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苏轼没有接话。

    他知道。

    苏辙这话是很有道理。

    苏辙又道:“像农田水利法, 方田均输法等变法对老百姓是有利的,鼓励老百姓开垦荒田,兴修水利, 政府核实每户土地的数量与质量, 每家税收不一样,虽说其中漏洞很大,但严惩贪官污吏, 也不是不可行。”

    “倒是市易法, 我觉得不大可能,虽说出发点是好的,官府收购滞销货物, 等市场短缺时再卖出。”

    “可朝廷与寻常老百姓抢生意,岂不是将老百姓逼得一点活路都没有呢?叫我看,不如物件滞销时官府给予适当补贴,等着市场回暖后, 再加大物件税收,如此一来, 朝廷不至于亏本太多,老百姓的日子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苏轼再次没有接话。

    好一会, 他才道:“若是如此变法,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 道:“兴,百姓苦, 亡, 百姓苦,说来说去, 受苦受难的都是老百姓而已,如今老百姓们听说朝廷意欲变法,一个个是惶恐不安,无心劳作。”

    “即便变法想的再周全,再完美,可落实到每个百姓头上,也多的是人受苦受难。”

    苏辙一针见血道:“难道不变法,老百姓们就没有受苦受难了吗?”

    苏轼无言以对。

    苏辙看着他,笑了笑:“六哥,这几日你安心在家中休息,莫要四处走动了。”

    王安石可不是什么善茬儿,可不会任由着旁人给自己泼脏水而不反击的。

    朝中反对变法之人虽占大多数,却也不是没有人支持变法的。

    很快,就有谏官弹劾欧阳修等人。

    苏轼也是遭弹劾的一个。

    甚至还有人将脏水泼到苏辙头上,说变法之所以迟迟未大规模推行,皆因苏辙的缘故。

    苏辙看似不偏不倚,实则却是欧阳修那一派的,一直拦着不叫官家推行变法。

    苏辙:???

    他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躺着也中枪了!

    可他也好,还是王安石等人也好,谁都没有将这等话放在心上,因为他们知道,嘴长在别人嘴上,怎么说是他们的自由,只要这等话官家不相信就好了。

    但苏轼却是按耐不住,病中的他都强撑着起身上朝,与那些人争锋相对。

    苏轼来汴京多日,也学聪明了,知道不能堂而皇之说“你说我弟弟坏话,所以我要针对你”之类的话,只揪着变法不放。

    他率先攻击的就是均输法。

    其弊端有三。

    一是官府进行市场交易,不可能不侵占到老百姓的利益。

    二是朝廷如今国库银钱本就不多,加大投入成本,风险太高。

    三来是容易滋生腐败。

    他更是以梁适为例,直说从前梁适饱读诗书,身居高位,都贪赃枉法,更别提寻常官员。

    此话一出,欧阳修等人纷纷附和。

    一时间,王安石在朝中的地位也受到影响。

    每每早朝,大殿热闹的像菜市场似的,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可谓热闹非凡。

    这一日,苏轼带病上朝,几个问题抛向王安石。

    王安石只道:“……苏大人此言莫过于鸡蛋里挑石头,凡事皆有此等特殊情况的。”

    苏轼却道:“下官觉得王大人这话说的没错,别说是少数情况,即便只有一两例,也得想好应对之策才是。”

    “若是连朝臣都反对变法之策,又该要寻常老百姓信服?”

    “更别说王大人不赞同如今的科举,觉得诗赋、墨义、帖径是华而不实,想要再科举上也进行改革,那下官请问您,您大力推举考试经义,那学子科举时可有标准答案?又该由谁来制定这份标准答案呢?下官再问您,那些寒窗苦读十几年,准备参加科举的学子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十几年的光阴?”

    “他们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若如此下去,他们该靠什么营生?王大人这不是将他们往死路上逼吗?”

    “长久这样下去,天下定会大乱的!”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王安石被他哽的说不出话来。

    一直到了下朝,王安石脸色都不大好看。

    等着回府之后,谢景温就来了。

    这人乃侍御史知杂谢景温,他不光是王安石变法的忠实拥护者,说起来与王家也是姻亲,他的妹妹嫁给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

    王安石对一直对他颇为照拂,他也一直依附王安石,时常替王安石出谋划策。

    谢景温道:“……欧阳修,范镇等人年纪大了,淋了几场雨后身子大不如从前,不足为惧。”

    “司马光一向谨慎,断然不会为了变法一事献出性命,唯独这个苏轼,是个不要命的,我觉着……是不是先将他除去?”

    王安石沉默着没有说话。

    若苏轼只是个寻常官员,他并不会在乎,可偏偏苏轼却是才高八斗,经常搞一些小动作,比如写些隐晦骂人的诗词流传出去,他虽一心只有变法,可身为臣子,若能流传千古,谁又愿意背负骂名?

    谢景温低声道:“我听说苏轼休沐时时常陪着他母亲程氏前去城郊寺庙上香,我看不如趁着这个机会除掉他算了。”

    “正好这些日子老百姓对变法一事有些怨言,到时候将这事推到躁动的老百姓头上去,定不会有人联想到大人的。”

    王安石这才扫了他一眼:“你觉得你能将这件事做的人不知鬼不觉,还是觉得你能聪明过苏子由?”

    身居高位者,他比谁都清楚做大事者该不拘小节的道理,若想要推行变法,必要时也是要牺牲一些人的,可却不能牺牲苏辙的家人:“我与苏子由这人有几分来往,你信不信,只要你敢动苏轼,他定会要你千百倍奉还的!”

    这下,谢景温可不敢随便接话了。

    王安石扶额道:“不过苏轼这人的确是叫人头疼,我索性想个法子将他调走好了。”

    没过几日。

    朝中就传来苏轼的调令,将他调为杭州知府。

    杭州是富庶之地,知府又是正四品的官儿,这差事不管怎么看都是美差,王安石觉得他很对得起苏轼了。

    用他的话来说,苏轼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有苏辙这样个好弟弟,不然以苏轼的性子,只怕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等事儿,不管落在谁头上那都是一等一的好事。

    一是这是升官,为官者,品级越高,想要擢升就越难。

    二是如今汴京被激进派与保守派两派搅的是不可开交,若这时候能摘出去,等着风平浪静再回京,对谁来说都是好事一件。

    苏辙听说这事儿后是微微一愣,继而就明白王安石的来意。

    他对元宝吩咐道:“……你将我的库房打开,包几样好东西送去王家吧。”

    元宝应声下去。

    苏辙则起身去看望苏轼了。

    他比谁都清楚苏轼那犟脾气,朝廷的任命下来是一回事,苏轼肯不肯老老实实上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果不其然,苏辙刚行至苏轼书房,就听到里头传来苏轼的咆哮声:“我才不去什么扬州了!就算官家怪罪,就算我死,我都不会去扬州的!”

    “王安石这是做什么?使的是离间计吗?从前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没想到却是个一肚子算计的小人……”

    苏辙走进去时,正好见着苏轼正举着一方砚台要往地上砸。

    也不知道是苏轼觉得乱砸东西不好,还是他觉得这方砚台太贵重的缘故,只见他高高举起砚台,竟迟迟舍不得摔下去。

    一看到苏辙来了,他将砚台抱在怀里,没好气道:“八郎,你说王安石这根搅屎棍子到底要做什么?”

    他只觉得自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如今一个个大臣看他的眼神怪怪的,更有人偷偷问他:“苏大人,我听说你的胞弟与王安石王大人有几分交情,莫不是苏大人升职一事是你胞弟在其中帮忙?”

    “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但你这样做会不会不太好?我虽相信你的人品,可旁人不一定相信,大概觉得你摇摆不定,两头吃了!”

    苏轼连声直说自己冤枉。

    他说这事儿与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

    可有人信吗?

    没人相信!

    “六哥,你向来聪明,难道会不知道王安石这是要做什么?”苏辙耐着性子与他分析,一字一顿:“如今我并未反对他变法,落在他眼里是支持他,如今有你这样一个刺头在,你说他是针对你还是不针对你?”

    “他索性将你调的远远的,这样汴京是什么局势,与你再没关系。”

    “从前我就与你说过他不是个有肚量的,正好经此一事叫你有苦说不出。”

    “毕竟他可以选择想法子将你降职,或者平调,却叫你擢升,你猜猜看他有没有报仇的意思?”

    顿了顿,他更是正色道:“六哥,我若是你,这时候乖乖去杭州当你的知府,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等着风平浪静再回来……”

    苏轼神情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厉声道:“王安石他休想!”

    第92章

    苏辙就这样静静与苏轼对望。

    他什么都没说。

    因他知道, 他这六哥的脾气一向如此,他这时候说什么,苏轼都听不进去的。

    他转身就走, 临走之前只道:“六哥, 这件事你先好好想一想,人生在世,不是自己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的, 你就算不为爹娘想一想, 也该为六嫂与两个孩子想一想才是。”

    “迈哥儿不过三两岁的年纪,迎姐儿尚在襁褓中,更不必提六嫂纵然得孙翁翁照看, 但当日孙翁翁说话时你也是在场上的,六嫂常年忧思忧虑,身子本就不好,若你再闹出什么事情来, 她哪里受的住?”

    “至于六嫂为何会忧思忧虑,落下病根, 其中原因,我想你比谁都清楚的!”

    这话说完, 他就走了。

    苏轼哪里会不清楚王弗的病根从何而来?

    想当初他刚去凤翔府时,被上峰宋显等人针对,那段时间, 别说他的日子不好过,就连王弗等人的日子也不好过。

    后来又出了对官家不敬一事, 他锒铛入狱, 王弗更是担心不已。

    再后来,他与陈、希亮陈大人也是政见不合, 两人冰释前嫌已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王弗,所以别说苏辙时常在他耳畔敲打他不准他纳妾,他自己根本毫无这个想法,每每忙完公务就回来陪孩子陪妻子,以至于汴京上下许多人提起他们父子三人来皆夸赞不停。

    但这时候的苏轼却无心思虑这些。

    他很生气。

    八郎为了区区一王安石竟这样对自己?

    来福见状,忍不住劝道:“少爷,八少爷对您的心意,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

    “那是从前!”苏轼气的不行,没好气道:“人都是会变的。”

    “从前我每次回来汴京,八郎都陪在我身边,如今他却是忙的脚不沾地,男子忙于事业,我也能理解,可来福你看看,方才他那叫什么眼神?”

    “我是他的兄长,就算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也该与我好好说说,上来就将我批评一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他儿子呢!”

    “都怪王安石,也就是这人出现之后,八郎才像变了个人似的。”

    来福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他想。

    就您这性子,就算八少爷这时候说什么您都听不进去啊,八少爷又何必浪费时间?

    苏轼是越想越气。

    但他再怎么气,也是将苏辙的话听进去了,不敢贸贸然冲到官家跟前说什么“我不愿意去当知府”之类的话。

    这话一说,可就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苏轼听说汴京城内的老百姓已闹着游行反对变法,其中不乏官员,他是灵机一动,也冲了出去。

    毕竟他这满腔怒气得找个地方宣泄一二才是。

    但苏轼万万没想到,他刚冲出去,就被衙差给抓了。

    当这个消息传到苏辙耳朵里时,已是半日之后。

    来福匆匆忙忙来寻苏辙,一开口就道:“……八少爷,您快回去看看吧,夫人她们急的不行。”

    苏辙早有防备,他早知道他这哥哥不会这样安分守己的。

    原本正落泪的程氏一看到苏辙顿时就有了主心骨,开口道:“八郎,这可怎么办啊!”

    “方才你爹爹已差人去衙门打听过了,说是这次统共抓获了三百七十二人,其中有二十五人乃朝中官员,衙差说这些人妨碍交通,每人打十个板子。”

    “像那些朝廷命官是明知故犯,一人要打二十个板子,其中就数六郎官位最大,要打三十个板子。”

    “这……这寻常庄稼汉挨三十个板子都受不住,六郎从小养尊处优,只怕这三十个板子落下去,他就没命了啊!”

    “娘,您别急。”苏辙安慰程氏婆媳两人,道:“你们也别哭,我来想想办法。”

    “汴京城内的百姓已游行了好几日,偏偏六哥一出去,官府就开始抓人,我看这件事蹊跷得很。”

    程氏与王弗一愣。

    一旁皱眉的苏洵道:“你的意思是王安石这是冲着六郎去的?”

    苏辙点了点头:“这就是王安石的高明之处,杀人不见血,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

    王安石先游说官家升了苏辙的官,苏辙却恩将仇报,这就是不仁不义。

    就算他厚着脸皮前去找王安石帮忙,都有些站不住脚。

    苏洵虽在朝中无官无职,却因两儿一婿皆在朝中为官,对朝中大事小事都很上心,如今试探道:“八郎,你说的是,如今你虽未站在欧阳修欧阳大人那一派,但也没有说站在王安石那一派,一直保持着中立。”

    “如今王安石虽官至副宰相,但你也是官家跟前大红人,即便到了他跟前也没有矮上一头,若因六郎一事去求他,那他正好可以趁机提出要求,要你为他所用。”

    “一开始我们都想错了,以为王安石将六郎调离汴京是给你面子,殊不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八郎,你是怎么想的?难不成真要如王安石那小人所愿?”

    “爹,难道事到如今,我还有别的办法?”苏辙微微一笑,道:“事关六哥,是我太过着急,所以才叫王安石钻了空子。”

    王弗眼泪再次落下:“八郎,都是我们一家子连累了你。”

    “六嫂,你万万莫要说这等话。”苏辙面上半点不见紧张之色,云淡风轻道:“且不说一家人说这些话太过生分,就说就算没有六哥一事,也会有别的事,王安石可不会轻易放过我。”

    “其实在我看来,变法不是不可行,我也的确有站在王安石这一派的意思……”

    可不管他们怎么解释,这等话程氏等人都不太相信,更是十分担心。

    苏辙一向是个不愿使用特权之人。

    但为了苏轼,他还是去了牢狱一趟。

    苏轼一瞧见苏辙,眼眶就红了:“八郎,都是我不好,我连累了你。”

    虽说他是朝廷命官,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

    但被关押几日,他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更是吃不好睡不好。

    “六哥,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苏辙微微叹了口气,道:“六哥,你没事儿吧?”

    苏轼摇摇头:“我目前倒是没什么事。”

    他也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想明白这一切是王安石的诡计:“这几天那些衙差对我不错,吃食方面并未苛责我,可日夜我都能听到那些百姓挨了板子之后的哀嚎声,王安石这是故意吓唬我了。”

    “那些衙差也是的,每次送饭时都在我跟前说有些人受不住,屁股都被打烂了。”

    “八郎,你可别上王安石那无耻小人的当……不过三十个板子而已,我,我受的住的!”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那可是三十个板子啊,打下去他的小命就没了。

    苏辙一眼就看出他也是害怕的,故意板着脸道:“六哥,难道你觉得如何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不管是我,还是爹娘六嫂他们,谁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打死的!”

    “凡事吃一堑长一智,我只希望经过这件事你能长些记性!”

    “好。”苏轼声音低低的。

    苏辙今日过来不光是为了探望苏轼,还给苏轼带了些吃食,换洗的衣裳。

    这就是王安石的高明之处,先礼后兵,明晃晃告诉苏辙——我就是看在苏轼是你哥的份上才对他不一样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苏辙知道。

    若他再无反应,王安石大概先是会将苏辙与那等最顽劣的犯人关在一起,继而断了苏轼的好饭好菜,然后再开始打苏轼的板子了……

    苏辙出了牢狱大门,就吩咐道:“元宝,去王府。”

    小半个时辰后。

    苏辙就坐在了王安石的书房内。

    很快,王安石就带着儿子王雱走了进来,笑容满面道:“也不知今日吹的什么风,竟将子由你给吹来了。”

    苏辙面上却无多少笑意:“王大人神机妙算,今日我过来,你应该不会感到意外吧?”

    王安石不怒反笑,对着儿子王雱:“我平日时常说要你跟着子由多学学吧,你看看子由多聪明!”

    说着,他这才看向苏辙,笑道:“其实我也是迫于无奈。”

    “这些日子你不偏不倚,不肯帮欧阳修,也不肯帮我,你要我心里如何能够踏实?”

    “欧阳修对你们父子三人有提携之恩,如今又病了,若你一时心慈手软,真的站在他那边,以你之才智,只怕我是夜不能寐啊!”

    顿了顿,他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我知道这件事对有些老百姓不公平,可这世上何来公平一说?唯有杀鸡儆猴,那些老百姓才能消停一二。”

    “子由,不知你可愿协助我一起共同变法?”

    苏辙颇为无奈:“如今大人关押着我六哥,难道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若换成常人,只怕一冲进来就会骂王安石恩将仇报。

    他确实沉稳得很。

    毕竟这件事一开始就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若他主动上门,那就只能依附王安石。

    可若王安石想方设法招揽他,他在王安石面前才能说得上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苏辙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那只待捕的螳螂。

    第93章

    苏辙前脚刚离开王家。

    后脚苏轼就被放了出来。

    苏家人高兴不已的同时, 又忍不住替苏辙担心起来。

    也不知是苏轼自己心虚,还是苏洵等人押着苏轼不准他出来的缘故,苏轼一回来就老实得很, 整日呆在屋子里, 哪里都没去。

    至于前去杭州上任一事,自然也暂且搁置下来。

    毕竟苏轼身为朝廷命官,却与百姓一起上街游行, 这样的人, 哪里能当知府?

    所以苏轼还没上任,这官帽都被摘了,降至原职不说, 还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这些都不是大事儿。

    苏辙唯恐苏轼又闹出什么乱子来,索性借口苏轼在狱中染了病,替他告假了一个月。

    若换成从前,苏轼定吵着嚷着不答应。

    但这一次听到消息的苏轼只低声道:“这等事, 八郎看着办就是了。”

    又过了两三日。

    苏辙与王安石为伍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汴京城,这消息一传出来, 远比当初王安石要变法一事闹得更大。

    毕竟从前苏辙保持中立,不少保守派将他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想着若他能从中周旋一二,兴许官家能改变主意。

    可如今。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断了。

    不少保守派的大臣看到苏辙连句话都不肯与他说,有的更是指桑骂槐。

    至于故意辱骂苏辙或往苏家门口扔臭鸡蛋菜叶子一事, 却也是没人敢干的,万一被抓起来了怎么办?

    倒是一个个谏官纷纷上书, 指责苏辙不忠不义。

    谏官可不怕被罚俸禄或被打板子。

    没被罚过俸禄或被打过板子的谏官, 那都是不称职的。

    一个个谏官不敢招惹小肚鸡肠的王安石,便冲着苏辙下手。

    苏辙却像是浑然不知似的。

    他坐的住。

    可旁人却坐不住。

    率先登门的是王巩, 这次王巩又是受岳丈张方平之命前来的:“子由,我岳丈给你送的信你可是没收到?他要我前来看看,说是给你送了十几封信,你却是连一封回信都没有。”

    苏辙只能苦笑:“张大人的每一封信我都收到了,且都看了。”

    “只是,我不知该如何给张大人回信。”

    “张大人希望我能改变主意,可其实明眼人看得出来,王安石的意思也好,还是欧阳修欧阳大人的意思也好,都敌不过官家的意思。”

    “变法一事,我看官家是心意欲绝,索性就没给张大人回信。”

    “也免得张大人抱有希望,这等事情啊,是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谁知王巩刚离开没多久,曾巩就来了。

    说起来,比起苏辙这个半道冒出来的门生,曾巩可是欧阳修的得意弟子。

    曾巩一来就道:“苏大人可知道欧阳大人病了?还病的很是严重?”

    他瞧见苏辙点了点头,下意识皱皱眉:“虽说当日苏大人从眉州请来了孙神医,当初治好了欧阳大人的眼疾和病症,但养病这等事,唯有心情舒畅才能身子康健。”

    “当初王安石大人回朝之后,欧阳大人就觉得身子有些不适,这些日子又是苏大人胞兄擢升又官降原职,又是城内游行百姓被抓,欧阳大人身体更是不好,昨夜竟已咳血。”

    “虽说严格意义上来说欧阳大人并不算苏大人的师傅,却对苏大人有知遇之恩,能不能请苏大人看在此等情分上,高抬贵手……”

    苏辙微微叹了口气:“别的事情我能帮忙,可这等事,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欧阳大人对我的恩情,我是没齿难忘。”

    “这些日子,我又何尝没看出来欧阳大人脸色一日不如一日?可我与孙翁翁几次登门拜访,想要给欧阳大人号脉诊治,都吃了闭门羹。”

    “我差人送去欧阳府的药材补品,全被退了回来。”

    “我自诩自己已是问心无愧,实在不知还能再怎么做了。”

    这是他明面上能与曾巩说的话。

    其实私下,他与欧阳发一直来往不断,时常从欧阳发嘴里打听欧阳修的近况,更是要欧阳发多劝劝欧阳修,到了必要时,不管欧阳修同意或不同意,都要孙神医前去给欧阳修看病。

    曾巩再三劝说,可到了最后,也只得怏怏离开。

    早朝上。

    保守派与激进派为了变法一事依旧吵的不可开交。

    王安石年轻力壮,思维敏捷且身居高位,不说以一敌百,却也是能以一抵十的。

    可问题就是朝中反对变法的保守派可不止十个,一个个人直冲王安石而来,惹得王安石眼神频频落在苏辙面上,仿佛在说:傻站着做什么?快上啊!

    这下苏辙就算想装傻都装不下去了,只能上前一步道:“官家,以微臣之见,可先试行变法之策。”

    说着,他微微扬声道:“近日,早朝之上因变法一事吵嚷不停,已有数月之久,谁也不能说服谁。”

    “既然如此,不如先试行一二。”

    “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老百姓们,如今对部分变法并不排斥,像裁兵法、保马法等等,老百姓都是能够接受的。”

    裁兵法是士兵在五十岁之后必须退役,测试禁军不合格者降为厢军,若再不合格则为民籍。

    保马法是政府的牧马监养马改为保甲自愿养马,富户的马病死需全部赔偿,若是贫困户的马匹病死,则赔偿一半,养马的报酬和待遇能减免一定的赋税。

    他这话话音刚落下,就有保守派的大臣跳出来反对:“我看苏大人简直是满口胡言,裁兵法也好还是保马法也好,若是不成功,损害的都是朝廷的利益……”

    这人乃户部官员。

    苏辙笑了笑,道:“依大人的意思,变法一事难道还要老百姓们身先士卒吗?”

    “若朝廷都对变法一事没有信心,老百姓又何来信心?”

    他是知道的,如今朝中不少官员安插了自己的亲眷到军营,甚至军营中还有五六十岁的老头。

    虽说五六十的男子在后世有的还没退休,但在北宋,那可是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好些年纪差的说话都哆嗦,哪里能当兵打仗?这不是故意坑朝廷银子嘛!

    那户部官员还要说话。

    苏辙又抢先分析了青苗法等等的弊端,压根不给旁人说话的机会。

    官家向来喜欢他,见如今并无多少人反对,就道:“索性就依苏大人之言,先试试看吧。”

    下朝之后,官家则召了苏辙前往御书房。

    随着一同去的还有王安石。

    前往御书房的路上,王安石低声道:“子由,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何之先推行部分变法?”

    苏辙只觉得他的心太急了些,轻声道:“王大人方才也是看到了的,我不过说先试行部分变法,不知道就有多少大臣跳出来反对我,若我要推行全部变法,你觉得那些大臣们会答应吗?”

    “纵然欧阳大人因病未能上朝,王大人难道方才没看见,范镇范大人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恨不得将我一口吃了?”

    王安石没有接话。

    方才范镇的眼神他自是看的清清楚楚,甚至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范镇身上。

    比起欧阳修来,他更为忌惮范镇。

    原因很简单。

    因为范镇年纪大了,且不在乎脸面,上次在御书房跟前没跪多久就晕了过去,当初为了官家子嗣又口口声声闹着要以死明志……若范镇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虽不害怕,但心里多少会有些不舒服的。

    苏辙与王安石等激进派很快就走进了御书房。

    即便这次是小范围变法,但官家仍颇为看重,叮嘱他们要多顾念些老百姓,最好不要激起民愤,到了最后更是道:“若王大人有什么主意,则与苏大人多商议一二。”

    王安石微微一愣,很快就道:“是,臣领命。”

    苏辙知道王安石会在这件事对自己不满。

    但他不在意。

    回去之后他就将自己关在了书房,开始在书房写写画画,就连晚饭都没有用。

    他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这几日的时间里,王安石也曾差人来请他前去家中商议变法之事,可皆被苏辙回绝。

    惹得谢景温没好气道:“这个苏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竟将大人您都没放在眼里,莫不是他将苏辙那小子救出来之后,打算反悔吧?”

    这话说的王安石是心里一紧,却很快道:“应该不会。”

    “苏辙是个聪明人,正因他是个聪明人,所以不会做出这等言而无信之事来。”

    “以他才智,我想要抓到他的错处并不容易,可就苏轼那一点就燃的炮仗性子,想要抓到苏轼的错处,可不是难事。”

    他笑了笑,语气中带着胜券在握:“若苏辙真的食言,那我也不必客气。”

    谢景温笑了起来:“大人心里有数就好。”

    “我还以为先前苏辙帮过您,您会对他心慈手软了。”

    王安石微微皱眉,却是没有接话。

    他会一直一直记挂着苏辙对他的恩情,可生在这世道,变法一事乃重中之重,别说是苏辙敢挡路,就连他亲儿子挡路都不行。

    “若有朝一日苏辙真的挡了我的路,我不会对他赶尽杀绝,无论如何都会给他留下一条性命的。”

    第94章

    这些话, 王安石不会当面对苏辙说。

    但就算不说,苏辙也是猜的到。

    苏辙忙碌了几日之后,向来极爱惜自己身子的他眼睑下都有了些青紫, 一看就是睡眠不足导致的。

    这几日他也没有白忙活, 光是针对裁兵法的见地都写了整整一摞。

    足足有半个手掌那样厚。

    苏辙并没有忙着去找王安石,而是去找苏轼了。

    一开始,苏轼听说苏辙与王安石为伍, 虽然不高兴, 但他知道,这世上谁都有资格不高兴,就他没资格, 都是为了救他,八郎才不得已如此。

    如今,他知变法一事已是尘埃落地,已选择了躺平。

    当然, 其中不乏苏辙的功劳。

    在苏辙的授意下,来福与苏轼说了很多秘密。

    今日来福道:“王安石王大人那人是个什么性子, 您也知道,当初老爷写文章讥讽他, 他本就心里不痛快,如今八少爷投靠他麾下,需仰人鼻息过日子, 八少爷哪里有好日子过?”

    明日来福道:“唉,八少爷可真是可怜啊, 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八少爷这样憔悴, 甚至连当年勤学苦读都没这样用功,看样子在王安石王大人手下做事可真是难啊!”

    后日来福又道:“少爷您知道吗?王安石王大人又差八少爷去王家了, 不知为何八少爷没去,我见着那随从脸色难看得很。”

    ……

    一番话下来,苏轼是内疚极了。

    他甚至每日亲自送了补汤给苏辙喝,每次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苏辙知道这是自己的苦肉计见效了。

    他虽不忍心苏轼日日活在愧疚之中,但比起苏轼的小命,他还是选择了前者。

    这不。

    苏辙刚拿着厚厚一摞文书到了苏轼书房,正看书的书苏轼忙站了起来:“八郎,你怎么来了?你可是有事儿?你若是有事,直接叫元宝喊我过去就是了,何必亲自走一趟?”

    态度要多殷勤就有多殷勤。

    苏辙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六哥,无事。”

    “我这些日子在书房坐的时间久了,正好闲来无事出来转转。”

    “六哥,这是我写的关于变法的一些见地,想要你帮着拿拿主意!”

    “要我拿主意?”苏轼不解,迟疑道:“八郎,这等事你不是应该去找王安石吗?”

    苏辙解释道:“我稍后会去找王大人,不过这些东西得让你先过目才行。”

    “正因你反对变法,看到这些文书时会心生抵触,会鸡蛋里挑骨头,所以我才找你,只有变法之策一点纰漏都没有,这件事才能更好的进行。”

    若换成从前的苏轼,他听到这话是想也不想就会拒绝。

    但如今他对苏辙心存愧疚,答应一声就开始忙活下来。

    苏辙与苏轼两人商量了整整一晚上,将其中好些条例修改后,苏辙翌日才将东西呈到王安石跟前。

    王安石从前就知道苏辙聪慧,可在他看到苏辙缜密且有条理的思路后,却还是忍不住赞叹道:“说你是诸葛转世都不为过。”

    “不知王大人可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苏辙的态度是不远不近。

    王安石道:“自然是没有的。”

    两人很快就面见了官家。

    连王安石都挑不出错漏的地方,官家自是连连称好。

    三日之后,就开始针对汴京城郊的一些村落进行改革变法。

    这件事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却是难得很。

    一来保守派也不乏能人异士,一个个懂得如何利用民心,所以到了变法之日,明明变法对老百姓的利益并没有任何影响,但不少老百姓还是聚集在村口游行示众,嘴里高喊:“反对变法!反对变法!”

    二来朝中一些保守派也会有所动作,不说别的,范镇就视死如归挡在村口,一副“你们若是要变法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的架势。

    就连王安石都忍不住皱皱眉,低声骂了一句:“真是个不知死活的老头子!”

    但他却也不敢命人从范镇身上踩过去。

    今日范镇不光来了。

    他身后还带着一副黑漆漆的棺材:“……王安石,你莫要得意,虽说圣旨已下,但民心难挡,我拦不住你们变法,只能豁出去我这条命叫众人看看我的态度!”

    “王安石,就连我老头子到了九泉之下,变成孤魂野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一时间,王安石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王安石皱了皱眉头。

    他身后的苏辙上前道:“王大人,不妨叫我试试看?”

    王安石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点了点头。

    苏辙下马,走上前去。

    范镇一脸戒备看着他:“苏子由,你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以为我老头子不敢对你动手?”

    是了。

    范镇除了身后带了一副棺材,手中还握着一把铁锹,大有一副“谁敢闯过来我就铲谁,你没能要了我老头子的命,我老头子就决不放过你”的架势。

    苏辙朝他靠近了些,低声道:“我相信范大人有以一敌百,甚至以一敌千的本事,只是您替您刚出生的重孙想过没有?您死了倒一了百了,可您刚出生的重孙……”

    范镇惊的脸色一变。

    他那重孙刚出生没几日。

    因变法一事当初就闹得沸沸扬扬,不光是他,甚至整个范家都有视死如归的决心,但范镇怕愧对先祖,还是想要留下范家的血脉,所以孙媳自有孕之后就谁也没说,就连前几日那重孙出生,范家上下都无几人前去庄子上探望。

    苏辙的声音依旧很低:“王安石这人心狠手辣,还请范大人三思啊!”

    趁范镇愣神的空当,王安石就已闯入了村口。

    两人起码并肩而行,王安石不由好奇道:“方才你用的什么法子,居然能说动范镇?”

    苏辙并没有将方才的话原原本本说出来,只含糊其辞提了一提。

    他想的明白。

    王安石为了变法一事设下圈套惹苏轼钻,他这般投桃报李,应该也不过分的。

    这下倒轮到王安石一愣:“这么简单?”

    他有点不相信:“子由,并不是我怀疑你,只是我听说范镇不光自己不怕死,甚至范家上下都已准备了几十口棺材,打算在变法一事上抗争到底的……”

    苏辙笑了笑:“王大人,凡事不能光看表面,得透过表面去看本质。”

    “范镇范大人为何会如此反对变法?是因为他老人家从骨子里就是个循规蹈矩之人,这样的人不喜改变,最重规矩。”

    “他能为国家和朝廷丢掉性命,自然也会将范家的列祖列宗放在心上,若范家无后,他老人家百年之后又该如何与范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王安石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今日之事,范大人未能阻挠王大人一二,还望王大人看在范大人对朝廷忠贞不二的态度上能够高抬贵手。”苏辙看了他一眼,提醒道:“相信王大人也知道官家乃宅心仁厚之人,范大人如今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只怕没几年活头。”

    “若有些事情闹到官家跟前,官家可是会不高兴的。”

    他想,以王安石的性子大概不会放过范镇的。

    王安石笑了笑,道:“你放心好了。”

    “我就算不给范镇面子,也得给你几分面子的。”

    万事开头难。

    好些老百姓见范镇都已经放弃抵抗,再见朝廷派了不少官兵前来,看这阵势还是怪吓人的,便也放弃了抵抗。

    当然,也是有些冥顽不灵的老百姓。

    比如,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妇。

    比如,收了银钱的地痞无赖。

    ……

    但苏辙却是见招拆招,面对落泪不止的老妇,即便这人衣衫不整,浑身脏兮兮的,但他也是半点不嫌弃,握着对方的手与她轻言细语说变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面对蛮横不讲理的地痞无赖,苏辙该吓唬吓唬,该抓人抓人。

    不到半日的时间,事情就已解决的差不多。

    当然。

    这两个时辰的时间对苏辙来说却比一整日还累,累的他眼前发黑,嘴唇干涸,休息了好一会还没回过神来。

    不远处的王安石看着这个年轻人出神。

    跟在他身边的王雱道:“父亲,您在想什么?”

    “事情不是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吗?您怎么还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安石笑了笑:“没什么,不过在想子由罢了。”

    王雱一愣。

    王安石道:“他啊,是天生的政客。”

    “我庆幸自己比他早入仕一些年头,若与他年纪相仿,只怕朝中也没我什么事了。”

    他扫了眼儿子王雱:“你平素闲来没事多跟在子由身边学一学,他身上的东西,足足够你学上几十年。”

    说起这话时,他眼里满是欣赏。

    苏辙不是没看到王安石投来的目光。

    可欣赏也好,还是忌惮也罢,对如今的他来说都不重要。

    此时此刻他是饥肠辘辘,想着若有一碗羊肉面就好了。

    羊肉用砂锅炖上几个时辰,将羊肉的膻味逼出来,切成薄片的羊肉是又软又烂又入味,面条还带着几分劲道,出锅时在将汤碗里加上芫荽、葱花和油辣子,光是想一想,就叫他觉得食欲大开。

    第95章

    当然。

    苏辙知道自己这时候想了也是白想。

    别说家中或杏花楼的羊肉面, 连一碗寻常的羊肉面都成了奢望。

    他拿起一旁的包子啃了起来。

    包子难以下咽,他连喝几口水才咽了下去。

    就在这时,元宝兴高采烈走了过来:“少爷, 您猜谁来呢?六少爷来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 苏轼就走了进来。

    一路走来,苏轼仍看到不少反对变法的老百姓,脸色自不是十分好看, 只将食盒往桌上一放, 道:“喏,八郎,快来吃吧!”

    “这些吃食若是冷了就不好吃了。”

    他便与来福, 元宝一起打开食盒,里头赫然有碗羊肉面。

    面条与肉、汤是分开放的,虽比不上刚出锅的,却也味道不错。

    除去羊肉面, 还有三四道小菜,一道道皆是苏辙爱吃的。

    苏辙道:“六哥, 你今日可是专程前来给我送饭的吗?”

    “还是你想来看看变法施行的如何?”

    “自然不是,你想的倒是挺美的!”苏轼嘴硬的很, 没好气道:“王安石先前将我关在牢里这么久,我正在养病呢!”

    “是娘非要我来,她说你这些日子瘦了, 担心你今日没时间吃饭,派我过来监督你!”

    正用着牛肉面的苏辙是看破不说破。

    他想。

    这等小事叫来福来不就行了吗?哪里需要苏轼亲自跑一趟?

    趁他吃饭的时间, 闲来无事的苏轼到处转了转, 看了看,回来之后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呵, 我刚刚看到王安石了,没想到他这么大的官儿居然在啃包子,看他那样子,这包子味道不光不怎么样,还难以下咽。”

    “八郎,我告诉你,你可不准邀他与你一同吃饭。”

    “要是你这样,我以后再也不来给你送饭了!”

    “还有,这里的老百姓好像对变法一事也没那么排斥。”

    “八郎,你说变法一事当真能顺利进行吗?”

    苏辙还有要事在身,很快将羊肉面等吃食吃的干干净净,擦着嘴道:“六哥,你放心,就算变法真的失败,也不会危及到老百姓们的利益。”

    “变法一事其实与做学问差不多,不可能一蹴而就,得边学边看看有哪里不足,趁早发现,及时更正。”

    苏轼点了点头:“你办事,我向来放心。”

    他扫了眼不远处正看向他们这边的王安石,冲王安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低声道:“八郎,我知道你忙的很,我就不打扰你,先回去了。”

    “反正王安石这人,你还是小心点吧!”

    苏轼抬脚就走。

    他离开时,正好王安石过来找苏辙。

    王安石虽小肚鸡肠,可不管他心里怎么想,明面上总得装一装的,对着苏轼道:“子瞻,你与子由真是兄弟情深啊……”

    苏轼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过去。

    半点没有与王安石搭话的意思。

    如今就连欧阳修看到王安石都得与他寒暄几句的。

    苏辙忙上前道:“还望王大人莫要与我六哥一般见识,他向来就是这个臭脾气。”

    “我比子瞻虚长几岁,自不会在这等小事上与他一般见识。”王安石嘴上如是说,便与苏辙商量起公事来。

    接下来几日里。

    苏辙可谓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日日靠着浓茶吊着精气神。

    但好在这些日子却也是好消息不断。

    比如,变法一事比他想象中顺利些。

    比如,因他与那些老百姓打交道多了,那些老百姓并不惧怕他,还会从自身角度提出些对变法的建议与看法。

    比如,苗才人腹中龙胎已有五六个月了,不仅胎相稳固,据孙神医所说,苗才人肚子里的这一胎十有八九是个男孩。

    ……

    苏辙只觉得颇感欣慰。

    当然。

    他也是有烦心事的。

    赵允熙就像狗皮膏药似的黏着他。

    这日,苏辙深夜刚下马车,赵允熙又凑了上来:“子由,好久不见!”

    他一直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苏辙。

    “郡公何出此言?若我没记错的话,我三日之前才见过郡公的。”苏辙颇有些无奈,可纵然他是官家跟前宠臣,但赵允熙却是皇亲国戚,面上还是得尊敬赵允熙一二的:“不知郡公今日找我又有何事?”

    “若郡公有事,还请长话短说。”

    “近来我公务繁忙,实在没时间陪郡公喝酒品茗。”

    赵允熙恨不得将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但面上却满是笑意:“先前我几次请你喝茶喝酒,你都说没时间。”

    “你也是个聪明人,那我就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

    “这些日子,我时常进宫想要拜见皇后娘娘,可皇后娘娘却对我避而不见,今日也是如此。”

    “我大概也猜到了皇后娘娘的心思,可且不说苗才人这一胎到底是儿是女,就算这孩子能平安长大,以官家这年纪,只怕这孩子还没长大……”

    “还请郡公慎言!”苏辙看向他,扬声道:“郡公可是想说这孩子还未长大,官家就已不在呢?”

    “这等事,不是郡公该操心的。”

    “这等话,也不是郡公能说的。”

    “我知道,这到手的鸭子飞走了,郡公会不甘心。”

    “可从前官家也好,还是皇后娘娘也罢,不是没有给过郡公机会,原以为您会与郡鹿郡公不一样,却发现您与巨鹿郡公是差不多的。”

    “还望您以后莫要因这等事前来找我,我爱莫能助!”

    这话说完,他抬脚就走。

    谁知他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赵允熙恼羞成怒的声音:“苏子由,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你在捣鬼!”

    “当日我不过是故意晾着你几日,你就怀恨在心是不是?就你这小肚鸡肠的性子,你以为若官家知晓你的真面目后,还会重用你吗?”

    “我告诉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信不信我去官家跟前告你一状?”

    “你别忘了,我可是官家的侄儿……”

    苏辙脚下的步子却是连停都没停一下,径直走了进去。

    他怕吗?

    自然是不怕的!

    当日他不光将这件事说给曹皇后听了,更是在苗才人有孕后将这件事委婉说给官家听了。

    当时官家听闻这话微微叹了口气:“寻常人身在低谷才知蛰伏,一旦身居高位,就张狂起来。”

    “这等小事朕已听人说起过几次,可见他并非储君之位的合适人选。”

    苏辙甚至丝毫没有将赵允熙放在心上。

    回去后,他沐浴后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一早。

    他难得有片刻闲暇,正陪程氏,史宛等人用早饭的时候,元宝就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少爷,少爷,不好了,范镇范大人与曾巩曾大人来了!”

    苏辙只能起身,前去书房。

    他到时,范镇与曾巩已等候多时,一个在书房急促踱步,一个皱着眉头坐在原地。

    范镇看到苏辙,却是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这老头还在嫉恨当日苏辙以他重孙儿吓唬他一事了。

    曾巩却是忙站起身来,道:“今日我与范大人前来找你,是有要事的。”

    “昨夜官家圣旨已下,将欧阳大人贬为青州知府!”

    苏辙一愣:“怎会如此?”

    “如今欧阳大人乃朝中宰相,将他贬为青州知府,岂不是两降好几级?”

    “是呢!”曾巩心急如焚,低声道:“这消息大概官家在早朝时就会对外宣扬,我知苏大人乃官家信任之人,能否请你届时替欧阳大人美言几句?”

    “欧阳大人虽说这几年身子还不错,可他为官多年,为国为民,若这事已定,我担心他受不住。”

    “毕竟他老人家如今已年迈……”

    苏辙没有接话。

    他在想官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些日子,他并未从官家口中听出对欧阳修有不满之意。

    “曾大人,你别说了!我看人家苏大人压根就没有帮忙的意思!”范镇乃谏臣,嘴皮子厉害得很,冷声道:“人家苏大人如今背靠王安石这棵大树好乘凉,只怕将欧阳大人对他的恩情忘的是一干二净!”

    “呵,我早说找他他不会帮忙的吧?还白白浪费咱们走这一趟!”

    苏辙很快镇定下来:“你们二位别着急,官家并非心狠之人,这样做定有官家的缘由。”

    “你们放心,欧阳大人对我的恩情我是没齿难忘,再有我与欧阳发的私交,我怎会不管欧阳大人?”

    如今已将至上朝的时间,他们三人只能先进宫。

    早朝之上,官家当众宣布了将欧阳修贬为青州知府一事。

    此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即便官家言辞委婉,说欧阳修年纪大了,青州山清水秀,欧阳修前去青州也能颐养一二。

    但能参加早朝的官员又有几个傻的?

    大家知道,不过是因欧阳修挡了王安石的路,所以才会一大把年纪惨遭贬官!

    欧阳修近来因变法一事忧心忧神,身子大不如从前,缓缓上前,跪地,扬声道:“臣多谢官家。”

    “还请官家放心,臣此次前去青州,定不会负官家所托……”

    话到了最后,已有几分哽咽。

    什么是忠臣?

    这就是忠臣!

    不管身居何位,不管朝中如何波谲云诡,但他为国为民的心却是不会变的。

    如今众人有多钦佩欧阳修,就有多憎恶苏辙——他的恩师都落到这般田地,他竟能站得住?也不替欧阳修美言几句?

    第96章

    一时间, 不少人那探究的眼神落在了苏辙面上。

    其中也有王安石。

    王安石想看看苏辙到底会如何取舍。

    但苏辙却是巍峨不动,像没看到这些人的眼神一般。

    范镇很快站了出来,跪地替欧阳修求情, 掷地有声开口:“还请官家三思, 不知欧阳大人何错之有?官家竟要将他贬到青州?”

    “欧阳大人一心为国为民,如今若因变法一事落得此般境地,官家才真真是寒了臣等之心。”

    “如此一来, 朝中皆是那等阿谀奉承之辈, 谁又敢说真话?”

    紧接着,梅挚、曾巩等人也跪了出来。

    反对变法的保守派是全部站出来替欧阳修求情。

    苏辙仍没有动。

    他隐约猜到了官家的意思。

    官家瞧见下首跪着的大臣们,微微叹了口气, 道:“诸位大臣不必再劝,朕心意已决。”

    “若大家无事,那就退朝吧。”

    官家很快就走了。

    范镇等人也只能起身,他们发现, 官家好像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范镇等人经过苏辙身边时,虽并未说什么, 但一个个眼中皆带着失望之色。

    王安石走到苏辙跟前,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替欧阳大人求情呢!”

    “可惜, 王大人想错了!”苏辙面上没什么表情。

    他走在人群最后,慢慢朝宫外走去。

    谁知他刚走到宫门口,就有内侍前来相请:“苏大人, 官家请您去陪他下棋呢!”

    苏辙很快到了御书房。

    官家也好,还是苏辙也罢, 两人心情都不大好, 并未多言,只专心致志下起棋来。

    苏辙的棋艺是一如既往的差, 连下三局,都输了。

    还是输的很惨的那种。

    到了最后,官家也觉得与苏辙下棋没什么意思,道:“罢了,不下了。”

    说着,他看向苏辙:“朕还以为今日你会替欧阳修求情。”

    “这话,微臣方才已听人说过,许多人就算没说话,但微臣从他们的眼神中也能看出他们也有此番不解。”苏辙接过内侍递上来的茶水,笑了笑:“但官家心意已决,微臣又何必再劝?”

    “官家意在变法,欧阳大人在朝中一日,那些保守派都不会改变心意,将欧阳大人视为他们的领头羊。”

    “如此,变法一事困难重重不说,欧阳大人更会有危险。”

    官家看向他的眼神毫不掩饰欣赏之色:“你继续说下去。”

    苏辙便道:“微臣与王安石王大人相处这么长时间,也有几分知道王大人的性子,变法一事无人能挡。”

    “朝堂之上虽多是文人墨客,你来我往却丝毫不逊于战场,欧阳大人并非王大人的对手,若一直留欧阳大人在朝中,对欧阳大人并非好事。”

    “当年欧阳大人曾任青州知府,颇得民心,青州通判等人更是欧阳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就算有人想要加害欧阳大人,也无法下手。”

    “更不必说欧阳大人对青州感情颇深,到了青州兴许能够忘却变法一事,真正的寄情山水。”

    官家笑了起来:“知朕者,子由也。”

    “可惜啊,朕的苦心,好像也就你知道。”

    苏辙开解官家道:“人生在世,只求问心无愧即可。”

    等着苏辙离开御书房时,已至傍晚。

    他一出宫,并没有回去苏家,也并没有忙于变法一事,而是吩咐马车前去欧阳府。

    他并没有去见欧阳修的打算。

    如今事情已成定局,他在朝堂之上什么都没说,若到了私下再说些什么,不免显得虚伪。

    他去见了欧阳发:“……我知道,如今许多人觉得我无颜前来你们欧阳府,但我实在放心不下,想要过来看看,想要问问你,大人可还好。”

    “你为何无颜来我们欧阳府?”欧阳发扶住他的肩膀,正色道:“我虽无功名在身,也从未涉足朝堂,却也知道朝堂之上各自有各自的见解。”

    “你如今乃王安石王大人一派的人,若当众替我父亲求情,以后在王大人跟前该如何自处?”

    “更不必说你求情也是无用。”

    说着,他笑了笑:“你对我父亲的心意,我与我父亲都知道。”

    “当初你见他身体不好且又有眼疾,请了孙神医前来替他看病。”

    “我父亲时常在家中说,若无孙神医,不知道他还能有几年活头。”

    “子由,你放心,我父亲比你想象中要坚强,他入仕几十年,在官场沉沉浮浮,怎会连这点打击都受不住?”

    苏辙见欧阳发对自己还是一如既往亲近,低声道:“听你这样说,我心里好受了许多。”

    欧阳发笑道:“说起来,比起汴京,我更喜欢青州。”

    “我曾跟着我父亲在青州生活过五六年,那时候,我父亲公务并不是十分繁忙,我们一家人时常能坐在一起喝茶吃饭,听我弹琴,我还巴不得能回去青州。”

    “只是此番回去青州,也不知什么时候能与你再次相见,我的朋友本就不多,你又是我关系最好的一个朋友……”

    分别在即。

    他们两人像有说不完的话。

    从欧阳府出来之后,苏辙悬着的一颗心才微微放下来些。

    这次苏轼倒是沉稳了不少,他听说欧阳修贬官一事,只是长吁短叹,愁眉苦脸的,却没闹着要上书替欧阳修求情。

    私下她与王弗道:“八郎说得对,我若是孤家寡人一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若事情闹大了,大不了就是掉脑袋的事儿,我可不怕。”

    “可如今我有爹娘,有兄弟姐妹,有妻儿,就算不替自己想想,也得替你们想想。”

    “我不比八郎厉害,没能叫你们一个个跟着我享福,却也不能连累你们的。”

    王弗听到这话,感动的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夫君自从狱中出来后,像是长大了不少。”

    “娘子说的这叫什么话?”苏轼脸色微变,可心里却是高兴得很:“娘子这话说的不对,我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这话要是叫旁人听到,可是会笑话我的。”

    “我这啊,不能叫长大了,而是变得沉稳起来。”

    ***

    三日后。

    是欧阳修携家眷离开汴京的日子。

    官家赏赐了不少东西下来,有舒适能坐能躺、乘坐四五人的马车,有成箱成箱的补品,有零楼绸缎……一时间,众人倒有几分摸不清官家的意思。

    不知道的还以为欧阳修并未遭贬官,而是升官了!

    十多辆马车离开汴京城门,后头跟着或骑马或坐着马车的大臣,还有自发前来送欧阳修的百姓,虽人数众多,可众人面上皆是伤心之色,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苏辙坐在城门附近的茶楼里。

    他亲眼目送欧阳修等人离去。

    很快。

    苏轼就回来了。

    他满面愁容,一坐下就猛灌几口茶水,似想要将火气压下去:“八郎,你知道今日谁来送欧阳大人呢?”

    苏辙想了想,道:“难道是谢景温?”

    “你怎么知道?”苏轼一愣,道:“方才你可是看到了谢景温?”

    苏辙摇了摇头:“我并没有看到谢景温,而是猜的。”

    “谢景温的妹妹嫁给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两家本就是姻亲。”

    “那谢景温虽是进士出身,但多年来在朝中并无多少建树,投靠王安石之后,这才开始平步青云。”

    “用范镇范大人的话来说,他就像王安石养的一条狗,王安石不喜欢谁,他就朝谁吠。”

    “今日欧阳大人离开汴京,保守派一派士气萎靡不振,他自要乘胜追击,过来踩上两脚,好叫保守派的人看看,反对王安石变法会落得什么下场。”

    “是呢!”苏轼又灌了几口凉茶,没好气道:“我一想到方才谢景温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就觉得来气,这人简直比王安石还要讨人厌。”

    “你知道谢景温这畜生方才对着欧阳大人说什么吗?”

    “他说官家之所以赏这么多东西给欧阳大人,皆因王安石在官家跟前美言的缘故。”

    “他还说欧阳大人此次前去青州路途遥远,欧阳大人年纪大了,请欧阳大人务必保重身子……哼,他这是咒欧阳大人了!”

    “可惜他这话还没说完,范镇范大人就狠狠朝他脸上啐了一口,说即便王安石死了,欧阳大人也会活的好好的。”

    “我们群起而攻之,他一开始还能还上几句嘴,到了最后被我们骂的灰溜溜走了。”

    “哼,我们连王安石都不怕,又怎会怕他?”

    苏辙光是想一想方才那一幕,都替欧阳修委屈。

    就谢景温这身份,从前给欧阳修提鞋都不配!

    苏轼骂上王安石与谢景温几句,这才觉得心里痛快多了:“好在欧阳大人并没有将谢景温这起子小人放在眼里,他说来日他定当毫发无损回到汴京,到时候与我们一醉方休。”

    “对了,八郎,方才欧阳大人离开之前,还要我转告你几句话。”

    转告自己几句话?

    苏辙微微一愣,苦笑道:“欧阳大人可是骂了我几句?”

    “六哥,不要紧,你说吧,只要欧阳大人心里能舒坦些,别说骂我几句,就算打我一顿我都不会在意。”

    第97章

    苏轼脸色一变, 正色道:“八郎,你想到哪里去了?”

    “方才欧阳大人离开之前与我说,说虽然你有恩于王安石, 但王安石刚愎自用, 凡事皆以自己的看法为先,你们之间见地相同还好,若意见相悖, 他一样是容不下你的, 不过也会给你留下几分颜面。”

    “所以欧阳大人要我叮嘱你,一来与王安石打交道要小心谨慎,二来多在官家跟前转悠转悠, 若来日王安石真容不下你,官家的态度就显得很重要了。”

    接下来的事他就没说了。

    当时范镇等人一听这话就道:“……你还这样为苏子由考虑?当日他并未替你求情也就罢了,今日你离开汴京,他都没说来送送你。”

    “若没有你, 哪里有他们父子三人的今日?真是个无心无肺的白眼狼啊!”

    欧阳发听闻这话自然是要辩解几句的。

    但欧阳修只是笑了笑,并未说话, 眼神落在不远处的茶楼上。

    苏轼吃了两块点心后,这才后知后觉道:“八郎, 你说欧阳大人不会知道你在这间茶楼吧?”

    苏辙点头道:“欧阳大人应该是猜到了。”

    他想。

    欧阳修不光猜到他今日来了,大概也猜出了官家和他的心思。

    若欧阳修没点本事在身上,又怎么会被官家重用这么多年?

    “欧阳大人怎会知道?你们这些聪明人简直太吓人呢!”苏轼一愣, 继而认真想了想,这才道:“哦, 我知道了, 大概是方才我们送欧阳大人时,我的眼神时不时落在这间茶楼上, 所以欧阳大人才知道。”

    “唉,真是可惜,欧阳大人这样聪明,这样好的一个人,竟落得这般境地……”

    他是感触颇多。

    接下来的日子,苏辙是更忙了。

    与官家想的一样,自欧阳修离开汴京之后,朝中保守派是一蹶不振。

    就连刺头儿范镇也安分了不少。

    在欧阳修离开汴京之后,范镇是怒火中烧,几次拉拢朝中保守派上书官家。

    可惜,无多少人站在范镇这一边。

    大家都是长了眼睛的,知道变法一事已成定局,再无转圜的余地。

    保守派顿时成了一团散沙。

    范镇也无力回天。

    又过了几个月。

    宫中传来喜讯,苗才人生下了皇子。

    此消息一出,就更无多少人在意变法一事,朝中上下是高兴不已。

    在宫中长住了八九个月的孙神医终于能回来苏家,他高兴的拉着苏辙,苏轼喝起酒来:“……你们是不知道,这几个月我过的叫什么日子,虽说苗才人与她肚子里的皇子一切都好,可这孩子一日不平安出生,我这心就一直悬在嗓子眼。”

    “在宫里头,我别说想要像今日这般美美喝上一顿酒,就连觉都睡不好,好几日梦见苗才人出了岔子,生生被噩梦吓醒了。”

    “如今小皇子平安康健,我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能放下一半。”

    “幸而小皇子生的好,模样周正不说,刚出生哭声就嘹亮得很,吵的我老头子脑子直嗡嗡,定能平安长大的!”

    苏轼也替官家高兴,不由好奇道:“孙翁翁,为何你这心只能放下来一半?难道你是担心有人加害小皇子?”

    孙神医点了点头。

    “孙翁翁,您放心好了。”苏辙面上也带着几分笑意,道:“小皇子应能平安长大。”

    “官家已夭折了三个儿子,官家也好,还是皇后娘娘也罢,想必会尽心尽力照顾小皇子的。”

    “我之前就听官家说过,从小皇子的乳娘到宫女,内侍……一个个皆会调查清楚,更会采取连坐的惩处方式,若谁敢谋害小皇子,则全家都会被砍头。”

    “不过我想但凡是聪明点的人都不会有二心,如今小皇子虽在襁褓之中,以后却会继承大统,有照顾着小皇子长大的情分,以后还怕没有锦衣玉食的日子吗?”

    他一番话说的孙神医是放心不少。

    孙神医是一杯酒接一杯酒喝着,喝到最后是酩酊大醉,但面上却满是笑容。

    苏辙酒量一般。

    他并没有喝多少酒。

    因心里高兴,回去之后他并没有多少睡意,反而去书房看起公文来。

    几个月前在汴京城郊施行的变法效果很是不错,在那些老百姓的口口相传下,许多老百姓也好,还是朝中官员也好,对变法一事都没有那样抵触。

    甚至就连苏轼闲来无事,也会主动与他商量起变法之策。

    若说有哪里不好。

    那就是王安石见群臣与老百姓皆不再像从前那样反对变法,再次上书官家,想要全国范围推广。

    用王安石的话来说:“大宋看似繁荣昌盛,却问题颇多,唯有早日推行变法,才能将老百姓救老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大宋才能愈发昌盛。”

    他原以为苏辙会支持他。

    可惜,这次苏辙却与他背道而驰。

    如今王安石已坐上当日欧阳修宰相之位,如今他一开口,朝中只有范镇等人老臣辩解几句,旁的大臣是一言不发。

    而王安石,可没有将范镇等人放在眼里。

    谁知苏辙却是站了出来,直说变法得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大宋地大物博,如今的变法之策对汴京城郊的老百姓适用,却不代表适合别的地方的老百姓。

    至于像王安石提出的青苗法等等,他更是持反对意见的。

    当时王安石就冷眼看着苏辙,那眼神,就好像苏辙背叛了他一样。

    苏辙虽比不上位高权重的王安石,但如今他尚未到三十岁,就已是从三品的枢密直学士,他的话在朝堂上也是颇有分量的。

    两人争执不下。

    官家下令此事再议。

    如今想到这件事,苏辙就直揉眉心。

    虽说这件事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却比他想象中更棘手些,他还记得下朝时王安石看向他的眼神,就和当初看向欧阳修等人的眼神一模一样,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正出神时,门却突然被人推开:“八郎,你怎么还没睡?”

    来者不是苏轼还能有谁?

    苏辙笑道:“六哥,你不是也没睡吗?”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苏轼嘿嘿一笑,到:“方才我们与孙翁翁喝酒时,小厨房送上来了一道红烧肉,我虽觉得味道不错,却想着改良一二,味道应该能更好的。”

    “反正我也睡不着,索性就去小厨房将肉炖上了。”

    “美食当头,若无人能与我一起分享也是人生一大憾事,谁知来福与我说你也没睡,所以我就过来看看你。”

    “反正你也睡不着,索性再等等好了,尝尝我做的红烧肉味道如何。”

    苏辙:……

    他无奈道:“六哥,有的时候我还是挺羡慕你的,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自娱自乐。”

    “怪不得方才我与孙翁翁说话时屡屡见到你出神,原来是在想怎么捣鼓做红烧肉!”

    “羡慕我的人多了去呢!”苏轼这话可没说错,这事儿连他都知道:“谁叫我有你这样一个好弟弟呢?”

    玩笑之后,他又道:“八郎,你可是因今日早朝时与王安石争执一事烦心?”

    其实他之所以睡不着,也是因为这件事。

    有道是人若碰上什么烦心事,那就吃顿好的。

    若一顿不够。

    那就吃两顿。

    大不了他天天捣鼓红烧肉吃。

    不光自己吃,还要带着八郎一起吃。

    苏辙突然想到了赫赫有名的东坡肉,这道菜正是苏轼在杭州任职时捣鼓出来的,如今苏轼并没有前去杭州,难不成捣鼓出来的就是历史上的东坡肉?

    可见如今虽与历史有很大不同,可有些东西却是没有变的。

    苏轼瞧见他这般模样,却是愈发担心:“八郎,你在发什么呆?”

    “你莫要担心,天塌下来还有个子高的顶着,若王安石真想要害你,我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去官家跟前告御状。”

    “你是什么性子,王安石又是什么性子,官家是心知肚明……”

    苏辙笑了起来:“六哥,我没想这事儿,是在想你的红烧肉是怎么做的。”

    提起红烧肉,苏轼的话就多了起来,更是眉飞色舞起来:“八郎,我可告诉你,我觉得我这次做的红烧肉味道肯定不错。”

    "我用的是七分瘦三分肥的猪肉,切成了块状,用稻草四方捆起来,除了猪皮那一面,剩下五面在砂锅里慢慢将油逼出来。""

    “最后将砂锅里铺上一层竹篦子,将肉皮朝下,加入炒焦的黄糖汁儿和黄酒,再放入各等佐料,用小火慢炖慢煨一个时辰左右。”

    “方才我从小厨房出来时,就已是香气扑鼻。”

    “我叫来福在那儿守着,大概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能吃了。”

    “八郎,瞧你最近瘦了不少,待会儿你一定要多吃几块,好好补一补身子……”

    很快。

    来福就端着红烧肉走了进来。

    不得不说苏轼在读书方面有天赋,在吃食方面更是不差。

    一块块红烧肉在盘子里码的是整整齐齐,赤酱浓油,色泽鲜亮,腾腾冒着热气,与这个寒冷的春夜是格格不入,可是看起来却叫人食欲大开。

    “来,八郎,尝尝看,看看好不好吃!”苏轼已迫不及待夹起一块来,喂到了苏辙嘴边:“当心烫!”

    第98章

    自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长大成亲后, 两人很少有这样亲密的举动。

    毕竟这个世道,身边养男宠的男子不在少数。

    他们兄弟两人都已入朝为官,怎么着也得避忌一二。

    但在这个寒冷的春夜, 他们却与从前小时候一样。

    来福将小厨房的整个砂锅都端了过来, 再将红烧肉夹到盘子中,故而红烧肉还冒着热气。

    苏辙就着苏轼的手吃了一块红烧肉,颔首道:“味道不错, 入口香酥软烂, 肥而不腻,味道正好。”

    “这样一道东坡肉,就算放在杏花楼也是毫不逊色的。”

    苏轼早就馋的直咽口水, 如今是迫不及待尝了一口,连连道:“好吃!真好吃!”

    “我怎么这样厉害,居然做出如此好吃的红烧肉来!”

    苏辙:……

    好在他对苏轼这样子已是见怪不怪。

    深更半夜,, 他们兄弟两人吃光了整整一砂锅红烧肉。

    就连不贪嘴的苏辙最后都吃的很饱,人吃饱之后, 心情也会好很多。

    最后苏辙直道:“六哥,你不必担心我, 虽说王安石足智多谋,但我也不是蠢笨不堪的,他若觉得我挡了他的路, 想对我下手,我焉能不反击?”

    “从小到大, 你何曾见到谁算计到我头上来过?”

    “许多时候一时的蛰伏不代表认输, 唯有韬光养晦,才能将对方一击即中。”

    更何况, 他并不觉得王安石是个坏人。

    但若说王安石是好人,那更谈不上。

    苏轼这才放心。

    翌日一早。

    苏辙就将这道红烧肉的方子给杏花楼送去。

    果不其然,这道红烧肉在杏花楼颇受好评,就连深宫中的官家都有所听说,将苏辙喊到宫中问话:“朕听说你们兄弟二人研究出一道状元肉?不光寻常学子为了图个好彩头一品为快,就连老百姓们吃了这道菜也是纷纷称赞。”

    苏辙含笑道:“启禀官家,这道红烧肉虽名叫状元肉,但与微臣却无什么关系,是微臣六哥想出来的。”

    “哦?那为何会取名状元肉?”官家很是好奇:“若照你这样说,应取名榜眼肉才是。”

    苏辙面上笑意更甚,解释起来。

    “微臣与官家想的一样,只是这道菜的菜名也是微臣六哥取的。”

    “一来是榜眼的名头不比状元响亮,若人人能得第一,谁又能甘愿排名第二?”

    “二来是微臣六哥想要借这件事保护微臣。”

    “微臣与王安石王大人虽都支持变法,但说起来,微臣相对较为保守,而王大人则激进许多。”

    “微臣六哥想到贬官青州的欧阳修欧阳大人,想到贬官南都的张方平张大人,担心微臣也惨遭贬官,所以才会如此。”

    “众人吃到这道菜,就会想到微臣,难免会议论几句,若微臣落难,但凡吃过这道菜的人都会议论纷纷。”

    “虽说老百姓们人微言轻,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议论的人多了,官家和朝廷难免会斟酌一二的……”

    当初他听到苏轼说这话时别提多感动。

    他想,虽然他这哥哥冥顽且冒进,许多时候行事不想后果,直来直去,但对他的爱护之心却从来没有变过。

    官家不由道:“你们兄弟果然情深啊!”

    苏辙笑了笑:“有些话说出来会惹得官家笑话,当日微臣六哥还为这道菜编了一个离奇匪夷的故事,说微臣深夜因变法一事睡不着,肚饿难忍,因体恤下人,所以不愿将厨娘喊起来做吃食,索性自己下厨。”

    “又因微臣心系变法一事,所以做这道红烧肉的许多顺序都错了,索性后来将错就错,这才有了这道菜。”

    “当时微臣听到这话简直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

    可偏偏当时苏轼却是一本正经道——八郎,你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这些年你为老百姓,为朝廷做了些什么,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你理应叫他们知道,让他们拥护你,保护你。

    官家忍不住笑了起来:“朕能想到当时你听闻这话惊愕的表情。”

    他并没有说苏轼这件事到底做的对还是不对,只扫眼看了眼窗外:“这几日天气不错,朕今日索性就随你出宫去尝尝这道状元肉吧。”

    苏辙一愣,连忙应是。

    官家出行,虽说是微服私访,却也是颇为讲究的。

    不光他们身边要带上几个人,暗中的护卫更是不少,就怕有什么三长两短的。

    一个时辰后。

    官家则与苏辙一起出现在了汴京闹市。

    喧嚣的街道,来往的百姓,热闹的铺子……官家看到这样一幕,只觉得心情大好。

    官家道:“如何时候还早,就先不去杏花楼用饭吧,朕听说城城郊变法一事已推行的差不多了,不如去看看吧。”

    马车便又往城郊方向驶去。

    一下马车,官家就眼观鼻鼻观心,看有无人议论变法一事。

    官员的奏折与自己听到的话都能作假,但若想在老百姓身上捣鬼,却是难上很多的。

    他一路走来,却无一个老百姓说起这件事,反倒一个个老百姓看到苏辙却是热情的很:“苏大人,您又过来呢?我家里刚蒸了红薯,您要不要去尝尝?”

    “苏大人,这才几日没见,您怎么又瘦了?这样可不行,要是风大些,一阵风就能将您吹跑,您这可没我家孙子长得壮实!”

    “苏大人,您身边这人是谁?莫不是朝中新任命的官员吧?咱们可就认准您,就怕朝中派来几个像谢景温谢大人那样就长了一张嘴,只会说漂亮话的官员!”

    ……

    官家更是没想到一向淡然的苏辙竟热络与老百姓打起招呼来,浑身上下一点架子都没有。

    当官家听到最后,不由皱眉道:“谢大人?莫不是谢景温?”

    苏辙虽不喜欢谢景温这个人,却也没在官家跟前说过他的坏话。

    还未等他开口,那民妇就点点头道:“对啊,不是这谢景温还能是谁?”

    “我看这人能当上大官,靠的就是他一张嘴!”

    “呸,我看这人太不要脸了点!”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一心为老百姓着想的清官,真正的清官可是像苏大人一样,哪里像他似的,越来越胖!他那肚子,不知道的人瞧见还以为他怀有身孕七八个月了呢!”

    “真是黑心栏肝的,我看官家也是的,重用谁不好,竟重用这样的人,莫不是老糊涂了吧……”

    苏辙听到这话吓得是心惊肉跳,忙道:“张大婶,您可别这样说……”

    官家朝苏辙看了一眼,示意他莫要多言,自己开口道:“你为何这样不喜谢景温?”

    张大婶又狠狠骂上谢景温几句后这才道:“……他这个人没安好心了,昨日还前来鼓动我们要我们联名上书与管家说想要支持王安石王大人的变法,我虽没读过书,不认识字,但我们村里头的人都说王大人的变法要不得,要是真的推行开来,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我们一伙子人前去找谢景温说道,可他却像缩头乌龟似的压根不肯见我们,派了身边的人跟我们说,若是我们同意,就给我们每人十贯钱。”

    “呸,他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他身边的人还说,若我们愿意联合起来上书官家,说苏大人不好,就给我们每人五十贯钱!我们村已有人开始在那封陈情书上签字画押了,一个个真是黑心栏肝,生儿子没屁/眼的,苏大人这样好,他们怎么能这样做……”

    苏辙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等事。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张大婶,您别生气,我相信就算这封信送到官家跟前,官家也是自有论断的。”

    他听张大婶骂人的话越来越脏,只能先将人哄走。

    官家却是皱眉道:“谢景温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王安石的意思。”

    “从前我以为王安石只是执拗些,一心想着变法却也是为国为民,不曾想竟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苏辙苦笑道:“幸而今日是您自己想要过来看一看转一转,若是微臣将您带过来,叫您听到张大婶的话,微臣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不过以谢景温谢大人的性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微臣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他甚至没有藏着掖着,大概是觉得微臣就算知道这件事也不能将他如何,他背靠王安石王大人这棵大树,就算微臣将这件事闹到您跟前来,到时候他轻飘飘一句这件事是手下的人自作主张,您也不好多责怪他们……”

    官家点了点头,正欲说话时,谁知方才那说要给苏辙红薯的阿婆就过来了。

    “来,苏大人,快趁热吃吧!”阿婆瞧见苏辙就像看到自己亲孙子似的,从竹篮里掏出两个大红薯往苏辙手里塞:“别客气,拿着。”

    苏辙没法子,只能收下。

    阿婆瞧见他的眼神落在一旁老人身上,想了想,便又在竹篮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红薯出来:“喏,瞧你一大把年纪还在当差,也是怪不容易的,吃个小红薯垫巴垫巴肚子吧。”

    这阿婆小气得很,如今递给官家的那个小红薯还没苏辙手中红薯一半大不说,更是皱皱巴巴的,烂了都说不准。

    第99章

    官家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红薯, 又看了看苏辙手上的红薯,是哭笑不得。

    阿婆的年纪比官家还要大上几岁,是个阅历很丰富的人, 没好气开口道:“怎么, 嫌弃不成?我肯给你红薯吃那可是看在苏大人的面子上,你若是不吃,那就还给我!”

    说着, 她就一把抢过了官家手上的红薯, 嘀嘀咕咕走远了:“这人真是的,一大把年纪了一点礼数都不知道,白活了这么大岁数……”

    官家是哭笑不得:“没想到这里的百姓都这样喜欢你。”

    “人心都是肉做的, 微臣真心对他们,他们自也会真心对微臣。”苏辙将手中的红薯分了一个给官家,笑着道:“您尝尝看,这红薯味道还不错。”

    官家又逛了一圈。

    他随机选了几个人问了他们对王安石与谢景温的看法, 问了他们对变法一事是如何看待的。

    老百姓对王安石并不排斥。

    毕竟王安石对老百姓们没有坏心,可大家说起谢景温, 一个个却很是不喜。

    等着官家与苏辙到了杏花楼时,早已过了晌午。

    他们两人皆饥肠辘辘。

    很快, 厮儿就送上来一桌子好菜。

    官家对状元肉最感兴趣,率先尝了一块,是微微颔首:“味道不错, 比朕想象中要好吃不少。”

    苏辙笑道:“虽说这道菜有微臣六哥夸大的成分,但味道却是没得说, 若非如此, 也不会得人称颂。”

    官家不光对这道状元肉称赞不已,对杏花楼别的饭菜也是赞不绝口。

    苏辙陪在官家身边, 说说风月之事,谈谈汴京见闻……绝口不提变法一事与王安石等人。

    他相信,经此一事,官家心里已经有数了。

    一顿饭用完,官家就回宫了。

    临走之前,官家亲昵拍着苏辙肩膀道:“所有学子勤学苦读,最开始的初衷都是为了报效朝廷,为老百姓造福,可等着入朝为官,身居高位之后,坚守初心的人并不多,朕希望你能一如既往。”

    苏辙正色道:“还请官家放心,微臣定不负您所托,更不会负百姓所望。”

    他想。

    有了今日这事儿,王安石想对他下手只怕更难。

    没过几日。

    谢景温在早朝上就拿出了数百个老百姓检举苏辙的陈情书,他言辞慷慨,口口声声说不少老百姓对苏辙不满已久,说苏辙年纪尚小,不足以负责城郊变法一事。

    苏辙脸上面色依旧,心里却差点笑出声来。

    他还怕谢景温突然良心发现,不会将这封陈情书递到官家眼前。

    谁知谢景温的话还没说完,一向在早朝上见地颇多的范镇就站了出来:“谢景温,你将这东西拿出来是什么意思?苏大人是不是个好学生,有没有良心我不知道,但他对老百姓却是鞠躬尽瘁,没一点坏心,连我这老头都看得出来的事,你是聋了还是瞎了,竟看不出来?”

    “你口口声声说那些老百姓对苏大人不满,这封陈情书有老百姓的签字画押,谁知道这陈情叔是不是你伪造出来的?”

    苏辙一愣。

    他是万万没想到范镇竟会当面替自己说话。

    范镇似也感受到了苏辙投来的眼神,不光没看他一眼,更是冷哼一声,大有一副“我虽替你说话,却不愿与你这等无情无义之人来往”的架势。

    苏辙微微一笑。

    谢景温与范镇争来争去,最后更是丝毫不退让道:“……我知范大人德高望重,但您也要讲道理才是,您口口声声说我造假,是不是要将那些百姓请过来,与您当庭对质,您才能心服口服?”

    范镇不好接话。

    官家看向下首的王安石,这才开口道:“敢问王大人对这件事可知情?”

    “微臣不知。”王安石脸色微青,心里更是隐隐腾升起不快来:“以微臣之见,这件事还需彻查一二。”

    他知道这件事是谢景温在捣鬼。

    从前他刚提携谢景温时,谢景温对他是言听计从。

    可人呐,都是这样的,随着身份越来越高,胆子也就越来越大,竟敢自作主张起来。

    先前,谢景温曾几次与他说过想要想个法子对付苏辙,他都没答应,没想到谢景温还是一意孤行。

    但人人都知道谢景温是他的人,他也不好堂而皇之谢景温这是故意针对苏辙。

    官家心中了然,知道王安石与这件事并无多少关系,当即就命内侍将这封陈情书接过来。

    官家认真翻看着。

    下头的谢景温不免洋洋得意起来。

    他想,这件事就算不给给苏辙重创,多少也能叫官家知道苏辙年纪小,办事不牢靠,有些重要的事啊,还是需他们这些老臣出马!

    谁知官家看的正认真,却将这封陈情书砸到谢景温面上:“谢景温,你好大的胆子啊!竟敢犯下这等欺君之罪!”

    官家很少发这样大的脾气。

    谢景温腿肚子一软,忙跪了下来。

    官家冷声道:“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朕清楚的很,你妄图陷害朝廷命官,谢景温,你可知罪!”

    谢景温只觉得这件事自己做的是天衣无缝,一开始自是不肯认罪的。

    可官家压根不听他解释,当即就要人将他带下去。

    王安石连忙站出来替谢景温求情。

    他一出马,不少激进派的人也跟着站了出来。

    他们不给谢景温面子,多少也得给王安石几分面子的。

    可这一次,官家却是连王安石的面子都不卖,冷声道:“王大人当真要替谢景温求情?若是如此,那朕只会认为这件事与你也有关系!”

    王安石这才闭上嘴,在心里将谢景温骂了一遍又一遍。

    朝中大臣不光是惴惴不安,更是狐疑不已,不明白这到底是闹得哪一出。

    没几日的时间,就是真相大白。

    众人感叹谢景温胆大包天,敢陷害苏辙的同时,也不由感叹起来,官家真是越来老越聪明,还未审问,就知道了谢景温的歹毒计谋。

    一时间,众人不免好奇起来,王安石到底会不会出手救谢景温。

    一来,谢景温可是王安石的左膀右臂,谢景温虽无多少才能,却是为人圆滑,擅长交际,帮王安石做了不少事。

    二来,谢景温的妹妹嫁给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王安石与王安礼的关系虽比不上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但也是兄弟情深,王安礼与妻子伉俪情深不说,他的妻子年幼时父母双亡,是由谢景温抚养长大的,与兄长感情很好,王安礼定会因舅兄一事找王安石求情的。

    可到了最后,王安石不仅半点救谢景温的意思都没有,甚至在官家跟前说谢景温落得这般境地是他咎由自取,请官家严惩谢景温。

    官家应允。

    苏轼说起这件事时,气的不行:“这个王安石,心思缜密不说,更是心肠狠毒。”

    “说是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因这件事在他书房跟前跪了足足五六个时辰,王安石不仅没答应,甚至连句话都没与王安礼说。”

    “把王安礼气的直说要与他断绝关系!”

    “这事儿一出,朝中不少人都称赞王安石大义灭亲,是众人榜样……”

    苏辙听到这话是微微笑道:“六哥,这件事当真是你冤枉了王安石,他不是装腔作势,应该是真的厌弃谢景温此般行径。”

    “这一点,倒是不用怀疑的。”

    “谢景温乃王安石左膀右臂,此事一出,他断了臂膀不说,他手下不少人更会心生寒意,对我来说是好事。”

    “好像是这个理。”苏轼面上顿时转阴为晴,道:“如此,我也能放心多了。”

    他原想问问八郎,若他是王安礼,八郎会怎样做。

    但他转而一想,若这话问出口,八郎定又要笑话他不够稳重。

    也对。

    王安礼那等蠢货怎么能与他相提并论?

    如苏辙想象中一样,此事一出,王安石在朝中的日子就难过许多。

    一是王安石身边无谢景温这个好帮手。

    二是王安石若再有什么政见,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呼百应。

    王安石几次说要全国上下推行变法,官家都不置可否,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而后,官家又几次微服私访,对变法一事有了更透彻的见解。

    这日。

    官家与苏辙从郊外回来之后再次去了杏花楼吃饭。

    杏花楼用饭的次数多了,官家似比先前胖了些,所以面对着满桌子的佳肴,就算喜欢,却也没去夹那道状元肉,直道:“千金难买老来瘦,看样子这等佳肴吃多了也不行啊!”

    官家近来是心情大好,小皇子身子康健得很。

    苏辙连声称是。

    他们两人正吃着饭,就有人传话道:“官家,王安石王大人求见。”

    官家一点都不意外。

    王安石聪明绝顶,他出宫一事想必王安石很快就能知道的。

    官家道:“叫他进来吧。”

    很快,王安石就进来了,道:“微臣给官家请安。”

    说着,他笑了笑道:“官家与苏大人好兴致啊,正好微臣也尚未吃饭,不知能否坐下来一起吃些?”

    苏辙下意识看了官家一眼,他觉得王安石今日有些不对劲,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第100章

    官家淡淡道:“王大人来都来了, 那就坐下一起吃些吧。”

    随着王安石一坐下来,气氛顿时就变了。

    先前苏辙与官家坐在一起,可谓畅所欲言。

    但王安石一来, 则变成了食不言寝不语。

    一顿饭吃到最后, 都没开口说几句话。

    官家用完半碗汤后,这才道:“王大人今日寻过来可是有事?”

    王安石连忙跪地,正色道:“官家恕罪, 微臣几次前去御书房见您, 您都避而不见,所以微臣猜测您与苏大人一起到了宫外,并非有意窥探您的行踪。”

    “微臣今日前来, 是为了变法一事。”

    “如今朝廷上下是内忧外患,变法一事已是刻不容缓,还请官家慎重考虑一二……”

    其实今日他来之前是想了又想,他知道今日自己突然出现在官家面前定会惹得官家不喜, 可惜,他还有选择吗?

    他没有。

    他眼看着官家与苏辙越走越近, 与苏辙的关系是越来越好,几次对他的奏折是留中不发, 怎能不着急?

    所以他这才铤而走险。

    因为他知道,如今他身居高位,就算这件事官家不高兴, 也不会重重惩罚他的。

    他一五一十将自己的计划道了出来,从汴京开始, 各地推行变法之策, 有汴京城郊成功的例子,不少老百姓对变法一事并没有那样排斥, 若真有排斥者,强力镇压就是。

    民不与官斗。

    这话向来不假。

    说起变法一事来,王安石是侃侃而谈,足足说了一个时辰有余还不嫌累。

    从始至终,苏辙都没有打扰他。

    苏辙不得不承认,从始至终,王安石都没有变过,想事情太过简单,只将朝廷的利益放在首位,而非将老百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到了最后,王安石也察觉出不对劲来,道:“不知官家觉得如何?”

    官家并没有接话,只看向苏辙:“不知苏大人觉得如何?”

    苏辙想了想,正色道:“官家,微臣与王大人意见相悖,微臣觉得这等事不能快刀斩乱麻,得循序渐进才是。”

    “不说别的,就说青苗法,若老百姓有需要,可以向朝廷借银子,收取低额的利息,照王大人所说,若有三年还不上朝廷银钱的百姓,则收回他的屋舍与田产。”

    “微臣觉得这等办法过于强硬,像先前我朝也曾与过先闹旱灾,第二年闹蝗灾的先例,百姓民不聊生,到了第三年哪里有银钱还给朝廷?好不容易等着日子有些许盼头,屋舍与田产被朝廷收回,难免会有人走上歪路或一时间想不开。”

    “此等情况多了,定会天下大乱。”

    “可若朝廷对这些人网开一面,许多百姓会有样学样,到时候浪费的全是朝廷的银子,更是不妥。”

    “所以,这变法之策不管怎么看都是错……”

    他一条条分析变法的弊端。

    听到最后,官家也未接话,又看向王安石:“不知道王大人可有什么想说的?”

    “在微臣看来,苏大人之言简直是一派胡言!”这些日子的王安石有些沉不住气,当即就道:“有些事情须越快越好,事事听从老百姓的意见?简直笑话!”

    “有些老百姓巴不得躺在家中,日日有花不完的银子呢!”

    他看向官家,道:“难道官家是要采纳苏大人意见的意思?”

    官家依旧没有表态:“这件事非同小可,得从长计议,不好轻易论断。”

    苏辙差点笑出声来。

    他觉得如今的官家俨然一不折不扣的端水大师。

    王安石今日存着孤注一掷的心思,想着无论如何要官家给他一个准话,还想再说话,谁知官家已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朕出来大半日,也该回去了。”

    王安石见状不对,忙追了上来:“官家……”

    可官家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摆摆手道:“不必送了,朕还得赶回去批阅奏折了!”

    官家很快就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苏辙与王安石大眼瞪小眼。

    王安石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更是连连叹了好几口气。

    若换成从前,他定会上前安慰王安石几日。

    但如今。

    他却是拱拱手道:“王大人自便,我先走了。”

    苏辙刚转身,就听到身后传来王安石的声音:“子由!”

    苏辙再次转身。

    王安石苦笑道:“你我虽近在咫尺,却好像中间隔了万水千山,我还记得当初你给我出主意,要我辞官回乡,等我回乡之后,从前与我称兄道弟的一众人对我是退避三舍,唯恐得罪了巨鹿郡公等人,唯有你,待我一如从前。”

    “我从未有一日忘记过你对我的情谊,时常与长子说要他多跟着你学一学,没想到如今你我二人竟生分到这般地步。”

    “身在朝中,政见不同很常见,我却万万没想过你我二人会有针锋相对的这一日。”

    “针锋相对?”苏辙笑了笑,正色道:“王大人这话说的太过严重了些。”

    “我与王大人一样,也是赞同变法的,不过是在些细枝末节上有些分歧而已。”

    “你我二人将自己的见地说给官家听,就看官家如何论断了。”

    他是光明磊落。

    但王安石却与他不一样:“子由,你当真要与我为敌吗?”

    苏辙听出他话中的告诫之意。

    苏辙没有接话。

    王安石的眼神看向窗外,只见楼下是熙熙攘攘的行人,他看的出神:“还记得当初我被迫辞官回乡,长子王雱曾不止一次问我后不后悔,可不管他问多少次,我的答案都是不后悔。”

    “当时我与他说,别说是巨鹿郡公等人容不下我,就算是他有朝一日反对变法,我一样不会手下留情的。”

    “子由,我是真不愿与你反目成仇啊!”

    苏辙轻轻笑了一声:“王大人这是在威胁我吗?”

    “只是我这人向来是软硬不吃,您随便好了。”

    “可有些话我得与您说在前头,若您对我的家人下手,即便我拼尽全力,也会与您与玉石俱焚的。”

    这话说完,他是转身就走。

    王安石脸上的苦笑更深,呢喃道:“苏子由啊苏子由,我倒是想冲你下手,可你比泥鳅还滑溜,我也只能冲着你的家人下手了!”

    这话说完,他脸上是半点笑意都没有,冷声喊了随从进来:“从今日开始,派人盯着苏轼。”

    随从低声称是。

    近来苏轼可谓忙的脚不沾地,如今朝中大事小事都与变法有关,他们这些保守派自不愿掺和其中。

    自状元肉一炮而红后,给了苏轼莫大的鼓舞。

    如今他闲来无事就往小厨房钻。

    至于朝中大事儿?

    呵!

    有王安石一派把持,谁还能插的进去手?

    自苏轼研究出猪肉煎樱/桃、红薯炖鲫鱼等等菜后,今日做的可是酸菜炒汤圆。

    北宋就已有吃汤圆的习俗,寓意团团圆圆。

    但经杏花楼推广后,汤圆的种类才开始丰富多彩起来,花生馅的、芝麻馅的、红豆馅的、红枣馅的……应有尽有。

    苏轼最喜欢吃的就是芝麻馅汤圆。

    做有内陷汤圆这等事儿,可不适合苏轼,苏轼便叫厨娘将汤圆包好,自己则开始捣鼓起来。

    泡好的酸菜切碎下锅,用猪油炒香,继而将汤圆倒进去。

    很快他就察觉到不对劲:“怎么回事?这芝麻馅为何都流出来呢?”

    “不对,是不是猪油加的太少了?我记得先前八郎叫小厨房做过一道油炸汤圆,味道好得很!”

    他一股脑又加进去三勺猪油。

    汤圆很快就被炸的焦黄且鼓鼓的,单看汤圆倒没什么问题,可与酸菜掺在一起,那就有些吓人。

    苏轼尝了一口,顿时就皱起眉头来:“味道怎么怪怪的?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不管了,端给八郎尝一尝!”

    并非他故意端这等吃食给苏辙吃,而是他觉得苏辙能想出那样多的名菜来,定是见多识广,品尝之后点评一二,兴许能将这道菜化腐朽为神奇。

    他估摸着苏辙差不多也快回来了,便兴高采烈朝着苏辙书房方向走去。

    此时此刻。

    苏辙刚从杏花楼回去。

    今日他彻底与王安石撕破脸,想必以后他的日子就难了,难免心情有些低落。

    他回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元宝道:“我想在书房安安静静看会书,别叫人打扰我。”

    “特别是六哥,不准他来!”

    “少爷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元宝拍着胸脯保证起来。

    旁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其中缘由的。

    六少爷最近爱上做菜,闲暇时,一天能做四五道菜,说句不好听的,每道菜喂给狗,狗都嫌弃。

    可偏偏每次六少爷还像献宝似的端来给八少爷尝尝,请八少爷点评一二。

    连他见到这一幕,都觉得八少爷可怜。

    谁知元宝还未来得及走出去,院子里就再次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八郎,你回来啦?”

    “你回来的正好,来尝尝我做的酸菜炸汤圆,刚出锅的呢!快趁热吃,若是凉了就不好吃了!”

    元宝清晰看见向来沉稳的苏辙眼中有慌乱之色闪过,可惜,他也是爱莫能助,只道:“少爷,这个……这个既然六少爷已经过来了,那我就先下去,免得叨扰你们说话。”

    实则他想的是若是被苏轼抓住,要他尝尝这道酸菜炸汤圆,那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