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31
唐郁想要用纸巾擦拭贺卡上的水痕,可是字迹反倒被越擦越模糊。
唐郁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的双手捂住脸,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桌前,如果不是偶尔有泪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几乎找不到他哭过的痕迹。
透过指缝看到的模糊视野中,倒在桌面的一个小纸人突然动了一下,而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它一点一点走了过来。
抬起那张像是哭泣的脸,伸出两只小手,好像要给唐郁一个拥抱,又或是要帮唐郁擦拭泪水。
“你怎么了蜂鸟?!”耳边传来了讲师和其他同伴关切的呼唤声。
蜂鸟浑身一颤,她从那棵布满阴影的槐树上迅速收回视线,对上一旁讲师漆黑的眼睛时,蜂鸟还不受控地抖了一下。
满屋子的阴影都晃动了一下,尤其覆盖住了沈君行全身的黑暗,在这一刻,都像是随着唐郁这句话,忽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冲垮。
阴影翻涌间宛如无声的惊涛骇浪。
浓郁的血红从沈君行的眼中褪去,镜片后的黑眸怔怔地望着唐郁。
那双黑眸向来喜欢用或是深情、或是怜爱,或是温柔到让人毛骨悚然,或是其他捉摸不定的情绪看着唐郁,从未像这次一样,错愕又茫然,如同做错事的孩子般呆呆地看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唐郁从沈君行的眼里莫名看到了郁辜的影子。
大概都是怪物的关系吧。
但这样的目光真的太具有欺骗性了,让唐郁甚至相信眼前的怪物似乎要心碎了。
几缕过长的黑发垂落在了雾蒙蒙的蓝眸前,黑发也沾染上了湿漉漉的阴郁气息,唐郁静静地望着沈君行。
像是想要将沈君行看透。
忽然间,唐郁凑得近了一点,他抬起纤细雪白的手,伸向了沈君行的眼睛。
有那么一刻,沈君行以为自己会迎来唐郁温柔的抚摸。
高挺鼻梁上的分量一轻。
雪白的手指轻轻摘下了镜框,脱离眼镜的黑眸瞳孔一缩。
“以后还是不要再戴眼镜了,我不喜欢。”唐郁将眼镜放在了桌上,说话的语调柔和,和当初说着“哥哥戴眼镜的样子,好喜欢”是一样的轻柔。
沈君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唐郁放下眼镜,从沈君行的身旁经过,不再留恋地转身离去。
一步两步,唐郁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地离开了诊室。
他走在幽暗阴冷的医院走廊上,经过几个医护人员时,唐郁的余光注意到这些医护人员都在回头看,压低着声音议论纷纷,唐郁依稀听到了些零星的词句:
……
“唐郁现在要去他的母校,明德高中,这是准备干什么?去探望老师吗?”
“很明显是开启新地图啊!我搜了一下明德高中,发现这学校光这周就有11个学生跳楼自杀了,就这还只是网上有报道的学生自杀案例。”
“这学校升学压力这么大吗?还是说有校园霸凌?唔,估计是诡异。”
“为什么唐郁选了舍曲林啊?在唐郁那边好感度刷到最高的不是六六大顺吗?”
“天杀的我要是有车就好了,老婆就愿意跟我走了。”
有热评说:“你爷爷想看你最后一眼,结果你在拍视频。”
我有点不爽。
这群人什么都不懂,爷爷有青光眼,都快失明了,即使我不拍视频,爷爷也看不到我。
爷爷是突发脑溢血死的,从家里拉到医院后,已经没救了。
爷爷的尸体被直接拉到了太平间。
我看到爸爸妈妈松了一口气。
到医院就死真的太好了,不用再花一笔钱了。
虽然医生说爷爷是突发脑溢血去世,但妈妈坚称爷爷是老死的,是寿终正寝,喜丧。
爷爷已经活了七十九岁了,在之前除了青光眼外,没什么别的老年病,大家都以为爷爷还能活很久,可能是会活到九十七吧,所以大家都在背后叫爷爷老不死。
我们家只有三个房间,爸爸妈妈一个,我一个,爷爷一个,以前家里总是很挤,现在爷爷死了,爸爸妈妈迫不及待要把爷爷房间的东西卖给收破烂的,妈妈想要多一个杂物间,能放不少东西,爸爸说想要一个茶室,我想要一个电竞房,我们三个人意见都不一致,所以爷爷的房间现在还暂时放在那里,没有什么变化。
爷爷终于死了。
今天回家吃饭,我终于不用自己还没吃饭就给爷爷喂饭了。
爷爷的青光眼后期看不清东西,不能自己吃饭,爸爸说自己要工作,工作累得要死,妈妈说自己天天要做饭、还要喂爷爷吃饭、给爷爷擦身子,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所以每次我一回家,就要我给爷爷喂饭。
昨天我给爷爷喂饭时,进了爷爷的屋子,满屋子都是老人味,爷爷躺在床上,睁着浑浊的青色眼睛,眼白又黄又褐又红,有点瘆人,我把勺子递到爷爷嘴边,爷爷没吃饭,而是突然含含糊糊开口说话。
爷爷喉咙里总是像咯痰一样,声音低低的,我很努力才能听清爷爷在说:“棺材……床底……”
爷爷以前眼睛还好的时候,他特意回乡,花钱买了上等的杉木,找人打了一副好棺材,这个棺材就搬到了他的床底。
爸爸妈妈觉得很晦气。
但爷爷坚持要放这个棺材。
现在人都是火葬,人死了,尸体往殡仪馆一拉,火葬场一进一出,就变成灰了,哪里用得到这个棺材。
但爷爷不听。
爷爷脾气爆,性格执拗,他眼睛没坏前是脾气很差的老头,年轻时打过老婆儿子,老了不打人了,但说话做事不容晚辈干涉。
后来不怎么看得见东西了,吃饭洗澡上厕所都要别人帮忙,爷爷的脾气倒是好起来了。
他大小便失禁的时候,我和妈妈帮他擦,他还哭了,说从前没有照顾好妈妈这个儿媳。
这件事妈妈其实和我说过很多次,妈妈总说她怀我的时候、做月子的时候,爷爷还逼她做家务,说的时候妈妈也哭了。
妈妈恨爷爷,爷爷老了凡事都需要妈妈照顾的时候,妈妈就更恨爷爷了。
爸爸讨厌爷爷,可爸爸大概是不想背负上不孝子的骂名,所以爸爸还是接过了爷爷。
至于我,我不讨厌爷爷,也不喜欢爷爷,我对爷爷没什么感情,但爷爷死了。
死前的时候,我坐在爷爷床边陪他。
这天爷爷突然很想要人陪他,家里爸爸妈妈都不想陪他,还是只能我来陪他,我坐在爷爷床边刷短视频,我平常会拍这些东西,当时我正在拍的时候,我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声像咯痰一样的声音。
我回过头,镜头正好照到了爷爷死前那双涣散的青色眼睛。
这个视频录下了爷爷死前的片段。
我将这条视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然后我突然听清了那含糊不清像是咯痰一样的声音在说什么了。
是我的名字。
爷爷在死前是真的想看我最后一眼。
这个认知让我回到家里,对“讨论爷爷的房间要改成什么”、“吃饭的时候可以自己直接先吃”这些事都没什么精神。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了砰砰的敲门声。
爸爸在闷头喝酒,妈妈在埋头吃饭,还是得由我来开门。
我一只手还拿着筷子,不耐烦地站起身,走到房门前面也没看猫眼,直接拉开了房门。
一双浑浊怪异的青色眼睛和我对视。
筷子砰得掉在了地上。
“谁啊?”喝了点酒的爸爸问。
妈妈忽然发出了尖叫,惊恐、绝望、崩溃、憎恶到疯狂的尖叫声。
我呆呆站在原地,四肢都不会动弹了,那挥之不去的老人味夹杂着冰冷的消毒水味,一股脑冲进我的鼻腔,顺着食道往下滑,让我恨不得将刚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呕出来。
在妈妈的尖叫声和爸爸醉醺醺的复读机一样的“谁啊”询问声中,我看着死去的爷爷一步一步走进家门,像是提线木偶般、目不斜视地走进了他的房间。
在今天,爷爷死了。
而后,死去的爷爷又回来了。
玩家们唧唧呱呱地讨论了起来,论坛里的帖子更是刷新不断。
再怎么好看的纸片人左右不过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要是唐郁能长得满脸都是眼睛那兴许他还会多看几眼——毕竟这种长得和邪神一样的东西他是真的没怎么见过。
论坛上甚至还有玩家在高价收唐郁的露脸图,说是唐郁第二次露脸,依然忘记了录像,现在懊悔不已,只想求录到的玩家发图给他,出多少钱都愿意,因为一分钟看不到唐郁的脸就浑身难受。
十里坡战神不信这个唐郁有这么邪乎。
什么“看到唐郁的脸就会大脑空白”、“一分钟吸不到唐郁我就要死掉了”诸如此类的言论,听起来简直和诡异的能力一样了吧。
讲师担忧地望着蜂鸟。
对上讲师此刻的双眸,蜂鸟才终于能够确认自己从刚刚那怪诞的灵感中脱离出来了。
“没事……”蜂鸟强装镇定道:“这条路有危险,我们也不要选。”
“好。”同伴们都很相信她的判断,讲师皱了一下眉,“蜂鸟,要不你还是先不要再使用你的异能了吧。”
如果在平时,蜂鸟是不会使用这个能力的,但这一次的任务关系到了唐郁。
唐郁怎么就结婚了?
而且结婚对象到现在为止还不确定。
黎生、沈君行,还有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
大部分的玩家们已经在选自己是要支持沈君行还是黎生还是那位神秘npc,而蜂鸟迄今为止却没有选择这三位npc里的任何一位。
如果一定要选择,她想问唐郁到底想要选哪一位。
唐郁选择哪位,她就支持哪个npc。
如果唐郁谁都不想选,她就支持唐郁逃婚!
“没关系,我现在san值够用了,如果低于5的话,我就会停下来的,只要见到唐郁我就没事了。”蜂鸟冷静道,她说完后看向了中间的槐树。
只见中间这棵槐树上生满了红色藤蔓,像是系满枝头的祈福带,又像是每逢佳节时绿化带上被刻意打扮过的红色装饰,红得喜气洋洋,蓬勃又富有生机,但红色的部分又实在是太多了,显得有些喧宾夺主。
那繁多的红色藤蔓像是瀑布一样垂下,将这棵槐树的枝叶和树干都遮得严严实实,风一吹才能隐约看见一点绿意和褐色的树干。
这里看起来似乎没有太多的危险?
蜂鸟记得友爱小区里的红色藤蔓一直在保护着整个小区,现在这些红色藤蔓应该也是在保护这个村庄吧?
不知是有风吹过,红色藤蔓在微风中像是用生命力般不断涌动着不,蜂鸟的目光一凝。
不。
那些红色藤蔓不像是被来自外部的风吹的,这种浮动的痕迹,就像有鼓风机藏在层层叠叠红色藤蔓下,不断往外吹拂。
蜂鸟像是忽然注意到了什么,因为震惊无意识张了张嘴——
她在一根根红色藤蔓的缝隙中,看到了那深褐色的树干表面布满了一张又一张的人脸。
有她的脸,也有讲师的脸,那些来自她同伴的脸仿佛被完整剥了下来,贴在了粗糙的树干表面。
每张脸上的嘴都张得大大的,无数红色藤蔓从一张张嘴里涌了出来,朝外不断涌动着
蜂鸟感觉自己的喉咙变得痒痒的。
她摸向自己无意识张大的嘴巴,在看到无数涌出来的红色藤蔓前,她先碰到了一根根如蛇一样扭动的东西。
当笔尖终于从唐郁的脖颈上移开时,唐郁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只能由着黎生握住他的手。
所有的欢愉与痛苦似乎都缠绕在笔尖,落在了小纸人的眼睛上。
原本如废纸般的小纸人在落笔的刹那,忽然震动了片刻。
那薄削的唇微张,唐郁的耳边传来了黎生冰冷自持的声音:“你为它点睛,从今天开始,它只会听你的命令。”
第 32 章 32
唐郁感到掌心有东西在动,就像小时候抓住了蝴蝶。
黎生说这是属于他的纸人。
但收到这个礼物的唐郁并没有露出多少高兴的神情,那长长的睫羽簌簌地抖动,蓝眸里泛出一点委屈。
他看起来才像是被抓住的蓝蝶。
“我要出去了。”唐郁小声道。
蜂鸟的异能是怪诞灵感,这段时间她研究了一遍自己的异能,发现她眼前如果出现一些可怕的画面,或者听到一些可怕的声音,应该是她的异能在提示她即将遇到的危险。
看来前往这棵挂满白布的槐树的小路会遇到危险。
蜂鸟心有余悸地收回视线,对同伴们叮嘱道:“我的异能告诉我,去这条路有危险。”
说完,蜂鸟看向了最右边的那棵槐树。
这棵槐树被浓郁的阴影笼罩,树上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阴冷得仿佛能滴出寒水。
当蜂鸟和这棵槐树对视时,她从这棵槐树枝繁叶茂的缝隙中,听到了一点清脆的啾啾的鸟鸣。
一只灰扑扑的小麻雀憨态可掬地站在树枝上,豆豆大的眼睛像是在和蜂鸟对视。
下一刻,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伴随着麻雀翅膀的扑棱声的停止,蜂鸟看到了一道黑漆漆的身影似乎占据了麻雀原本所在的位置。
在浓郁的阴影中,那道黑影转过身,叼着麻雀的黑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蜂鸟,露出了蜂鸟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红色眼睛!
是沈君行!蓝眸是那高远的天空,唐郁的位置在逐渐拉高,高过了他的头顶,让他只能不断仰起头,仰望着那道身影。
舍曲林和走廊上的所有人一样贴着护网,高高仰起头,望着天台上的那道身影。
——“请带我离开这个世界。”
当初唐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比另外两个蠢货先一步猜到了唐郁的意图。
因为他曾经从沈君行的口中亲耳听到“我还没有切过智力9的脑子”。
那时他就意识到,有npc知道玩家的存在。
之前是沈君行,现在也可以是唐郁。
如果他能帮唐郁完成愿望,那么唐郁就一定会原谅他了。
毕竟在玩家之间,只有他能理解唐郁的意图,也只有他能帮唐郁完成这看似不可能的狂想,所以,哪怕他对仪式的理解暂时失败了,唐郁也只能依赖他。
——“请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用实际行动证明我的诚意。”
他是如此低声下气又胜券在握地祈求道。
“你们看!你们快看!他怎么背过身了?!”
“他是不是要自杀了?”
“……”
随着天台上的那道身影缓缓转过身,背对所有人,站在天台边沿后,人群里爆发出了一道道惊呼。
舍曲林瞳孔紧缩,试图吞下喉头涌出的震颤。
他耳边的每一道杂音似乎都变成了唐郁的声音,眼前闪过了一道道唐郁的身影。
愚蠢的唐郁。
胆小的唐郁。六六大顺一下子帮黎生拉来了两单生意,已经格外幸运了,他高兴地出门准备找唐郁,上楼时发现背影诡异正在杀害一个NPC,因为六六大顺成为了业主,所以当六六大顺跑去那位背影诡异的面前作死时,成功把这个诡异引走了,救下了那位NPC,六六大顺也因此得到了第三份抽卡的机会。
六六大顺来到了唐郁的家门口,他来的不算早也不算晚,如果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是无法第一时间轮到他的,但偏偏有玩家提议剪刀石头布,于是六六大顺轻轻松松得到了第一个进门的机会。
“六六大顺,谢谢你解决了我的烦恼。你可以有……三次抽卡的机会。”唐郁说完这句话,他看着六六大顺头上的幸运9,缓缓着将黑箱子推向了六六大顺。
幸运9。
是不是抽卡的手气会和郁辜一样好?
幸好这个箱子里根本没有UR卡,不然他真的要担心六六大顺会不会抽到了。
六六大顺看向黑箱子,脸上没有任何紧张的神情,不像是舍曲林那种压抑情绪的眼神,而是全然的松弛。
他伸出手,往黑箱子里凭感觉一抓,下一刻——
“SSR!”
门外的玩家们传来了一阵阵惊呼,连做好心理建设的唐郁也在这一刻诧异地看向六六大顺。
“叮——唐郁对你的好感度+50!”
“唐郁对你目前的好感度为40。”
减去六六大顺最开始被扣的那十点好感度,他一下子成为了所有玩家里唐郁当前好感度最高的玩家!
唐郁愣了一下,将一张高级符咒递给了六六大顺,他努力给出了好感度为40的态度,语气放柔了一下,“六六大顺,你的运气真好。”
六六大顺感觉自己的耳朵有点酥。
这个NPC讲话还怪好听的?
六六大顺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侥幸侥幸。
嘴巴上是这样说的,但六六大顺心里却很坦然镇定,他从小到大的运气就一直都很好,就像不久前他想要玩这款游戏,然后一下子就被抽到第二批首测玩家的资格。
平常六六大顺都不爱玩抽卡游戏,每次一抽就是SSR,没什么意思。
这样想着,六六大顺又将手伸进了箱子里,第二张——
“SSR!”
门外的玩家堆里传来了一阵阵惊呼声。
“叮——唐郁对你的好感度+50!”
唐郁之前回答过一个问题,那就是多少好感度能让唐郁和玩家假结婚。
这个答案只要稍微水过一点论坛、消息灵通一些的玩家都知道。
“唐郁对你目前的好感度为90。”
最开始,一大群玩家都觉得这个要求是很难达到的,可能只有肝帝才可以实现。
而现在,六六大顺轻轻松松达到了唐郁当初说过的要求!
“卧槽?!”“这种欧皇是真实存在的吗?!”“靠两张都是SSR,他还有第三次抽卡机会,不会直接抽到UR卡吧?!”“我好柠檬……”
站在玩家堆中的舍曲林眼神很冷,垂落在腿侧的手开始一下一下敲打着大腿。
六六大顺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对着唐郁直接询问道:“唐郁,我现在是可以直接和你假结婚吗?”
舍曲林神情冷到像是结了冰,他的手指缓缓紧握成拳,发出了关节作响时的轻微咔哒声。
唐郁眨了眨眼,他先是站起身,请还站着的六六大顺坐下。
那雪白修长的手出现在了六六大顺的视野中,对着椅子比了一个请的手势,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不知道为什么被唐郁做得极有韵味,让人移不开视线。
“请坐。”那声音也极为柔软动听。
六六大顺愣愣地坐了下来。
唐郁给了这位好感度为90的玩家应有的待遇后,他轻声细语道:“如果在之前是可以的,但我在不久前有了真正考虑结婚打算的对象。所以……抱歉。”
六六大顺有点遗憾地哦了一声,但也只是有那么一点点遗憾。
他觉得唐郁的声优还蛮好听的,他有点遗憾不能听到这个声线喊老公是什么样。
但也还好。
毕竟他也不是什么声控。
他还觉得这个NPC的手部建模挺好看的,很适合画画,他有点遗憾不能上手摸。
但也还好。
毕竟他也不是什么手控。
人群中的舍曲林偏了一下头,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他听到周围玩家们激烈的讨论声:“什么?!唐郁打算要和谁结婚?!”
“不会是黎生吧?!卧槽难怪今天唐郁帮黎生介绍生意!还说什么是黎生家里开的纸扎铺,原来这是夫妻档啊!”
“对对,我今天看到黎生的纸人解决那种背影诡异了!黎生特意从学校跑过来解决唐郁的烦恼,听起来还怪甜的。”
“你们怎么都说是黎生?万一是沈君行呢?梨子她不就是写了沈君行和唐郁的一千字车,从一堆生日礼物里脱颖而出,接到了沈君行发布的隐藏任务吗?沈君行也喜欢唐郁,还和唐郁同居住在一起,而唐郁都没和黎生继续当室友了……”
瑟缩的唐郁。
戴着口罩面容模糊的唐郁。
坐在教室里解不出来题的唐郁。
……
最后的最后,是在关于写满仪式问题的黑板前,拿着粉笔,缓缓转过身的唐郁。
阳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耀眼夺目。
舍曲林呆呆地仰着头。
——“完全想不到我哥有一天会仰望别人的样子嘛,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一天,那对方一定是个绝世天才。”
——“哈哈,反正不会是我这样的笨蛋。”
站在天台边沿的身影张开了双臂,像是在拥抱着太阳。
蜂鸟屏住了呼吸。
盛大的阳光下,她仿佛看到巨大的玻璃囚笼倒扣在这个世界上,关住了一只漂亮的鸟儿。
鸟儿是不该待在笼子里的。
于是那只小鸟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了笼子的漏洞——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但小鸟啊小鸟,被人类关着固然痛苦,可离开了笼子的保护,你可能会死。
即使是这样的结果,你也要选择自由吗?
——她这样去问。
满世界传来的惊呼好像能把巨大的玻璃笼子震碎,眼前的画面仿佛变成了电影里的慢镜头播放,她睁大了双眼,怔怔地看着那道身影一跃而下。
金色阳光附在了他的身上,将他的衣衫照得闪闪发光,那鼓动的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在这个世界里自由自在地飞翔,像是无翼鸟,进行着一生只有一次的飞翔。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冲了上去,似乎想要捕获那只出逃的鸟儿。
“砰——”
身体落地的声音响起。
蜂鸟睁大了眼睛。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灿烂的阳光照耀下,那道本该鲜血横流的身影在他们眼前消失不见了。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这是什么情况啊?”
“人哪儿去了?!”
往这条路上走会遇到沈君行!!!
蜂鸟闪电般低下头,她感觉到了一股冲天的凉意从头顶浇到脚下,冻得她手脚冰凉四肢发颤。
“你怎么了蜂鸟?!”耳边传来了讲师她们关切的询问声。
蜂鸟面色惨白得可怕,她用力抓住了同伴温暖的手,低声道:“不要去右边……右边有……沈……”
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红眼睛在盯着她,让她甚至不敢完整说出那个名字。
“有什么?”讲师的声音响起。
蜂鸟紧紧抓住讲师的手,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一边看着黑漆漆的四周,时刻警惕着红眼睛的出现,一边小心翼翼凑到讲师的耳边,颤声道:“有那个……家伙……”
她相信和她一起去过医院看病的讲师应该会很轻松明白她在说什么。
“什么?”讲师也放低了声音,像是在说着什么悄悄话,一个只能透露给蜂鸟的秘密:“你是在说哪个家伙?”
蜂鸟愣了一下,有些迟缓地回过头,对上了一双红色的眼睛。
长着红眼睛的讲师对着蜂鸟露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是我吗?”
它伸出手,掐住了蜂鸟说不出话来的脖颈,像是黑猫咬断了麻雀的喉咙。
真的真的好甜啊。
唐郁提笔在贺卡上继续写道:
“祝十一岁的沈君行生日快乐。”
醋是酸的。
眼泪是咸的。
十一岁的糖果永远是甜的。
第 33 章 33
舍曲林搜集了一天黎生的资料却一无所获,在他准备放弃前,舍曲林不抱什么希望地打开论坛,最后一次在论坛上敲下黎生的名字。
随着时间跳转到第四天零点,原本再也搜不到任何黎生消息的论坛突然跳出了一波帖子。
不是黎生死了,而是……
#黎生病了#
时间是三年前。
蜂鸟站在村口,望着村子前三条通往不同方向的小路,每条小路上都种着一棵槐树。
最左边的槐树上系满了白布,风一吹,满树的白布就飘飘荡荡,发出沙沙的声响。
沙沙。这么多年六六大顺都过得顺风顺水,他出生在一个不错的家庭,头脑虽然就是普通人水平,但考试运总是很好,每次遇到的题目都会做,考上了不错的学校,遇到了不错的朋友,因此六六大顺似乎从未对什么人或事产生过执念。
直到此刻。
唐郁将摘下的口罩放在了桌面,他如精致的人偶坐在椅子上,蓝眸静静凝望着六六大顺。
“六六大顺。”淡粉色的唇张开。
在六六大顺看来,就像是神灵最站在祭坛上,呼唤着他的信徒。
六六大顺神魂颠倒般走了过去,痴痴地望着他的神灵:“我、我在……”
唐郁见惯了这样的反应。
六六大顺除了幸运9外,另外五项数值都是6,这是一个很幸运的普通人。
因为过分幸运,所以人生顺遂,没有经历什么挫折,也没有某种需要极为努力的付出才能得到回报的目标,意志力可能会比绝大部分的普通人还要不堪一击。
目前看来,六六大顺似乎就是这样的人。
“你会把我的样子给别人看吗?”剔透璀璨的蓝眸望着六六大顺,像是能照出灵魂的湖泊。
——“欢迎你们来参加我的仪式。”
唐郁的唇角扬起,额前的发丝被风吹在空中。
他身上那些沉郁宁静、无法言说的情绪,在这一刻仿佛都随着凌乱的发丝渗出躯体,倾泻进了大片大片的光芒和自由的风。
像是在一场经年累月的潮湿雨季后,终于迎来了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就像老婆说的这样。
郁辜高高地仰起头,琥珀色的瞳孔收缩到了极致。
他望着在极速下坠唐郁扬起的发丝、被风吹到鼓起的衣衫,还有无数像是流星尾巴一样从唐郁紧握着蓝果的手中散发出来的点点微光。
老婆的手紧紧地攥住那颗蓝色果子,那颗用他所有心血凝聚出来的果子,恍惚间他的心脏好像也被老婆用力攥住了。
心脏的每一次跳跃,都在老婆的掌心。
老婆帮他完成了仪式,今天他也帮老婆完成仪式。
然后老婆就会原谅他了。
可是。可是啊。老婆帮他的从来都不仅仅是仪式啊……
不知道是司机还是上一个客人抽过烟,唐郁有晕车的毛病,闻到烟味就恶心,他皱着眉降低了车窗。
“你怎么了?”郁辜问。
唐郁轻声道:“我有点晕车,开窗通风会好受一点。”
郁辜点点头,立刻将他身旁的窗户降到底,外头的热风呼呼往都是冷气的车厢里灌,司机不耐烦地啧了声,转过头看向了人高马大的郁辜,而后又默默转回了头。
唐郁等车厢里的烟味散得差不多了,他对郁辜说:“你关窗吧。”
郁辜照做完,他担忧地看向唐郁,“你还难受吗?”
唐郁蹙着眉,闭上眼睛,哪怕戴着口罩,还是用手隔着口罩捂住口鼻:“没事。”
很多车的气味他闻到就觉得恶心,但夏天大部分车都会关上车窗开空调。
下一刻,一只宽大温暖的手落在了唐郁的手背上,两厢肌肤触碰间,那只手很是粗粝,像是干惯了农活,一股淡淡的麦子味取代了车厢的味道。
唐郁的睫羽颤了一下。
车辆行驶的颠簸让他想到了金色麦田的翻涌,一浪又一浪,像是金色的海。
唐郁很喜欢大海,但再波光粼粼的大海迎面倒下去,也会让他不自觉想到冰冷的海水、深不可测的海底、无尽的下沉与寂静。
麦田却不一样。
同样是在阳光下,他背对着麦田倒了下来时,像是一个累倒的稻草人,麦穗是他的被子,泥土是他的床,有麻雀跳到他的肩上,轻轻啄他。
“醒醒。”一根手指头有点笨拙地戳着唐郁的肩膀,唐郁睁开眼,对上了郁辜脸上的雀斑。
……他居然睡着了。
唐郁有点睡懵地呆坐在座位上。
郁辜看唐郁终于醒了,他收回手,打开书包,取出荷包,拿出里面的手帕,谨慎地询问司机:“多少钱?”
大有一种司机要是敢宰客他就宰了司机的凶悍气势。
“啊?”司机结结巴巴道:“你们已经付过了。”
郁辜闻言露出了笑容,仿佛自己赚到了。
“网约车,手机支付,你看。”下车后,唐郁拿出手机对着郁辜科普常识。
郁辜一脸受伤地望着唐郁。
唐郁:“……怎么了,你还想吃霸王餐吗?”
说好的乡下土狗突然变成了恶犬的既视感。
郁辜小声道:“不是的。”
郁辜说:“你是不是不喜欢烟味?我从那个司机的身上闻到了,是他抽的。你刚刚睡着的时候他还打算再抽,我怕吵醒你,就用眼神骂他了!”
唐郁:“……那也要付车费。也可以直接说能不能别抽烟,不需要用眼神骂,如果真的生气,你看,这里可以选标签投诉,比如车上有异味……”
唐郁随口又普及了一下常识,而后他就看到郁辜再次露出了崇拜的星星眼,像看英雄一样看着他。
就像再无用的主人,在小狗眼中也是无所不能的上帝一样。
唐郁别开脸,不去看郁辜这样的眼神。
郁辜走在他的身后,牢记他之前的话,和他保持距离,不过他的嗓门大,在唐郁身后说话完全听得清:“你刚刚付了多少钱,我给你一半。”
“不用了,我请你。”唐郁头也不回道。
“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人。”郁辜嘴上开心地说:“和你一起出来真好,我今天出发坐的车子没有空调,很热。”
郁辜说的应该就是那辆老式公交车了。
那辆老式公交车可以从城镇一路开到大学,只不过郁辜说自己住在唐家村,唐郁知道唐家村是爸爸的老家,但那个地方太偏了,所以爸爸妈妈从未带他去那里过年。
“不过能坐没有空调的车也很好,今天我从家里走出来,走了好久的路。”郁辜真诚地说:“城里哪里都好,就是哪里都要钱。”
之前唐郁扫过郁辜手帕里抱着的钱,看到了小几十张红票子,如果按随身携带的现金来看,这笔数额绝对不算少,但如果手帕里的钱就是郁辜的全身家当,那确实有点少。
要是郁辜的钱实在不够,他可以支援一点郁辜,毕竟只给人家一个联系方式,还是他暂时不想通过好友申请的那种,总有一种白嫖人家的愧疚感。
唐郁这样想时,他听到郁辜碎碎念道:“我就给自己准备了这么一点嫁妆,不能全都花完了。”
唐郁:“……嫁妆?”
唐郁:“我记得你不是说唐郁是你的老婆吗?”
这个笨蛋该不会把彩礼和嫁妆搞错了吧?
郁辜羞愧道:“我太穷了,我这点钱好像娶不了唐郁,不知道给他当老婆愿不愿意。”
给他买手机的老婆。
领他回家的老婆。
耐心教他人类社会常识的老婆。
……
给他很多关心、很多爱的老婆。被他伤透了心、再也流不出泪的老婆。
这些的这些,他要怎么在今天之内全部都还给老婆呢?
把一颗心全部掏出来给老婆可以吗?
“砰!!!”
那颗死死攥住蓝色果子的手无力地松开,鲜红的血从雪白的手背下流淌而出。
郁辜的心骤然一空。
一切就像是电影慢镜头播放,对人类来说转瞬即逝的刹那,对怪物来说却缓慢得足以看完一场和老婆有关的回忆电影。
——“你好。我听说你要找唐郁,对吗?”
——“这样听起来,你和唐郁之间的婚配只是一个玩笑话呀。”
——“跟我走吧。”
——“郁辜,我可以相信你吗?”
——“假的。”
……
在电影的每一帧画面,他都可以救下老婆。
直到坠地前,他同样可以救下老婆。
但那是老婆要完成的仪式的必要前置,所以他不能插手。
就像老婆当初眼睁睁看着他的仪式举行,从头到尾参加他的仪式那样——
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原来老婆当初是这样的感受。
可现在并不是最合适的时机,因为它还没有通过玩家彻底盗窃祂的力量。
“杀了它。”
所以它也死去。
这是最完美的结局。
这样就永远也没有讨厌的注视了。
……
唐郁缓缓睁开眼。
他先是看到了一片纯白,如初雪一样的白,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蓝眸一怔。
唐郁怔怔地望着跟随着他多年的淡蓝色NPC面板换了颜色,变得陌生又熟悉,此刻那面板上写着:
六六大顺呆呆对上那双眼睛,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宛如醉酒的人要溺死在湖中。
雪白的手抚上完美的面容,墨色的眉头蹙起,唐郁轻声道:“我的长相总会给我带来麻烦,我有些时候会很害怕。”
随着害怕这个词的说出,唐郁的脸上仿佛也闪过了一丝惶恐,这点脆弱的情绪在他的脸上格外动人心弦,六六大顺的心脏像是被刺痛了一下,他比自己受到伤害还要难受般痛心道:“我、我我会保护你的!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你的样子!”
“谢谢你,六六大顺。”唐郁放下手,那湿润的蓝眸静静望着六六大顺,“虽然我们是要好的朋友,可我好像还不了解你。”
他想要了解我!
六六大顺被一种直击心灵的巨大荣幸席卷了全身,他颤抖着声线介绍起了自己的年龄、性别、出生地,就读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直系亲属、家庭资产、恋爱经历……
唐郁就一直用那双宛如会说话的蓝眸宁静地望着他,像是在鼓励、倾听,尤其是当六六大顺说起了自己最近喜欢玩的一个游戏叫《诡异复苏》时,唐郁用手托住了自己的脸,微微偏着头,像是很感兴趣一样听着他说话。
上天啊……
六六大顺只想被这样的蓝眸一直注视、一直注视,为了让唐郁的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他开始挖空心思讲述自己对《诡异复苏》的一切了解。
许多内容是他在论坛上看其他人发的攻略帖、分析帖,他全部都抖了出来,什么是诡异、什么是仪式,玩家要扮演什么……
唐郁听着六六大顺开始翻来覆去第三遍谈起什么是诡异后,他垂下眼,戴上了口罩。
那张惊艳到让人难以用言语描述的面容重新被遮挡住了,可六六大顺依然头晕目眩、神志不清,他听到唐郁轻柔地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要说再见了,六六大顺,希望下次你也能帮我解决烦恼。”
在一堆激烈的讨论声中,房门重新打开,一脸呆滞的六六大顺迟缓地走了出来。
“六六大顺你出来啦,唐郁长什么样子啊?你截屏了吗?让我看看吧!”
“魅力10这是有多好看啊,六六大顺你怎么像是魂都丢了?”
“怎么在里面呆了这么久时间?
“卧槽六六大顺你怎么不理人?”
“握个手蹭蹭欧气!”
“六六大顺你别走啊等会儿可以替我抽一张卡吗?!”
“该不会是下线了吧,但下线的角色好像是不会自己动的……”
不论玩家们在说什么,做什么,六六大顺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直到有玩家想要把手伸进他的兜里,抢走唐郁给他符咒时,六六大顺这才反应过来——
不行!这是唐郁给他的东西!
六六大顺死死捏住了那张高级符咒,充满恨意地盯着那个要盗窃的玩家,无数红色藤蔓从他的掌心爆发,一瞬间涌向了在场所有的玩家!
红色藤蔓贯穿了所有玩家的身体,将玩家们一个个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鲜红的血液肆意喷溅、流淌在地,宛如无止境的欲望。
温热的鲜血淋到了六六大顺的身上,顺着六六大顺那张和善的面容落下。
六六大顺是一个与人为善的性格,哪怕玩游戏也不喜欢和其他玩家发生冲突,更别提做出一个人对抗在场所有玩家的事情了。
可此刻,六六大顺心中却仿佛埋下了一粒种子,用贪婪喂养,在转瞬间就长成了臃肿庞大的红色植株,藤蔓上的每片叶子都在摇曳,发出无数窃窃私语:
如果所有玩家都消失不见就好了。
如果这是我一个人的游戏就好了。
这样他就可以……永远被唐郁看着了……
沙沙。
蜂鸟的耳朵动了一下。
这种声音不太像是来自上方的布条或树叶簌簌的声响,倒像是从下面传出来的?
蜂鸟的视线迅速下移,她看到了空荡荡的白色丧服下两只快要及地的脚尖。
风一吹,那双脚就在地面晃来晃去,足尖和地面摩挲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道细小的划痕。
那点划痕像是指甲印一样一点一点划在了蜂鸟的手臂上,仿佛有一双冰凉的手在细细密密掐着蜂鸟的肌肤,带来一阵阵属于危机都战栗!
蜂鸟迅速抬起头,她的瞳孔紧缩——
最粗壮的一根树枝上挂着的白布不知何时吊起来一个人!
长长的黑发披洒而下,发丝随着阴风的吹拂摇晃,露出了一张惨白的死人脸。
蜂鸟的呼吸一滞。
玩这个游戏她已经见识过太多死人的面容,比眼前这一幕更可怕的都看过,本该见怪不怪,可这一刻她的心脏还是紧缩了一下。
因为那是她自己的面容。
她看到自己被吊死在了白布上!
沈君行:“对了小郁,有件事你要注意。”
沈君行:“今天是第四天,吊丧完吃酒席的日子。”
沈君行:“人吃饭,鬼吃香,黎生是可以在今天被请出棺的。”
唐郁大脑一片空白。
已经快要适应的鼻子随着沈君行这段话,又闻到了浓郁的香味。
第 34 章 34
这股冷香……
黎生是出来过吗?
唐郁迅速缩回被子里,生怕一个探头探脑,就能看见在寝室里乱逛的黎生。
他胆子实在是小。
一下子就把沈君行的消息免打扰关了,又怕叮咚叮咚消息提示音吸引黎生注意,于是飞快把手机调整到静音模式。
“蜂鸟,你还好吗?”肩膀被身边的同伴轻轻拍了一下。
蜂鸟浑身一震,有风灌进她的喉咙里,里面沙沙的,脑海中那诡异的一幕挥之不去,缠绕在了她的喉头。
不!不能走中间这条路,中间这条路比之前的还要危险!起码之前她没有看到大家全军覆没的一幕。
那么她现在要去哪里?
蜂鸟站在分叉路口盯着着三棵槐树看,她深吸了一口气,指向了那棵布满白布的树,“我们走这条路。”
“好!”
“这条路是不是和黎生有关?”
“那正好啊,我们拿的就是黎生的邀请函。”
“对啊,我接的就是帮黎生完成和唐郁的婚礼的任务。”
大家边走边聊,蜂鸟的脚步一顿,她听到周围队友们的话,突然意识到这一圈人里,只有她没有接下黎生的任务,所以她刚刚通过怪诞灵感只看到了她自己的死亡吗?
“铛——铛——铛——”
前方传来了一阵金属敲击声,蜂鸟没有再思考,她抬起眼,看到这条道路上家家户户都挂着白布和白灯笼,到处都是棺材和墓碑。
而在不远处,一道白影正趴在棺材上,举着锤子的手高高抬起,朝着棺材一角砸去,每砸一下,就会在寂静的深夜发出一声叮当响的动静。
“这是什么?”“村民吗?”“要不要过去对话?”
在玩家们的讨论声中,那敲击声突然停了下来。
趴在棺材上的白影回过头,是一位穿着麻衣、扎着两个小辫的老婆婆,她像是听到了玩家们交流的动静,呼唤道:“娃娃们,来帮帮老婆子我吧,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一个人埋了一家子啊……”
说着这位老婆婆的眼眶都有些红了。
没了敲击声和玩家们的窃窃私语,这条路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玩家们你看我我看你,大家一起靠近这个棺材。
随着距离的靠近,蜂鸟终于看清这位老婆婆刚才是在做什么了。
老婆婆一只手握住锤子,另外一只手握住棺材钉,那棺材钉已经有一半打进了棺材里,此刻四周静极了,因此蜂鸟听到了一股奇怪的刺啦声,有点沉闷,像是从那棺材里传出来的。
蜂鸟低下头,不解地望着那黑漆漆的棺材。
随着那道声音的响起,蜂鸟前不久注视着挂着白布的槐树时的那股颤栗一下子涌了上来,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用指甲不断在她的手臂上留下划痕
指甲?!
蜂鸟突然好像明白那棺材里面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了——
里面的东西还没死!
在用指甲划棺材!
“快来啊,娃娃们,快来帮我封好这个棺材。”老婆婆对着玩家们招手,她那张苍老的脸上布满了愁容,像是被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遭遇压到喘不过来气,一脸苦相。
蜂鸟看到周围的同伴们就像都没听到那奇怪的声音一样,走向了那位老婆婆。
“等等。”蜂鸟指了指棺材,她看到那根没有被完全钉入的棺材钉末梢都在颤动,那指甲盖划过棺材的声音越响,棺材钉的抖动幅度就越大,“这里面的人是不是还没——”死。
那瘪嘴的老婆婆看向了蜂鸟,原本朝下的嘴角在这一刻突然上扬,苍老悲凉、布满沟壑的面容在刹那间变成了一张笑嘻嘻的纸人脸。
它笑着举着锤子,朝着棺材钉上一敲。
“铛——”
一道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白布勾住了蜂鸟的脖子,将她直接吊起,蜂鸟双手用力攥住白布,她感觉自己被吊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下一刻,白布一松,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她直直往下坠去!
像一根棺材钉落进了棺材内。
蜂鸟警惕地看向四周,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空间里,一道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这漆黑的空间一角响起。
蜂鸟拿出手电筒,往黑暗里一照,她看到一个张大嘴巴的“人”,眼眶、鼻孔、耳蜗、嘴巴里涌出了无数红色藤蔓,那些红色藤蔓相互摩挲时发出了细碎的动静。
它要干什么?
它要干什么?
……
你要干什么?
唐郁冲出了房间,跑到了阳台上,他和所有探出头的学生一样,高高地抬起头——
他看见了。
全世界都看见了。
太阳——被吃掉了。
红色的太阳,宛如被一张黑色的嘴,大口吞了下去。
吞没了所有人视野中的光明。
无数人在尖叫、呐喊,叫声似乎可以撕裂天幕,但又只能撕扯他们内心的防线。
蓝眸在黑暗中睁得极大,唐郁的大脑在震颤。
在很久很久之前,在唐郁还是小唐郁的时候,在爸爸妈妈去世的那一天,小唐郁就感受到了那股奇异的注视。
强大、恐怖、充斥着不祥。
而这一次,唐郁也感受到了,比以往还要强烈地感受到——
那高高的天上,那即使在黑暗中依然灼热的太阳里,就有一道强大到足以俯瞰所有人的视线。
人类在疯狂喊叫着,宣泄着他们的恐惧和不安。
天空里那个存在同样在叫。
唯有唐郁能听到黑暗上方的声音,一面是紊乱的机械音,不断在播报着游戏故障,另外一面,则是一道陌生又熟悉的男声。
明明这不是唐郁熟知的任何一个人的声线,却给了唐郁前所未有的熟悉感。
它们似乎爆发了一场极为强烈的斗争,只隐约泄露出一点余音,都让唐郁的大脑感受到了痛苦。
只不过他达到9的体质能够让他忍受这样的诡异低语,不至于直接晕过去。
全世界维持了长达一个小时的黑暗。
有人说这是末日降临。
还有说这是天狗食日。
在这绝对的黑暗中,出现了许多奇怪的事情。
比如世界各地都有人称从天空掉落了一些奇怪植物,看外表像是枯萎的红色藤蔓,但没有人能辨认出这到底是什么物种。
还有人说天空下起了“黑色的雪”,那些雪被接住后仔细辨认,像是被烧焦的纸张。
在这场被全人类记载的黑暗一小时中,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哭泣,有人在跪叩神明,也有人在和爱人相拥接吻。
唐郁抱住了脑袋,睫羽微微颤动。
他听到那紊乱的机械音渐渐地微弱了下来,变成了滋啦滋啦的电流声,直到彻底消失。
那干扰的杂音消失后,另外一道声音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死去的人真的能够活着回来?
不,首先要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
唐郁深呼吸了一下,蓝眸重新归于镇定,他询问道:“真的假的?那位爷爷现在身体健康吗?”
体质7力量7运动会想要背我去医院的体育生:“唐郁,这个点你还没睡哇?我也不清楚那家人怎么回事,那个爷爷是我一个哥们的爷爷,我听他说他爸妈打起来了,他妈哭着回娘家了,还想带他走,不过我那个哥们没走,因为他爸也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被吓的,整个人和一滩烂泥一样,他怕他爸一个人在家死了。”
“唉,最近的怪事真多啊,一个接一个,感觉人啊,活的真是有一天没一天的,这个世界大概真的疯了,我那个哥们好像也快疯了。”
“你猜我那个哥们怎么说,我那个哥们说这样也挺好的,他之前就是搞短视频的嘛,但一直没什么起色,他说接下来还可以再发短视频,标题叫#我死去的爷爷活着回来了#,他说没准这个素材就爆了哈哈哈哈。”
“对了唐郁,这是他的短视频账号@孝子贤孙,后续他好像都更在里面了,我刚刚说的可都是真的,没骗你啊。”
唐郁愣了一下,他点开了这个短视频账号,果然跳出了一个ID叫孝子贤孙的博主,粉丝数不多,看定位离他的距离倒是不远。
这个博主小爆的视频是今天下午刚发的,标题是“没想到这是爷爷死前看我的最后一眼”,封面上的老人瘦削异常,仿佛只有一张薄薄的皮覆着骨头,布满老年斑的松弛皮肤有些耷拉,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浑浊的青色眼睛,怪异地盯着镜头。
标题本该是充斥着遗憾的亲情向视频,结合封面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随后另外一个数据较好的视频,就是博主在晚上11点刚发的视频,标题叫#我死去的爷爷活着回来了#。
视频里的年轻人站在一个混乱的客厅,能看到餐桌已经被掀翻了,满地都是碎盘子还有混淆在一起的饭菜。
地上还残留着一些血迹和呕吐物。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倒在沙发上,他满脸涨红,脚下是碎掉的酒瓶。
“这是我爸。”博主说:“一个赚不了多少钱、不想送我爷爷去养老院、也不想把我爷爷扔在乡下背负上不孝子名声的爸,每次一喊他给爷爷喂饭,他就像现在这样装死,叫也叫不动,但是呢,如果我先自己吃饭,没人给爷爷喂饭,我爸又会拍桌子,说我不孝,我想如果不是我现在比他还高,我爸可能要打我。”
“对,我爷打我爸,我爸打我,刚刚喝醉了还想打我妈,哈哈,我妈给了他一巴掌,收拾行李走掉了。”
“我妈走了,家里这样也没人收拾了,等我爸醒了,我要让他给我收,不然等他死了,我也不给他收尸了。”
博主一只手从地上捞起了一只破得没那么厉害的碗,随便往碗里夹了点菜,画面中的镜头摇晃得厉害,博主有点神经质道:“我现在要去给我爷喂饭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老人嘛,活得越长,吃的就不是饭了……”晃动的画面里,配上了博主自言自语的低语:“是子女的命……哈哈哈哈……”
房门打开,昏暗的房间里,一个面容严肃刻薄、睁着青色眼睛的老人僵直地躺在床上,他苍老的皮肤上布满了老人斑以及……尸斑。
随着博主的开门,老人突然抬起头,仿佛能视物般看向镜头,而后嘴巴骤然张开,狰狞地张到极大。
视频到此戛然而止。
唐郁点开评论区,热评第一:“啊?神金。”
热评第二:“卧槽结尾吓死我了!!!”
热评第三:“我不是阴阳先生我只能告诉你,上条视频,你爷爷死了还一直在睁眼,这叫死不瞑目,这条视频你爷爷死了还在张嘴这叫有话要说,至于要说什么我也不清楚毕竟我不是什么阴阳先生。”
热评第四:“咱爷牙口真好啊,一看颞下颌就没什么问题,一般人嘴可张不了这么大。”
热评第五:“看看把咱爷饿什么样了,还不快喂饭。”
在一堆网友们嘻嘻哈哈玩梗的评论中,有少数几条却在说:“你爷爷是不是从第二医院回来的?”“你知道沈医生吗?”之类的话。
唐郁握着手机,一种怪诞荒谬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但大概是这段时间奇怪的东西看得多了,所以他一路将评论划下来,竟然真的被一些抖机灵的段子逗到笑了一下。
唇角微微扯起,唐郁说不清自己是被这些地狱笑话逗笑,还是被眼前这个快要变成地狱的世界逗笑的。
房门推开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唐郁抬起眼,看到郁辜兴冲冲走进家门,“唐郁!我回来了!我中了大奖!一百万!!!”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了明媚温暖喜悦的气息,像是一只打猎成功、飞奔到家恨不得摇尾巴的热情小狗。
唐郁很想和郁辜一起分享喜悦,可是他的唇角扯了又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于是他轻声道:“真好啊,不过郁辜,我记得你之前好像是……阴阳先生?”
郁辜点头,“是的!”
“那你觉得这个视频里的老人是怎么回事?”唐郁冷静地将手机转给郁辜。
郁辜瞪大了眼睛。
卧槽沈君行你这个老六!你不是忙着心碎吗?!什么时候搞出了这项技术?!
那道声音像是从很高很高的天上传来,音色中的痛苦如雷霆,时而低语,时而哀鸣,它在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
“原谅我。”
“原谅我。”
“原谅。原谅。”
……
“不要原谅我。”
诡异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在黑暗倒计时的最后十秒,唐郁怔怔地抬起头,他感受到似乎有什么气息轻柔地拂过他脸庞。
一道冷冽的机械音在他的脑海缓缓响起:
“首测结束,亲爱的玩家,祝您接下来的旅途愉快。”
那是唐郁在黑暗一小时结束的刹那,听到的唯一声音。
随后,就像是一场经年累月的噩梦终于苏醒,沉寂昏暗的老房间被人骤然拉开了床帘,大片大片的光亮挤进了唐郁的视野。
习惯了黑暗的蓝眸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有些不适应地流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唐郁怔怔地仰着头,看着灿烂的阳光重新洒落人间。
圆而明亮的太阳悬挂回了天空,不断向着这个世界传递着光和热。
温暖的阳光熨贴着每一个人的心,安抚着动荡不安的灵魂。
全世界的天文学家也无法解释这一个小时太阳消失的原因,所有人都在惊疑不定地望着天上的太阳,他们拿着手机拍照、赞美、咒骂或是落泪。
随着舍曲林的解释,皮一下很开心心头那么一点点的不舒服也烟消云散了,毕竟当时纸人确实出现得很突然。
“皮一下死后香炉中出现了第五根线香,有了新的线香,鬼果然没有攻击我,这是我的第一个发现。”舍曲林说着忽然看向燕朗,“我的第二个发现更有趣。”
“燕朗、喵咚哩、蜂鸟、囤囤鼠还有梨子,五个人都团灭在了灵堂。”
“我和皮一下下副本的时候,却只在香炉里看到了四根快要燃烧完的线香,这是怎么回事?是有谁死了,却没有变成线香吗?”
皮一下很开心心跳一瞬间变快,下意识看向燕朗。
燕朗和其他的玩家一样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他无辜道:“听起来确实很奇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 35 章 35
玩家们讨论了一圈,暂时都没想出来死五个玩家却只出现了四根香的原因。
皮一下很开心急得要死,但看舍曲林一副沉住气的样子,他努力憋住了。
“宿管阿姨不是说黎生三年前生病了吗?论坛上也能查到对应的帖子。”燕朗分析道:“果然,黎生的计划是复活,他的状态在一点一点变好。
“我们死的次数越多,黎生的状态应该就会越好,我们要抓紧时间找到黎生的纸人了,不知道黎生模样的纸人到底藏在哪里。”燕朗说。
“昨天第三天,除了没办法打开的房间和棺材外,我和喵咚哩把灵屋各个地方都探索过了,没找到黎生模样的纸人,我认为这关键的纸人应该就在棺材或是上锁的房间中。“
“老婆,那我先去收拾我们的婚房了哦。”郁辜很是舍不得离开唐郁,几乎无法忍受一分一秒的分离,但在结婚前一晚,新郎和新娘不能见面。
“好,你去吧。”唐郁平静道。
郁辜拉着唐郁的手,将脑袋埋在了唐郁的脖颈里,依依不舍地嗅了两下,“老婆,你要是想我就和我发消息哦~”
唐郁伸出手揉了一下郁辜蓬松的卷发,像在安抚一只大狗,有时候大狗撒娇起来会把主人扑倒,但郁辜显然是很有分寸的那类狗狗,他宽大的手掌完全覆住了唐郁的腰,嘴里不断喊着“老婆老婆老婆老婆”,像是狗狗撒娇时的嘤嘤嘤。
只是在这样温暖的怀抱里呆了一会儿,唐郁就感觉到自己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有些昏昏欲睡。
唐郁困倦地嗯了两声,他感觉到不停撒娇的郁辜可怜巴巴松开了他,用手捧了一下他的脸,小声说了一句“老婆我的手可以给你当枕头”,又小小声道:“我的胸肌可以给老婆当床。”
最后似乎是附耳说了一声什么“老婆睡我吧”,还是什么“老婆睡吧”,唐郁没太听清。
他坐在由红色藤蔓编织的吊椅上,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歪着头,闭着眼,像是不小心睡着的洋娃娃。
红色藤蔓交织缠绕,如茧般困住了唐郁。数字从十开始倒数。
来来往往的路人或多或少都停下了脚步,驻足围观。
去年的这个今天,在十秒后,就出现了震惊世界的黑暗一小时。
“妈妈,这是什么?”小女孩好奇地指着天幕屏问道。
“今天是太阳重新出现的纪念日。”女人温柔道:“大家都在庆祝这个日子,不过也有人好奇今天太阳会不会和去年一样突然消失……”
天幕屏上的数字跳到了“0”。
阳光依然明媚灿烂,太阳高悬在天空上,源源不断散发着光和热。
所有停下的路人见到这一幕,重新如河流般涌向了他们原本的轨道。
唐郁听到那对母女中的小女孩嘟囔道:“好可惜哦,太阳消失那我是不是就不用上学了?”
天幕屏上的主持人在介绍着天文学家最新研究出的关于黑暗一小时的始末,唐郁低下头,拉了一下鸭舌帽,走进了拥挤的人群。
他跟着那对母女一起进了地铁站。
被母亲牵着手的小女孩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偷看他,然后又飞快转过头,对着女人小声道:“妈妈你看!这个哥哥好漂亮!”
女人竖起手指头,“嘘”了一声,“你这样说话人家是听得到的。”
她说着回头对着唐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女孩躲在了女人的身后,红着脸害羞地捂住嘴巴。
唐郁对着这对母女点了一下头。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了站台。
现在是晚高峰,站台上站着许多人,一个中年女人对着手机发语音,语气似乎是在争吵,另外一边的学生戴着耳机听歌,后边站着几个上班族。
辛苦了一天,每个人都不自觉含胸驼背,体态挺拔的唐郁显得尤为显眼,哪怕戴着口罩和鸭舌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但许多人都在有意无意地看着唐郁。
就在这个时候,地铁来了。
唐郁被人潮裹挟着上了地铁,那个一直在吵架的中年女人身形臃肿,力气很大,三两下在人群里挤出一条通往座位的道路,唐郁跟在她的身后,没费什么力气便也蹭到了一个空位子。
他坐了下来,听到地铁的提示音,和中年女人压低的声音:“你长大了翅膀就硬了是吧?为什么一定要和我犟……”
唐郁透过面前两个抓着扶手的乘客间隙,看到对面座位上是一个昏昏欲睡的上班族,他的头一点一点,随时都能睡过去。
唐郁抬高了一下鸭舌帽,帽檐下的蓝眸平静地盯着地铁线路图。
上面都是他不常去的地点。
唐郁坐上了和回家相反截然相反的地铁。
“妈妈,我好困”熟悉的小女孩呢喃声传来,在拥挤的车厢里,女人抱着困得睁不开眼的小女孩,她也打了一下哈欠。
唐郁安静地看向四周,原本嘈杂的车厢变得安静无比,连身旁刚刚一直在争吵的中年妇女都停了下来,对面坐着的那位上班族彻底低下头,似乎沉沉地进入梦乡。
地铁出风口不断吹着冷气,每个昏睡的人都像是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除了唐郁。
唐郁坐着昏睡的人群中,他直视着黑漆漆的车窗上倒映着的自己。
那双鸭舌帽下的蓝眸清醒地睁着,看着车窗倒影上和他贴得极近的浮肿面容。
这是一张没什么稀奇的中年女人面庞,烫着乱糟糟的细卷发,宽圆脸,脸颊上布满黄褐斑,眼神呆滞麻木如菜市场的死鱼眼珠。
此刻倒影中的她不知何时将头转向了唐郁,直勾勾盯住近在咫尺的唐郁。
虽然唐郁之前并没有去留意那个一直在站台吵架、坐在他身旁的中年女人的长相,但如果只根据对方中气十足的争吵声,很容易通过声音脑补出总一位极具生命力的女性形象。
而不是眼前这样……仿佛再丢进晚高峰拥挤的人潮里,会像被巨大外力挤压爆开的沙丁鱼罐头般,身体散架到眼珠都要从眼眶骨里脱落。
唐郁维持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的礼貌坐姿,静静转过头,看向了身旁的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闭着眼,低着头,看样子似乎是进入了深沉的梦乡。
她手机上的聊天界面还亮着,上面是她和备注为“宝贝女儿”的争吵。
“宝贝女儿”:“烦死了。”
“宝贝女儿”:“我真的不想和你扯这些。和你这个人说不灵清。”
“宝贝女儿”:“我今天不想和你吵!烦死了我都说了八百遍了我今天不想和你吵!”
我珍惜地抚摸着这黑黑的头发,将它交给了爸爸,“爸爸,我把黑头发送给你,你的头发都白了。”
爸爸呆呆地捧着那束头发。
我又把两个眼睛抠了下来,将它交给了妈妈,“妈妈,我把眼睛送给你,你的眼睛都哭红了。”
妈妈颤抖着接过那两颗玻璃似的眼睛开始哭泣。
没了眼睛,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躺在妈妈的怀里,让妈妈给我喂饭。
妈妈做的可乐鸡翅真好吃啊。
可我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我让爸爸给我读童话书,那本童话书爸爸已经给我读了很多遍,每个故事我都会背了,于是我告诉爸爸妈妈,今天在外面我遇到了一个大哥哥,他给我讲了一个我从来都没听过的童话故事,我好想知道后续啊,但这个大哥哥只告诉了我一个开头。
大哥哥说,这个童话叫《倩倩》。
“倩倩的身体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她的灵魂从身体里飞了出来,天使邀请她升到天上变成小天使,倩倩却说,我不走了,我先不走了,我的爸爸妈妈在哭泣。
天使说,再不走,倩倩的灵魂就要进入小怪物的躯体里了,这样倩倩也愿意吗?
倩倩说,我愿意的,只不过可不可以把我的眼睛留给我,我要用它来看爸爸妈妈。
天使答应了。
于是倩倩变成了小怪物,来到了爸爸妈妈面前。”
倩倩念完这个故事的开头,撒娇道:“爸爸妈妈,那个大哥哥说,这个故事爸爸妈妈一定知道后面是什么,快讲给倩倩听吧~”
爸爸捧着童话书,沉默良久,他开口道:“爸爸妈妈抱住了倩倩,求倩倩留下来,倩倩把自己黑色的头发交给爸爸,把自己明亮的眼睛交给了妈妈。
倩倩变成了一个没有眼睛,也没有头发的小怪物。”
爸爸读到了这里,将这本书交给了妈妈。
倩倩躺在妈妈的怀里,感受到了妈妈无声的颤抖,泪水洒在了倩倩的脸上,像是下起了一场雨,倩倩抬起手,想要给妈妈擦泪。
“但是倩倩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哪怕没有眼睛、没有头发,倩倩依然是最适合做天使的小朋友。”妈妈低下头去吻倩倩的额头。
她虔诚到绝望道:“于是天使又下来了,天使问,倩倩啊,你已经看过爸爸妈妈了,我们该回天上去了。”
妈妈怀中的倩倩连忙摇头,说:“不行不行,倩倩还没有消灭家里那只看不见的怪物,不能到天上!”
“哪里来的看不见的怪物?”妈妈问。
“我在外面都看到了,妈妈对着我看不见的东西喊倩倩,喂它吃饭,和它说话,整天都陪着它,妈妈都顾不上给自己穿漂亮的裙子、睡一次好觉了。”倩倩生气地说:“不要骗我了,我都知道!”
妈妈哭着抱住倩倩,“对不起,对不起。”
倩倩原谅了妈妈,“没关系,妈妈。”
爸爸凑了上来,满是胡渣的下巴蹭了一下倩倩的脸颊,倩倩说:“爸爸你怎么还没刮胡子!”
爸爸用倩倩的小手贴上自己的脸,“对不起。”
倩倩也原谅了爸爸。
倩倩躺在爸爸妈妈的怀抱里,听到了一道脚步声逼近,那熟悉的、温柔的大哥哥声音响起,给这个童话故事补上了一个结尾:
“在倩倩的帮助下,爸爸妈妈终于赶走了那只看不见的怪物,倩倩高兴极了,她的灵魂脱离了这具躯壳,飞向了高高的天上。”
修长的手指捏住符咒,将这张符咒递给了这对父母。
“她会痛吗?”女人喃喃问。
“它不会感觉到疼痛的。”唐郁说。
女人握住符咒的手有些颤抖,男人也伸出了手,和她一起握住了这张符咒,他们轻轻地将这张符咒盖在了空洞的眼眶上。
无数藤蔓从符咒中爆发,穿过了男人和女人怀抱的间隙,层层叠叠包裹住了这只诡异。
那腐烂、残破、不详的身躯向上延伸出了一根根鲜红的藤蔓与纯白的花,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美丽奇幻到像是一个童话才有的异世界。
女人呆呆地抬起头来,望着一瞬间占据了整个屋子的红色藤蔓,藤蔓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宛如要穿破屋檐、穿破云层、将沉睡的灵魂托举到高高的天上。
女人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下一刻,那铺天盖地般的藤蔓就化为烟雾般融进了墙壁,消失在了屋中,仿佛刚刚的那一切只是她的一场梦,而现在梦醒了。
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面前的童话书、桌上留下的食物残痕,似乎都在无声彰显着天使来过的痕迹。
女人缓缓看着家里的这一切,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此刻渐渐恢复了清明,整个人疲惫又坚定,身旁的男人紧紧抓住了女人的手,宽大有力却同样微微发颤的手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去传递某种力量,又仿佛想要汲取到同样的安慰。
半晌,那寂静的房间里终于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湿润又生机勃勃,像是潮湿的雨林,唐郁转过身,安静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郁辜站在楼道中等着他,见到他出来了,亮晶晶地望着他,“唐郁!你把那个诡异解决掉啦!”
唐郁没有回应,他低着头,伸出手,怔怔看着这只刚刚用符咒消灭了叫倩倩的诡异的手。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叫那个孩子为诡异。
它的感情……已经无比丰富了。
沈君行用死而复生创造出来的诡异越来越接近生者。
你想做什么呢?沈君行。
在安静的车厢里,手机另外一端的人久久得不到回应后,似乎冷静了许多,发了一条新的消息。
“宝贝女儿”:“你怎么还不回来?”
半晌,又是一道消息提示音。
“宝贝女儿”:“早点回来吧,我买了蛋糕。”
“宝贝女儿”:“别生气了。”
拿着手机的中年女人闭上眼,粗糙的手指停在手机屏幕上,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诡异的窥视感和冷气一起落在了唐郁的身上。
在一扇扇车窗上,原本该昏睡的乘客在车窗倒影中一个个睁开了眼,直勾勾地看向了唐郁。
当燕朗赶到这栋老房子前,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红色藤蔓铺满了整栋房屋,密密麻麻将所有的一切都包围环绕,而在房屋中央悬挂着一个由藤蔓编织而成的半镂空球体,透过镂空的缝隙,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影。
那人维持着一动不动歪头的姿势,像是童话里沉睡在荆棘密布的城堡里、等待被王子吻醒的睡美人。
燕朗睁大了眼睛,那朦胧的人影里似乎没有戴口罩和帽子的唐郁?!
燕朗下意识冲了上去,想要看清更多的细节,但随着他的靠近,越来越多的藤蔓缠绕在了球体上,一下子就将那一闪而过的人影彻底遮盖。
燕朗是第一个到来的,其他队友们随后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满屋子的藤蔓。
“燕哥,我们快点把这里打扫了吧。”领了任务的队友们催促道。
他们一行人从双喜村接到了布置新娘家的任务。
完成任务就可以得到初级符咒一张!
任务内容听起来也很简单,只需要把老房子打扫干净、贴囍字、挂红绸、换囍被
“好。”燕朗嘴上应了一声,但视线依然止不住地落在那片红色藤蔓上。
他不知道自己昨天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起来时现在还有些恍惚。
唐郁爬下床,坐在了书桌前,他提笔写道:
“致十二岁的沈君行:
十二岁的沈君行第一次戴上眼镜,却不知道手直接触碰镜面会让眼镜变脏,顶着脏兮兮的镜片看了这个世界好久。
我想,十二岁的沈君行需要一张眼镜布和一瓶眼镜专用清洗喷雾。
这样笑起来眼睛和眼镜就都是亮晶晶的了。^ ^
祝十二岁的沈君行生日快乐。”
第 36 章 36
唐郁打开寝室门,看到沈君行守在门边的身影,沈君行穿着简单的白衬衣,衬衣有着熨烫过的痕迹,他的每根头发也像是被精心打理过,当提着一个礼物袋子挺直腰背站立时,有着和大学宿舍格格不入的清贵气质。
“小郁。”沈君行抬起头,他的眼睛有着掩饰不住的欣喜,“我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就准备了一点吃的和药……”
说到一半,镜片后的眼神忽然就变了。
变得像是很久以前,沈君行还不太擅长微笑时的眼神。
以前的小唐郁总是说不清楚这种眼神奇怪在哪里,而现在的唐郁终于可以精准形容了——
笑意未达眼底。
收到了系统提示的燕朗皱着眉,望着这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红色藤蔓。
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恐怕直到唐郁出嫁前,他都可能见不到唐郁的面。
唐郁拿出手机,看着备注为心理医生的人发来消息:“唐郁!我好像看到你说的鬼怪了!这个世界真的有怪物!真的有怪物!!!”
唐郁打字回道:“怎么了,宋医生?”
下一秒,宋医生几乎是秒回道:“你能收到我的消息?!”
终于能够和人取得联系,宋医生打字的手都激动到好几次打了错字:“太好了!太好了唐郁!我好像上一个奇怪的公交车,周围全部的乘客都是……”
聊天框上不断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对面的宋医生似乎在不断删减,斟酌着自己的词汇,生怕惊动了什么,最后才用拼音道:“gui。”
唐郁回道:“这个世界上没有鬼,一切都是你的幻觉。”
宋医生:“可是这辆公交车真的很奇怪,我一上车,一个吊环突然在我面前掉了下来,围着我不停转!”
唐郁安慰道:“吊环不是钢筋水泥做的,长期被人横向拉拽,从横栏杆上脱落很正常。至于滚动,可能是因为惯性。”
宋医生:“我之前身边坐着一位白衣女士,我总觉得她后脑勺有一张脸,那张脸动不动就对我笑。”
唐郁继续安慰道:“可能是宋医生你太紧张出现的幻觉,那位女士也许是在友善地对你打招呼。”
宋医生的内心仍有无法被排解的不安,“可是我刚刚手机一直没信号!根本联系不了别人,只有和你发消息的时候,这些消息才能发出去!你和我说了那些,虽然你没有完全透露,但你肯定是特殊的人对不对?!”
唐郁:“手机信号不好是常见的事情,宋医生,我只是你的病人。”
宋医生忐忑不安地瞄了一眼趴在地上玩吊环的奇怪婴儿,他惊恐地打字道:“车上有一个看起来不到一岁大的婴儿,他是自己爬上车的,现在他在不停玩之前掉落下来的吊环,笑起来的时候嘴里长满了牙齿。”
唐郁:“麻烦宋医生拍张照片给我看。”
宋医生的喉结上下滚动,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将手机摄像头对向那位婴儿。
咯咯咯笑个不停的婴儿突然停了下来,黑而小的眼睛仿佛能吸住所有光线,直勾勾盯着他。
宋医生脊背发麻,他根本不敢看这个婴儿,哪怕是隔着屏幕对视,他惊慌失措地低着头,只盯着拍摄键。
镜头里的婴儿不断龇牙咧嘴,让宋医生生出一股这个婴儿随时会扑上来,对着他的脸咬一口的恐怖错觉。
握着手机的手都要拿不稳,宋医生手指发着抖按下了拍摄键,一想到要将这样的照片保存在他的相册,他就升起了一股想要把手机丢出去的欲望。
宋医生:“图片.jpg”
唐郁看了一眼照片:“宋医生,是你太紧张了,这是一个婴儿,它没有长任何牙齿。”
宋医生:“你怎么用了‘它’?!!”
唐郁:“不好意思,打错字了。”
宋医生重新将手机对准那个婴儿,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他再次看过去时,对方居然真的变成了一个正常婴儿,咧嘴时露出了牙床,笑得无比可爱。
宋医生呆了又呆,突然释然了。
他就说好端端的怎么会见鬼。
看起来可能是他得了精神病了,那没事了。
宋医生:“谢谢你,唐郁,我现在人好多了。可能是最近我精神压力太大了。”
宋医生:“先不和你说了,我要下车了。”
唐郁体贴道:“好的。路上小心。”
结束了和宋医生的交流,唐郁将手机收回了口袋,他双手插兜,静静地站在公交车站台内,看着一辆公交车从远处驶来。
不需要唐郁招手,这辆老旧的公交车就在唐郁的面前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
一个长满了牙齿的婴儿在看到唐郁出现的刹那,忽然哇哇大哭。
婴儿的啼哭声尖锐几乎要震碎车窗。
唐郁抬脚走进了鬼公交。
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张符咒,贴在了鬼婴的头上。
鬼婴闭上嘴,青白色的脸上充满了恐惧。
这是唐郁在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发现的诡异。
刚缠上宋医生没多久。
除了这个鬼婴外,这辆鬼公交上挤满了其他鬼乘客,每个乘客的头上都贴着一道符咒。
唐郁面不改色地站在这群诡异之中,在所有玩家消失后,唐郁花了些时间找到了鬼公交的轮胎,并且重新将它组装成了鬼公交。
在唐郁的监管下,鬼公交不再危害人类,而是每天晚上载着唐郁穿梭在这座城市中,清理掉那些作恶的诡异。
那些被封印的诡异实在没地方丢,就被唐郁统一安排在了鬼公交上。
唐郁环视了一圈,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电话铃声响起,唐郁拿起手机接通,里面传来了宋医生的声音,“唐郁!我现在到家了,我这一路上想了又想,还是感觉不对劲!那个公交车就是很奇怪,给我的感觉不对劲!”
唐郁轻轻嗯了一声,示意宋医生自己在听。
宋医生继续心有余悸道:“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一直很累,我睡觉的时候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蹲在我床头,之前我总觉得是空调的吹风口对着我吹冷风,可是我刚刚突然有了一个很恐怖的想法——”
“我觉得是那个婴儿蹲在我的枕头边,对着我的脸吹气!”
唐郁看了一眼座位旁被他封印住的鬼婴,他放柔了声音,那本就温和动听的声音多了一股安抚人心的魔力:“宋医生,你现在很累。”
“燕哥你看,好多npc都过来了!”
燕朗回过头,看到笑容满面的村民们挑着担子、推着推车,或者是干脆手提着篮子往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里走。
琳琅满目的结婚用品被送到了这间屋子里——
红嫁衣、红盖头、红色绣花鞋、金镯子、金耳环、金戒指、一对大雁、猪牛羊三牲、如意称、尺子、算盘、剪刀、糕点果品……
“有了这把剪刀啊~绫罗绸缎剪不完!”乐滋滋说完喜庆话的村民捧着他手里的剪刀,脸上洋溢着的笑容下一秒就被无数从肌肤里钻出的红色藤蔓戳穿。
他该回家了。
沈君行借着夜色里的阴影,穿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中,夜风将他白色的医师服吹得猎猎作响,他在瞬息间来到了家门口。
沈君行打开家门,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漆漆房屋说道:“晚上好,我回来了。”
他将外套脱了下来,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一边换鞋一边道:“今天的工作一点都不累,小郁不用担心,血?这些血是做手术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急着回来就忘记换衣服了,都是我不好,让小郁担心了。”
说着沈君行换上了拖鞋,他看向了空荡荡的餐桌,眉头蹙起,脸上充满了心疼和不赞成,“下次小郁就不用再等我了。”
“还说自己不困?眼睛都熬红了。”他的语气变得很柔软,“饿不饿?”
“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沈君行走到厨房,系上了围裙,“吃蛋羹好不好?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怎么又说随便?随便是什么味道?”沈君行无奈地笑了笑,“好,我知道,是甜蛋羹。”
他打开冰箱,在塞得满满当当、归纳得井井有条的冰箱里,拿出了两个体型较小的土鸡蛋。
在本身就有些狭小的厨房间里,沈君行不知道为何突然避开了前方可以直走的路,而是拐了个弯走向灶台,仿佛之前那个位置站了什么人。
他单手敲了两个鸡蛋,转过头对着身侧的空气笑了一下,“明天想吃什么?”
“不麻烦,再怎么忙,给小郁做顿菜的功夫还是有的。”沈君行一边打鸡蛋液一边道:“本来夏天小郁的食欲就会下降,要是再随随便便点外卖吃,肯定吃不下什么东西。”
“如果现在的工作不能抽时间照顾小郁,那我就辞掉这份工作。”
“好了好了,不会辞掉的,就是说说而已。”
“……”
鸡蛋羹被端到了餐桌上,沈君行坐在没有鸡蛋羹的位置上,温柔专注地望着对面的空座位,仿佛对面有一个人正在小心翼翼吃着热气腾腾的鸡蛋羹。
一定是小口小口吃,每吃一口的时候,还会吹一下热气。
但有时候边吃边和他说着话,就会不小心忘记吹热气这个动作,然后那个人在猝不及防之下被鸡蛋羹烫到,吐出了一点红色的舌尖。
很可爱的样子。
沈君行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点笑意,他无奈又心疼道:“怎么每次都这么不小心?”
他递上了手边早早准备好的水。
鸡蛋羹上的热气一点点消失,以致完全放凉。
冰冷的鸡蛋羹表皮没有一丝一毫被动过的痕迹,沈君行却像毫无察觉般端起碗,对着空位问道:“吃饱了吗?”
“小郁真乖。”沈君行笑得温柔又宠溺,“快去洗漱吧,我也去洗碗,明天小郁还有课。”
他端着碗走向厨房,熟练地清洗碗筷,将最后一个碗放进消毒柜,他脱下丁腈手套和围裙,从微波炉里取出加热的牛奶,端着走进了无人的卧室。
卧室的被子褶皱停留在了主人离开时的位置。
沈君行将温热的牛奶放在床头柜上,柔声道:“小郁,晚安。”
轻手轻脚离开房间,沈君行端着另外一杯热牛奶,走向了自己的卧室。
不需要开灯,沈君行在黑暗中轻车熟路走到一张长桌前,他放下牛奶,打开了桌上的电脑。
他打开了过去的视频。
镜片后的血眸贪婪无比地望着在家中一个人活动的唐郁。
宛如巨龙在望着它的珍宝。
修长的手端起牛奶,氤氲的热气在镜片蒙上一层白雾,薄唇触碰杯壁,像是一个亲吻。
他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屋外突然传来了雨声,沈君行放下牛奶,看向屋外下起的滂沱大雨。
“怎么办?小郁最害怕雨天的雷声了。”沈君行喃喃自语道。
沈君行快速走到了唐郁的卧室,他轻轻地打开了房门,走到了唐郁的床头。
他张开口,大口大口呼吸着。
忽然间,沈君行挣扎着的呼吸声停滞了,镜片后的眼眸死死盯着这张贺卡底部的署名。
那是唐郁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下的名字。
只不过在这两个名字中央,有一点模糊的痕迹。
像是有一滴雨水落在了贺卡上。
……这是什么?
沈君行听到耳畔边无数雨水落下的声音,那些声音忽然都淡去了,整个世界变得无比安静,在这样悲伤的寂静中,他听到了那穿越时间与空间的一声滴答。
那是刚写了一半名字的唐郁,泪水砸在贺卡上的轻响。
“滴答。”
沈君行颤抖地闭上眼,他再也无法支撑住这具疲惫的身躯,倒在了储物间的地板上。
像是从这位村民里孵化而出的红色藤蔓越长越多。
转瞬间密密麻麻的红色藤蔓完全占据了之前村民所在的位置,盘踞在了屋内,组成了红色藤蔓织成的天罗地网的一部分。
玩家们还在呆滞中,没有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下一秒,另外一个捧着算盘的村民像是唱名抑扬顿挫道:“有了这把算盘啊~钱来钱往都知道!”
“是他?!”六六大顺恍然大悟,“他怎么来这里了?!啊?难道他是来治他的耳背的?!”
那位村民在六六大顺复杂的目光中,来到了沈君行的面前,他坐在椅子上愁眉苦脸道:“沈大夫啊,我最近总是嗓子疼。”
沈君行平静道:“张开嘴。”
这位村民配合地把嘴张开。
围观的六六大顺愤愤不平道:“这不是能听得见吗?!”
“因为这不是真正的他。”舍曲林对上了那位npc全然陌生的注视,“而是它。”
“你可能会想,也许它就是得了怪病的他。”
六六大顺似乎有些明白了,但还是没完全跟上舍曲林的思维,而是被舍曲林带着走,不知不觉点了一下头,“对,这个npc不就也染上村里的怪病了?”
“想要证实这个猜测很简单。”舍曲林转过头,对上六六大顺的双眼:“下山。”
——“好咧没事了大爷您慢走啊!”
——“那俺回村咧!”
“网上的地图是最容易修改做手脚的,但现实中捏造一个有人生活的村庄却并不容易。”
“而且”舍曲林忽然伸手碰了一下他的一侧脸,那是唐郁在他脸上曾经留下的痕迹。
虽然掌印已经消失了,但他的身体还记得。
记得那种轰鸣般的颤栗。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讨厌你吗?”
“如果它真的是唐郁选择的结婚对象,那它不会不知道”
——“我现在想了想,啊,大概是因为,我真的很讨厌没有正常感情的怪物。”
六六大顺看着舍曲林一边面无表情地抚摸脸庞,一边追忆般自说自话的样子,莫名感觉到了一点头皮发麻的……恶心?
就像他以前看法制节目的时候,看到变态的犯人自述自己犯罪动机时那种生理性的反应。
“不会不知道什么?”六六大顺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
舍曲林没有解释,他并不想对竞争对手分享唐郁的任何喜恶,“走,我们下山。”
舍曲林没有解释,而是催促着六六大顺下山。
他们离开前,本以为会受到沈君行的阻拦,但沈君行依然在充满耐心地问诊着病人,似乎根本没有将注意力投向玩家。
于是两个玩家飞快地离开了。
“沈大夫。”嘴巴张了半天有些累了的村民问:“我的嗓子是什么问题啊?”
“没什么问题,多喝热水就好了。”沈君行微笑道。
这位村民也乐呵呵道:“那就好那就好!多亏了沈大夫您,把我耳朵治好了。”
沈君行脸上笑意不变。
囍虽然愚蠢,但在有作业照抄的情况下,还是不会把耳背这么明显的标志记错的。
但玩家实在愚蠢。
所以沈医生贴心地治好了这位对照组的耳背,以防玩家真的看不明白。
现在看来,玩家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用一些
“叮——恭喜玩家成功完成任务【封棺】”
蜂鸟拿起锤子,用力敲下了棺材钉,将那个身上布满了红色藤蔓的怪物彻底封在了棺材中。
在她的身后,一堆领了黎生任务的玩家们同样在努力将路上的一口口棺材封死。
每将一口棺材彻底封死,蜂鸟就看到每个棺材周围的纸人数量增加。
越来越多的纸人站在泥巴路上、白灯笼下、唢呐声中……
消息提示音传来。
唐郁脚步一顿,他已经猜到消息最有可能来自的人选,如果可以,唐郁根本不想打开手机,可是……
如果是沈君行要透露关于黎生的消息呢?
之前他就错过一次了。
唐郁深吸一口气,这才拿出手机。
沈君行:“小郁,袋子放在宿舍门口了(图片)”
沈君行:“乖乖。”
第 37 章 37
唐郁飞快删除沈君行发来的消息,尤其是那句乖乖。
唐郁:“袋子你带走吧。”
明媚的日光照在唐郁身上,照得唐郁脚底下的阴影边沿不断扭曲晃动。
而低头发消息的唐郁却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他飞快打字道:“不要再给我送任何东西了,我不是小孩子,也不是流浪猫,缺了什么我自己会买。”
唐郁说这句话的时候音量并不高,如果是在平常自然不能让在场这么多人听到,但四周实在是太静了,喧闹的锣鼓和唢呐早已停住,轿铃静悄悄的挂着,连树叶婆娑的声响也消失不见,于是这句话便如轻柔的风一样吹到了每个人的耳畔。
——“郁辜,你的仪式,是要和我结婚吗?”
红金色的流苏轻轻颤动,闪出波澜的光,配上那悲伤平静的蓝眸,这句简简单单的话有一股让人心碎又着迷的魔力,恨不得当场抢婚。
每个玩家望向唐郁的眼神都在从震撼到出神的呆滞朝着无可复加的狂热转变,哪怕是之前对唐郁完全无感的玩家,在这一刻也顶着红色藤蔓的围剿,朝着唐郁奔去。
唐郁怔了一下,他偏了下头,耳饰也随着他的动作一晃,紧接着耳畔边的猫叫声此起彼伏——
在面包车驰过的山路上,树木田野从车窗外飞速略过,一声又一声的猫叫。
唐郁偏头的幅度变大,他有些茫然地闭上眼,璀璨的流苏从他静谧安详的面庞上划过。
“我好像想起来了。”他像是沉醉在了花香里,又像是在回味着梦境般摇了摇头,语气是说不出来的怅然,“我在梦里很多次都闻到过这股花香……”
能够混淆记忆的花香。
就在不久前,想再一次催眠他的花香。
郁辜的喉结上下滚动,他紧张地小声叫道:“老婆?”
浓密的睫羽颤了颤,像是在掌心挣扎扑朔着翅膀的蝴蝶,唐郁一点一点睁开眼。
他没有看郁辜的脸,而是有些恍惚地看着那大红的喜服,看着喜服后大片大片的红色藤蔓,蓝眸似梦非梦,“郁辜,你还没有回答我……”
“从开始到现在,你的仪式是要跟我结婚吗?”
仪式这种话从唐郁口中说出时,总会给人一种陌生感。
在这一年里,他完成了许多做饭任务,他得到了许多食谱。
却没有任何一道食谱,是来自“它”。
唐郁将饭碗端起,往嘴里塞了很大一口。
他吃饭的时候很安静,遵循着食不言寝不语。
和大部分人喜欢吃饭的时候玩手机类似,唐郁喜欢刷面板里的玩家论坛。
如果不是论坛里数不清的帖子,唐郁有时候会怀疑自己经历的那些是一场梦。
此刻漂浮在他面前的面板上呈现着的是安静的玩家论坛。
自从一年前的游戏结束后,玩家论坛就再没有新的帖子出现。
玩家论坛首页上最新一条帖子的发表时间停留在了一年前,帖子标题是——
#虽然但是,这个怪物看起来好悲伤#
在这一年里,唐郁不断浏览着论坛里各种关于诡异的攻略帖,学习着玩家们的经验,围观玩家的骚操作。
他将这个玩家论坛当成了他的学习资料,许多帖子都被他分门别类,放进了各种收藏夹里。
他无数次点开这个论坛首页,无数次看到# 虽然但是,这个怪物看起来好悲伤#,却没有一次真正点开。
这次也一样。
吃完饭,唐郁将碗筷放进水池,从他脚底蔓延出来的阴影爬进了水池,漫上了脏碗筷,当阴影褪去时,碗筷变得干净异常。
唐郁取出冰箱里被冰镇过的半个西瓜,拿起了洗好的勺子。
他抱着西瓜来到书桌前,挖出了最中间的西瓜果肉。
——“最中间的西瓜肉当然是给老婆吃啦!”
唐郁握住勺子的手一顿,他张开口,吃下了冰镇过后清甜冰爽的西瓜。
时间过去得很快,一转眼就是晚上十点半。
任务提示他今日复习已完成。
唐郁做了平板支撑。
任务提示他今日运动已完成。
像打卡般完成了日常任务,唐郁去浴室洗漱了一遍,准时在晚上十一点前上了床。
他平躺在床上,闭上眼。
屋子很安静,四周没有杂音,环境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光亮影响睡眠,运动过后、洗过热水澡的身体同样适合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唐郁在黑暗中睁开眼。
他静静看着屋内浓郁的阴影。
过去的许多时候,每每他做了噩梦,在黑暗中惊醒时,就会感觉到黑暗里似乎竖立着一道阴影,守在他的床头。
不像鬼影,更像是民间传说中的守护灵。
那是伴随了他近乎三分之二人生的阴影,他极为熟悉那阴影里的气息,哪怕是裹挟在阴影最深处的窥探,他同样能感知得一清二楚。
所以,他也极为清楚,“它”死了。
死在了那天漫长的一个小时的黑暗中。
唐郁闭上眼。
他感觉自己忽然有点冷,他将冰凉的薄被裹在了身上。
其实回想起来,他好像已经记不清黑暗一小时结束后那一天的事情了。
那个民俗学专业的同学告诉他,623并没有一个叫做黎生的人。
他不信这个人说的话,或许是不信、也或许是不想相信,总之那天他没有去上课,还破天荒忘记了请假。
他一个人来到了后山。
那里曾经是埋葬着黎生的地方。
他知道黎生的坟墓在那里,虽然他并未去过,但玩家甚至将那刻着黎生名字的墓碑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展现在了论坛里。
那天唐郁一个人爬上了后山,来到了玩家们标记过的地方。
这里的植物郁郁葱葱,茂盛异常。
有句话叫“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唐郁用手拨开了一层一层的杂草,却怎么也没在偌大的后山找到那小小一座墓碑。
后来唐郁看了论坛上的许多帖子,那里有玩家对黎生的仪式进行了大篇幅的猜测和分析。
有玩家说黎生的仪式是“它”给自己上的免死金牌,举行了仪式后,“它”只会死在百年后,没有人可以在“它”规定之外的时间杀死“它”。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但不排除有一天,有强大的诡异力量能够摧毁仪式,直接杀死“它”。
那个玩家在帖子里大胆假设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墓碑应该也会消失。
而他们此刻的洞房更像是铺满鲜花的野兽巢穴。
唐郁仰起头,环顾四周,望着这个开满花的“茧”。
“囍,已经长这么大了啊……”唐郁轻声呢喃道。
郁辜握住了唐郁的手,红色藤蔓情不自禁缠绕在了唐郁的脚踝,那红到如血一般的藤蔓贴在雪白肌肤上,交织出了一种触目惊心的美感,“老婆”
唐郁没有用什么力气,放任着郁辜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和他十指紧扣。
他看着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看着他在郁辜的怀抱中倒进了层层叠叠的花丛里,浓郁的香气像是纱一般荡漾开来。
高挺的鼻梁凑了上来,郁辜低着头,薄唇几乎要碰到了唐郁的下巴。
唐郁抬起头,秀气的下颌高高仰起,从下巴到脖颈那一截线条美丽又脆弱。
修长雪白的手指顺着郁辜的手腕、沿着郁辜的袖袍一点一点往上攀,最后那只雪白的手落在了郁辜的心口。
雪白的指尖颤了一下,唐郁能感受到那胸腔处传来的一下又一下的心跳。
心如擂鼓,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郁辜。”湿润朦胧的蓝眸静静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是在说什么情话:“你之前说过,囍是需要喜爱才能长大的植物。”
……
一阵奇怪的声音响起,好像是咀嚼音,又像是什么别的沙沙声。
唐郁感受到那遮住他的眼睛的手离开了,但郁辜的唇却迟迟没有吻上来。
卷翘的睫羽颤颤,唐郁有些迷茫地睁开眼,借着床头柜的灯光,唐郁看到郁辜正气鼓鼓地拿着一个小纸人往嘴里塞。
“等等!”唐郁连忙出声阻止。
这些小纸人是之前黎生送给唐郁的小纸人,在拯救友爱小区的住户上帮了大忙,唐郁可不能眼睁睁看着郁辜把这些小纸人给吃了。
话音刚落,只见郁辜露出了比哭唧唧的小纸人还要委屈的表情:“它刚刚捂我嘴!”
唐郁:“……诶?”
郁辜气得牙痒痒,看模样恨不得把这只小纸人生吞活剥了,“它嫉妒我可以啵你嘴!”
唐郁愣了愣,望着那一圈齐刷刷环绕着他的小纸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刚那些奇怪的沙沙声是怎么回事了。
窘迫的红意爬上了唐郁的耳廓,唐郁没想到自己刚才的亲亲会暴露在这么多小家伙的注视下……
他有点尴尬地对着这些小纸人挥挥手,“你们回去吧。”
小纸人们听到了唐郁的话,一个个排着队离开了郁辜的房间。
还没等郁辜高兴老婆赶走了情敌,就见到刚刚还愿意让他亲亲碰碰的老婆站起了身,红着脸,软声软气道:“我看见外面好像也不打雷了,只是下着雨,接下来你一个人就好好睡吧,我也有点困了,就先回放房间了,晚安。”
郁辜:“?!”
郁辜眼睁睁看着他那么大一个老婆,从他面前跑走了。
“叮咚叮咚!”
群消息的提示音接连响起,热闹异常。
纸扎铺内,穿着宽大衣袍的黎生正躺在躺椅上,长长的头发蜿蜒在地。
他闭着眼,手里握着精致的香炉,红色的线香在燃烧,袅袅烟雾缠绕在他惨白的脸上。
那常年郁郁寡欢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惬意的神采,那苍白的唇微张,烟雾没入他的口中,在含着一团乳白色烟雾的嘴里,隐约可见一枚铜钱。
浪费了学长身份牌的屑:“现在可以工作了@没有困难的计划只有勇敢的狗狗我”
——这是在回怼之前郁辜朋友圈说的“现在只有恋爱脑,没办法工作啦~”
在堆满杂物的储物间里,铺成一滩阴影的怪物重新凝聚成了人形,沈君行戴上眼镜,抱着小海豚,取出了礼物盒里一颗唐郁留给他的糖果,含在嘴里舍不得嚼碎,细细品尝着那股甜意。
浪费了竹马身份牌的屑:“是哪个屑浪费了被小郁亲嘴的机会?”
沈君行感觉到了无数苦涩和酸楚涌上舌尖,是再甜腻的糖果也无法盖住的味道,随时都可以撕裂掉他的人形,但沈君行脸上却丝毫不显:“哦,反正不是我。”
——但真的不是他吗?他之前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那么多的小郁好感。
沈君行痛苦地闭上眼,完美的皮囊出现了一道道裂痕,在糖果被吃掉的刹那,沈君行重新融化成了一滩阴影,在地上阴暗爬行。
不过在嘲讽情敌这件事上,哪怕沈君行都快要碎掉了,但依然可以火力全开。
郁辜:“…………”鲨!了!你!们!!!
*
唐郁倒没有骗郁辜,他是真的有些困了,倒在床上一下子就睡了过去。
只不过这场觉唐郁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也在下一场滂沱大雨,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唐郁一个人在泥泞的土地里跋涉,又冷又累。
他走啊走,在电闪雷鸣中看到了一栋城堡,那城堡在黑夜里阴森恐怖,可一眼望去却是附近唯一的建筑物了,唐郁只好走上前敲门,砰砰砰,门打开了,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唐郁大着胆子问道:“您好,请问您可以让我在这里留宿一晚吗?”
一个暖黄色的小灯指引着他来到了一个小房间。
那个房间看样子只有他家侧卧那么大,放在偌大的城堡,估计是一间很小的储物间,但唐郁没有什么不满,能被主人收留就已经很好了。
于是唐郁将那站小灯放在了床头柜上,昏昏沉沉爬上了床。
这个床上似乎铺着几十张张床垫和被子,这些被褥叠在一起,质感却并不舒服,反而粗糙极了,唐郁在这上面怎么也睡不安稳,他感觉到有一个很硬的小东西似乎就压在这床下。
唐郁翻来覆去实在是睡不着,他气到拿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小灯,往床上一照。
灯光照亮了一张苍白的人脸,没有高光的黑眼睛盯着唐郁看,两个红艳艳的腮红打在颧骨处,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
原来那几十张被褥是几十个大纸人叠在一起,但纸人毕竟是纸人,哪怕叠得再多,加起来的触感也比不上一条真正的鸭绒被。
一颗被压在最底下的红色种子发了芽,几十根红色藤蔓从种子里生出,破开了纸人的身躯,正欣喜地环绕住唐郁。
“啊!”
伴随着一声惊呼,唐郁骤然睁开了眼,他看到了头顶的天花板。
晨曦穿过窗帘,洒落在他的身上。
唐郁的胸口剧烈起伏,他有些后怕地用薄被裹住了自己的身体。
“唐郁,你怎么了?!”房门外传来了郁辜焦急的呼声。
唐郁没想到郁辜的听力这么好,也可能是这个房子的隔音不行。
唐郁爬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道:“没什么,刚刚做了个噩梦。”
他走出房门,从厨房间飘出的早餐香味弥漫到了客厅。
郁辜亲吻的动作一顿。
“可是我现在并不喜欢囍。”
“我一看到囍,就觉得心很空。”
“是你为了滋养囍,把我对你的喜欢全部都拿走了吗?”
唐郁手脚冰凉,几乎要无法呼吸。
班长:“你真的要请假吗?要不等老陈点完名再请吧?”
随着班长这条消息发来,沈君行的消息几乎是同一时间弹出:
沈君行:“小郁!不能让你的纸人帮你完成点名!”
沈君行:“一旦完成鬼点名,纸人就会占用你的名字,到时候哪怕你站在纸人旁边,也很难有人分清你和纸人的区别了!”
第 38 章 38
唐郁看到沈君行发来的消息,一时间方寸大乱,完全顾不上其他,脑海中的念头只剩下了阻止纸人替他点名!
唐郁立刻联系班长:“我确定要请假!请帮我在老陈点名前请假!”
顾不上班长的反应,唐郁找出讲师的联系方式,讲师是他唯一一个交换通讯方式的玩家,也正好是为数不多喜欢上课的玩家,“在上课吗?!我需要帮助!请你让老陈不要点我的名字!”
班长还在奇怪地问东问西,讲师倒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好!”
唐郁忽然发现玩家真的很好用。
玩家只需要知道任务是什么,玩家只会撸起袖子干活,玩家从不问理由。
从玩家身上抽取力量的藤蔓枯死,化为一张张符咒,玩家们陆陆续续收到了来自囍的任务奖励,不过玩家们现在关心的点却不在符咒奖励。
“果子在哪里?结了几个?能吃吗?”
“肯定在巢穴里啊,说起来囍是那个和唐郁老婆结婚的诡异的名字吗?囍结果?那个诡异生孩子了?”
“你之前不还说不想和男的结婚,怎么现在一口一个唐郁老婆了?”
过去一向自诩直男的玩家有点尴尬,梗着脖子道:“那唐郁和别的男的能一样吗?都长成这样了,这不是犯规吗?”
他忽然想起高一的一次晚自习结束,也是这样一个雷雨夜。
那场雨来得突然,他没有带伞,当时他已经走出了教室,但离校门口还有一段距离。
伴随一道雷霆闪过,上一秒还站在校门口等着接人的“它”随着那电光的闪烁,在下一秒骤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只大手撑着伞、黑伞朝他倾斜,另外一只手牢牢搂着他的肩。
那一刻说不清是在畏惧打雷,还是怎么了,他的心脏突然紧缩了一下。
他抬头看着“它”。
其实这个时期的“它”已经伪装得非常好了,装人装得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那么为什么“它”明明可以真的像人一样花点时间跑过来,却还是要选择在刹那间用诡异的能力来到他的身边?
那一瞬间“它”是什么都没想,还是想了些什么?
“它”选择吃掉太阳的那天,又是在想什么?是为了“它”的仪式,还是……为了其他?
到了现在,这些问题的答案全都隔着一层生死,生者无法追问,死者无法回答。
唐郁撑着伞,走进了小区。
他的脚步沉稳、脊背挺拔,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水痕。
四周都是沙沙的雨声,唐郁走过了堆满垃圾的垃圾箱,在即将头也不回地离开前,他的脚步忽然顿住。
唐郁听了下来,他的左耳动了动,一道细微的叫声混在沙沙的雨水声里,微弱到几乎无法被捕捉。
如果不是唐郁的体质变成了9,身体的各方面素质都有所提升,如果不是此时夜深人静,雷声消失、雨势减弱,他根本无法听到那声猫叫。
唐郁转过身,循着声音走向了路边的大垃圾桶。
那是一个黑色的大垃圾桶,里面装满了垃圾和水,垃圾桶旁边的地方同样堆放着的大大小小的垃圾袋,雨水淋在一些破了洞的垃圾袋里,化为污水流了出来。
哪怕有雨水的冲洗,这处垃圾依然散发出了一股淡淡的异味。
唐郁走上前,他伸出手,阴影从他的指尖流淌而出,拨开了这些垃圾。
一只湿漉漉的、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幼猫蜷缩在垃圾堆里,奄奄一息、一动不动。
蓝眸睁大。
唐郁连忙蹲下,小心翼翼用手捧起了这只幼猫,入手是一片冰凉,几乎找不到什么温度。
如果不是面板上这只幼猫的体质是9,唐郁甚至要怀疑这只幼猫已经冻死在了这场大雨中。
体质9,说明这只猫身上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目前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淋了雨,还不知道淋了多久,必须要快点恢复它的体温。
黑伞的伞柄被唐郁用脸颊和耸起的肩膀夹住,他歪着头,手忙脚乱地解开扣子,将掌心里的幼猫放进他敞开的、散发着热气的外套内侧。
雨水落在伞面,敲击出密集的声响。
这个时间点宠物医院已经关门了,唐郁快步往家的方向走,那只幼猫就蜷缩在他的掌心,不知是冷还是怎么了,湿漉漉的小身躯不停在发抖。
那颤动传递到了他的手上,牵动着他的思绪。
唐郁不敢动作太大,又生怕动作太慢,幸好离电梯的距离很近,快步走进电梯时,唐郁连伞都忘了收。
细微的猫叫声再次传来,离得这么近,唐郁能听到那叫声也在抖,叫得他心都要碎了。
“别怕。”唐郁连忙出声安抚,他第一次觉得电梯的速度这么慢,站在电梯里等待的那一分多钟,他好几次都想掀开外套看看那只幼猫的情况,又怕自己这样会带来凉风,让那只幼猫冻到。
当电梯门开了的那一刻,唐郁立刻走了出去,他连伞也没空收,直接放在了门口。
进门,开灯,拖鞋。
而后唐郁冲进了浴室,取出了一条柔软的干毛巾,小心地将那只幼猫包裹了起来。
在浴室灯光下,唐郁终于看清了这只幼猫的模样。
这是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奶牛猫,黑白配色在它的身上分布得很对称,它的鼻头是浅粉色的、肉垫也是很新的粉。
被毛巾擦拭时它张大了嘴巴一直在叫,似乎有些抗拒毛巾。
于是唐郁只好哄它,“马上就好了,乖,咪咪别怕,我们马上就好了。”
不知道是因为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还是累了,这只幼猫真的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唐郁精心地将这只幼猫擦拭干净,取出柔软的布料包裹住这只幼猫,而后将这只幼猫暂时放进了他的怀里。
紧接着唐郁迅速搜索起照顾幼猫的教程。
也许该去医院做检查的不止郁辜,还有他自己。
“唐郁,你还是不相信我吗?”郁辜抚摸着小腹,认真道:“我有问过医生,医生说的怀孕早期的常见症状我这里都对上了。”
“怀孕会停经,我就没有来月经。”
唐郁:“……”你就算没怀孕也不会来啊!
“怀孕会降低食欲,今天我胃口没有之前好。”
唐郁:“……”嗯,这个倒确实,郁辜平常都吃三大碗,今天整整少吃了一碗饭。
“医生还说怀孕会让人感觉到疲劳乏力。”郁辜摸了摸自己头顶的小卷毛,虚弱道:“我感觉我爬11楼确实好像比以往要费力了,今天一口气爬的时候多喘了两下。”
唐郁:“……”如果让他一口气爬11楼,他应该会直接咽气。
“还有就是。”郁辜有点羞涩地指了一下自己的胸肌,“医生说怀孕这里颜色会变深,你要不要来看一下?”
唐郁:“…………”
唐郁气若游丝道:“我们要不还是先吃饭吧。”
郁辜感动道:“对,就是怀孕了胃口再不好,也要吃饭,唐郁,我就知道你是关心我和孩子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多多吃饭!”
唐郁有点迷茫地抱着饭碗,味同嚼蜡般吃着嘴里的饭菜,他看着面前的郁辜一脸幸福地干饭,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多吃饭才能给孩子足够营养”的光辉。
这样一个身材高大健美的男性……真的怀孕了吗?
在这样的困惑驱使下,唐郁拿起手机,将沈君行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唐郁:“沈君行,今天你帮郁辜做了产检,对吗?”
沈君行回得很快:“是的。”
唐郁屏住呼吸:“郁辜真的怀孕了?”
沈君行仍旧回道:“是的,怎么了小郁?”
如此理所当然的反问,仿佛唐郁不断追着问的行为才是奇怪的事情。
唐郁呆呆地眨了一下眼,耳边传来了郁辜的声音,“吃呀唐郁,菜要凉了。”
说着郁辜拿起筷子给唐郁夹菜。
夹到唐郁碗里的是菌菇。
郁辜做的菌子总是很香,他只放一点调味料,就能激发出食材本身的味道,香得让人能够理解,为什么有些菌子一旦没做好有中毒的风险,依然每年都有很多人前仆后继吃着菌子看着眼前飘荡的小人躺着进医院。
唐郁的思绪似乎也跟吃了有毒菌子的人一样开始涣散,那些奇怪、混乱、疑惑的思绪在脑海中变成了一条又一条的红色,是验孕棒上的两条红杠,它们盘旋缠绕,宛如生出了一条条红色藤蔓,让唐郁的脑海如麻线一样缠成了一团。
沈君行应该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骗他,毕竟如果郁辜没有怀孕,而沈君行联合郁辜一起欺骗他,说郁辜怀孕了,那么这件事对沈君行有什么好处吗?
难道说……郁辜真的,怀孕了吗?
他要有孩子了?
他要当爸爸了?
唐郁震撼到久久不语,他感觉无数条红线似乎如波浪般围住了他,在他的身旁不断翻转,而他就置身在了旋转不停的漩涡中心。
“唐郁,你多吃一点嘛,这个香。”郁辜热情地给唐郁夹菜,香味随着郁辜的介绍扑鼻而来,刺激着唐郁因为过多信息刺激有些麻木的神经。
他觉得自己确实闻到了一股香味。
一股麦香,一股甜腻的花香。
一只蓝蝶在芬芳的花海中上下翩跹,跌落进了鲜红如血的花蕊中,花蕊上香甜的花蜜洒满了蝶翼,香味浓到化不开。
唐郁眨了一下眼睛,怔怔看着沈君行发来的消息。
沈君行:“怎么了?小郁是担心郁辜这一胎会有什么问题吗?”
沈君行:“还是说,小郁担心我会对这个孩子下手?”
画风一下子好像就变成了宫斗剧里被打入冷宫的皇后对着前来询问的皇帝字字泣血道:“那是小郁的孩子,我不会这样做的,我会竭尽全力让他生下这个孩子。”
好怪的联想,他的想象力突然间变得无比丰富多彩,似乎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沈君行:“小郁,我会永远在我们的家里等你,如果未来郁辜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没办法再和小郁你在一起了,我也愿意跟着这个孩子姓。”
唐郁:“……”话题怎么会突然跳到这一步?
但沈君行的话让唐郁一下子意识到了,郁辜怀孕似乎会有风险。
也对。怀孕本来就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哪怕在医学发达的现代,也不能避免孕妇生产时小概率的死亡事件。
唐郁的关注点一下子落在了郁辜本身的安危上了,反而不再纠结起怀孕的真假:“怀这个孩子对郁辜会造成伤害吗?”
沈君行:“小郁你放心,有我在,他不会因为生孩子死去的。”
他按照教程买了葡萄糖粉、奶粉、注射器还有其他东西。
教程上说这个时候的幼猫还不能靠自身产生热量,于是唐郁就暂时先用自己的体温给这只幼猫保温。
他从未接触过这么小一只的猫,还淋了雨,它显得那么可怜,仿佛一不留神,这只小猫就会死去。
因此在照顾这只幼猫的一整夜,唐郁的全身心都放在了这个小家伙身上,完全顾不上再想其他。
他笨拙地给这只小猫喂奶,不论是奶粉冲泡的水温、还是给小猫喂奶时的姿势……一切一切唐郁都在认真学习。
当这只幼猫吃进了他喂的奶粉,身子重新变得暖烘烘时,唐郁在一时间忘记了悲伤,内心洋溢着说不清的喜悦。
窗外传来了一阵鸟啼,唐郁回过头朝外看去,这才发现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此刻东方未晞,天空不像夜晚那样黑暗,也不像是白日那样光明。
他抱着小猫,坐在窗前,怔怔地望着第一缕晨曦洒落进了房间。
“说起来这个游戏里的结婚系统可以一妻多夫吗?实在不行我给唐郁做妾也愿意。”
“你们就没发现重点吗?那个郁辜是在和唐郁洞房吧,然后郁辜刚刚就结了果子,这是……这是郁辜怀了唐郁的孩子啊?!唐郁是1?!”
“咦?!算了反正这个游戏又不能脱裤子……”
有玩家们迫不及待想要用符咒去破开巢穴,但很显然,失败了。
那位玩家脸红到像一只被蒸熟的虾子,他瞪大眼睛看着唐郁,看着看着,突然就两眼一白直接倒地。
……他被活生生美死了。
周围其他玩家也在这一刻像是又被按下了暂停键,不再你推我挤,一个个直愣愣地盯着唐郁。
浓郁的阴影环绕住了唐郁的脚边,遮住了玩家们直勾勾的视线。
换上了合脚的新鞋,唐郁并未看身边连阳光也无法驱散的阴影,还有那不远处三三两两的小纸人,他直起腰,继续面向这群玩家,轻声道:“我想离开这里,请问你们谁有车?可以拜托你们载我一程吗?”
双喜村很偏,叫打车软件是叫不到的,但唐郁知道,玩家总有办法。
果然,下一秒就有无数玩家回应了唐郁。
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都有,唐郁甚至听到有玩家是骑着驴来的。
当然含金量最高的还是舍曲林、燕朗、蜂鸟这批老玩家坐着鬼公交的轮胎制作的板板车,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燕朗从车上跳了下来,视线灼热地盯着对唐郁:“板板车的速度最快。”
舍曲林没有说话,甚至不敢直视唐郁,他低着头,对着唐郁伸出了手,无声地邀请唐郁上车。
“妈妈,我来接你……”蜂鸟看起来san值掉得不少,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而下一秒,那唐郁身后已经崩塌的巢穴内部忽然传出了精神状态更加不稳定的低语:
“老婆老婆老婆……”
“别抛下囍……老婆……别丢掉囍……”
伴随着低沉模糊的声音涌现出来的,是一根又一根像是新生的纤细红色藤蔓。
这些红色藤蔓连叶子都没长出几片,往外渗透着血水一般的汁液,从巢穴的裂痕中颤抖着涌了出来。
“老婆老婆…老婆别离开囍……”
红色藤蔓艰难地穿过了浓郁的阴影,那藤蔓上似乎被阴影污染出了细密的黑点,就像是生病了的植物,但依然在顽强地朝外延伸,如渴求着阳光、雨露、养料一般渴求着唐郁。
“老婆别讨厌囍……”
一个个轻飘飘的小纸人跳在了红色藤蔓上,纸张如刀片般将红色藤蔓割成了七零八落的一截又一截。
“老婆继续喜欢囍吧……”
寥寥数根纤细的红色藤蔓艰难地从巢穴内部钻了出来,藤蔓上的红色很是浅淡,像是失血过多的人。
“老婆回头看看囍吧……”
那虚弱的姿态,分不清究竟是因为结果耗尽了力气,还是因为唐郁的离开。
“老婆…….”
无法维持人形的郁辜在沈君行和黎生的拦截下,用尽全力,都无法冲破包围,那仅剩的一根红色藤蔓匍匐在地,离唐郁的脚跟最近的距离是一指。
唐郁抬起脚,不需要燕朗和舍曲林的搀扶,跳上了板板车。
他没有回头,没有看身后怪物之间的纠纷。
修长的手伸出了出来,唐郁摸了一下有些神智不清的蜂鸟的头,充满了安抚的意味:“我不是你的妈妈。”
他还是如此的温柔。
但这份温柔并没有给身后的怪物。
“我们走吧。”
随着这句话轻飘飘的落下,那条在阴影和纸人围剿下都在顽强延伸的藤蔓,忽然无声枯萎了。
沈君行这么厉害,为什么会没有发现他的纸人从寝室溜了出来?
玩家认为现在的黎生是纸人。
玩家认为只要找到黎生的纸人,在黎生复活前毁了纸人,就能杀死黎生。
玩家发愁两件事,一是找不到黎生的纸人,二是就算找到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毁掉黎生的纸人,毕竟副本里任何纸人都能吊打玩家。
听到这里,唐郁愣住了。
咦?
如果黎生是纸人的话,他是不是也怕白蜡烛的火和眼泪?那下次黎生再欺负他,他是不是可以这样对付黎生?
还没实施,唐郁就先被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
第 39 章 39
唐郁在桌上趴了许久,老陈被玩家气走了,没人上课,这节课变成了自习。
叮咚的消息提示音响起。
唐郁的耳朵尖动了动,他没有从桌上爬起来,额头继续抵着桌面,手放在抽屉里,打开手机,偷偷看着沈君行发来的消息。
沈君行:“小郁要不要搬出寝室回家住?”
唐郁说这番话的时候,那雪白的手指依然轻柔地贴在了郁辜的左胸口上,他没有用任何力气,说话的音量都是低低的,而高大健壮的郁辜却在这一刻全身僵硬,甚至忘记了伪装。
他五官深邃立体、五官线条多为锐角,配上小麦色的肤色和雀斑,透出一种野性的锐利暴戾,像是一头随时会吃人的猛兽。
“有一次一个病人是小朋友,她问我,医生哥哥,你这么大了还要抱着这个睡觉吗?”
“我说,是呀。”沈君行似乎在模仿着当初和那位小朋友说话时的语气,但他说着这番话时却又一眨不眨望着唐郁,就像是对着过去那位小唐郁柔声说道:“因为这只海豚救下了差点被雨水淹没的哥哥。”
唐郁垂下眼,拆开了早餐袋,他从里面随意取出了一个花卷和一杯豆浆,坐在了没有海豚抱枕的椅子上,摘下口罩开始吃早饭。
沈君行也打开了早餐袋,他从里面取出了一个茶叶蛋,开始剥起了鸡蛋,蛋壳被碾碎的轻微声响在安静的室内响起。
他剥得很小心,像是在给这颗蛋进行一个高难度的手术。
将茶叶蛋小心翼翼剥好了,他递到了唐郁的面前。
唐郁吃了最后一口花卷,对沈君行轻声道:“谢谢,但我吃不下了。”
沈君行立刻道歉道:“是我不小心忘记了小郁的饭量。”
唐郁也格外有礼貌道:“这不是你的问题。”
一来一回间,他们虽然还是坐在一张桌子前,距离却仿佛仍旧隔得很远。
沈君行提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他将剥好的茶叶蛋咬了一口,舌头上尝到的全是酸楚苦涩的滋味。
嗯,这是一个坏蛋。
幸好没有给小郁吃。
沈君行微笑着将茶叶蛋一点一点吃干净。
当看着唐郁喝完豆浆后,沈君行立刻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纸巾,递给了唐郁。
唐郁说了一声谢谢,接了过去擦拭唇角,而后客气地询问道:“不好意思,垃圾桶在哪里?”
沈君行指向了垃圾桶的位置。
他看着纸团掉进垃圾桶,看着唐郁戴上口罩,看着唐郁站起身离去的背影。
晨曦洒落在了唐郁的身上,雪白的肌肤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
似乎一阵风吹来,就能将面前这道身影吹走。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巨大的惶恐忽然涌上心头,似乎冥冥中有一道声音在告诉着沈君行——
快留住他!
如果再不留住,就没有机会了!
那惶恐不安的情绪愈演愈烈,明知道现在或许不是最佳的时刻,但沈君行依然无法克制住心中那股冲动,“小郁。”
唐郁停下了脚步。
沈君行拿起了桌面上的MP3,柔声道:“小郁,这里面的歌我翻来覆去听了很多遍,每一首都很好听,不知道小郁最近有没有在听新的歌曲,我很好奇小郁的歌单呢。”
如果要分享歌单,唐郁就要把沈君行从黑名单中放出来了。
唐郁背对着沈君行,似乎是笑了一下,说:“葫芦娃的主题曲算吗?”
这是郁辜最喜欢的歌。
沈君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眼看着唐郁抬脚又要离开,沈君行立刻道:“小郁,你送我的儿童钢琴,我用它学了几首曲子。我可以弹给你听吗?”
说着沈君行从抽屉里拿出了那小巧的儿童钢琴,指尖从黑白琴键上灵巧地跃过,一首悦耳的摇篮曲从修长的手指间流淌而出。
那是幼时的小唐郁心心念念想要听妈妈哼唱的摇篮曲。
每当小唐郁辗转难眠时,他就会眼巴巴地看着小沈君行,提及那首摇篮曲。
只不过那时的小沈君行一直无法唱出小唐郁记忆中温暖柔和的曲调。
哪怕学了音调,也没有任何情感,像是模仿人类说话的人工ai。
沈君行此刻紧盯着唐郁的背影,他的指尖在不断弹奏着,廉价劣质的儿童钢琴发出的和缓曲调悠扬又动听,像是旧时光里才有的歌声。
唐郁静静站在门边,听完了这首歌,他的声音似乎也变得轻柔了起来,“还有什么事情吗?”
沈君行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颤了一下,他再次将手伸进了抽屉,只不过这一次取东西的动作却变得很慢。
“小郁,过去的很多事情,都是我的不对。”
“所有过去犯下的错误,我都会努力修正。”
“我会努力学着怎么去爱人。”
“我会重新做回那个小郁最喜欢的哥哥。”
沈君行将一张薄薄的纸张递到了唐郁的面前,那是一张手绘的车票兑换券,出发站是唐郁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写下的“夏天站”,而通往的站台,则是属于沈君行的字迹:
“18岁的夏天”
“十八岁的沈君行并不需要一张自由的车票,因为他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唐郁的身边。”
“现在的我,也只想回到有小郁的夏天。”
俊美的青年低声问道:“……可以吗?”
半晌,唐郁看向了窗外,阳光洒在了枝头,茂盛的枝叶中依稀能见到几片泛黄的叶子,他轻声道:“可是已经太晚了。”
“太晚了,我现在已经变成了不需要人陪着入睡、不需要摇篮曲,也不需要阿贝贝的大人了。”
“同样,我也不再需要哥哥了。”
唐郁回过头,望着沈君行递出来久久不肯收回的车票,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虽然是一张可以去往任何地方的车票,可是哥哥,你还记得舍曲林吗?”
平时郁辜总是会刻意扮出愚蠢无害的模样,此刻那双琥珀色眼眸恢复了本来的形状,像只骇然的野兽,不过再一看,却发现一只哪怕被人剜了心,吃痛到极致都不会爆发的家犬。
那线条锐利的薄唇张了张,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而是从喉结里滚出来了一声呜咽,好像被打过后夹着尾巴的丧家之犬。
“……老婆?”那唇也不敢再亲唐郁了,只是可怜地、不确定地喊着老婆,像是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于是唐郁很温柔地放缓语速,重申道:“我好像不喜欢你了,郁辜。”
郁辜呆呆地望着唐郁,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剜了心。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他的心脏处有一种巨大的空洞感?
哪怕红色藤蔓不断缠绕着肋骨试图填补空缺,但那空洞带来的恐慌和痛苦却不曾停歇。
那混乱的思绪就如同此刻一团乱麻般的红色藤蔓,在不断提醒他出了错。
错了,错了,老婆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
是不是他听错了?
老婆要是不会喜欢他,还会和他结婚吗?
对了!对了对了!刚刚老婆说的是,囍都长这么大了,但老婆没有感觉到自己对囍的喜欢有这么多,所以老婆才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喜欢囍了!
郁辜连忙抓住了唐郁放在他心口的那只手,他的心脏跳得那么快,一下又一下的,郁辜颤抖着、控制着力道,生怕捏痛了老婆,小心翼翼把老婆的手放在了他的小腹上。
那琥珀色的双眸明亮地盯着唐郁,“老婆,你误会了,囍突然长这么大是因为我们的孩子要诞生了!”
……孩子?
唐郁的手指有些迟钝地触碰着郁辜坚硬的小腹,有些难以想象郁辜真的要给他生一个孩子。
如果……如果郁辜针真的为他生了一个孩子,那……那他……
“把巢穴做得又大又坚固,这样才好生孩子!”
郁辜说话间喉结上下滚动,有些紧张道:“老婆,我感觉我快生了。”
唐郁愣住了,他那颗空荡到厉害的心紧了一下,“你、你要生了?现在?”
郁辜用力点头。
生孩子很辛苦、对母体消耗极大,甚至还有着丧命风险这个认知在唐郁身为人类的脑海中根深蒂固,他下意识慌张地问:“现在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做?”
郁辜贪婪地盯着唐郁脸上流露出来的关切、担心、紧张种种情绪,他感觉到自己之前被剜掉的那颗心重新长回了血肉。
老婆是在意他的!
“老婆,你握着我的手就好了。”郁辜痴迷地望着唐郁,“只要老婆陪在我身边,我就是拼掉这条命不要,死也会给老婆生下孩子的。”
什么死啊,命不要啊,生孩子啊,听多了之后,再看这满巢穴的红,似乎都能看出血淋淋的色彩。
唐郁下意识握紧了郁辜的手,连呼吸都屏住了,蓝眸担忧地望着郁辜。
郁辜的眉头紧锁,似乎在忍耐着痛苦,那小麦色的肤色在此刻因为痛楚浅了一些。
在唐郁看不见地方,交织成茧一样的红色藤蔓还在继续疯狂生长,茧外面的红色藤蔓将根茎扎进了双喜村的“村民”和玩家身上。
尤其是那些拿了符咒的玩家,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下一刻,红色藤蔓就从玩家随身携带的符咒里钻出来,扎根进了玩家身上。
而后,那触感越发粗糙犹如砂纸一般的手,缓缓从唐郁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唐郁持笔的手上。
唐郁像是提线木偶般被那只手举起了手,他感受到那只手将他的笔尖落在了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原本什么也没有,应该是空气。
可是现在黑暗中,笔尖却像是戳中了一个人的胸膛……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也写给我。”
——唐郁似乎猜到了它的意思。
第 40 章 40
唐郁持笔的手僵硬异常,他怕自己猜错了纸人的意思,他宁愿自己猜错。
他看着那纸人头上的面板。
和他一模一样的面板。
完全不知道黎生是怎么做到的,如果哪天他被取代了,恐怕连玩家也无法发现。
对面是按他做的纸人,如果他往上面写了什么东西,是不是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唐郁动作有些迟缓地打开车门,他想下车,却听到前面的郁辜说道:“地下脏,你不要下来。”
伴随着哈气声的猫叫不断传来,那只小猫听起来很紧张很害怕,唐郁还是下了车,他看到那只小黑猫躺在地上,不断对着郁辜哈气,身上的毛都炸了起来,但在这么害怕的情况下,它却没有立刻逃跑。
唐郁注意到,那只小黑猫的一只爪子好像折了。
没有明显的外伤,可能是里面的骨头折了。
但猫很少会把自己弄伤,是认为的吗?有人在虐猫?
脑海里的思绪乱糟糟地过了一遍,唐郁快步走上前,那只正对着郁辜龇牙咧嘴的小黑猫转过头来,见到了唐郁后一下子发出了一声娇娇嗲嗲又甜又腻的声音,一瘸一拐走向了唐郁。
“咪咪?”唐郁有点不确定道。
这只小黑猫像是他和沈君行之前在学校喂过的那只小猫,怎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还是说只是巧合?他正好遇到了一只相似的猫?
“老婆,你不要碰只猫!这只猫凶得要死!可能会抓你?”郁辜说着就想上手抓。
“喵~~!!!”那小黑猫一下子飞机耳,像是很害怕郁辜。
唐郁连忙道:“郁辜,你别动它。”
残阳照在山上的绿植里,红艳艳的余晖中,一根根红色藤蔓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喷射而出,绞死唐郁面前那只小黑猫。
唐郁大半个身子都浸润在沉静红润的夕阳光中,好像让这个性格疏离冷淡的人也染上了温暖的气质,漂亮得不真实。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抱起了这只小黑猫。
两人一猫在夕阳照耀下,影子被拉得格外长,那凹凸不平的山路上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影子。
小黑猫在唐郁怀中的时候,表情不再是刚刚面对郁辜时的龇牙咧嘴,反而是一脸懵懂依恋,这可爱的小猫模样极具欺骗性,让郁辜暗中咬牙。
该死的。
他现在没办法直接拆穿沈君行的伪装,因为他们互相都有把柄在对方身上。
在来之前,他就和其他切片说好了,接下来大家各凭本事。
答应这一点,也是郁辜自信他目前在唐郁这边的好感度最高,三选一的话他必不可能输!
只不过没想到,沈君行这个屑……
“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医院,没有的话,等过段时间我带他去宠物医院做检查。”唐郁柔声道:“你觉得呢?郁辜。”
郁辜迅速切换成了一脸纯良的模样,他挠挠头道:“这里没有什么宠物医院,也没有兽医,不过没关系,等会儿我开车带它去镇里,一定会治好它的。”
唐郁点头,小猫及时得到治疗肯定是最好的。
不过……
下来吹了一点风,唐郁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没有那么晕,他看着眼前的白色老式面包车,有点困惑道:“哪里来的车?你什么时候会开车了?”
“哦,这个车是我向一个老乡借的!”郁辜爽朗一笑:“我以前就找人学过开车。”
原来是这样。
唐郁感觉自己的脑海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他有点想不起来是怎么和郁辜出的门,又是怎么一路开车到了这里。
不过他清楚此行的目的,他要和郁辜结婚。
是的,他要和郁辜结婚。
山风拂面而来,裹挟着麦子香和浓郁的花香,唐郁染上光亮的发丝不断被风吹起,他抱着小黑猫重新坐上了车。
“老婆,你随便把猫放在车上就行了,不用一直抱着它,乡下的猫脏得要死,身上可能有跳蚤。”郁辜伸出手想要抓走那只小黑猫。
小黑猫又开始炸毛,对着郁辜龇牙咧嘴。
“没事,我抱都抱了。”唐郁小心翼翼抱着这只小黑猫,“它现在很害怕,很紧张,我抱着它可能会让它有安全感一些,如果它不想被人抱了,会自己跳下去的。”
琥珀色的眼眸冷冷盯着赖在唐郁怀里,恨不得呆一辈子那么久的小黑猫,与眼神相反的是郁辜委屈的声音:“可是我也想被老婆抱。”
唐郁愣了一下,看向如快被抛弃的大狗狗一样可怜的郁辜,他无奈笑道:“你要开车。”
不过话是这么说的,唐郁还是伸出手,摸了一下郁辜的头,“下车再抱一下?”
一下子就被哄好的郁辜喜滋滋握上了方向盘。
唐郁抱着怀里的小猫,看着前方隐约出现的村庄轮廓,一时间没有留意到怀里小猫的动静。
下一秒,掌心传来了一阵湿润温热的痒意。
精致的唇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痒意微微张开,舌尖抵住上颚,脱口而出的惊呼在看到怀中小黑猫的模样时,唐郁只是轻轻嘶了一声。
只见这只小黑猫正在认真舔食着唐郁刚刚摸过郁辜的那只手。
余光瞥到了唐郁这边的动静,郁辜的眼神更冷了,握住方向盘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但郁辜却没有时间处理沈君行的得寸进尺,他直勾勾盯着前方。
前方村子里传来了一阵出殡才有的唢呐哀乐。
村头被红色藤蔓缠绕着的槐树上挂满了白布,飘飘扬扬的白布冲淡了红意,平添了一分诡异的色彩。
郁辜重重按了一下喇叭,刺耳的喇叭声在唢呐声中也变得并不显眼了。
但郁辜还是按着喇叭声,仿佛在驱赶着什么。
唐郁怀中舔舐到手缝的小黑猫也抬起头,趴在车窗上看向外面。
他明明已经这么像人类了,他会哭会笑会心痛也会幸福,为什么还是被老婆讨厌呢?
为什么呢?
郁辜捧着手机。
“老婆,你放心,我会快快恢复,保护好大家的!”
热情四溢、充满活力的消息发了出去,像是一只不断吐舌头微笑凑过来的狗。
消息提示音响起。
唐郁:“谢谢你,不过以后,还是请你叫我唐郁。”
胸腔里本该是心脏的位置一片空洞,空空如也,他好像没有心可以还给老婆了。
郁辜呆呆地看着唐郁坠落在地的身影,那刺眼的红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红得醒目刺眼,是红色藤蔓的汁液,是贴在门窗上的囍字,是织满花纹的红嫁衣……
最后的最后,是从唐郁身上流出的红色鲜血。
温热的血液,浇灌着怪诞的藤蔓,每一滴血都包含着蚀骨的痛意与轻柔的甜蜜。
让没有人类感情的怪物,终于结出了爱的果实。
可是已经太迟了。
——“仪式即将完成。”
黎生冰冷的声音在他、在他们的脑海中响起。
那不管发生什么都镇定无比的音色,就像是一个人脑海里的属于理智的声音。
在遇到重大事件、情感被冲击到麻木时,身体的一切都交由理智处理。
——“我做了一个他的纸人。”
那是唐郁的纸替身。
替人消灾。
和囍最想做的一样,黎生在一开始,也为唐郁准备好了礼物。
在落下的帷幕里,他提笔描绘着的一直是唐郁的眉眼。
只不过那是一件未曾送出去的礼物。
就像他和唐郁之间,未曾开始就戛然停止的故事。
而就在刚刚,纸替身被使用。
当遇到灾厄时,病痛与死亡会瞬间转移到纸替身上。
连身体上的痛楚都会被转移。
只要身体感知不到疼痛,那就不会痛苦了。
它从前是这样认为的。
后来它变成他之后,发现自己错了。
流泪会痛。很痛苦。
而在此刻,望着满目的红后,他终于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原来痛苦到了极致,是流不出来泪的。
那么在这么多年的日日夜夜,在无数个唐郁看似寻常的时刻,他感受到的是什么样的痛苦呢?
——“明明你讨厌学习讨厌被人注视,还是要让让自己一天又一天这样循环往复地生活。”
沙沙的笔尖摩挲声在纸面上响起,躺在抽屉里的草稿纸就那样无知无觉地倾听着唐郁笔尖下流淌出来的灵魂。
它曾作为纸张时,陪伴着唐郁度过了学生时代的每个日夜。
但也只是作为纸张,无知无觉地陪伴着。
它不理解他的痛苦,它不理解他的悲伤,它不理解他的温柔。
直到此刻,它化为了他,那张白纸上的每一个字横跨了所有错过的时光,一笔一画、一字一句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让痛到失去理智、完全遵循唐郁所有意愿的他开口道:
“囍。”
红色藤蔓控制着那颗果子,将它喂进了唐郁的口中,巨大的能量如涓涓细流般改善着唐郁新生的躯体。
“生。”
即将苏醒的唐郁身下阴影涌动,在刹那间影子遮蔽了阳光的视线,偷天换日般将唐郁送走。
——“死。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我现在要做什么?”
不同音色的三道声线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红黑白三道怪物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它们宛如同一个存在,异口同声道:
“结束循环。”
哪怕变成玩家,还是要活在所有玩家的注视下。
“中止游戏。”
结束这个所谓的游戏,才能让一切彻底平息。
“杀了祂。”
而只有杀了祂,才能完全取得游戏的控制权。
郁辜呆呆地望着这行字,脑海中似乎浮现出了从前他和老婆最初相处的场景,那时把他领进家门的唐郁听到他热情喊老婆后,无奈地柔声道:“谢谢你,不过以后,你还是叫我唐郁吧。”
彼时的郁辜知道自己已经得寸进尺占了老婆好久的口头便宜,喊了那么多次老婆才被制止已经很赚了,但郁辜依然作出了一副受伤的神情,眼巴巴望着唐郁。
于是心软的老婆转身进了厨房,教他进厨房用煤气灶、和他一起吃水饺。
就像面对人类时,被家养的宠物狗和被抛弃的流浪狗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一样,郁辜呆呆望着唐郁这条冰冷的消息,他迟缓地、小心翼翼地回道:“好的,唐郁。”
他发完这句话,还是一眨不眨看着手机屏幕。
像是期待着什么。
期待着……老婆会不会对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关心。
等到手机黑屏,屏幕上倒映出了郁辜那双完全异化的竖直瞳孔,唐郁都没有发来任何消息。
新生的藤蔓从发丝间重新长了出来,包围住了一动不动的郁辜,像是一只又一只的手臂安慰般抱住了自己。
郁辜却伸出手,不断将这些长出来的藤蔓撕扯掉,血淋淋的汁水溅满了他的外表,他面无表情地张开口,将一根根藤蔓往嘴里塞。
大口吞咽,大口咀嚼。
像是在强迫自己将唐郁对他无声的厌恶和排斥吞入口中。
强行折断藤蔓对此刻虚弱的郁辜来说是一种自残的行为,将藤蔓吃掉能弥补他的一部分损失。
他大口大口吞咽,从舌尖到整个口腔都开始发酸发涩发麻发苦,那苦楚梗在了他的喉头,让他难以下咽。
他试图想象一些美好的东西。
譬如自己现在在吃的是热气腾腾的甜蛋羹。
是啊。从前只要他装出自己害怕雷声,老婆就会给他做鸡蛋羹、坐在床头哼唱着摇篮曲哄他睡觉,甚至还愿意让他亲……
——“可以亲。”
——“但要轻轻的。”
郁辜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声带在震颤,喉头里无数根藤蔓都在发出嘶哑的低语:
“好痛啊……老婆囍好痛……”
“好痛……真的好痛……”
无数道低语混合在了一起,像是一只野兽倒地时的悲鸣。
为什么会这么痛苦?是因为他之前享受了太多的幸福吗?
是不是如果没有被老婆那么温柔地对待过,他就不会知道被老婆剥夺温柔是一件如此痛苦残忍的事情了?
“我建议你主动和唐郁保证,你再也不会出现在唐郁面前,或许这样,唐郁对你的态度会好一点。”巢穴外的黎生淡淡说道。
蜷缩在巢穴里嘶吼的怪物骤然炸开了全部的藤蔓,扭曲的红色藤蔓下,冰冷暴戾的竖瞳若隐若现:“滚!”
一根根红色藤蔓从枯死的巢穴缝隙里钻出,盘旋在了黎生周围,像是一条条吐着红色蛇信、说出淬了毒的恶毒话语的蛇类:“老婆连见你一面都不想。”
“你还从未享受过老婆对我的待遇吧?”
“你连老婆都不敢叫出口。”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指点点?”
苍白的手抓住了一根红色藤蔓,藤蔓在黎生的掌心变成了枯藤,那喋喋不休的恶毒言语都随之停了一瞬。
“唐郁现在并不想见你。”黎生声冷如冰。
但下一秒,痛到极致的郁辜依然在别的狗面前维持着自己的优越感,火力全开嘲讽道:“老婆只是说不想见到红色藤蔓,没说不想见到我。”
黎生随手将一根枯藤点燃,借着升腾而起的火焰点燃了三根香。
袅袅烟雾缭绕在黎生如寒潭般的眉眼前,他将那三根香插在了郁辜的巢穴前,语调波澜不惊:“来年你坟头草三寸高的时候,我会帮你顺手除掉的。”
红色藤蔓暴戾地挥开了那三根线香,“滚远点!晦气东西,别把你的霉气传染给我了。”
站在悬崖边俯瞰群山的沈君行听到这边的动静,轻轻啧了一声,他回过头,镜片后的双眸看向红色藤蔓时充满了蔑视和不耐烦,“蠢货,别吃脑子了。”
如果是平时,沈君行和黎生一样,根本不想管郁辜的死活。
但现在,小郁的状况看起来有些不太对。
这种糟糕的状态一看就是郁辜的锅。
昨天那些统一说黎生病了的帖子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吹嘘赞美黎生的帖子——
#黎生是不是校草?#
#不知道谁有福气能和黎生谈恋爱#
#黎生最近请假了,人不在学校,再见不到黎神我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