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沈大人, 你三十而立不成家立业,当真不是身患顽疾?”
同僚坐在紫檀案几前,对饮小?酌, 侃侃而谈,完全不顾及周遭其他官僚的劝阻。
“吴大人, 你喝醉了。”
“沈大人,你莫要跟他计较,来喝一杯。”
坐在案几前的沈长安一袭浆洗发白?的素衣, 从陕州回来后?,脸上的面容肃穆, 气质越发犹如磐石在深海里, 屹立不倒。
几人推盏,妄图令他忘却?刚刚吴大人所得浑话。
要知道沈长安在陕州的政绩卓越, 皇上提拔他, 让他登上刑部尚书的位置,此番前途, 令人艳羡。
今日也?是吴大人作为他昔日恩师的师兄,为沈长安亲自祝贺,弄了酒宴, 知道他喜清静, 请人不多,三三四四。
谁知他先喝醉,口出狂言, 身边的人深怕沈长安放在心上,纷纷为吴大人开解。
“我知吴大人喝醉, 诸位不用放在心上。”沈长安亲自开口,缓和之?前僵硬的局面。
其余人分不清他究竟有没有放在心上, 尴尬一笑。
酒过三巡,沈长安从酒肆出来,发现京州的杏花一夜全开,街巷到处萦绕花香,他走几步,杏花落在他的肩头。
他恍若不知,缓缓往前,折东而去,直到来到东街,见到心心念念的小?娘子一袭碧绿褙子,发髻挽起,手腕戴着衬人的白?玉雕绞丝纹手镯,她俯身探出头,踩在矮几上,身后?有人扶着她。
几年未见,她在被扶着下去,脸颊生粉。
她身侧的男人哑然一笑,随后?两人心照不宣下去,准备在酒楼用食。
忽然一阵东风袭来,杏花树簌簌,落下满地残花,一声声急促的野鸟鸣叫,引得他回到随友人相聚探花楼,在后?院见到的小?娘子。
彼时,他不喜热闹,独自来到外头,见到在后?院独倚阑干的女子和婢女。
他心生恍惚,不敢唐突,想要避开,一阵野鸟的急促喊声,不知为何令他心慌。
沈长安唯恐落得浪荡子的名头,匆匆忙忙离去,却?听到身后?传来另一道人声。
“夫人,你怎么亲自来探花楼。”
“我家夫君喜欢吃这里的吃食,正巧路过,想亲自来拿。”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沈长安对她的印象便是深爱夫君的夫人。
第二次见面,是在瓢泼大雨中。
他身陷困厄中,贬低官职,大口的喘息都?没有,沈长安从不知道,原来当官如此艰难,他也?不知一直坚守君子之?道,可否为他铺路。
在大雨中,他独自思?忖,没有带伞,踉跄几下,摔倒在青石砖下,他面无表情爬起来,无视了膝盖的疼痛。
这些年,他早已习惯。
沈长安垂眸,坚定往前走,身后?传来婢女的呼声。
他没有回头,直到婢女匆匆忙忙跑到他的面前,将手里的油纸伞递给他,“这是我家夫人给你的。”
婢女将油纸伞递给他,行色匆匆地往回走。
沈长安皱眉,往后?看,车舆缓缓行驶,他并不知道是哪家夫人好心送他油纸伞。
直到再?次见面,他见到那名面熟的婢女,方才知道好心赠伞的夫人是裴家的夫人。
他也?因此记住了她的名字,直至在为父母的长生牌上香,沈长安又见到了那位夫人。
她生得花容月貌,面色却?憔悴苍白?,一袭青色褙子,单薄的身子跪在大慈大悲的菩萨面前,一双眉目阖紧。
“求求菩萨,帮帮我兄长。”
青烟云雾,她垂眸抬眼,美眸含泪,衣袖梅花飘飘,沈长安鬼使神差将帕子递给她。
江絮雾惊讶望向他。
两两对视,□□院落的溪水静了刹那,树梢的野鸟噤声,东风歇下,他的心被扼住。
“江小?娘子,你的夫君不会有事。”明明应当称呼她为裴夫人,可当开头,又换了这个称呼。
他送了江絮雾帕子,为她许下承诺。
哪怕,她是他人之?妻。
沈长安坏了心中的道,为了一个妇人,瞒着众人,只有他一个人知。
七情六欲,唯独情最伤人。
他却?无怨无悔。
直至,她的死讯传来。
他才知,何为肝肠寸断。
沈长安从未告诉任何人,他喜欢过江絮雾,一个人藏着满心欢喜。
哪怕在她死之?前,都?没有告诉江絮雾,他的爱意。
沈长安知道他们隔着千山万水,人言可畏,从不僭越,也?并不想让她苦恼。
可在知道她的死讯,沈长安生出无尽的悔恨。
无力席卷他的全身,从无数次陷阱逃生,在官海谋求生机的他,十指掐住掌心的肉。
他疼得难以遏制,眼前似乎又看到跪在菩萨面前求佛的江絮雾。
之?后?的日子,他上朝任职办公,恪尽职守,又过了十年后?,他病入膏肓,望着庭院开满的梨花,托仆人摘了一株梨花。
他粗糙的指尖拈花,苍白?瘦削的脸上浮现了一缕僵硬的微笑。
在昏死的刹那,他听到守在屋外奴仆传来的哭嚎声,他的身子飘入了尘世间,看到他的棺椁被送出去,曾经?被他帮过的百姓们自发守灵,为他默哀痛哭。
死前,他克己复礼,被人骂迂腐,不懂变通。
死后?,他被百姓赞誉清官,是天下之?福。
他做了清官该做的一切。
沈长安唯独,这一世没有做自己。
若有来生。
沈长安昏昏沉沉,在被东风送走的一瞬间,他只有一个念头。
——我想见见江小?娘子。
——告诉她,我对她心有妄念。
重来一世,木已成?舟,恢复上辈子记忆的沈长安,不能抛弃陕州的百姓。
于是他拼尽全力,想要将陕西的百姓拯救水火之?中,再?去京州见见江絮雾。
可是,苍天从未给他一次机会。
他望着跟裴少韫走在一起的江絮雾,他们恍若恩爱夫妻,一举一动,亲昵宛如一对鸳鸯。
沈长安生出无力,手背青筋浮现,他不甘心。
这时,江絮雾心中抽疼了一下,冥冥之?中,她往后?看去。
梨花纷纷飞扬,一袭浆洗发白?的男人在树下睨向她。
江絮雾眼中飞进尘土,泪水落入泥土,她不顾及裴少韫的挽留,轻声道:“让我去见见他。”
裴少韫用力扼住她的手臂,“阿絮。”
她看穿裴少韫的担忧,温声道:“我想跟他谈谈。”
“你放心。”
在她的再?三坚定要求下,裴少韫松开她的手,这些年他已经?不复当年的偏执,哪怕心有不甘,裴少韫只能风轻云淡道:“我等你。”
“好。”
江絮雾颔首,转身走到沈长安的面前。
几年未见,沈长安的气质沉稳,眉眼间沉重,犹如千斤重,可当江絮雾走近,他难得慌张拢紧了手,想要对她一笑,可笑得僵硬,实在吓人。
江絮雾鼻尖一酸,强撑不忍心,轻声道:“这几年,你可好。”
“我很?好,阿雾,你怎么样?他待你好吗?”
江絮雾浅笑,“嗯。”
沈长安见到这一幕,满心的不甘心化为了柔软的柳絮,四四方方飘落在心间。
“你喜欢他吗?”
沈长安问出了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疑问,若是她不喜欢他。
他必定要争一次。
可是——
当亲耳听到江絮雾低声道:“我应当是喜欢的吧。”
模棱两可的话,令他诧异,睨向她,发觉她这些年眉眼柔和,纤细的身子有了丰腴,应当是过得很?好。
沈长安喉咙被堵住,万种思?绪最后?化为一句,“你过得好,就好。”
两人分明近在咫尺,沈长安只觉眼前遥似天涯海角。
他要告诉江絮雾自己的心意吗?
上辈子和这辈子的心意?
沈长安斟酌不语,一直候在后?方的裴少韫恍若被抢了老婆,死死盯着他们这边。
他注意到,并未在意,反而是看向江絮雾,见她也?在望着自己。
江絮雾的唇角翕动,她其实想问沈长安上辈子的事情,她一直不懂上辈子的他,为何要帮助自己。
但物是人非,沈长安怎么会知道上辈子的事情。
她将这份隐秘的心事藏在心中,也?许她早有察觉,不再?细想,她弯了弯身子,发髻上的碧玉瓒凤钗映入他的眼帘,“沈大人,若是无事,我先回去了。”
“好。”
两人行礼,他眼睁睁望着心心念念的人渐行渐远。
身后?的杏花垂落满肩,他屹立在原地,轻声说了一句。
“夫人。”
轻飘飘的一句话,被东风送入她的耳畔,江絮雾捏紧了手,猛然回头,手被裴少韫深深攥紧。
她鼻尖酸涩,望着沉闷,只会僵硬一笑的沈长安,她美目含泪,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裴少韫温声道:“阿絮怎么了?”
江絮雾摇摇头,“沙子吹进了眼睛,我们进去。”
裴少韫没有揭穿她的谎言,轻声道:“好。”
不远处的沈长安静静看着这一幕。
顷刻间,细雨千丝,残花满巷,沈长安负手而立,浆洗发白?的素衣犹如湖中绸缎,一叶浮萍。
半晌,他正要侧身走人,酒楼却?闯出一个人。
小?娘子提着裙摆,打着油纸伞,跑得太急,水渍溅到裙摆,绣花履上有一株海棠花,在雨中尤为惹眼,更别提踩在石上,污泥渐染,而她急迫冲到沈长安的面前。
“下雨了。”她将油纸伞递给他,莞尔一笑,侧身匆匆忙忙回去时,脸颊的水痕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再?见了,沈长安。”
江絮雾在心中跟他道别。
沈长安心神颤抖,他想要去追上江絮雾,想去争她。
可她会受伤。
沈长安怎么会让她受伤。
他伫立在原地,任由雨水敲打,缓缓露出僵硬的笑容。
“阿雾。”
争她,那她一定会受伤。
他不会告诉江絮雾,这个世上有个人喜欢她。
这份情,将无人知晓,被他任由埋藏在岁月里。
他殊不知,隔着二楼窗棂,江絮雾其实偷瞥了他,直至身后?传来裴少韫的声音。
“阿絮。”
她拾掇心情,转身走入昏暗的走廊,迎面而来便是一头白?发,攥紧她的手,永远都?不会放弃的裴少韫。
“裴少韫,我想回去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