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向良没再提过要孩子的事儿,只是隔三差五上门探望,或是追到学校送一些吃食。或许是他也怕疯子,又或许是因为那团砸在他脸上的雪。
而向苒则在回家后开始发烧,之后大病一场,在家里躺了半个月,她烧得最厉害的那几天,沈柳在她床前放了个折叠椅,寸步不离地守着,二十四小时不合眼,听见些动静便要去摸她的额头,担心好不容易降下去的温度又要反复。
总是撒娇躲懒的小姨开始学着做饭,收拾家务,照顾孩子,学习当妈妈。
然而这个孩子现如今少有言语,总是一回家就把自己关进屋子,沈柳和她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好半天才能等来一句简短的回话。
沈柳担心她把自己憋出病来,私下寻医问药,医生们也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法子,只劝慰她相信时间,要多关心,多陪伴。
可向苒密不透风,沈柳走投无路,无奈问:“怎么陪伴呢?”
“例如这孩子有没有什么兴趣爱好?”
听见医生问,沈柳忽然想起那盆莫名出现在家里的花,她这段日子忙前忙后,这两日才注意到那盆摇曳的风铃,可是问向苒花是哪来的,这孩子又不说话。
“有,这孩子好像喜欢花。”
医生们好不容易找到突破口,立刻道:“那就好,有喜欢的东西就好,你可以试试陪她一起养花,花草有灵气,都是养人的。”
于是沈柳离开医院直奔花鸟市场,听商贩们介绍了一圈,端了一盆据说好养活的水仙回家,可惜她于这些花花草草实在没有经验,好养活的水仙到了她的手里,一整个冬天没有开出一朵花,像盆茂盛的变异大葱。
商贩说或许是光照不足,沈鹤把它移到了朝南的窗子上,商贩又说是温度不够,尚丽家园是老小区,冬天室内有二十五六度,商贩没了办法,说,实在不行就换一盆,这花和你们家不投缘。
沈鹤的照片摆在卧房桌上,沈柳朝她叹了口气,很委屈:“姐,你看,你不在,花都不肯开了。”
花不开了,家里也没人气了,暖气烧得那样热,房子却整日冷冰冰的,只有那盆被向苒带回来的花发着微弱的香气,它陪着向苒,度过了一个安静的冬天。
小学生涯在寒假后迎来倒计时,六年级的时间似乎被人开了二倍速,冬雪连着春日的雷,春雷又连着夏日的雨,夏天的尾巴尖上,向苒离开六小升入初中,再次见到了那个送她花的女孩子。
江正延说生日过后就带江语乔转学,但他还是食言了,一直拖到小学毕业这年暑假,江语乔才和奶奶搬来了城里,现如今和向苒一样,是原礼附中的初一新生。
城里的学校真的如奶奶所说,要守数不完的规矩,而初中生江语乔没有丝毫长进,仍旧整日欢快得像只要飞起来的鸟,一次又一次冲撞着严苛的校规。
入学一个月,她因为迟到被罚站,因为校服领口不整齐写检讨,因为跑步去食堂被主任拎到办公室训话,还因为无法适应“零抬头率”这种反人类的要求,成了班会课的典型反面教材。
所谓“零抬头率”,就是自习课时执勤人员突然敲击教室前门,以此来检测学生做作业的专注程度,检验方法简单且极端,听见动静会抬头的,就是心思没放在学习上。
这种诡异的规章制度,江语乔过往的学生时代里从未出现过,她严重适应不良,一连三节自习课被记名,班级量化瞬间掉了三分。
老师找她谈话,她诚恳地反问:“万一来抢劫教室怎么办,也不管吗?”
老师无法理解她怪异的脑回路,瞪她一眼:“你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谁会来学校里抢劫啊?”
江语乔嘀咕:“万一。”
说完,她小心瞄了一眼老师的脸色,老师一连凝重,显然不懂她的冷笑话,一拍桌子开始训话:“你不要扯那些有的没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怎么不说有外星人呢?”
江语乔小小声回:“那您相信有外星人吗。”
“你说什么?”老师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又是一拍桌子,“你把你的态度放端正,别在这嬉皮笑脸的,就这点小事,全年级那么多学生,怎么人家都能做到,就你做不到?“
江语乔想了一会儿,认真答:“可能是因为我太投入,全身心都沉浸在作业里了。”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老师暴怒,江语乔感觉他的头发都要一根一根竖起来了,默默解释着:“真的,您想啊,敲门的声音那么大,全班都能听见,大家不抬头,是因为心里想着扣分的事情,不敢抬头,可是我一心认真做作业,都把规矩忘了,这才抬头的。”
用老师的话来说就是,她教学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多歪理的学生,江语乔这个孩子!油盐不进!
只能使用终极武器:“强词夺理!去!给你妈打电话!把你家长喊来!”
除了规矩多,城里学校的第二大特点,就是喜欢请家长。蒋琬隔段时间就得来学校报道,因为这样的鸡毛或是那样的蒜皮,所有老师都说江语乔太闹腾、点子多、不听话。
蒋琬喝了一杯又一杯茶,天天拉着江语乔的手叮嘱,要规矩,要懂事,不要惹麻烦。
江语乔好愁,她认为自己已经相当听话了,自从迟到罚站过一天后,她现如今都肯听闹钟的了,闹钟一响就从床上弹起来,一次都没有迟到过,一次都没有。
她心里嘀咕,但嘴上还是乖巧的,每次都和蒋琬拍着胸脯保证,这次找家长,就是最后一次找家长。
这天江语乔在操场上体育课,同时段上课的初三学姐们打羽毛球,把球打到了院里的树上,几个人对着树又摇又踢,羽毛球仍旧牢牢卡在缝隙里,纹丝不动。
江语乔心里默念三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闭着眼往前走,走出去五米仍能听见学姐们七嘴八舌的争论,还是忍不住跑了回来。
那树是棵垂柳,树干一人粗细,很好爬,江语乔拎了块垫脚的石头,借着一旁矮墙的支撑,抓着树杈往上一荡,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学姐们仰着头惊呼,叮嘱她注意安全,江语乔连忙空出一只手朝下嘘声,示意她们安静。虽然不知道爬树会不会违纪,但可以肯定的是,被老师发现,一定倒大霉。
然而老师的眼睛就是探照灯,江语乔手脚并用快速前进,不过半分钟就抓到了羽毛球,还没等她跳下来,尖锐的哨声就划破了操场,体育老师喘着粗气一路从操场另一端冲过来,喊声气沉丹田:“江语乔——”
操场上一共三个班在上体育课,一个初三的,两个初一的,三个班上百人齐刷刷看过来,刚做完仰卧起坐的向苒也跟着起身,回过头,看到一个女孩正一脸倒霉样儿地抱着树干。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半年,向苒不确定那人的脸,只记得江语乔这个名字,她佯装还垫子路过,小步的,一点一点挪过去,听见体育老师叉着腰训话:“谁让你爬树的,啊?你真是反了天了你,胆子挺大的是吧,这多危险啊,摔着怎么办?”
江语乔背着手低头挨骂,她仍旧不懂为什么不能,村子里的伙伴们个个都会爬树,春日摘香椿,秋日兜柿子,山塘小学的老师们从来不管,城里果真无趣的很,她垂头看路过的蚂蚁,沉默吐气,舌头从嘴巴左边滑到右边,再从右边划到左边。
虽然不懂,但她学会了闭嘴,每次挨骂就默默数牙。
向苒站在离她三四米远的地方,见她一言不发,看似乖乖听话,实则小动作不停,一会儿揉眼一会儿碰鼻子,背在身后的手绕在一起搅来搅去,像个风火轮。
老师凶她一句,她心不在焉,吓得打了个哆嗦,抬眼时又气人又委屈,嘴上倒是乖巧,认错认得诚恳:“知道了,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向苒拖着垫子弯起嘴角,步子慢慢轻快起来。
而江语乔安分了两天,转头又爬上了教室的窗——放在教室门框上的钥匙不见了,班长又没有带备用的那把,全班堵在门口进不去,只好找人爬窗进教室开门,江语乔自告奋勇,当着老师的面踩着桌子翻上了墙。
后来蒋琬又来办公室喝茶时,老师语重心长地和她说:“江语乔这孩子啊,属猫的。”
城里的生活对于江语乔来说是无趣的,上学有无数规矩要守,放了学也找不到小伙伴陪她玩。在这里,所有小孩都要上补习班,没人打水漂,更没人扔泥巴,她作业做得很快,做完爸妈不许她随意出门,叮嘱她做完作业就巩固复习、提前预习,她简直两眼一黑,只能窝在房间里看漫画书。
四四方方的漫画书,四四方方的楼,四四方方的天,这里的一切都是四四方方的。
放学后的时间不是用来玩的,课间居然也不是用来玩的,原礼附中的课间不能串班,不能大声说话,更不能随意下楼,去操场遛弯都是堕落的行为,动辄就会有心思不放在学习上的嫌疑。正确做法是和同桌讨论错题,声音要控制在得体的范围内,不能让第三个人听见,免得影响他人。
最自由的时间只剩下体育课,江语乔在初一七班,向苒在初一三班,两个班同时上体育课时,向苒坐在台阶上看书,常能看见江语乔呼朋引伴,召集大家玩大跳绳。
绳子砸在地上卷起厚重的尘土,她一点也不嫌脏,带头往上窜,还和在山塘小学时一样,依旧生机勃勃的。
向苒觉得,她像是一棵树,风一吹就摇晃,光一照就舒展,狠狠扎根,肆意生长的树。
每周一的最后一节课是社团课,初一初二的学生暂时没有中考压力,可以自由参加社团,向苒选择的是植物社,植物社成员需要领取学校的树作为管理员,负责照顾自己的树健□□长。
向苒分到的是一颗腊梅,去年园林处刚种好的,正对着初一七班窗外,江语乔一扭头就能看到。
考试不考种树,老师们把任务布置下去了,但从不检查,照旧安排后勤部看管,学生们只是在这个“丰富课余生活”的活动中挂个名,社团课签个到就回班做作业,不会有谁真的去照顾一份不用考核的学分。
然而向苒却很尽心,她听从老师的指导做了一张日历表,定时浇水施肥,树一有不好就往后勤部跑,把社团老师烦得够呛。
幸运的是,那年立冬前,向苒的树真的开出了花。
江语乔早自习就看见了,一树鲜艳的腊梅把她的魂都勾了出去,她无心上课,好不容易等到大课间,避开老师带着一群小伙伴跑来看花。她裹着一条长长的红色围巾,神采飞扬,蹦蹦跳跳,像只欢快的小动物。
向苒站在不远处,见她转着圈看那一树梅花,大声和大家说,她家也有梅花的,在郊外的家,她奶奶种的,平日里要浇水要施肥还要输液,她奶奶特别厉害,把树照顾的可好了,每年冬天都会开很多花。
伙伴们们叽叽喳喳地问:“树也要输液吗?”
“会啊会啊,树也和人一样,生了病就要输液的。”
今年的初雪比去年还要早上两日,操场慢慢被白色填满了,课间不用上操,越来越多的学生无视规矩,拉着小伙伴跑到操场上。江语乔提议堆雪人,几个女生快速行动起来,可惜新雪还没有压实,雪人越堆越小,倒是蹭得掌心冷冰冰的。
不知是谁用沾了雪的手去碰同伴的脸,人群中发出第一声尖叫,而后是求饶声和大笑声,第一个雪球命中目标,第二个雪球紧跟着起飞,所有人都在躲闪着制作武器,人群撞击在一起,彼此相视一笑,又心照不宣地举起手,很快发展成雪球大混战。
江语乔绕着树撒欢奔跑,整个人都玩疯了,几个同伴打不过她决定联盟,手拉着手朝她追来,瞄准目标统一火力,不知道谁扔来一个超大雪球,江语乔后背长眼,抱着树干一个闪身,轻巧地躲了过去,雪球擦着她的胳膊直直向前,砸在了一旁围观的向苒身上。
向苒原是想躲的,然而鞋子太滑,她刚迈开步子就仰面摔了下去,江语乔听见扑通一声,连忙跑回来替同伴道歉,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帮她拍干净兜帽上的雪,嘴里念叨着对不起,眨着眼问:“有没有伤到?”
一年过去,江语乔已经认不出她了,向苒藏在兜帽和围巾下,整个人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听见她问,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好。”江语乔脱下手套帮她去擦围巾上的雪,小声说着道歉的话,她的手心是温热的,擦过向苒眼前时,温度飞到了向苒的睫毛上。
远处几个女生喊:“江语乔!玩不玩啦!”
江语乔叉着腰:“你们三个打我一个!耍赖!”
那边又喊:“略略略!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有本事打回来啊!”
“打就打,谁怕你们!”江语乔抓着向苒的手,把一只手套戴到她手上,猖狂地说:“来,我们也结盟,我帮你报仇!冲啊!”
说完,江语乔迈开步子飞了出去。
向苒站在原地没有动,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地落在她身上,刚刚江语乔擦过的地方又覆上一层白色,向苒握了握左手,那只手套传来不属于她的温度,她看着江语乔融入人群,越跑越远,红色长围巾在她身后振翅,在这四四方方的操场上,她是一只即将起飞的鸟。
面前的操场像是一段从荧幕上裁剪下的影片,云层间流泻的日光下,向苒的目光跟着那抹跳动的红,完成了一个温柔光色里的漫长镜头。
白色的、飞扬的冬天里,她们在看同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