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陆隐见和晏玉衡至今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一进宫便被人领到了这儿, 入了宫门又被刀架在了脖子上,两人道是皇帝想灭口,可细细一想, 却不对。
太后一殁,皇帝得急着把人送出去,断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先来过河拆桥。
就算灭口, 也应该等到一切落定之后。
且若是皇帝动手,出动的该是禁军,并非宫内的这些太监。
自从被陆隐见撞见了那些不堪的画像后, 晏玉衡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 刀架在脖子上了,才慌张地抓住了陆隐见,问道:“陆兄, 怎么回事,陛下不是说要咱们来帮忙的吗, 这怎么还动起刀了”
陆隐见怎么知道。
但人已经落在了对方手里, 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两人刚到殿内, 便看见了晏长陵。
那日晏玉衡替皇帝出谋划策后,怕被晏长陵骂,不敢告诉他, 等想说的时候又发生了太多事,晏侯爷归天,钱三娘子也走了,再也没了机会。
如今三人遇到了一块儿, 再看殿内围着的一圈弓箭手,还有站在台阶之上的李高, 便知是出了事。
陆隐见不明白。
他和晏玉衡,于皇帝而言,或许还能可有可无,可晏长陵不一样。
他是皇帝的兄弟,也是皇帝的左膀右臂,皇帝不可能连他也要一块儿解决。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脊背突然被人一推搡,陆隐见险些栽在地上,被推到了晏长陵身旁站着,晏玉衡同时也跌到了两人跟前,他脚跟没有陆隐见的稳,这一推,扑在了地上,膝盖和掌心都在疼,似乎觉得自己横竖也逃不过了,怒声道:“是不杀不可辱!”
李高闻言,同动手的太监吩咐道:“小郡王底子弱,不可粗鲁。”
他态度和悦,还是以往那般客气,晏玉衡爬起来后,便使出了以往的招数道:“总管救命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高一笑,“小郡王,觉得是什么误会?”
晏玉衡想让他与皇帝求情,“劳烦你去同陛下通传一声,那夜说了什么,我和陆兄,都不记得了。”
李高抿唇一笑,“小郡王如今后悔,只怕是晚了。”
“不晚不晚,总管的话,陛下一定会听。”
李高叹了一声,“郡王说话还是这么不知分寸。”
“我”
晏长陵实在看不下去,一脚踢在眼玉衡的小腿上,“让你坐就坐,那么多话?”
晏玉衡被踢,乖乖地缩了回来,头埋着,站到了晏长陵身旁,目光始终不往他面上瞧,低声道:“抱歉,晏兄”
从商王府出来,陆隐见便与他离得远远的,此时站在了晏长陵另一侧,还是不想看他。
一看到那张脸,就会想起那些墙上挂着的避火图。
恶心至极。
听他同晏长陵道歉,面色一紧,头微微侧了过去。
晏玉衡却道:“是我不知天高地厚,那日替陛下想了一招让太后假死的昏招,我怕被你骂,没敢告诉你,可等我想告诉了,又找不到你人。晏兄,当时我和陆兄,只想自保,没想那么多,可谁知,谁知陛下会灭口,你,你要是进去见到了陛下,好好劝劝他,不能这般不讲理”
“没看到我也被拦在了这儿?”晏长陵也没回头去看他,“先应付跟前这位吧,看看他愿不愿意放咱们进去,面见陛下。”
晏玉衡一愣。
这才察觉出不对。
李高今夜的脊背好像挺直了许多,比起往日多了几分逼人的气势,且殿内所有的杀手都是太监
一股不好的预感升了出来,晏玉衡一怔,看向李高,呆了半晌才问道:“总管,是你吗?”
李高瞧了一眼屋内的滴漏,快半个时辰了,太子也该到了安全的地方。
倒也没有否认,“对啊,是我,让郡王意外了。”
晏玉衡嘴巴惊成了鸡蛋,“总管,你竟然造|反?!”
李高摇头,“我本可以不造|反的,等皇帝与太后的不伦之情暴露在天下人面前,被万民唾骂,众臣所逼,不得不退位,可小郡王不省心,替陛下想了一招金蝉脱壳的招数,打乱了我的计划,今夜,我便只能把你们一道请过来,灭口。”
晏玉衡脸色一变,“你,你”
“骗你的。”李高笑了笑,“单是这一点,我还不至于如此极端。”又看向晏长陵,“我这不是收到了晏世子的威胁信,被晏世子知道了我的秘密,走投无路,才行此险招。”
晏玉衡下意识问:“什么秘密?”
李高一笑,面上多了一层冷意,“看来小郡王是真不打算活了,原本可以砍去四肢,拔去舌头,总归还能留你一命。”
晏玉衡吓到了,脸色一白,往晏长陵身后躲去,“那我还不如不活呢。”
晏长陵则拧了拧眉头,问道:“什么信?”
李高被他一问,也是一愣,疑惑地看了一阵晏长陵的神色,见其似乎当真不知情,面上的笑意,渐渐地褪去,唇角一抽,“不是晏世子,看来就是少夫人了,还好,今日我把人也请了过来。”
—
屋内的皇帝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声,问薛闵,“怎么还有刀剑声?”
薛闵不慌不忙地答道:“回禀陛下,隔壁殿内正在请神。”
见李高出去半天还没进来,皇帝愈发不耐烦了,冲外面唤了一声李高,“人到底来了没有?”
可惜外面那道门已经落下,外面的动静传不进来,里面的声音也传不出去,见皇帝起自己要出去了,薛闵立马上前拦住,安抚道:“陛下不着急,奴才再出去瞧瞧。”
“朕还是自己出去瞧吧,你们一个个鸡叫黄鼠狼,有去无回,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没来”皇帝一把推开他,走出外屋,却见两扇殿门紧闭,门前守着好几位太监。
皇帝正要回头斥责,谁让他们关的门,薛闵手里不知何时便多了一把刀,抵在了他后腰处,“陛下,还是回去坐着吧。”
刀尖划破了皮肤,刺痛传来,皇帝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般,不可置信,瞳仁睁大,一阵漫长的惊愕后,终于反应了过来,怒目道:“逆贼!你竟然造|反?”
“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皇帝气得眉心乱跳,可到底不敢再动。
身为皇帝都有自己的心腹,关键时候,那些‘心腹’能护他一命,他的心腹便是李高。
虽不愿意去想,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皇帝哑声问:“是李高?”
话音刚落,门扇便从外面被推开。
外面又下雨了。
晏长陵三人不可能再站在雨底下。
为了一块干爽处,再打起来,不值得。
李高主动请了三人上来,本想进去看看皇帝怎么样了,谁知一开门,便见到了这副画面。
倒省了事,对上皇帝震怒和质问的目光,李高面色淡然,没去解释,先回头招呼晏长陵三人,“都进来吧。”
看到晏长陵三人被一群拿剑太监押进来时,皇帝彻底地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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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还没从这突变的局面中反应过来。
待坐回到了位子上,皇帝才突然暴怒,指着李高的鼻子,“朕待你不好?”本想冲过去宰了他,可身后薛闵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插进了他的臀部,皇帝疼得眼冒金星,薛闵出声警告道:“陛下最好别动,下一回奴才捅的位置,就不能保证是不是陛下的心口了。”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虽没有伤到筋骨,臀部肉疼起来也要命,皇帝额头都疼出了冷汗。
晏玉衡和陆隐见下意识往上冲,被身旁的太监拿刀抵住后脖子,避免两人再动,索性绑住了两人的手脚。
晏长陵则瞥开了目光。
没打算管。
找了个位置,悠闲地坐了下来。
李高见他如此一眼,便也罢了,没去硬绑。
知道绑也绑不住。
皇帝屁股墩上受了伤,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毕竟伺候了他十来年,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狼狈,李高于心不忍,吩咐薛闵,“尽量别伤他。”又同皇帝道:“陛下也要听他的话,不可乱动。”
皇帝对他这番假惺惺只觉气恼,动是不敢再动了,骂可以骂,“你想要干什么?这些年你什么,朕哪回没有满足你?”
李高不可否认,道:“陛下待我很好。”
皇帝怒吼道:“那你为什么要谋|反?对你有何好处?”他杀了自己,他一个太假莫非还能坐上皇位?
既然他不能坐上皇位,那么换成任何人来坐,给他的东西不也是这些?
说不定还不如他。
他到底图什么?
“陛下还是不要问了,奴才怕陛下承受不住。”李高这会子没功夫管他,注意力在他身后的太后身上。
闹腾了这么久,皇帝都被一刀刺伤了,太后却一直没有吭声。
不合理。
皇帝还在问他话,“你告诉朕,朕没什么不能承受的!”
李高没答,眸子跳了跳,突然打断皇帝,问道:“陛下,太后娘娘呢?”
皇帝正在气头上,“不是都被你算计好了,关在这儿了?”
他眼底的一抹躲闪虽消失得很快,但李高还是铺捉到了,冲一旁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会意,立马走到了太后跟前,一把掀开了她面上厚重的白纱。
底下一张宫女的脸,正吓得发抖。
李高嘴角抽了抽,笑道:“瞧来陛下,也早对奴才生了防备之心。”转头肃然吩咐薛闵,“去找太后!”
“是。”
后腰处的刀子终于被挪开,皇帝松了一口气,扶着跟前的椅子,背心已是一片冷汗。
无比庆幸太后留了一个心眼
“假死也算了,你还让哀家躺在棺材里?荒谬!哀家是谁?哀家可是做过皇后,做过太后,如今又怀着皇帝的儿子的天下贵人,岂能沾上这等不吉利的东西,要躺皇帝你去躺,哀家除非真死了,才会进棺材。”
“好好好,不躺,阿苓不愿意,咱们就另想他法”
后宫的嫔妃个个都是人精,若是到处乱窜,看到了太后,不吓死也得引起很大的骚动,最好的法子便是把太后先送出宫,是以,皇帝秘密召见了陆隐见和晏玉衡,同太后也交代清楚了,“朕找了两位可靠之人,朕先把阿苓带出宫,之后送你去晏侯府,府上的少夫人与你亲,你住在那里不会无聊,等过几日,葬礼办完,朕再替你捏造一个身份,迎你入宫”
晏玉衡的身后是商王府。
陆家的背后则是整个陆家,陆家的经营,包括他陆隐见的前途都捏在手里。
两人再合适不过。
太后答应了他,“成。”
之后便照着计划,太后换好衣服去他宫中,等两人前来。
到了半路皇帝才察觉出不对,宫女的手大小不对,感觉不对,反应也不对,一阵震惊,还没来得及发作,那宫女便低声同他道:“娘娘说,她谁都不信,鸡蛋分开放总比都投进一个篮子里都砸了强,兵不厌诈,声东击西,陛下万不可露出马脚。”
皇帝一阵后怕。
在太后的事情上,他确实过于着急,忽略了许多。
本以为太后担心的危机是他们被人撞见,没成想,竟栽倒了自己人手里。
皇帝不是不愿意去怀疑李高。
而是他当年用了一命救下自己,什么样的图谋能比自己的命重要?
且他跟着自己这些年,自己也没亏待过他。
他为何要谋逆?
薛闵已经走出去了,去找太后。
皇帝有些紧张,连屁股上的痛都忘了,张嘴想冲外喊一声“护驾”,才造了个架势,李高便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提醒道:“陛下若是不想先被拔了舌头,最好闭嘴。”
皇帝气得脸色发青,可挨了一刀后,也不敢冒然犯险。
目光看向了从始至终,坐在那一言不发,也没往自己身上瞧一样的晏长陵,知道他是在生气,看着自己自食其果。
晏侯爷身去的那日,他收到了晏长陵的信,让他别轻举妄动。后来他也亲自去了一趟晏侯府吊丧,但没看到晏长陵。
原本是打算等他忙完,再与他商讨,该怎么办。
一,是怕他与那些臣子一样鄙视自己,败坏了风气。
二,那些臣子实在逼得太紧,他只能先自己行动,且这祸事是他自己惹出来了,本该他自己善尾。
谁知道,结果成了这样。
皇帝心虚地眨了一下眼睛,主动走过去,“晏云横,帮把手,朕疼”
晏长陵没过去,而是扭头问李高,“我能过去?”
“请吧。”李高此时的心思不在屋内几人身上,太后必须得找到,否则就算是皇帝死了,她肚子里的龙种始终是个麻烦。
但也并非没有解决之策。
把知道她假死的知情者杀了就好了。
就算她还活着,那她也不再是太后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自然也就是个野种。
时辰不等人,再等下去,麻烦只会越来越多,李高退后几步,吩咐屋内的太监,“弓箭手准备好,都杀了。”
他突然反水,晏长陵还没摸到怀里的金疮药,回头一脸佩服,“顾公子这翻脸的本事,晏某甘拜下风。”
听晏长陵叫他顾公子,皇帝一愣,还以为是叫错了,却见李高并没有意外,也没去纠正,淡然回道:“晏世子若也经历过苦难,以你的才智聪明,随机应变的能力,只怕比我更胜一筹。”
晏长陵一笑,“我不会,不会有经历苦难的机会。”
李高眉头轻扬,回他一笑,“晏世子如此骄傲,可有人告诉过你,很让人讨厌。”
刚要示意弓箭手动手,“砰——”一声,外面的门扇不知被谁突然一脚踢开,风灌进来,携带着雨水,把屋内的灯盏吹灭了好几盏。
很快一道清透的嗓音替他答了,“他生来高贵,没你那么卑劣。”
薛闵先退进来,脸色紧张,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手里的太子,不断提醒白明霁,“大娘子刀剑无眼,小心伤了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白明霁也没把刀放在太子的脖子上,虎口掐着他的后脖子,手里的弯刀隐藏在袖筒内,抵在了太子的背后,只要对方不动她便不会动。
一看到太子,屋内几人脸色都变了。
尤其是皇帝。
摸不着到底发生了何事,见太子流泪满面,似乎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出话来了,焦急上前,“太子”
白明霁及时拦住了他,“还请陛下退后。”
她突然把弯刀架在了太子的脖子上,皇帝不敢再往前,忙伸手道:“少夫人,李高谋|反,挟持了太子,你救驾有功,待朕度过这一关,必然重赏,你先,先把太子送过来吧”
白明霁没给,“还请陛下赎罪,如今恐怕我还不能交给你。”
皇帝急。
可有人比皇帝更急。
李高眼底的平静被太子的到来彻底搅乱,瞥向薛闵,问道:“护太子的人都被大娘子杀死了?我怎么不知道,大娘子的功夫,何时能抵过赤手擒过一头大虫的禁军统领了?”
他语气虽依旧客气,但听得出来,里头带了责备。
薛闵也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适才本是出去找太后,可太后没找着,先遇上了白明霁。
遇到的时候,白明霁已擒住了太子。
他说不出来,白明霁替他汇报了,“来的路上,正巧听到太子殿下呼救,等我前去,你们的人已经中了迷药。”说着扯下了太子腰间的那个香囊,抛到了李高跟前,“我见舅舅在晕过去前,似乎对太子宝贝得紧,便一道带了过来。”
薛闵赶紧把香囊拾起来,凑在鼻子上一闻。
是迷药。
今日所有人都搜了身,唯独没防住太子。
李高笑了笑,目光温和地看向太子,细声问他:“殿下,这是从哪儿来的?”
太子似乎被吓傻了,整个人呆呆的,只顾盯着他。
七岁孩童的心里,原本很好猜,只要看眼神便能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此时太子眼里的情绪太复杂。
爱,恨,疑惑,恐惧,憎恶
李高愣了愣。
比起香囊,他明显更在意太子的情绪,走近几步,虽碰不到他,但还是蹲下身来,安抚道:“殿下别害怕,这屋里没有人能伤害你,少夫人她也不能。”
“我为何不能。”白明霁一笑,“没看到我手里的刀子?”
“大娘子心里明白,何须问我。”李高起身,没和她解释,只同太子道:“她既然喜欢你,你就待在她那里吧。”
他不想当众揭开太子的身份,白明霁却没如他意,只想得一句明白话,“我怎么瞧着李总管,比陛下还紧张太子?”
皇帝也瞧出了不对。
平日里李高是关心太子,但那都是自己吩咐他的事务。
自己一忙,难免顾及不到太子,把身边最重要的人留下来陪着太子,也算是自个儿亲自陪同了。
李高做的很好。
对太子,有时候比他这个当父亲的,还要了解。
可这些都是之前,自己还未受制于他,他不得不听,不得不做。
如今自己成了他的阶下囚,他能对他这个皇帝刀刃相向,为何待太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关怀?
白明霁问出了他的疑问。
皇帝等着他的答复。
李高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给了白明霁一个明白,“你姨母说得没错,你虽聪明,但性子太烈,不可用。”
这一句话,在场的除了李高的人,还有晏长陵和白明霁,其他的人都没听明白。
皇帝越来越疑惑,只觉得自己今夜被一张巨大的网包裹在其中,他并非这张网内唯一的猎物,甚至,他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个。
白明霁心头确实早就在怀疑了,但如今亲耳得到了应征,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荒谬!
虽难以想象,似乎也只有这个结果,才能解释的通,孟挽为何要杀了自己和母亲。
因为她们都不会妥协。
想起母亲最后抑郁寡欢的那几年里,也有她孟挽的一笔,白明霁手里的弯刀不觉握紧。
李高猜出了他要干什么,“大娘子不怕死我知道,但这屋内,免不得还有想活之人,或是,有想让你活下去的人吧?”
说着目光看向正忙个不停的晏长陵。
整个殿内也只有他晏长陵一人一身轻松,自由自在地穿梭,似乎跟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只想关心他想关心之事。
不知道在哪儿终于找出了一张干布巾,又找了两个干净的蒲团,走到白明霁跟前,先替她擦头,“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撑一把伞?”
“”
屋子内每个人都沉默了下来,看他替白明霁擦干了脸上的水。
晏长陵察觉到了周围安静的目光,愣了愣,疑惑道:“你们盯着我俩作甚?继续啊,时辰宝贵,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今日一切,都与我俩无关,我们只是路过,被无意牵扯进来,看戏的。”晏长陵不顾皇帝失落得有些惨白的脸色,拉着白明霁,拿着两个蒲团,选了一处靠后,视野更开阔的地方,坐了下来。
太子被白明霁松开后,立马被薛闵拉到了跟前,带给了李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看出来晏长陵今夜是真没打算插手,李高也没搭理他,再次蹲下来问太子,“殿下身上的那个香囊,是谁给你的?”
太子不说话,死死地盯着他,眼底慢慢地溢出一股厌恶,紧紧咬住牙。
他不答,李高便来猜,“是太后娘娘?”
皇帝终于忍不住了,以往李高对太子好,他还心中宽慰,可如今看着这这一幕,心头极度地不舒服,对太子道:“太子,过来,到父皇这儿来。”
第82章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太子茫然地看向皇帝, 眼底的憎恶散去,惶恐加剧,噘嘴唤了一声, “父皇”唤完后,突然放声哭了起来。
皇帝朝他伸手,“太子。”
李高也对他伸手,“殿下。”
太子听到李高的声音, 厌恶至极,再也没忍不住,转过头怒目瞪向他, 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就是个奴才, 下贱的奴才!”
他嗓音很大,似乎把自己心头的愤怒全都揉在了那一声怒吼中,喉咙都吼破了。
白明霁一愣。
适才过来, 一路上太子格外地沉默,把孟弘一等人药倒后, 还能冷静地呼救, 落在自己手里也不慌, 甚至有了逃离出虎穴的轻松。
再加上此时的反应,八成已经知道了什么。
白明霁好奇地看向李高。
在太子骂出那一声下贱之后,李高的脸上确实划过了痛楚, 但很快冷静了下来,笑着道:“殿下说得对,奴才本就是奴才,怎么了, 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以往太子觉得李总管比父皇对自己更好,更疼爱自己, 是以,自己对他依赖,很是喜欢他,曾一度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可如今,有人告诉他,他就是自己的亲人了,且还是他的父亲后,先前所有对他的好感都没有,太子只觉得恐慌,厌恶。
他不是下贱奴才的种,他是大酆的太子,他的父皇是大酆最尊贵的皇帝,他姓晏。
才不是什么野种。
李高看着太子脸上的变化,便也明白他是知道了,自然也看出了他眼里的那抹厌恶,主动后退两步,与他道:“殿下是尊贵的太子,有人尊敬,便有人嫉妒,见不得殿下好的,大有人在,但殿下只需记住一点,无论旁人与你说了什么,殿下万不可信。”
太子紧握的拳头松了松,像是找到了一份希望,惊喜地看着他,求证道:“真的?”
李高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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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却没再看他,激动地望向身后的皇帝,目光雀跃,“孤真的是父皇的儿子?”
孩童的心里再复杂,到底还是小孩子的心性,喜怒言于表。
皇帝再蠢,也察觉出了问题。
但他不敢想。
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想,只觉得不对劲,李高不对劲,太子也不对劲。
他不是自己的儿子,那是谁的儿子?
李高适才问的问题,太子没答,皇帝又问了一回,“太子为何会如此问,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吗,说朕不是你父皇?”
话说出来,皇帝自己都被那道疑问怔愣住。
他不是太子的父皇,那太子的父亲是谁?
朱氏纵然心肠歹毒了一些,可她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她也不敢
有何不敢?
为了她皇后的位子,他朱家什么干不出来?
皇帝不敢去想,先强迫自己掐断了那个可能。
他想先听太子说。
太子得到了李高的确认后,原本想扑进皇帝的怀里,如今见皇帝也来质问自己,脚步突然又顿住了。
脑子里想起了那张纸条上的字。
——不要告诉皇帝,他得知真相后,只会杀了你。记住,生死关头,只有李高能救你。
太子紧张地看着皇帝,再一次呆了。
可皇帝急于知道答案,并没有李高的耐心,见太子半天不开口,气不打一处来,怒声道:“朕问你,你说话啊,你哑巴了吗。”
太子吓得一个哆嗦。
太子不仅没有回答他,还往后退了两步,呜呜地哭了起来,“父皇,不要我了”
皇帝一个头两个大,吼了一声,“哭什么哭?!”关键时候,一点男子汉的气概都没有,哭哭啼啼,是要急死他吗。
许是那一声太凶,太子本就心虚,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转身便往回跑,一把抱住了李高,“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太子,我不是野种”
屋内死寂般地安静。
李高眼睛一闭,深吸一口气,既然已经暴露,便也没什么可隐藏的,且今夜明显是有人在他之外,又设了一个局。
等的只怕就是这一刻。
李高轻轻拍了拍太子的脊背,安抚他,“不用怕,没人能伤害你。”
皇帝愣了好久才回过神,看着紧紧抱住李高寻求庇佑的太子,脑子里一阵阵发黑。
他亲手赐封的太子,养了七年的孩子,不是他的。市井里才会发生的戏剧,如今搬到了帝皇家,他成了主人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子不是他的,那是谁的?
也不用问了。
眼前两人抱在一起,俨然一副父子情深,血浓于水,已说明了一切。
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的疑惑。
他李高不是太监吗?
不可能有假。
进宫之时,宫内的人对他验过身,还曾告诉他,行刑之人,手段极为残忍,二两肉,几乎不剩。
他怎么有本事生出太子?
可想起以往的种种,他对朱氏的善待,曾多次在自己面前替国公府说情,对太子的喜爱,还有今日的这一切。
若是太子是他的,便能解释得通。
他杀了自己和太后,扶持太子上位,做太上皇。
进宫时他是太监,那么在进宫之前呢?说不定早就同朱氏勾搭上了,以苦肉计,蒙骗住了自己。
多大的一盘棋啊。
耻辱。
天大的耻辱。
当年先帝为何在一众宗族内,独独挑了他,理由是他单纯,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儿,当时他知道后,还有些不服气。
单纯之人,说直白点,不就是蠢?
是以,先帝封他为太子后,他便开始沉淀,去学如何揣摩人心,至今做了十来年的皇帝,自认为心思深沉,能应付那帮子圆滑狡诈的臣子了,没想到,到头来成了最大的笑话。
太子不是他的。
皇帝有些承受不住,没站稳,脚步一晃,脚后跟碰到了身后的台阶,险些摔了下去。
“陛下,当心!”情急之下,屋内的晏玉衡提醒了一声,下意识去扶,可双手被绑住,肩膀上又架着刀,才膝行了两步便被人逼退了回来,继而又劝道:“陛下,此番逆贼谋反,只怕早有预谋,目的为乱人心智,陛下万万不能着了他的道,太子殿下尚小,于图谋不轨的逆贼而言,最好利用,若陛下钻进他们的圈套内,气出个好歹来,正和逆贼的心意,逆贼怕是打着以太子殿下令诸侯的主意。”
晏玉衡看了一眼李高,又怂又敢,缩着脖子揶揄道:“以总管的身子,只怕还生不出来儿子。殿下今年春末刚过七岁的生辰,而李总管,早在八年前的春初便净了身,月份不对,起码差两三月”
皇帝被他一说,愣了愣。
什么春初春末,他脑子已彻底乱了。
李高听完晏玉衡的一套说辞,也愣了一瞬,意外地看向了晏玉衡,“小郡王算数不错。”
晏玉衡生怕他让人砍自己一刀,躲开了他的目光,嘀咕道:“过奖过奖,还是李总管更厉害一些,如此荒谬的说法,都能编造出来。”
对啊,如此荒谬的说法,不可能编造的出来。
除非是事实。
皇帝不仅没有被开解到,再一次被打击。
差几个月,那不就是进宫前吗。
皇帝在看着太子那双对自己防备的目光,心口直往下坠,像是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只觉无比的讽刺。
这么多年,他替别人养了儿子,差点就让别人的儿子坐上了皇位。
他竟然到今日才得知。
皇帝连自己的声音都找不到了,麻木地问道:“李高,朕问你,你当年救朕,可是有意而为?”
如今的局势对李高来说,有些不利了。
太子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皇帝也知道了,那这屋内的人,就绝对不能活着。
李高没心思去哄他了,“事到如今,陛下还有必要再问这些吗,成王败寇,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陛下就当是再经历一回夺嫡的磨难吧。”
话音一落,便同薛闵吩咐,“带太子出去。”
太子早已松开了李高,虽憎恶,不愿意承认,但心头到底还是清楚什么是真相。
李高就是他的父亲,他不会伤害自己。
薛闵去牵他,太子也没再挣扎。
两人刚往外走了两步,晏玉衡突然惊呼了一声,“陛下,当心!”
正打算乖乖出去的太子,闻言顿时回头,猛地挣脱开薛闵,回头便朝着皇帝奔去,“父皇,不要伤害父皇,不许杀他!”
七岁的孩子,对血脉的认知很渺小,被皇帝养了七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曾可能看着他死。
几乎同时,门口方向一枚冷箭离弦而出,众人屏吸的功夫,那只冷箭,便朝着扑向皇帝的太子的后背而去。
白明霁豁然起身。
还没来得及,李高已先她一步飞扑过去,用自己的一只胳膊,硬生生地挡住了那只羽箭,一瞬间,羽箭穿过了他的胳膊,刺了个对穿。
气氛凝固了几息后,场面一团混乱。
“总管!”
“主子”
薛闵怒目看向门口的太监,大吼道:“谁射的箭?!”
那名射箭的太监吓得魂不守舍,瘫在了地上,主动认错磕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适才我手突然麻了一下”
僵持了这么久,弓箭手一直绷直神经,长时间下精神难免会紧张。
薛闵一把把人提了起来,打算了结了他,李高出声制止,“行了。”
薛闵瞪了那人几眼,恨得咬牙切齿。
都怪主子脾气太好。
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射箭的太监,薛闵匆匆地回到了李高的身边,一名太监已拿出药瓶,紧张地往他胳膊上倒,白色的粉末,没入鲜血的血液中,瞬间被淹没,很快流失掉。
不把箭头取出来不行。
薛闵急着抓了一个太监,吩咐道:“赶紧去叫太医来!”
这时候太医恐怕不好找。
人出去,容易招惹上麻烦。
李高道:“不必了,今日所有人都不得出去,多撒点止血粉便是。”
找不到太医,薛闵便自己来,蹲在地上,替李高撕开衣袖,露出了血淋淋的伤口,一瓶药粉全都倒下去后,薛闵撕下了自己身上的一块布条,对着伤口边缘按了下去,“主子,忍着点。”
李高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倒也没呻|吟出声,转过头,目光缓缓地看向晏玉衡,冷笑道:“看来最该闭嘴的,是小郡王你啊。”
晏玉衡吓得缩成了一团,“我,我只是,提醒一下陛下”
薛闵也看他不顺眼,起身道:“我去宰了他。”
“救命”晏玉衡吓得抱住了脑袋。
白明霁见状又窜了起来,再一次被晏长陵按住肩膀,淡然地道:“说了好好看戏,不要多管闲事。”
白明霁:“”
这叫闲事?
都要杀人了。
白明霁耽搁的那一瞬,陆隐见已出了手。
手腕处的绳子不知何时被他脱开,转过身夺下身侧太监手里的弯刀,替晏玉衡挡住了一刀,呵斥道:“够了!”
“尔等贼子阉人,挟持天子,诱逼太子,祸乱朝纲,当真以为今日从这出去,便能计谋得逞,坐拥天下了?京城内的各世家,朝中文武百官,黎明百姓,岂能容得了你们这些阉人当道?”
薛闵最讨厌的便是,这些所谓的文人墨士口中,动不动便是一句阉人,怒声回怼,“阉人怎么了?阉人就不是人了?谁生下来没个完整的身子,不过是命运作弄,被你们这些高高在上,暴虐无道的贵人们,逼成了阉人,如今你们倒是反过来指责嘲笑咱们的不齐全了。”
“薛闵。”李高出声制止。
“主子,奴才不吐不快!”薛闵手里的弯刀突然往身前一扫,怒声道:“主子一点都不低贱!他心胸豁达,比你们所有人都要虔诚懂礼,进宫八年,无论是谁,主子都能以礼相待,从不觉得谁低人一等,反而是你们这些饱读诗书的高门子弟,目中无人,骄傲蛮横,没有半点君子之风。”
薛闵看向了不远处的太子,声音一软,“主子从未害过任何人,出身不代表一切,他心怀善良,当他的儿子一点都不丢人。起码他能在危机时候,舍去性命保护自己的亲人。”薛闵还在为他最初的那一句话,耿耿于怀,“任何人都可以说他低贱,但殿下您,不能。”
因为那是他父亲,一个真正为了他好,从他出生,便舍去半条命,为他谋取前程的父亲,不该被他骂低贱。
太子早被那一箭吓得脸色苍白。
看到李高抬起一只血淋淋的胳膊,第一反应是害怕,恐惧之下,他无法再生出其他感情。
哪怕是同情,都没有。
即便此时,也还是护在皇帝的身前。
薛闵替主子不值。
“别说了。”李高起身。
薛闵并没停下来,只看着太子,“殿下可记得每回您生病,都是谁去照顾您的?小时候您发热,主子彻夜守在您床前,不敢入眠,生怕您出了意外。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主子都记在了心里,对您万般纵容。可皇帝呢,他连您不能吃螃蟹,都不知道,为了讨好他喜欢的女人,害得殿下您浑身长满红点,在床上躺了两日。”
“比起主子,他哪里像一个父亲,值得殿下您相护?”
薛闵对他伸手,“殿下,过来吧,只要今夜过去,你便是这个江山的主人,不用再看谁的的脸色行事,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太子被他这一番说叨,又想起了过往。
想起了皇帝踹他的那一脚。
眼前又是那张字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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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缓缓地放下了自己稚嫩的胳膊,没去看身后的皇帝,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对面的薛闵。
薛闵牵住了他的手。
李高也松了一口气,这回不再耽搁了,直接道:“杀。”
“等等!”适才被白明霁踢开后又合上的门扇,再一次被人从外踹开,两道人影夹着风雨走了进来。
同白明霁进来时一样,也是一人挟持着一人,“我劝老朋友,最好先别动手。”
没来得及撤回去的几只羽箭,被陆隐见用弯刀挡在了地上。
众人因这一声,回头往门口看去。
来人头上戴着蓑笠,看不清脸,但嗓音熟悉,且他手里挟持的人,并没有任何遮挡,一张素白的脸,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孟挽。
李高眉心几番抽动,那张一贯平静的像是张假脸的面上,出现了冰裂的痕迹。
薛闵顿时大惊失色,冲了过去,“放开她!”
“不着急。”那人手里的刀子逼在孟挽的颈子前,走到了殿内,抬起下颚后,众人才看到了他的脸。
刑部侍郎裴潺。
“裴大人,这是何意?”李高勉强弯起唇角,笑问道。
第83章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裴潺没立马回答, 单手解下了斗笠,扔在一边。
一路过来,他身上的衣裳已湿透, 湿哒哒地滴着水,眼睛也被雨水泡泡出了一条条隐隐血丝,但他丝毫没在意,手里的刀子稳稳地对着孟挽的脖子, 把人拖到了李高对面,这才看向他,扬唇一笑, “这话, 不是该我问李总管吗。”
三番两次地被人破门,屋内的太监如临大敌,个个都摸向了腰间的佩刀。
另一边晏玉衡, 陆隐见和皇帝则长长松了一口气。
白明霁看到裴潺时,也愣了愣, 但很快他便盯住了他身前的孟挽。
两辈子的恨, 足以让她的目光杀死她。
晏长陵知道她的心思, 道:“让他们先清算,咱们不急。”
从两人进来开始,李高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在孟挽身上, 见她一身狼狈,脸上身上全是雨水,发丝也凌乱不堪,由此可想, 落入裴潺手里后,没少遭罪。
这一幕又让他想起了两人曾经经历过的苦难, 面上的那道冰裂愈发明显,笑不出来了,对裴潺也没了好脸色,讽刺道:“你是说白二娘子吗?就因为她替你梁家翻了案子,梁重寻梁公子,就要报复我了?看来,你也是个痴情种。”李高眸子一凉,“但白二娘子,是被谁害死的,你不知道?”
裴潺被他点出身份,也没什么意外,倒是回答了他的话,“因为我,查到了你的秘密,你要灭口,是吧,顾、马、夫。”
他一字一顿,顾马夫几个字说得格外地清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已是第二次听到人对叫李高出了另外的名字。
顾马夫?
是谁。
梁重寻又是谁。
皇帝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这个皇帝当得有多失败。
儿子,心腹,臣子
没有一个是真实的。
目光再一次看向了坐在外围,一副置身事外,只顾陪着自己媳妇儿的晏长陵,彷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初来京城,被世家孤立,无处安身,无人相信的境地。
那时,他被孤立之时,是晏长陵回头给了他一个微笑,把手中的一个橘子抛给了他,介绍道:“晏长陵,字云横,属相为虎,小你两年,晏兄尝尝,京城内的柑橘甜不甜。”
而今日,晏长陵却很少看他。
此时正握住了白明霁的手,附耳与她说了些什么。
白明霁脸上的杀气,因他的话慢慢地平复了下来,乖乖地呆在了他身旁。
皇帝早就知道,像他那样的人,无论走到哪儿,都像是一座大山,替他身边的人撑起一片天,遮风挡雨。
他也曾替自己遮挡过。
突然回忆起,那日晏长陵从东宫的牢狱内出来后,问过他一句,“陛下心里是不是也当真怀疑过,我晏家私藏了兵器?”
答案是肯定的,他没有怀疑过。
但如朱家所说,晏侯府的势头确实有些过了,他若是不做些什么,去从源头上证明晏侯府的清白,往后晏家只会被更多的人排挤。
也会被太子不喜。
最后那句他没说出来,但对他保证道:“朕从未怀疑过晏侯府。”
晏长陵又问:“若是这回,朱国公的人当真在晏家军营搜出了兵器,陛下会如何做?”
这个问题,皇帝从未想过。
他知道,无论是晏侯爷还是晏长陵,他们都不可能会谋反。
可他了解他们,世人不了解,朝中的臣子更不了解。
他们只会相信眼下所陈列出来的证据,或者说,那样的结果,是朝中多数人正在盼着的结果。
当年晏侯府替他平定外乱,说服世家,扶持了他登上了皇位,功不可没,他心存感激,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但对于一个帝王,还有那些忠于皇权的臣子来说,晏侯府的作用在那时便也用完了。
若当真出现了那个局面,墙倒众人推,他该如何去与臣子们抗衡,拿什么去抗衡。
一旦输了,便会朝野动荡,他这么多年的努力,都会付之东流。
皇帝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但觉得这事儿,绝不可能会发生,便道:“怎么可能?朕连你们都不信,还能信谁。”
也就是他犹豫的那一刹那,晏长陵便笑了笑,同他道:“陛下,有朝一日,若当真容不得我晏侯府时,让我一人担着吧,放过其他人,别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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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至今都不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
可晏侯爷之死,让晏长陵对自己有了怨恨。
若非他下令搜查晏家,晏侯爷也不会吃了朱国公一枪,不会走得这么快。
那夜他前去晏侯府吊丧,本想与他道歉,他人不在。
短短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两人自顾不暇,拖到今日,便生出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皇帝心头不是滋味。
臀部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眼前的局势已让他全然忽略了疼痛,他倒要看看,自己身边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
李高当着众人揭开了裴潺的身份,裴潺并没否认,礼尚往来,也与他讲了一个陈年往事,“八年前,孟家二娘子有一位马夫,人才英俊,做事也稳重,相处之下,孟二娘子芳心暗许,两人算是情投意合,很快成了一对野鸳鸯,可纸包不住火,两人的私情,终究还是被孟家老爷子发现了。郎有情妾有意,若是换个懂得变通的家主,或许还能成全了他们,可孟老爷子严以律己,眼里容不得半分瑕疵,不许自己犯错,也不许身旁的人犯错,对这等私德败坏的行为,大发雷霆,不顾昔日的情分,把那位马夫赶出了孟家。”
“至于最后为何成了阉人,以孟老爷子的品行,当不至于会行如此卑鄙的手段,当是被平日里那些看不顺眼的奴才,趁机落井下石,行了报复之心”
“别说了”被他挟持的孟挽突然疯了一般,大声吼道:“别说了!”
挣扎之下,她的颈子不慎被裴潺手里的刀刃划破,孟挽仿佛没感觉到疼痛,对着李高一笑,道:“别管我,都杀了,你们走。”
李高视线落在她颈子上的血痕上,握在袖筒内的手,不觉紧捏,冲她一笑,“当年我没走,如今便也不会。”
又看向裴潺,警告道:“梁公子,也最好别伤她,鱼死网破,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你就是个傻子!”孟挽被他那一句刺激到了一般,看着李高被箭头穿破的胳膊,眼底满是心疼,嗓音微微颤抖着。
当年父亲知道两人的事情后,不由分说,一夜之间把府上的人都赶走了,无论她这么哀求,他就是不听,还把自己也关进了柴房。
那些被殃及的下人知道内情后,便生了报复之心,夜里潜入了她的柴房。
他原本可以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必回来,若非那夜他回头来救自己,哪里会被
孟挽一身虽狼狈,但目光却没有半丝畏惧,眸色坚定地看着他,道:“李高,是我欠你的,当年也是我先去纠缠你的,我不怕声名狼藉,也不后悔。孟家的二娘子孟挽,早就在八年前死了,多活的这几年,我是顾家的夫人,只为了你和阿生而活。”
阿生是太子出生时,两人替他取的乳名。
意思很简单,希望他能活下去。
孟挽进来后,没去看太子。与其看到他眼里的痛苦和憎恶,倒不如不见,只想将在远处见过的那张面孔,刻入脑子里,带到九泉之下。
白明霁看出了不对劲,及时出声,“不能让她死了!”她还有很多事要问。
话没说完,孟挽已往裴潺手里的刀口撞去。
动作太快,且出人意料,裴潺背着她并没有察觉,李高也没料到她会如此决绝地去自尽。
眼见脖子要划到刀刃上了,突然从晏长陵的方向飞出了一粒石子一般的东西,打到了裴潺的手腕上,裴潺手一麻,手中的弯刀掉在了地上。
李高脸上的血色还没有流回来,手里的刀快速朝裴潺的面部刺去。
裴潺不得不回避躲闪。
李高趁机把孟挽拉到了身后。一码归一码,不忘回头对晏长陵道了一声,“多谢。”
晏长陵摆了摆手,“不客气,你应该感谢我那位兄弟,这一招是他教的。”
李高一笑,“那我也感谢一下你那位兄弟。”
躲在陆隐见身后的晏玉衡,背心一瞬窜出了一股热浪,像蚂蚁啃噬,毛孔张开又锁紧,身子僵住,脸色也慢慢变白,想扭头看向晏长陵那边,可又害怕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眼神,到底还是控制住了,继续缩在角落里。
李高救出了孟挽后,对裴潺的态度,便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了,讽刺地质问道:“我之前可曾提醒过梁公子,此事你不宜插手?但你非要一意孤行与我做对,你都把刀刺到我跟前,明着来对付我了,我总不能坐以待毙,什么都不做吧?”
“再说,我的人并没有刺杀成功,杀你的人是钱四,他要的也是你刑部侍郎裴潺的命,最后二娘子替你死了,怨我吗?”
李高满意地看着裴潺脸上的痛苦,“梁公子既然早就认定了自己是天煞孤星,乃克父克母的命,又何必去招惹上无辜,再背上一个克妻的名声。”
“如今人都替你死了,梁公子跑完这儿来,绑我的人,这是找不到偿还恩情的地方,随意来发泄?”
裴潺承认,李高的这些话确实很难听,很刺耳。
跑了一天一夜,豁出去了半条命把人擒了回来,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钱四已经死了,可他却觉得一点儿都不解气,那样的货色哪里比得上小鹌鹑的一条命。
他只能去擒孟挽,把背后造成这一切悲剧的人都抓起来,陪着她一道下葬,只有这样似乎方才能减少些愧疚。
可他忘记了,真正害死她的,是自己。
但能在刑部混出阎王称号的人,岂非寻常人之心,裴潺面上的恍惚和苦痛也只出现了片刻,便弯身捡起了地上的弯刀,别在腰间,挑衅地看向李高,“发泄了又如何?你不该死?”
裴潺接着适才没说完的话,继续道:“顾玠,青州人,早年丧失双亲,家境贫寒,被自己的舅舅养大,后来因承受不了舅母的虐待,自己跑出来,到了扬州,在孟家谋了一份家丁的活儿,替二娘子做起了马夫。”
“他的罪行之一,在八年前被孟家赶出来后,走投无路回到了青州,正巧遇上了康王一族的逆党,你助其藏匿于城中,为几人出谋划策,设计出了一招苦肉计,先以几位逆党落网为诱饵,引皇帝前来青州,再行刺杀,但你在关键时候突然反水,用自己的半条命救下了陛下,以救驾之功被陛下带回了宫中,当成了自己的亲信。你以为康王一族的逆党当日已尽数被诛,但你并不知道,对方还留下了一命活口,且此人在两年后,得知你坐上了第一总管,还曾威胁过你,扬言你若是不履行当年的诺言,杀了陛下,便把你当初是如何与他们献计,又是如何借苦肉计上位的真相,告诉另外一位王爷,商王爷。”
“你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人,怕自己当真被揭露,你构陷商王爷与康王的党羽尚在暗中联系,陛下得知后,只能秘密处置了商王爷。谁知商王爷饮下御赐的毒酒,奈何天不收,半死不活地躺在了床上,不过对你也再没有了威胁,与此同时,你也找到了那名康王爷的党羽,成功将其杀害。”
皇帝自然清楚商王爷是怎么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再听到这些,便等同于当众被凌迟,证明他就是个被人随意愚弄的废物。脸色一时极为难看。
晏长陵扫了一眼皇帝脸上的挫败,又看向了晏玉衡。
晏玉衡低着头,似是在极力地隐忍着。
裴潺继续道:“罪行之二,八年前朱氏因后宫的一位嫔妃先于她有了身孕一事,而心生嫉妒,想出了一招昏招,假孕乱真。假孕期间被你瞧出了端倪,朱氏恳求你替他保密,你答应了她,并在朱氏临盆的那一日,提前安排好了人手,从外抱进来了一位早已准备好的婴儿,交给了朱氏,那个婴儿便是当今的太子,也是你和孟家二娘子孟挽所生的孩子。”
一波比一波刺激。
太子不是皇帝的儿子,也不是朱氏所出,竟然是一个太监,在净身之前与她的情人所生下的孩子。
今日若是成功了,这个孩子,便将登上皇位,彻底改变皇室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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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瘫坐在软塌上,脸色已没法再看了。
若真被他们得逞,即便他到了地底下,晏家的列祖列宗,也不会有人绕过他。
“罪行之三,你利用太子的身份要挟朱氏,让国公府朱光耀甘愿为你奔波,在京城之外,私造兵器”
“裴大人果然厉害”李高不想再听了,打断了他,“我当初扶持你起来,坐上刑部侍郎的位置,并未对你交过底,这些年也自认为对你防范有加,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从何处查来的这些消息?”
“说起来,总管可能不太相信,这些信息裴某得来的极为容易。”裴潺没瞒着他,“自从你派人警告过我后,我便彻底怀疑起了你的身份,也怀疑你当年救驾的目的,打算从青州查起。可等我到了青州之后,还未来得及查,有人便主动找上了门来,递给我了这个。”
说完从怀里的牛皮袋里,掏出了一本册子,往李高的眼前晃了晃,“册子上的内容,除了顾马夫今夜的造反之举之外,所有的罪行,全都揽括在了里面。”
李高适才那股受制于人的窒息之感,又浮了上来,问的有些急切,“谁给你的?”
“我也想知道”裴潺扫了一圈屋内众人,最后走到了皇帝面前,跪下道:“臣救驾来迟,请陛下赎罪。”
皇帝早被这一道一道的消息,炸得飞了魂,这些年做皇帝垒起来的威严和脸面,在一日之间又尽数丢尽,似是又回到了当年那个任由人欺负的时期,有气无力地道:“起来吧,朕如今已是阶下囚,救不救的无所谓。”
白明霁实在看不下去,提醒道:“陛下可别忘了太后娘娘,她还在外面等着”您字还没说出来,身侧便传来一声惨叫。
众人闻声望去。
见到了惊人的一幕。
陆隐见扭着身子,手里的刀尖正直直地刺入太子的心口。
适才的惨叫声是太子嘴里发出来的。
陆隐见本人还没反应过来,神色呆愣,木讷地转过头,看向一旁的晏玉衡,“你,你适才叫我干什么啊?”
晏玉衡也被吓出了结巴,“我,我,看到殿下跑过来了,我想提醒你”
“他跑过来,你提醒我干什么”还叫得那般着急,陆隐见脸色苍白,嘴角一阵抽搐,手中的刀子像是烫手一般,慌忙松开,刚往后退了两步,身后便扫过来了一道刀风。
刀尖即将要刺到他后背时,晏长凌的长剑从身侧挑来,把李高手中的刀子拂开,砍落在了地上。
屋内的人终于反应了过来。
“殿下!”
“太子!”
“阿生!”
孟挽奔了过去,皇帝也奔了过去。
李高已把太子抱了起来,不顾自己胳膊上还挂着一只羽箭,用手捂住他胸口,努力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殿下,疼吗?”
第84章 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
太子被李高抱住, 已疼得五官扭曲,两只眼睛惊恐地瞪着,眼里只剩下了恐惧, 危难紧急之时,心头只会想到那个最亲的人,张口哭喊着:“父皇,父皇, 孩儿疼啊”
皇帝下意识冲了过去,可孟挽的动作比他更快,扑到了李高和太子跟前, 看着躺在血泊中的太子, 鲜血把他身上明黄的锦袍染成了乌黑色,额头细汗密布,神色恐慌至极, 只觉得心如刀绞,“阿生”
他才一个月大, 便被李高抱走了。
她曾无数次做梦, 梦到他的样子, 以前只能远远地看着,可这一回,离得这么近, 看到的却是他痛苦的模样。
那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是她的骨肉,看着他痛苦, 比刀子割在自己身上还难受,孟挽去牵他的手, 无语轮次,“别怕,我们都在,有,有太医,会治好你的”
太子看着跟前陌生的女人,极为不满,一把拂开她手,“你走开!你不要挡住我的父皇了,你们都走开,你们都是谁啊,父皇,把他们都杀了吧,儿臣好疼啊”
太子一顿乱吼,孟挽被他甩开,身子一僵,脸色一瞬苍白得厉害。
这是她的儿子,本该叫她娘亲的孩子
却不认识她。
太子的身份已经暴露,不该知道的如今都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可瞒着的了,看到孟挽脸上的悲伤,李高对太子轻声道:“殿下,不可无理,她是你的母亲。”
“孤的母亲是母妃,不是你们”太子目光抗拒,突然激动了起来,他不是野种,他生下来就是父皇的儿子,不是贱奴生的,“你也走开”太子奋力地从李高怀里挣脱出来,拿出了太子的威风,用着稚嫩的语气斥责将他抱在怀里,已紧张到牙齿发颤的亲生父亲,厌恶地道:“你,一个,奴才,也敢碰孤!”
太子被疼痛折磨着在头晕眼花,挣脱出了李高的怀抱,抬头看向不远处神色僵硬的皇帝,祈求地道:“父皇,你不是说最疼儿臣的吗,他们如今都在欺负儿臣,你杀了他们”
薛闵痛声呼道:“殿下”
李高冲他摇了摇头。
这一幕,无异于是在自食其果。
他一心为了自己的儿子,希望他不要像自己出生在卑贱的环境里,将来再也不用走自己走过的那些艰难之道。
用了自己半条命,将他送到了这是世上最尊贵的家族里。
如今他们的儿子,如愿被养成了一身尊贵,却嫌弃他们低贱了。
很难受,很讽刺,也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们的笑话,但李高和孟挽什么都做不了。
看着太子从他们怀里爬起来,走向了皇帝。
人非草木,养了七年,即便此时知道他不是自己的儿子,可看到曾经在他怀里撒娇的孩子,遭受着痛苦,皇帝的心也在疼。
看着太子颤颤巍巍地朝自己走来,皇帝紧张地盯着,主动张开了双臂,把人搂在怀里,顺势坐在了地上,把人平放在他腿上,看向他被血染红的胸口,不知道伤口在哪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伸手抚住了他的脸,温柔地问道:“疼不?”
太子愣了愣,突然冲皇帝笑了起来。
“怎么了?”
“儿臣就知道,那个人是骗儿臣的,父皇最疼我了,才不会杀了儿臣”太子扑进皇帝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皇帝,这才去回答了他,“不疼,儿臣不疼,父皇”
七岁的孩童尚不知道何为生死,在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后,便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太子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太医来,感觉到腰上的手突然松开,皇帝心头一怔,唤道:“阿延!”
阿延是皇帝给太子取的名字。
意为延续。
但没想到,这一个延续,从头到尾只是一场骗局。
听到这一声,正痴呆的李高和孟挽齐齐抬起了头。
看着瘫在皇帝怀里的太子,孟挽突然疯了一般,跪着爬了过去,伸手同皇帝道:“给我,求求您,把他给我,我带他出去医治”
孟挽一面说着,一面替皇帝磕头,额头撞在地上,浑然不觉得疼一般,只哀求地道:“求求您了,把他还给我吧”
皇帝虽恨急了这些人,可在面对一个母亲的祈求时,终究还是没有去为难她,轻轻把人放在了地上,起身后退。
孟挽扑了上去,终于抱住了自己的能儿子,用手颤抖地去碰他冰凉的脸,搓着他的手掌,声音都哑了,“生儿,是爹娘错了,娘不该把你送人,等你伤好了,娘带你回家,我们一家人,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的过日子”
“孩子他爹,太医呢?”孟挽回头找李高,“快让人来救救他。”
出去请太医的太监正巧回来了,但身后并没有太医跟来,走到李高的身旁,垂头慌张地禀报道:“主子,殿外被禁军和大理寺岳梁包围住了,奴才出不去。”
李高眼皮子猛地跳了两下。
止血的药,已经全用在了太子身上,不知道太子的血止住了没有,可此时他好像已晕过去好一阵了。
李高迎着孟挽慌乱无助的目光,走了过去,蹲在母子身前,先握住了孟挽的肩膀,略微安抚后,才抬手,手指头靠向太子的鼻尖。
纵然他面色镇定,可快要碰到的那一瞬,手指头还是忍不住打了颤,随后,悬着的心彻底跌落了下来。
太子已没了气息。
李高脸上终于露出了莫大的哀痛,与孟挽坐在一块儿,抬头看着她,目光里满是愧疚和歉意,沙哑地道:“阿挽,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他。”
什么意思?
孟挽愣了愣,不敢相信,可怀里太子的手心无论她如何去暖,都缓不了,反而越来越凉。
李高的眼神,容不得她去庆幸,孟挽终于鼓起勇气,把手指碰到了太子的鼻尖,须臾,眼底便被绝望侵占。
孟挽倒也没有之前的激动了,搂了搂‘太子’,扫了一眼屋内的每一张面孔,轻声对李高道:“李郎,把他们都杀了,我们一起下去陪生儿,好不好?”
“好,都听你的。”李高转过头对薛闵道:“是我连累了你们,屋内有地道,你们走吧,走之前,帮我把火油点了。”
‘太子’一死,败局已定。
等到外面的禁军冲进来,他们的结局便只有死。
薛闵却没打算走,摇头道:“奴才也学活够了,主子若不嫌弃,奴才陪着你们一块儿走。”
“何必呢。”李高劝道,“带上他们,找一处没人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薛闵凄然一笑,“天下之大,能容得了烧杀抢虐,品德再败坏的人,只要是个完整的,便可以抹去他所有的过往,可却容不下我们这等不完整的人,身子残了,在世上眼里,那便是肮脏的,卑贱的,主子是这个世上第一个叫我薛公子的人,也是唯一的一个。”
薛闵看向屋内其他的太监,“主子仁慈,不想大伙儿跟着一道送死,想活命的就走吧。”
其中自然也有想活命的。
但还是留下了一大半,选择与李高共同赴死。
可见他这个人,在待人一事上,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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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闵已朝着屋内的灯盏走去。
晏玉衡大叫了一声,捡起地上李高适才掉落的那柄短刀,拉着还在痴呆中的陆隐见,一面往外退,一面道:“晏兄,快走。”
皇帝也有些慌了,却没往外走,而是往殿内退,急切地同晏长陵道:“云横,带少夫人走,密道在我的床榻下。”
晏长陵抬起头,今夜算是头一回正眼看向了皇帝,弯唇一笑,“谢了。”
皇帝被他的笑容,刺得心头一酸,“你何时同朕这般客气了?怎么还不走?你不要命”
话还没说完,薛闵手里的灯盏便扔向了众人身后的一道屏风上。
灯盏砸在上面,跌落下来,在地上一滚,灯芯里的油溢出来,燃成了一个火圈,而跟前的屏风却没有燃起来。
众人屏住的呼吸,微微一松。
薛闵一愣,忙走过去,手指在屏风上一抹,再凑在鼻尖上嗅了嗅,脸色一变,看向李高,“主子,不是火油,是,是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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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高一笑,嘴角颤了颤,转头看向晏长陵,“世子爷,能告诉我何原因?”
晏长陵一笑,“李总管太高看我晏某了,在拿捏人心这一块,我怎么可能比得过你?你那太监班子,密不透风,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掉包?”
太监班子。
他的太监班子,从建立已有六七年了,每个人他都认识,不可能有疏漏。
除非,六七年前,就有人设好了局。
六七年前,谁会知道他的秘密?
那封信
裴潺适才有一点说错了,他压根儿就没找到那位康王的余党,这些年他就差把大酆翻遍了,也没找到人,本以为人已经逃出了大酆,原来,他是真找上了商王府啊。
竟然是他!
他是真没想到。
他不是个傻子吗?
他哪里傻了,他这一番谋划,比自己的稳妥多了,可谓一箭三雕。
李高心生佩服,也自愧不如,慢慢地转过头,可还没等他朝着那人看过去,一只羽箭便从他身后穿过了他的胸膛。
李高被那箭头的冲力,带着往前倾去,吐出了一口血,血滴溅到了孟挽的脸上,她像是傻眼了一般。
李高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艰难地提醒,“不要,怕,别,做傻事”
可孟挽刚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又要失去此生挚爱,哪里还有理智,脑子里空白了一阵,耳边隐约听到谁喊了一声,“救驾!”似是被这一句提醒,孟挽缓缓地放下了太子。
皇帝适才抱过了太后,没走远,就在她的身后。
没料到太监班子里,竟然还有忠君者,反过来杀了李高,愣了愣,目光朝着射箭的方向看了过去,也就是那一恍惚,前方的孟挽突然转身,抱住了他的脚踝,用力一拽,皇帝本就受了伤,硬生生地被他拽在了地上,还未来得及爬起来,孟挽的刀子已笔直地落在了他的心口上,大吼道:“都别动!”
刚松了一口气的众人,心口再一次提了起来。
裴潺握紧了手里的刀子。
陆隐见也醒了一些神智。
晏玉衡焦急地唤道:“陛下”
李高听到那道声音,无奈一笑,摇了摇头,怜惜地看向孟挽,“阿挽,你,中计了。”
对方就等着她杀了皇帝。
什么中计不中计,在孟挽眼里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已了无生气的儿子,再看向身上挂着两只羽箭,即将也要离她而去的李高,眼泪从眼角无声地落了下来,哽塞自问道:“怎么就这么难呢?我们只是想在一起,想一家人好好生活,可他们,偏不让我们如意。”
李高笑了笑,回道:“因为我们不该在一起。”
孟挽猛地摇头,手里的刀子离皇帝的心口又近了一寸,“不是,是他们逼人太甚,是父亲把我们逼上了一条不归路,所以,他们都得死”
“我母亲呢?”白明霁打断了她,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冷声问:“她逼你什么了?”
孟挽一愣,茫然地看了过去,似乎这才察觉这屋子里还有一位自己的亲人,问道:“阿潋,今日是来看姨母笑话的?”
白明霁摇头,直白地道:“我来要你命的。”
孟挽怔了怔,大声笑了起来,手里的刀尖时不时戳在皇帝的心口上,笑了一阵,突然停下了下来,质问白明霁,“你母亲她不该死吗?”
“她是我的亲姐姐,我敬她爱她,在她被白之鹤伤透了心时,我连夜赶马车,赶到京城,就为了安抚她,让她觉得她身边还有亲人在,可她呢?”
孟挽目光凄惨,“却同父亲一道,把我所爱之人赶了出去。在我生下孩子后,她明明可以成全我们,但她没有!她断了我和李高的联系,看着我每日伤怀,她怎么能狠得下心?”
孟挽神色悲痛,“当她在宫中认出了李高时,竟想要揭发他!我本以为她能顾及手足之情,可她油盐不进,不得已,我只能对她下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并没有揭发你。”白明霁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手镯,丢去孟挽跟前,“镯子曾摔坏过。”
第85章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
扰乱皇室血脉, 乃诛九族之罪。
孟家满门,谁也不能幸免,母亲怎可能会当真揭发她。
但无端被孟挽一道拉入深渊, 她备受着真相的折磨,日夜煎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双全,得知孟挽在她身上中了蛊后, 大抵觉得终于解脱了,便顺其自然,选择了死。
孟挽看着地上的那只镯子, 目光有片刻的呆愣, 可此时说什么都晚了。
从李高受难的那一日起,她的眼里就只剩下了恨,恨自己的父亲, 恨姐姐,恨孟家所有人, 还有跟前这些非要拦着他们道路的人。
成王败寇的道理她懂。
这些年她活下去的希望便是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如今孩子死了, 丈夫也将离她而去, 她一无所有,再去追究过往,还有什么用?
眼里的一抹死气划过, 手里的刀子便毫不犹豫地对准了皇帝的心口,猛刺下去。
然而对面晏长陵一柄短刀比她更快,先一步穿过了她的心窝。孟挽手里的刀子只没入了皇帝心口半寸,动作便僵住了。
李高眸子一震, 凄声:“阿挽!”
身后晏玉衡也叫了一声,“陛下!”
孟挽吐出一口鲜血后, 艰难地抬起头,冲李高笑了笑,像是彻底释然了一般,轻松地道:“这回,我们,一家人终,终于能在一起了。”
李高看她如此,眼里的执着也随着渐渐地散去,苦涩一笑,伸手去牵她,“也,好。”
挣扎了那么多年,他如愿站在了高位,他们的儿子也成了尊贵的太子,可一家人并没有因此而安宁。
为了避人耳目,他甚至连见她一面,都得偷偷摸摸。
每年生辰,他也只能送她一场喜欢的烟花。
从他开始走上这条路,一家人的命便也随着他一道悬在了梁上,每一刻都不能松懈,这样的日子过久了,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不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吗。
终于结束了,再也不用心惊胆战地往前,何尝又不是一种解脱?
今日原本是一场颇有把握的胜局,没想到局面失利,太子死了,自己的主子也快要死了。希望破灭,薛闵等人唯有以命相搏。
薛闵夺过一旁太监手里的弓箭,已将生死之置于度外,对准了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皇帝,咬牙道:“狗皇帝,去死吧。”
皇帝得救后,一把推开了孟挽,翻身爬起来,还没来得及站稳,又被晏长陵扑了过来,滚在了地上。
没等他回神,一阵箭雨,密密麻麻地从四面八方朝着两人穿射而来。
在皇帝被射成筛眼子之前,晏长陵及时把人拉到了身后。
今日之内皇帝经历了几回生死,又受到了无数次的打击,整个人浑浑噩噩,唯有此时被晏长陵再一次护到了身后,那双迷茫的眸子方才死灰复燃,恢复了一些清明。
危难关头,见他一如既往地挡在了他的身前,皇帝心头一热,突然托着哭腔道,“云横”
晏长陵没去看他,“放心,死不了。”把人带到了柱子后,推给裴潺,“带陛下先走。”
陆隐见和晏玉衡还在另外一侧。
火油并非全都是假的,两道门扇终于被薛闵的人点起来了一片火光。
薛闵已杀红了眼。
晏玉衡不会拳脚,陆隐见一个人应付不了。
白明霁看出来了。
晏长陵去救皇帝时,白明霁便过去支援两人。
陆隐见无意杀了太子后,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打击,精神萎靡,完全不在状态,一只羽箭射来时,一时没有留意。边上的晏玉衡一把推开了他,羽箭便插在了他的后肩上。
晏玉衡疼得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极力忍住,拽着陆隐见躲到了屏风后。
陆隐见转过头,诧异地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探究和疑惑,似是完全看不透他了,突然问道:“为何要救我?”
“陆兄,你说什么呢,我不救你,你就死了!”晏玉衡一手捂住肩膀,痛嘶了一声,“快帮我看看,是不是刺穿了啊,我快疼死了”
他说着疼,眼里当真有了泪花在转,还是之前那副没出息的样。
陆隐见愣了愣。
是他想多了吗。
没等他再想,门口一波热浪冲了进来,窜起来的火焰逼着两人只能往里退。
白明霁也到了跟前,扔出了手中的两个蒲团,挡住了一波箭头,抓住晏玉衡的衣襟,往前一推,低吼一声,“走!”
前面有晏长陵接应,三人很快躲到了隔墙之后。
薛闵的人早已将生死置之于度外,拼起命来,宛如死士,穷追不舍。
三人躲在隔墙后,迟迟无法挪动。
裴潺已把皇帝送到了内屋,回头看了一眼,正巧看到白明霁被羽箭逼到了晏长陵身后,顿了顿,同皇帝道:“陛下先走地道,臣去断后。”
说完没等皇帝应允,裴潺又返了回去。
白明霁被晏长陵护在身后,进度不得,正打算先把陆隐见和晏玉衡送过去,身侧突然冲过来一人。
白明霁回头。
裴潺?
他怎么回来了。
没等她反应,裴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同时另外一只手挥动着刚从里屋扯下来的一块桌布,替她挡住了羽箭,猛地将她往内屋的方向一推,“阿姐,走!”
白明霁被这股力量,成功地推到了里面,神色一怔,转头去看他。
裴潺已转过身,白明霁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许是被雨水淋得太久,身上湿哒哒的,此时看上去比平日要白上许多,眼角处的殷红也愈发明显。
昔日白明霁每回见他,他皆是一身煞气,让人不想靠近,如今那面上的阴霾退去,却布满了沧桑。
这一声‘阿姐’是何含义,彼此都明白,若是白明槿不死,两人这个月底便能成亲。
白明槿死的时候,白明霁确实恨他。
若非救他,白明槿不会死。
可此时见他这副模样,便也明白了,恩情难还,人命也不好偿,难受的不只是自己,心口突然又胀又酸,白明霁瞥开目光,看向了晏长陵的方向。
晏长陵此时也看准了一波羽箭的间隙,一脚踢在晏玉衡的屁股上,再一手拽住陆隐见一推,两人踉跄着到了白明霁跟跟前。
晏长陵看向她,“先走,我马上来。”
屋外禁军已经开始破门了,里面的人都会被绞杀干净,可火势一旦起来,人多了便不好疏散。
白明霁走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孟挽的方向。
李高抱着孟挽,孟挽抱着‘太子’三人紧紧地挨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死了没有,不见了动静。
白明霁突然有些茫然。
不知道这一切的根源,到底错在了哪儿。
上辈子堵在心口的那股仇恨,曾一度成了她活下去的全部支撑,她恨不得将孟挽碎尸万段,如今看着紧紧相拥的三人,心口的恨意毫无预兆地从胸腔处化开,如同一缕轻烟,无力地飘散而去。
白明霁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去看待自己的这位姨母。
是可怜,还是可恨?
火势越来越大,白明霁没再耽搁,先带着陆隐见,晏玉衡,皇帝三人去了地道,留下了晏长陵和裴潺断后。
皇帝今夜九死一生,身上的伤虽不致命,但人已经狼狈不堪,一路上都没说话,倒是晏玉衡中了一箭之后,走了一路叫了一路。
走到一半,实在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对陆隐见和白明霁道:“你们先带陛下出去,别管我,我歇一会儿。”
他这一箭本就是为陆隐见所挡,陆隐见不可能丢下他。
此处地道宽阔,气流也足,应该离出口不远,算是安全了,晏长陵和裴潺还没来,白明霁也没打算再往前走。
皇帝便道:“先在此处休整,等云横和裴大人。”
晏玉衡身上还背着一只箭,微微一动,肩头便开始流血,背后一块全被染红了,陆隐见坐去了他旁边,撕开他的衣襟,血肉也模糊成一团,箭头没入的地方,像是烂了一个窟窿。
晏玉衡一向怕疼,如今遭了罪这么大的罪,难怪要惨叫。
这伤必须得早点医治,陆隐见道:“我背你出去。”
晏玉衡摇头,“晏兄还没来呢,不知道外面情况怎么样,先给我洒一些止血药吧,我再忍忍。”
见他不走,陆隐见也没法子,摸向了胸口,发现没带止血药。
白明霁身上也没带。
皇帝倒是有。
适才晏长陵给他了一瓶,原本是用来给他抹到臀部的伤口上,来没来得及抹,晏玉衡的伤势比他更重,比他更需要。
适才在上面,裴潺的一番话把商王爷的病因说了出来。
虽说李高是主谋,故意构陷商王,但皇帝心头若非早就生了疑心,断不会在什么都不去查的情况下,便对曾经也算支援过他登基的商王爷动手。
再看向晏玉衡,皇帝眼里便有些愧疚,不顾自己的伤,走过去,蹲下身打开了药瓶,亲自为他洒上了药粉。
晏玉衡受宠若惊,惶恐地道:“多谢陛下。”
看到晏狰狞的伤口,皇帝也劝了一句,“还是让陆爱卿先送郡王上去,找个太医,取出箭头要紧。”
晏玉衡流了太多血,伤口又疼,嘴唇都发了白,却摇了摇头,看向陆隐见,“陆兄,你去看看,晏兄为何还没下来?”
他这一句话,陆隐见和白明霁都齐齐看向了地道,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刺耳声。
像是剑尖刺在了金属上。
两人同时回头。
便见晏玉衡手里握住了一把匕首,正直直地刺在皇帝的心口,而皇帝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角因震惊和愤怒,不断地扭曲,呆愣了一阵后,皇帝才怒吼出声:“晏玉衡?!”
晏玉衡自知已经暴露,一不做二不休,又刺了一刀。
可还是没有刺进去。
这才察觉,孟挽的那一刀似乎也没在皇帝身上留下伤口。
他竟然穿了软甲。
皇帝也没想到,今日的自己会成为活靶子,人人都想要他的命。出来之前太后死活让他穿上,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穿上总比不穿好。
结果被她一语成戳,还真派上了用场。
晏玉衡的第三刀划去了皇帝的脖子,皇帝憋了一个晚上的窝囊气,终于爆发了出来,一脚踹在了他身上,从地上站了起来。
白明霁手里的长剑,也砸在了晏玉衡的手腕上,短刀落在地上,“哐当——”发出了漫长的沉寂声。
陆隐见怔愣地看着晏玉衡,失望地道:“你果然藏着祸心!”
晏玉衡没反驳,刺杀失败,被皇帝踹在了地上后,也没立马起来,身子突然一阵发抖,竟是在笑,“先帝没说错,晏子恒,还真是命里自带福星,人虽然一无是处,但你就是不会那么轻易被杀死。”
皇帝脸色铁青,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替朕献计,让太后假死,目的就为了等着今日?你早就知道了李高会谋反?”
只怕不止这些。
白明霁看着从地上慢慢起身的晏玉衡,想起李高突然对孟挽说了一句,“阿挽,你中计了。”
今夜他们围剿皇帝,乃捉鳖之人,还有谁能给他们下套?
可提前准备的火油确实被换成了蜜糖,而他们的人在如此重要的环节中,居然频频‘失手’。
先是太监手麻,箭脱了弓,伤到了李高。
如今再来看,未必就是手麻,只怕是有人用石头暗里打中了他手腕处的穴位,而那一箭应该是先瞄准的皇帝,无意中被太子挡住,最后李高为救下太子,只能以身去挡。
再是太子死。
陆隐见一直护在他身后,周围全是李高的人,这个时候,听到声音传来了一声呼救声,陆隐见会如何?
他只会下意识地把刀朝身后挥去。
太子如他所愿死了。
太子一死,彻底激怒了李高,孟挽挟持了皇帝,若不是晏长陵防备在先,皇帝自己也穿了软甲,皇帝在那时,就应该死了。
太子死了,皇帝也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双方还打个什么劲?
是以,今日的一切,本就是一场螳螂扑食黄雀在后的计谋。
再往里推,他是如何布置这一切的,又是何时开始布置的?
细细一想,不觉让人背心生寒。
先是孟挽的暴露,一个老婆婆为何能在李高的眼皮子底下,平安地到达京城。要知道那个时候,李高已经有所察觉,知道他们在查他的过去,如此怎会放过这样一个对他们过去知根知底的人。
且那位婆婆口口声声说不记得,却又清楚地说出了孟挽的过去。
告诉她那套衣裳的含义,成功地让她怀疑,孟挽有个孩子。
那孩子是谁,也不难猜。
李高的身份,一步一步地被揭露了出来,孩子在哪儿,便也很明白了。
而裴潺为何会去青州,找到了那些证据。
也是因为有人引着他前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一场计谋,他不仅借了晏长陵和自己之手去对付孟挽,还借了裴潺的手把李高,太子,孟挽推到了刀尖上。
再利用李高,杀死皇帝,两败俱伤,都讨不到好。
谁得利?
太后已经‘死’了,她是谁,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谁又知道?
皇帝死了,太子死了,晏家在皇帝登基后,才经历过了一场浩荡,最近的宗亲,只剩下了一个商王府。
这样的缜密心思,白明霁不得不佩服。
别说晏长陵上辈子没看出来,她活了两辈子了,也是这会儿才察觉。
可陆隐见不明白,看着晏玉衡,斥道:“你到底图什么?!”
就因为那些避火图?
他莫非还想把晏月宁接回来?
他是疯了!
“我图什么?”晏玉衡缓缓撑起身子,背靠在墙壁上,看向皇帝,昔日脸上那抹唯唯诺诺不见,讽刺地道:“你看看他,哪里配做一个皇帝?”
皇帝气笑了,“就因为朕毒了你父王?你要推翻朕?”
先前皇帝还觉得愧疚,不该对他商王府下那么重的手,可如今他要来弑君,便不一样了,皇帝索性摊牌了,“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商王府就是一颗墙头草,当年朕被先帝招来京城时,你们嫌弃朕没有靠山,个个都去巴结康王,坐在高台上,嘲笑朕一身乡土之气的人,也有你父王。后来你们见晏侯府支持了朕,先帝的风头也转向了朕,这才前来投诚,朕不与你们计较过往,将你们奉为皇室宗亲,继续让你们享受荣华富贵,朕自问,不欠你们。”
“你是不欠我,可晏月宁呢?”晏玉衡突然道。
皇帝一愣。
晏玉衡盯着他,面色狰狞,咆哮道:“她待你不好吗?她拿你当亲弟弟看,替你送饭送衣,晏侯府救你于水火之中,你呢,为何要让她去和亲?!”
为什么要让她去大启!
且大启最初要的是长公主,不是晏月宁,就因为长公主使了一点手段,最后他竟然把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侯府嫡长女,送去了大启。
皇帝似乎没想到他会提起晏月宁,呆愣在那,说不出话来。
那一声,晏玉衡用了不小的力气,吼完后自己也喘着气,可他并没有放过皇帝,继续道:“你若不是忘恩负义之人,那你就是无能。一个皇帝,连自己的姐姐都保护不了,你有什么用,有什么资格当皇帝?!又有什么资格叫她阿姐!”
那些话字字如刀,仿佛蕴含了一股力量,砸在了皇帝身上,皇帝不由退后了两步。
“晏侯爷,晏长陵,整个晏侯府能原谅你,可不代表你就能心安理得坐享其成,你别忘了,你现在的这份安宁,是靠着什么得来的,是晏家阿姐,赔上了自己一辈子,替你换来的!你知不知道,她那一走,永远都不可能回来了。”
晏玉衡喃声重复,“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眼内突然流下了两道泪水,整个人被悲伤笼罩,绝望地靠在了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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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像是回到了当年,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上了去大启的马车,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回,他又失败了。
还是不能带她回家。
阿姐,对不起
白明霁有些意外。
不是意外晏月宁为何会嫁去大启和亲,这些她都知道,而是意外晏玉衡的态度。
他早就发现了李高的图谋,却并没有揭穿,任由他继续呆在皇帝的身边,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图谋,耐心地等待着时机。
就为了替晏月宁打抱不平?
一个三代之外的宗亲姐姐,按理说并没有什么感情。
白明霁不理解,陆隐见却隐隐明白了。
他能造成一间密室,画出满面墙的避火图,这等疯狂之事都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晏玉衡,够了!”恶心他一个人就够了,别再让其他人去玷污晏月宁的名声,更不能去恶心晏长陵,“别再说了,干干净净地走吧。”
弑君之罪,皇帝不可能还会容得下他。
不如就这般干干净净地走,别把心底那份见不得人的感情说出来,脏了晏家大娘子。
第86章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晏玉衡靠在墙上, 脸色比适才更白,目光却没有半丝畏惧,唯剩下不甘和遗憾, 沉默着不再说话。
一提起晏月宁,皇帝就像是被人掐住了七寸,半句反驳都没有。
晏侯府当年的扶持之恩,他登基后, 给予了荣华富贵作为回报,但晏月宁对他的恩情,他不仅没能还, 还欠她越来越多。
三年前, 大宣屡次三番侵扰大酆的边境,且欲说动大启,联合攻打大酆。大酆虽说在三国之中国力算是最强, 但也架不住两国合力讨伐。
一时之间,朝堂陷入了焦虑之中。
最后由大酆使臣提议, 既然大宣能与大启联兵, 大酆同样也可以, 以联姻来证明大酆的诚意。
大启得知消息后,派出太子,亲自前来大酆, 面见长公主。
可长公主为了躲避远嫁他国的命运,竟在大启太子来大酆的期间与赵缜传出了私情,且还设计了晏月宁与大启太子相会的局。
谁知大启太子对晏月宁一见钟情,甚至放言大酆若要想与大启和亲, 那便只能是晏侯府的大娘子晏月宁。
事出之时晏侯爷尚在边关应付大宣,一个父亲为了家国, 在前线拿命相拼,家里的女儿却要被送出去和亲,这等寒人心的事,皇帝本就做不出来,更何况还是对他有恩的晏侯府,当即便驳回了太子的要求,说什么也不同意。
晏长陵也不同意,见大启太子屡次纠缠自己的姐姐,还当街与其打了一架。
可三国的局势已容不得他们拒绝。
晏月宁也看出来了,那日找到了他,面上带着春风般的笑容,丝毫没有受外面那些风波的影响,还给他带了他最喜欢吃的烤兔,主动同他道:“陛下,臣女自愿嫁去大启,还请陛下成全。”
他以为她是在担心大酆的将来,宽慰道:“阿姐,是不相信朕?朕已经登基了,能保护阿姐了,怎么可能让阿姐替我去和亲。”
晏月宁一笑,“阿恒这回想错了,我可不是为了你。”
“那阿姐为何要嫁?”
晏月宁笑了笑,微微偏头去看阳光下的一株翠柳,轻声同他道:“我喜欢他。”
他承认,在听到晏月宁那句话,和看到她面上露出了一层轻薄红晕时,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解脱。
困扰着他的难题终于解决了,他不会有负罪感,良心也不用受到谴责。
他的阿姐是自愿的。
自愿嫁去大启。
可晏月宁走的那一日,他却一个人把房门关起来,对着她离开的方向,磕头感恩,嚎啕大哭。
她是真喜欢萧炜烨吗。
不重要。
那是大酆所有人都在盼着的结局。
他也一样,从此心安地享受着她给自己带来的安宁,还将继续享受
至今晏月宁还是大酆与大启联系的一条线,这条线随时保证着他的后顾之忧,也牵扯着晏侯府,绑住了晏侯爷和晏长陵的手脚。
晏玉衡说的对。
他没有资格叫她阿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这些与他晏玉衡有何关系?
“你没说错,我商王府当年确实不看好你,奈何晏侯爷说你为人善良,比康王更仁义,一代君王比起能力,仁义才是最难得的东西,父王这才答应支持你。官场上的输赢如同博弈,我愿赌服输,所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从选择你的那一刻起,无论是什么结局,我商王府,都能承受,可晏家阿姐”
晏玉衡还是无法释怀,看向面色颓败的皇帝,“三年了,晏长陵为你夺回了多少座城池?还不够你把人接回来吗?你的善良,你的仁义呢?不好意思,我还真没看出来。”
“你把阿姐当成了一颗棋子,不仅没想过接她回来,这回你知道边沙一战艰难,又想到了利用她,让晏长陵去替你游说,想要大启出兵助你。”声音陡然一厉,“这朝中这么多的臣子,是死绝了吗,你偏要派晏长陵去?!”
晏玉衡气急,又开始喘了,痛声道:“你可有想过,若是大启不同意出兵,或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导致晏长陵与大启反目,她会怎么样?!晏长陵会怎么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都也会死的!”晏玉衡说完,如同脱力了一般,嗓音哑了许多,“我确实一早就设计好了,两年前,我无意中看到了康王余党写给父王的那一封信,发现了李高和朱氏的阴谋,你猜我当时的感受如何?”
晏玉衡看向皇帝。
皇帝目光呆滞,早就说不出话了,视线落在了对面地道上,不知何时已站在那的晏长陵身上。
“我在想,天助我也!”晏玉衡苦涩地笑了笑,“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圣旨被盗,你不敢承认自己的过失,明知道朱家要拿圣旨用在何处,你为了自己的面子,为了自己的名声,选择了委屈晏侯府,让一群人为你瞒着。朱家欺负晏侯府,你为了制衡朝堂,给太子留一条后路,再一次选择了对不起晏侯府。”
“你莫非是觉得晏侯府是你的家人,吃点亏无所谓?若是那般,晏侯府可真冤枉,摊上你这么个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东西。”
那一字一句,如同刀子把他里里面面剥了个一干二净,皇帝的目光正与晏长陵对上,彷佛被人打了一记耳光,突然没有勇气去直视。
晏玉衡还在说,“我不后悔,唯一遗憾的便是没能杀了你,换一个皇帝,晏家的处境也都不会更”
“晏玉衡!”晏长陵突然出声,扶着裴潺走了过来。
众人一怔,齐齐回头。
裴潺腿上中了一箭,晏长陵身上也有些刀伤。
白明霁听得认真,并没有察觉身后有人,看到晏长陵时,心头突然一跳,不知道他听道了没有,但见其脸色平静,松了一口气,迎上前,看着他别利刃划破的胳膊,很不是滋味,轻声道:“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他冲她一笑,彷佛没看到跟前僵持的局势,同跟前几人平静地道:“岳梁和禁军已破门,火势起来了,此处不宜久留。”
他扶着裴潺往前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经过三人跟前,三人都没动。
晏长陵一笑,“怎么,都想送死啊。”转头看向皇帝,“李高谋|反,宫中已经大乱,许多事都在等着陛下,陛下走吧。”
皇帝眸子动了动,看着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脑子里太乱,话太多,一时都堵在了胸口,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等他纠结,晏长陵已转过头,拖住裴潺的胳膊,往前一提,抱怨道:“你怎么这么重?去了一趟青州,是不是发福了?”
裴潺也装作什么都没听到,配合地道:“应该是泡胀了。”
不仅晏长陵扶着,白明霁也过来搭了把手,一道架着人,晏长陵看不过去,“你能不能自己走?”
裴潺受的伤不轻,都在腿上,一条腿稍微用力便血流如注,咬牙道:“不能,有劳姐姐和姐夫了。”
晏长陵:
“不要脸。”
走了几步,回头又唤了一声僵在那的皇帝,“晏子恒,带个路。”
一条地道笔直往前,没有任何岔路口,哪里需要带路,皇帝知道他是在给自己台阶下,神色一愣,疑惑地看着他。
他不恨吗。
晏长陵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又温声问他:“能走吗?”
皇帝点头,抬步走在了最前面。
心头也因那一声晏子恒,又酸又疼,热泪滚出来,默默地落在脸上,把喉咙里的那句‘对不起’艰难地吞咽下去,割得心肺都疼了起来
“我父母一年前都已离世,家中就剩我一人,便没那么多讲究,饿了才吃,没个顿数。”
“那怎么成?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日三餐,一顿都不能少,你若是不嫌弃,以后就把这儿当家。”
晏长陵搭着他肩膀,“母亲说得对,你就把这儿当家,横竖我爹也不纳妾,家里人丁少,就当她白捡了个儿子”
晏月宁在破旧的屋子内,替他抹去了眼泪,“阿恒,咱们是一家人,谁有难了,大家都应该帮,你不要多想,也不必觉得愧疚。”
往日一幕一幕浮现出脑海,走了一路,皇帝回忆了一路。
待走到了地道出口时,禁军统领早就带着臣子候在了那,看到他满脸的泪水时,吓得跪在了地上,“陛下,属下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
皇帝吃力地扬了一下手。
“传太医,救驾!”一行人多多少少都受了伤,禁军统领忙吩咐底下的人过去抬人。
皇帝一句话没说,被一群人簇拥着,沉默地上了撵桥。
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在地道内发生的事,见皇帝安然无恙地出来了,赶紧救人。
晏长陵则跟着裴潺一道去了太医院。
陆隐见带着晏玉衡也去了。
只不过太医院外,今日多了一圈禁军。
太医为晏玉衡拔出了肩膀上的箭头,伤口太深,伤到了骨头,加之失血过多,晏玉衡晕过去了一阵。
待晏长陵处理完伤口过来时,他正好醒了。
适才一路上晏长陵没有看他一眼,此时方才见到人,晏玉衡心头有些慌,但更多的是无所谓了,唤了一声,“晏兄。”
“闭嘴!”晏长陵声音有些大,笑了笑,讽刺地道:“我晏侯府是没人了还是怎么着?需要你去为我们打抱不平?”
“行啊,我是真对你刮目相看。”晏长陵没什么好脸色,语气也不善,“你既有一身演戏的本事,还考什么功名,读什么书,你应该进戏班子啊,何至于十年苦读而来的圣贤书,全都喂到了狗肚子里,连何为帝王,何为臣,你都分不清。”
第87章 第 87 章
第八十七章
那一场火烧起来, 气势难挡,火油遇上一点火星子立马就着,天上豆大的雨点都浇不灭, 把皇帝避暑的偏殿烧了个干净,连带着隔壁太后的宫殿也没能幸免,滚滚浓烟带出呛人的烟味儿几乎覆盖了半个宫殿。
如此大的动静,不一会儿的功夫消息就传遍了。
李高谋反了。
谁能想到皇帝身边的第一总管李高会谋|反, 那可是陛下的心腹,时刻陪在皇帝身边,他要想弑君, 简直易如反掌。
事后该来的人都来了, 内阁,禁军,锦衣卫, 大理寺,后宫的嫔妃, 齐齐候在了外面。
且不知道听谁说的, 出事之时, 太子也在里面,适才从火场里出来的人,却独独没有太子。
晏家皇室从先帝那一代起, 本就凋零,当今的皇帝还是从先帝最近的宗亲内挑选出来,过继到先帝跟前,若陛下和太子一块儿出了事, 朝堂又得动荡了。
这节骨眼上,大酆正在开战, 晏家军刚攻到了大宣的城门之外,皇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几年来,晏侯府打下来的战功,都将会功亏于溃。
一帮子内阁急得转圈。
因李高一事,屋内所有的太监都换成了禁军,正是焦急之时,禁军统领秦宽从门内走了出来,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各位大人,主子们不必忧心,陛下已无碍,传陛下口谕,即刻召见大理寺岳梁,锦衣卫晏长陵,其余各位大人先回,明日早朝照旧。”
锦衣卫晏长陵还在太医院,岳梁一人先走了进去。
皇帝正趴在龙床上,御医已替他包扎了伤口,全身上下只有臀部那一刀见了血,并无大碍。
这样的姿态实在是有损帝王的威严,若换做往日,皇帝必会顾及面子,站起来召见臣子,如今面色却如同一滩死水,彷佛一场动荡,把他的魂儿给抽走了,格外沉静。
岳梁掀袍跪拜,“陛下万岁,臣救驾来迟,请皇上降罪。”
皇帝没吭声。
出了这么大的事,外面的人虽各有各的猜测,但谁都不了解事情的经过,都在等一个真相,这个真相必须得皇帝给。
“起来吧。”皇帝的嗓音异常沙哑,一字一句地道:“李高谋反,敬事房所有人以谋|逆论处,由锦衣卫彻查,大理寺监察定案。”
岳梁:“臣领旨。”
皇帝说完后,缓了好一阵,又才道:“昭告天下,太子惨遭不幸,已殁。”皇帝到底没去揭穿太子的身份,给了他一个国葬之礼。
此话一出,屋内个个都变了脸色。
太子竟然当真没了。
众人齐齐跪在了地上,“陛下节哀。”
皇帝似乎累极了,只交代了这两件事,便道:“朕乏了,先下去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岳梁走后,秦宽方才回禀,“臣已派人围住了太医院,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在,请陛下示下。”
从适才出来到现在,皇帝虽什么也没有说,但直觉告诉众人,几人在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
这回皇帝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哑声道:“商王府贪墨,晏玉衡难逃其咎,待伤好后,送去锦衣卫,交给晏指挥彻查。”
秦宽一愣。
这时候怎么还扯到了贪墨一事上,当即便明白,皇帝是在故意隐瞒真相,却也不敢多问,领命道:“是。”
不久后,去太医院请晏长陵的禁军回来禀报道:“晏世子已经离开了太医院,属下要去追吗。”
皇帝似乎早就料到了,“罢了。”
他不会想见自己了。
晏玉衡的那些话,将他藏在心底认为旁人永远都不会发现,且连他自己都蒙骗过去的私心,提到了明面上,他被当众鞭尸。
他确实亏欠了晏家。
他把晏家当成了自己的后盾,想用就用,无所顾忌。
为何?
因为他登基之时一无所有,没有家人,没有依靠,只有晏侯府可用。
像晏玉衡说的一样,晏侯府摊上他,倒了大霉。
晏长陵不想见他,皇帝实则同样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晏长陵,不觉也松了一口气。
歇息到了傍晚,宫女进来正点着灯,外面突然传来了动静声。
白日出了那么大的事,今夜外面全是禁军把守,禁军统领秦宽亲自守夜,不一会儿人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陛下,晏世子来了。”
皇帝一愣,翻身爬了起来。
“快请。”
来的不只是晏长陵,还有周清光,周清光身后则跟着一位头戴黑色斗篷帽的人。
皇帝看了一眼那身形,忙屏退了宫娥。
屋内没人了,那人才揭开了头上的帽子。
是太后。
“母”意识到再叫母后便不妥了,毕竟两人的这段关系实在不太体面,皇帝面色尴尬,偷偷瞟了一眼晏长陵,晏长陵早偏开了头,没去看他。
皇帝知道李高既然要谋反,便不可能放过太后,今日动乱之时周清光不在,此时同太后一道出现,便知是晏长陵替他护住了太后。
皇帝很是感激,想与他说一句谢谢。
晏长陵却抱着胳膊走去了外面,斜靠在了一旁的柱子上,给了他和太后说话的机会。
周清光也识趣地退了出去。
“皇帝受伤了?”太后已经听晏长陵说了,上前看向他的臀部,关心地道:“疼吗?”
皇帝遭遇了一场劫难,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个个都像要他的命,直到现在都不敢松懈半分,也不敢喊疼,此时被太后一问,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能歇息片刻,失声道:“阿苓,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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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看见了他目光里的红意,叹了一声,一把抱住了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好了,都过去了,以后多长个心眼,眼睛瞪大点,好好识人便是。”
皇帝把头埋在了她颈项,贪婪得吸食着那份带给他的安稳,像是个听话的孩子,应道:“嗯,都听母,阿苓的。”
太后似乎也习惯了他动不动就埋在自己身上,到底是比他大几岁,阅历也比他多,见他如此,竟有些心疼,安抚道:“皇帝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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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话就像是温柔的蜜糖,把皇帝心头的那道防线彻底融化掉了,哽塞道:“朕错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可就是错了。
所有人都觉他错了。
他没有资格,也没有本事当好这个皇帝。他觉得内疚,惭愧,一夜之间仿佛对不起任何人了。
“皇帝没错。”太后抱住了他,轻声道:“至少皇帝在位的这些年,并不昏庸,一门心思都花在治国之上,大酆的子民越来越好了,边关的战事稳定,频频传回捷报,在皇帝的统治下,大酆一派国泰民安,你有何错?”
皇帝摇头,“朕就是错了。”
太后知道他所谓的错了是什么,鼓励道:“皇帝试着去正视自己的心,不要怕,事情已经发生,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咱们该谢罪的谢罪,该感谢的感谢,人要往前看,弥补总比逃避要好,对吧”
—
太后已经‘死’了,今日的一把火连着灵堂都被卷进了火舌之中,断然不能继续留在宫中,得先出去,等待时机重新进宫。
今夜晏长陵带她进来,只为了让两人见上一面,皇帝好安心。
时辰不能耽搁太久。
太后知道,长话短说,安抚好了皇帝后便道:“陛下放心,晏世子将我接到了晏侯府,往后有少夫人陪着,我也不会觉得无聊,待过一阵,我等陛下来接。”
最初皇帝设计这一场假死,不敢告诉晏长陵,想背着他偷偷把事情办了,结果险些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没成想最后还是晏长陵替他善后。
太后被周清光带出去后,皇帝才看向晏长陵,千言万语最后也只能用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道谢来表达他的内心,“云横,谢谢。”
说着双膝突然一软,作势要跪,晏长陵及时回头,一把扶住了他,问道:“能喝酒吗?”
皇帝被他架住胳膊,情绪还没缓过来,“御医没说。”
晏长陵一笑,“那就是能喝了。”
儿时两人在一起,晏长陵每回都钻这样的空子,被晏侯爷逮住,免不得吼出几声雷鸣,晏长陵丝毫不放在眼里,依旧我行我素。
皇帝实则很多时候,都很羡慕他。
羡慕他有本事,羡慕他洒脱,朋友多,更羡慕他有一个很好的家庭。
若晏侯府是先帝的近亲,先帝当年必然会选他,不会有自己什么事。
这样的想法,被当年晏长陵一句,“人从出生开始,便决定了一半的命运,每个人该干什么都注定好了,我啊,就是为人办事的命,而你呢,一身富贵相,是个等着众人争先为你卖命的主子命,所以啊,你千万别羡慕我,有本事不是好事,说白了不就是苦劳命?”给打消了。
今日再想起当年的那番话,皇帝便觉得连上天都亏待了晏长陵,自己则是被厚待的那一个。
皇帝正不知道该怎么同他道谢和道歉,晏长陵却先道:“晏子恒,你是不是觉得亏欠了我?”
皇帝一愣。
“你傻啊。”晏长陵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推了一下他肩膀,“你以为整个大酆,就你一个人有责任保护它的周全?”
“这朝中的多半臣子,并非是为了你晏子恒卖命,他们是为了大酆,为了大酆的黎民百姓,他们甘愿做很多事情,有些事不用陛下你说,他们都能走在陛下的前面,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心里同陛下一样,有‘家国’二字。”晏长陵看着皇帝怔愣的神色,一笑,低声道:“父亲是,阿姐,她亦如是。”
“所以,晏子恒,别觉得亏欠了我们,我们的牺牲也不是为了你。”
至少不全是为了他。
第88章 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太后自从怀孕后, 胃口极好,在晏侯府养了半月,愈发精神, 一早来了白明霁屋里,端着一盘瓜子,一边磕一边相邀,“嗑不磕?”
白明霁从不嗑瓜子, 会让她有种在浪费光阴的罪恶感。
太后劝说道:“人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活着总得多尝试一些,别过了一辈子, 连一口清茶, 一颗瓜子的味道都不知道。”
在太后的怂恿下,白明霁妥协了,过了几日的颓废日子, 磕着瓜子喝着清茶。
太后非要她做指甲,两人便坐在躺椅上, 一双手泡在牛乳内, 待把皮肤泡得白白嫩嫩了, 丫鬟再捞出来,在那粉嫩的指尖上涂上艳丽的蔻丹。
素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娘子瞧瞧, 好看吗?”
白明霁抬起了一双手打探,凌花窗外的大片阳光从她十指缝隙里穿来,照出了里层的血肉,红彤彤一片光芒, 满是生机。
白明霁目光一顿,轻轻地望向了院外, 院子里有一道月季墙,不知何时已满枝绽放,徐风拂过,绿枝带动着一朵朵粉白的花朵,如同晃动的海浪,在灿烂的阳光底下投下了一团团阴影,白明霁神色凝住,突然有些恍惚。
原来已到了盛夏。
太后没死。
所以,上辈子这时候的太后,应该也只是假死。
她早就与陛下在一起了。
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身边至少还有一个熟悉的人活着。
不是全都死了。
人就是这样,体会到了现实的残酷后,要求也会越来越低,或许到了哪一天,她就能彻底看清生死了。
太后问她:“你们在一起也有几个月了,还没动静?”
白明霁知道她问的是孩子。
先前她也曾一度渴望过,那时候她觉得有个孩子在身边,能陪她打发时辰,将来有个人能陪她度过漫长寂寥的一生。
如今似乎又不一样了。
她这一生,即便没有孩子,也有了相伴之人。
若要孩子,不为陪伴,只因那个孩子,是属于她和晏长陵的。
她答:“时候未到吧。”
“你们年轻,也不急。皇帝经历了这一遭后,也该看明白了,边沙一战,朝廷那么多吃皇粮的,总不能只盯着你家晏长陵吧。”说着太后突然捂住肚子,神色兴奋地道:“我怎么感觉他在动?莫不是胎动了。”
才两个多月,就会动?一旁荣嬷嬷毫不留情地揭穿道:“不是胎动,只怕是娘娘的肠子在蠕动。”
太后:
“你说说,她这张嘴,是不是不讨人喜欢。”
自白明槿走后,白明霁便没笑过了,今日是头一回,轻笑道:“嬷嬷话糙理不糙,娘娘还是消停一会儿,少吃些,再过几日,可就要大婚了,要是胖了,当心婚服不合身。”
这话对于每个新娘子来说,都致命,即便太后是二婚,也同样紧张,安安分分地在自己屋里待了几日。
大婚那日,太后以白家宗亲的身份,再一次风风光光地嫁入了宫中,成为了大酆的皇后。
皇帝大婚,举国同庆,当日白明霁和晏长陵受邀去了宫中,见证了一场繁琐又繁华的婚礼。
酒宴上,前来的不仅是朝中大臣,大启的使臣也在。
大启的使臣并非头一回来大酆,当年大启太子与晏长陵在直街上打的那一架,他也在场。
时过境迁,已不再是仇敌,变成了亲家。
使臣也姓萧,是大启萧家皇室的宗亲,以封地赐名,人称银沙王。
得知晏长陵突然从边沙回到了大酆之后,银沙王立马来了大酆,到的那日便与皇帝直言过,“沙边一战,非晏长陵而不能取。”
皇帝也放了话,朝中能人将士数百,尽管他挑,他看上了谁,皇帝立马放人,但除了晏长陵。不仅不同意他带晏长陵走,连他私下里找晏长陵都不行。
今日使臣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人,怎能错过机会,银沙王端着酒盏走到了晏长陵跟前敬酒,“晏将军,好久不见。”
晏长陵回敬,“王爷一路辛苦了。”
银沙王一笑,“能见将军一面,再苦也值得。”目光看向他身边的白明霁,顿了顿,询问晏长陵:“这位便是将军夫人?”
晏长陵点头,“正是内子。”
“难怪将军眼界高,想来这大酆之内,也唯有夫人的姿容能配得上晏将军了。”银沙王恭敬地对白明霁举杯,“见过将军夫人。”
白明霁随晏长陵起身,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回了礼。
银沙王微微一愣,笑道:“今日见到了将军夫人,倒让我想起了太子妃,都说大酆姑娘个个娇滴滴的,连陌生人都不敢看一眼,瞧来,也不尽然,少夫人与太子妃一样,是个豪爽之人。”
听他提起太子妃,白明霁神色一顿,转头看向晏长陵。
果然晏长陵眸子内闪过了一抹痛楚,很快掩饰过去,笑问道:“太子妃可还安康?”
“将军放心,太子妃一切都好。”银沙王颇有些遗憾,“可惜,本王来得太晚,未能亲口告之侯爷,太子妃捎了口信,她一切都好,望侯爷不要挂记。”
晏长陵握住酒盏的手一僵,胳膊随后被一只胳膊轻轻挽住,白明霁替他答了,“多谢王爷。”
“还有一事,世子听了定会高兴,太子妃要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侯爷和世子。”银沙王露出几分喜色,低声同两人道:“太子妃有身孕了。”
话音刚落,晏长陵手中的酒盏便滑落在了地上,“哐当——”一声,摔了个粉碎
“施主不愿意面对,是因施主心中有所惧。”
“解铃还须系铃人,施主想回到原处,唯有克服内心恐惧,坦然面对。”
不远处的皇帝闻声望了过来,见到银沙王和晏长陵站在一起后,神色一紧,起身快步走了过来,对银沙王没有好脸色,“王爷只怕是吃不惯大酆的酒菜,朕已令人另外备了一桌,王爷请吧。”
银沙王看了一眼晏长陵惨白的面色,心中疑惑,不太明白他怎会是如此反应。
莫非他还在记仇?
银沙王有些着急,“晏长陵,你阿姐已经是大启的太子妃了,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皇帝脸色铁青,“带走!”
“晏长陵,边沙一战,你必须得去,晏家军只有在你手里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届时太子殿下亲征,大酆大宣两国联|军,一个月内,必定会拿下大宣”银沙王被拖着,还不死心,奋力回头嚷道:“晏长陵,你是不想去看你阿姐,还是不想亲自拿下边沙”
“嘴堵上!”皇帝气得头上的龙珠乱晃。
人被拖下去,在场的臣子鸦雀无声,个个都不出声。
就像是三年前,晏月宁出嫁时,众人心里都清楚,此举对不起远在边疆打仗的晏侯爷,可内心却又盼着她能替朝堂解决了燃眉之急,如今也一样,晏侯爷刚过世不足一月,按理说晏长陵还得留在京城守孝,可又盼着晏侯府能再一次做出牺牲。
边沙一战,全是晏长陵打下来的,不怪银沙王点名要他,放眼朝堂,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合适。
皇帝看出了臣子的心思,这回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保护晏长陵,“云横,好好喝酒,不予理会他。”
晏长陵缓缓坐下。
白明霁看见了他额头生出了隐隐细汗,知道这一场战争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放弃,迟早要去战场。他难受的不是去边沙,而是银沙王的那句,“太子妃有孕了。”
她记得他曾告诉过她,上辈子太子妃死在了他怀里,想必那时候,他已知道太子妃怀了身孕。
倘若再来一回
白明霁不敢去想,只觉心口疼得厉害,看不得他难受,扫了一眼在座沉默的臣子,突然扬声道:“家国有难,匹夫有责,即便将来我夫君出征,那也是他自愿为国而战,无人逼迫,无人强求。若他不愿,凭晏侯府这些年打下来的功勋,在座的各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有立场有资格来指责。”
还有,白明霁深吸了一口气,哽塞地道:“晏家每个人的牺牲,不是被你们的沉默推上去的,而是他们甘愿,为了大酆,为了百姓而上战场,哪怕落得一身残疾,哪怕一辈子回不了故土。他们不说苦,不会喊疼,不代表就不会疼,不代表不会思念远在他乡的家人。”
“他们为了什么,你们心里都清楚。”白明霁哑声道:“还请今日在座的各位,记住晏侯爷的忠诚,记住晏家大娘子的牺牲,也请记住我夫君,为家国做出的一切努力,别让那些恶心人的手段,玷污了他们的忠良。”
白明霁说完,回头同晏长陵伸手,“夫君,我吃饱了,咱们走吧。”
她说话时,晏长陵便仰着脖子看她,眼眶内的血丝还未褪去,看她为自己,为晏侯府打抱不平,唇角又抿起了骄傲的笑意。
不愧是他晏侯府的少夫人,聪明果断,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选择。
他曾期盼又害怕的东西,她终究还是给了他。
与他晏家共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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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夫人的。”晏长陵把手放在她掌心,借了她的一点力,懒洋洋地站起了身,退后两步与皇帝躬身道:“陛下今日大婚,臣祝陛下与皇后娘娘相濡以沫,白头到头,永结同心。”
皇帝忙伸手来扶,“借云横吉言,起身说话。”
晏长陵却没起身,反而掀开了袍子,跪在了皇帝跟前。
皇帝一怔,“你”
晏长陵跪下后还是忍不住看向了一旁的白明霁,含着笑,哑声唤她,“阿潋。”
若她拒绝,拦着他,他也能放弃。
但两人心里都知道,她不会。
他的心结在边沙。
即便再来无数个重生,倒了此时此刻,他也依然会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纵然他心里明白,这一世的结局早就注定好了,一切都不会改变,但他做不到无动于衷,什么都不去做。
哪怕是再亲眼看着阿姐死在他怀里,他也得去。
因为那是他的宿命。
而她也不能拦着他,不能让噩梦去困扰着他的余生,白明霁嘴角微微一噘,笑得比哭还难看,道:“我知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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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拦他。
晏长陵看着她偏过去的头,艰难地咽了一下喉咙,良久才转过头,额头触地,同皇帝请命道:“臣愿出征边沙。”
皇帝一怔,这段日子臣子递上来的帖子都快要把他淹没了,个个都在举荐他晏长陵,全被他驳了回去。
晏侯爷一走,晏侯府就只剩下他一个独苗了,怎可能再让他去战场?皇帝急着去拉他,“云横,先起来,此事日后再议”
晏长陵却没起来,继续道:“晏家军乃我晏侯府所训,由我前去,比任何人都合适。且此战在半年前,陛下本就交给了臣,臣不过是提前回到了京城,如今也该回到战场了。”
皇帝不以为然,“朕给你的任务是驱赶大宣,你早就完成了任务,大宣如今已被你的晏家军逼退到了沙门之内,后面的事,朕自有抉择,你先起来”
“陛下!”晏长陵打断,再一次自荐,“陛下放心,臣定不会辜负陛下所托,此战将与大启联|军,共同讨伐大宣,还我大酆边疆一个安宁,请陛下恩准。”
皇帝愣了愣。
这才看出了他的坚决。
自然还记得当初他对自己说过的那句,“不破边沙,永不回。”可后来分明也是他亲口同自己说,“我累了,不想动了,想让陛下养我。”
皇帝突然不明白,到底他是因为什么才回来的?
但那答案,细细一想又很明显。
李高谋|反,自己差点惨遭毒手。
他哪里是累了。
朝堂内忧外患,他是在里外兼顾。
自己到底有多没用,需要他特意从边沙回来,领了一个锦衣卫的职,替他清除了身边的危害。
又想起他刚回来,知道自己丢了圣旨后,那番反常的反应,必然是真的动了怒。
如今再去看他丢失的那份圣旨,若当真用在了晏家军身上,又如晏玉衡所言,中途发生了意外,导致大酆大启两国谈不下来,晏长陵乃至在大启的晏月宁,他们该怎么办。
届时自己又被李高控制,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的结局是什么,晏家的结局又是什么?
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脸色霎时一白,“晏长陵,你说朕不欠你,可朕怎么觉得欠你好多好多”即便他是皇帝,也还不起。
就像现在,他还是拒绝不了他,他此时确实拿不出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人。
第89章 第 89 章
第八十九章
战事耽搁到了现在, 已是刻不容缓。
出发前一日,晏长陵独自与去找皇帝痛饮了一场,皇帝非要许他一个承诺, “云横,你就说一个,说一个要求吧,至少朕不会那般难受。”
晏长陵摇了摇手里的酒壶, 转头看皇帝,“我还真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若身去”
皇帝一怔,当即“呸——”了一声, “不会说话你别说”
晏长陵却没理会他, 目光认真地看着他,继续道:“我的军功给我的夫人,白明霁, 你封她为诰命夫人。”顿了顿,又道:“她若再嫁, 你不得拦着。”
皇帝愣愣地盯着他, 本就不敢喝醉, 此时彻底清醒了,他这不是在要承诺,是在交代遗言啊, 皇帝心头一沉,背心都发寒了,丢下酒壶,握住了他的手, “云横,听朕的, 咱们别去了,好不好?朕这江山,不缺你一个能将,大不了,朕再多派几个人。”
“不是陛下的江山离不开臣。”而是他必须得死,既然要死,那就让他死得其所,死在他该死的地方。
“那是什么?!”皇帝追问,“晏侯府如今只剩下你一根独苗了,你走了他们怎么办,侯爷刚去,老夫人还没缓过来,你就留下来,朕决定了,你哪儿都不能去,只能待在京城。”皇帝态度坚决,“即便败了又如何,边沙朕不要了”
“晏子恒。”晏长陵轻声打断,目光中含着薄薄雾气,伸手替他整理了凌乱的龙袍衣襟,“你不是羡慕我有一个家吗?”
“我把家给你,帮我照顾好。”
皇帝喉中哽塞,怒吼道:“晏长陵,你为什么非要去!你就是故意去送死的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晏长陵没答他,逼着他道:“你起誓。”
皇帝一愣,死死地看着晏长陵,晏长陵也没躲,两人目光一个震惊,一个坚定,漫长的僵持之后,皇帝瘫坐在了地上,抬手无力地竖起了二指,“朕起誓,照看好晏侯府,若有违背,朕不得好死。”
晏长陵放心了,笑了笑,把他的手拉了下来,“子恒,你还记得当初,你,阿姐,我,三个人,夜里睡不着,偷偷出来,坐在月亮底下,豪言壮志,谈天论地,那时候怎会想到,你就是将来的皇帝。”
皇帝心中一涩,他怎么不记得,哑声道:“晏长陵,你是朕要把你们都弄丢吗?”
晏长陵摇头,“没有丢,不过是实现了当初的愿望,各得其所,走到了各自该走的位置上。”
皇帝没忍住,眼眶内的泪落了下来,“那你答应我,活着回来,江山可以再夺,你晏长陵的命只有一条,我已经亏欠晏侯府太多,别让我再欠你一条命。”
“好。”晏长陵伸胳膊抱住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心底的不甘和猜忌早已散去,彻底释然了,笑了笑,道:“陛下会是个好皇帝。”
夜里岳梁刚审完人,从地牢里出来,便见对面长廊下立着一个人,那人手里拿着酒壶,也看见了他,抬手冲他扬了扬,招呼道:“岳大人,喝一壶?”
跟前的侍卫低着头请罪,“大人,小的实在拦不住。”
岳梁嘴角一抽,“你要拦得住才稀奇。”
李高谋逆一案,皇帝交给了锦衣卫和大理寺共同查办,可这大半个月以来,晏长陵只给了他人手,自己却不见踪影。
岳梁一人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大半个月,宫中的敬事房也彻底经历了一场大换血。
案子快结束了,他倒来了。
岳梁走到他跟前,“晏将军明日就要走了,不应该留在家里陪陪家人,怎来了岳某这?”
晏长陵没答,上前一步像是对待老朋友一般,亲热地把胳膊搭在了他的肩头,“这不是见岳大人辛苦,心里憋着气,走之前,怎么也该来道一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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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得太近,岳梁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儿,揶揄道:“晏将军今夜怕是在赶场子吧,结束了一场又一场。”
“太聪明的人就是这点不好,不给人留面子。”晏长陵不邀自请,径直去了岳梁的院子内。
上回一场大火,皇帝令人重新翻修,如今院子里已看不出半点被火烧的痕迹,唯有一根黑黢黢的木桩,晏长陵回忆了一番,木桩被烧之前,应该是一颗梨树。
岳梁进屋泡了茶,见他迟迟不进来,又到了门口,看着他,“不喝茶?”
晏长陵扬了一下手中的酒壶,“今夜只喝酒。”
从把父亲送上断头台,坐上了大理寺少卿后,岳梁便不再沾酒,特殊场合也只是应付一杯。即便是上回他主动邀请晏长陵喝酒,到了酒楼,也只浅尝了一口。
岳梁看向跟前这位,瞧似明朗,对任何人都热情,实则没有几人能看懂的少年,沉默了片刻后,同小厮道:“拿酒来。”
晏长陵说想看月亮,没去屋里,择了一处干净的台阶,席地而坐。
岳梁立在他身旁,问道:“晏将军有什么话,就说吧。”
晏长陵饮了一口酒,突然偏头问他,“你后悔过吗?”
岳梁不明白他说的是哪一件事。
晏长陵一笑,缓声道:“刚回来时,我听到了那些传言,是真想把你揍一顿,想着非要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不可。”
岳梁:
“传言罢了。”
他知道是传言。
晏长陵道:“所以我问岳大人,后悔过吗,那时候我还为与她见过面,阿潋她有求于你,对你也算满意,你为何没答应?”
岳梁眉头微拧,他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事?
明日一早他就要走了,岳梁不想他把时辰浪费在自己身上,淡声道:“我若答应了,还有你晏世子什么事?”
“是啊。”晏长陵一声苦笑,“你若是答应了,该多好。”起码能陪伴在她身边,不会让她难受。
他不知道今夜来得对不对。
但他还是来了。
初见她时,他想这辈子重生回来,或许是上天眷顾他赐给了他一场风花雪月,他想与她有一个完整的家,去弥补上辈子的遗憾。
后来赵缜出现,他意识到了,可能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后,第一次后悔,不该去招惹她。
再后来,他听到她说,愿意与自己面对一切时,他没忍着,动摇了,小娘子那么好,一颗赤城之心,他怎可能不动摇。
他以为自己再努力一些,再小心一些,不可能改变不了那该死的宿命。
然而真相却告诉他,无论他怎么做,也无济于补。
如今他彻底后悔了。
后悔早知会有这么一日,为何要将她卷进来,让她爱上自己。
晏长陵咽下一口酒,喉咙里火辣辣地烧,缓缓起身,看着岳梁,艰难地开口道:“如果我说,你现在有机会了呢?”
岳梁神色一僵,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寒声问:“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有机会”
话没说完,岳梁突然一拳迎面砸在了他面上。
晏长陵没有躲,被那一拳砸中脚步踉跄,跌在了身后的青石板上。
岳梁看着他狼狈的模样,一向冷静的眸子里此时蹿出了一股火焰,是当真怒了,斥道:“晏长陵,你真不是个东西。”
是啊。
他不是个东西。
晏长陵索性也不起来了,嘴角被岳梁砸破了口,嘴里尝到了血腥味,人躺在地上,低声道:“岳梁,算我求你也好,别让她难受,至少别让她太难受。”声音突然一哑,“我舍不得她难受。”
岳梁愣了愣。
月光正好洒在他身上,少年身上笼罩了一层银灰,岳梁还是头一次在他晏世子身上看到了绝望。
晏侯府的世子从出身便带着光芒,如同天上的骄阳,明朗的同时,又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这世间,也有他害怕的东西?
“你晏家军不是战无不胜?你昔日的那些自吹,岳某可都还记得,要是死在战场上,你也不怕给晏侯府丢脸?”
那一拳之后,岳梁的拳头也在痛,颤抖地缩回了衣袖底下,又慢慢地舒开,良久后道:“活着回来,她就不会难受。”
—
军令一下来,晏侯府的人都知道,晏长陵要走了。
自从晏侯爷走后,晏老夫人的精神便一日不如一日,白明霁每日都会过去陪她说话,而晏老夫人不管走到哪儿,始终都抱着那罐子核桃。
怕她伤心,府上所有的人都瞒着了她,可人要走了,总得找一个理由,白明霁道:“祖母,陛下与皇后大婚,可皇后那边的亲戚还在扬州,得接过来,陛下谁也不信,只信郎君,郎君明日只怕要出一趟远门,得过些日子才回来。”
晏老夫人点了点头,仔细地同白明霁嘱咐道:“你可千万要交代他,路上注意安全。”
白明霁喉咙一紧,垂目应道:“好。”
话音刚落,门外便迈进来了一道身影,“祖母。”
晏老夫人见他本人来了,忙问道:“明霁说你要出远门,东西可收拾好了?”目光突然一顿,落在他侧脸上,紧张地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晏长陵摸了一下嘴角,笑着道:“今日同底下的人过招,不慎让他钻了个空子。”他一副无所谓地模样,搬了木墩,挨着白明霁身旁坐下,倾身问老夫人,“老祖宗今日吃什么了?”
老夫人没回答他,目光还在他嘴角的伤痕上,心疼地道:“这些人下手怎么不知道轻重,把我乖孙打破了相可如何是好。”
“你乖孙长得好,破了相也好看。”说着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罐子,塞到了老夫人怀里,“喏,换一罐新鲜的吃,老祖宗别舍不得,等吃完了,你孙儿再给你剥。”
老夫人一愣。
白明霁心口猛然一酸,不敢去看老夫人的脸。
晏长陵蹲下来挡住了她脸上的那一抹悲痛,替老夫人揉起了腿,“祖母这几日感觉如此,腿还疼吗?”
老夫人摇头,“不疼。”打开罐子,见里面还真是核桃,便道:“你父亲剥的还有这么多呢,剥多了,我也吃不完对了,等你回来,再去他坟上看看,他爱喝酒,你给他送一壶去。”
“好。”晏长陵低下头,看着他苍老的手背,一道道皱纹纵横交错,经纬分明,心中疼痛如同白蚁啃噬,一时紧紧地咬住牙,好半晌才稳住了嗓音,“天色不早了,祖母先歇息,明日我让府医再过来给老祖宗看看腿。”
伺候完老夫人歇下,晏长陵才掀起袍摆,跪在她的床前,磕了一个长长的头。
白明霁没进去,在外等着他。
一炷香后,晏长陵才回来。
从回来后,晏长陵始终没敢去看她,如今才敢看她的眼睛,“饿了没?”
白明霁没说话。
晏长陵弯身牵住她的手,揉在掌心内,低声问她:“阿潋想吃什么?”
白明霁努力地感受着那掌心传来的体温,“都好。”
—
大半夜白明霁坐在厨房门口,看着晏长陵在灶前忙碌,时光彷佛定格了一般,变得格外地缓慢而珍贵,可彼此都明白,眼下的这一切,不久之后,便会转瞬即逝。
晏长陵做了很多菜,全是她喜欢的。
“还有最后一个汤。”
白明霁看了一眼摆了满满一桌的菜肴,终于没忍住,开口道:“晏长陵,可以了,做得再多,过了明日也会坏的。”
晏长陵转过去的背影一僵。
白明霁没忍心去看他,拿起来了筷子,道:“吃吧,别忙乎了,天都快亮了。”
“好。”晏长陵应了一声,净完手后,坐在了她身旁,替她夹了一块烩鱼片,“鱼刺我都挑好了,阿潋放心吃。”
白明霁点头,手里的竹筷落在那鱼片上,翻来覆去,夹了半天,却迟迟喂不到嘴里。
晏长陵看在眼里,胸口如同堵了泥沙,突然喘不过气来,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腕,沙哑地道:“吃不下就不吃了。”
白明霁:“嗯。”
尽管他不想说,可还是不得不说,“阿潋,对不起。”
白明霁摇头:“没事,你有你的路要走,有你的使命要完成,我理解,你不必觉得抱歉,你我重生回来之时,这些不都很清楚吗。”
白明霁一笑,“我们也不亏,你瞧,这么短暂的日子里,咱们不是也相爱了一回吗?我也尝过了爱人的滋味,不后悔,如今你要去完成你的使命了,而我,也会静静地等着命运的降临。”
她不强求。
她早已明白,一个人的离去,不是她去求了,就能如愿的。
白明槿是。
他晏长陵,也将会是。
所以,她不求了。
“可我后悔了。”晏长陵双膝突然滑下,跪在了她跟前,看着她的眼睛,抱歉又心疼,失声道:“阿潋,我后悔了,若有来生,我宁愿从未出现过在你跟前。”
比起得到了又再失去,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
他宁愿她还是那个,一心只为自己,不被任何感情所左右的小娘子。
那样,她就不会难受,不会为了任何人的离去,而感到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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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明霁,我许了一个愿望,我愿你来生能逢凶化吉,平安安康,无病无灾,即便做不到所有亲人都留在你的身旁,至少还有你自己爱着自己,无人能让你难过,一辈子无忧”
即便不与他相见。
晏长陵垂下头,看向她腰间的那枚‘生符’,眸子被水雾挡住,视线模糊不清,但依旧能隐约看清那上面的纹路。
道长说‘生符’改变不了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但能改变下一辈子。
这辈子他护不了她,那他就护着她的下一世。
第90章 第 90 章
第九十章
天色很快亮了, 装满行囊的马车,候在了门前的巷子内。
白明霁没有出去送。
晏长陵走得时候,站在屋外说了一句, “阿潋,我走了。”
她坐在床沿上,轻声答道:“好。”
之后她便听着那道脚步声,慢慢地离去, 直到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耳边彻底安静了下来。
安静的那一阵很漫长,彷佛这个世界, 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素商送完人进来, 见她还坐在床上,也不说话,知道她心里是舍不得, 宽慰道:“娘子,咱们世子爷百战百胜, 你放心, 等他打完了这一仗, 很快就会回来。”
白明霁没应,面上看不出太大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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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悲欢,生死离别, 上辈子她便看得很淡,总不能重活了一辈子,还越活越回去了。
她曾对他说过,他要死, 她不会陪着他。
自己能活到几时,她不清楚, 她可以悄无声息的死去,又或是同前世一样被人所害而去,但她不会为了任何人,主动去送死。
“娘子,刚用早食了。”素商替她穿好了衣裳,又伺候完她洗漱,便让丫鬟摆上了粥食糕点。
白明霁扫了一眼桌案,没什么食欲,想起了昨夜的那一桌子菜,突然想吃,吩咐素商,“把昨夜剩下的饭菜,端上来。”
那鱼片她一块都没吃,别浪费了。
素商一愣,“娘子,那些菜都凉了。”
“凉了就热一下。”
见她执意要吃,素商便下去吩咐厨子热好。
一桌子菜,昨夜两人一口都没动,全都热上来,摆在了白明霁跟前。
白明霁拿起了筷子,平静地吃着。
她喜欢的海虾,壳已被晏长陵全都去了。
烩鱼片,当真没有一根刺。
她喜欢的肚丝,海清捲子,夏笋
都很合她的胃口。
素商立在一旁,慢慢地看出来不对劲,上前劝道:“娘子,别吃了,吃太多,会出毛病的”
白明霁摇头,继续吃着,“再不吃就坏了。”
素商一愣,慌忙去夺她的筷子,“坏了便坏了,娘子往后想吃,咱们再让厨子做,比着世子爷的菜式,咱们做个一模一样的。”
“不会一样。”不是他做的,不会一样。
她手中的筷子没停,塞了满嘴,可喉咙太紧,迟迟吞不下去,一着急,噎得喘不过气,先前吞下去的全都呕了出来。
素商心头一揪,忙过去拍着她的背,心疼地道:“娘子,别难受了,世子爷回来的”
白明霁一愣。
她在难受吗?
心口那股钻心的疼痛,回答了她,她确实是在难受。
白明槿走后,她以为她的眼泪早已掉光了。
晏长陵迟早会离自己而去,她早就知道,也做好了心里准备,不会再哭。可此时那眼泪自己却溢了出来,如断线的珠子滑落而下,挂满了脸庞。
昨夜晏长陵说,“阿潋答应我,好好过下去,别难受,等过些日子把我忘了就好。”
她答应了他,“好。”
不知是不是吃的太多,胸口越来越堵,闷得她喘不过气,一阵急促的呼吸声,白明霁趴在地上,突然哭出了声来。
哭声不大,只不断地颤抖,抽搐。
素商吓得跪在了地上,“娘子,你别吓奴婢,娘子”
白明霁也不想这样,已经努力在让自己平息。
他说的对,下辈子还是不见得好。
别来招惹她。
他那样的人,只需一眼便走进她的人生,最后却要她留在脑海里一辈子。
她怎么忘?
晏长陵,你告诉我,该怎么忘
—
哭过一场后,白明霁像是被抽干了精神气,被余嬷嬷和素商扶着去了净房,沐浴清洗完,便躺在了床上,从早上到晚上没下过床,浑浑噩噩睡了一日,一口吃食都没进。
往日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大多都是上辈子的事,如今一幕幕,全是这一世。
他分明说过,“放心,有我在,我不会走。”
全是骗她的。
可还是忍不住去回忆。
回忆初次见他的场景,她扔了他的枪,拔不下来,落荒而逃。
头一回同床共枕,他翻身来捉弄自己,“我以为你不怕呢。”
他是第一个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人,也是第一个为她剥虾的人,他告诉她,“有我在,你不必事事逞强。”
闹市中他牵着她的手,护在她身前,替她开道。
好像这一世无论何时,在哪儿,一抬头,自己总能看到他。
所有人都说她精明,只有他骂自己傻,他质问她,“白明霁,两辈子了,你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回?”
她为自己活了啊。
他走了,她没去送,也没一道跟着去,她留了下来,不就是为了自己而活?
眼角的泪水不知何时,又涌了出来,沾湿了枕头,眼角一阵阵刺痛传来,脑子里的画面掐断了又重新冒出来,不断地重复,折磨着她。
一日过去,白明霁都没进食,到了翌日早晨,见她还躺在床上,没有想要起来的意思,素商和余嬷嬷都急得跳脚,正不知如何是好,门房来报,“白家二公子来了。”
自白明槿走后,白明霁便没再见过白星南,也没回过白家,今日白星南上门,她才去问,“阿槿葬在哪儿的?”
“葬在了母亲旁边。”白星南过继到了大房,口中的母亲,便也是白家大夫人,孟锦。
短短半年,白家发生了太多事,大伯走后,二姐姐又相继而去,府上一堆的事务要他安排,白星南也有好一段日子没见到白明霁。
此时见她坐在圈椅内,一双眼睛哭得太多,红肿不堪,心中发涩,轻声问道:“阿姐,是舍不得姐夫吗?”
白明霁眸子微微一顿。
白星南继续道:“阿姐,姐夫也舍不得你的,几日前他来过白家,嘱咐我,他不在的日子里,定要照顾好你姐姐。”
白明霁眼皮颤了几下。
他还真是早做了准备。
照顾?
她好手好脚的,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
“他把姐姐喜欢吃的菜式都列给了我,还教了我如何做,我虽做不到一模一样,但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姐姐若是没有胃口,阿弟去给你做?”白星南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姐夫说过,这辈子要是我敢饿着了阿姐,他做鬼都不会放过我”
心口一痛,白明霁偏过头去。
白星南看着她的侧脸,继续同她道;“姐夫离开阿姐,似乎也很难受,那一夜,他叨叨了一个晚上,说的全是阿姐。”白星南垂下头,“说来惭愧,我虽与阿姐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不及姐夫半分了解阿姐。他说,姐姐面冷心热,是他见过最善良,最赤城的姑娘,他喜欢阿姐,永远都喜欢。”
白明霁到底没崩住,望向院子外的眼睛,悲伤而空洞,再一次无声地落下了两行清泪。
白星南当日便给她做了饭菜,白明霁打起精神来,用了一些,可依旧提不起劲。
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的离去,能带走那么多的东西,同样是夏季的景色,她却再也闻不到花香。
身旁一切都没了意义,甚至让她觉得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不真实。
浑浑噩噩地过了两日,岳梁又来了。
门房来报,“岳大人来了”时,余嬷嬷脸上还有些震惊和为难,先前岳大人和少夫人的传言,众人多少都听说过,这世子爷刚走
岳梁似乎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进门前便与门房解释过。
门房忙道:“岳大人说,他在前厅等少夫人,是关于世子爷的事。”
比起白星南,白明霁更长时间没见过岳梁了。
实在打不起什么精神,也无心去收拾自己,白明霁见他时,穿了一身素色长裙,没有描任何妆容,挽起来的发丝上,插着一只白玉簪,除此之外,身上再无旁的装饰。
素色的装扮,显得她脸色愈发憔悴。
一个多月没过她,岳梁目光落在她身上,发现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面上的一抹担忧没再掩饰,唤她:“阿潋。”
“岳大人。”白明霁有些紧张,看着他问:“有消息了?”
能有什么消息,人才走了三日,这会儿都还没到呢。问完便知道自己着急了,白明霁目光垂下,沉默了下来。
岳梁终于知道晏长陵所担心的是什么了。
是怕见她如今这番模样。
岳梁也曾见过她着急,悲伤的样子,可如当下这般毫无生气般的绝望,还是头一回。
但又很熟悉。
同那一夜的晏长陵一样。
彼此相爱的两个人,喜怒哀痛都会相通。
岳梁谈不上妒忌,但心里的失落和难受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如晏长陵所说,当初他若是答应了她,是不是如今与她心灵相通的人就是他了。
可人生没有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此生所愿,唯望她能顺心。
岳梁突然道:“走的前一日,他来找过我。”
他去的地方还真不少,白明霁苦涩一笑,“又是交代遗言去了?”
岳梁应了一声嗯,顿了顿,看着她道:“他要把你让给我。”
白明霁一怔。
他说他干了什么?
岳梁无视她的讶然和愤怒,问她道:“阿潋愿意吗?”
胸口一股莫名的怒气刚窜上来,白明霁又怔愣地看着岳梁,岳梁的神色太过于认真,目光柔和地望入她的眸子,等着她的回答。
与他认识这么久,白明霁头一回见他越过礼数,这般来看自己。
但她的心已被另一个人沾满了,除他之外,这世间再也没有任何男子能让她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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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明霁摇了摇头,“不愿意。”
岳梁对她的答案并没有意外,收回目光,道:“我记得当初白家大夫人过世时,少夫人可是不顾名节,大半夜敲了我大理寺的门,拽着我去开棺验尸,如今是怎么了?连正视自己心的那份勇气都没了,你的威风去哪儿了?”
被她自己锁在心底深处的想法,从不敢去触碰,如今像是被岳梁打开了一个口子,如猛兽洪流,蓄势而发。
白明霁呆呆地看着岳梁。
岳梁起身,冲她一笑,“阿潋,既然舍不得,就去追吧,马匹和人我都备好了,在城外等你。”
与其在这儿苦痛的等待,不如随心搏一把,放手去追。
—
半月后,晏长陵到达了大启。
一行人一路就没歇过,路过客栈门口了也没停留,半个月不沾床,纵然是习惯了风餐露宿的银沙王,也吃不消,到达大启都城的那日,匆匆把人交到了前来迎接的宫人手上,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扬言就算天塌下来,也等他睡完了觉再说。
晏长陵上辈子来过一次,见过大启的皇宫,依稀还记得路。
快到太子宫殿时,晏长陵便驻步,仰头看了一眼殿门上的牌匾,正出着神,突然从里飞出来了一把长剑,晏长陵像是早就知道一般,微微一偏头,那长剑落在了他身后,直直地插|进了砖缝中。
身旁周清光,长剑出鞘半截,被一道声音压了回去,“几年不见,看来小舅子的身手一点都没落下。”
晏长陵抬头望去,便见一人气势十足地从门内走了出来。
来人个头高大,五官英俊,比晏长陵多了几分武夫的豪爽之气,但脸上的风流和张扬,倒是与他不相上下。
正是大启太子,萧炜烨。
当年两人为了晏月宁,在大酆的街头大打出手,从一开始的一剑一枪搏斗,到后来两人丢掉兵器,直接肉搏。
那一场互殴之中,谁也没讨到好。
晏长陵左脸带伤,萧炜烨右脸带伤,闹到了大酆皇帝面前,又开始互骂,轰动了朝野。
可最后晏长陵还是输了。
阿姐嫁给了他。
晏长陵曾一度看萧炜烨很不顺眼。
直到他死在了那一场由大酆制造的阴谋之中,身中数箭,跪在了黄沙堆里,放下身段,求着他护送阿姐出去。
晏长陵看到了他眼里的血泪,便彻底明白了,那一场搏斗,没有谁输,也没有谁赢。
再见到萧炜烨,许是因为自己没能完成他交代的遗愿,竟然有了一种愧疚,晏长陵没再把手里的长枪扔过去,站在台阶之下,看着这位异国他乡的姐夫,扬唇一笑,“这就是太子殿下的待客之道?”
萧炜烨已做好了准备,受他一枪,见他居然没还手,有些意外,拱手道:“小舅子远道而来,姐夫哪里敢怠慢,里面请。”
萧炜烨下意识呈了口舌之快,说完就后悔了,太子妃今日特意嘱咐过,要是他敢惹了这位小舅子生气,便有得他好受。
生怕他急起来,萧炜烨正懊恼,却见晏长陵面含微笑,一脸平静,并没有反驳。
萧炜烨实属没想到,倒有些刮目相看,笑了一声,夸赞道:“晏将军娶了媳妇,果然长大了。”
晏长陵:“比起太子殿下,还是要年轻一些。”
萧炜烨一笑,受了他的揶揄,见他似乎对自己没有了先前的敌意,便与他寒暄了起来,“听说一路上,你连脚都没歇,把我那位叔叔累得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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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长陵:“那真是抱歉,怪我年轻气盛,没考虑到银沙王的身体。”
这点还是老样子没变,萧炜烨笑斥了一声,“轻狂。”
大启的皇帝年岁过高,如今大事上做主的人都是太子萧炜烨。今日接到晏长陵进城的消息后,府上早就备好了酒宴,等着他了。
晏长陵的目光却没在酒宴上。
萧炜烨见他四处顾望,知道他在找谁,低声道:“先入席吧,你阿姐还在忙乎,听说你来了,非要给你做烤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