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正好,演员们即将登上舞台,幕后助理要提前布景了。

    兰索起身,最后确认接下来的出场安排,将一块块屏幕调回初始状态。

    死亡扒在他肩膀处,长长的躯体盘在地上,嘴里一嚼一嚼的。

    “你又在吃什么,不是说了桌椅和电视机吃了会坏肚子……嗯?”

    兰索正抱怨着,突然见死亡利爪交叠的缝隙里有几簇沾着忆质的羽毛,色泽漆黑,在光线里泛着深紫色,质地柔软,像是某种鸟类的翎羽。

    鸟类?

    兰索废了好大劲拔出来,对着光,翻来覆去地瞧——好像在哪见过。

    “哪来的?”

    死亡的眼珠子缓缓闭上,咀嚼的动作停止,一步一步,心虚地从他身上撤下来。

    据说星际犬在惹祸之后都会露出类似逃避的行为——这家伙的肢体动作也太好理解了。

    “说。”兰索拽着对方嘴里没嚼完的一点尾巴根左右摇晃,拖长音道。

    忆质液体流淌到兰索手里,转瞬化为乌有。

    见兰索有些不悦,死亡的紫色眼珠们讨好地从墙角阴暗处卷来一堆东西,拖行在地上时沉重的摩擦声,等到彻底展示在光下,兰索对着一地鸟头咂了咂嘴。

    嘶。

    哪来一群死隐夜鸫,这东西可是隐夜鸫家系的象征,能随便吃吗?

    “你可真会吃,上来就吃匹诺康尼保护动物,还一下解决了这么多。”兰索敲了敲死亡的头。

    死亡叽里咕噜地跟在他身后,见兰索不悦,尾巴卷着一只隐夜鸫,送到兰索嘴边。

    请不要,给(代理)主人,送死老鼠好吗,宝贝:)

    “算了,以后不许吃了,要是吃灭绝了家族一定会来找我索命的。刚才流萤提到,她确信你与钟表匠有关,你对自己的身份有什么头绪吗?”

    他偏头,从上到下打量了死亡一眼,然而对方只知道歪头嚼嚼嚼,邪肆的眼珠子里流露出与外表不相符的清澈。

    得,这位一问三不知,唯一的功能是跟随陪伴。

    兰索长长地叹了一声,迈开步伐,身后屏幕墙突地闪烁。

    居然还有漏网之鱼。

    背后,替身使者骤然出现,灰雾凝成细剑,挑刺,破空时发出凌厉铮声,贯穿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一个黑影撞在墙上,落下,滑至地面。

    残留在兰索指缝中的灰雾散去,他回身,冷冷地凝视着角落里那只被戳进喉咙、苟延残喘的隐夜鸫。

    他伸手一招,灰雾卷着隐夜鸫飞到他面前。

    “偷听很好玩吗?”

    隐夜鸫的眼珠逐渐上翻,躯体在不断缩紧的灰雾中艰难挣动,鸟爪弹动,迫切地想要飞走,但做不到。

    “我知道你能听见,别再跟着我,很烦。”兰索说。

    力度压到极致,死鸟的身体炸开,忆质碎屑如萤火虫般飞散,最终消弭在阴影中。

    兰索抹掉脸上溅到的忆质,捻了捻指尖,嘟哝:

    “家族的眼线无处不在,真难为他们捏这些死物到处骚扰宾客,好想投诉。”

    “算了,都偷渡客了,要这要那也不太好。”

    死亡背后的眼睛目睹了这一幕,敲敲本体,本体再盯着兰索,指了指自己满地的战利品。

    兰索:……

    死亡眼巴巴望着他。

    兰索抬头,眼神往天花板上飘。

    现在夸奖它干得好会不会很打脸呢,毕竟刚刚他才正义凛然教训它不许乱吃东西。

    几对眼珠挤到天花板上,与兰索空茫的目光对视。

    兰索脸一僵,低头,发现卷着自己小腿的尾巴上细缝缓缓睁开。

    随着兰索沉默时间的增加,他身边围满了水汪汪布灵灵可怜兮兮的眼珠。

    “……”

    现在请求换人带死亡还来得及吗,他真的有点扛不住。

    兰索闭上眼,道:“有些事,大人行,小孩不行。”

    死亡身体委顿下去,逐渐瘫软,然后发出尖锐的叫声,满屋子打滚。

    飞起的电视机和桌椅板凳开始痛击兰索的后脑勺、下巴颏、脊椎骨,它们来势汹汹,气势十足,攻击性拉满。

    “停!”

    兰索发出更为尖锐的爆鸣声,他踩住死亡的尾巴,道:“你做得很好,下次继续!”

    死亡当即眉开眼笑,将兰索卷成了蚕蛹,不动了。

    兰索生无可恋地望着天,发出长长长长的叹息。

    ——

    磕磕绊绊走了一路,终于到梦境酒店的大堂。

    兰索和死亡趴在前台后。

    空空荡荡的前厅里只有漂浮的忆质发出轻微声响,兰索拽过死亡的脑袋,指着手机上的图片道:

    “看好这三个人,一会他们一来,你就出现,配合这个女孩演完戏,我带你去黄金的时刻吃东西,行不?”

    死亡将眼珠子贴在屏幕上,分辨着流萤的样貌,间或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兰索听不懂它的意思,以为稳了,却忽略了死亡骤然缩小的瞳孔和蓄力紧绷的躯体。

    不一会,流萤来了。

    “我到位了,按计划行事。”兰索给流萤发了一条私信,突觉脚底踩着的死亡的尾巴处传来巨大的拉力。

    怎么突然这么兴奋?

    兰索抬头,发现死亡满身的眼睛齐齐睁开,整齐划一地锁定在流萤身上,瞳色前所未有的深邃可怖。

    漆黑的身躯卷起,宛如一张拉到极致的弓,随时能以媲美拖尾彗星的速度发射出去。

    干什么,看见老婆了也不至于这样吧?!

    虽然大家都喜欢美少女但能不能不要这么急着扑上去显得你很便宜呀混蛋!

    他大感不妙,当即按住狂躁的死亡,抬头,冲流萤大喊:“流萤!它突然发狂了,小心!”

    站在远处的流萤一怔,张了张嘴,然而兰索只听清了三个字:“但机甲……”

    机甲?

    萨姆出问题了?在这个关头吗?

    这时,大堂左侧传来脚步声,有轻有重,兰索定睛,发现是开拓者、黄泉和黑天鹅。

    这么快?!

    兰索预感自己星核猎手后勤保障组组长辉煌的职业生涯即将迎来第一次滑铁卢,他满头大汗,手脚并用拖着死亡,狼狈至极。

    你们等等我,我这边还没……啊!

    死亡用爪子扒着地面,尾巴横扫,狠狠给了兰索一下,甩得他眼冒金星。

    只一下,他松了劲,没按住死亡,庞然大物融进虚空,骤然消失不见。

    兰索连滚带爬站起来,扑到前台桌边,看向大堂。

    接下来一幕幕无比丝滑。

    流萤和开拓者款款对视。

    死亡冲向并卷起流萤,易如反掌如捕获一只薄荷小蛋糕。

    死亡用利刃贯穿流萤的胸膛,她化为忆质,洒在无能为力的开拓者怀中。

    兰索瞳孔地震,一时噤声,猛地按住怀中发热的骰子。

    很好的刀子,使他的阿哈之骰疯狂旋转。

    死亡退回阴影,大堂中陷入一片凝重的氛围里。

    兰索看了眼神伤的开拓者,躲回角落,极速思考。

    艾利欧笔下的剧本不可违逆,即便他和流萤已经为了打破剧本做出诸多努力,还是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不过,死亡为什么会发狂呢?这其中难道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他给流萤发了几条短信,都显示对方不在通信范围内。

    离线,但头像没变灰色,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匹诺康尼奇怪的地方真是越来越多了。

    正想着,面前出现一片紫色雾气,兰索定睛一看,只见死亡从雾中悄悄探头,眼珠颜色恢复正常,一脸餍足地俯视着兰索。

    见兰索还在这里,死亡似乎松了口气。

    你小子,还敢回来?

    兰索咬牙切齿,恶狠狠道:“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刚才突然发狂的原因,不然我……”

    噗——!

    兰索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瞳孔剧烈震颤,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顶出一截的镰刀翼翅尖。

    翼翅上深紫色的眼睛兴奋眨动,舔舐着从兰索被撕裂的胸口浸出的忆质液。

    死亡尖啸,宛如嘲讽。

    一时间,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要随便捡来路不明的狗!

    ——

    恍惚间,巨大的重压袭向神经,被风暴碾压、撕碎的痛感使兰索的意识分崩离析,无尽的忆质洪流裹挟他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黑暗深海中找到一丝光亮,奋力挣扎,胸膛剧烈起伏,躯体在求生意志的作用下拼命弹动,如同一条缺水的鱼。

    耳边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他骤然睁开眼。

    过了几秒,他弄清了自己的处境——他正蜷缩在一个长方体里,空间逼仄,味道不难闻,很黑,头顶有一线笔直的光渗进来,将他的脸劈成两半。

    抬手,撑起头上的挡板,哐当一声,铁皮掉落在地。

    兰索晃晃悠悠地爬起来,一转头,与一个背着麻袋、手拿拾荒钳的中年男人面面相觑。

    兰索头上缓缓飘出一个问号。

    “您这是?”兰索小声问。

    中年男人没想到垃圾桶里会凭空钻出个人来,拾荒钳顿在空中,几秒后,他惋惜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边走边念叨:

    “真可惜,这要是个智械还能拆开卖,人嘛……”

    智械?拆开卖?

    你们匹诺康尼的有机生命都这么癫了,智械在你们这没械权的?!

    兰索头顶天雷滚滚,张了张嘴,冷风一吹,关节凉飕飕的。

    他搓了搓胳膊,确认自己身上没少什么零件后,翻出垃圾桶,环顾四周。

    他正站在一条极窄的巷道中,与黄金的时刻极其相像的建筑鳞次栉比,并不繁华,头顶天空满是灰霾。

    墙壁喷着夸张的涂鸦,头顶电线交错,潦倒的人们坐在街头,气氛阴森,环境破败,与繁华的匹诺康尼一比,这里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

    兰索谨慎向前,来到一个废弃的站台,站台对面,一个巨大的、手指天空的钟表小子雕像映入眼帘。

    乘坐电梯向上,待门打开,他步入时隙广场。

    一座巨大的花园出现在眼前,高处,酷似匹诺康尼大剧院的建筑立于上方,正不断向外散发华丽诡谲的蓝色光晕。

    顺着光晕远眺,华丽璀璨的城市倒影悬于天际,照亮这片冷清的流放之地。

    即便兰索对忆质不敏感,身处此处,他也能隐隐感受到这里的特殊。

    兰索沿着街道慢慢走,观察周围的人和物,兀自推导。

    根据探听的情报得知,这里叫流梦礁,是钟表匠最初建设匹诺康尼的奠基地。

    比起家族严格管控下的美梦,这里自由,有空可钻,更适合猎手在此处隐蔽驻扎。

    这是一片有别于匹诺康尼的美梦都市、涌动着更混乱和原始忆域的城市。

    它崇拜钟表匠,又在失去庇护后渐渐破败,这里住民来源复杂,有本地人,有从匹诺康尼逃至此处的人,也有因意外进入的客人,某些人精神不太正常,游离,恍惚,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意外的种类很多,兰索走访一圈,花样多得令人瞠目结舌。

    有被高吊灯砸死的倒霉蛋——嗯,这很难评。

    有加班猝死的公司职员——公司果然不是个好地方,砂金眼睛里没高光多半是被工作折磨的。

    有过度苏乐达撑死的美食博主——哼哼,谁都别想骗他喝苏乐达。

    有莫名其妙被过路的狗踹一脚,昏迷后就出现在公园长椅上的……

    正坐在长椅上的兰索蹙眉,总觉得这死因很耳熟。

    哈,那条狗。

    亏他还给它挠痒痒来着!

    兰索气得表情扭曲,好一阵才平复心情,冷静后,继续梳理现状。

    “也就是说,被「死亡」‘杀死’的人不会真正死去,而是会跌入这片原始梦境。这难道就是邀请函里提到的‘不可能之事’?”

    邀请函的后半句,则是「钟表匠」的遗产和沉睡原因的疑问。

    他记得流萤猜测「死亡」与钟表匠有关,流梦礁是钟表匠起家的地方,这之间的联系相当明显了。

    “虽然不知道邀请函究竟是谁发的,但流梦礁是美梦的阴影,星穹列车一定会来这里。”

    “或许不止列车,所有追逐遗产的人都会在命运的指引下进入流梦礁……我目前的任务应该是等着,迎接除了流萤以外的第一批客人,并记录一切。”

    “唔,等归等,总不能露宿街头,先找个住的地方吧。”

    兰索起身,绕了几圈后,他已经大概了解了流梦礁的布局,率先将居住地点选在了睡城。

    凭借他的好手腕,兰索很快在睡城租下了一间不大的空置客房。

    虽说在梦里不会感到疲乏和困倦,但兰索还是想找个地方歇一歇。

    或许是流梦礁人口流失较严重,寻找一个好的落脚地不算难。他向商人兑换了苜蓿币,进一步熟悉流梦礁的布局,在商店购买了一些食物,最后回去。

    空气中有着年久失修楼房特有的味道,穿过满是涂鸦的走廊,兰索走到公寓门口,用钥匙拧开房门,关上,将购物袋放在玄关,刚要在沙发上歇一会,就听有人敲门。

    不规律的敲门声,像有什么东西在挠,发出刺啦的声音。

    兰索精神一凛,凝出替身使者藏在角落,这才开门。

    昏暗的走廊里,紫色裙子的大明星无故昏睡,头顶的天环闪闪发光。

    她背后,「死亡」盘坐在地上,用身体撑着女孩不让她倒下去,见兰索开门,十数双眼珠子蹭地亮了起来。

    兰索:……

    死亡:!

    一人一忆域迷因面面相觑。

    兰索面无表情,平淡如水,视线在知更鸟和死亡身上转了个来回,然后,使尽毕生力气,用力关上了门。

    砰——!

    兰索走到桌边,看着桌上圆滚红润的番茄,抹了把冷汗。

    好险,幸亏他关门关得快,差点就被喜欢叼没用东西回家的狗碰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