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这一天过得仿佛无比漫长。

    原本带小孩四处游天玩地的计划搁置下来, 我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客房里,寸步不离地守着状态每况愈下的里包恩。只在下午离开了一阵。

    对我来说宅一天根本不是一件难事,游玩娱乐的打算本身也就只是为了陪小寿星享受生日而已。但是眼睁睁看着本来活蹦乱跳的小鬼再次病倒在床, 说实话也并不好过。

    里包恩睡了一个早上。

    然而这短暂的休息似乎没能缓解他的乏力。

    中午那会儿, 我把午餐打包进来时,他甚至昏昏沉沉的, 眼皮不带动一下,费了点时间才叫醒。

    接着乖乖吃完午饭, 又像一只黑色史莱姆似的滩回被窝。

    我在挂心担忧之余也难免被微妙地萌到, 而转念一想不太道德,吃了几口饭后水果, 便强迫自己收心。收拾收拾把放餐的篮子拿到门口, 方便工作人员随时回收。

    至于电影早已放到结尾, 我大致看了看。

    杀手的复仇计划并没有完全达成, 但他和女主角顺利在一起,两人齐心协力扳倒了仇家之一。我估计还有第二部,不过网上没查到下一部制作的消息。

    下午,轮船靠岸。

    出于特殊原因,停留的时间比较长。园子她们邀请我一起去给小朋友买生日礼物。

    今日仍然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阳光都事无巨细,笼罩在女孩的肩头。高中生们打起遮阳伞。

    我确认里包恩安安稳稳地睡着后, 跟着下了船, 和毛利家小旅行团逛了一圈。

    “友寄姐姐想送什么样的礼物?”小兰问。

    园子刚责令小萝卜头们不能吃太多冰淇淋,转过头,从善如流地提议道:“新衣服怎么样?小孩子的话, 穿黑西装显得很没有朝气耶。”

    我沉思片刻。

    “他长高挺快的,衣服不太好买。”

    园子:“诶?是这样吗?”

    小兰:“这么说的话, 青春期的男生到后面抽条确实很快。”

    我挑选礼物向来是实用派,尽可能地以对方平时可能用得上的东西为主。因此鉴于上次送的是领带,我货比三家,挑了一枚领带夹:银色,偏灰调。

    或许是我挑选审视的表情看不出满不满意,商家还特意问我是否需要定制刻字。

    “只要不复杂就不用太多时间的。”柜台的姐姐如此微笑道。

    我想了想,也报以一个莫名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来。

    于是在轮船再度出航的前二十分钟,我提着大包小包回到船上,替小保镖心领了园子几人的慰问后便与其告别,推门进屋。

    里包恩在我进门之际似乎醒了一下,眼睫不紧不慢一眨,随后又闭眼休憩。

    这时候都一切还好。

    当我以为这次的排异反应没有当初那么严重了,临近晚餐点时,里包恩的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如果说先前不过是持续性的低烧,那么这回就是实打实的高烧——与第一次一样,男孩原本均匀的呼吸愈发急促滚烫,他细长的眉近乎无意识地难忍地紧蹙,脸色苍白,却烧得病红。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发汗。

    我一把晚餐篮拿进来便吓了一跳。

    上次他只是昏迷了几分钟,之后至少还有清醒的意识注意外界;可现在小杀手紧阖着眼睑,梦魇般睡得不安稳。

    我叫了他几声,病人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再也睁不开眼。

    “……”

    我呼吸一顿,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额角反而沁出一层薄汗。

    别无他法,我当即放下篮子,忙找来干净的毛巾,拧干冷水。旋即坐到床沿,一点点擦拭他的额头、眼鼻、脸颊,它们无不烫得惊人,不正常地发散着虚弱的热意。

    良久,里包恩紊乱的气息逐渐平静下来。

    但这次又太静了。呼吸几若游丝,胸膛几乎没有起伏。若非小孩昏睡的白皙脸庞还微微泛着红,脉搏也有力地、沉稳地、令人心安地跳动着,我甚至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在以往的人生任何一个阶段,我都不曾想时间还能过得这样慢。

    日升日落,月亮掉入辽阔无际的大海。越吹越高的海风不知不觉吹开了客房的窗户。

    我没有心思去关。耳边偶尔是风声,浪花声,或者谁在甲板上奔跑走动的脚步声。

    夜的凉意沾惹着鼻尖。

    我感到一丝寒冷,才起身关紧了窗户。房间里顿时静谧得多。

    床上的人始终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再坐到里包恩床边,我看了他低垂着的眉眼半晌,最终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轻轻握住男孩的手,触摸到手腕皮肤下细微的、富有生命力的搏动,我坐得肩和背都累了,便像中学在课间假寐那样伏下,把脸趴在臂弯里,蹭了蹭。

    我只打算闭目养神几分钟。

    而不知是因为中午没休息,还是恰好这样的环境太好睡,我一不注意,竟真的睡了过去。

    一个接一个梦稀里糊涂地钻进脑海。

    我先是啼笑皆非地梦到里包恩从小学生变回了小婴儿,他相当不高兴,一天到晚都不吭声,不管我怎么找他说话,他都不肯理我。

    然后镜头一转,再次被定格在婴儿状态的杀手提着行李箱,礼貌地跟我作道别。

    梦里的我问他要去哪,里包恩只是压了压帽檐,突然从兜里掏出一个比他整个人还要大十倍的滑翔伞,挂上他的小行李箱,便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于是家里只剩下我和史卡鲁。

    我在梦里对于里包恩的离开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一如既往地上班(只是梦中的领导诡异地变成了国中的班主任),通勤,直到有一天我接到里包恩的电话。他拜托我把他落在家里的cos服拿给他。

    我按照约定的时间,拿着他的衣服去见面时,里包恩又变成了十二、三岁的模样。

    他身边站着一位看不清样貌的人。男孩接过我送来的衣服,我还没开口问,他就仿佛知道我要提什么似的,不咸不淡地出声。

    “我找到了更合适的新雇主。反正你当初不是也同意了么?”

    我听见简直窒息了一刹那。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被不断怀疑、自我唤醒的意识猛地拽回现实。

    噩梦的余劲在太阳穴酸胀地抽跳,我睁开眼,懵头懵脑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夜色:毋庸置疑的海夜。

    它浑浊如膜般贴附在客房的角落。月光隐约在遥远的地方泛起光华,也无法撼动它的侵蚀丝毫。

    蓦地深吸一口气,我才缓解些许梦醒之前如同荒诞喜剧般的窒息感。

    紧接着,我慢半拍地发觉到这个视角是侧躺着的,眼前是被洗手台隔开的干湿分离的卫生间。再一侧头,是房间高悬的天花板。手掌下不是小孩腕部细腻的肌肤,而是柔软又有点潮冷的被褥。

    在意识到这张床是里包恩的床,而我居然躺在上面,还盖着被子的瞬间,我本能地伸手一探。

    摸到一片空荡荡的床单。

    不容我细想,梦境里的画面和经历都与现实唐突地接轨。我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称得上心慌无措地弹坐起身,满脑子都是要找到哪个谁。

    厚重的被褥料子被猛然簌簌翻动。这阵短促的沉闷声响引得站在窗边的人转过头。

    ……等等,有人?

    我霎时呆坐在床上,准备掀被角的力道忽地顿住。

    倚靠在月色下的赫然是一名绅士——在现代,这个名词就像一个西洋上流社会的遗留物,因此他正如同一方复古的冷峻剪影——身形高挑,站姿随性自如,被一袭剪裁合身的黑西装衬得肩宽腿长;戴礼帽,卷鬓角。

    那帽檐洒下阴影,掩得神情晦暗不明的模样熟悉得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高大的男人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一手还捏着一支稍显凋萎的,可怜兮兮的小玫瑰。

    他刚才似乎是在借着月色端详它。

    海上的雾一般灰蒙的月光浇灌在红得黯然的花瓣间,却反被鲜花勾勒出明媚的色泽。

    我的大脑顿时陷入某种颠覆性的博弈:

    这是谁?不对,我认识他。我不觉得危险,相反,我发觉里包恩不见时近乎恐慌地加快的心跳已经慢下,脱离了焦急的情绪,只剩一声声清晰而有力的跳动荡在耳畔。

    可以说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心生一股难言的庆幸与安心感。但这是谁?

    我张了张嘴。窗边的男人已然慢条斯理地放下拿玫瑰的手,转而侧过身。

    对上他那道平静的、审视般的、总而言之让我熟悉得无处逃避的目光,我心底蓦然一紧。一个名字在嘴边极具迟疑地抖出:

    “……里包恩。”

    “现在才凌晨三点多。”他开口,嗓音不复清亮,低沉磁性得又让我感到陌生,“你可以再睡一觉。”

    我的接受能力飞快复苏,但难免忍不住抓了把头发。看着那个男人转身,把小玫瑰放进桌上花瓶里,我莫名有种写了好几个月的文件数据忽然被人掉包,然而整体项目却还是可以顺利进展的有气发不出的错觉。

    “你。”

    绅士瞥来一眼,我瞧见他唇角稍微勾起,“我?”

    不知为何,我原本紧绷的神经这才完全松懈下来。

    盯了他须臾(他倒也还一派悠闲地让我盯),噩梦惊醒后的疲惫卷土重来。我低头抹了把脸。缓了口气,再抬眼,姑且问道:

    “你的身体没大碍了么?”

    里包恩说:“嗯,一个小时前好的。”

    “……”我怎么会睡得这么死。

    反省两秒,我的目光落到身上的被褥,倏地木起脸。

    我原先应该是趴在床边的。

    想象不来他是以怎么样的状态醒来发现我睡在床沿,又是怎么把我收拾到被窝里,我于是选择忽视这个发现。

    说起来,这家伙到底哪来那么多合身的西装,明明收拾行李的时候我都没看见他有放什么备用的大人衣服啊。

    我在头脑风暴中重新望向里包恩。后者正两手插兜,姿态闲适地微微弓背,倚坐在工作桌前,好像知道我还有话想说,所以耐心地等待一样。

    他这副模样更让我察觉到不同。

    换在之前,小保镖根本没办法这么轻松靠坐在桌上——就算要坐上去,两条腿也会在半空摇摇晃晃;

    而如今他却实实在在地踩着地板,甚至腿还没有伸直,留有余裕地稍屈着膝盖。

    我再一次意识到那是一个高挑、修长、无一不彰显着成年男性特征的身影。

    这一发现带来的不具名的忐忑与无法忽视的安定感在心底打起架来。

    我的心情极为跌宕复杂,可其中无需确认的,就是我很高兴他恢复了健康,能够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

    除此之外的心绪都盖不过席卷而来的困意。

    我沉默一瞬,还是什么都没说,自顾自把被子搂回怀里,“好吧。”我说,“我困了,懒得动,你去另一张床上休息……你有吃东西吗?”

    晚饭的时候他一点也没醒。

    里包恩一顿,“吃了。”

    “哦。”我准备躺下。

    “没有别的问题了么。”

    只离床尾几步之遥的男人换了个姿势,两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瞧来。

    闻言,我怔了怔,没来由地忽然想起方才的梦:里包恩从我手里拿过落在我家里的最后的衣服,说着要跳槽的话,还冤枉我说是我自己答应的。

    我登时抿起嘴,手指不由拽紧了被角。

    “你找到比我更合适的雇主了?”我的语气近乎质问。

    话音刚落,那黑漆漆的圆顶帽上方仿佛灵活地蹦出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我却暂时并不想理会他的疑惑,面无表情地认真道:“是谁。”

    里包恩似乎挑了一下眉毛。“没有这个人,你从哪听来的?”

    我:“梦里。”

    里包恩:“……”

    我:“你确定没有?”

    男人一时没接话。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我两下,月色暗淡,我看不太清。但依然能听到他隐隐哼笑了一声,接着声音里也带上几分笑意。

    “如果我说有呢?”他说。

    我没料到这样的反问,一股无名鬼火遽然将脑海里某一块思路烧出焦味。

    睡不好的困与疲累,欣喜于他情况好转的安心,感到陌生的微妙忐忑、不爽与慌乱,以及朝夕相处以来自然而然的信赖心搅合在一起,种种情绪被黑夜反复碾转,压缩,又膨胀。我突然不想再依循理智。

    一反准备躺进被窝的架势,我兀自翻身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地毯。

    里包恩看我走来,抱着手臂的姿态也随之放下。

    而我径直气势汹汹地三步做两步迈到他面前——平视时只能瞪到他胸膛前系得体面的领带——抬起头,我直直望进那双乌黑的眼睛里。

    它们好像不曾变过,依然会在月光下动人地微微闪烁。

    杀手只稍微低下头,我不认为这个距离足够,因此伸出手臂。

    一手抓住他胸前的衬衫,一手拽过那条我送的领带。我用了一点力气,里包恩便顺势弯下腰。

    我终于看清他的脸。

    那是已经彻头彻尾褪去了稚气,属于一个意大利男人的面孔。

    我看见他细长而凌厉的眉,紧压着颇为深邃的眼窝,让这副富含南欧特色的眉眼显得锋利、冷淡,面部线条偏又极为硬朗。

    长大的里包恩垂下眼睫,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

    “我不同意。”

    回到刚才的问题,我抓紧他,一字一句道:“梦里你说,我一开始就答应了你莫名其妙跳槽这件事,这不可能,因为我不会同意。”

    第52章

    手机的闹铃在枕边嗡嗡作响。

    我闭着眼, 胡乱一摸,抓到手机便把响铃关掉。一团浆糊的脑子在清早阳光的支使下缓缓开机。我没觉得睡够,因此怀着一股烦闷的起床气, 赖了几分钟才慢吞吞爬起来。

    看了下时间, 九点半。

    一旁的沙发上已经有人在泡茶了。

    清幽温吞的茶香飘来,伴随着茶具轻微磕碰的泠泠脆响。我早就习惯了醒来时有谁在泡茶或者煮咖啡的动静, 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趿拉着客房拖鞋往卫生间晃。

    总感觉没睡醒……昨晚干了什么来着。

    我一边迷瞪着刷牙洗脸, 一边迟缓地心想。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我洗漱完毕,绕过洗手台, 瞧见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的人之际立刻如闪回般跳进脑海:

    里包恩又长大了, 而且一下从十来岁一夜之间长到了二三十来岁。凌晨那会儿, 我中途被噩梦惊醒, 直接和他打了个照面。

    注意到我的视线,西装革履的男人轻抿一口红茶,随即从容不迫地放下茶杯,转过头。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脏咯噔一跳。

    里包恩一如既往地翘了翘唇角。

    “CHAOS。”

    什么卡欧斯啊!我面无表情地绷着脸, 内心的吐槽欲却如浪涛汹涌而至:混乱?考我单词?这个单词我记得可牢了,因为高中有次期末考刚好背到就考到……不对, 现在我确实很混乱啊!

    就算接受能力再强大, 面对这种家养小屁孩摇身一变成型男——我承认这家伙之前自吹自擂的话有一定道理——的局面,任谁都得花点时间消化。

    我缄默三秒,费了点力气才找回平静的声音:

    “列恩呢?”

    礼帽边缘缺了只小蜥蜴伙伴的绅士侧了侧头。我顺着看见桌上原本用来放餐点的篮子, 里面的餐盘已经被收拾出去,绿油油的小变色龙正趴躺在柔软的碎花餐布上, 难掩疲惫地打瞌睡。

    很难想象我居然能在蜥蜴身上看到自己连续加半个月班的样子。

    “它累坏了,”里包恩说,“排异反应对它也影响很大。”

    我应了一声表示了解。

    其实这两次高烧,列恩都在第一时间隐身消失不见,所以我并不清楚在此期间它的行踪和状态;只是上次回来时它倒还神采奕奕,这次或许是因为更严重,所以显得蔫巴巴的。

    凑去用食指轻轻摸了摸小蜥蜴的脑袋。它在半梦半醒中无意识地蹭上来。

    至少现在能好好休息了。

    随后,我到衣柜前拿出干净的衣物,拆了一块一次性浴巾。塑料包装窸窣地响,身后不远处传来男人语气平常的声音。

    “你要洗澡了么。”

    “嗯。”我顺带把一次性毛巾也拆开,“昨晚光顾着睡了,一晚上没洗,现在挺难受的……”

    蓦地,我话音一顿。

    提起昨晚而回想起来的记忆与画面猛然袭击了我本就还在消化信息量的思路。

    我忽然感到无所适从,像考试最后几秒来不及写完时紧张得手脚发冷那样,抓着衣服和浴巾的手也涌起一阵酸麻。

    勉力按捺住这种不争气的局促感,我语速加快,头也不回道,“你要是饿了还没吃就先去吃饭不用等我。”

    保镖那边又响起倒茶声:“哦,我不是很着急啊。”

    我嘴角一抽,“那你就等着吧。”

    “我不介意。”

    “谁问你介不介意了!”

    哗啦一声推上浴室的门,我总算有点私人空间,忍不住替昨晚的自己羞耻地捂了把脸。

    做那种稀奇古怪的梦也罢,干嘛还把梦代入现实啊。

    虽然我那时心情复杂、脑子不清楚是真的;做完噩梦代入感很强,情难自抑地不高兴起来也是真的;甚至跑去扒拉人家说不同意也照样是发自内心。但是真实归真实,这种表现未免也太幼稚了。

    那时里包恩依着我的力道弯腰低头,还没说什么,我就跟个爱给员工上压力的黑心老板一样,再把他领带拽紧了些,非得讨个说法出来: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我这么问。

    我已然想不太起来里包恩的神情。他老是戴着帽子,房间又暗,只记得当时雾蒙蒙的月光扑在杀手身侧,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既然你有这样的决心,我也就没有别的什么好想了。”

    我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你的想法很重要,”我说,“即使我不同意,你要跳槽也完全可以跳槽。我们之前订立的合同本就是没有效力的。也就是说,只有你也同样想继续和我合作,我的不同意才能生效。”

    里包恩注视我片刻,欣然承认:“你要这么说的话也没错。”

    我索性踮起脚,逼近几寸,以便让这个质问显得更具有压迫感。而对方在帽檐下晦暗难明的目光似乎微微一动,略有下滑,但很快又望回我的眼睛。

    “所以你的想法是什么?有更合适的雇主就会跳槽,还是在我这里做事,直到你觉得该回家了?”我尽可能地保持平稳的语气。

    里包恩却道:“谁知道呢。未来的事很少有人能说得清楚。”

    我说:“你说得很对。”

    随即,我放下脚后跟,站直身子,干脆地松开他的衬衣和领带。下一秒,没能收回的手又被不容置喙地捉住。

    这个一旦遇到关于自己的事就总是不愿意轻易讲得明白的家伙,曾经的手小到和我握手都只能抓住指尖,现在竟然能直接把我的手指尽数裹在宽大的掌心里。

    我被迫触碰到那温热又干燥的皮肤,下意识想抽开,却被攥得更紧几分。

    “你松手干什么?”男人似乎挑了一下眉梢,沉声道,“我没说我会走。”

    本来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被这么一说,心又是一堵。不由抬头瞪了他一眼:“我不松手手也会酸啊。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走。”

    里包恩不紧不慢地说:“不,你显然还不知道。”

    我说:“我知道。”

    里包恩又说:“你知道些什么。”

    我耐心答复:“我什么都知道。”

    里包恩低低哼笑了一声。

    “那你说我以后会不会离开你?”

    “……”

    我紧抿着嘴唇,盯着他被阴影模糊得难辨其色的眼睛。男人仍然微微垂首,从始至终安静地看着我。

    无数纷繁复杂的心情、考虑与权衡不断碰撞交缠。我本就已经想一睡不醒的大脑不出片刻便放弃了各方选择,眨了眨眼,慢慢地,凭借直觉地小声开口:

    “你不会。”

    里包恩的心情看起来好了不少。

    他攥紧我手指的掌心稍微一松,修长的指节勾过我指尖,变得像牵着。我隐约还碰到他指侧粗糙的薄茧。

    “这就对了。”他犹如一位善于引导的资深教师,口吻带着夸奖的意味。

    要是放在以前,我会相当受用。但这时我只是猛地听到钻到耳里的心跳声,突然生病似的脑袋发蒙,脖颈生热。连接触到对方体温的指尖都隐隐发麻。

    我迅速把手指从里包恩掌中抽出——这回没有被阻止,然后若无其事地、镇定地转身,不去看他。

    “那既然能达成共识,我就睡觉了。”我爬回自己的床。

    贴身保镖还站在原地,嗓音不远不近地响起。

    “你不冲个澡换睡衣吗。”

    “不了,我很困。”我的确浑身乏力,一翻身就把被子盖上,闷声道,“早上再说。”

    于是就这么倒头睡到了九点半。

    淋浴器哗啦啦地放水,热乎乎的水汽不出多久便糊上浴室内的玻璃门。我在沐浴喷头下静静地为自己崩溃了一会儿。

    没关系,人这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不就是因为一个噩梦而找保镖耍脾气,还显而易见地暗示且要求对方亲口承认不会跳槽吗,这有什么,你可是老板,这不是轻轻松松拿捏的事吗?

    我一边安慰默默抓狂的内心,一边磨磨蹭蹭地搓澡,顺便洗了个头。直到搓无可搓,才拾掇好五味杂陈的心绪,换上干净衣服,拿浴巾擦拭着濡湿的长发走出浴室,准备以平常心面对一切。

    里包恩仍好端端地翘脚坐着,掌心里摊着今日的游轮日报。

    我一出来,他便抖了抖报纸,抬眼瞥来,“太慢了。”

    “你不是不介意等么。”我晃到洗手台旁,拿起挂在一边的电风吹,“一直跷二郎腿小心脊柱侧弯。”

    里包恩:“我不像你一天到晚都懒得站起来。”

    我:“我们坐办公室的怎么你了!”

    摘下浴巾,我腹诽着打开电吹风。风力强劲的噪音霎时填满耳侧。

    吹头发吹到一半,余光里忽然晃来一道漆黑的身影:高挑的杀手不知什么时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我身旁。我扭头一看,他正拿着我的手机,屏幕的来电备注显示是公司的一个后辈。

    我关上吹风机。接过手机之际,又忍不住往远离里包恩的方向挪了挪。

    他突然长得比我高了一个头,以前转头是男孩的帽顶,现在转头是男人被西装裹覆着的宽厚的胸膛,从深红色衬衫领口露出的白皙脖颈,以及线条突出的喉结,我一点也不习惯。

    更何况他就算身形修长,骨架也比我宽得多,乍一靠近更让我有些不自在。

    然而没等我接听电话,后辈自发挂断了。我诧异地挑了挑眉,正要单手操作点开社交软件的工作号,另一只手里的吹风机就被谁从善如流地拿了过去。

    “给我吧。”

    “嗯?”我下意识松手,顿了顿,“谢谢。”

    里包恩摁开吹风机开关,呼啦啦的暖风随之涌出。

    温热有力的风穿梭在半湿的发丝之间,不时能感觉到身侧人的手指梳理碎发的触感。我两手拿着手机,戳进后辈的讯息窗口哐哐打字。

    我:【怎么了?】

    与此同时,后辈几乎秒回一串应该是刚编辑好的信息:【真的很抱歉,友寄前辈,我并不是有意打扰您的假期,如果让您感到心情不好的话非常非常抱歉。其实只是一点小事,我不经思考就拨打了您的电话,之后才想起用邮件联络就够了……】

    再略几十字,总之是来问关于部门组织的聚餐能不能请假这码事。

    我习以为常,表示别的部门我不知道,本部的领导比较棘手,如果不介意他的啰嗦攻击和低级的职场PUA,请假也无所谓。

    后辈火急火燎地匆忙答谢了我,以至于我也不知道我的建议到底有没有帮助到他。

    一来二去,我也再顺势查看了一下邮件,已阅几篇通知。接着点开Line。园子来关心的新消息正好跳出来。

    我一一回复。

    出乎意料的是,里包恩帮忙吹头发的技术本来有点生疏,时不时烫得我缩脑袋,但就过了一次两次,他很快便掌握了控制正确的风力与温度的诀窍,后面基本没让我分心。

    我摸摸差不多干了的头发,满意地给他加了奖金。

    “对了,”我忽然想起来,“昨天下午你睡觉时,我和园子她们买了一点礼物,放在梳妆台下面——”

    我绕出洗手台一看,大包小包的礼品袋还静悄悄地待在梳妆台下,一看就是没拆。

    这家伙真是一点也不上心。还是说变回大人太高兴了,根本没注意到?

    我蹲下,把礼品袋一个个挪出来。里包恩在我的招呼下同样凑来,屈膝半蹲到我身旁。我首先介绍毛利先生喝醉酒前指定代购的礼物:两瓶度数不高的果酒。

    “里包恩小哥这个年纪该尝尝人生的味道了!”毛利侦探如是说。

    然后是来自少年侦探团共同挑选的礼物:一本笔记本和一支三色笔(里包恩哥哥应该也要上课吧),还有一块小胖蛇卡通样式的橡皮擦(里包恩哥哥好像养蜥蜴,那一定蛇也喜欢吧)。

    小兰和园子送的都是书,一本是类似于面向于青少年人群,以诙谐语言描述科学百科的工具书,一本是小说。

    我看着小说的推荐活页里写的一行“爱上大十岁的姐姐的他该何去何从”惊爆大字,陷入一阵骇人的沉默。里包恩却老神在在地接过书籍,表示真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

    最后,我拿出一个包装严密而精致的长方体小盒。

    “这是我挑的。”我忍不住扬起嘴角,期待地瞧着他,“打开看看。”

    里包恩拨开盒盖。盒子的丝绒内衬里躺着一枚银灰色领带夹。

    泛着磨砂般质感的表面刻着一串漂亮的小字:

    Reborn。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几乎完全错过自己生日的寿星低着头轻笑的模样,心口也好像有什么振翅而飞的生物扇动着不规律的风。

    只是这个拆礼物的温馨时刻一过,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问题立刻挡在了客房门口。

    现在出门可以说是吃午餐了。虽然轮船傍晚就靠岸,我和里包恩这次的旅行也即将结束,但毫无疑问还有一段时间,要么里包恩跟着一起出去吃饭,要么我拿进来。

    他一夜间变成大人,要是糊涂一点的对象倒还能忽悠过去,可不说毛利侦探,他家的小鬼就一个比一个机灵了。轮船这边要是核对身份也是个麻烦。

    如果没有一个妥善的解释,我并不能预估会导致什么情况出现。

    然而里包恩看上去胸有成竹,淡定自若。

    由于这本身就属于他自己要解决的问题,我见他一副不需要担心的样子,也就干脆放下心来,不替他多想。

    但事实证明我的放心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诶?”

    “耶?!”

    奢华的偌大餐区的一角,背景音的钢琴曲悠扬伴奏中,园子小姐率先反应过来。她惊讶地捂住了嘴。与她一起围成半圈的好朋友和小学生们紧跟着发出震惊的声音。

    被挤到边缘的毛利先生露出受不了的嫌弃表情,把不懂事的小孩们赶回座位(没成功),才轻咳两声,郑重地和里包恩握了握手。

    “原来是柏林博士,真是久仰大名啊。”毛利先生道,“没想到里包恩就是您的儿子,我应该一早就看出来才对!”

    里包恩微微勾起唇角,“看不出来才正常,毛利先生。毕竟我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

    毛利:“哦,所以这次来也是为了孩子吗?”

    里包恩:“是的,他高烧不退,只好先接回家里。”

    毛利:“哎呀——小鬼头就是很容易让人操心呢。”

    里包恩:“的确如此。这次还辛苦新奈小姐照顾了。”

    他话音一落,几道目光便不约而同地唰唰向我扎来。

    我面无表情地坐靠在餐椅上,抱着手臂,两腿交叠,保持着绝对旁人勿近的低气压。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可怎么说好像都没办法扳回这个诡谲的局面。

    只听毛利压着嗓子但实际还是很大声地问:

    “看来二位是在照顾孩子的问题上吵架了?”

    “算是吧。”我听见里包恩低沉的嗓音,裹挟着不易觉察的近乎揶揄的笑意,“她不认同我一言不合就把孩子接走的行为,这方面确实是我考虑不周。”

    那可不就是你考虑不周么?!

    我的心情如同平静的冰山下凶猛的暗流涌动,随时可能掀起冰裂。

    就算能猜到他是想要捏造一个假身份,但没料到这么假啊!谁有事没事cosplay当自己老爸!而且柏林博士这个莫名其妙的知名数学家身份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是维基百科还有他的词条了啊?!

    而最让我头疼的,则是园子她们一路漂移的脑洞。

    就在里包恩跟在我身侧出现的瞬间,几人刚看到我,眼神就发生了惊人的转变。

    接着看到高大的男人递出名片,礼貌地表示感谢各位对犬子里包恩的照顾和关心之际,年轻人们的表情管理基本失控。尤其园子小姐,目光不住地在我和这个西装男之间巡睃,仿佛有个什么雷达在她脑袋上嘀嘀作响。

    这只雷达在里包恩说明他和我的关系时彻底闪了红灯。

    “我和新奈小姐么。”

    听到小孩的问题,自称柏林的里包恩声线一顿。他低头看了我一眼。我则用“你要是不好好说就给我等着”的严酷神色回敬。

    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笑。

    “……没什么,她是我的‘领导’。”

    “哦哦。”

    “噢……”

    得到答案的年轻人们神态迥异。园子又露出了那种面部肌肉快要抽筋般的隐忍的表情,连小兰也一副好像明白了什么的模样。

    四五个小萝卜头凑在一块嘀嘀咕咕。

    “‘领导’是什么意思啊?”

    “我觉得听起来有点像夫妻。”

    “可是里包恩哥哥不是喜欢大姐姐吗……”

    “你们怎么能猜到这么多啊,领导不是上级的意思吗?”

    “唉呀,你别说话了。”

    我注意到柯南和灰原倒是没怎么加入谈话,但这两个小家伙是什么心情,我已经管不着了,在心里麻木地考虑着假期后接踵而来的季度工作。

    人生嘛,这一辈子应该很快就会过去吧。

    第53章

    最后一天的午餐和前两天没什么太大差别。只是被这么一搅合, 我化吐槽欲为食欲,吃得比以往要多一些。

    以柏林自居的里包恩坐在我右手边的座位。毛利旅行团热热闹闹地跟我们拼了桌,挨个坐在长桌的对面。等到吃饱喝足, 小朋友们开始抢饭后甜点, 大叔侦探则不出所料地开了瓶红葡萄酒。

    “来来,友寄小姐、柏林博士, 我敬你们一杯!”他爽朗道。

    提到喝酒,我倒是打起了点精神。举起高脚杯和侦探碰了一轮。作为在场唯三的成年人, 这种场合乃是高中生与小学生们无法加入的。

    因此园子只是两手撑着脸, 和小兰聊起别的话题;而作为侦探的女儿,小兰小姐眼见自家老爸又要开喝, 不由无语地劝说:“爸爸, 你这回可不要喝到不省人事, 姐姐下船的时候至少要清醒着跟人家告别吧。”

    毛利:“这个不用你们这些毛孩子提醒我也知道啦。”

    他死鱼眼地嘀咕一句, 紧接着便吨吨畅喝。末了又嘿嘿咂嘴:“真不愧是好酒啊!”并毫不犹豫地续杯。

    对此,我这次真情实感地站在毛利先生这边。

    波尔多产区的红酒除去基础的单宁的酸涩口感,还比一般葡萄酒更添几分醇厚的、熏肉般的野味。

    而游轮提供的皮诺塔吉红酒经过陈年柔化处理,肉味浓厚,黏稠感强, 算是我在迄今为止的出差、酒局经历中喝到的酒中上等了。

    我兴致高昂地品鉴半杯。余光里,里包恩喝完, 放下玻璃杯, 还去拿酒瓶打算续上。我于是手比脑子快,习惯性地把他的空杯子没收处理,放到我左手边。

    “你少喝点。”我说。

    旋即, 我十分顺滑地拿着自己的杯子伸到他面前。这是我挡酒的一贯做法。里包恩本要给自己倒酒,顿了顿, 便直接给我倒上杯子的四分之一。

    我很是满意,收回酒液轻晃的高脚杯。正享受一口,抬眼却撞见几个年轻人如有实质的沉默的目光。

    我:“……”

    等等。忘记里包恩现在明显已经是个大人了,这时候管他喝酒未免有点奇怪。

    反应过来,我如芒在背,找补般扯了个借口,“他酒精过敏,见谅。”

    少年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里包恩放下酒瓶,不慌不忙地接话:“是吗?”

    我没看他。几乎咬着酒杯杯沿,低声说:“是啊。”

    里包恩:“我不记得我会过敏。”

    我:“你忘了。”

    面上不显,我盯着摆放在餐桌上精美的花瓶,在桌底下不轻不重地踢了他鞋跟一下。

    里包恩的声音气定神闲地在身边响起。

    “那就没办法了。毛利先生,恕我不能奉陪。”

    少年们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至于小胡子大叔,他半眯着眼,飞快地看看我,又瞧瞧里包恩,然后一副对某些事心知肚明但不会明着说的模样,摆摆手道:“没事没事,身体重要嘛。”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又明白了什么。

    随口多聊了一阵,主餐区不少乘客也都吃饱离开。里包恩便回房睡他的午觉了。

    毕竟这家伙昨天睡了一整个白天,后面夜里就没睡着,应该是从凌晨两点半清醒到现在。我问他打算睡多久,后者只留下一句“看我心情,你如果有事就过来叫我,或者打电话”,继而转身离开。

    我表示了解,因为吃得有点撑,决定到甲板上消消食。

    而刚走出船舱,沐浴到温和的阳光与徐徐海风之中,一转头,可以说是没有悬念地对上小孩们闪闪发光的纯良的大眼睛。

    园子和小兰去买饮料了,这些小鬼就像被放生了一样。

    缄默片刻,我开口:“问吧。”

    几人霎时化作大大小小的麻雀,热闹地纷纷围了过来。我背倚围栏,一手插兜,一手屈肘向后搭着栏杆,好整以暇地迎接采访。

    然而小学生们有的踌躇不定,不敢发问,特此推举出了代言人灰原小朋友。

    “姐姐,”茶色卷发的女孩淡定地上前一步,“‘你和柏林博士是上下级还是伴侣’这个问题的答案事关两包薯片的去处——”

    “嘘、嘘!”紧张的围观人员小声提醒道,“这个就不用说了!”

    灰原丝毫不被影响,乖乖地仰着脑袋看我,嗓音柔软清脆。

    “所以我提议,干脆直接来问当事人就好了。”

    我了然,扫视一圈:“赌上下级的是谁?”

    胖乎乎的小男孩正义凛然地举起手。

    我:“薯片给他吧。”

    元太:“欧耶!”

    其余选手顿时发出受挫的声音,垂头丧气地叽里咕噜开始内部复盘。

    轮船安定地航行着。微风遥遥渡来,我嗅到一点海面上独有的咸湿气味。看着眼前神情各异,却都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小家伙们,难免心生一种年轻真好的感慨。

    大学刚毕业时,我有一段时间仍然保持着学生心态,总觉得自己还没长大,四处打工之际心里多少怀揣着惶恐与割裂感;现在在职场上适应两年,居然已经不知不觉融入了大人的环境里。

    以至于仅仅只是瞧见学生模样的孩子,都会不自觉地尝到怀念的滋味。

    “柏林是数学家,从这一方面看,你们不用怀疑他用词的严谨性。”我补充解释道,“我确实算是他领导。”

    严格意义上讲,里包恩没说一句假话,只是在那个节骨眼上可能显得有歧义。

    但这也导致我没有理由反驳他,甚至之后连“你当时为什么要那样说”这种话也说不出口。

    因为不用想都知道那个小坏蛋会怎么回应:无非是事不关己地喝他的咖啡,然后一脸“对,我这么说了,然后呢”的表情,说不定还会反问我他哪里说错了。

    正腹诽着,戴眼镜的小男孩在甲板上的人群嘈杂声中走到我身侧。

    “友寄姐姐,里包恩哥哥是真的回家了吗?”

    柯南抬起脑袋,发问时并非一脸好奇,而是稍微挑着眉梢。我能看出这个聪明的小鬼眼神里隐含的诧异与怀疑。

    早在冲绳认识的那一会儿,我和里包恩就一致觉得他比毛利更像个侦探,现在看来果真不好糊弄。

    杀手搞了个无比真实的身份出来,虽然没有刻意变装成另一个形象,但既然自称和“里包恩”是父子,外貌特征相似也能自圆其说。我不由好奇这孩子发现了什么端倪。

    “嗯,他回去了。”我颇感兴味地低头望向他,“担心他的话,等里包恩病好了,我会让他联系联系你们。”

    小学生们瞬间注意过来。

    光彦:“真的?太好了!”

    步美:“他有收到我们送的生日礼物吗?”

    我:“收到了哦,他很开心,说会回礼的。”

    元太:“其实我不是很想再跟里包恩哥哥打宝可梦了,根本打不过他啊。”

    光彦:“啊,说起来我也是。”

    灰原:“那成为队友不就好了吗?”

    小麻雀们叽叽喳喳地兴奋讨论。

    并未参与话题的柯南捏着下巴,沉思须臾,道:“那位柏林叔叔说,他是用直升飞机把儿子接回家的。可昨晚我分明没有听到直升机的动静。”

    听到他的话,小侦探团困惑地转过头。

    光彦率先开口:“按柯南你这么说,柏林叔叔是撒了谎,而里包恩哥哥还在船上吗?”

    柯南将手揣回裤兜里,“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步美问:“可是他有什么必要骗我们呢?”

    元太则道:“晚上我们都睡了,听不到声音也很正常吧。”

    “这就是我感到困扰的地方。”柯南说,“因为我昨晚没睡。”

    全场登时安静下来。

    相比起震惊的另外三个小孩,灰原冷静许多,仿佛料到了似的闭了闭眼,平淡道:“又是去私自调查了吧,你忘了答应我们什么了吗?”

    聪明的男孩这才抽了抽嘴角,颇为心虚地移开视线。

    等他认命地接受完伙伴们的制裁(我听了一下,大概是柯南答应侦探团有什么事会叫大家一起,但还是自己跑去查乐队的案子了,理由是警方查出的结果他不满意),我略一思忖,问道:

    “那么,你是怀疑柏林并不是坐飞机来的么?”

    柯南一脸无语地调整着被碰得有些歪了的领结,闻言再次抬头望来。

    “不算是。刚才吃饭的时候,我上去看了一眼,停机坪的确有一艘直升飞机,表漆写着‘Berlin’。”

    我:“……”

    我还以为是里包恩随口扯的借口!他哪搞来的直升飞机啊!不会是真用黑手党的路子抢来的吧?!

    元太在一边嘀咕:“数学家这么有钱吗?”

    “像柏林博士那种等级,也不奇怪吧。”光彦说,“我查了百科,他在数学界的贡献简直数不胜数。”

    这又是什么时候做出的贡献啊。

    我已然无力吐槽,满脸空白地旁听。平时在家只看见里包恩在摸鱼养老,闲得让我眼红,没看他干什么正事,难不成是趁我上班的时候出去接私活了?

    那既然有更赚钱的活能干,他为什么还留在我这呢。

    这个漫不经心的想法掠过脑海,我不禁对着眼前的蓝天、海际与甲板上休闲产业发达的繁荣风光发了一下呆。

    先是想起那句“还没到回去的时候”,紧跟着又想到前夜里,被轻轻牵住指尖的触感,还有对于我表示他不会离开我的引导般的应肯。

    以前的我并不想多管小保镖的选择,就像他当初突然找上门,神秘、奇特、违背常理,显而易见地怀揣着秘密,我也懒得问出什么名堂来一样。

    只要能帮上我的忙,而且足够值得信赖,其它的我一概不在意。

    我就是抱着这样一个单纯的奇遇心态接受了他的到来:哪怕隔天起来,他和出现时一样突如其来地消失,也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就当命运派了个小精灵过来,替我解决燃眉之急。

    因为雇佣关系从来都是有聚必有散。

    能上岗工作就好,问太多私人的情况是没有益处的。

    再后来,我发现他的陪伴有趣又令生活充实,于是里包恩在我心里又不仅是需要包吃住的员工,而更像一个朋友。

    但朋友之间更讲究分寸感,我依然不会,也不想打探他的隐私。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不该知道的问了也没用。

    所以自那晚之后,我没有再提过他什么时候回家的事,更没有问为什么不回。

    然而,现在的我忽然感到莫大的不解,想要试探,气馁,与一种微妙的焦躁感。

    好像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开始变得越发无法忽视,而我不再能忍受一个模棱两可、避重就轻的理由,反而想要听到某个确切的答案——这个答案甚至在我心里有所预估。

    更直白一点说,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里包恩不觉得这样太过于暧昧了吗?

    他还是小朋友的时候,每天和我出门、回家,我就和带着亲戚家的小孩一样;可现在呢?

    即使没有问里包恩待在这里的目的,我自己难免也有一些猜测。其中,我最倾向于他想要在这个世界赶紧长大,完全恢复到原先的状态,才考虑回到他的家乡。

    但是昨夜在月亮的注视下,这个摸不清心思的杀手却顺着我的心意,拐着弯告诉我他不会走。

    为什么?

    胸膛里的心跳忽地隐隐加快,我莫名分不清它在不安还是焦虑。

    只听小学生的推理声倏地打断我的思路:

    “……但是不论是昨晚,还是今天,我都没有听见直升机的声音。”江户川柯南口吻冷静道,“排除一切可能,所指向的结果就是它一开始就停在那里了。但里包恩哥哥是跟着友寄姐姐一起上的船。”

    灰原接道:“可这样不就逻辑成立了吗?柏林博士从一开始就有一台直升机在船上备用,直接飞走的动静和飞过来、停机、再飞走的响动程度根本不一样,游轮在停机坪还有隔音措施,你听不到才正常。”

    柯南却不答反问:“假设里包恩哥哥真的被接走了,柏林叔叔又为什么要待在船上?而且前几天根本没看见过他,也就说明他是接儿子的时候过来的,坐船还是什么方式都行。你要说逻辑,他也没有理由自己还跑来一趟,明明直接叫飞行员把人接走就够了。”

    灰原两手抱臂,一张秀气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又似是嫌麻烦地微微叹了口气。

    “你没认真听他说话吧?”她说,“友寄姐姐不认同他这么做。所以肯定是被姐姐骂了一顿。”

    小男生立刻露出一点也不理解女孩思路的死鱼眼。

    “我听到了啊,但是这和柏林叔叔为什么过来,以及留不留下来有什么关系?”

    “真是的。”

    灰原看起来比他更无语,耐着性子道,“过来是因为姐姐,留下来当然也是因为姐姐啊。”

    我:“……”

    柯南:“哈?姐姐不是早说了,只是上下级关系而已么。”

    灰原:“是吗?所以你对你喜欢的人——好吧,如果你有喜欢的人了,就算她生气得要死,你也只会埋头做你自己的事,不肯放下工作,还不肯亲自去哄她喽?”

    “什……我才不、呃。”

    男孩一时涨红了脸,又迅速反应过来,皱着眉沉思两秒,“只是这样吗?”

    我漠无表情地抬头望了眼澄澈碧蓝的天空。

    当然不是啊!只是你们自己帮他圆了逻辑而已!

    海鸥的叫声在半空不时盘旋。远远地瞧见甲板另一头开设的小吧台,园子和小兰买完饮料,正提着袋子走来,我总算是听够了。

    “直接去问当事人吧,就像你们来问我一样。”我低头看向几个小豆丁,说,“想必他也很乐意回答。”

    否则以里包恩的性子和七搞八搞的行动力,要是不想被怀疑,根本不会出现这些纰漏。

    然而小学生们却犹豫了起来。

    “不好吧?我有点不敢。”步美说。

    “嗯嗯,总感觉柏林叔叔有点可怕。”光彦附和道。

    “怪不得是父子,”元太说,“里包恩哥哥也给我类似的感觉。”

    随即,又是一些自以为小声但还是被我听到的碎碎念:

    “话说,果然是父子俩喜欢上同一个人吧?”

    “是不是有点太劲爆了。”

    “你们不觉得很像小说吗,我前一阵看了一本悬疑,就是讲父子爱上同一个女人,然后儿子把父亲杀了,还假扮成父亲。”

    “……”一阵沉默。

    “光彦!你可不要乱说啊!”这是抬高声音的步美,她小心翼翼地转头看了我一眼。我装作没听见地对上视线,歪了歪头。小女孩腼腆又心虚地对我笑。

    柯南则思考结束,扶了一下眼镜,问我:“那等柏林叔叔睡醒了,姐姐可以叫我过去吗?”

    “我也去。”灰原适时道。

    只要能让里包恩也体会体会被这几个小记者采访的感觉,我倒是很乐意。

    “好啊。”

    我应下,接着抬起头,看向走近的两个高中生。

    小兰正好走到小侦探团身后,问在说什么,吓得三个小孩脸都白了。园子笑嘻嘻地凑来,递给我一杯奶茶。

    “给,”她亲昵又故作庄重地说,“等六点靠岸,友寄姐姐就要回家了吧?这是小女子一点心意,请收下。谢谢姐姐的照顾。”

    我眨了眨眼,接过温热的饮料杯。

    “多谢,你太客气了。”

    “哪里哪里~”园子看起来心情不错,“对了,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元太当即告状道:

    “光彦怀疑柏林叔叔是里包恩哥哥假扮的并且真正的博士已经被杀唔唔唔唔……!”

    直接窜上元太后背捂住他嘴的光彦满脸虚汗:“没有!什么都没有!”

    园子:“啊?”

    我:“……”说对也不对,说错好像也没错啊。

    第54章

    里包恩的睡相很好。

    他在最开始睡吊床的时候就非常令人放心, 不用担心小孩半夜翻身掉下来。长大了也一样:规规矩矩地盖着被子,一只手臂从被窝里伸出来,搭在被褥上。

    平躺着, 纤细的睫毛静悄悄地低垂, 呼吸轻缓。客房的遮光窗帘拉得密了,光线昏暗而潮湿, 即使杀手长开后的五官深邃凌厉,在此时也不设防似的流露出几分柔软。

    比会发出“咻皮咻皮”声的婴儿时期还要恬静。

    以前去修学旅行时, 我见过不少睡得歪歪扭扭、电钻般打呼噜、口呼吸、吭吭磨牙的家伙。比起这些, 里包恩的睡相可以说是赏心悦目,是最适合当舍友的类型。

    我打算给手机充电, 轻手轻脚地路过他床边, 忍不住低头注视他片刻。

    虽然视觉上不太习惯, 我心想。但他给我的感觉还是和过去一样, 好像从未改变过。

    我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慨叹。

    只是站在一边看了两眼,我在床头柜前给手机充上电,无声检查了一下讯息,便要转身离开——离下船还有两个小时,让他再多睡会儿。可还没迈出一步, 衬衫袖口便被轻轻扯住。

    我扭过头。里包恩却已然松了手,似乎刚才小小的一扯, 不过是某只看不见的蝴蝶从我手腕边翩然飞过。

    杀手乌黑的眼睛里隐约透出些许懒散的倦怠。

    “吵醒你了么?”我问。

    “没有。”他嗓音低哑, 慢慢坐起身。被褥随之滑落。“几点了?”

    我说:“四点多。你可以再睡久一些。”

    里包恩嗯了一声,“不睡了。”

    他的外套、领带和马甲挂在沙发背上,睡前应该是把红衬衫换了, 现在一身暗紫色。

    但新衬衣也睡得有点褶皱凌乱,两粒纽扣解开, 翻敞的领口袒露出锁骨下陷的弧度;保镖稍微弓着宽阔的肩背,垂下脑袋,抬手摁了摁额角。

    我看他低敛的眉眼,不太爽快地抿起的嘴唇,猜到他是没睡好。不由蹙起眉,凑近床沿一步。

    “头会疼吗?”

    “有点。”他放下手。

    我下意识伸出指尖,触碰到他细长的眉尾,和往常一样想要替小孩揉揉脑袋,却在下一秒忽然意识到眼前坐在床上的是个完完全全的成年男性。

    指腹下的体温顿时发了烫似的,我想要状若无事地缩回手。

    然而男人却微微偏过头。

    似乎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考虑,只是习惯性地歪了歪脑袋,把初醒之际泛着热意的脸颊自觉地贴到我的掌心里。

    与没长大时一样,看上去乖乖的。

    我心一软。拿他没辙,力道时轻时重地替他按揉了两下太阳穴。顺便跟这位贡献无数的柏林博士讲起少年侦探团的事。

    “柯南和灰原想问你一些问题。”我说,“你要是不睡了,待会自己去找那两个孩子,还是叫过来?”

    里包恩原本半阖上的眼睑抬起,最初的倦意早已消散,神色清醒又平稳。

    “知道了,我会过去。”他应道。

    “嗯。”我觉得差不多了,便收回手。男人不动声色地看了过来。我接着道,“那你收拾一下,我先出去了。”

    “去哪?”

    “其实我在和她们玩鬼抓人,我现在是鬼,正在任务中。”只是手机快没电了,回来充一充而已。

    留里包恩自己在房间里,我挽起袖子,势在必得地出了门。

    捉迷藏的场地限制在两层船舱,并且不允许潜入别人的客房、娱乐厅或者闲人免进的工作重地。我不一会儿就抓到了躲在餐吧角落的盆栽后的步美、试图叠罗汉乔装打扮成大人的光彦和元太。

    园子和小兰倒是难找一些,不过还是被我在室内泳池外部的更衣室里逮到。

    一眨眼,又过了半个多小时。

    几个被鬼抓到的可怜人类坐在大堂休息用的沙发上喝饮料、吃零食,我蹭了两口薯条,随即环顾一圈。周围乘客形色各异,有的也在休息打游戏,有的在欣赏壁画,有的挨在一起调笑。

    就差剩下两个小家伙了。

    “柯南以前都不是很乐意玩这个游戏呢,”园子吸溜着果汁,含糊道,“没想到这回藏得这么深。”

    小兰认同地感慨了一声。

    “是啊,真是难得。”她抬起头,“友寄姐姐会累吗?如果找不到的话,我们也一起去找。万一走丢就不好了。”

    我忖度一番,心里有点主意。

    “不用,我大概知道在哪。马上带回来。”

    既然并不是真的在玩游戏,那么就不会停留在限制的两层空间里了。

    我乘上游轮直梯,来到客房所在的楼层。踩在静音地毯上,在即将拐弯步入走廊的转角,果不其然听到两个小孩压低的交谈声。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柏林博士就是里包恩么?”这是灰原。

    “我还不能完全确认。”柯南听起来老成而严肃,“不过最有可能的真相就是这样。而且里包恩并没有彻底掩饰。虽然时间很短,但我看到他拿出过手机,还有手机上的帆船挂件,和里包恩的一模一样,显然跟友寄小姐的是一对。”

    “挂件我倒是没注意到。假如是的话,他当然没有掩饰,连西装和鬓角都没有改变。”

    灰原说,稚嫩的声线有点紧绷得冷淡,“可你要怎么解释他突然变成了大人?他绝对不可能是——”

    接下来的说话声变得小而模糊。我无意听墙角,加重了脚步。细碎的谈话声顿时收敛起来。

    绕进转角,两个乖巧的小孩双手背在身后,仰起小脑袋看我。

    “啊,友寄姐姐。”

    “还是被发现了吗?”

    “不好好玩游戏的话,有时候也是会让人担心的。”我说着,稍稍挑起眉毛,“我会跟小兰她们说已经找到你们了。现在要去找柏林么?”

    小朋友们相觑一眼,又望向我,异口同声道:“要!”

    灰原率先跟在我身边,抬头问:“姐姐,柏林博士也住在这一层吗?他应该有单独的房间吧。”

    之前侦探团推理认为柏林博士非常富有,甚至在船上有产业,所以才备有直升机。以至于柏林这个身份的地位在小孩们心目中仿佛要比船长还尊贵。

    我想了想,也懒得解释了:“他现在大概还在我房里。”

    柯南:“……”

    灰原:“好。”

    这个戴眼镜的小鬼一看就正在心里狂吐槽,希望他可以学学身旁小伙伴的冷静自若。

    带着小学生刷卡开门时,里包恩戴好了圆顶帽,正站在镜子前打领带、穿外套。

    他利落地套上漆黑的西装,两手捻着外套平驳领简单一捋,便转头望来。帽檐低沉,目光冷锐。我身侧的俩小孩都脚步一顿,异常敏锐地往我身后缩了一点。

    这人没事吓小孩干什么。

    我直接领着两人进屋,先绕去床头拿我充过电的手机,一边道:“你们聊吧。”

    给小兰发个消息,说柯南和灰原都找到了,不用担心。

    或许是高中生正刚好在玩手机,对面回得很快,配了个可爱的颜文字。

    小兰:【那就好,给姐姐添麻烦了】

    我:【不会啦,你们现在还在大堂吗?】

    小兰:【是的!】

    我收起手机,一转身,只见另一边三人鼎立:男人插着兜,姿态清闲地倚在窗边,从我这个角度看,帽子挡住了眉眼,只余一副冷酷的下半张侧脸;

    两个小孩表情各有各的犹豫和凝重,谨慎得不敢轻易动弹似的,灰原还不时往我这里瞄。

    “……”我木了木脸,开口道,“你别吓人家。”

    里包恩侧首瞧来,倒是神情如常,“我只是站着而已。你还要出去一趟么。”

    “是啊。小朋友有话问你,我就不多留了。”

    临走前,我顺便宽慰了一下两个用眼神沉默地挽留我的小学生:“不用害怕,他就是看起来凶,故意逗你们玩呢。放心问吧。”

    游轮即将靠岸。

    浑厚悠远的汽笛声在广袤无垠的天空下响彻开来。趴在甲板围栏边,渐渐便能眺望见东京湾横亘海面的宏伟桥梁与鳞次栉比的建筑物,景色繁华。

    虽说几经波折,但对于航海士来说,这几天无疑是幸运的。天气舒朗,晴空万里却不过分明媚,风清日明,碧波荡漾,一切皆是恰恰好。这个时候,微风送来的都是好消息。

    灰原和柯南没过多久就跑回大堂,彼时我正和小兰在沙发上聊着天,小侦探团用基本已经扫荡干净的零食残渣作为对伙伴的欢迎。

    “姐姐说你们去找柏林博士了,”园子吞下最后一口薯片,故作不在意地斜眼瞥去,又难掩八卦之心地扬起嘴角,“有问出什么来吗?”

    小男孩睁着死鱼眼,两手枕在脑后,“……算是有吧。”

    他话音刚落,茶发女孩立刻慢条斯理地拆了台。

    “根本什么也没套出来不是吗?”她阖眸道,“不仅如此,反而把自己的问题都暴露给别人了。”

    柯南干巴巴地呵呵一声,“你不也是。”

    灰原:“我早有预料。”

    柯南:“是是是。”

    灰原:“不过,硬要说的话,确实不是没有收获。”

    此话一出,年轻人们纷纷放下手头的零嘴,用标准的听热闹姿势伸长了脖子。我不禁也好奇地托着脸,询问道:“有什么收获?”

    结果两个早熟的小朋友再次用没什么精神的眼睛对视一眼。

    柯南推卸道:“要说你说。”

    灰原轻轻撇开脑袋,“我才不呢,柏林博士明显没打算让我们说。”

    其它小萝卜头们顿时不满地沸腾起来,四周充斥着“哎呀,干嘛这么神秘”、“偷偷说他也不知道”、“肯定不是里包恩哥哥假扮的博士吧”、“这个用脚趾甲想都知道当然不可能啊,你不要惦记这个莫名其妙的悬疑剧情了”之类的叽喳声。

    我和两位高中生几乎纵容地观望着一片混乱。

    游轮的速度逐而变得缓慢,紧跟着几声低沉的鸣笛。快要下船之际,小兰把喝完酒又睡得喷香的毛利大叔喊了起来。

    我回去收拾完行李,和拎着包的里包恩一走到下船口,几个短暂相识、年纪不一的新朋友便朝我们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约好以后还要常常联系。

    毛利家小旅行团的假期还没结束,但我并不能自主延长请假的时间,只能略有抱憾地与其告别。

    回家路上,我在闲聊中随口问道:“你都跟小孩说了什么?”

    保镖却闭口不谈。

    他依然回答得避重就轻,并反问我觉得他说了什么。要是在以前,我应该会很有心情跟他猜一猜,说说我的推理,但心底那股没来由的焦躁又密密麻麻地扎着小刺,伴随着某种不平衡感。

    察觉到这种不算理智的冲动与烦闷,我不想在这样的状态下硬是深挖下去。于是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

    至少得等捋清楚心绪,在保持冷静的情况里再来考虑这个问题,对我而言才较为妥当。

    里包恩走在我身侧,在我说起别的事时好像低头看了我一眼。

    我如有所感,颇为诧异地抬起眼,却只瞧见男人不着痕迹地翘起的唇角。他已然目视前方,没有看我。

    不论如何,回家总是令人开心的。虽然只过了三天的旅程,但除了玩乐以外,还发生不少意外事件,我甚至对我的小出租屋产生久违的怀念。

    一身疲惫霎时迟钝地席卷而来。

    天黑了。下船那当儿,晚霞漫天铺地地在大海里翻滚云涌。而现在夜色却满堂堂地泼在城市背面,如漆如墨,衬得街角模糊的霓虹灯温情而晃眼。

    上楼,经过走廊,可以看见家里有人开灯了。我一面拿出钥匙,率先到门前转开了锁。保镖跟在后头。

    “史卡鲁,”我推开门,边迈进玄关,“我们回来了。”

    “啊!”

    熟悉的小孩公鸭嗓匆忙地从客厅传来,紧随着一阵胡乱收拾东西的杂音,接着是噔噔噔的脚步声,“这么快?!”

    “我给你发消息了。”没看手机吧。

    换上室内拖鞋,我抬起头,视线越过短短的玄关,撞上史卡鲁瞪大的双眼。

    他还是小婴儿般的五短身材。小不点仿佛石化在原地,颤抖地举起手,指向我身后,如遭雷劈地扯着嗓子喊道:

    “为什么里包恩这么快长大了啊——噗唔!”

    朋克小鬼话还没说完,我的耳边划开一道狠厉的破空声,随即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列恩变成的伸缩弹簧10t拳头猛地捶飞。

    直接从半开放式厨房边没关的窗户嗖地飞了出去。

    “……”我记得那边窗户下面是垃圾堆。

    弹簧迅速收回,变回蜥蜴的列恩趴在里包恩手指上。后者语气不变,但多少有点凉凉地开口。

    “吵死了。”

    我无比习惯地提过他手里的包,转身回卧室。

    无论身体有没有长大,这家伙果然还是一样幼稚。

    第55章

    刚和里包恩一起简单收拾行李, 就像长了千里眼知道我回东京了似的,口袋里的手机连续传来几声Gmail的新邮件提示音。

    我站起身,捏着鼻子划开邮箱界面。

    “工作?”里包恩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还好, 没有特别多。”

    我粗略一估计, 心里也有点底。扭过头,长大成人的保镖正盘腿坐在地上, 随意地从行李包里拎出十二岁时穿的小号西装。

    他现在即使是用这种坐姿,也显得人高马大的:合身的黑西装恰当好处地被肩背撑起, 稍弓着身, 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宽厚的背肌轮廓。线条直至腰际才微微收窄,衣料的褶皱被卧室暖色调的灯光填作细小的沟壑。

    里包恩仍戴着圆顶帽, 因此以我的视角, 目前只能瞧见一小片耳朵、清晰的下颌线、鬈曲的鬓角与白皙的侧后颈。

    “……”

    意识到自己莫名盯着那片从装束严实的西装里裸露出来的皮肤, 我不禁抿了抿嘴唇, 触电似的别开视线。

    搞什么啊。明明公司里都是西装男,却跟这辈子没见过似的。

    我反省地抹了把脸,沉心定神,只见里包恩把自己的小西装都收到了一边,紧接着, 他从行李包里继续掏出了轮船接待人员制服、厨师制服、安保制服、加勒比海盗服(包括且不限于经典款的眼罩、木头腿、钩子手)等等,统共十几来套的cosplay装。

    当然, 都是小男孩的尺码。

    出发的时候明明只给他带了三套换洗的西装和衬衣。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如同在行李包里装了个异次元一般掏完衣服和道具, 只觉得一阵面瘫。

    而男人在疑似向我展示完他的cos服后,还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前抬起头,对上我的目光。

    我冷酷否决:“不行, 衣柜放不下了。”

    里包恩:“它们可是我的心血。”

    我:“反正衣柜不能放了,还有你小婴儿时穿的cos服也赶紧给我收走!”

    里包恩:“成为大方的好老板这条路你还有得走呢, 新奈。”

    我:“少装模作样地叹气了!我大方也要有大方的条件,衣柜已经很挤了啊!”

    而且冬天也快到了,到时候羽绒服更难挂。

    不论如何,在勒令保镖把他早就过期穿不了的衣服单独装箱后,我还有自己的事要解决。

    明明假期还剩一个晚上,新的工作就接连不断地被塞了过来。我为来之不易的远离公司的三天时光哀悼了两秒,便率先提着笔记本电脑走出卧室。

    不死之身史卡鲁颤巍巍地从大门爬了回来。

    不得不说,这趟出远门回来,发现他没有把家里搞得很乱,而是基本保持着和原来一样的整洁水平(也可能是先前紧急收拾后有所成效),我还是挺意外的。

    在窝进沙发里,打开电脑之际,我望着从门口失魂落魄地挪进来的小孩,不由出声关切道:“还好吗?”

    史卡鲁蹒跚地摸到电视柜,闻言顿时一个激灵。

    “什么?!一点也不好!”他两只小拳头紧紧握在胸前,睁大了紫色的眼睛,“就算是本大爷也是会痛的!可恶的里包恩——”

    小鬼话音未落,又陡然间冷汗直流。里包恩正一手扶着卧室门框,一手插着兜,探出一道严厉冷峻的身影。于是史卡鲁话锋一转,抖着嗓子喊:“……里包恩前、前辈!”

    我没管他俩依旧搞笑的互动,转而注意到史卡鲁颤抖的步伐与滚得脏兮兮的机车服。

    “好了,赶紧去洗个澡,把衣服换下来吧。”我说,以防小孩摔惨了,自行洗澡会出事,出于人道主义关怀道,“要我帮你洗么?”

    记得我以前也这么问过里包恩,不过他很坚决地拒绝了我。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么丁点大的婴儿是怎么自主洗澡的。

    毕竟像淋浴开关之类的设备都是成年人适用的高度。

    就算可以跳起来,或者搭板凳上去,那也还是有点辛苦。

    史卡鲁听见我的关心,原本惨败一片的小脸又恢复了几些气色。

    不像里包恩,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被还不太熟的人帮洗澡这种事,反而颇有气魄地、迫不及待道:“真的吗?!”

    “真的啊。”

    苍天有眼,这声答复并非出自我口。

    我还没来得及答应并放下手头的电脑,里包恩忽然出现在小孩身边,说一不二,提着后领就把小豆丁给薅了起来。

    “她还要工作。”里包恩一边说,一边拎着毫无还手之力的朋克小鬼往浴室走,“你也不好意思让老板百忙之中抽空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吧。念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我倒可以帮你一把。”

    史卡鲁后知后觉地在男人手里奋力挣扎,但疯扭成了麻花也无济于事。他顿时嗷嗷叫,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可以把绝望、恐惧、悲愤与无措在脸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不需要你帮忙!啊!!”

    “怎么,你是觉得我做不到?”里包恩语气一冷。

    “没有没有!里包恩前辈!求求你放我下来嘎啊啊!老板救救——”

    砰!

    浴室门关上的一刹那,小孩的吱哇声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然后不出两秒,门又开了。里包恩迈开长腿走了出来。他缓缓带上了门,身后一片死气沉沉的宁静。

    我坐在沙发上,见状冷静地发问:“不是帮他洗吗。”

    “我只是说帮他一把而已。”

    里包恩明显是在钻空子狡辩,却口吻平常。

    他说着,又晃去拿他在门口邮件箱里积了三天的报纸,旋即坐到他心爱的单人真皮沙发上——这神秘的沙发不知什么时候又等比例换了个尺寸合适的——再悠然自得地交叠两腿,与以往无异地开始看报摸鱼。

    所以帮一把指的是把人丢进浴室吗?!

    我吐槽无能地注视他和紧闭的浴室门片刻,还是平静地转回视线,决定先处理完工作。

    希望隔壁不要以为我家在欺负小孩于是报警。

    因为这次材料从别的部门对接过来,数据上出了点岔子,我花了不少时间,发了好几条邮件才校正完成。

    在我对着电脑苦苦思索的时间里,史卡鲁洗完了澡,穿着睡衣,难掩屈辱而谨慎地从浴室里钻了出来。他发现没人盯着他,便松了口气,抱着通讯手表钻进茶几旁的榻榻米被褥。

    结果下一秒,里包恩的声音又残酷地响起:“去把你自己的衣服洗了。”

    史卡鲁苦不堪言地爬出了被窝。

    在这之后,客厅倒是安静不少。小孩继续苦哈哈地摆弄他寿命未知的手表;保镖翻完报纸,也去泡了个澡,随即慢悠悠地回了卧室。

    我把电脑合上之际,史卡鲁已经抱着手表,吹着鼻涕泡呼呼大睡。

    看一眼时间,原来不知不觉间快到晚上十二点。我无声地揉了揉酸胀的肩颈,一站起来,还有点昏头昏脑的,只能放空脑袋,盘起头发,尽量小声地摸进浴室冲澡。

    温柔轻盈的水流淅淅沥沥,抚去一身疲惫倦怠。我随意地拿毛巾搓了几下背,冲掉沐浴乳泡沫,在淋浴头下发了会儿呆。

    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

    我抬起手,濡湿的指尖捏了捏眉心,但一时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干脆关了淋浴器,摸来干净的浴巾擦拭水珠。

    换上睡衣,我把高高盘在脑后的头发放了下来,一面按摩按摩紧绷的头皮,一面绕过客厅的榻榻米,轻轻推开卧室的门。

    里包恩早就关灯入睡了。

    他以前好歹会跟我客气一下,留个小灯等我工作完进来,现在倒是一点也不想让自己的睡眠状态受损,卧室里一片漆黑昏暗。

    我下意识地在心里吐槽两句,实在是又困又累,不再多想便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轻手轻脚爬上床。

    只是心里那股仿佛忘了什么的异样感愈发膨胀。

    我给自己盖好被子,闭眼躺下,习惯性地翻了个身时,才蓦地感到不对劲。

    如果说以前就像床上多了只公仔抱枕,总归来说无伤大雅,可现在根本谈不上什么公仔的程度。

    半夜阒静,连细微的呼吸声也如在耳侧。我睁开眼,视野适应了黑暗,迎面便瞧见微微敞开的睡衣的领口,沉缓起伏的胸膛。再抬头,则是男人淡色的嘴唇,鼻尖,静静低阖的眼睑。

    近到我几乎能数到他纤细的睫毛。

    成年男性强烈的存在感霎时无孔不入地包围而来,那似有若无的气息都灼热又滚烫,令人心生被圈在怀里的错觉。我嗅到几缕隐约的温存的香气,来自家里的沐浴乳,分明与过往没有区别,我却反常地无法保持平静。

    罪魁祸首正事不关己地安然沉睡,但我刹那间大脑一嗡,当即清醒,完全顾虑不及他会不会被吵到,心脏砰砰直跳地猛坐起身。

    被子扯得哗啦一声,连带他那边的被角也被卷起掀开。

    我总算想起先前遗忘的事:

    既然里包恩长成了大人,我应该一早就想到回来他要睡哪的事,再提前和他说清楚。

    没想到我忘了,这家伙也提都不提,一股脑就和以前一样睡了下来。

    他有没有意识到他现在不再是小孩了啊!

    我觉得我的脸一时绷得有些僵硬,伸手一摸,热得发了烧似的。我不得已捏着睡衣袖子擦了把脸蛋,努力平复心跳,才回身看去。

    侧躺在一旁的里包恩毫无悬念地抬起了眼皮。

    杀手面无表情,夜色黯然,他黑漆漆的眼睛令人难辨神色,可依旧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被突然吵醒的困倦与不爽。

    “你在干什么?”里包恩沉着嗓子问。

    居然还好意思问我。

    我登时抓紧柔软的被褥,以求一点能把握的真实感。继而毫不客气地盯了回去,反问:“你不嫌挤吗?”

    里包恩一副一点也没听出我潜台词的模样。

    “这不是能睡么。”

    “不是睡不睡得下的问题。”

    想到翌日还要早起上班,我索性压低了声音,一手撑住床单,立场坚定、态度明确,不退让地低头看着他,“以前你是小朋友,和我睡一张床是没什么。现在你可能对自己变成大人没什么概念,但我得跟你说清楚,你不能和我一起睡了。”

    “……”

    里包恩的目光越过夜色,落在我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可不知是不是我被迫高度清醒下产生的错觉。在我表明态度后,他的心情变得非常差劲。

    然而,我完全不敢想象今晚还要继续和这么大只的成年人挨着睡,里包恩不接话,我就默认他也意识到不对。

    于是当作是一拍即合,我立马转过头,准备翻身下床,“家里还有备用的被褥,我去给你铺一床,你先将就——”

    话没说完,只觉腰身忽地由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捞到拦下。我连脚都没伸出床沿,浑身就泛起瞬间失重,被不容置喙地一把掐着拖回被窝。

    我本还清晰的思路顿时又陷入空白的疑云。

    被扳倒似的躺倒在软乎乎的枕头上,我缓神两秒,才意识到桎梏腰际的是里包恩的手臂。

    而男人就与之前某个夜晚那样,脑袋蹭到我颈窝前。明明是充满依赖感的姿势,看起来又乖又让人省心,我却在察觉到身体习以为常的安全感的同时,动摇地感到一种极为剧烈的、另类的不安。

    心跳噔噔地窜上太阳穴,我怀疑我的耳朵都快烧起来了,难以置信地伸手去推他的肩膀。

    “……里包恩。”我不确定地开口,“你松手。”

    结果推也没推动,叫也没叫动,圈在后腰的臂弯反而再次任性地收紧些许,形成一个严丝合缝的、意义莫名的拥抱。我几乎能透过单薄的睡衣,感受到对方温馨的体温与皮肤细腻的触感。

    里包恩的嗓音埋在我的颈侧,显得沉闷而不悦。

    “我很困。”他说,“你现在不要胡闹,我就勉强不计较你吵到我睡觉了。”

    温热的气息打在脖颈赤-裸的肌肤上,伴随着说话时轻微的振动。我全身僵硬,百般吐槽在心里万马奔腾,硬是找不到一个重点。

    不出须臾,怀里的人美美入睡,而我不争气得一句话也没再成功说出口。

    到底是谁在胡闹?他心里没点数吗?

    干瞪着昏朦朦的卧室,我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但是明天不是周末,还要通勤。我判断这个局面暂时没办法如我心意地解决,只好把沟通的问题放到之后再说。

    如果里包恩是因为还没脱离小孩时的习惯才这么做的话,从某种层面上说,占便宜的反倒是我。

    我沉默地自嘲一会儿,想一想算了,悬空着无处安放的手臂最终还是轻轻放下,搭在保镖的肩背上,闭上眼暗下决心。

    明天一定不能让他继续和我睡。

    第56章

    说实话, 这一晚我睡得说好也算不上,说不好也不至于。

    里包恩的手臂强硬地箍在后腰,太紧了, 我挣脱不开, 又不敢随意动弹,生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因此只能催眠自己将就入睡,别把此人当男的。

    然而好不容易重新捡回困意, 混混沌沌地陷入梦乡, 露在被褥外的手与侧肩又有点冷。

    半梦半醒间,我想要缩回温暖的地方。接着, 我好像的确成功缩进被窝了, 但一头扎进深度睡眠里没多久, 还觉得被捂得又闷又热。

    于是我磨磨蹭蹭地翻了个身, 鼻尖萦绕着清新而微凉的空气,才终于安心睡下。

    翌日。

    由于心里挂念着上班,我仍然比定好的闹钟还早醒。

    天蒙蒙亮之际,清早略显模糊的光线投映在墙上。刚迷瞪着睁眼,我盯着光影绰绰的墙体放空片刻, 意识回笼,突然发觉脊背紧贴着谁温热而紧实的胸膛。

    耳边近乎能听到后方稳健的、规律的心跳声。

    腰际虽说不再有束缚感, 但还是有一只手臂从身后探来, 压在身侧,掌心搭着床面。与其说靠着身后的人,此时更像被笼在怀里。

    我的手还无意识地覆在那只手背上, 手指挤入指缝,像是自己把人家的手抓过来一样。

    耳后四平八稳的均匀呼吸都倏尔变得挠人。

    我想也没想便火速抽回手, 撑起上半身。压着腰腹的臂膀岿然不动。我毫不犹豫地抬起他的手腕,一溜烟滑下床,目标清晰、头也不回地开门,绕过客厅,钻进卫生间。

    里包恩这个臭小鬼!根本就是在故意整我吧,以前都没粘人到这份上!

    边闷声发着怨气,我边慢吞吞地掏来牙杯,专注于刷牙,过了会儿才把心情安抚下来。

    随即,我吐掉牙膏沫,洗了把脸。正经地抬起头看向梳洗镜。

    打理完乱蓬蓬的头发。镜中人的形象总算显得精神了些,清醒地、神色平静地望过来,隐隐带着几分上班族通用的麻木与冷淡。

    很好,想到假期结束,杀气也上来了。

    我走出卫生间。客厅的小孩不出意料地还在打着呼噜,睡得四仰八叉。我给自己倒了杯水,润润喉咙之际打开烤面包机。保镖这时才不紧不慢地起床,侧身从卧室出来。

    他已经换好了衣服:白衬衫,红领带,黑西裤,体面板正得像个公务员。

    我正从柜子里拿出果酱,循声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吃吐司吗?”

    “好啊。”

    “那我多烤两片。”我移回视线,“或者你想吃别的可以自己做。”

    既然都长这么大了,想必做饭也不是问题。

    然而,我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指望杀手会下厨——即使他看起来什么都会做。却没想到等里包恩洗漱完毕,我也回卧室里关闹钟、换正装时,灶台边忽地响起了开火的动静。

    我领带打到一半,怀疑听错了,挑了挑眉开门观望。

    只见身形颀长的男人站在灶台前,暗红色的领带被领带夹扣起,即便稍微弯腰也不会乱晃。而他自然而然把衬衫长袖卷到肘部,轻车熟路地热锅、涂油、倒上晶莹嫩黄的蛋液。

    真在做煎蛋?

    我感到无比新奇地凑了过去,如同小时候第一次有意识地观察大人做饭,挨到里包恩肩膀后侧探出脑袋。

    那只常年用来握抢的手熟稔地拿着筷子,将鸡蛋液在不沾方锅里轻轻摇匀铺平,然后戳破薄薄的气泡,开始掂锅卷蛋。

    我嗅到油煎的香味四溢开来,夹杂着蛋液里调过味的轻盈酱香。

    “好香。”我睁大了眼,小声感慨,“是玉子烧吗?”

    里包恩应了一声。我抬起头,瞧见他轻轻上扬的嘴角。

    “之前去跟不死之龙接头的时候,他特地传授了不少关于日式料理的心得。”

    我:“接头是什么啊。”跟人家玩就说跟人家玩,黑-道用语用在这里很诡异好不好!

    里包恩:“那家伙可以说是不得了的狠角色。除了日本料理以外,意大利餐也做得相当正宗。”

    我:“哦,不愧是家庭主夫……你刚才是不是无视我了。”

    我刚顺手帮忙拿出餐盘,吐槽的话音一落,脑袋便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别赖在这里叽叽喳喳的,懒虫。”保镖一如既往地严格道,“你的吐司烤好了。”

    我就说了没几句话,哪里叽喳啊!这人不会是因为难得下厨,所以有点害羞吧。

    一手捂着脑袋,我把盘子放到灶台边,不打算跟他计较地顶着死鱼眼转身离开。窝在小榻榻米上的史卡鲁迷迷糊糊翻了好几个身,非但没有被吵醒,反倒把小被子都踢到一旁,挠着肚皮流哈喇子。

    我好心路过,帮他把被子盖了回去。

    由于有里包恩连厨艺都万能的技术加持,我没有随便塞两口面包就出门,而是坐下来好好珍惜了一番杀手的手艺。

    出锅的玉子烧卖相十分出色,金黄柔软,嫩得入口即化,裹了樱花虾与海苔。我尝得津津有味,连吃带夸,发自内心地感叹了好几声“太厉害了”、“心灵手巧”、“完全没想到”、“去当杀手真是厨师界的损失”。

    以至于本来还非常自如地把夸奖照单全收、自称是黑手党国际厨艺俱乐部排名第一(他那里的黑手党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排名)的里包恩,都伸手用筷子尾巴再敲了敲我的脑门。

    “行了,不要摆出一副从来没吃过饭一样没出息的样子。”他说。

    纵使如此,我也依然感动得无以复加。

    “因为就算不提有多好吃,我也已经好多年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了。”我坦然道,边塞进最后一口夹着果酱的吐司,“好像家啊。”

    吃完,我把碗碟一收,抬眼却见已经戴着帽子的男人手肘支在桌面上,微微屈起指节,托着下颔。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上视线的一刻,我有点疑惑地顿了顿,里包恩倒是神色微动。

    那平静得几乎颇为冷感的目光,随着主人的心情变动,似乎揉进些许叹息般柔和的神采。但我觉得我应该是看岔了眼。因为杀手下一秒就无情地开口道:

    “真是个没救的笨蛋。”

    我沉默一秒,奋起抗争:“你说谁呢?”

    里包恩:“谁应了就是说谁。”

    我:“我不洗碗了。”

    里包恩:“哦,叫史卡鲁去洗就行。”

    我:“喂。”先不说你欺负他了,那孩子会不会把盘子洗砸了都是个问题吧。

    扭头一看,睡得一头紫发乱糟糟的小屁孩还在睡梦里浑然不觉地傻笑。我可不打算雇这家伙当家政。于是只暂时把碗碟放进洗碗池,准备上班。

    由于早起了一些,通勤时间还有点宽裕。

    我正换好鞋,站在玄关边低头翻着手机里的信息。余光瞥见里包恩跟来的身影,便目不斜视地摸到门把手,推开门。

    早晨饱含着清爽凉意的微风顺势拂过门槛,同时送来的,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自行车车铃的叮当轻响。

    还没收起手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蓦地从身侧伸来,把我的领带捞到掌心。

    “嗯?怎么……”

    我一怔,就在问话的功夫里,保镖手法熟练地替我把先前没打好的领带推紧。旋即又抬起手,很轻地捋了捋我额前的碎发,才率先一步迈出玄关,说着:“走了。”

    呆了两秒回过神,我下意识摸了摸头发。

    很乱吗?

    但明显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收了手机,提起公文包关上门,“等等我。”

    走没两步的男人停下来,插着衣兜回过头。

    天气渐凉后,里包恩也没有只穿原来那三件套。今天在铁打不动的西装外,还套了件深咖色的双排扣大衣,版型合身挺括,衣角利落地垂至膝盖。它尽职尽责地把西洋杀手挺拔的身材衬得更修长。

    尤其还戴了礼帽,我觉得他穿得的确很符合影视剧里关于黑手党的着装印象——换一顶报童帽,再戴双手套,基本就能cos剃刀党。

    乍一看有点惹眼,但这里是东京,什么人都有。

    心想应该不至于太引人瞩目,我只是语气调侃地随口说他这样穿挺帅的。里包恩则一脸“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本人帅呆了”的模样,哼笑一声,顺手把我的包拎了过去。

    我对于他构成事实的自信表示了纵容与一点无语。和保镖一面互呛一面并肩出行。

    只不过,我又犯了个失误:

    错估了里包恩这个显眼包吸引眼球的程度。

    或许是我习惯了他的存在,所以在这方面产生了疏忽:他从小婴儿开始就毫不避讳群众的注目,所到之处萌声一片,时不时就有爱心泛滥的路人来搭讪,问他是不是我家的孩子,巨可爱,可不可以摸摸(里包恩打招呼都很礼貌,但摸还是没让摸)什么的;

    长成小学生年纪的那一阵,也因为个性可爱的鬓角和小绅士般的姿态招来过热情路人的搭讪,只是日本学生制服也有不少是西装,所以比起婴儿时期没那么让人惊叹。

    如今他真成了年长的异国绅士,身高一下窜到一米八几,气质显然异于常人,还把自己捯饬得光鲜亮丽。

    即使早高峰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也可以见得一路上会引来多少注意。

    饶是我在通勤路上提前接到工作电话,通话中,照样能听见路过的行人的窃窃私语。

    譬如一行男子高中生迎面走来,接着丝毫不掩震惊地聚集起来,贴墙走,热烈讨论着:

    “诶,那是外国人吗?”

    “一看就是吧,哪有亚洲人长这样啊!”

    “好酷!好像剃刀党啊我说!”

    果然也有人这么觉得啊!

    “喂喂,你别说,不会真是黑//帮什么的吧。”男生的议论声在身后慢慢远去。

    “外国的黑//帮来日本干什么?”

    “搞不好是金盆洗手退休了,现在陪老婆上班呗。我听我姑父说,他就有认识一个家庭主夫,以前干黑-道的生意……”

    我面无表情地答应了同事的拜托请求,随即挂断电话,低头翻开邮件,看了看对方有没有把所说的要用的材料发过来。

    里包恩的嗓音不咸不淡地在头顶响起:“走路别看手机。”

    我敷衍道:“嗯,等会儿。”

    没多久,又与三两个结伴而行的女生擦肩而过。她们走来时还都很正经,结果才走远几步,熟悉的探讨声便从后头压抑着声音激动传来,空气里充满了惊讶的“诶”声: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我一瞬间脑子里都有剧情了。”

    “你们谁看过类似的动漫或者电视剧?我好想看啊。”

    “那种体型差,我倒是在韩剧里看得比较多……”

    我认命地收起手机,加快脚步。从来没那么想赶紧回工位。里包恩倒是一直优哉游哉地跟在我身侧,直到与往常一般把我送到公司,将我的公文包递回来。

    “中午还是下来吃么?”

    “看情况,”我一大早就有点心累,接过包便匆匆打个招呼道别,“到时候跟你说。回见。”

    而本以为到了公司,就能安心打打工、摸摸鱼——我刚挪进办公室,挨个道了早安并坐到办公椅上,隔壁与桌对面的同事就磨磨蹭蹭地把脑袋探了过来。

    其中一人严肃道:“小新奈,你如实交代。”

    我绷着脸,在大脑里急速过滤了一遍我在工作中犯过的毛病,想了想分明都已经解决了,便不解地挑起眉毛。

    “干什么?”

    只听另一人压低声线,及时接话:“早上陪你来上班的那个帅哥是谁?”

    “…………”你们可真是好眼力啊。

    见我一时没回答,隔壁接着道:“老实说,我想问很久了。新奈身边先是有个特别小的孩子,后来又是一个同样穿西装的小男孩,现在还看到这么个大帅哥堂堂出现。”

    确实如此。只要没人问,我就没有跟任何人解释,里包恩在平常也从来不做乔装。同在一个公司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会有人发现不对劲。

    得亏去冲绳的几个人都不是会乱讲别人八卦的类型,在压抑的日本大环境里出淤泥而不染,否则我都不敢想我在同事眼里的形象会变成什么样。

    但我预设了许多可能和应对方式,也没料想到同事诡异的逻辑。

    “所以,”她满脸凝重地试探,“新奈你,难道其实早就结婚了吗?”

    我镇静地盯着她的脸半晌。

    “哈?”

    “哎呀,你不要露出那么费解的表情嘛!”同事心虚地捧起水杯,装作很忙的样子刷新了两下电脑桌面,才又扭头凑来,“我没有打探你隐私的意思,只是稍微有点好奇(这时对座的同事连连点头)——比方说,那个人看起来年纪比你大吧?那是不是他已经二婚了,之前的孩子都是……就是……”

    “不是。”

    “诶?”

    无论她们打算再说什么劲爆猜想,我都不是很想听。于是有点头疼地叹了口气,我否认完,照常打开电脑,点进邮箱里发来的链接。

    “我没有结婚,现在是彻头彻尾的单身,陪我上班的也只是雇的保镖。”我说,“而且如果早就结婚的话,我岂不就是分手之后无缝衔接的人渣了么。”

    同事们听我这么说,对视一眼。虽然皆是一副没八卦很可惜的模样,却仍然仗义地为我辩护道:

    “不不不,和那种前任掰了之后无缝衔接才是最优解。”

    “没错!既能气死前男友,又能从下一段感情里治愈伤痛,简直是两全其美的方案。”

    气死前男友我倒是认可,不过利用别人来治愈以前的情伤之类的,是不是对下一任有点不太公平了啊。

    我嘴角一抽,默默吐槽间心领了她们的好意。

    只是这么一来,我得考虑一下之后还需不需要里包恩陪同上下班。

    如今毕竟没有前任的威胁,早些时候招惹的地痞流氓也被杀手收拾得没再出现过。总体而言,除了类似于走夜路的情况外,我对于贴身的接送、护卫,已经没有那么急切的需求。

    假设长大成人的里包恩不久后也要返回家乡——像他这样的人,本职工作应该也很忙。

    那么,我也理应早点适应回以前一个人通勤的日子,不能再如之前那样:人家突然走了,我还哪哪不习惯,要不是非得上班不可,生活节奏都会被打乱。

    兴许是因为保镖亲口说过不会离开自己,我在思及他必定会回原世界的同时,又实在无法与过去一样,产生仿佛有什么会被剥离般的不舍的郁闷。

    相反,有种即使这家伙回去了,也会在某一天照旧神出鬼没地蹦出来的安定感。

    怀着这份信任,我边处理工作,边认真思索:

    以后上班不用里包恩陪了,最多加班太迟的话叫上他就好。这样他也有更多时间去做自己的事;

    至于晚上睡觉,回去就给他暂时打个地铺。总之不能再跟我睡同一张床。

    想了想,我在中途去茶水间接咖啡之时,顺手翻开了房屋中介的平台。

    现在的小出租屋,我自己住是绰绰有余,虽说早就有条件换了,又因为“反正可以住”这种心态就懒得动弹。

    但家里的猫长大了,总要有足够的空间跑酷。关键是最好能再多两间客房吧。

    第57章

    我并不打算拖延, 有事就想立刻说。快到午休时间之际,我就给里包恩发了消息,邀他中午一起搭饭。

    办公室里有不少人早上都在摸鱼, 所以如今仍然坐在工位上奋斗。敲键盘、翻资料、开打印机的声响此起彼伏。我夹着手机和一个文件夹便起身, 溜下楼,钻进便利店, 买了两份便当和一份三明治。

    绕到公园,保镖果然已经坐在长椅上:岔着腿坐, 稍微伏着背, 手肘撑在两膝,以经典的喂鸟坐姿, 捏着半包饲料喂鸽子。

    正午的阳光暖和了些。

    他的长款风衣脱了下来, 叠得整整齐齐搁在旁边。目前穿着一身一如既往的黑西装, 只是在红领带与银色领带夹的添衬下显得不那么沉闷。

    几只圆头圆脑的小肥鸟埋头啄着地上五颜六色的、颗粒状的鸽粮。有的比较机敏, 发现我靠近,叼着一口粮食往远处避了避;有的大胆,迈着小细腿过来试图叼我手里提着的便当袋。

    里包恩抬头望来。我把袋子抬高了些,没让鸽子得逞,接着放到长椅上。

    “你先拆开吃, ”我站在一边,划开手机道, “我打个电话。”

    “嗯?要做什么。”他反问。

    “小波——就是我出差时住一起的同事波岛, 早上出了外勤,现在正在回来路上,刚好顺路来找我拿文件。”

    我一手抱着文件夹, 拿拨出通话的手机贴到耳边。侧过身看向公园生机盎然的小喷泉风景,拨号声响了三秒, 便被另一头接起。

    和波岛交换了位置信息,得知她就快到附近,我挂了电话。等待期间再扭头一看,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动也没动便当袋,低着脑袋,留给我一个黑漆漆的帽顶,还在乱丢鸟食玩鸽子。

    我莫名有点被萌到,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你不饿呀。”

    圆顶帽一晃,里包恩稍稍抬起头。他掩在帽檐下的目光探来,瞥见我的脸,似乎顿了顿。

    “不差这几分钟。”他说,“而且我每天中午都过来,也不只是为了吃饭。”

    保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顺着问“那你还为了什么”之类的话,铁定又会被这个仿佛全世界都是他玩具的家伙捉弄。

    因此我抓到别的重点,不赞同地挑起眉毛。

    我:“你哪有每天都来?”

    里包恩:“难道没有?”

    我:“你这副困惑的样子很故意啊。当然没有,我也经常自己吃食堂好不好,有几次你还去阿龙先生那蹭饭了。”

    里包恩低哼一声,却带上几分笑音,“你记得很清楚嘛。”

    “因为上班族的生活很枯燥,每天就这么几件事。”我半带怨气道。

    “和阿龙吃饭是必要的外交活动。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以后要是有午餐的安排我就尽量推掉吧。”

    “……”

    我反应过来,蓦地脸颊一热,“我又不是在抱怨你不陪我吃饭!不要一脸无奈好像我要求很多在压榨你似的。刚好我也正想找你说,现在没什么贴身保护的需求,你有自己的事就去做。”还有外交活动又是什么,玩就直说。

    话音刚落,却见男人手中的鸽粮喂完了,鸽子们顿感无趣地结伴离开,他反而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书。

    封面是典型的畅销工具书式大字排版,写着“老板心思太难猜?救星来了!与老板沟通的说话艺术100招,教你搞定职场二三事”。

    里包恩端起书本,连翻几页量子阅读。

    “原来如此,当老板说,‘这阵子辛苦你了,接下来没什么事,去休息休息做你自己的事就好’的时候,话得反着听。”

    书页挡住了下半张脸,他认真学习道,“因为老板的潜台词其实是,‘请你今后自觉一点,我不会浪费时间和精力主动叫你了,为了体现我会体恤手下,我说这些客气话是一回事,但你还得继续干是另一回事’——”

    “你在哪里买的骗钱书,”我毫不客气地打断并吐槽,“这种老板也太麻烦了,我才不会说这种拉低效率的反话。”

    里包恩又飞快翻阅:“老板踩一捧一,表示别人家的老板不好的同时吹嘘自己,属于想要费尽心思留下职员的表现,只是手段比较笨拙,也可能是想要得到认同,因此这时只需要多加奉承,顺着她的话说——”

    受不了。没等他煞有其事地读完,我直接上前一步,站到他面前,把书本从男人手头无情地拔出来。

    “不需要。”我对上他随之仰起的视线,拎着这本疑似智商税的书,无语道,“我只是解释我不会这么做,算什么踩一捧一啊。”

    “是吗?你说了那种老板很麻烦。”

    “那就当我踩了,这位员工你有什么意见?”

    心爱的书籍被我抢走举高,里包恩的手追到半空,接话间应该是见我不打算归还,便准备放下。

    他的掌心悬落到我腰侧的位置,没有碰到,却似乎堪堪停了一停。随即又很快收回了手。

    “……我可没说有意见,领导。”这个一看就意见很多的保镖微微翘起唇角,“只是书上说,适当唱反调也有利于提高在老板心里的地位。”

    男人嗓音低沉,依然是那一把辨不出揶揄、宠溺还是讥诮的语气。

    长椅后的树枝繁叶茂,阳光在枝丫间穿梭,投下斑驳的浮动的光影。我无端地感到几分不自在的闷热。这股热感钻进后领,令紧贴着修身衬衣的脊背隐隐发麻,连带一种肾上腺素分泌般的出汗的错觉。

    摸了把脖子,是干燥的。

    向侧面远离他两步,我把畅销书放到长椅一边,松了松系紧领带的领口,有些微妙地叹了口气。

    “你的地位已经够高了,不用别人说,你自己早就心知肚明了吧。史卡鲁不算正式的员工,就你这么一个。”我平静地说,“你还想高到哪里去?”

    这是反问的口吻,而不是需要答案的疑问。

    然而里包恩的目光却径自紧随而来,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你是真不知道?”

    听起来平常得只不过是闲聊接话,但又问得颇为质疑,好像我得知道什么一样。

    我一怔,蹙起眉歪了歪脑袋,“嗯?”

    该知道什么,他想提高员工地位吗,但我不是说了已经够高了么。甚至在我目前还有联系的朋友名单里,他的重要性都是头筹。

    在以前,我从来不会害怕谁就此堂而皇之地离开我的生活,从而非要紧紧地抓住谁不可。因为我知道很可能会有关系淡化的一天,所以当务之急是抓紧当下,珍惜和每个朋友相处的机会。会难过的事就留到真的难过时再说,反正都会过去。

    这样在多年以后,即使大家都拥有了自己的家庭、事业与人生新阶段的朋友圈,天南地北渐行渐远,聊得少了、聚不起来,也至少能从回忆里提取出残留的灼热的真心,不至于太遗憾。

    像里包恩这么会看人,甚至擅长解读微表情到疑似能读心的类型,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现在唯独不希望他消失,从此往后几十年都联系不上。

    而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才直白地、确切地提出过承诺,让我不用担心啊。

    如果这是漫画分镜,我的脑袋后面一定有一个加粗的问号:难不成他觉得我只是说说,而不是真的把他看得很重?

    而正要追问,不远处的公园入口忽地传来一声呼唤。

    “新奈——”是波岛的声音。

    “来了。”

    我被打断思绪,马上收心,拿着文件夹转身走去会晤,一边再大致清点了一下她要的资料总数,“应该就这些没错,你回去再检查检查。”

    “OKOK。”波岛接过文件夹,也自己翻开,粗略地看了一眼,“没问题,辛苦你帮我打印啦,谢谢!”

    “小意思。”

    “你吃过了吗?”她合上夹子。

    “刚买了便当,待会儿就吃。你呢?”

    “我和同事在外面吃过了。”

    寒暄之际,波岛朝我身后瞄了两眼,旋即有点严肃地看向我。

    “小新奈,”她的声音压低,半开玩笑道,“那是新交的男朋友?很有型诶,总算是个像样的熟男了。之前的孩子会很伤心吧?”

    所幸她没有把冲绳见过的小男孩和现在的里包恩联系到一起。

    经过一个上午,我竟然已经感觉到习惯,连吐槽的功能都彻底关机。于是面无表情摇摇头,不见怪地照常解释了几句。

    而波岛也不是热衷于刺探八卦的人,只是混熟了,没事开开我玩笑,这个话题很快就揭了过去。

    “那我先走了。”

    “回头见。”

    “对了,”忍不住操心的波岛没走两步又回过头,叮嘱道,“虽然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也相信你不会轻易被骗,但要是打算交新男友,还是要在人品上多把关哦。”

    我听得一笑,作势要赶她,“知道知道,我才不会犯两次相同的错误。要是犯了,你到时候得陪我喝酒。”

    一杯倒的波岛拍着胸脯说可以,接着笑嘻嘻地捏着文件夹朝我挥手,溜回公司。

    我折返到公园长椅边。里包恩已经把热过的两个便当盒从袋子里拿了出来,最后掏出一个厚蛋烧三明治。

    见状,我飞快凑去,坐到椅子另一头,及时讲解:“我还不太确定你现在的食量,所以多买了一个三明治。你吃不完的话就放着。”

    里包恩悠闲地拆开包装。

    “黑手党吃霸王餐,不,吃自助餐是常有的事,食量小的家伙一般都是文职。我不是。”

    我:“你刚才说了霸王餐对吧。”

    里包恩:“新奈,这个三明治有点凉了。”

    我:“刚才让你吃你不吃现在叫我有什么用!自己去便利店热。”

    就着公园舒缓的微风与秋景,我解决完午饭,顺便制止了里包恩企图把在家待机的史卡鲁摇来跑腿的恶魔举动。回工位前,再把先前被他不正经地混过去的正事提了起来。

    “我不会跟你说客气话,所以想让你轻松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是真心的。”

    我率先从长椅上站起身,拿着那本职场沟通书,态度坚定地没收,“少看这种书。从晚上开始,不用接送我上下班了。像是加班太晚这种情况我再打你电话。”

    男人跷着二郎腿,两手抱臂。从我的视角看,他的眉眼都被帽檐低低遮住,只见唇线平直,微微抿起。

    随后,他不知在想什么,不置可否地模糊应了一下。听不清是轻哼还是叹气。

    我耳提面命:“在吗?收到请回复。”

    里包恩却偏偏扭过头,用后脑勺对着我,这回真切地哼了一声。

    “用完就扔,你果然很有当黑手党的潜质。”他一听就是故意闷着嗓子道,“既然你想,就随你喜欢。”

    我:“…………”

    我:“你已经不是小孩了,生闷气装可怜的效果早不如前好不好!而且这几句话是化用的前几天给你看的电影里面女主角的台词吧?!再者你就算是彭格列HR也不要心思歹毒地夹带私货了,我不会当黑手党的!”

    里包恩这才转回脑袋。

    果不其然,他的唇边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让我想起他还是婴儿时小猫般的笑脸。根本没有嘴上演得那么委屈。

    杀手抬眼看我,“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新奈。上一个说死也不想当黑手党的家伙,现在已经是个勉强姑且暂时稍微算得上合格的继承人了。”

    我嘴角一抽,用头发丝想都知道他说的是谁,于是更强烈的吐槽欲随之涌来。

    “那个勉强什么什么的定语你是认真的吗?人家孩子不想当就不想当喽。”

    里包恩不以为意地哂道:“我当然是认真的,他还远不够格,只是比起最开始确实有了不少长进。等你看到他那副样子就能理解我了。”

    我:“我的重点是‘不想当就算了’不是你认不认真啊!”

    第58章

    虽然里包恩那样严格地评估自己的学生, 但我也知道,他实际上比谁都认可那位年轻的继承人的能力和资格。

    以前平时没事聊到他原世界的故事,这位老师提起两个学生(一个说是已经出师了), 话里话外总会透露出富有默契的熟稔, 这令杀手冷峻的气质都变得颇为亲切。他始终在为那两位年轻人的成长而感到骄傲,这是毋庸置疑的。

    要是有人质疑, 站出来撑腰、帮忙说话的反而会是他了。

    我其实觉得里包恩谈起过去的人或事时眼睛亮亮的,笑起来的模样也相当放松惬意, 所以听着听着, 也爱屋及乌地对他两个学生产生不少好感。

    虽然里包恩表示他们一个比一个擅长平地摔,但一听都是好孩子, 出师的那个好像也才小我两三岁, 不过是大学生年纪。

    因此, 我偶尔也会在他损学生的时候随口维护他们两句。

    结果里包恩后来又不怎么提起学生, 我问了也只让我不用在意他们,只会时不时想起来两人的废柴程度,然后跟我吐槽。

    这人很少把心里的吐槽说出口,但聊得多了,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他对于学生经历过大风大浪后还是连隐形眼镜都不敢戴而有点心情无奈, 以及对于学生的某个伙伴(似乎也被里包恩带教过一段时间)至今仍然真情实感地把黑手党当成游戏这件事感到奇妙。

    不能怪他,换我我更会忍不住在脑内吐槽刷屏半天。

    另一方面, 因为有里包恩的存在, 我也对他身边的人心生好奇。

    就如惊讶于他居然有史卡鲁那样的熟人,我也不免想要知道,这个随着时间慢慢揭下神秘面纱的保镖的交际圈到底长什么样。

    他是杀手, 那么肯定有同为杀手的朋友;据说以前世界最强的几个人凑在一起,职业各异, 国籍不一,我只知道有替身演员和科学家,以及他认识一位来自中国的品茶专家;而学生是国中生,那应该也有认识不少年纪轻轻的小朋友吧?

    之前一直是小婴儿的话,搞不好还有真正的三、四岁的朋友。虽然里包恩或许不会承认朋友这个界定。

    我由衷感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不过这些问题,等自然而然地聊到之后再满足好奇心也不晚。

    毕竟我也没有完全把以前的经历、认识的朋友全部让里包恩知道。即使他通过调查提前了解过我的家庭构成和人际关系,也不至于连我的心路历程都了如指掌。

    谈及过去时,我有分享过童年的糗事,也有提起中学时拧巴的青春叛逆期,但也仅限于提过。

    说得不多,简单带过,里包恩只是静静地喝着咖啡,侧耳倾听,最多调侃几句,适当接话,不会追问或者深入打探。

    所以相对地,我也不想打破这个恰到好处的边界感。

    这个人的现在与鲜活的当下正摆在眼前,包含着组成对方的每一寸过去的光阴。和他说话时,也是在与过去的每一个他交流,这就足够了。

    至于里包恩说,我看到他学生后就会理解他无情的评价——我难免还是有点对此存疑。

    先不说我一个异世界的人有没有机会和那位继承人碰面,就算有,想必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向来是提倡年轻人活得开心轻松,能不吃苦就不吃。

    越会吃苦,苦就会从四面八方为你奔走而来。

    所以即使很多事做不好,难以上手,也没什么关系。

    人都会犯错,都会迷茫,慢慢找到自己想走的路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这套观念只适用于还没长大、与我没有利害关系、正值青春时期的小朋友。

    如果同事是个什么事都办不好,有人推着走还不乐意的拖油瓶,我的心情就和大学小组作业分到划水蹭分不做事的人一样想为东京犯罪率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比如现在。

    “他说什么?”

    “新奈,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可怕……”

    我一手撑在隔壁的工位桌桌角,一手插兜,冷静地低头瞧着同事。她捧着手机,小声嗫嚅,也是颇感无力的模样。

    但我确实一时没理解,又道:“你别怕。这个叫花田的新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同事说:“就是他觉得分给他的工作太多了,他每天都要通宵工作,很不公平,他就去找领导说了这件事,说我们分配不合理。”

    我问:“领导怎么说?”

    同事道:“我也还不太清楚,但听说是允许他退出项目组,所以他直接把群退了。”

    “他和高木先生什么关系?”

    “不懂……”

    我大致了解,便不多言。上司的工位空荡荡,我左手随意抽了几张纸质材料,右手拎杯子,快步走到茶水间,正好经过坐在卡座沙发里的高木。

    他对上我的视线,立刻咳了两声,放下咖啡杯,对着亮屏显示SNS界面的手机装作通话状,故作忙碌地拖长音说了几句“行,那就这样”、“下次再谈时间”之类的生意腔假话。

    紧接着,才背靠沙发,努了努嘴,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皮盯手机,看也不看我地开口:

    “友寄啊,也是干完活了来接咖啡?”

    “是的,刚才在帮实习生检查文件格式,”我把杯子放到咖啡机旁边的台面上,顺手翻了翻手头的纸,“初出茅庐的新人总是很容易出情况。”

    “嗯。”

    高木神色严肃地沉沉应声,又抬起一边眉毛瞄了我一眼。我接完饮料,一转身,他就卡痰似的再咳嗽了两下。

    “这几天持续降温,您注意身体。”我说。

    “是有点着凉。不过你不用管我,好好工作就行了。”他照常摆起领导架子,但随后又状若无意地提道,“那个啊,友寄,你带后辈也挺辛苦的。我呢,刚才也得知有个新人不习惯本部的工作强度,所以正好,让他退出你们那个组,请假休息两天,再适应一阵子,你也不用带得太累。”

    有意思。但至少高木心里也明白是新人的毛病。

    我于是带着敬语直言,扯了一套客气话,感谢上司的体谅。随后表示新人退得突然,进度没对接给我们,相当于他那份的两周工作量等于没做。虽说我可以马上分配给组员,让大家尽量分工补上,可其它组员和实习生多少都会有怨言,也影响推进效率。

    高木慢吞吞地沉吟片刻。

    “唔。这我自然知道。顺带一提,你打算怎么做?”

    “先找花田问清楚情况,让他把之前由他负责整理的材料发过来。”

    他隐隐松了口气:“这种小事你直接去做就行了。没别的事就赶紧回工位。”

    当然是直接找就行,但是实习生一看就和他关系匪浅,提前知会一声能免掉很多潜在的幺蛾子。

    我没再跟高木废话,回办公室找到花田的联系方式,直接打了个电话。

    没接。

    发了邮件,过了半个小时,擅自退组的新人才回了信,说自己在家补觉,没接到电话不好意思云云,并附上我需要的压缩包。

    点开一看,就三份文件,备注很乱,内容零散,格式漂移。

    每天通宵干活,通出来的就是这些东西?

    同事抱着茶杯凑到我电脑边,陷入几秒诡异的沉默,道:“怎么办?”

    “全部重写,我待会安排一下分工。他负责的这些内容做起来花不了多少时间。”

    “要不要把花田叫回来?”

    “没必要。”我啜饮一口加了方糖的咖啡,“叫了更麻烦。”

    而正当我准备着手把这个缺漏的部分补上,大不了加加班搞定时,本来还一直在摸鱼的上司忽然如一道飓风闪现到办公室。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高木明显刚才有所跑动,却还努力压抑紊乱的呼吸,若无其事地背着手在我们工位绕了一圈,“上头临时调了个新人过来,刚好,你们不是缺人手吗?”

    同事们纷纷面露惊讶。

    “瞌睡来了送枕头?有这种好事?”

    “不要又是那种类型就行……”

    “其实都快搞定了,来不来人都无所谓吧。”

    “呃咳!”高木重重一清嗓。

    窃窃私语声渐弱。我见高木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不好的预感应运而生。

    上司:“友寄,你比较有经验,负责带一带。待会我让他来找你。”

    我:“是。”个毛啊,之前谁说我辛苦来着?

    临时调来的空降新人估计也做不了太多事。

    我不抱任何希望地想着,把分内的工作处理完,开始补漏。正拿座机电话打给销售部确认数据,余光便瞅见桌对面的同事朝我比手势,示意门口有人找。

    一边拿笔记着数据,我一边转过头。

    看见站在门口等待准许的人的瞬间,我平静地感受了几秒无力吐槽的心堵。

    “这些可以吗?”电话那头传来别部的询问。

    “可以,帮大忙了,谢谢你。”

    “应该的。”

    我把听筒挂上。

    在缄默中习惯,在习惯中无言以对,我朝门口招招手,临时抵达的空降新人乖乖走到我桌旁。

    “你好,我是友寄,”我站起身,伸出手,“高木先生应该和你说过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直接来问我。”

    身穿一袭非常显年轻的条纹西装的里包恩与我握手。

    他没戴帽子,另一只手提着朴素低调的黑色电脑包。那双凌厉的眉眼压低,谦逊地稍一躬身,却露出一个不加掩饰的兴味的微笑。

    不似某些只轻捻女士指尖的麻烦礼仪,那只修长的手实打实地紧握而来,掌心干燥而有力。

    里包恩标准地接话:“请多关照,友寄前辈。”

    “……”我面不改色地松手,“怎么称呼?”

    “我叫里伯山。”

    你是张口就来啊!

    第59章

    同事们丝毫没有认出来这个新人就是送我上班的保镖, 甚至没有吐槽这个时候有空降。

    我习以为常。里包恩还是小婴儿时就装过一次空降上司巡视,那时也没人在意他的小短手小短腿,仿佛婴儿当领导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还有不少人去巴结他。

    这家伙用了什么障眼法, 反正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所幸里包恩从一开始都只是为了找乐子,而不是来给我的社畜生活上难度。我给他安排了一个工位, 分了点简易的工作内容,再交代了注意事项, 他便毫无异议地坐到了电脑面前。

    然后不出三分钟, 我的邮箱就收到了他处理好的资料。

    我靠着椅背,喝一口咖啡, 点开来件。

    数据明确, 来源清楚, 行文流畅, 格式也没有纰漏。

    歪头一瞧,坐在斜对面的新人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倒了杯浓缩,闲来无事地端杯品鉴。他几乎在下一秒抬眼捉住我的视线。我迅速收回目光,盯住电脑屏幕。

    行,这么能写就多写点。

    我没打算把退组的新人欠下的工作全推给他, 因此只挑了点次要的杂活,塞进里包恩报给我的邮箱。

    对象是他的话也没必要写啰嗦的客套话。

    邮件附文:辛苦。

    发完, 我重新埋头写材料。刚集中注意力完成一半, 邮箱里又来一封里伯山的新邮件。

    我点开过目,完成度都非常高。

    除却附件以外,还有回复的文字:这也算辛苦?

    “是是, 你最厉害。”

    我略感好笑地嘀咕一声,确认收到, 懒得往里包恩工位的方向分一点余光,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

    隔壁的同事正好挪着椅子侧身靠来,问了我几个问题。

    我跟她挨着脑袋小声解答。同事比了个OK的手势,又挪回座位,在电脑上点了几下,接着起身朝打印机走去。

    回过头,我看着屏幕无语两秒,点开新邮件。

    发信人里伯山:【没了?[沼跃鱼疑惑]】

    我把杯子推到靠里的边上,两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字。

    【别乱往我工作邮箱塞表情贴纸(▼_▼)有话说就去Line找我】

    既然这位新人如此积极,我也就如他所愿,在附件挂上退组新人拖欠的两周工作事项,除了我正在做的。

    本以为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能拖住时间,让某位闲不住的变装杀手在下班前不要到我眼前刷存在感,却没想才清净了一个多小时。

    离下班还有半个钟头,新邮件提醒又在角落蹦蹦跳。

    发信人里伯山:【该下班回家了。(●ˇ●)】

    “……”

    这个缀在尾巴的颜文字简单又具象,我居然觉得它有点像婴儿时有着黑葡萄般大眼睛的里包恩。连微笑的符号都颇具灵性。

    我忍了忍,没忍住,抿着嘴偷笑。不知是怀念还是感到可爱,也许二者都有。

    但先不说还没到下班时间,他发来的压缩包我还得检阅。

    因此我很快按捺着心里冒着泡似的笑意,板起脸,解压查看。

    越是看,越是凝重。我紧盯屏幕,一手握着鼠标,一手手肘支在桌上,掌心虚掩着下半张脸。

    因为正好做完数据,我基本掌握了这几份材料要怎么写、写什么。如果里包恩没来,我大致补好后的效果也会和他发给我的大差不差,所以校对和检查也没花多少时间。

    以之前交给花田的工作量来说,只要效率高一点,一两个小时确实就能搞定。

    关键是里包恩才刚来,他哪来的社内资料和项目信息支撑他这么快就写完材料的?在公司有眼线?平时看我工作顺带记住了信息?还是在家趁我不注意用了我的U盘?

    稍一思忖,我怀疑最后两个可能性比较高。

    不过,里包恩就算用我U盘也只会用来故意潜入公司找我玩,我倒是不担心他会拿数据去做什么事,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更是毫无用处。

    都帮我忙了,爱玩就玩吧。

    “小新奈,怎么了?”同事转脸来小声问道,“看你一脸严肃,不会是又出什么事……”

    我放下掩着脸的手,坐直,“是好事,今天应该可以准时下班。”

    同事:“诶?”

    我:“花田的烂摊子有人收拾好了。”

    同事:“诶?!”

    这个好消息在组内迅速扩散,办公室里不出片刻便蔓延着窸窸窣窣的小动静。不少人放下手头的事,在线上兴奋地提出要给空降新人兼功臣举办欢迎会。

    我替里包恩婉拒了,毕竟我知道他不会久留。但难免有热情的好事者跑去问本尊意见。

    临近下班,领导又不在。斜对面的里包恩工位边如雨后春笋般长出了好几个同事,问他交换联系方式(被他以不会在本部待很久的理由拒绝了),又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喝酒。

    我觉得他被社畜包围的场面也挺有趣,便不打算多管,托着脸喝两口刚接的水。

    只听在一阵压抑的热闹交谈声后,在留给里包恩回答的稍显安静的时间里,他的声音清晰无比地响起:

    “喝酒的事,我得问问友寄前辈。”

    天色愈暗,办公室里早已亮起白炽灯。明晃晃的暖色光,泛着温吞细腻的、流心蛋黄般的浅淡色泽,铺亮桌椅,轻柔地笼罩着桌角悄悄舒展叶片的绿植盆栽。

    我的手还勾着杯耳,望着眼前气氛欢快的景象。说出要找前辈的里包恩却没有看我,坐在办公椅上,微微侧着头,相当有闲情雅致地答复着同事的调侃。

    同事A:“哎呀~里伯山君,有时候也不用太听前辈的话啦。”

    里包恩:“是喔,不过我认为前辈的意见很重要。”

    同事B:“虽然是友寄暂时负责带你没错,但我们也是前辈哦!”

    里包恩:“那请前辈去说服友寄前辈吧。”

    同事B:“看不出来你小子很会借刀杀人啊……友寄前~辈~!求您了!”

    我:“……”平时没见你们这么有活力。

    众人期许的眼神包抄而来之际,我的保镖,伪装成上班族的杀手才随之看过来。

    他的目光混杂在其中,目不转睛,平静、沉着而神采奕奕。没那么迫切,也不那么热烈,却仿佛拥有不可思议的重量,沉甸甸地烁动着。好像他注视我的时候就是比旁人更郑重。

    胸腔里忽然像烧干一把稻草,灰烬烫穿心跳,充实着收紧般的挤压感。

    分明是鼓胀的,填满的。却又令人感到空空如也。

    我放下水杯,合氛围地适当开口:“真拿你们没办法。里伯山君,你大概要待多久?”

    同事们起起伏伏地善意哄笑,一人一句发着“人家哪能决定啊”、“肯定要问领导吧”,或是“小新奈别那么严格嘛”之类的调侃。

    笑声与揶揄声疏而热络。里包恩望着我的眼睛,接道:“不出意外的话会到明天。”

    办公室几个无聊的社畜又夸张地开起玩笑。我怀疑这些人就是和新人打交道不自在所以在故意表演以掩饰尴尬。

    “诶,还真已经定了?真的假的——?”

    “就来一天吗?好遗憾。”

    “里伯山君不会是督查派来的卧底,其实是在巡查吧。”

    “你别吓唬人啊!”

    “新奈肯定是知道什么吧……”

    比较要好的女同事一脸狐疑地打量我,一副誓要盯出什么秘密名堂的模样。我回过神,支着下颔,朝她弯弯嘴角,“谁知道呢。”

    同事:“可恶,好狡猾。”

    我直接敲定:“那明晚再聚吧,正好周五。不仅是和新认识的里伯山君再相熟一些,趁这个机会,大家也多放松放松。”

    “好啊好啊!”

    在周末前夜聚餐喝酒,当然是比喝完酒隔天还要上班来得更舒坦。

    这个决定全票通过。由于高木这回没有突然犯抽在下班前说要开会什么的,加上花田留的烂摊子一下午蒸发,大家的心情都还算不错,难得没什么人留下加班。

    我也不加。提前三分钟便收好了东西,点一到就站了起来。

    才走到办公室门口,身后又跟来条尾巴。

    “友寄前辈。”

    我认命地停步回头,一脸“我是超听话后辈”的里包恩拎着电脑包,长腿一迈,三两步来到我身边。我不等他发表高见,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嗯。”里包恩说,“是有一些问题。”

    我:“你说。”

    里包恩:“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前辈先请。”

    我侧目确定急着下班的同事没谁注意这边,才抬起头,隐晦地轻轻瞪了他一眼。“你就演吧。”我小声呛他。接着立刻转身,先一步前往电梯口。

    正逢即将到来的晚高峰,电梯也人满为患。

    等电梯、挤电梯到出电梯,我都没有和里包恩说话。直到熟门熟路地从停车场后门溜出去。扭过头,保镖始终离着三步之遥随在身后。

    天还没黑,只是午后晴转多云,阴云如雾霾覆满天际,暗沉一片。不远处遥遥飘来车水马龙的川流声。即使顶着一张灰蒙蒙的幕布,灰色的都市也环抱着灰色的繁荣。

    放在以前,我会觉得这样的天气令人毫无生活动力,象征着无趣、透支和泡面。

    但现在天气如何似乎变得没那么重要。

    我放慢脚步,里包恩不紧不慢地加快一二,便并肩而行。

    他走在左侧,与往常一样伸手,要拎我的包。我把提在左手的公文包换到右手。

    “里伯山君,”我跟保镖保持两拳距离,目视前方,公事公办道,“你有什么问题,现在就可以说了。”

    走上几个低矮的阶梯,绕出公司。我们踏上经过无数遍的街道,皮鞋鞋跟的声响交错开来。

    里包恩从善如流地收回落空的手。

    我没去看他,只听见身旁男人的声音悠然落下,竟然真的问了我一些部门工作内容的问题。我一一答复后,他又道:“之前听你们提到的花田是什么情况?”

    这家伙居然不知道么。但说起这个我就来劲,富有感情、满脸无语地跟他吐槽了一路:譬如那个新人从一开始就天天上班摸鱼,下班后才装作忙碌的样子埋头加班;

    这就算了,加班了也没加出什么成果,把工作的进度一拖再拖;

    能催一下动一下又算了,结果催了还是会有各种借口搪塞,反而来怪别人不体谅他等等。

    “如果你真的是我同事就好了。”我沉着脸无力总结,“就算那种人哪里都有,我也遇过不少,可应付起来还是很浪费时间。本来上班就烦。”

    里包恩发出一声哼笑。

    “我没办法真的当你的同事,但是你可以当我的。”

    我:“责令你三天内不许提出任何挖我当黑手党的话。”

    里包恩:“彭格列的薪资待遇很好喔,不用担心医疗养老的保障,每季度还有充足的时间去岛上度假。”

    我可耻地迟疑了三秒。

    里包恩补充加码:“职场的人际关系也很简单。”

    “哦?黑手党不应该会更复杂么。”

    “不会啊。不爽就揍,揍了就听话了。”

    “那是只有你会这么做吧。”

    我说了又笑,学着漫才的捧哏,右手摆出手刀状,手背不轻不重地拍在里包恩的臂膀。没想紧接着,指尖却倏地被熟悉的温热与力道裹住。

    拉着的手垂放到身侧。他没有握紧,我一缩手便轻松挣开。

    里包恩语气不变:“干什么。”

    “这是漫才的手势,”我吐槽,“你是不是看得少了,回去给你看我珍藏的节目。”

    挪远半步,重新回到最初的距离。

    我微微屈起近乎泛起几簇酥麻般热意的指尖。若无其事地,难掩严肃地沉下心。

    糟糕了。

    人是多么复杂的生物,可又偏偏是在最平常的时刻才会意识到某些心情。

    被老师批评了,第一时间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是在当天深夜里才感到难受;有人离开了,一开始并没有多伤感,接受也只是一件易如反掌的小事,却在碌碌几日后突然发现开了电视也会感到太安静。

    我想起很多,最后只想到不久前,在热闹哄笑中投来的沉静而专心的目光。

    于是原本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忽然隐隐有所贪图。

    我感到有些棘手。

    比方说,我一时实在难以确定:在这个时候喜欢上里包恩,是不是一件注定会留下遗憾的事。

    第60章

    人总会在一刹那间就觉察到不同, 之后便回不到过去。内心的欲望开始盘根错节地萌芽、蠢动,我却称不上心乱如麻。

    相反,即使心跳声在耳后有节律地闷闷鼓动, 脑子倒比往常还要平静。

    首先我想到, 或许我对里包恩心生好感的时间比想象中还要早。

    因为回顾才发现,我其实并不抗拒和他传绯闻。否则要是换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捆绑营销——就算是逗我玩, 我也多半会不乐意,随后想方设法也要跟对方说清楚我的不愿意。

    苍天有眼, 我绝对没有任何不良癖好。

    我只是单纯被这位异界保镖的人格吸引, 不料他迅速长大,没半年就大变型男, 好巧不巧还非常符合我的审美取向而已。

    对着小朋友的外表, 无论再看几眼都只会心如止水。

    亦或者, 想要和他玩, 再和他去很多地方,一起度过数不清的夏末。这也许只是踩在友情的范畴。

    平心而论,这种纯粹的情感多少拥有一席之地。

    可问心无愧的友情不会为了谁的眼神而紧迫,也不会为了谁的触碰而忐忑,恨不得逃离, 又巴望着继续。

    再怎么骗自己,我也得不出一个坦荡的答案。

    回想起过去立过的家里天降一米八熟男的flag, 我的心情便处在一种微妙的沉重中, 甚至有点被自己可笑的乌鸦嘴幽默到。

    然而,我经历过一次烂尾的感情,而且早也过了毛躁的、不计后果的年纪了。

    我明白并不是每一段亲密关系都会有称心如意的结果, 也不是什么欲念都必须得到满足。能靠一腔热血与冲动去争取的东西,如今少之又少。

    就算心知人生的体验在于过程而非尾声, 我扪心自问,也做不到完全不顾将来。

    打个假设,如果想去追求他,我能承受最差的结果吗?

    有可能再也做不成朋友,于是失去一份我本应当好好珍惜的友谊;

    有可能里包恩在暧昧关系中会出现令我无法接受的一面(虽然我还挺想知道的),到头来又不了了之。

    再进一步问:万一成功了,然后呢?这可不是异国恋的程度,直接跨了世界。我能搞定这其中衍生出来的各种麻烦么?

    而如果决定把感情压在心底,始终只当他的一个雇主、朋友、熟人,似乎省事得多。

    只要不去冒险,自然不会失望。

    这也是很多人之所以选择暗恋的缘由。

    但是有提问就有答案,有答案就有对策。我不喜欢在由一个主要问题延伸出来的无数分支中浪费精力,权衡过后,立刻做出了决定。

    我的想法很简单。

    不去做就不知道会怎样。我想知道,所以我去做。并且作好面对最糟糕的结果的准备。

    毕竟我已然无法坦诚地说,我不希望里包恩跳槽之类的要求中没有夹带任何私心。那么如果要努力伪装,还要朝夕相处,还要天杀的上班,烦心的只有我自己。

    只是不打算追,也不打算试探。

    诚实点讲,我没那么多精力。况且我也不指望我的心情能瞒过杀手的审视。

    做到坦坦荡荡就算好了。

    目前来说,搞清楚里包恩的态度是第一位。我需要主动地把握住对彼此都恰当的距离感,稍加观察,免得误事。

    不过困难的是,他的心思放在平时还很好领悟,但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时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今晚就是一个例证。

    回到家时,史卡鲁正在打游戏。他的通讯小手表被无情地闲置在枕头边,早已没有当时日日夜夜抱在怀里盯梢的劲儿。

    我拉着小鬼和里包恩吃了个晚饭,便一如既往地各做各的事,时不时搭话闲聊。

    在手机上回了几封邮件,便没有额外的工作。天时地利人和,我吃饱就开始犯困,今天决定早点睡。

    给保镖打个地铺的计划自然提上日程。

    或者不如说现在更有必要分床睡。我一点也不想挑战自己的自控力,搞不好会失眠。

    “好麻烦。”我不禁在心里偷偷发牢骚,暗暗想,“他能不能变回去啊。”

    但里包恩当初指望长大成人指望得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就算再有一个变小的机会摆在他眼前,他估计也会目不斜视地踩过去。

    于是我洗了个澡,换上长袖长裤的睡衣,马上回房开始翻衣柜。

    结果压箱底的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我记忆里有塞到里面的备用铺盖。

    “……”我背手站在衣柜前沉思。

    里包恩之前在我的严酷督促下把他那些只剩下纪念意义的超小号cos服收了起来,因此如今看着还比较顺眼:我的衣服基本挂在左边,他的在右边。留下的剩余空间还绰绰有余。

    定睛一看,这家伙衬衫和领带的颜色还比我鲜艳丰富。

    想了想,关上柜门,我去客厅找了一圈。没找到被褥,找到失踪蒙尘已久的小毯子。

    刚开始上班的时候我还买了个毯子睡午觉,后来用得越来越少,也就忘了放在哪。往后的日子一埋头趴桌就睡,早就没有当年的细致了。

    怀念一秒,塞回储物柜。它估计最多只能盖住里包恩的四分之一。

    我空着手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沉默片刻。继而转头问人:“史卡鲁,你有看到家里备用的地铺吗?”

    戴着头盔的小屁孩盘腿窝在电视前,游戏机接投屏。他打到一半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悚然连按错了好几个键位,吱哇一顿乱叫。

    “什、什么?等等……哇啊!可恶的蠢龙吃本大爷一刀!那个那个,什么地铺?没没没有啊,我发誓我动过的柜子只有冰箱!”

    那就奇怪了,也不至于是进了贼。谁家小偷会费尽心思把被子卷走?

    正凝重地思索一会儿,我再看向里包恩,“你有看见吗?”

    男人舒舒服服地坐在真皮沙发里,两腿交叠,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捏着报纸。“没有。”他头也不抬地回道。

    这副显然有诈的样子是一点也不遮掩啊。

    我顶着死鱼眼盯着他,“真不知道在哪?”

    里包恩喝了口茶,旋即不着痕迹地微微勾起唇角。

    “不知道。”

    “把我的被子还回来。”

    “不知道啊。”

    玩我是吧。

    我认真打商量:“我打地铺,床给你睡。”

    里包恩岿然不动:“喂?信号不好。Ciao ciao(再见再见)。”

    “谁在跟你打电话啊!想蒙混过关也找个好点的借口吧!”

    此人搞恶作剧不是一次两次了,因此就算忍不住想借此猜测他的态度,我也无从下手。说白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小动作除了整我、听我吐槽、看我无语以外能有什么像样的动机?

    总不能是单纯想和我继续共用一张床,只是因为不好意思说才用这么幼稚的方式达成目的……不对,好像有这个可能。

    床确实更舒服。换位思考一下,家里的沙发窄小,又睡不惯地铺,不太好直接提出睡床,所以旁敲侧击试探我的意愿,未尝没有道理。

    男人心海底针。

    我颇感头疼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再怎样我都算不上吃亏。平心静神,心无杂念,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就当督促自己这几天抓紧时间找新房子。

    坚决不同床的信念不争气地动摇。我知道只要我真的不想或是觉得冒犯,里包恩不会油盐不进。但我只是退让一步。

    在床中间放了保镖当时在冲绳打回来的海豚等身抱枕。

    蓝白相间的玩偶憨态可掬,柔软温良,微笑地趴在中心线上。

    我表态:“一起睡可以,但是不能超过海豚。”

    晚十点半,卧室里。穿着睡衣的里包恩抱臂站在床边,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一眼床上的玩偶。接着,他瞧向我,仿佛真心难以理解地挑起细长的眉毛。

    “你个别时候也会搞这些没用的东西啊。”

    我冷静地破防:“不许说它没用,哪没用了,怎么没用了,它起码可爱。况且腾半个床给你睡就不错了,你现在占地面积很大啊!挤到我的话很影响我睡眠质量。”

    里包恩老神在在一哂:“是么?昨晚你倒是睡得挺香的。”

    还好意思提?!他不提也罢,提了就来气。我顿时耳颊发烫,半跪在床沿,直起身,硬着头皮面对面抗议:

    “那不然你想我一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像具尸体一样横着进公司给领导一点生化危机震撼吗!今天晚上不准扒拉我!”

    放完狠话,我坐到属于我的一侧,抓着被角蒙头就躺。面朝墙壁。

    被褥随着降温而加过厚,绵沉地笼在头顶。空气闷钝,半张脸与耳朵埋在柔软的枕头里,怦怦的心跳声便在四面八方波动;在喉咙里,在眼皮下,在每一个既远又近的地方。

    好吵,略烦。

    我闭上眼,听不清被子外轻微的杂音。里包恩的动静向来很小。我只知道有谁关了灯,随即,后侧床单隐约下陷,似乎稍微翻了个身。

    一片寂静。

    我警惕了一会儿,贴着脊背的海豚抱枕毛茸茸的,没有别的响动。

    数了一百二十六只羊,我对自己说了好几遍杂念退散。捱不住困意,所幸是顺利陷入梦乡。

    第二天又是自然醒。我迷迷糊糊抬起眼睑,映入眼帘的却是眼熟的睡衣领口。另一人的气息潜移默化般围拢而来。鼻尖几乎嗅到体温的热,触及呼吸的起伏。

    我当即一个清醒,察觉到后背压着什么。伸手一摸,海豚君的肚子。

    “…………”

    我怀疑人生地僵直须臾。

    枕边人侧身睡得相当安分,反倒是我像个虾米一样缩到人家胸前。这个看起来疑似我睡蒙了自发翻身滚过来的情况对本人十分不利。

    竭力不发声响地坐起身,我反手搂起抱枕。

    扭头一瞥。很好,没睁眼。

    我把毛绒海豚放在床头,捂着脑袋翻身下床。顺手拿走充饱电的手机。

    洗漱,穿戴齐整。里包恩走出卧室。吃个早饭,给史卡鲁留点饭钱,到玄关换鞋,开门。

    我拦下握着门把准备关门的保镖。

    “我们分前后去公司。”我说。

    里包恩拎着他的电脑包,看着我,另一手稍一使力,不由分说合上门扉。咔哒一声。

    “新奈,”他语气如常道,“我觉得这些没用的办法,你用一次就够了。”

    我看着他。里包恩好整以暇地注视着我,单手插回兜。我有种刚梳理好的头发都变得凌乱的错觉。

    我梗着脖子强调:“有没有用我说了算!”

    里包恩:“再不走就迟到了。”

    我:“我知道!倒是你那个包到底有没有用啊,昨天也没见你打开过。”

    里包恩低哼一下,沉着声道:“这可比什么都有用。”

    杀手拉开电脑包。黑黢黢的包内赫然嵌着两把捷克CZ52手枪,备用的大容量弹匣,几枚图案各异的诡异子弹,还有一个手榴弹。

    我一脸空白地盯着他(嘴角颇为自得的微笑)和他心爱的小电脑包。接着礼貌地沉默两秒,纵容点头,声音平静得可怕。

    “好,收起来吧。”别在公司打开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