头一回没有心思听电台,而是在想新加坡的一幕。她在采访间隙看到一个像叶惊秋的人,跑到街头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他的明信片上恰巧显示那几天他在新加坡。

    苏景秋见她不动作,自己拧开了电台。他现在觉得那破故事倒也有趣,至少比司明明好玩多了。

    但这一天司明明不准备听,顺手给关掉了。苏景秋就打她手:“犯欠是不是!”

    “叶惊秋是个神棍。”司明明突然说,跟苏景秋对视一眼后又说:“我妈也知道。他跟我说他三十岁当天会死,我以为他已经死了呢。”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他的生死?那跟你有关系吗?”苏景秋问:“你为什么偏不肯承认这个叶惊秋在你心里独占鳌头呢?”

    “问题是没有。”

    “我说的并不是爱情。”苏景秋平心静气地说:“说实话司明明,跟你相处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一件事: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不爱任何人。我感觉你也不爱叶惊秋,但他在你心里挺特别。”

    苏景秋一语点破司明明,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利索就把这些话说出来了,从某一点上来说,他觉得他们俩真是绝配:他不爱她,她不爱任何男人。这个现实没让人多难受,反而感觉到轻松。但苏景秋也不得不承认,在他心里,司明明也很特别。

    就像交朋友一样,总得慢慢交心,最后才知道那个朋友值不值得托付。

    “你不生气吗?”司明明问。

    “我生什么气?我会因为自己没有任何知情权而生气。这么说吧,咱俩好歹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虽然吃得不多睡得也不太多,但总比别人亲近点吧?你不能对我像对陌生人一样,那样你就太孙子了。”苏景秋说:“我能保证不把你当外人,你能保证不把我当外人吗?”

    “暂且无法保证。”司明明如实说。

    “好好好,你牛逼。”苏景秋要被司明明气死了,下车时候不让帮她开车门,又抱起那个神棍的快递纸箱。司明明跟在他身后进家门,对他说:“叶惊秋给我写过一封很长的信,信的内容我不能告诉你。”

    “那你说个屁?”

    “你不是要知情权?”

    “我要的是遮遮掩掩打着马赛克的知情权?”

    “哦。”司明明索性闭嘴,这事儿也事关叶惊秋的隐私,她这么多年守口如瓶,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是只字不提,只因为信的最后叶惊秋对她说:这是你的和我的天命,请你替我守口如瓶。

    司明明当然也不会对苏景秋说,但她说了别的:“你竟然会告状。堂堂七尺男儿,跟我妈告状,你……

    “有理走遍天下!你欺负我我就让妈评理。”苏景秋说:“你也可以跟我妈告状,只要你有理。你有吗?”

    “你抽烟、喝酒、熬夜,这是猝死三件套,你妈知道吗?”

    苏景秋就上前去敲她脑子,威胁她:“司明明我劝你别找事!”

    “我就找!”

    司明明丢下这一句抱起箱子跑了,回到自己房间,锁上门,又打开来看。她想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找到行踪不定的叶惊秋。他过了三十岁了还活着,那么他的天命是又让他三十一岁死吗?

    这时陆曼曼给她打电话,听起来非常生气:“司明明,太狗血了!操!”

    司明明蒙了,连忙安抚她,让她慢点说。

    陆曼曼一边说一边骂,一边要被气哭了,原来是她翻朋友圈,在一个朋友的朋友圈里看到了白杨,白杨在给别的女的过生日!可上午张乐乐刚说白杨出差了不在北京!

    陆曼曼强忍着情绪问那姑娘:“在哪里过生日呀?”

    姑娘答:“北京呀!”

    陆曼曼对司明明说:“牛逼了,白杨真牛逼了。我现在就去撕了丫挺的!”

    “你先冷静。”司明明说:“这只能证明白杨在说谎,不能作为他出轨的直接证据。你不能去撕了他。”

    “那我怎么办!”陆曼曼气得跺脚:“张乐乐这个大傻子,我跟她说了多少遍了,白杨……

    “也别指责乐乐。”司明明打断她:“你等我想想好吗?”

    陆曼曼终于冷静下来:“好。”

    司明明想了一会儿,对陆曼曼说:“你跟白杨不是好友,这是好事,他不知道你已经知道了。明天你带份礼物去找那个姑娘吃顿饭,装作不经意探探口风。”

    “好。要不要跟乐乐说?”

    “先不说。万一是误杀,对他们夫妻关系不好。”司明明对陆曼曼说:“乐乐现在精神状态不对,如果贸然告诉她,她会崩溃的。”

    司明明挂断电话,发现拇指上的死皮被她抠掉了,留了一点血,她扯了张纸包在指头上,将叶惊秋的箱子收起来。

    苏景秋去酒吧前敲她门跟她打招呼,她去开了门,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苏景秋看到她的手,一下子就火冒三丈:“司明明你怎么回事呀?再抠你的手就要烂掉了!”

    “我下次注意。”

    “你注意个屁!”苏景秋转身走了。到了酒吧调了几杯酒,就去外面吹风。想起司明明的手,就骂骂咧咧打开手机,去网上找指套。有人说可以买解压的小玩具,思考的时候攥在手里,当作代偿;也有人说不如物理防抠。

    他打开手机找指套,再过一会儿司明明收到十来张产品图片,还有他的消息:“选。再抠把你手指头掰折。”

    司明明逐一打开那些图片,挑着挑着就笑了出来。她抠手有好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她发这些东西。她也着实不懂,就说:“都行,你随便挑?”

    苏景秋也不回她,但是下了单。

    苏景秋送给司明明的第一个礼物竟然是这种东西,他跟顾峻川说起,顾峻川对他竖拇指:“又抠门又暖心。”

    “这抠吗?她需要这个。”苏景秋不服气,什么时候给人买东西要看价值了?

    “那她要跟你说换车呢,你送不送。”

    “那就换啊!我早就看她那辆破车不顺眼了,夏天跟蒸箱似的,坐一会儿我就熟了。我这富贵命坐不得那种破车。”

    “她要换房呢?”

    “换呗,她那破房子也不行,我一抬头都能撞到屋顶,也不知她赚钱花哪去了。”

    苏景秋就是这样的人,对人真是掏心掏肺没有什么心眼,顾峻川很庆幸他没遇到一个杀猪盘,不然很容易就被骗干净了。

    苏景秋自然没想这么多,他单纯希望司明明别再抠她那个破手了!

    夫妻两个相处到这个程度,已经超出了他们自己的认知。司明明看着苏景秋给她的那些威胁的话,也都带着搞笑的温暖。他可真是一个好人。

    张乐乐的事让司明明分心,晚上睡不着起来吃了片褪黑素。她其实也是有心事的人,有时也算被动养生。近来冒出来的两个故人,好像在一点点打扫她的过去,让不擅长回顾的她也闭上眼睛回顾。

    她高中时候性格就冷淡,跟叶惊秋打过那一架后看他不顺眼好长时间。叶惊秋呢,每天跟在她身后,说司明明是他的有缘人,说他潜心钻研五行八卦,司明明是他成功占卜出的第一人。他想帮助司明明,那时的他说:天命是可以改的,你别担心,你不会孤独终老的。

    司明明根本不想理他,觉得他这个人太奇怪了。他们生在北京城,长在红旗下,家里距离天安门直线距离不过五公里,怎么就要搞封建迷信了?她对叶惊秋说:你再缠着我,我就要打你了!

    叶惊秋则悲悯地看着她:打吧打吧,这是你的权利。

    司明明对叶惊秋打打不得、骂骂不得,偏偏这个小神棍长相上乘,不搞八卦五行的时候篮球打得风生水起,提笔也能挥毫泼墨的主。喜欢他的女同学也不少,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当初二人打那一架,是司明明不知好歹了。

    我多冤。司明明时至今日仍旧这么想。我的少年时代都被叶惊秋毁了。

    司明明的褪黑素没有完全发挥作用,她睡睡醒醒,脑子里尽是奇怪的画面。期间她迷迷糊糊接了一个电话,也听不清对方说什么,于是就给挂断了。

    到了凌晨两点,她索性起了床,将那些东西平摊在床上,一件一件去看,企图去寻找一些蛛丝马迹。但都无果。

    她主动给苏景秋发消息:“你认不认识道上的朋友,就是那种走偏门的,能江湖寻人……

    苏景秋的手背上正滴滴答答流着血,疼得他直冒汗,下意识就凶司明明:“你也变成神棍了?你找他干什么?”

    司明明听出他不对劲,就问:“你怎么了?你在哪?”

    苏景秋没回答她,司明明急了,她也没意识到自己急了也会骂人:“你他妈在哪呢?说!”

    第36章 一块石头(十六)

    那头的苏景秋嚷了一声后挂断电话, 司明明再打过去就没了动静。

    她知道苏景秋的酒吧在哪,毫不犹豫穿上风衣出门了。司明明身体里那股子奇怪的劲儿又来了:好好好,惹到我头上了!我看看到底是谁欺负我司明明的人呢!

    她在职场做老板护犊子, 跟好朋友一起挡在她们前面, 结了婚就把别人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今天这一架她势必是要打的!

    她的车刚拐进那条酒吧街就堵上了,怕耽误事, 索性找了个地方停好车就向里徒步。街边有人在议论:怎么这年代了还有人抢包呢?这里可是北京。

    司明明向来不喜欢这种地方,她之前有躲不过的应酬来过几次,每次都觉得一进酒吧心脏就受不了。这地界很乱, 过了凌晨一点,醉酒的、打架、捡尸的什么都有,她觉得这不符合她心中的秩序世界。今天为了苏景秋来了,看到这乱糟糟的场面,就觉得他用命赚钱挺值得尊敬。

    再向里走,就到了苏景秋酒吧门口, 当初她靠推理找出了这家酒吧, 今天终于亲自上门了。这会儿里面有三两酒客在喝酒,苏景秋不在, 她上前问:“你们老板呢?”

    “街头录口供呢。”

    司明明就点头向外走。她自诩见过很多大阵仗, 对这样的场面并不惊慌, 但还是设想了一下苏景秋面目全非的脸, 或者腹部被扯出的肠子在地上拖行。做好心理建设才不会吐出来,她甚至想象了一下自己镇定自若把他弄上救护车的场面, 那俨然是一个大英雄。

    前面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人,都是在看热闹, 司明明听到有人说:那老板太有正义感了。总为人出头。警察在录口供,几个当事人都站在那, 司明明看到苏景秋的手缠着纱布,已经处理过了。旁边站着一个相貌极出众的男人,应该是苏景秋的生死之交顾峻川。然后是郑良,……明明思考了一下,应该是郑良的异地恋老公。

    这里显然用不到她,她放心了,惊天动地地来,悄无声息地走了。只是她心里想的是,为什么苏景秋而立之年还要有这样的英雄情结,像一个彻头彻尾的莽夫,他难道不懂智取吗?她鄙视苏景秋的时候已然忘了她是在地铁里抓爆别人蛋的主。

    到了家,觉是肯定不用睡了,就继续研究叶惊秋。

    司明明再想起叶惊秋,那是个很怪很怪的人,比她还要怪的“怪人”。在跟叶惊秋漫长的交锋中的某一天,司明明在道观后街见到了传说中的叶惊秋的父亲。

    叶惊秋的长相像从他父亲脸上扒下来的,白净的面庞清亮的眼,不同的是他的父亲像游走在尘世以外,在流火的夏天里周身也透着一股子冷清。司明明躲在树后,抹了把额头的汗,冷不丁冒出到叶爸爸身边乘凉的念头。

    父子俩个不知在说什么,叶惊秋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他哭的时候梗着脖子,眼泪无声地落,偶尔用胳膊擦一下眼泪,十六七的男孩子哭得那样狼狈。

    再然后,叶惊秋上前抱住他的父亲,后者也动容,拍拍他肩膀,但还是推开他走了。

    叶惊秋望着他父亲的背影不停地哭,有时会看向他身后的墙壁,司明明一度以为他要撞上去,脚底就如同装了风火轮跑到他面前,对他说:“叶惊秋,你干什么呢!”

    叶惊秋就擦干眼泪,扭过身去,看着暗红掉漆的墙壁。司明明递给他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巾,是她午饭后从小吃店拿出来的,预备着待会儿拉屎用,这下给了叶惊秋。

    “我爸要云游四方了。”叶惊秋啜泣一声:“像我妈一样。”

    “你爸你妈真酷。”司明明说。

    “你可以不告诉别人吗?”

    “你能收回骂我天煞孤星的话吗?”

    “那是实话。”

    那天又是以两个人打架收场,在墙壁面前他们的胳膊架到一起,都试图把对方摔倒。

    眼前这张明信片就是在遥远的非洲,两个小黑孩架着胳膊,也不知是打架还是嬉闹,总之还原了当时的情形。司明明觉得好玩,就多看了一会儿。

    从少年时代辗转到今天,好多事她都已经忘干净了,但有些挺有意思的事还是一下就能想起来。

    叶惊秋呀叶惊秋,你最好藏严实点,不然你的小命可要不保。故人出现的感觉很微妙,像一个裁缝要扒掉给司明明制的成衣,让她在镜中照见本真的自己。

    时间回到司明明给苏景秋打电话要请他找一些江湖中人帮她寻找神棍朋友以前。苏景秋忍不住跟顾峻川抱怨:“那么大个纸箱子,里面装着石头和树皮,司明明的朋友怎么跟她一样奇怪啊?”

    顾峻川心情不好,就嗯嗯啊啊不太回应他。苏景秋自说自话:“你说戒指这东西有必要吗?”

    “什么意思?”

    “结婚了要带戒指吗?”

    “你都有答案了你问我?”顾峻川嘲笑他。一旦人开始思考开始动摇,其实答案就已经产生了。只是当事人不自知而已。

    “我感觉不行就整一对吧,好歹也做做表面功夫,不然司明明身边那些赶不走的烂苍蝇真挺烦人的。他们都把自己当盘菜,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就企图破坏我们的婚姻。”苏景秋这样说着就打开手机,去到某个官网看了起来。

    “我操,现在对戒动辄三十万呢!”

    “谁让你看那么贵的?”顾峻川眉头皱起:“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你随便买不行吗?哪天离婚了你要回来吗?我看你是赚钱太容易!”

    “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会离婚。”苏景秋故意气顾峻川:“我才不离婚呢!我结婚了就不离,离了我就再也不结婚了。”

    “我跟你说三十多万的戒指的事儿。你跟我扯离不离婚,不是,你最近这脑子是怎么了?”

    苏景秋嘿嘿一笑,他看那戒指也就那样,占着一个贵字,但没有什么美感。想到司明明奇怪的审美,还有她那辆叮叮咣咣的破车,苏景秋就觉得哎呀,这个戒指买了要被她骂,她肯定不喜欢。

    再多看看。

    顾峻川推他一把,二人看向马路对面。郑良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进了对面的民谣酒吧。那男人苏景秋当然见过,是郑良的异地老公,两个人聚少离多,见一面不容易。

    顾峻川观察了一下苏景秋,见他神色自在多了,就拍拍他肩膀。他了解自己的好朋友,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结婚了再放不下前人,也不会再多看了。

    除非——

    除非什么呢?对面突然跑出一个人来,手里拎着一个女包,跑的飞快。紧接着后面追出来一个,追出来的那个是郑良老公。苏顾二人都没多想,抬腿就追了上去。这年头还有抢包的人,恐怕真的是被逼疯了,到处都是摄像头,能跑哪去呢!那人跑得可真快,苏景秋对顾峻川喊:“我说怎么敢抢包呢!感情是个马拉松选手啊!”

    他们加快倒腾双腿,终于在街头把那个人按住了。挣扎之间那个人回手给了一下,苏景秋的手背呼啦一下出了血,顾峻川上前甩了那人一嘴巴,骂了句,打电话报了警。

    苏景秋把包抢回来给追上来的郑良老公,后者很礼貌地道谢,见他流血了非要带他去医院。这还是苏景秋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郑良的老公,他看到了一个非常老实本分善良的男人,男人应该很聪明,身上带着书卷气,面目清秀,因为跑了一条街此刻微微喘着。

    男人一直过意不去,执意要带苏景秋去医院,苏景秋果断拒绝了。他做好事不想留名,尤其不想在郑良面前留名,好像他心存幻想似的。换句话说,今天不管是谁的包,他都能帮忙抢回来。只是凑巧是郑良的而已。

    苏景秋的酒吧在这条街上开这么久,他的名气不断看涨也因为这个。姑娘们在他酒吧里喝酒不用担心被醉酒男的骚扰,哪个男的耍酒疯,老板第一个跳出来干他。这种事发生不止一次,苏景秋没当回事,酒客们倒是口口相传起来。今天,酒吧老板苏景秋把对面酒吧的闲事也管了。

    郑良赶上来的时候他们只是点了点头,并没多说别的。司明明电话进来,说让他帮忙找小神棍,那人突然开始挣扎,苏景秋骂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顾峻川给他包扎的时候也没提郑良的茬,只是叮嘱他好好护理。苏景秋的手背一跳一跳地疼。做笔录的时候也有点心不在焉。

    他进家门的时候司明明房间还亮着灯,她竟然没睡她的养生觉。苏景秋过去敲门,司明明开门的时候他看到看床铺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司明明在研究小神棍送她的礼物。

    “你手怎么了?”司明明装作不知情问他…

    “不小心划破了。”苏景秋答:“有点疼,你给我吹吹。”

    司明明为了配合他,真的扯他的手到跟前鼓起腮帮子吹了吹。

    “你打架了?”司明明又问。

    “见义勇为了。”

    “那你很厉害。”

    司明明对一切只字未提,她觉得应该给彼此留点体面,更何况苏景秋这人帮别人忙,可能不太会看对方究竟是谁。不是郑良也有可能是别人,这是他的本性。

    司明明准备收拾床上的东西,苏景秋实在困了就说:“别收了,去我房间睡。明天你想再看也方便。”

    司明明察觉到他的奇怪语气,就耐心跟他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真的只是一个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送的东西你看一整宿?”

    “我想看看他现在还活着没。”

    “他自己说了他没死。”

    “他说话不靠谱。”

    苏景秋叹了口气:“你就那么想找到他?”

    “是。”

    司明明躺在苏景秋身边,凑上前去闻了闻,没有酒味,她很满意。又扯过他的手看了看,纱布上洇出血迹,就下了床去找医药箱,给他消毒换纱布。

    伤口很深,应该是刀伤,司明明有点晕血,就闭上眼睛缓缓,半晌才睁开。她故意不问,也是因为苏景秋这人藏不住话,他如果想说早就在进门的时候就说了,他要是不想说,憋个三两天自己也会说漏。

    “你害怕啊?”苏景秋问她。

    “有时候晕血,有时候不晕。不知道怎么回事。”

    苏景秋就揪着她拇指说:“自己手指头出血不晕血,我手背受伤了就晕血。你标准可真不统一。”

    “你跟我的手指头较劲干什么?”

    “我看着闹心。”苏景秋说:“别人的手都干干净净的,就你的手指惨不忍睹。你是不是有自残倾向啊?”

    “我只是爱抠手而已。”

    “我查了,这是心理疾病。”苏景秋说:“你焦虑、紧张。虽然你平常看起来很牛逼,但你就是焦虑紧张。”

    “你为什么查这个?”司明明有点意外,她没被人这样剖析或者关注过。而她抠手的行为由来已久,从没有任何一个前男友为此烦恼过。也或许在他们看来,每个人身上都是有怪癖的,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抠手已经不算怪癖了。

    “因为我看着难受。”苏景秋说:“说实话,我今天手背受伤了,我不难受,我本来就是粗枝大叶的人。但你的手好好的,被你抠得血肉模糊,我就感觉不行,那一定很疼。”

    “不疼。”司明明嘴硬道,其实有时也会疼到“咝”一声。

    “放屁。”

    苏景秋闭上眼睛:“我好困,我要睡觉了。明天你收到以后自己试试是不是合适,以后工作或者思考的时候就戴上。也不用怕丢,丢了再买,没多少钱的玩意儿。”

    说完他就睡了。

    司明明也觉得有点困,挨着他胳膊一起睡了。天亮的时候苏景秋翻身,将腿搭在司明明身上,但司明明没有醒。许是神棍朋友和张乐乐的事让她的大脑太疲惫了,她这一觉就到了很晚。

    睁眼后觉得整张人脸都很紧绷,还发烫的感觉,她爬起来去照镜子,在镜子里看到一只“蜜蜂”。整张脸都肿了起来,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儿,皮肤被撑得锃亮油光。她叹了口气,走到床边摇醒苏景秋:“苏景秋,你醒醒。”

    就连说话声音都变了。

    苏景秋睁眼的一瞬间吓了一跳,贴到司明明鼻子前看,忍不住“我操”了一声:“你怎么了?你现出原形了吗?”嘴上这样说,穿衣服的动作倒是很快,自己都没收拾利索,就把司明明提溜到了医院。

    等叫号的时候不停看司明明,还给她拍照片发给聂如霜:“妈你快看,司明明被那个神棍下降头了!多亏有我在,带她来医院了。”司明明对他的幼稚行为直翻白眼,但她的白眼已然看不出来了。

    苏景秋还要跟顾峻川说:“我一睁眼,你猜怎么着?换了个媳妇!”

    “司明明真牛哇,司明明会变身。”

    司明明对他那张“小欠嘴”已经习以为常了,就在一边恹恹地坐着,并不想理他。荨麻疹不算大事,需要多休息、忌口,提高免疫力。

    但司明明太忙了,执意顶着这张脸去上班。她说她反正不是靠脸吃饭的,丑就丑。

    “不是丑,是跟被蜜蜂蜇了似的,或者说,你自己就是一只蜜蜂。”苏景秋哈哈大笑,方向盘一打,就往家里开。司明明精神头不够他当然看出来了,逼着她申请在家办公,省去路上的时间,少点奔波。

    两个人一个伤了手,一个肿着脸,在家里相对无言。司明明故意看着苏景秋的手欲言又止,这带给苏景秋空前的心理压力,决定跟司明明坦白。

    “我跟你说个事儿,但你得答应我,这事儿哪说哪了行吗?”

    第37章 一块石头(十七)

    司明明说好。

    因为脸肿着, 也做不出什么表情来,就连她象征性笑了下,苏景秋都以为她只是在龇牙咧嘴。

    他们这个“残疾之家”里此刻流动着真诚。司明明真的好奇人究竟能坦诚到什么程度, 于是歪着脑袋等苏景秋招供。

    苏景秋这等莽人, 要他话说一半留一半是不可能的,那于他而言就像屎拉一半, 另一半还在□□里。虽然话糙,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心一横,决定和盘托出。

    “我在跟你结婚前喜欢过一个姑娘, 姑娘不喜欢我。”

    “然后呢?”

    “姑娘跟你一个公司的,……

    司明明上前堵住他嘴,对他说:“我对姑娘叫什么不感兴趣,但她能进我们公司,说实话,挺厉害的。我对她叫什么不感兴趣, 你也千万那别告诉我。”

    “你不想知道?”苏景秋很诧异, 据他了解女人的好奇心是世界上最难解的东西,怎么司明明却要这样?他不说完反倒难受, 扯住司明明手腕抗议:“不行, 我必须要说!不然我憋死了!她……

    司明明的手就拍打在他受伤的手背上, 苏景秋骤然疼痛, 惨叫了一声,瞬间冒了一身冷汗。

    “你要想说你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喊一喊, 你别跟我说啊!”司明明并不是怕捅破这层窗户纸,只是觉得没这个必要。苏景秋这人脑子间歇性抽掉, 司明明怕他以后干什么傻事来,她还要给他收场。

    苏景秋这下知道了, 在司明明面前坦白无用,他老婆压根就对此不感兴趣。心里有点窝火,又无处发泄,只得举着自己的手给司明明看:“完了,我的手更疼了,什么都干不了了。”

    司明明因为眼睛肿,眼皮快要合上了,跟他讲话的时候不得不抬着头,才能就着那一点小缝隙看到他,这姿态看着很是挑衅,让苏景秋更加生气。

    他就故意哎呀呀地叫,一会儿渴了,一会儿热了。司明明上午看医生的时候,医生特意叮嘱她以后要加强锻炼,于是就配合苏景秋,在房间里刷步数。他要喝水,她就在屋子里绕一大圈再去拿杯子,拿空杯子绕一大圈再去接水,接了水放在那晾着,走两大圈再给苏景秋端去。等苏景秋拿到水的时候,快要渴死了。他抱怨:“多亏了我现在不是瘫痪,不然你这么伺候我得拉床上。”

    司明明也不理他,依旧我行我素。

    陈明给她发消息:“我们部门有一个人试用期不能过,你派个人来谈。”

    “有专人处理,为什么要知会我?”司明明问。

    “因为她怀孕了,今天上午刚拿出的报告。”陈明说。

    “那不符合规定。”司明明说:“我们开会说过,不要挤占女员工的空间。”

    “她试用期表现不好。”陈明重申。

    “但她怀孕了。”

    司明明意识到跟陈明不能如此瞎杠,就叫下属调出该员工的试用期报告。这些年公司要求用人部门针对每一个新员工都专门安排导师辅导,并要在试用期的三个月里以每月为里程碑进行谈话和总结。她看了导师对该员工的工作评估,前两个月没有异常。

    这名员工的导师是:郑良。

    司明明有些冒火,她看了眼苏景秋,转身就下楼了。在没人的角落给陈明打了个电话,厉声对陈明说:“你怎么回事?这个员工的报告你看了吗?前两个月的综合评估都是符合期待。你不知道符合期待就代表着合格吗?”

    “郑良私下跟我说过,我也看了工作内容,产出很低,理解能力差,并且态度有问题。”

    “你当我部门是什么?操作要合法合规你不知道吗?现在你把这么一个问题丢到我这里来,你要我怎么办?力排众议开掉一个怀孕的员工吗?”司明明说:“这合适吗?舆论发酵影响股价,董事会问责你站出来吗?”

    “你别急,如果不开,就调到别的部门去。”

    “这对别的部门公平吗?”司明明说:“陈总,陈明总,我的好同志,你最近到底怎么了?你明知道郑良跟我的关系,还一而再再二三的在她身上给我出难题!”

    陈明在电话那头熄火了。他的确不想要那个员工,郑良也的确是那个员工的导师,这些都是真的。

    “不着急,等见面再说。”

    “不行。”司明明说:“我看了这个员工的反馈记录,目前她言辞激烈,现在我找人去安抚。无论从政策、法规还是道义角度来看,你都不能这样做。你可以说她没有职业操守,面试时候跟你承诺两年内不要小孩她食言了。但那是她的个人情感问题。有问题我们可以勘误,要用发展长远的眼光培养人,这是老大要求咱们的。”

    “老大是那么说,但公司要求短频快!这个人不适合我团队的高速发展。”

    “那也是你招的人。”

    “背调和评估是你们做的。我认为你们这里做得不好。”

    好,又开始了。

    司明明知道陈明如果耍起流氓来也是不好弄的,并不想跟他再就此辩论,只是对他说:“那个员工刚刚怀孕,激素还不稳定,报告上有流产先兆。陈总,能缓则缓,通达则圆。”

    “好,那稳一下。这个人交给你。”

    司明明挂断电话,联系了自己的下属。她必须要搞清楚为什么陈明的态度这么激进和不理智,那个员工究竟怎么激怒了陈明。但下属也不清楚,只是说女员工情绪激动,一直在哭。

    “听我说,对她讲我们的立场:我们会遵从法律,保护孕期女员工的权益。至于工作安排问题,可以尝试跟她沟通,看她自己的想法。”司明明叮嘱:“一定要讲清我们的立场。”

    “好的。”

    司明明挂断电话上楼,苏景秋打趣:“什么电话要背着我打?”

    “不告诉你。”

    她在家里办公,家里就成了战场。苏景秋在沙发上打游戏,听到她在书房一直开会,一直在跟不同的人沟通。他偷偷看了一眼,那张肿脸配合她的语气,真的好笑。苏景秋不太能想象如果有一天司明明不工作了会是什么样,好像她就是为工作而生的一般。

    再过一会儿她接个电话就出门了,把“独掌”苏景秋一个人丢在了家里。

    司明明是去见情绪激动的陆曼曼,两个人约在一家快要倒闭的咖啡厅里。陆曼曼见到司明明的脸忍不住大笑了一番,司明明呢,安静地看着她笑。

    陆曼曼笑够了就坐在司明明对面敲桌子:“白杨那个傻逼真的出轨了!”

    “别着急,慢慢说好吗?”

    “那姑娘是白杨合作公司的人,两个人工作认识的。白杨倒是坦诚,跟人家说自己结婚了有孩子,目前跟那姑娘只是朋友关系。”

    “确认只是朋友关系?”

    “确认。”陆曼曼说说:“我问了,姑娘没瞒着我,她说俩人就是一起吃饭,有时一起去徒步,没别的接触。”

    “那你为什么说白杨出轨了?”

    “我为什么这么说你不知道吗?”陆曼曼快要急了:“但凡一个男的开始有了歪心思,那出轨就是早晚的事!他不在家看孩子,他特么的出去跟人吃饭徒步,这正常吗?”

    司明明当然知道这不正常,但这件事从程度上来讲构不成出轨,只能证明白杨心猿意马。陆曼曼不允许男人心猿意马,跟她在一起就要只想着她,可张乐乐不一定。张乐乐对人向来宽容。

    这件事情很复杂。司明明对陆曼曼说:“我们先不要直接跟乐乐说,今天咱们去她家里坐会儿,先看看她的状态。”

    两个人商量着就去了张乐乐家。

    其实从张乐乐结婚后,她们几乎没来过她家,上一次还是司明明给她送东西。张乐乐的家在四环边上一个相对新的小区里,进门的时候张乐乐正在给一一做辅食。

    张乐乐的脸上长了几颗痘,用祛痘贴贴着,头发随便扎在脑后,衣袖撸到胳膊肘,拿着小铲子不停在锅里翻炒。一一在她的小床上睡着,秋日微风吹着她的小被子,她时不时笑一下,睡梦里尽是满足。

    见到司明明的样子自然也是嘲笑她一番,姐妹之间没有完美形象,多少糗事都被记录在案,闲暇时候就被拿出来戏说品评,给干枯的日子增添一线生机。

    “晚上在我家吃。”张乐乐说:“我叫点外卖。”

    “吃呗,白杨不回来啊?”陆曼曼问她。

    “他出差了。下周回来。”

    她们二人看张乐乐的状态好像是比之前好了些,至少有笑模样了。进门半晌也不太主动提起白杨,倒是说了很多别的事。

    张乐乐说一一上早教课,虽然还不太会讲话,口水哒哒就要上前交朋友;老师要求做的感统动作,她学得很快;她现在吃得好睡得好,比前段时间好带,而且经常给她表演舞蹈…

    间或提一句,在游乐园里,她会轻松点,之前遇到的那个爸爸也遇到过一次,他一个人跑前跑后很是厉害。

    “你们知道吗?孩子是他领养的,他是一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

    陆曼曼和司明明面面相觑,两个人都觉得张乐乐内里的一部分发生了改变,只是她自己还没意识到。张乐乐去卫生间的时候,陆曼曼问司明明:“还要试探她对白杨出轨的看法吗?”

    司明明摇摇头。她也不清楚。

    张乐乐看起来真的很不错,她们来之前设想的愁云惨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对生活的憧憬。

    吃饭的时候张乐乐忽然说:“我妈说要帮我照顾一一,我想了想,决定找个阿姨,这样我妈能轻松点。”

    “白杨不同意也没关系,我决定找工作了。”

    张乐乐指指这间屋子,突然之间就眼泛泪花:“你们知道吗?我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黑夜的时候盼白天,因为夜晚太可怕了;白天的时候盼黑夜,因为只有黑夜属于我。我就这么熬着,一天又一天。但回头看看,其实并没有几天。不足一百天的时间,我就快要疯了。”

    “吵架的时候白杨说我产后抑郁了,我想我可能真的抑郁了。我去看过医生了,医生给我开了药,我吃完后变得平静。”

    “那种平静很可怕,有时半夜,我拿着手机也不知该看什么,想给你们打电话,但我想起好像认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麻烦你们,我一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找你们。没有你们我都活不下去似的。然后我就没有打。”

    张乐乐哭了起来:“我想或许人总该自己熬一次,熬过这次,以后就好了。”

    她趴在桌上哭了起来,陆曼曼在一边抹眼泪,司明明则轻轻拍着她后背。她们都知道,当一个人终于肯开口倾诉的时候,或许一切已经都不那么重要了。

    张乐乐是在游乐园里想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的,她讨厌白杨否认她的价值,讨厌他不与她交心,讨厌他不认真做一个父亲。张乐乐甚至没有去想白杨是不是有出轨的可能,她只需要看看自己的内心,就知道她不想要这段感情了。

    这段消耗她的,让她不断自我怀疑、否定、内耗的感情,她不想要了。她也在想,该在什么时机跟好朋友说她的决定,她怕她们奉劝她又怕她们怂恿她,但这一天的情形最让她放心。她们什么都没说,只是陪着她。

    “我想离婚。等白杨回来我就跟他谈。”张乐乐擦干眼泪,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她时而委屈时而迷茫,有一次她甚至没忍住,对着摔倒的一一发了火,她才认识到,这样的婚姻让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自己曾经深恶痛绝的那种人。

    做决定是很艰难的,这或许是她此生最难的一次选择,此刻她只想举杯。她对好朋友们说:祝福我吧,祝我离婚顺利,祝我能拥有崭新的人生。

    司陆二人都很庆幸张乐乐这个决定是自己做下的,不经由任何事的推波助澜,她真正认清了自己的内心。她们的好朋友真了不起,在这一地鸡毛的生活之中,对自己的内心进行了一次彻底的革命。

    冷静如司明明,都有些热泪盈眶,举杯相庆的时候,感慨万千。

    陆曼曼最会缓和气氛,她拍着桌子说:“我发现了!我发现了!咱们三个,真的是三种人!”

    “我,不婚主义!张乐乐,爱情至上;司明明,不懂感情。”

    “胡说。”司明明说:“我当然懂感情,我的婚姻让我维系的很好。”

    “不。”陆曼曼摇头:“司明明你承认吧,你的婚姻根本不是你维系的。你只会像管理项目一样管理你的婚姻,你会给目标和行动方案,一旦项目成员不行,你就会踢掉他。在你这个体系里,你的成员可以是任何人。”

    陆曼曼指着司明明说:“司明明,你的婚姻之所以到今天,是因为你的成员给力。”

    陆曼曼才见过苏景秋几次,就认定这个人是一个“当打”之人。原谅她胡乱用词,她觉得他就是“当打”,一个单纯、真诚、坦诚的人,他从不刻意隐瞒自己已婚的身份,甚至愿意亮出证据。他在不知不觉维护他的婚姻。尽管那婚姻他自己可能也是被迫走入。

    “好的,我的成员给力。”司明明觉得陆曼曼说得也的确是有几分道理,她在自己的婚姻之中,好像除了最开始用了一些心机,到后来完全靠苏景秋在推动。他说服自己,改变自己,当然也容忍着她。

    司明明虽然情感凉薄,但她有着做人基本的良心。陆曼曼的话和张乐乐的革命给她带来了一些全新的认知,她想:我不能那样看待我的婚姻了,我的婚姻不该是实验,它应该是一个创新产品,或许努努力,它就能上市呢!

    司明明或许是被张乐乐的内心革命感染了,她对苏景秋凭空生出一股罕见的热情来。得空给苏景秋发消息:“我们要不要试试新的姿势?”

    过了很久苏景秋才回她:“对着你那张蜜蜂肿脸吗?那你必须转过身去。”

    苏景秋!

    第38章 一块石头(十八)

    这是一场平静的革命。

    在喧闹的夜晚, 司明明和陆曼曼站在街头,回望好友所住的那栋楼。十几岁的时候都期待大风大浪的、精彩绝伦的人生,那时都觉得一旦泯然于人海就是失败。如今在蝇营狗苟的生活之中挣扎, 觉得平淡也算幸福。

    “乐乐会没事吗?”陆曼曼罕见伤春悲秋, 她心疼自己的朋友,觉得于她而言婚姻就是一场巨大的错误。

    “没事的。”司明明安慰她:“会没事的。”

    那天晚上她回到家里, 看到手受伤的苏景秋正在费力地切菜,他要准备自己腌制点小菜,这样他们的“残疾之家”早上喝点清粥也能有就着的东西, 不至于太寡淡。司明明接过他手中的刀切黄瓜,又在苏景秋的指挥下油盐酱醋地放。这种平淡的日子是张乐乐期待的吗?哦,她和白杨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光。那时她总分享他们一起下厨的成果。

    “聋子和哑巴的婚姻会幸福吗?”司明明突然发问。

    苏景秋愣了一下,问她:“聋子听不到,哑巴说不出。能幸福?”

    “一个听不到恶语,一个说不出恶言。”

    “那聋子占了便宜, 他可以说恶言, 哑巴能听到但说不出,哑巴最委屈。”

    “是的。”

    司明明想:张乐乐的婚姻或许就是这样, 她做了很久很久的哑巴, 以为这样就能幸福。她忘了其实她自己也是会说话的。好在她如今肯开口了。

    他们忙完的时候, 张乐乐忽然在群里说:“对不起我的朋友们, 你们谁能收留和我一一一晚?”

    “去我家。”司明明答:“我把老房子密码告诉你,待会儿我也往回走。”

    这会儿是陆曼曼的夜晚时光, 要跟她的小男生腻歪,她没有看手机, 自然无法及时回应。

    “我待会儿回我自己那住。”司明明对苏景秋说。

    “为什么?”

    “我的好朋友需要借住。”她解释。

    “这里这么大,住不下啊?你的好朋友是一吨重吗?”苏景秋切了声:“还是觉得我不配见你好朋友?哪个啊?去我酒吧闹场那个吗?那个你让她露宿街头就行。”

    苏景秋提起陆曼曼就生气, 他的反应让司明明觉得若有一天二人见了面,定是要以打架收场的。

    “不是。另一个。”

    “来这住。”苏景秋坚持。他并不觉得收留一个朋友有什么问题,他向来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

    “方便?”司明明跟他确认:

    “有什么不方便?这里不是你家?”苏景秋起身准备走:“我晚上去酒吧,放心来住吧。”

    “你不用刻意避开。”司明明拦住他:“没人觉得你在不方便。”

    苏景秋闻言又坐回去,嘿嘿一笑,他其实并不想走,很是好奇司明明的朋友是否像她一样奇怪。苏景秋不知何时起对司明明的过去有了好奇,大概是她那个来他酒吧闹场的女性朋友太过豪爽,又或者是那个寄树皮的神棍太过神秘。苏景秋觉得跟司明明的朋友比起来,他的朋友们简直都是正常人。

    等张乐乐抱着一一进门的时候,苏景秋突然就拘谨起来。司明明的这个朋友没有三头六臂,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忧愁。她也没有任何奇怪的举动,像是随时要破碎了。可能因为离家时太过匆忙,只在家居服外面随便套了一件风衣。这不是奇怪,这是在渡劫。苏景秋心想:司明明的朋友在渡劫。

    可她怀中的娃娃又太过好看,粉雕玉琢,见了苏景秋竟然对他笑,还要他抱。

    “一一,你不怕你干爸爸啊?那你们也有缘份呢。”司明明是一一干妈,那苏景秋自然是干爸爸,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想太多。苏景秋却觉得心里一暖:别看司明明平常跟他有距离,其实把他当自己人呢!

    他指着沙发让张乐乐坐:“请坐。喝点什么?”这情形像在餐厅招待客人,有点搞笑。张乐乐愣了一下,看向司明明。

    司明明连忙连跟张乐乐解释:“跟你说过,开餐厅的。职业习惯。”说完瞪了一眼苏景秋,要他不要搞那些奇怪的举动。

    张乐乐对苏景秋说谢谢,强行挤出了一个笑容。司明明抱着一一的时候不停逗她,苏景秋又想:司明明都没有这样哄过我。司明明哄我都是走过场,司明明不爱我。他给张乐乐倒水,又给一一的小水瓶换了温水。这些他都懂,他的餐厅里时常有妈妈一个人带着宝贝,有时会向他们求助:可以帮我装一点温水吗?

    一一很困,坐在那前后左右地倒着,张乐乐手扶着她,将她在沙发上放倒让她睡觉。

    苏景秋猜测她们可能要聊一聊,就示意她们说自己的,而他把张乐乐的大包小包东西往她要住的房间里折腾。苏景秋擅自做主把最大的那间客房给了张乐乐和一一,但家里没有婴儿床,他在房间里折腾的时候想到一一万一半夜翻身再摔下去,于是在床的里侧地面上摆了一层软垫子。

    那头司明明小声跟张乐乐讲话。

    “怎么了?”司明明问。

    “白杨回来了。”

    “然后呢?”

    “我跟他提离婚,他不同意,要发脾气。我就带着一一出来了。”张乐乐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捡重要的说了。她的心很乱,抓着司明明的手在抖着。她一生都没有经历过这样激烈的冲突,那感觉就像一棵刚刚成苗的树被移植到了山上,遭遇到了强风暴雨,摇摇欲坠。

    “怎么不是他走呢?”

    司明明问完就后悔,在白杨看来,那房间里的一切都是他努力而来的东西,张乐乐与他离婚简直不可理喻。他不会离开自己的地盘,走的必须是张乐乐,并且他在等着张乐乐回头。他觉得他没有背叛婚姻,一直在为婚姻努力,他们之间没有本质的问题。张乐乐一定会回头的。

    这个男人的居心,真的叵测。

    就在这个时候,白杨给张乐乐发消息:“买了你爱吃的帝王蟹,明天蒸了好不好?“他当作一切没发生,以为这样哄她她就会回心转意。

    张乐乐困惑地问司明明:“我该怎么跟她说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打定了主意,我不想回头。”

    苏景秋在她们身后经过的时候,看了一眼张乐乐。他心想:干他一顿他就知道不是开玩笑了。

    苏景秋这种“恶”人对付恶人的时候习惯硬碰硬,有些话你说了他听不懂,但这种人能看得懂拳头。

    张乐乐倾诉完了就坐在那,两个人看苏景秋忙前忙后。这下张乐乐看清了,这个男人长相很是朗俊,只是那身上的纹身看着真是不好惹。张乐乐之前见照片的时候没有这样的感受,如今见到他真人,就觉得这男的但凡朝司明明挥一拳,司明明都会被他打没半条命。

    苏景秋忙活一阵跟她们简单打个招呼就出门了,张乐乐悄声问司明明:“他会不会家暴啊?”她很担心自己的好朋友受欺负。

    司明明噗一声。

    这个问题问得好,苏景秋会不会家暴呢?司明明自知很难看到人性的底线,苏景秋那种形象看着也的确是会家暴的人。

    但她还是忍不住为苏景秋说了句话:“你看他那个傻样……说家暴了,就连平时玩笑都省着劲儿。”司明明细心,有时苏景秋打她手、敲她脑门的时候,看起来气势汹汹,但其实并不疼。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铁汉柔情。

    “看着也的确是一根筋。”张乐乐说:“应该没什么心眼。”

    她们准备去给一一铺床,让她好好睡,等她们把一一抱到房间才看到床已经铺好了,只是新的床品胡乱放在那,苏景秋显然是换着床单被罩换烦了,丢那不管了。其他的东西都很好。再看到床里侧地上铺着的软垫子。两个人的心都热了一下。

    “哇。”张乐乐捂着嘴,感动地说:“明明,……

    司明明倒不太意外,苏景秋本身就是一个纯良的人,她让张乐乐先洗漱休息,这一天对她而言一定很难熬。张乐乐呢,关了灯以后,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睁着眼睛。她其实有点害怕,她担心苏景秋家暴,是因为她跟白杨谈的时候,有一瞬间白杨失控了。他将她拖进卫生间里,而张乐乐不想让一一看到,所以她一声没吭。但她在不停地寻找能自卫的东西。那一个瞬间她有跟白杨拼命的想法。

    她不知是什么唤醒白杨,因为当白杨的手握着她肩膀用力摇动的时候,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又突然松了手。

    他们之间相识那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激烈的争吵,伴随着可能存在的暴力动作。白杨停止后跟她道歉,用力把她抱在怀里,对她说:“乐乐,对不起,对不起,乐乐,我刚刚太伤心了,我不是要打你。”

    “你别害怕,你永远不需要害怕我。”白杨说着有点哽咽,一直在对张乐乐道歉,因为他的忽略、他的过度干涉、他的不理解等种种。张乐乐安抚了他,然后说我先带一一出去住两天,我们都冷静一下好吗?

    当张乐乐离开那个她拼尽全力经营的家,再回头看楼上的灯光,犹如看到海市蜃楼。过去种种有如南柯一梦,此刻梦醒了,她有多少自嘲,却并无不甘。

    此刻恐惧将张乐乐包围了,她缩在被子里颤抖,外面的一点响动都会吓到她。

    她依稀听到司明明老公好像回来了,他们在小声说话。她推开门走出去,看到客厅地上堆着很多东西,玩具、辅食、婴幼儿读物等等。

    “不够再说啊!”苏景秋对张乐乐说:“在自己家里不要客气。”他自己也不懂,还是给好朋友高沛文打电话,说家里来了一个“小”客人,问高沛文该准备些什么。

    苏景秋直觉司明明的朋友遇到了一些很严重的问题,并通过他对人性的了解,意识到很有可能她被欺负了。但他没有多问。怕张乐乐拘谨,他决定出门上班。但临出门前对张乐乐说:“如果需要跟男的谈事,你雇我给你当保镖,500块钱一个小时,支持分期啊!”

    张乐乐被他逗笑了,刚刚还怕他对司明明施暴,这会儿又觉得他有点可爱。人就是这么矛盾,第一印象很容易形成,也很容易被打破。

    她跟苏景秋道谢,苏景秋残手一挥,满是江湖气地说道:“别客气,都他妈朋友。”

    转身走了。

    张乐乐暂时放下了自己的忧愁,好奇地看着司明明。她根本无法想象司明明是跟这样的人结婚了,在此之前,她以为司明明一辈子不会结婚,或是会跟一个很智慧很特别的男人在一起。

    司明明无奈耸耸肩,要她等一下,而她追出去送苏景秋。她在电梯门关上前挤到电梯里,拉住苏景秋的手,虽然她竭力表现出真诚来,但她的肿脸遮住了一切。

    苏景秋憋着笑,斜乜着眼问她:“干什么玩意儿?”

    “谢谢啊。”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搞笑?”苏景秋手掌摊开,按在她脸上向后推了一下:“快回去睡吧。太难看了。”

    “你是怕乐乐不自在吗?”

    “这还用想吗?”苏景秋说:“别管了,你让她尽管在这里住,大不了我睡店里。”

    “你睡店里,不跟我睡了吗?”司明明故意逗他。

    “不是,司明明你怎么回事啊?一会儿保守一会儿胡来的。你说你没事儿招我干什么?你招我,那你倒是给我灭火啊!要么现在去车里,后座上,……

    司明明捂他嘴,让他把更不成体统的话憋回去,苏景秋握着她手咬了一口。电梯门开了,他拍了一把她屁股,自己走了出去。

    这动作如行云流水,发生的时候自然而然,电梯门关了二人来觉出不对劲来。苏景秋咂摸半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哪里不对呢?苏景秋想:过于娴熟、自然了,已经超出了“陌生夫妻”的范围了,那种悄然增长的默契、信任、依赖和心疼,已经占据了他的心灵。

    我恋爱了吗?苏景秋疑惑。

    当他到了酒吧,看到郑良和她的爱人坐在窗边等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束花和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见到他进门,郑良的爱人慌忙拿起东西到他面前。

    男人很拘谨,将花放到苏景秋怀中。那幽幽的香气进入他的口鼻,苏景秋皱了皱眉头,但没将花推开。他不太喜欢花。

    “昨天真的谢谢你。”男人说。他对苏景秋和郑良不值一提的往事一无所知,只知道这个老板是一个正直的人,值得他真心的感谢。

    “不客气。”苏景秋看了眼站在身后的郑良。他想跟她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太合适。就点点头去吧台忙了。

    调酒师想起昨晚有人找苏景秋,就问他:“老板,昨晚那人找到你了吗?”

    “谁?”

    “……个女的。”那调酒师说,并用手比了比,很瘦、个子这么高,看起来很严肃,不像是来酒吧的人。

    谁呢?苏景秋除了司明明不认识什么严肃的人了,可他又觉得不可能是司明明。他进家门的时候她正在翻那神棍的东西呢!

    打开店里监控找到那个时间,看到他酒吧的门被推开,司明明快步走进来,她的目光扫视一周,没有发现他。最后问调酒师:“你们老板呢?”

    “街头录口供呢。”

    司明明又转身走向街头。她看起来像要跟人打一架,她像个女英雄。

    她来找我了,虽然她没有上前与我打招呼,事后也只字不提,但是她来找我了!

    苏景秋的心间盈满感动,司明明来找我了!

    第39章 一块石头(十九)

    退回到苏景秋十六岁的日子吧。

    那时北京的夏天很燥热, 他和顾峻川逃了课在街边吃冰棍。前面一个男生揪着女生脖领,好像在跟她开玩笑。女生生气了,不停地踢打男生。

    “耍流氓呢吧?”苏景秋问顾峻川。

    “我看像。”

    “那还不干他?!”苏景秋将剩下的冰棍塞进嘴里, 大喊一声:“住手!孙子!”

    人就冲了上去。

    顾峻川想多问问情况都来不及, 好兄弟已经跟男生扭打到了一起。那天真是很气人,最后才知道是男女朋友在吵架, 男生要跟女生谈一谈,女生气头上,谈屁谈。

    被叫到学校的王庆芳气个半死, 生意马上要签合同,她等盖章时候被学校一个电话拎来,最后竟是一场乌龙。她恨不能手刃了自己这个满脑子英雄主义的儿子。王庆芳捏着苏景秋耳朵,将他提溜到车上,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

    苏景秋理亏,安静听着, 在王庆芳的威逼利诱之下写了一封“不多管闲事”的保证书, 大致内容是“多管闲事前先问清状况,见义勇为时候当仁不让”。因为自己的儿子从小就容易脑热, 王庆芳为了提醒敦促他, 把那张保证书裱在家里, 有几年时间一进家门就让他全文复诵。

    那封检讨书什么用没有。苏景秋头脑一热时候仍旧犯傻, 这种犯傻也包括在恋爱上。

    小少年身强力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三分王, 班级里力争上游的聪明班干部,文艺汇演里架子鼓敲到起飞的摇滚之星, 怎么看都是少女暗恋的对象。他呢,收到情书很烦躁, 指着自己那张脸求女生睁睁眼:你看啊,我这德行,你喜欢我哪啊?

    就连拒绝人都以贬损自己为由,给人留足了颜面。

    王庆芳就说:我这个儿子,哪怕以后一无所长,至少人是好的。好人一个,好人一生平安。

    苏景秋却说:谁要当好人?好人有什么好?我要当个为害人间的大混蛋,让别人对我闻风丧胆。

    初见他的人真的都怕他。

    你瞧他那副样子,成年以后开始在胳膊腿上鬼画符,倘若不是王庆芳以死相逼,他甚至要给自己全身纹上花衣裳,一直纹到下巴。想到母亲养他不容易,就想着先纹胳膊腿,待母亲百年后再给自己纹满。

    “这好看吗?”王庆芳每每看见他的花臂,都要翻白眼。

    “爽啊。”苏景秋说:“妈你不懂。”

    “就你懂!”

    说他是年少冲动,但他纹的东西又都很有想法;说他有想法,哪个有想法的人要纹这些乱七八糟的!王庆芳跟司明明说过:儿子我没管好,以后交给你,再纹身我就跟他断绝母子关系。

    司明明回她:再纹我跟他离婚。

    王庆芳就说:你要不想管你就直说,真离婚,你俩都要欢天喜地放鞭炮。

    在老人心里,这俩人指定尿不到一壶,但因为他们都看起来懒惰,离婚也不太可能。反正就是那样凑活着过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这天王庆芳眼皮跳,跟姐妹们喝完酒决定去儿子的酒吧看一看。进门后看到苏景秋包着的手就有点来气,问他怎么弄的。调酒师很是骄傲:老大见义勇为了!

    王庆芳顿觉头疼,指着苏景秋说:“你给我背!”

    苏景秋觉得自己没做错,自然不肯背。他这会儿满脑子是司明明走进酒吧的画面,一颗心早不知飞哪去了。王庆芳跟他说了几句话他都没听清,气得王庆芳在桌子下踹他,让他打起精神。

    苏景秋就问王庆芳:“你跟我爸见一面就结婚了,后来有爱情吗?”

    “我们俩结婚是门当户对。”

    “我没跟你说这个。”

    “那你问的是什么?”

    “我是说你俩后来爱上了吗?”苏景秋倒不觉得跟自己老妈讨论这个有什么为难,反正王庆芳在生意场上厉害,治理家庭也有一套。

    “爱什么爱?有什么可爱的?”王庆芳说完就走了。她觉得自己的儿子今天有点奇怪,像是被谁夺了魂儿。

    苏景秋闲暇时候将那监控来来回回地看,调酒师也跟在一边看,实在忍不住了就问苏景秋:“老板,她招你了?我看那架势是要去找你麻烦啊。”

    “你懂个屁!这是你老板娘!”苏景秋指着画面让那调酒师睁大了眼睛看:“给我记住喽!你老板娘!”

    调酒师“咝”一声,从刻板印象来看,老板要娶的应该是那种长发细腰、风情万种的美女,怎么老板娘看着像是打死谁似的?实在很难想象这位老板娘坐在酒吧里主持生意的场面。

    “什么表情?”苏景秋故意瞪眼吓他:“老板娘脾气可不太好,她来的时候你最好给我注意点。”

    苏景秋其实想多了,老板娘司明明女士如果不是担心他横尸街头跑这一趟,往后的日子你就算把她捆来,她都要在松绑后给你两脚。

    调酒师就笑笑。

    他在酒吧里工作,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看过的男男女女数以万计。有些人看似相配,实则貌合神离;有些人属实不搭,再看则是两心相知。这世道很多事说不清的,尤其感情。老板这种人,做酒吧生意,看过的定然比他要多。他选的人,首先人品会过关。

    是的,别人都知道,苏景秋看似不靠谱,其实对人要求很高。

    只是这老板今日有些神游姿态,无论调酒师再说什么他都不说话了。打烊的时候去储藏室搭了个床,让别人该下班下班,他要在那里对付睡一觉。那调酒师不由得又想,老板这么厉害,怎么还被老板娘赶出来了?老板莫不是个妻管严吗?

    苏景秋睡在那小行军床上,实在是萎顿不适,有几次差点掉下去屁股摔开花。他一边睡一边想:明晚可不能再睡这里了,不行就去开个房吧!家是回不去了,他回去,那逃难的母女肯定不自在,没准找借口就要走,那司明明也就会走。到时他一进门,倒是能睡到自己床上了,只是家里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家的样子。

    苏景秋满脑子是司明明,他自己也纳闷。怎么回事,对郑良的感情就这么禁不起推敲吗?他的爱情就这样站不住脚吗?起初他因为结了婚,觉得司明明是自己人,从而对她另看一眼。现在是怎么回事呢?

    苏景秋在行进床上辗转,一直到天大亮才反应过来:司明明来了,那一定也看到郑良了吧?那时他们配合警察做笔录,郑良也在旁边的。而他回家后想对她坦白,话说了一半被她捂住嘴,无论如何不肯让他说出那个名字。

    苏景秋腾地坐起来,决定打给司明明。

    司明明正在上班路上,收音机依旧播放着奇怪的故事,拥堵的街道上喇叭声此起彼伏,堵车堵得人脾气都要比天气躁。

    “你来酒吧了是吗?”苏景秋径直问她。

    “是的。”司明明跟他解释:“当时你在电话里听起来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问题,我怕你出事,就去看看。”

    “那你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苏景秋又问。

    “你当时在录口供,被警察和当事人围着,我琢磨着要很久,而且你看起来也没有性命之忧,我就走了。”

    “我问的是你来看我为什么不告诉我?”苏景秋都没发觉自己的语气急了:“我到家了你也没跟我说,你做好事不留名吗?”

    …

    “实在是不值一提。”司明明说。她有时不太理解,为什么在人际交往中要“记账”,我为你做过什么、你为我做过什么,一笔一笔清清楚楚。依她之见,这世上没有完全平等的关系,谁付出多一点谁付出少一点,并不太重要。她因为担心苏景秋半夜驱车去了酒吧,但这个举动并没改变任何事,的确是不值一提。说回到关系,她寥寥几次恋爱分手,都被对方清算。前任说:某年某日我为你奋不顾身、某日某时我送你某件东西、某时某分我对你付出真情,你对不起往日种种。换到司明明头上,她一头雾水,翻不出任何一笔账来反驳。

    在司明明看来,很多事她做是顺手。吃饭结账对方没带手机,她结了;对方需要帮助,与她顺口一提,她帮了。但这些若都要拿出来清算,那这未免太上不得台面了。

    凡与她清算之人,她都不要。

    她不与任何人清算、邀功、道德绑架,也绝不许任何人如此对她。

    司明明的情感不功利。你可以因此说她不爱任何人,但不能否认她的正直。

    “你不懂,司明明。”苏景秋说:“并非不值一提。人与人之间并不皆是利益,还有很多别的东西。我嘴笨说不清,但你能来,我很高兴。”

    “为什么?”司明明困惑地问:“我没帮上你任何事。”

    苏景秋想了想,谨慎开口:“你这种人可能不太明白,甚至还会嘲笑我的想法婆婆妈妈。但我觉得我还是得跟你说:你能来,代表那一瞬间你关心我。这还不值得开心吗?”

    司明明就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关心你,只要咱俩关系不解体,我永远关心你。”

    ……

    “我真谢谢你。”苏景秋笑了:“你那脑回路真牛。”他转而问:“那你既然来了,你看到什么了?”

    “绕来绕去,终于问了。”司明明说:“我看到了郑良。你那天见义勇为,因为我们公司的郑良。你喜欢的人是郑良,我早就知道,我之所以没说,也是觉得这不值一提。”

    “……苏景秋想解释,司明明却打断他:“都有过去,都别细问。我快到公司了啊,见面说。”

    司明明挂断了电话,而苏景秋没说完的话被堵了回去。他还想跟司明明说:我看到监控的时候感受很复杂,倘若非要追究这种感受,那就是我有可能爱上了你。但司明明挂断了电话,苏景秋要憋死了。

    司明明跟那个怀孕的女员工约了面谈。

    按说这种事不该她处理,她手下各个精兵强将,应对这样的事很容易,但那女员工点名要跟她这个老板谈,说别人说的话很可能都是套路。

    她在办公室等了会儿,下属把女员工带了进来。姑娘气色不太好,面无血色,坐下的时候下意识摸了下肚子。

    “要么坐沙发上?”司明明说:“能舒服一点。”

    不待女员工回答,她又说:“这种时候要尽量卧床,待会儿咱俩谈完,你就回家吧?我看医生给你开了半个月假条。”

    “你都不怀疑我是假怀孕?”女员工问。

    司明明摇摇头:“我先说我的观点,其实这个观点昨天我们部门的同事也跟你说了:根据法律法规规定,我们不会也不能在你怀孕的时候辞退你。你后续的工作可以根据你的意愿沟通调整,前提是保障你的身心健康。”

    “做母亲不容易,我们都知道。”司明明说着起身用一次性杯子给她接了温水,秘书敲门进来,拿着司明明要求准备的资料。

    司明明将它交给员工,那是一沓沟通记录和转正说明,她当场请女员工来看。以往员工转正是要统一线上确认的,今天司明明特殊申请拿到了线下。

    员工看过后,签了字,松了一口气。她跟司明明解释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因为她之前听说过很多案例,即便公司因为劳动法的问题勉强留用,但在这家公司也不会有什么发展了。她触及了“职场信用”的问题。

    司明明用心听她说完,一直在点头。员工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行业现状就是如此。但司明明有不同的看法。

    她并不觉得这是“职场信用危机”,反倒觉得倘若经此一事,双方能建立起真正的信任关系,那其实会是好事。

    “我还要在陈明部门吗?”准妈妈问。

    “看你的个人意愿。”司明明说。

    “我想换部门。”

    “这个时候的确很敏感,我们可以帮你问一问,但我认为可能性不大。如果结果是你还是需要留在陈明的部门,我会跟他谈,以后也会随时关注你的情况。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直接来找我。”司明明不想说谎,这个时候把一个孕早期有流产先兆的人调到任何部门占HC,都是不理智的。问题在哪产生,就在哪解决。

    员工的语气和态度终于缓和下来。

    司明明问她:“你可以跟我说说你入职公司后的一些感想吗?”司明明不着重去付出某一个人名,因为她知道这很敏感。

    员工入职后由郑良做为导师,主要处理的工作是数据模型的搭建,这与她的专业和爱好都相符。导师郑良给予了她很多帮助。在此之前,她并不觉得自己会无法通过试用期。

    有一次在会议上,员工直接指出了他们灰度测试那个项目的问题,有存在遗漏用户数据信息的隐患。

    “当时都谁在场呢?”司明明问。

    “都在。”

    “后来呢?那个隐患解决了吗?”

    “后来我不知道了,说安排专人去做。项目已经上线了,应该没问题了。”

    司明明点了点头。

    准妈妈累了,她让秘书送她回去,她心里对这件事有了一点判断。于是约陈明下午面谈。

    她的手机响了好几次,拿起来看,是张乐乐。她截图了白杨发给她的堪称论文长度一样的剖白,司明明看得头疼。偏这时苏景秋又跟她说:“司明明,虽然咱俩结婚不认真。但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你了。”

    有什么毛病!

    司明明把手机一丢,彻底被苏景秋整不会了。

    第40章 一块石头(二十)

    苏景秋到下午又发:你不回我消息, 你没礼貌。

    司明明就把张乐乐名片推给他,给他派了活:照顾好我的朋友,我精力不够。

    司明明作为一个好的管理者最懂用人, 什么人做什么工作, 什么工作适合什么人。张乐乐要跟白杨谈离婚,需要一个思想耿直的男性给她一些建议。在司明明认识的人里, 没有人比苏景秋更“耿直”了。她认为苏景秋能办好这件事,并对此十分放心。

    她对苏景秋有最基本的信任,苏景秋对此很满意。开心领命:“交给我你放心。”

    “那你去。”

    “那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司明明懒得再回他, 此刻的她焦头烂额,他偏要跳出来理直气壮大张旗鼓地捣乱。

    苏景秋自己都没搞清楚自己的状况,头脑一热就说喜欢她,还“好像”。司明明觉得他没有作为合作婚姻的操守,这一点她要得空批评他。

    你不能指望司明明这种人轻易爱上一个人。她的爱像一汪地下的深潭,你要不停去挖呀挖呀, 才可能会有涓涓细流。那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寻常的人做不来的。

    陆曼曼说她“断情绝爱”,神棍叶惊秋说她“天煞孤星”, 张乐乐说她无心“拘泥爱情”, 聂如霜说她“没开情根”。王庆芳看法不一样, 她说:我养我那糟心的儿子养出了一点心得, 这世上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都别着急, 路一样的,早晚而已。就比如我儿苏景秋, 打小一根筋、英雄情结,这么多年过去了, 未见进步,我急了吗?

    让他们都到生活的鸡毛蒜皮里去,都得见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喜怒哀乐都尝一遍,早晚,早晚都逃不过。

    司明明不去管这些,她放心把张乐乐交给苏景秋,而她去应对工作。

    那头苏景秋领了老婆的旨,第一时间给张乐乐打了语音,着重叮嘱几件事:

    第一,家里活不用干,阿姨什么都能处理,她放心地住着,当成自己家。

    第二,家里缺什么,就跟他说,他买了让司明明报销,毕竟司明明是他们三个之中收入最高的。

    第三,如果你那缺心眼的准前夫找你出去,你叫上我,或者干脆约到我餐厅。

    最后苏景秋说:你别怕,我不知道你们俩怎么谈的,为什么你大半夜从家里跑出来了。但我了解男的,好多男的就那个操行,敢在外面牛逼,是因为没碰上更牛逼的。他说什么你都别信,他哭出鼻涕泡你也别信,都他妈假的。真男人才不来这套呢!知道吗?

    “那真男人来哪套?”张乐乐问。

    “真男人先做再说。不然都是扯淡。”苏景秋说:“不管咋样,你是我老婆朋友,就是我朋友。你的事我老婆交给我办,我就好好办。”

    张乐乐觉得司明明这个老公讲话直来直去,有点缺心眼似的,但却能安慰到人,好像喂给她一颗定心丸。但张乐乐也知道,别人的定心丸于她而言没有用,她需要给自己定心。

    这对她来说是很难很难的事。

    张乐乐的心像一团乱麻,满是迷茫,面对一一的时候又不得不露出笑容。小家伙在干妈的家里玩得很开心,苏景秋为她准备的玩具她每样都很喜欢。初到新地方,一切又都是新鲜的,在房间里跑来跑去。

    陆曼曼来看她,一进门就“嚯”一声:“那莽夫有点家底啊。”她在房间里参观了一通,看到苏景秋准备的那些东西,放心了。

    “我都想跟你们一起来这住了。要不我也来这住吧?咱仨侵占苏景秋的房子,让他见不到他老婆,哭天抹泪求咱们搬出去,咱俩顺道敲他一笔。如何?”摊开手给张乐乐展示她新做的指甲:“我用它挠死白杨。”

    张乐乐就笑了。拍一下她手背,让她快点走。

    张乐乐说:“我怕你在我会崩不住。我想事后跟你吹牛逼,说我今天很可以。”

    “那我就走。”陆曼曼做一个挠人的姿势:“你如果需要我,你就说。你知道的,我早就想挠丫挺的。”

    张乐乐决定约白杨出来。

    她和白杨约在了健康餐厅。

    他们二人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出来吃饭了,这一次却是为了谈离婚。

    白杨看起来很憔悴,很懊悔,他没有刮胡子,人瘦了一圈。见到张乐乐就上前拉她手,但被她甩开了。

    “一一呢?”白杨问。

    “一一在我妈那。”

    “你住在哪里了?我找不到你,你也不回我消息。乐乐,有问题我们可以谈,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张乐乐没有回应他,只是看着白杨。她有一瞬间是心软的,她想:十年时光,何至如此?你让一步我让一步,或许当下的困境就过去了。一一又那么小,父母双全自然是最好。

    可转念又一想:若白杨的改变要经由她这样歇斯底里的呼唤,那下一次、下下一次呢?她又该如何呢?

    摆在张乐乐面前的问题很多,最难的那一个就是她失去了自我。回顾产后的每一个日子尽是痛苦,她的每一次忍让换来的都是变本加厉的要求。而归根结底是:白杨对她彻底失去了尊重。

    当她围着家庭转的时候,她的社会属性渐渐减弱,她的工作开始变得微不足道,她的声音不值一提,她的爱好离她而去。这是一场漫长的消磨。

    “白杨,你听我说。”张乐乐终于开口:“我跟你离婚不是一时冲动,是经过谨慎思考的。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了,责任感也没有强大到让我们继续下去。”

    “你外面有人了是吗?”白杨问。

    张乐乐摇摇头。

    “没有人你这么坚定要离婚?”

    张乐乐觉得自己离婚的决定做对了。即便到了此刻,白杨仍旧要先怀疑她的人品,而不觉得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他都没有思考过,就要给张乐乐扣上出轨的帽子。这简直太令人寒心了。

    张乐乐不想与他解释,只是继续说道:“白杨,这是咱们两个第二次聊离婚的事。我要跟你说的事我主意已定,我们只聊离婚条件,其他的话都别说了。没有意义。”

    张乐乐说完站起来:“我知道你还需要时间思考,那你思考就好。下次见面我们还约在这里。”白杨也起身抓住她手腕,张乐乐轻声说:“放开。”

    “回家谈。”

    “这不是违背妇女意愿呢么!”苏景秋端着咖啡过来,顺带讥讽了一句。见白杨瞪他,就骂白杨:“睁着你那二五眼瞪瞪瞪,瞪你大爷!把手给我放开!”

    “你谁啊?你凭什么多管闲事。”白杨要上前与他理论,涛涛横在了俩人中间,向后推白杨,假装拉架:“那是我们老板,这位先生您消消气。”手一用力,就将他推回到椅子上坐着:“有话好好说。”

    秋深了,餐厅员工都穿黑衬衫,苏景秋也给自己做了一件。这会儿想着要吓一吓白杨,就解开衬衫扣子,将衣袖向上挽,露出手臂上的纹身。然后拉一把椅子挡住白杨要离去的过道,一屁股坐了上去。

    “你叫白杨是吧?张乐乐老公?”苏景秋问。

    “对。你他妈哪来的啊!”白杨的暴脾气被激发了,他并不知哪里冒出来这么个人,要对他的家事指手画脚。他接连几天没好好睡觉,情绪已经在崩溃边缘。此刻看到张乐乐站在那男人身后,更是遭受了重击。

    白杨根本不知自己哪里错了,有时还以为怪罪张乐乐不体谅他。这些天他发疯找张乐乐,偶遇了陆曼曼,被陆曼曼挠了,去了司明明老居,等了很久无人进出。张乐乐妈妈那里也不见人。白杨就断定张乐乐跟别的男人跑了。

    他自己也在情感边缘挣扎过,有不错的姑娘喜欢他,他也只是与人吃饭,偶尔聊天,不曾越轨过。白杨觉得冤枉。他不知心猿意马也算不忠,夺人意愿也算不义,终究是底线不同,不能为伍。

    苏景秋看起来很吓人,张乐乐很怕给他的餐厅惹麻烦,于是上前轻声说道:“白杨,我其实很想跟你单独谈。但你知道为什么今天要在这里吗?你知道的,你心里清楚。”

    “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我人生最好的光阴都是跟你在一起。我约在这里见你不是怕你,只是因为我非常害怕到了最后,你在我心里失去最后的体面。我不想事情那么糟糕。”

    “婚我一定要离,至于你离不离,不重要。我能等得起。”

    张乐乐说完深深看了眼白杨,毅然走出了餐厅。她觉得自己真是很厉害。那年她们骑车去昌平县城,她是第一个感觉到痛苦的。自行车座磨得她大腿生疼,她的腿也不听使唤,不停地嚷嚷要休息一会儿。

    路上过着大车,一辆又一辆,她们三个坐在路边吃灰。司明明说:“再不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黑了就完蛋了。”

    “能走吗?”陆曼曼问张乐乐。

    “能。”张乐乐一咬牙:“能,走。”

    她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因为那是人生第一次挫败。她觉得自己脆弱、敏感、平庸,刚骑出市区她就开始害怕。她不停依赖别人、依靠别人,倘若她一个人,她就战战兢兢。张乐乐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女孩都是这样长大的,可她看陆曼曼和司明明就不会。她们一直勇往直前。

    这一天的夕阳真美。

    与此同时,司明明也在看着夕阳。陈明就坐在她对面。

    司明明没有把跟陈明的谈话当成一场博弈,这根本不是博弈。她径直开口:“郑良主导的那个项目,最终用户信息泄露的问题是怎么处理的?”

    “那个项目没有任何问题,你不要听她瞎说。那天与会的人很多,你可以逐一去问。我们是当场查的bug。”陈明说:“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要开掉她?”

    “我不知道。那因为什么呢?”司明明问。

    “因为她不合格。”

    司明明叹了口气,直接跟陈明沟通结果:“这件事先按照我的方式解决吧。人,还是留在陈总部门,至于要做什么工作,由双方协商解决。关于这件事我的原则是:一,保障孕妇的权益和安全;二,工作妥善安排,我们后续会跟进;三,陈总帮忙把控舆论方向。可以吗?多事之秋,大家互相理解。”

    她话说到这个程度,是罕见的强势,陈明自然接收到了讯息:“支持明总工作。”

    “不。”司明明摇头:“陈总应该明白,这次是我在帮你。”

    司明明太了解陈明,下午的时候她快速了解了那个项目的分包情况,是被分包给了第三方处理。准妈妈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

    陈明笑笑,问司明明:“晚上吃什么?听说明总现在每天都有特餐吃,我太羡慕了。”

    司明明则打趣:“请陈总吃。”起身告辞。

    在她身后,陈明关上了办公室门打电话,问:“我上次说那件事处理了吗?”对方回应处理完成了,陈总就说:“不要在这件事上出纰漏,不行就换掉他们。我看他们就是在糊弄事。”对方又回应:项目上线急,的确有漏洞。补丁在打了,没问题了。

    司明明途经郑良工位,看到她正坐在电脑前看资料,眉头锁着,像在为什么事情烦心。司明明当然知道,郑良这几天已经也面对着很大压力,她辅导员工的去留以及她的立场,都极其重要。她有心想提醒一下郑良,又深知立场不足。

    那天也凑巧,下班后在楼下碰到了艾兰,司明明状似无意问起项目分包的事,又说:你们管理项目分包商,很辛苦吧?艾兰多聪明,这几天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她下午才听到用户数据安全的事,晚上就听司明明问起这个。跟司明明分开后她就给郑良打电话,假装请教她项目的事,还问她那个项目的分包是否靠谱。

    这些都跟司明明无关了,她该做的预警做了,明的暗的,边界里的。她这个零度人身在职场中,趟很多这样的河,摸着石头过河。

    群里张乐乐发来一一在家里泡澡的视频,小家伙把苏景秋家当自己家了,还对她喊:“干妈,回家!”

    司明明这才想起苏景秋那突如其来的告白,和她给他派的活。她虽然像一块石头一样生硬,但也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尤其当对方是苏景秋这样的人。

    聂如霜前几天还跟她说:苏景秋没事儿就往家里买东西,还陪她聊天,给她发养生视频。你要给自己积德呀,我的女儿。

    何谓积德呢?不伤人大概就是积德。

    司明明主动给苏景秋打电话,想跟他好好聊一下。但苏景秋呢,接电话就跟她邀功。司明明在电话这边都能想到他眉飞色舞的样子。他说:“那孙子还想拽着张乐乐不让走,我直接就上去了。你交给我的事我办的很明白!你先表扬我一次吧!”

    “很好,漂亮,再接再厉。”司明明表扬他。

    “行,那接下来说一下你为什么不回我那条消息?”

    “因为我很抱歉,我没有像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司明明叹了口气,她有些为难。按道理说拒绝一个人的喜欢并不难,但苏景秋这样的人,好像拒绝他就犯了天条。郑良是怎么做到的?改天得跟郑良取取经。

    “对不起……

    “快打住吧!”苏景秋打断她:“这有什么对不起的?我难道指望我喜欢的每一个人都喜欢我吗?你不喜欢我也不影响咱俩日子照过,等过不了分开那天,也不影响我第二天就找别人。现实就这样,我安心接受。”

    “你这么说也对。”司明明说:“这没有任何问题。”

    “那不就结了。”苏景秋嘿嘿一笑。他当然知道司明明的心是一块顽石,你不要指望这块石头能爱上什么人。但他也知道,司明明的本质是一个好人,一个表象不那么明显的善良的、心软的好人。

    苏景秋不是那种小心眼的自大的人,他喜欢别人别人就一定得喜欢他,他心胸非常开阔。那样对司明明说,只是为了给司明明减压。

    他自己则照镜子,问涛涛:“我是不是有几分色相啊?”

    “老大非常帅。”

    “那我老婆怎么不爱我啊?”

    苏景秋也就这么一说,他想哪怕司明明是一块石头,他也要给她捂热了。石头就石头!别人还没有呢!

    “但是苏景秋。”司明明发来消息:“你是我所见的人之中很好的一个。”

    “我有信心我们能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