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第61章 ……
开张第一日, 食客满坐,是个好兆头。
明檀见生意不错,真没自己可忙的,胡掌柜迎来送往, 利落地拨弄算盘珠子, 也没空同她攀谈, 酒囊饭饱后, 便同秦珊珊和蒋瑶光道了别,准备慢悠悠晃回家。
后院, 停着一辆马车。
“少夫人,小心些。”香柳将矮凳放在车边,扶着明檀登上车辕, 另一只得空的手撩起车帘。
香柳顿时吓了一跳,哆嗦道:“大、大人?”
明檀闻声抬头,只见苏晋正襟危坐,一双凤眸幽沉无比,面色颇为难看。
难怪香柳会吓住?
对上明檀的视线,苏晋面色稍有缓和,但依旧不虞。
明檀钻入马车, 坐到苏晋身侧,软香的身子轻轻靠在男人身上,她笑眯眯地问道:“夫君, 可用午膳了?”
苏晋斜觎她一眼, 嗯了声。
态度如此冷淡, 兼敷衍。看来心情极差,别不是朝堂出了什么大事。
明檀收刮记忆,没发现前世这段时间朝堂有何动荡。那就是什么人惹了他不高兴, 明檀自以为自己是个人美心善的小可爱,断没道理惹了他,压根就没在自个儿身上找原因。
思来想去,总归是朝堂上的那帮子人。
她挪了挪身子,又往苏晋身侧靠了靠:“夫君公务繁忙,那些糟心窝子的事必然不少,且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惹你生了气,不何给自家夫人说道一二,说不定为妻可为你排忧解难,至少可宽夫君的心。夫君乃首辅,百官表率,一言一行皆可表,明檀虽不能帮夫君出气揍他一顿,但骂上两句还是能办到的。”
苏晋睨她一眼:“为夫没有生气,你看错了。”
明檀:“……”
明晃晃的黑脸,当她眼瞎吗?
“夫君渴吗?”
“不渴。”
“累吗?我帮你捏捏肩,我的手法可好了。”
“不累。”
嘴上说着不累,面上却是一派闭目养神的姿态。
明檀:“……”
看来真是气得狠了,就不知是谁有此本事。
回了苏府,苏晋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明檀的狐裘围脖,借口公务未处理完去了书房。
书房的地龙铺陈的较少,没有紫檀小筑的暖阁暖和,明檀黛眉微蹙,随即转道回了房间。
看了一会儿书,明檀又寻思了几道菜。
“采蜜,你去厨房一趟,让厨房今晚做这几样菜,枸杞牛肉汤……”
采蜜道:“又是牛肉羊肉的,少夫人不怕吃了不好克化吗?”
“让你去便去,哪儿那么多问题?少吃点不就行了。”明檀掀了掀眼皮,“对了,开饭前,记得将药熬好。”
圆房后,苏晋并没停药。
思及蒋瑶光所言,明檀越发觉得苏晋身体虚。虽然,苏晋并未如传言那般有疾,但自她嫁入府,就一直监督他喝药,苏晋喝的方子都是补药,实打实的喝了三两月,若是正常男子喝久了,必得上火流鼻血,可他什么事都没有。
可能苏晋是真的虚。
想到这里,明檀有些发愁。
之前已接受夫君身有顽疾,后知晓夫君没病,现在又知道夫君身体底子不太行……
额的天,这跌宕起伏的心情啊。
且说书房的苏晋,压根就没心情处理公务,满脑子都是明檀深表赞同的声音,她竟然认同别人说的,他不行?
漫漫长夜,是谁不住嘤嘤求饶?
苏晋手握篆刀,雕刻原木的动作不停不停,不消多久功夫,一个嘤嘤哭泣的女子模样初见端倪。
芙蓉面惟妙惟肖,表情生动,隐含一丝若有似无的媚态。
仔细端详片刻,苏晋又将初见雏形的木雕小人捏成齑粉,这般迷人的妩媚刻在脑海即可,岂能留存,让旁人有瞧见的机会?
捣鼓了一下午,苏晋的心情有所好转。
他低眉,凝视着掌心眉眼带笑的木雕小人,不得不承认,哪怕动情嘤咛的模样美的几欲令人成魔,可他依然最喜欢她爱笑的样子,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
“主子,香柳正在揽月居门外候着,说是得了少夫人的吩咐,过来问一声,主子何时忙完,少夫人正等着你用晚膳。”
苏晋抬头看了一眼渐暗的天色,转身,将木雕收入暗室:“这便过去。”
到了膳堂,看着满桌子的大补之物,苏晋颇觉头疼,脸上的表情差点绷不住。
然而,某个小姑娘却是笑盈盈上前,殷勤地挽着他的胳膊,扶他坐下:“夫君,这都是你爱吃的哦,牛肉,羊肉,狗肉……”
苏晋:“……”
他是爱吃肉,毕竟以前挨过饿,对这些饱腹性强的肉荤确实没抵抗力。
但里面的枸杞,腰果,熟地黄,桑葚干果等等,是何意?
好歹全是性质温补之物,至少没加鹿茸、牛鞭这类烈性补物。
苏晋安慰自己。
明檀弯了弯唇,将旁边的药碗推过去:“哦,对了,我见你这些天仍在喝药,便让香柳熬好了,赶紧趁热喝吧。”
苏晋嗯了声,毫不犹豫地端起碗,一口气喝完。
自从药被调换,对于喝药这种事,倒没以前那般排斥。
“夫君,你多吃点。”明檀面带微笑,既体贴又周到的为苏晋夹菜,每种肉都来上几筷子,直堆到碗里放不下为止。
然,她自己却没怎么吃肉,几乎都是素菜。
看着面前堆积成山的饭碗,苏晋眉心微凝,面上的不虞表现得不甚明显,一口饭一口肉,默默地将其吃光。
其间,苏晋全程就没说几句,但明檀深知苏晋并非话多之人,平时用膳话也不多,只是今日尤为的话少,许是白日里朝堂之事还让他忧心。
眼见一碗饭一碗肉没了影儿,明檀抬手就要给苏晋继续添肉加菜。
见状,苏晋面色僵了僵:“我吃饱了,出去打套拳,你先慢慢吃着。”再来一碗,到半夜,非得化身财狼不可。
他是体贴她的身子,而她竟以为自己不行。
男人能承认不行吗?
自是不能。
一套拳打下来,汗如雨下,心中燥郁确实减了些,可其它念头却是越来越烈。
见时辰尚早,未到就寝时间,苏晋随意抹了把额头汗水,又不间断打了四五遍,犹嫌不够,遂折了根树枝,练了三两遍剑法,这才停下往盥室走去。
寒风拂过,汗液浸湿的衣衫湿哒哒地黏在背上,犹如泡在水里一般,既冷,又不舒服。
等沐浴完毕,苏晋转过屏风,回到内室,入眼是懒洋洋倚在贵妃榻的小姑娘。
身段玲珑,长发飘逸,足弓雪白,恍若画中仙子。
小姑娘正伸着小手,眯眼瞧着指尖新涂的丹蔻,她的指甲修剪的极为精致,一朵朵梅花形状的丹蔻绽放在她圆润指甲,娇俏之下,好似多了几分艳丽。
看她微翘的唇角,必是满意极了。
明檀嘟着小嘴,欣赏着指甲上新换的梅花丹蔻,不曾想身子忽的腾空,竟被人打横抱起。
她惊呼一声,两条藕臂堪堪环上男人的脖子,明檀抬眸,对上男人幽暗的目光,无端的缩了缩脑袋。
苏晋低头,轻轻嗅了嗅她的肩颈:“夫人用的什么香,为何如此香?”
一股沐浴过后的淡雅清香袭来,丝丝缕缕地钻入鼻翼,那股子清香带来的畅意,让他每个毛孔都在叫嚣,沸腾,发酵,直至酝酿成烈火岩浆。
他抱着她往床边走。
看着那双让人心悸的眼睛,明檀隐约有些害怕:“夫君?”
他依旧嗅在她肩头,低问:“嗯,什么香?”
炙热的呼吸萦绕在颈间,愈发骇人。
明檀抖了抖,软糯的声音带了一丝颤音:“就洗沐时……加了点海棠花瓣。”
苏晋轻吸一口气:“原是海棠花香。”
“苏晋,你先放我下来。”眼见着离床愈来愈近,明檀心底的恐惧更甚。
“衍之哥哥,先放开我,好不好?”
“好。”
苏晋的声音清清凉凉的,略一扬手,轻飘飘地将明檀扔上床。
床上被褥甚厚,苏晋的力道又不大,明檀并未感受到任何疼痛,她的身子陷入暖和的被子,并手并脚地爬到床角,一脸警惕地望着苏晋,手臂收拢环在胸前,似呈护卫姿态。
苏晋轻哂一声,舔了舔嘴唇,抬手扯开衣襟:“夫人今晚精心准备了诸多红肉,为夫岂可轻易辜负?”
明檀急道:“都是些营养美味有意身体康健的食物,不合夫君口味吗,那明檀下回就不准备了。”
“有意身体康健?”苏晋咀嚼似地重复,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下一刻,男人一把抓住明檀的脚踝,将她扯到跟前,倾身覆了上去。
男人略略撑起身体,看着身/下满脸涨红的小姑娘,一字一句道:“明檀,可是认为……为夫不行?”
明檀瞬间瞪大眼睛,犹如惊天闷雷:“什,什么?”
衣服被褪至腰间,苏晋眼中的欲/望毫不掩饰,明檀顿时慌了,摇头如拨浪:“不,不是我说的。”
苏晋:“两三天一次,一次一两回?”
明檀差点吓哭了:“这是事实,我又没说谎。”
滚烫的大手沿着光洁如玉的身体,顺着腰腹往下:“可你心生不满,觉得为夫不比正常男子。”
“胡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的夫君天下无敌,最是厉害,寻常男子岂能同夫君相提并论,他们给夫君提鞋都不配。”搞了半天,是伤了苏晋的自尊心。
世人认为他有缺憾不能人道时,他怎么没放在心上,为何单单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苏晋咬牙:“你心里果然有所比较。”
明檀:“……”
她确实比较了,可她的经验都来源于前世,同那太子混蛋比较了一下而已。
衣衫褪尽,活/色生香。
嘤嘤咛咛的,夹杂着求饶的媚音不断回荡,谱写出诱人的乐章。
“不行了,不行了……”
“夫君,你绕了我吧。”
“衍之哥哥,苏晋,是我错了。”
“嗯,谁不行?”
“呜呜呜呜,是我不行,是明檀不行。”
苏晋没有克制欲念,不像往日收敛着,但倒底顾忌明檀青涩的身子,没敢要太狠,只不遗余力一回,便云雨骤收。
他撩起明檀湿糯的一缕长发,轻道:“才一回呢?”
“够了够了。”明檀欲哭无泪。
可恨的蒋瑶光,又坑了她一回。
苏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明日休沐,我们去城郊狩猎,如何?”
“嗯。”
明檀点了点头,只觉眼皮沉重,疲累不已,手脚四肢皆不是自己的,也就不为难自己,歪头就闭上眼睛。
苏晋低问:“猎白狐如何?”
没得到回应,苏晋低头一看,随即无奈一笑。
睡着了?
片刻后,苏晋取过一件厚重的大麾,包裹住明檀玲珑的身子,抱着她去盥室将两人清洗干净,方才搂着她沉沉睡去。
62. 第62章 ……
明檀实在是被折腾的狠了, 早上起床时身子骨儿犹如散了架似的,她颇为怨念地瞪了苏晋一眼,很想躺回去睡个回笼觉。
“要不再睡会儿吧,真的好困。”
明檀坐在妆镜前, 无精打采地搭聋着脑袋, 一边打着哈欠, 一边用清澈如麋鹿般的眼神、可怜巴巴地瞅着整理着装的男子。
今日出门狩猎, 苏晋自是要大显身手,穿着不同于平时的绯色宽袖绯色官袍, 而是一身精干利落的窄袖青衣,足蹬黑色马靴,腰佩短刀, 潇洒而俊美。
既有江湖豪客的洒脱,又有权贵男儿的气度和风姿。
苏晋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转头看向明檀,清冽的声音带着一丝轻哄:“乖,回来再睡,届时想睡多久便睡多久。”
末了,又补了句:“我不会打扰你。”
明檀自然明白‘打扰’所谓何意, 小脸微微一红。苏晋本就将就她多睡了个把时辰,等洗漱完毕,出门怕是要到晌午去了。
她也不好矫情, 便让香柳采蜜动作麻利些。
而其他仆婢则收拾出门的随行物品, 明檀想着要去京郊, 毕竟算是出了城的,什么手炉茶点自是不必说,除了外出穿的衣裳, 又额外准备了两三套换的衣物,皆是方便骑马的着装,她虽不会骑马,但很大可能会与苏晋同骑,准备充足总是没问题的。
各种防寒保暖物品,一概都不能落下,补妆的铜镜口脂护手膏等等一应俱全。
苏晋:“……”
忽然觉得这哪儿是去打猎,怕是去郊游吧?
明檀歪了歪头,问苏晋:“夫君,你还有什么要带的东西?让她们一便放入马车。”
苏晋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行头,说:“不必。一张弓,十数支箭矢即可,这些王继已经准备好了。”
明檀弯唇一笑:“好吧,那我就多备些吃食。”
其实,这些也可不必准备。要真饿了,可将打来的猎物架火上烤熟,便是一顿美食。
明檀是养在深闺的娇娇女,怕是不喜欢这种烟熏火燎的野蛮吃法。
苏晋动了动唇,没有反对。
明檀又让丫鬟们多准备些糕点,还有水果,以及她爱喝的果子蜜水。
单就所带之物,就装了一辆马车。
等这些收拾妥帖,然明檀的妆发还没弄完,苏晋又等了小半时辰,总算梳妆完毕。
苏晋心想,下回出门,必要提前准备,莫要再像这回临时起意。
真没想到姑娘家的事如此之多。
明檀笑盈盈起身,小手捋了捋裙摆:“夫君,我好了,可以出门了。”
苏晋看了一眼计时的日晷,说:“不急,先吃饭。”都快晌午,小姑娘怕是早饿了。
明檀早上只喝了碗稀粥,忙到现在,确实早就饿了。
她点点头:“嗯,吃饱饭,方有力气打猎。”
冬日的天儿也如夏天般说变就变,上午都还是好好的,虽不至于晴空万里,但也有点微微阳光。然则,明檀用膳其间,天空却飘起了绵绵细雨,雨势不大,但冬天的雨水湿冷无比,淋在身上尤显阴冷。
没一会儿,地面就湿了。
明檀撑起下巴,甚感遗憾:“可惜,没法出门了。”
嘴上说着可惜,心里却不觉得。下雨正好,苏晋可陪她一整天,而出去打猎,多半是她干巴巴地看他狩猎,好不无聊呢。
苏晋本想取消狩猎计划,目光转到明檀脖颈上,那一圈白色尤为刺眼。
他晃了晃神,放下碗筷:“雨不大,可以出行。”
明檀愣愣地看着他:“下雨也要去?”
“嗯。”苏晋颔首,声线清冷,“是我去,你留在家里,天寒地冻的,莫着凉了。”
“你不怕冷吗?就算不怕,到处都是湿哒哒的,也不方便吧。”明檀蹙了蹙眉,劝道,“就算夫君身强力壮,衣裳淋湿了,总归也可能受寒。”
“没事,我会注意。”苏晋摸了摸明檀的头,转身取了一件斗笠,大步踏入雨中。
真不知苏晋为何对打猎如此执着?等下回天气好了,再行打猎,不可吗?
明檀拿筷子使劲儿戳了戳碗里的肉,不甚开心。
香柳看了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细雨:“少夫人,这天儿不好出门的话,马车里的物件需得搬回来。”
明檀挥了挥手:“去吧。”
刚搬出去的衣裳等物,又被仆婢们搬回了屋子,东西太多,来回折腾了好几遍。
冰凉的雨水无孔不入似的,就这么会子功夫,仆婢们的衣裳都淋了半湿,湿冷的寒气入体,冷的瑟瑟发抖。
“香柳姑娘,幸亏少夫人没出门,这要是在郊外遇上雨,都不好得找地方躲避。”说话的是院中的二等丫鬟,头发被雨水打湿,冻得牙齿直打架。
“是啊,这天儿一下雨,就冷的人发慌。马上就是三九天,怕是寒潮来临,更冷。”
香柳也是一阵后怕,城郊树林哪有避雨的地方,若真将少夫人淋出了好歹,少夫人可不得遭一番罪。
“大家赶快回去洗个热水澡,把湿衣裳换了。采蜜,你让厨房熬些姜汤,给每人分一碗,可别整病了。”
“好的,香柳姐姐。”
采蜜撑起一把伞,踢嗒踢嗒地跑去了厨房。
香柳道:“等会儿姜汤多喝点,有个头疼脑热的,需在我这儿报备一声,好给你们休病假。少夫人院里不兴带病干活的,免得将病气儿过给少夫人。”
“少夫人身体底子薄弱,大家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把这个冬天好成成地过过去,春天回阳,天气暖和,大家就轻松了。
“是,香柳姑娘。”
仆婢们一溜烟散开,快步回了耳房,换衣喝姜汤。
……
明檀确实没怎么睡够,本想回屋补觉,又不忍弄乱妆发,纠结半晌,还是准备不睡了。
“去寿安堂。”
香柳取了一把比较大的伞,采蜜则拿了两双干净的绣鞋,主仆三人往寿安堂而去。
寿安堂到紫檀小筑有些距离,需穿过大半园子走廊方到。
一路上,香柳小心翼翼地撑着伞,尽量不让雨丝落在明檀身上一丝一毫,大半伞身几乎倾斜在明檀这边。
明檀皱眉,伸手将香柳拉到伞下:“这么大的伞,挨我近点,不就都不会淋雨了。”
香柳一阵感动:“奴婢,奴婢……”
“你呀,就是太规矩了。” 明檀挽起香柳的胳膊,两人挨在一起,谁都不会淋雨。
香柳向来恪守主仆之仪,稳重自持,这也是她成为赵明檀身边管事大丫鬟的原因,她没有采蜜活泼,不会逗赵明檀开心,有时甚至还会行规劝之责,凡事都谨守本分,事事只求如何照顾好赵明檀。
香柳只是一介卑微的婢女,倒底不敢让首辅夫人亲自挽着她,将胳膊抽出来,小心扶着明檀:
“少夫人,路上湿滑,还是奴婢扶着点你吧。”
明檀生来便是权贵之女,心底良善,从不肆意苛责下人,该赏赏该罚罚,她不会视仆婢的命如草芥,但也不会混淆主仆之间的关系,她对身边的丫鬟好,情同姐妹,但她也清楚的知道,那是情同,而非真的姐妹。
你能随意使唤姐妹做事、伺候你吗?当然不能!
见状,明檀也没再说什么,任由香柳扶着她。
到了寿安堂门口,采蜜拿出一双干净的绣鞋,帮明檀换上,方才踏入内室。
恰巧,陈湘儿今日也在。
明檀敛衽,乖乖巧巧地行礼:“母亲,安好。”
陈湘儿坐在苏母右侧,起身,对着明檀行了一礼:“表嫂。”
明檀微笑点头:“湘儿表妹。”
苏母正在核对送亲队伍的名册,见明檀来了,笑着拍了拍左边的位置:“快过来坐,顺便帮母亲看看这名册可有不妥的地方?”
明檀坐到苏母左侧,拿起名册看了几眼,送亲的媒婆喜娘护卫等少说也有二三十号人,出嫁之日,再加上一抬抬的嫁妆,队伍颇为壮观。
对于寄居的表姑娘,可谓算得上丰厚,绝不会寒碜,更不会教人小瞧了去。
不论是苏母,还是苏晋,都是顾念旧情的人。
明檀抬眸:“轿夫,挑夫,护卫,媒婆等名册都没问题,母亲可放心。只是我记得湘儿表妹所嫁的地方乃承州,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届时出嫁之日,应是将近三九的天气,不知会不会遇到雪封路、河水结冰的情况?”
“路上又是嫁妆这些重物,可需聘请走南闯北的镖局来护送?”就怕困在路上,遇上见财起意的劫匪。
陈湘儿抬眼看了看明檀,说道:“承州那边来信说,到了五里坡,会派人来接,就不必如此麻烦了吧。那边也充分考虑过路途风雪等因素,不论快慢,都赶得上拜堂完婚的吉时。”
苏母捻着手腕的佛珠,不知想到了什么,说:“就按明檀的意思来办,再到外面请口碑好的镖局保驾护航。”
既是防着山匪抢夺嫁妆,亦是保护新娘子。
苏母拍了拍陈湘儿的手,道:“也是为着你的安全着想,这几年我们生活在盛京,有你表哥的庇护,又是天子脚下,安全自然得到保障。可从盛京到承州有一定距离,恰逢寒冬腊月的,那些占山为王的匪寇也得为年关打算不是,路上带着这么多财物,难免惹了别人红眼。”
说罢,便将此事交给胡娘子。
“谢姑母事事替湘儿周全。”陈湘儿轻声道。
旋即,又转向明檀:“谢表嫂。以前……是我不懂事,还请表嫂莫怪。”
明檀弯唇一笑,眸如星光灿烂:“湘儿表妹一直挺好。”
虽行差走错,却能迷途知返。
她知道是苏晋下了一剂猛药的缘由,绝了陈湘儿所有的心思,亦安排了她今后的道路,才会让她放下执念,但终归是让陈湘儿没有一错再错。
“湘儿,嫁去承州做了小将军夫人,不比在苏府,凡事多思,孝敬公婆,笼络住丈夫的心,争取来年诞下麟儿。”苏母说,“阿苑前不久来信,说她这一胎稳固,来年入夏便可生了。”
明檀接过话头道:“听说褚州的夏天比盛京凉快,不若到时去褚州看望阿姐,顺便可避一避暑。”
苏母笑着点头:“也好。不过,还得看来年的安排。”
苏苑伤过身子,也不知用了多少药调理,许是嫁与少年良人,心境舒畅,这才成亲不过半年就怀上了,信里虽只说胎像不甚稳固,但苏母深知女儿报喜不报忧的性子,这一胎必不像信里说的那般轻松,必是凶险无疑。
苏母没有深说,同明檀和陈湘儿说了会话,便觉身子疲乏,准备去休息了。
出了寿安堂,陈湘儿撑着伞,几步追上前面的明檀:“表嫂,等一等。”
明檀扭头看向陈湘儿,抬手取过香柳手中的伞,对香柳和采蜜说道:“你们到前面等着。”
采蜜将伞举至香柳头上,两丫鬟齐声应道:“是。”
陈湘儿和明檀踩着湿滑的地面,一道往前走,两人都走得很慢,陈湘儿似没想清楚如何开口,沉默了小半段路。
明檀勾了勾唇,率先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静:“恭喜。”
陈湘儿:“谢谢。”似觉太单薄,又说道:“你上次定的衣裳首饰,很精美,我很喜欢,也很感激。”
明檀:“你喜欢就好,女儿家就该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悦己悦人。”
又是一阵沉默,陈湘儿忽然问道:“你爱他吗?”
明檀手中的伞斜了斜,她偏头,直直地看着陈湘儿的眼睛:“自是爱的,这一点,你毋庸置疑,我比你想象的还要爱他。”
陈湘儿握着伞柄的手,微紧:“如果当初赢的是平西王,你当嫁的是他,而非晋表哥。”
明檀反问:“可事实是,平西王没赢。”
“如果赢了呢?”
陈湘儿追问,似急着证明什么,如果平西王赢得比赛,赵明檀便要嫁给平西王,而不是非嫁苏晋不可,是不是说明赵明檀对表哥的情意并不深,只是赵明檀的家世和运气比她好太多。
她无法为情自戕,也就算不得什么。
明檀笑了笑:“没有如果,我信苏晋,我信他娶我的决心有多强烈。”
这一世,她明确表示要嫁的人是他,他怎会让她失望,又怎会让自己遗憾?
她对他的回馈,必有回报。
陈湘儿固执道:“真有如果呢?”
明檀眨眼,甚为无奈道:“那我便同他私奔,或者你表哥金屋藏娇?”
陈湘儿愣住。
明檀脚步微顿,她看向发愣的陈湘儿,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一字一顿道:
“我知你意难平,可你的意难平,并非是别人的意难平,只是你一腔单方面的执着,没有回应的情感和执着,你如何坚持都是无意思的。往事不可追,不可忆,你的路在承州,好好同李小将军过日子吧。”
顿了顿,明檀说:“你和他会幸福的。”
陈湘儿的归宿同前世一般无二,她能同李福林生儿育女,想必夫妻情是有的。
陈湘儿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往回走。
竹马终究是抵不过天降。
*
城郊。
细雨朦胧,空气阴冷,寒风时不时呼啸而过,如刀子割脸一般。
周景风骑在马上,勒缰绳的手早已冻得通红,骂骂咧咧道:“小苏苏,不带这么骗人的,你不是说请客吗?这就是你对好友的待客之道?”
来到郊外密林,周景风傻眼了。
苏晋说要请客,他以为是去京郊山庄泡温泉,喝两杯小酒,哪知道来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树林子。
王继将弓箭递给苏晋,又将自己的弓箭递向周景风:“周世子,出门急,没有专门准备世子爷的,就用属下的吧。”
周景风这才知道出来是为着打猎,忙摆手道:“还是你自个儿留着,本世子对打猎不感兴趣。”
王继便收起弓箭。
周景风转头,见苏晋正撘弓上弦:“小苏苏,这鬼天气出来打猎,你吃饱了撑着。这雨越下越大,别说我觉得冷了,小畜生怕是也畏冷,躲在洞里睡大觉呢。”
苏晋煞气腾腾道:“那就端了狐狸窝。”
周景风一愣,啧啧道:“感情你是来猎狐狸?”
苏晋淡声道:“家中夫人缺几件围脖。”
“又不缺银子,上街买啊,大冷天的来这鬼地方受罪。”周景风桃花眼一眯,“不对啊,我记得一品轩开业那天,你家小夫人就戴着狐裘围脖,可好看了,要不是跟那帮公子哥儿喝酒划拳,我都要过去问问,哪家店铺买的,好给我老娘买一件。”
苏晋绷着脸,二话不说,一箭就射了出去。
箭矢直插树干,入目三分。
下一瞬,坐下的马儿顿如离弦的箭飞速窜了出去。
“猎不到白狐,便不必回城。”
“哎哟,这是受什么刺激了?”周景风转向王继,一副兴起八卦的模样。
王继道:“世子爷,就别瞎打听了,快点找到白狐的踪影才是正事,要不然今晚就要露宿荒郊野外了。”
语落,一夹马背,便追了出去。
身后的侍卫也跟着纵马而上。
周景风抖了抖披风,暗骂了一声,不想独自留在原地,也跟了上去。
一群人就在密林里冒雨搜索白狐的踪迹。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猎了一头白狐,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下回这种在夫人面前献殷勤的事,可别找本世子。”周景风的鼻子乃一绝,追踪溯源,没几人比得上,这也是苏晋找他的原因。
狐狸冬天都缩在窝里,确实不太好找。何况,又是下雨的天气。
苏晋:“多谢,过两日请你喝酒。”
说完,便打道回府。
“诶,本世子还没同意呢,什么人嘛,自顾自就做了决定。”周景风嫌恶地扯了扯湿哒哒的衣服,调转马头,去了最近的锦绣阁。
幸亏,他没有需要讨好的夫人。
否则,多累啊。
*
紫檀小筑。
苏晋一踏入屋子,明檀就迎了出来,絮絮叨叨道:“夫君,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要以为你露宿野外了。这种雨天儿,被困在城外,那滋味可不好受。”
明檀上来就要帮他脱去外袍,只是衣服渗着水渍,苏晋不忍她被寒气浸到,便转过身子道:“衣服湿的,很冰,为夫自己来。”
“夫君辛苦了一下午,想必饿了,是先洗浴,还是先用膳?”
“先洗浴。”雨水湿冷侵体,那滋味不好受。
说罢,苏晋拿了套干净衣物,转去了盥室。
估摸着快要洗完时,明檀便吩咐丫鬟熬姜汤、摆菜。等苏晋一出来,便可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明檀指了指桌边的碗:“夫君,先把姜汤喝了,散散寒气,暖暖身子。不过刚出锅,有些烫嘴,可要小心。”
看着嘘寒问暖的小妻子,苏晋感受到了浓浓的烟火气,亦是那种浓浓的温情。
他终归是把带给他温情和光亮的小姑娘,抓在了手里。
热辣的姜汤下肚,整个身体愈发暖和,手心掌心都冒了汗。
“夫君,收获如何?”
苏晋似不愿多谈狩猎之事,脸上没什么情绪:“猎了一只皮相不怎样的。”
见状,明檀便没多问,想来苏晋忙碌这么久,收获却不大,情绪可能有些低落,明檀是个很能为他人考虑的姑娘,便没揪着此事,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其它事。
……
开张这几日,一品轩的生意确实不错,所定的菜单都是明檀精挑细选定的。她也算混迹盛京各大食肆,哪种口味时兴,还是能精准定位。
来过的食客都对一品轩的吃食赞不绝口,环境清幽,上档次,是请客邀友的好去处。
再有周景风邀请的那群饕鬄嘴,亦被美食征服了味觉,对一品轩甚为推崇。
口碑就这般打了出去。
酒香不怕巷子深,而开食肆的本质,亦是食物本身的味道,能让人流连忘返,对此念念不忘,便已是成功的开端。
胡掌柜将这几天的账册拿了过来,明檀略略翻看了几页,便让胡掌柜将食材采购等其它支出去的账本一并送来,开支虽不持平,但也相差不多。
何况,是在开业折扣低至三折的情况下。
慢慢经营,别出幺蛾子,赚钱是水到渠成的事。
“少夫人,就恢复原价后的客流量,已经远超以前,假以时日,名气渐显,一品轩定能成为行业翘楚。”
明檀眯着眸眼,笑道:“胡掌柜,辛苦了。”
说着,又意味不明地补了两句:“除了解雇的厨师,大多长工都是沿用以前的,一品轩重新开业,当有新气象,干活儿的杂役都是旧人,可也得拿出新的精气神儿,往日有的没的习气,该摒除的就要摒除,我这里不兴。里外一条心,还愁生意不好。有的银子赚,大伙儿的薪酬也会跟着水涨船高,不会亏待了去。”
明檀看似和颜悦色,实则话里话外皆是敲打。
“少夫人说的是。”胡掌柜陪着笑,背上却是冷汗淋漓。
明檀点头,让香柳将提前备好的赏赐送给胡掌柜,都是些名贵药材。因为胡掌柜老母缠绵病榻,药材是必须品,打赏也得有门道,赏到人心坎儿上不是。
胡掌柜一愣,赶忙推拒:“少夫人,小的不能收。”
“收着吧,这是你应得的,我不会亏待每一个为一品轩尽心的人。”
胡掌柜郑重一拜:“谢少夫人,小的定为少夫人将一品轩看顾妥帖。”
……
这日,苏晋下朝回府,刚踏入前院,高管事就拿着一个长匣子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主子,绣坊那边连夜赶工,不消几日,狐裘便织好了。”
苏晋打开一看:“少夫人可知晓?”
“自是不知,瞒着呢。”
高管事在苏晋的授意之下,并没透露出半点口风,目的便是为了给明檀一个惊喜。
苏晋合上匣子,大步往紫檀小筑走去。
明檀端坐案几,正执笔练字,连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由于太过专注,并没注意到苏晋,直到阴影笼下,眼前的光亮被一双温热而熟悉的手遮住,她才意识到是苏晋。
明檀弯了弯唇,俏皮道:“可要猜猜你是谁?嗯,应该不会是香柳,她不会玩这种幼稚的游戏,那便是采蜜,这个小丫头片子倒是对此乐此不彼。”
“小丫头,猜对了吗?”
苏晋低声道:“不对,再猜。”确实幼稚的不像话,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明檀:“……”
声音都未加掩饰,这还不明显吗?
“夫君,衍之哥哥。”
小姑娘的声音甜软动听,似含了蜜糖,甜入心扉。
“猜对了。”
苏晋顺势松手,改为揽过她的纤腰,一使力就将她抱了起来,明檀仍握住笔,不禁惊呼:“小心墨汁。”
明檀只觉一个旋转,苏晋便坐在她的椅子上,而她则坐在他腿上。
晕染着浓墨的笔毫,被苏晋手中的长匣子轻轻一击,就稳当当地转入笔筒。墨汁虽没甩到两人衣裳,但不可避免,甩到了纸上。
看着纸上黑糊糊的墨汁,明檀哼哼唧唧道:“白抄了。”
“无碍。”
苏晋取出一支细笔,寥寥几笔,化腐朽为神奇,将那摊墨汁勾勒出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好看极了。
“越过它,便可。”
苏晋提笔,顺便将剩下的几句写完,兰亭集序早已烂熟于心,不用翻阅原文,便可如数落笔。
明檀缩在苏晋怀里,歪头瞧着宣纸上的两种字迹,前半部分是簪花小楷,清秀婉约,后半部分则是隶书,龙飞凤舞,飘逸劲挺。
一雅一狂,倒也相得益彰。
配合那朵梅花,出奇的没有违和感。
“夫君,匣子里装的什么?”明檀看到桌边的长匣子,随口问道。
苏晋搁下笔:“打开看看。”
明檀惊喜道:“哇,好漂亮的狐裘。”
她抚了抚狐狸毛:“好柔,好软。”说着,便迫不及待地将狐裘围在脖子上,喜滋滋地问苏晋:“好看吗?”
诚然,看到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神,苏晋心情愉悦。
苏晋唇角含笑,毫不犹豫地贬毁周淮岑送的那只:“好看,比你之前那条好看。”
明檀问:“此次又是岑表哥送的吗?”
苏晋唇角的笑容微僵,身子往后靠了靠,阴阳怪气道:“只有九皇子才能送你狐裘?”
明檀一愣:“是夫君买给我的?”
苏晋脸上的笑容维持不下去了:“不是买。”
看到苏晋的表情,明檀瞬间回味过来:“是夫君那日所猎之物?夫君专门是为明檀猎的狐狸吗?”
“嗯。”
明檀:“……”
不能直接说清楚吗?首辅的心思,可真难猜。
然而,苏晋仍是不太高兴的模样。
苏晋绕了大弯送她礼物,明檀很给面地说道:“好喜欢,以后天天带夫君送的。”
“嗯。”
苏晋脸上重拾笑意。
见状,明檀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直到原先那件狐裘围脖怎么都找不到,最后在隔壁房间压箱底的衣服堆里找到皱巴巴的狐裘时,明檀才确信,苏晋是在吃醋?
明檀简直苦笑不得。
不说周淮岑对她是纯粹的表兄妹之情,就说陈湘儿对苏晋掺杂男女情的表兄妹,她都没吃醋,他倒为了件狐狸皮吃的飞起。
最后,明檀还是让那件华贵好看的狐裘围脖压了箱底,再也没戴过。
转眼就到了陈湘儿出嫁之日。
门外鞭炮声阵阵,虽不及明檀出降场面,但亦是大户人家的排面,单就送亲队伍及嫁妆已是颇为壮观,惹得行人频频张目。
苏母眼角含了泪,这些年毕竟是将陈湘儿当做亲女,与苏苑同是外嫁,临了终是不舍,只一遍遍叮咛陈湘儿保重,有机会定要回京省亲。
陈湘儿哽咽道:“姨母,我省得,省得。”
即将告别亲人,踏上陌生地方,亦是彻底了断过去的感情。
陈湘儿心有彷徨,不知未来是否真会幸福顺遂,回头看着苏晋的亲人,目光定定地落在苏晋身上,没有幽怨情愫,有的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表哥,你能抱抱我吗?”
苏晋拧眉,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转向明檀。
明檀浅浅微笑:“你们兄妹情深,日后不常见,哥哥送妹妹出嫁,相拥告别自是人之常情。”
然,苏晋仍没动。
明檀对着陈湘儿点了点头,陈湘儿咬了咬牙,大着胆子上前,主动抱住了苏晋。
因着赵明檀的同意,苏晋没有推给她。
这是陈湘儿第一次实打实地拥抱、曾经的自己付出满腔情愫的郎君,然她却没了任何激动和悸动。
应是彻底死心了。
再见,表哥。
“起轿。”
吹拉弹唱,鞭炮声阵阵,绵长的队伍犹如长龙,蜿蜒往城外而去。
落日余晖。
陈湘儿踏上了属于自己的归途。
63. 第63章 事发
将至年底, 各府开始忙碌起来,不只忙着过年,还要忙着筹备玄德帝的寿宴。腊月二十是玄德帝的寿辰,寿宴一过便是除夕, 宫中又要宴请百官, 内阁六部, 尤以礼部最忙, 已经十几天连抽转,忙得脚不沾地。
帝王今年四十又九, 是大寿辰,尤为重视。
藩王进京,友邦诸侯国朝贺, 百官贺寿,场面必是空前盛大。
然而,谁也没想到寿宴前,太子督工的潮库河河道出了问题。
勤政殿。
玄德帝正在翻阅锦衣卫呈上的卷宗,面色越来越沉,继而勃然大怒:“混账东西!”
谢凛跪首:“陛下喜怒!”
玄德帝看向谢凛的目光,如锋利的尖刀:“你可知诬陷一国储君, 乃死罪?”
谢凛回道:“兹事体大,臣不敢胡乱攀扯太子殿下。一个多月前,白马镇发现三具尸体, 臣派锦衣卫李韩追查此案, 不想却遇害身亡。经臣多方调查, 查来查去不想查到太子头上,确是太子买凶/杀人。”
三具尸体乃潮库河的民工,迟迟领不到工钱, 便闹到太子跟前,让太子为他们做主。结果太子数次敷衍,三名民工扬言要到盛京告状,不想就遭了杀身子祸。
其间缘由为何,再是清楚不过。拖欠潮白河工款一事,怕跟太子脱不了干系。
为避免此事被其他人掀出,谢凛一查明真相,立马进宫禀于玄德帝。
玄德帝黑着脸道:“宣太子。”
在酷吏的镇压下,潮库河河道的工程有序进行,时至快到玄德帝寿辰,太子周淮乾难得喘口气,料想那些低贱的民工掀不起什么风浪,寻思着许久没碰女人,便回了东宫。
太子生来尊贵,底下的仆婢皆是卑贱无比,哪儿有本事生事,可他却忘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往往最不起眼之人,却能给与致命之击。
太子正欲颠/鸾倒凤。
原本侍寝的是一位小小的奉仪,品级不高,但胜在长得美。周淮乾很是宠爱了一番,只是此女太过羞涩,床笫之间放不开,每每都要他哄半天,方才扭扭捏捏顺从。初时可当是情/趣,但回回如此,也就失了新鲜感和耐性。
周淮乾坐在椅上,伸指敲了敲案几:“脱了衣服,坐在桌上。”
奉仪红着脸,没有动:“殿下,还是不要吧。太子妃前日训斥过我们,不可……不可太过勾缠殿下……”
周淮乾哼道:“她是太子妃,未来的国母,自是事事端庄得体,可你是吗?”
奉仪尚在扭捏作态时,门外响起一道娇柔的女声。
“殿下~,溪儿听说殿下今日回宫,特为殿下准备了可口的点心,殿下可要尝尝?”
奉仪目瞪口呆。
这般柔媚到极致的女声是出自赵明溪之口?
可赵明溪素日一举一动皆是十分得体,虽是伯府庶女,待人接物却有嫡女风范。
自她进入东宫,便知赵明溪从不与任何人交恶,逢人三分笑,说话也是轻轻柔柔的,让人十分亲近呢。
当然,奉仪在赵明溪之后进的东宫,对于赵明溪的情况不是很了解。东宫的女人哪儿真正交心的好姐妹,人家若不是拿你作筏子,何至于告知你这些。
何况,太子严厉禁止东宫谈论他跟赵明溪这段婚事的由来,本就是太子的耻辱,其他人何至于去膈应太子。
周淮乾听到赵明溪的声音,只觉得骨头都酥了。
他烦躁地扯了扯衣襟:“进来。”
赵明溪推门踏入,像是没看见奉仪的存在,直接略过奉仪,施施然地走到周淮乾身侧,一扭身便如没了骨头般,歪倒在周淮乾怀里,双手攀上男人的脖子,丝薄的衣袖滑下,露出凝脂般的肌肤。
周淮乾眸色暗了下来,赵明溪则凑在他耳边,呵气如兰:“殿下,溪儿好想你,想的吃不下饭,睡不好觉,都瘦了好大一圈。”
“是吗?”周淮乾恶劣地捏了一把赵明溪的软腰,“哪儿瘦了?”
赵明溪媚波迷离:“每一寸肌肤,都瘦了呢。”
“你不是准备了点心?孤怎么没瞧见?”周淮乾扫了一眼手无一物的赵明溪,语气颇为轻挑。
赵明溪款款起身,双眸含情,纤纤素手缓缓褪去衣衫,露出里面一套薄如蝉翼的轻纱素衣,内里风景若隐若现,说不出的魅/惑撩人。
美人儿红唇轻启:“溪儿就是殿下的点心,殿下不想尝一尝吗?”
赵明溪虽算不上绝色美人,可不知从哪里学的狐媚手段,那魅/惑勾缠的神态倒是学得活灵活现,活脱脱就是聊斋里的狐狸精。
身段好,缠人的技术上乘,倒让周淮乾不至于太过厌恶赵明溪。
至少没有像赵明溪刚入东宫那般,肆意凌/辱打骂过她。
周淮乾对娶赵明溪一事,本就心烦,但在床笫之间,赵明溪的放浪倒排解了他不少郁闷,当个解闷的玩意儿也可。
奉仪对床事本就放不开,哪儿见过这般阵仗,不亚于青楼妓子。
完全想象不到,平素清婉可人的赵明溪与太子欢情时,却是这般作态。
奉仪完全看傻了。
赵明溪软若无骨的身子贴向周淮乾,不忘扭头,目光清凌凌地看向奉仪,娇笑道:“奉仪妹妹,可是要同姐姐一起侍奉殿下?”
奉仪结巴道:“我,我,我没……”
周淮乾有心御二女,可见奉仪这般结巴退缩的模样,顿时不耐烦道:“还不快滚!瑟瑟缩缩的,像什么样子,孤还能吃人不成?”
奉仪吓得直接告退。
赵明溪扬身昂颈,媚态十足:“殿下,可别生气了,快看看溪儿心口的鸳鸯好不好看?”
周淮乾埋首软玉温香,没一会儿,便胡缠起来。
来传口谕的王拱站在殿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敲门的手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汪拱顿了顿,扬起拂尘,尖细着嗓音:“传陛下口谕,宣太子觐见。”
许是太过激烈,里面压根就没听见。
汪拱不得不拔高了声音,再次高声道:“传陛下口谕,宣太子觐见。”
“父皇突然召见,所谓何事?”被打扰了兴致,周淮乾颇为不悦。
“殿下,老奴不知。陛下叫的急,还请殿下立刻去勤政殿面圣。”汪拱道。
耽误面圣实乃大不敬之罪,赵明溪一把推开周淮乾,顾不得自己穿衣,赤脚下地,将周淮乾的衣物取过来,手脚麻利地伺候周淮乾穿衣,又帮他束了发:
“殿下,快去吧。”
周淮乾穿上靴子,回头看了一眼赵明溪。
此刻的女人脸上没有半分狐媚之态,恢复成了白日言笑晏晏的模样。他抿了抿唇,往殿外走去。
赵明溪似看到了什么,快步上前:“殿下,等等。”
她拿起绣帕子,认真地擦拭周淮乾嘴角的红迹:“这儿有口脂印子,溪儿帮殿下擦掉,圣驾面前,可别失了礼。”
目送周淮乾踏出殿门,赵明溪才穿上衣服,又倒回榻上,将枕头垫在屁/股下,听宫里老人说,这样比较容易受孕。
要想在东宫上位,太子的宠爱和子嗣,缺一不可。
今天是她容易怀孕的日子,否则,她也不会明知太子召了奉仪侍寝的情况下,故意过来引/诱太子。
如今,东宫只有太子妃生的嫡女,没有嫡子,而庶子庶女也还没有。因为,在太子妃没生下嫡子之前,皇后娘娘不许庶子先出生。
所以,阖宫上下侍奉太子的女人,除了太子妃,其余女人事后都要喝避子汤。
记录月信的太监,以及主管避子汤的太监,都已被她收买,且看是否一举得子。
只要怀上了,她就有法子偷偷保住。
如能成功生下庶长子,待周淮乾继位,她的儿子就是皇长子,虽是庶,可也占长,她的位分自会再进一步,定会晋升妃位。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总会一步步走至高峰。待那时,曾经看不起她的,过得比她好的,都要被她踩在脚下。
赵明溪每一步都算计好了,可她唯独没算到后面种种事。
如果太子不能登基?
如果她无法怀孕?
且说勤政殿这边,玄德帝怒火滔天,气得连踹周淮乾几脚:“混账,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一个小小的潮库河河道都解决不了,谈何治国?江山交到你手里,岂不是断送我大周国祚,列祖列宗都要气得爬出棺材板!”
周淮乾早已吓懵了,似感觉不到疼痛,跪行至玄德帝跟前,连连磕头认罪:父皇恕罪,儿臣没有拖欠民工工钱,儿臣已经让贾大人下发工钱,儿臣也不知缘何工钱没到民工手上,定是下属官员阳奉阴违,贪赃枉法,那些不知内情的民工误以为是儿臣所为。容儿臣宽限几日,儿臣定能查明真相。”
玄德帝冷声道:“三日之内,朕不管你如何做,必须将全部的工程款下发。”
周淮乾惶恐:“是,儿臣遵旨。”
玄德帝:“若再出纰漏,太子之位早早退位让贤。”
周淮乾面色惨白,冷汗淋漓:“是是是,儿臣一定照办,定会查明是谁中饱私囊,克扣民工工钱,必定严惩不贷,还百姓公道。”
谢凛默默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这是要将潮库河工程款一事彻底压下,连同他的下属李韩之死,更不要说区区三名贱民之死。
周淮乾抹着冷汗,同谢凛一道退了出去。
待转到暗处,周淮乾突然拦住谢凛,目光凶狠,低骂道:“畜生,忘恩负义的小人,是你出卖我?我待你不薄,送你入锦衣卫,让你坐稳锦衣卫指挥使,就是为了让你反咬我一口,恩将仇报?”
谢凛无所谓地耸肩:“畜生反咬人,不很正常么?难道太子是想锦衣卫效忠东宫,而非当今陛下?”
周淮乾气道:“你!”
当然再如何怒气冲天,他也不会直接说出效忠东宫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但他培养谢凛的本意是,在父皇那儿伸只手,没想到却惨遭背叛。
谢凛阴冷道:“太子也不亏,本座这双手也为太子染了不少血,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可没少做,够还你的知遇之恩。”
太子倒底是比帝王差了一步,这一步便如天堑。做太子手中利刃,何不做天子的刀?
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传位时,便警告过谢凛。要想坐稳锦衣卫的指挥使,绝不可一心侍二主。否则,就是你的死期将至。
他自诩同太子的关系藏得很好,连师傅都瞧出了端倪,想来也瞒不过上位的天子,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天子要的刀只能由天子掌控,脱离了掌控,只会弃之,杀之。
谢凛意识到无法左右逢源,才会果决断了太子这条路。
太子今年频频出事,可见他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太子能不能继位,尚有待考据。
周淮乾焉能不知谢凛的威胁,不直接撕破脸,便是因着往日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勾当。
他恨声道:“外室女的事,也是你捅出来的?”
谢凛道:“本座没那么无聊。”
周淮乾反问:“不是你?”
谢凛冷笑:“在这座盛京城,手眼通天者大有人在?”
周淮乾肯定道:“是苏晋。”
谢凛笑而不语,算作默认。
周淮乾愤怒道:“可恶!”早就有所怀疑,但他没证据。此番证实,对苏晋已然恨到极致。
谢凛伸手,慢条斯理地替周淮乾理了理微乱的衣襟,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意味:“潮库河一事由本座呈禀圣听,自是比他人掀出来强。殿下,本座是为你好,端看陛下重提轻放的态度,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玄德帝给了太子补救的机会,做派如此明显,太子不想着如何将此事揭过,居然在这里同他翻烂账。
那些烂账能挽回圣心?不,只会背道而驰。
周淮乾拂开谢凛,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就在周淮乾以为潮库河的危机可顺利度过时,却不知工部尚书张朝生和首辅苏晋的府邸,皆被潮库河民工围困住。
盛京突然涌进几百号民工,乌泱泱一大群人,兵分两路,一路找工部要工钱,一路找首辅呈冤。
成群的民工堵在苏府大门外,守卫严阵以待,只要民工不主动攻击,守卫也不会主动伤人。
“首辅大人为民做主啊。”
“人命关天,大人不为我等做主,我们就去敲登闻鼓,找皇帝。”
“潮库河的官员酷吏不把我们当人,不给钱,又想让人干活儿,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那监工的太子毫不作为,包庇下属,放任酷吏残害我们性命……”
喧嚷声传入府内,苏晋正颇有闲情地作画,落下最后一笔,他搁下笔:“来了啊?”
苏晋转身,手放在一处暗阁,是暗室的机关。
停顿片刻,最终却没有打开那扇门。
“不,时候未到。”
王继站在身后,自然知晓密室放的是什么,也知潮白河民工为何会闹到盛京城:
“主子,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苏晋似想到了什么,深不可测地说了一句:“等到狗急跳墙,再无翻身之机。”
“走吧,出去瞧瞧情况。”
苏晋刚踏出揽月居,赵明檀便急步走了过来。
“夫君,外面乱糟糟的,是出了什么事?”
苏晋握了握明檀的手,眉目温柔:“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好像是潮库河的民工来闹事。你先回去休息,我去处理。”
潮白河河道修缮一事是由太子负责,也就是说,可能是太子搞出难以善了的事。
难道太子这次要完?
明檀也不太确定。毕竟前世没有爆出外室女的事,太子也没有督工潮库河河道修缮工作,苏晋对太子的发难也不是借着潮白河河道之事,而是另一件大逆不道之事。
大逆到玄德帝再也无法姑息太子,数罪并罚,落得毒酒一杯的下场。而作为太子的枕边人,明檀也不知太子竟能如此胆大妄为。
涉及朝堂民生之事,明檀不会添乱。
她乖巧道:“嗯,夫君小心。”
苏晋松开她的手,大步往外走去。
明檀怕吵着苏母,便转去了寿安堂,跟苏母说明情况,等到外面没了喧闹的动静,就回了紫檀小筑。
等了半天,仍不见苏晋回屋,便让香柳去探探情况。
没一会儿,香柳折返回来:“少夫人,奴婢向高管家打听了一下情况,大人安抚住闹事的民工,好像又去了工部。”
本就是工部该管的事儿,明檀道:“知道了。”
“对了,闹事的人多吗?”
香柳回道:“挺多,百来号人,黑压压一片。”
明檀黛眉微蹙。
也不知过了多久,仍不见苏晋回来,香柳挑了挑灯芯,见明檀已犯困:“天儿不早了,少夫人该洗漱就寝了。”
明檀打了个哈欠:“再等等吧。”
那么多人闹事,可别出什么事。
这一等就等到子时,明檀实在撑不住,只好脱鞋上床,脑袋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看着旁边空空如也的位置,明檀有些发怔。她唤来采蜜,问道:“夫君一夜未归?”
昨儿个是采蜜轮值,采蜜摇了摇头:“不是,大人后半夜回来了一趟,小睡了一个时辰左右,天不亮又出门上朝去了。”
殊不知今早的朝会,异常精彩。
周淮乾被砸了个措手不及,他这边还没筹够工程款,民工就闹到了京城,甚至围困了首辅和工部尚书的府邸,动静如此大,关于潮库河河道的事情早就传开了。
宫门有门禁,宋国舅事先得到消息,大晚上的也进不了宫。上朝时,又没找到机会给太子通气,太子也没个准备,摘除自己的理由是漏洞百出,前言不搭后语。
宋国舅想起入宫时,恰遇苏晋,苏晋一路故意找话与他攀谈,让他没机会找相熟的太监递话。想到这里,宋国舅气得在心里狠狠骂了苏晋,然骂得再狠,也无济于事,只能看太子深陷囹圄。
修建潮库河河道的银子共计五十万两,在河道开工之前,工程款是由玄德帝主持朝会商讨定下来的,由统筹国库的户部将款项拨入工部账册。
而工部将银子分两期拨付出去,首期用于各种建材土料费用,二期主要是民工工钱。工部有多个工程项目,潮库河河道修缮由太子负责,尚书张朝生自不会事必躬亲,哪敢监督太子,哪儿敢不信任太子,更不敢跟太子抢功。
水至清则无鱼,历来都有贪污受贿之事,可此事是太子重拾圣心的关键,想来也不会出大的差池,银钱上顶多下面的人小贪一笔,不会延误工期。
张朝生持笏出列,道:“陛下,臣都是如期将款项拨付了出去,昨儿个被一大群民工围着要工钱,这么大的数目,臣上哪儿给。还请陛下明鉴,臣绝计不敢昧了良心,做出此等贪墨之事。”
户部将银子给了,工部说已拨了出去,那么就是直接经手银两的户部侍郎方谦。
除了工程款去向的问题,还有下层官员草菅人命,太子任用酷吏之事。
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顶不了这泼天大罪。
稍有不慎,人头落地,满门抄斩。
不论如何,官位是保不住了,且看能不能捡回一条命。
何况,太子事先没给出任何承诺,怎能擅自顶罪?
户部侍郎方谦无视周淮乾警告的目光,一咬牙,扑腾跪在地上:“陛下,几十万两银子确实经由我手,但具体买卖土料、发放事宜皆是太子的人接手,太子有令,下官莫敢不从。”
自出事后,宋国舅在宫外积极奔走,除了下层的官员酷吏,宋国舅意图让方谦顶罪,奈何工部尚书府邸被围困后,方谦就被张朝生叫到了工部问话,并没回家,两人又同时上朝。宋国舅没找到单独接近方谦的机会,也就没法谈条件。
一步步,看似是民工闹事,实则背地里有人操控。
宋国舅和太子还没反应过来,而敌人早已张开巨网,只等收网。
宋国舅匆匆为太子辩了几句,便缄默不言。
潮库河河道一事,恐怕难以善了。
时值玄德帝寿诞在即,一部分藩王和邻国使臣皆已进京,民工声势浩大,怕也瞒不过他们的耳目。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已是遮掩不了。
该如何决策,玄德帝也没有定论,看着下面声嘶力竭喊冤的太子,难掩对太子的失望。
这一次,是真的心寒。
周淮乾喊冤的语言,着实苍白无力。那副疯狂摘除自己的嘴脸,丑陋不堪。
玄德帝无力地抬了抬手:“下回再议。”
散朝后,玄德帝单独留下了苏晋。
玄德帝问了一句:“如果朕要压下这件事,当如何做?”
苏晋面无表情,躬身道:“悠悠众口难堵!如果民工没有入京喊冤讨要工钱,可轻易压下。事情一旦传开,想要轻易压下是不可能的,除非血腥镇压,实行一言堂。”
但,这是暴/政。
玄德帝深深地看了一眼苏晋:“你待如何做?”
苏晋恭敬道:“臣听陛下吩咐。”
半晌,玄德帝道:“太子可以是受人蒙蔽,可以行差走错,但绝不能是主导,可明白?”
苏晋默了默,道:“臣明白,但臣不会伪造,刻意歪曲事实。”
玄德帝不能容忍自己教养的嫡子,寄予厚望的储君,是这副丑恶德性。换言之,玄德帝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
玄德帝深深地看了一眼苏晋,挥手:“下去吧。”
……
64. 第64章 风波
宋皇后是继后, 自知比不上玄德帝的原配皇后,力求样样做到最好,不论统摄六宫事,还是太后跟前尽孝。先后是太后的本家族人, 深得太后喜欢, 反之, 就相当厌恶宋皇后。宋皇后知道玄德帝重孝道, 能做到十年如一日拿热脸去贴太后的冷屁/股,太后对她的冷遇慢慢消散。
近来太后病倒, 宋皇后不仅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屈尊降贵,主动侍奉, 甚至自己吃斋念佛,抄写佛偈,日日为太后的身体祈福。
太后深受感动,连最后一丝芥蒂都没了。
功夫不负苦心人,宋皇后算是融了太后这块坚冰,将太后笼络住了。
哪知道宋皇后在这吃人的后宫都没一刻懈怠时,自己的儿子竟然暴了天大的雷。
宋皇后只觉眼前一黑, 前路茫茫:“你、你、你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难道上回外室女的事还没让你吃够亏?你已遭陛下申斥过,圣心不稳,前有虎视眈眈的平西王, 后有即将长成的九皇子, 儿啊, 你的储君之位虎狼环伺,潮库河河道的工程是挽回你储君声誉的大事,也是为了让你赢得民心, 你怎可、怎可……”
宋皇后浑身颤抖,似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糊涂,糊涂啊!”
周淮乾经朝会一幕,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双腿直哆嗦。父皇的失望,群臣百官的指责,还有谏议院那帮老臣子,就差直接跳出来指着他鼻子骂,是他这个太子贪了民工的血汗钱。
还有任用酷吏一事,是他想用武力镇压吗?是那帮子低贱的民工威胁说拿不到工钱就撂挑子不干,他已承诺,再过一段时期,就会将工钱如数发给他们。
贱民们就不能多等上一段时间么,非要逼他。
周淮乾恨从心起。
宋国舅也在问他,贪的银子去了哪儿?
周淮乾被逼的头疼愈裂,咬牙切齿道:“放高利贷去了。”
宋皇后和宋国舅俱是一愣。
放高利贷?
宋皇后率先反应过来,差点气疯了:“愚蠢!”
岂止是糊涂,简直是蠢笨如牛。高利贷的那点利润能同潮库河河道带来的长远利益和威望相提并论?
宋国舅破天荒地没再说话。
周淮乾却转向宋国舅:“舅舅,只有你能帮我,几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我拿不出来。”
宋国舅气笑了:“将宋家阖族抄家,都抄不出这么多银子。”
周淮乾道:“不还有柳子期吗?让他出这笔钱,好歹也是一方首富,能拿不出来?”周淮乾原本就打算让柳子期吐这笔钱,结果周淮乾压根使不动柳子期,派去的人无功而返,那厮只认宋国舅。
宋国舅目光如炬:“太子何不将放高利贷的银钱回笼?虽不至于全部收回,但至少能收回一半。”
除了前期已开销出去的各项费用,周淮乾应是昧了将近三十万两银子。
周淮乾索性耍起无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我倒了,宋家也就到头了。”
“兄长,这次你可得一定要帮我们母子,若是太子被问罪,不说我的皇后之位,就说母族的尊荣真如太子所言……到头了。”
宋皇后气到不行,可也知道如今解决问题方是正理。
“银子不够的话,本宫这里有几万两,可一并拿出来。”
宋国舅看了看宋皇后,又看了看周淮乾,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无力感,整个人仿若瞬间老了十岁,蹒跚着脚步往殿外走去。
“好,老臣想办法。”
年少,他也曾有过清明壮志,想着出阁入仕,官拜三卿,做出一番青史留名的功绩,但最终却只是深陷泥潭,满身污秽,积极钻营,为了权力和家族荣耀,与初心背道而驰。
宋国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只有自己知道,这双手为权力沾染了多少黑暗和血污。
因为,他要东宫太子继位,要宋家尊荣一直延续,而他更想当那辅政大臣。
灯火通明的书房,宋国舅也不知坐了多久,待至天明,终于等来了暗桩的消息。
“国舅爷,按你的吩咐查遍民间所有借贷组织,太子并没放过高利贷。”
宋国舅皱眉:“太子身边的人呢?”
“没有放贷。但太子身边的心腹曾出过一趟盛京,至于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属下暂时未查出。”
宋国舅:“嗯。”
良久过后,宋国舅缓缓打开书房的门,对着趴在柱边打瞌睡的小厮道:“请小姐过来。”
须臾,宋清络踏入书房:“女儿见过父亲。”
宋国舅见女儿出落的亭亭玉立,清丽婉约,愁了一夜的脸总算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慈爱地招手:“清络,过来陪父亲下一盘棋。”
一局结束,宋国舅忽然说道:“女儿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为父知道你心底的人是谁,可那人已娶亲,不论他身体健全与否,你和他都没有可能。”
宋清络绞着绣帕,惊道:“父亲?”
宋国舅叹气:“将你收集的那些画作、临摹的字体,一并都烧了吧。”
宋清络神色黯然:“我知道。”
偶有宫宴遇上时,她曾含蓄试探过,那人如顽石一般,从未给过他一星半点的回应。
她以为是他不懂,后来才知,是他不愿不喜罢了。
“除了这件事,为父想要给你说的是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关宋家命运的事……”
*
“若下回临时有公务,没法按时归家,你该吃则吃,该睡则睡,万不可像昨晚那般等我,将身子熬坏了,可是为夫的罪过。”
苏晋没想到明檀一直等他到子时,看着小姑娘乌青泛红的眼眶,自责不已。昨儿一忙起来,就忘了派人往家里递个话儿。
明檀心里甜蜜蜜,面上却是颇有些不平:“夫君熬了夜,眼睛一点都不肿,我不过睡的稍微晚些,白日里也补了个觉,眼睛还是有点青。若如夫君这般,日夜操劳,怕会肿成熊猫眼,大可不必见人了。”
苏晋轻笑,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小姑娘蹙起的细眉,低声哄道:“你是女儿家,水做的,自是娇嫩,马虎不得。我是男子,泥糊的,糙些没事。”
熬夜,作息颠倒,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早就习惯了。便是熬通宵,也没事。
只是近两年,根基渐稳,朝廷安稳,相对轻松多了。
再说,他已娶亲,惦念多年的小姑娘好不容易娶到手,怎能忍心让她独守空闺?
昨儿的事,实在是张朝生那老狐狸想将事情捂下来,不想多费了些口舌,痛陈利弊,才让那老狐狸连夜写了奏折。
明檀抿唇一笑,心中甚为愉悦。
夫君在哄她,颇为受用呢。
但她也没飘飘然,惦记着潮库河的事情:“潮库河河道修缮一事究竟如何了?那些民工可安抚好了,倒底欠了多少工钱,不惜让他们冒着风险来堵朝廷大员的门?”搞不好,就当做暴民处置了。
苏晋大致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明檀都听得拳头硬了。
顿了顿,苏晋又道:“开工至今,就没发过一分工钱。”
来闹事的是五百号左右民工,身后代表的是将近十万的民工。十万民工工钱,不是小数目。此事迫在眉睫,总不能逼民反。
明檀义愤填膺道:“修缮河道这种苦力事,招募的民工必是家中身强力强的汉子,是家中赚钱的劳力,不给发工钱,如何养家糊口,老母妻女吃喝都成了问题,难怪他们要上京讨要工钱?”
修缮河道是有利民生之事,底层官员明知上头重视,就算再贪,也不敢将银钱全给剥削了,怕是压根就没见过工部拨付下来的银子。
据明檀所知,打通潮库河是为了将西南通州仓和淮州仓的粮食运送到盛京城,也可灌溉潮库河通到惠州,灌溉惠州数以千顷良田,利国又利民。
“我看太子这厮是被猪油蒙了心,但凡脑子正常的,都做不出贪墨民工血汗钱这事儿。德不配位,简直枉为人,他这太子之位恐怕坐不久了?”
苏晋古怪地看了一眼明檀:“陛下暂无废储的打算。”或者,是还没想好该立谁?
明檀揉揉鼻子,哦了一声。
自古皇室大统,都有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的规矩,甭管嫡子长子品性才干如何,他们先天就占了资源和身份优势,有了通往皇位的捷径之选。而那些庶出皇子,哪怕再优秀也不能抢了嫡子的风头,想要夺嫡,付出的努力和鲜血难以想象。
明檀偏了偏头,问道:“陛下的寿宴还能办吗?为了进宫赴宴,我可裁了两身新衣裳。衣裳暂且不表,平时便可穿,除夕宴请百官及家眷,也可穿。可费了功夫花了大价钱寻的贺礼,还能献出去吗?”
岂止寿宴,怕是年关都不好过了。
苏晋摸了摸明檀的脑袋,却没把心里这番真实想法说出来:“且看吧。如果没法办寿宴,寿礼也是可以进献到陛下跟前。”只是怕没甚心情观赏罢了,有可能一眼都未看,就扔库房积灰。
送礼送礼,便是为了博君欢心,落个好脸。
明檀撑着下巴,叹了口气:“怪想念御膳房的美味珍馐,尤其是佛手金卷,红梅朱香,挂炉鸭子……”明檀列了一窜名字,砸吧了一下嘴巴,“蘸烤鸭的酱汁儿,调的甚好。除了宫里,再也没在其它地方吃到过。还有几样糕点也不错,啊,还有西域进贡的水果……”
苏晋:“……”感情是惦记着这一口吃的。
提及吃的,明檀愈发来了兴趣:“如果一品轩的厨师手艺有御膳房的师傅那般绝,岂不是再也不愁生意了?”
苏晋揉揉她的小脑袋:“你想撬皇帝厨子的墙角儿?”
“不敢不敢,想想罢了。”
*
玄德帝的寿宴倒底是没办成,不只因潮库河河道一事,而是边关突至的折子。
周淮瑜上书,戎狄频繁挑衅生事,军中粮草已捉襟见肘,又是寒冬腊月的,士兵们穿的还是去年的冬衣,有的破了洞漏风都舍不得扔。因为扔了,就没得御寒的冬衣可穿。还有,年关将至,三军将士已有一年多未发过俸禄,不知朝廷何时拨付军饷。
寒冬腊月的,士兵们无法回乡省亲,放弃与亲人团聚的机会,总要让他们吃口肉。
而周淮瑜的俸禄全都分发给了士兵,盛京的产业也变卖了不少,折换成银两,让家眷寄送到边关,可也只是杯水车薪。
这种当口收到边关的奏折,玄德帝的脸都绿了。
一查户部,边关确实已有一年未发军饷,而上半年对敌戎狄军,周淮瑜只提了粮草问题,未提士兵薪俸问题,户部便也当做不知。
实非户部故意装聋作哑,而是户部银根紧缺,拨不出几十万军队的军饷,粮草和上半年军需作战物资,已是把户部折腾的够呛。现今看着是天下太平,可五年前的吴王叔叛乱,让盛京城元气大伤,吴王叔出逃时,又曾掠夺过国库银两,此后涉及灾后重建,前年江州剿匪,南方地动,去年淮西水患,还有这两年边关频生战事,以及潮库河的工程,哪样银子不是如流水般的花出去。
更不要说支撑宫里奢靡的生活,三宫六院各种开销,以及今年大办的帝王寿宴。
将士们连肉都吃不起,又有潮库河民工等着过年的工钱,而太子那边过了三日依旧没把钱吐出来。如果太子吐不出银子,意味着国库要兜底,不亚于灭顶之灾。
来年的征收工作还没开始,国库的银子确实不丰腴。解决了军饷,顶多拿出一部分拨给民工,便再无银子办寿。给了工程款,军饷便不能完全解决,皇帝的寿辰一样受影响。
这种情况下,玄德帝哪还能过寿,怒气攻心之下,直接就病倒了。
太子在病榻前哭求,一下下磕的头破血流:“父皇,再宽限儿子几日,,银子马上就要收回来了。”
玄德帝:“滚!”
那笔工程款,最终是在工部侍郎方谦家找出来的,后经太子之手发给民工。潮库河河道贪墨一案由表面疯传的太子贪墨,变成了方谦。方谦贪污受贿,获死罪,抄没全部家产,斩立决。而太子任用酷吏,严重失职,被申斥圈禁,日后不可插手朝中任何事。
虽只是小小圈禁,但最后一句圣意,非常值得揣摩。
工程款有了着落,国库好歹能喘口气,暂时拨了半年的军饷到边关。
夜空如墨,黑的不见一丝光亮。
书房,苏晋凤眸幽暗,俊美的脸庞没什么表情,许久未发一言。
王继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晋的脸色,又道:“太子之所以能迅速筹措三十万两银子,是柳子期的缘故。宋国舅找了柳子期,柳子期二话不说,几乎将全部家产拿了出来,后面就出现在了方谦府上。据暗探传回的消息,柳子期和宋国舅的关系似乎另有隐情,柳子期才会对宋国舅忠心不二。”
苏晋眸眼动了:“柳子期忠的是宋国舅,而非太子。”
“是。”王继上前,附耳道,“宋国舅和柳子期关系不一般,柳子期非普通门生,而是……”
原来如此!
难怪柳子期对宋国舅如此忠心,原是榻上之臣,只要宋国舅一句话,柳子期竟想方设法避开他的耳目,将钱送到了宋国舅手上。
苏晋低眉看了一眼手边的奏折,上面列举的是有关朝堂‘吏治’的种种举措。朝政方面,诸如军防、漕运、征收税收等诸多大事,关键还是在于吏治不够清明,当事官员贪污受贿、坐监自盗、办事不力……
苏晋低笑了声,扬手将折子扔到火盆,腾起的火舌顷刻间将折子吞没,不一会便化为灰烬。
“可惜没用上。”
是他不够谨慎。
本想借此机会奏请整顿肃清吏治,必会揪出一连窜藏污纳垢之人,届时玄德帝发愁的银子也就到手了。
太子失势,吏治重整……只可惜预期不甚完美。
“找个合适时间,将方家流放的女眷买下来,寻个安身立命之地。”方谦被斩抄家,男丁流放,女眷为奴为娼,着实无辜。
方谦被冤死,只要苏晋想,就有办法为方家洗刷冤情。当年,苏家被诬陷获罪,苏家人同样希望有人拉一把手,帮他们洗清冤屈,时过境迁,苏晋对方家的遭遇感同深受,可他没有伸手。
他没有同理心,可真是个坏人。
如果是好人的话,他早就变成了一滩烂泥,也爬不到如今位置。
……
65. 第65章 除夕
转眼就是年关, 府中庶务自有高管事和胡娘子操持,簇新明净,来年又是好景象,迎来送往的诸多人情本该由明檀操心, 只是潮库河拖欠民工工钱和边关军饷两事倒底是影响了过年的氛围。
加之玄德帝久病不愈, 一直不见好转, 寿宴没办成, 除夕宫宴也没办。帝王缠绵病榻,宫里头过年都是一切从简, 群臣自是上行下效,亦是关起门来自家自户吃个团圆饭,哪儿敢像往常那般奢靡铺张?
国库虚乏, 臣子食肉糜,教皇帝作何感想?
各府颇有默契自发减了过年期间的应酬来往,若是往年,还没到除夕,各府的筵席茶花宴早就备上了,走完这府,便是另一府, 都不带歇脚的,怕是要走完元宵方才喘口气。
今年是明檀和苏晋头回过年,自是又兴奋又期待。不用进宫, 对明檀来说倒是自在, 宫里头过除夕, 无非是陛下召见皇室宗亲以及二品以上的官员,一道用膳,共赏新春烟火, 事情不多,但宫里规矩不少,不免心累拘谨。
除夕宴唯一好处,就在于那一道道美味珍馐。不过,苏府的厨子也不差,明檀早早列了菜单子,厨房那边一大早就忙活上了。
天儿甚冷,不多时窗外扑簌簌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实在是美极了。
明檀顾不得穿鞋袜,起身下床,快步推开窗子:“哇,又下雪了。”
今年第二场雪,在除夕这天降下,瑞雪赵丰年,来年必是好兆头。
明檀只着一身松垮里衣,满头青丝如瀑披散肩头,于婀娜的后背荡漾起逶迤的弧度。风雪冰凉,透过半开的窗子肆虐入屋,她冷的一哆嗦,仍不忘伸手接雪。
纯白的雪花融化在她掌心,她又往空中胡乱抓了几把,仿佛要将雪全部拢入手中。
苏晋从盥室踏出,乍然见到这一幕,剑眉立时皱起,他扬手取过厚重的大麾,快速走到她身后,明檀只觉身上一沉,暖和却不失厚重,明显不是她的披风。
她扭头,看向他:“夫君?”
苏晋仍怕不够暖,连人带大麾揽入怀中,双手圈住她的身子,包括那一双被雪水浸得有些发凉的小手:
“当心受寒,雪景虽美,可也不能只顾着赏雪,而忘了自己的身子。”
上回香柳不准她沾雪,这回苏晋又不准她沾,想玩个雪,怎就这么难?
小手不安分地从大麾底下探出,明檀又去接雪:“屋里地龙烧的足,地上又铺着绒毯,不冷的。”
苏晋瞥她一眼:“那你方才抖什么?”
明檀心虚:“你看错了。”说完,便要将接到的雪花伸到苏晋眼前,“快看,啊,又化了。”
“肌肤有热度,雪遇热即化,不很正常么?”
明檀弯了弯唇,月牙儿般的眸子如一汪清泓:“知道啊。可人有时候总会不自觉做出一些冒傻气的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倒是。但这只适用于少年的苏晋,成年的苏晋再也没做过任何犯傻的事。不,每回犯傻的事就是她,从巫溪城到盛京,当他重遇他,而她却将他忘得一干二净时,他无数次告诫自己,既忘了,不如趁机了断心中的妄念,仕途不稳,政敌颇多,帝王心思难测,他的身侧绝不是她的好归宿。
可是,每回明檀赴宴或出门时,他总会情不自禁躲在暗处偷偷看上两眼。想象着她嫁他为妻,一点点置办聘礼。
克制压制的情念终至蔓延至擎天大树,再难抑制。
看着小姑娘一遍遍地鞠捧窗外的雪花,乐此不彼。苏晋忍不住抻手,置于明檀手上,由着漫天的飘雪落至他的手,冰霜花般的形状,继而点点融化。
手是凉的,可心里一片火热,似被什么融化。
两人就这般幼稚地接了一会儿雪,苏晋见明檀如玉的手指开始泛红,再也不肯由着她胡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抱回榻上,又塞了个暖炉到她手上,佯斥:
“适可而止!”
明檀捂着暖和的手炉,颇为不满地撅撅嘴,故意拖长着软绵的语调嗔道:“又没有露天玩雪,难道……夫君不爱我了吗?”
苏晋:“……”
他将她的脚放入被褥,而她却像是跟他杠上了,他放进去,她便伸出来,似乎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儿。小姑娘笑得花枝乱颤,娉婷骨背,若展翅的蝴翼,灵动,而撩人。
苏晋倾身,伸手拢起那一头青丝,嗓音低哑:“既然,夫人精力大好,不如做些昨夜未尽兴的事儿。”
银铃般的笑声戛然而止,明檀忆起男人昨晚如狼似虎的情形,心肝不禁一颤,眼见男人释放的危险信号愈来愈浓,赶忙跳下床,却被男人轻巧地拦腰捞回。
“不不不,晚上还要守岁。”
“没关系,为夫守,夫人尽可安睡。”
“唔……”明檀被吻得气息乱窜,再找借口,“今儿大年三十,还要给母亲请安。”
“母亲喜静,迟些亦无妨。”
锁骨香肩已被某人扯得半露,明檀黑着脸娇吼了声:“苏晋,我的新年贺礼呢?”
苏晋动作一顿,明檀趁机一把将他推开,拢紧衣服。
简直怕了刚开荤的某人,他倒是精力旺盛,可她每次过后尤为嗜睡,这大清早的胡来一番,自己还不得睡到吃年夜饭。旧年最后一天睡懒觉,来年不得日日懒惰睡成猪?
苏晋凝眉,直视明檀:“你不是说不需过年礼?”
明檀:“……我说不需要,你就当真不准备了,可见你真的没将我放在心上,至少不是第一位置。过年这么大的节日,就算做妻子的不提,夫君也该提前为妻子准备。”
本来年底朝堂接二连三出事,苏晋就比平时更忙。一日,同周景风那厮喝酒,周景风问他,马上就要过年,准备给家中小妻子送什么礼物,上回下雨都拉着自己猎白狐给妻子做狐裘,这回送的礼物,可不得更费心。
其实,苏晋向来钻营官场,对送姑娘家礼物这种事不是很擅长。以往准备的聘礼都是头面首饰金银器物,总觉得再送这类俗物,未免/流于普通。从褚州返京,让她重新认识他,他送过她木雕、狐裘等物,再送也失了新意。
是以,他便问明檀:“可有什么愿望?或者,有什么特别想要的新年贺礼?”
当时,她是如何回的?
她笑眯眯地说:“夫君,有你在我身边,陪我辞旧除新,一起过年,就是最好的礼物。”
他再次追问,她依旧说,真没什么需要的。
见她衣服首饰都是一箱子一箱子的,多到天天穿戴都不重样,他当真以为,或许她真不需要礼物,需要的是他。
这个认知让他忘乎所以,自是没再备礼。因为,他就是她最好的礼物。
结果,今天却来了这一出。
果然,女子话不可尽信也。
苏晋神色颇为懊恼,草率了。
明檀悄咪咪地瞄了他一眼,汲鞋下榻,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红色的同心结,返回到苏晋身边。她得意地晃了晃同心结,笑道:“夫君没为明檀准备礼物,但明檀时时刻刻将夫君记挂于心,可是为夫君准备了新年礼。”
一边将同心结系在苏晋腰间,一边说道:“永结同心,恩爱不渝!”
苏晋低眉,看着穿梭在自己腰带上的白嫩小手以及红艳艳的同心结,目露疑惑:“当日成亲,合卺礼上,不也有同心结吗?”
同样的礼可二次利用?
明檀动作一滞。
拜堂成亲时,的确要用到同心结,可这能一样吗?
明檀抬头,理直气壮道:“自是不一样,我送夫君的同心结,是我亲手编的,满满都是我对夫君的心意。”
话锋一顿,又道:“可夫君却未能同等对待明檀,连礼物都未为明檀准备。”
苏晋:“……却是为夫的错,下回一定补上。”
明檀偏头:“下回是何时?”
苏晋执起腰间小巧玲珑的同心结,沉吟片刻:“不如就现在,你先洗漱。”
说完,便唤了婢女进屋伺候明檀,又吩咐小厮取来笔墨纸砚文房四宝。
今儿过年,府中婢女皆穿着喜庆,明檀自也将备制的鲜研新衣穿上,是一套鲜亮的红色衣裙,将她衬的娇艳无比,却不显俗气。
苏晋穿着与平时无异,但也是为新春裁制的新衣,只是男子的衣服花样不如女子繁多,看不出什么新意,自也看得不如明檀穿着喜庆。
而男子对穿着向来没有女子这般在意,苏晋自是觉得什么,一来他的容貌本就出众,衣服上若再下功夫,岂非愈发招蜂引蝶;二来,身为官场之人,穿着以沉稳色调为主。
反正,只要他的小姑娘好看就行。
明檀还没梳妆完毕,苏晋这边的文房四宝早已摆上案几,以及作画所需的各色颜料。
苏晋凤眸微眯,侧眸看了几眼明檀,也没让她摆姿势,甚至没让她准备,就提笔开始作画。
于他而言,她的音容相貌,早就映于他心,无需细看揣摩,便能下笔如若有物。
等明檀梳妆完毕,苏晋已提上两行小诗,并落了款。
除了官场建树,便属苏晋的丹青造诣颇高,不亚于当代名师所作。
画上女子端坐于闺阁妆镜前,臻首娥眉,手托香腮,头戴金步摇,耳坠明月珰,梳着时兴的妇人发髻,丝毫没有妇人的老气,反而愈发清妩娇俏。
明檀走到苏晋跟前,一眼就见到桌上的画作,惊喜道:“夫君,这是你方才画的?”
苏晋搁下笔,颔首:“嗯,送你的过年礼,喜欢吗?”
明檀心中一阵欢喜:“自是极喜。”将她的优点全都画了出来,怎能不喜?
怎就这么好看呢?
她伸手便要拿起画,准备细细端详,却被苏晋扬手挡开:“墨迹微干,等会儿着。”
明檀讪讪地缩回爪子:“哦。”
苏晋道:“你且瞧瞧,端看哪些地方不甚满意,我好修改。”
明檀歪头道:“拙妻才疏学浅,尤其是丹青画作一道,不甚精通,哪里敢随意指导夫君。”
苏晋:“……尽管提。”
明檀清了清嗓子,纤纤素手一指:“这里,这里,这里……以及鼻子,眼睛,眉毛,头发……”
苏晋眉头深皱,就在他以为明檀会挑刺时,却见小姑娘倏然笑弯了眼:“都很满意,画出了本姑娘的美貌精髓,每一处皆是极完美。”
言下之意,是她长得好看,他才能将她画得这般美。
苏晋:“……”
这是自夸上了。
明檀扭头:“香柳,年后将这幅画裱起来,我可得每日欣赏夫君的佳作。”
说完,便伸手勾住苏晋的大手,低声念着画作上题的小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清软甜腻的声音,犹似带着几分缱绻的意味。
看着小姑娘如花似玉的容貌,苏晋听的入了神,着了迷。
……
明檀拉着苏晋给府中仆婢发了红包,见时辰不早,便携手去了寿安堂。
室内暖和如春,充斥着欢声笑语,热闹而喜庆。
当然婆母屋里的欢笑声,大多是明檀这个儿媳贡献的,苏晋时不时插上几句,但女人之间的话题,他大多插不上,也就乐得在一旁煮茶品茗。
茶香四溢,语笑喧阗。
婆媳和睦,夫妻情顺。
这便是世间最平淡的幸福吧,这样的幸福能掩埋他心底的黑暗,消弥方谦冤案泛起的涟漪。
为了守住这份幸福,他可手染鲜血,化己身为地狱,而在所不惜。
明檀忽然转向苏晋,娇声道:“夫君,你给评评理,我哪儿诓哄母亲的意思。”
苏晋回神,迷茫道:“什么?”Ding ding
明檀没好气道:“没听见就算了。”
搞了半天,她和母亲聊的火热,人家却神游天外,怕是对她们闲谈的话题不感兴趣。
哼。
苏母拉着明檀的手,笑得和蔼:“母亲是跟你开玩笑的,哪里不信你说的。”
其实,苏晋听到了。只是明檀给苏母说的是儿时诸多事,有盛京事,也有巫溪城的趣事,但那段巫溪城记忆中没有他。
他都忘了他,焉有帮她说话的道理。
两婆媳聊着聊着,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苏晋的幼年事。一提及苏晋的童年,明檀两眼一亮,兴奋地挽起苏母的胳膊:“母亲,快给明檀说道说道,夫君小时是何种模样,也是现在这般清肃老成不爱笑的样子吗?”
在明檀的影响下,苏晋脸上恢复了不少笑容,但大多时候仍是不大爱笑。
外人眼中,当朝首辅就是一副清冷深沉的性子,经摸爬滚打,早已定了性,再怎么也变不成笑面虎。
遥远的记忆缓缓打开,明檀趴在苏母膝头,专注地听苏母诉往昔。
那是苏晋无忧无虑的童年,是苏家未遭难前的惬意日子,也是苏母和丈夫相守的夫妻日子。虽苏父有一两妾室,但苏家本就是清流之家,治家严,苏父对苏母这个正妻敬爱有加,家宅没得那档子妻妾不合的腌臜事。
当然,苏母说的最多的,还是让她骄傲的儿子。
没有苏晋,苏家爬不起来,苏苑无法脱离泥潭,而她这把老骨头估计也早没了。
苏母自有分寸,过年当口,并没提及当年那些不愉快的,说的都是欢快事。
明檀托腮,听到苏母说起四五岁的苏晋,甚感新鲜。只是苏母口中的苏晋不像明檀的兄长四五岁仍是处于调皮捣蛋的状态,处处让父母烦心,而他却是过于懂事,男孩子那些上树掏鸟窝到处耍泼撒赖滚泥地等等事,而是早早启蒙读书习字练武。
小小的年纪会因为没有完全教习师傅课堂的任务,自觉在练武场扎马步,就算母亲心疼儿子让他早些休息,他也只是摇摇头,说:“不,我还能坚持。”
这心性打小就异于常人,不像她兄长赵元稹,打小非得在父亲棍棒的鞭笞下才能求上进。
难怪苏晋能从泥潭子爬起来成为一代权臣?
明檀扭头转向苏晋,看着那张清冷出尘的面孔,感慨道:“原来夫君当年也是这般模样,不爱笑啊。”
苏母笑道:“这孩子打小就不爱笑,一副少年老成的性子,不随我,也不随他父亲,听说是随了他祖父。”
苏家祖父也是满身才华,自小便是天子骄子,面相清冷,心性颇高,只是仕途一事上,没有苏晋这般大的作为。诚然没有经历苏晋这么多磨难的缘故,没有苏晋在叛乱中的救驾功劳,也有他自身性子的原因,眼里是个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人,难以融入官场这个大染缸,见不得一丝污浊不堪。
苏晋对这位祖父有所印象,幼时曾教他写过字,不厌其烦,耐性十足。
祖父虽不言苟笑,对他却是十分和蔼。但倒底他们的性子终归不同,祖父从不会看不惯的事折腰低头,永远保持读书人的风骨和高洁,而他会为了自保、为了权欲、为了达成目的,而折腰,甚至心入鬼蜮。
苏母慈爱地摸了摸明檀的小脑袋,又看了看儿子那张清漠的脸:“不过,讨了你这个赵家姑娘进门,倒是有了些笑容,母亲可得感谢你。”
明檀看了一眼苏晋,甜软一笑:“是明檀当谢母亲,将夫君教养的千好万好,可算是便宜我了。”
苏母笑得越发开怀。
外面雪落个不停,屋内欢笑不断。
其乐融融,平淡温馨。不知不觉呆了一下午,待一家人吃过团圆饭,苏母便挥手赶人了。
“上了年纪,不大能守岁。这一吃饭,天一黑,人就犯了困,我们苏家对守岁没那么多规矩,你们小两口能守则守,不能亦可早早歇了。”
“知道了,母亲。”
明檀上前,小心将苏母扶回了里屋。
待苏母靠在软塌,正要起身离开,苏母却叫住了她。
“明檀。”
明檀回身:“母亲?”
苏母笑着瞥了一眼明檀的肚子:“来年该给母亲添个外孙了吧?”
明檀脸一红:“我……我还不知道呢,端看夫君何时想要?”
话一说完,又觉得有歧义。
什么叫看夫君何时想要?
苏母心中一喜:“这么说,阿晋的病当真有了起色?”
明檀呐呐的:“母亲不知道吗?”
苏母乐道:“你们屋里的事儿,母亲哪能事事清楚?”
不过是瞧出了明檀眉眼间的变化,少女和女人之间的区别哪儿能瞒过过来人的眼睛,这不一试探,就试出来了。
苏母又问:“何时的事?”
明檀心知苏母是问圆房的事,羞红了脸,低声回道:“就上月中旬的事。”
见明檀脸红的欲滴血,苏母不再追着问夫妻事,便让害羞的儿媳出去了。
“看来这个新妇娶的好,是阿晋的福气,也是我们苏家的福气,苏家总算不至于绝后了。”这可是新年最大的喜事,苏母高兴的不得了。
胡娘子拨了拨熏香,笑道:“大人身体好转,夫人再也不必为此忧心了。不过。大人并未停药,而紫檀小筑那边也没传出小两口任何圆房的消息,怕是大人不欲外人知晓。”
前些日子,苏母见明檀眉宇间的春色甚浓,怕是自己想多整日琢磨着新婚夫妻房内的那点子事,想着明檀不久才经历过绑架受伤之事,不想给她太多压力,便没有询问明檀。
逮着苏晋问了一通,儿子却说自己还在喝药,没有的事。
紫檀小筑那边有小厨房,也有就近烧热水的锅炉,年轻人洗浴勤,也无从探晓。院里的丫鬟口风也紧,只说是大人要了水洗澡。
经胡娘子一提醒,苏母恍然明白了什么,怕是苏晋刻意瞒着呢。
确实,当夜圆房过后,明檀睡得死沉,苏晋特意交代了院里的一等丫鬟如香柳采蜜之辈,房中事不可乱传,知道权当不知道,若府中传出什么风声,一律杖杀,这也是香柳采蜜怕苏晋的理由。
除了明檀带过来的丫鬟,其他的仆婢则不需担心,送到明檀院子里前,早就严格筛查过。
……
从寿安堂出来后,明檀的脸一直红的厉害。
何时添子嗣这种问题,自己瞎琢磨过,可由长辈直白提出来,不免觉得几分羞臊和尴尬。
拂面而来的凉风,都不能舒缓脸上的热烫之意。
苏晋撑着伞,替明檀挡住满身风雪,瞧她脸的紧,不禁担忧地摸了摸明檀的脸:“怎这般红,可是身子不舒服?”
明檀捂了捂脸:“没啊。”
苏晋明显不信:“是么?”
她扭头,对上苏晋质疑的目光,没道理自己一个人觉得难为情,遂踮起脚尖:“好啦,夫君且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苏晋倾身,很配合地将耳朵贴近她的唇。
明檀一手搭在苏晋肩上,一手轻扯他的耳朵,极小声道:“母亲问,何时能抱上外孙?”
“哦?”苏晋偏头,凉薄的唇堪堪掠过她的脸,交缠的呼吸近在咫尺,明檀仿若受惊般的后退一步,却被苏晋一把揽住腰身,两人贴得愈发近了。
“你是如何回的?”
明檀小脸一片绯红:“我能如何回,自然是看你的意思。”
触及掌下温软身子,苏晋略微低头,轻啄了一下明檀的嘴:“你的意思呢?”
“香柳她们看着呢。”
明檀推了推苏晋,扭头朝身后看去,哪儿还有那两小丫头的影子,早就不知溜到何处。
苏晋看着她,重复了一遍:“你的意思,嗯?”
明檀恼了:“我的意思,就是夫君的意思。”
苏晋低低笑了声,侧头轻咬在明檀耳边,清弥的声音若潺潺溪水,直至淌过她的心尖:“为夫的意思是,子嗣一事暂不急,刚尝到夫人的甜,正是上瘾之时……”
这话说的,岂不是显得她很急切?
明檀又是抬手推他,却没将男人推动:“谁着急了,我才不急。”
苏晋勾了一下唇角:“不急不急,夫人想必也同为夫一般,都没有享受够……”
明檀羞恼之下,愤而挥拳:“不是不是,也不是。”不急着生娃,便是贪念床/帏之事,她是这个意思吗?
没想到苏晋竟也有如此恶劣的一面。
苏晋骨子里确实有一定的恶,要不然上一世也不会因为她的死走了极端。
因着这番小打闹,雨伞倾斜,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了两人肩头发梢,霎时一片雪白。
苏晋赶紧将伞重新遮在明檀头顶,明檀笑眯眯地望向他:“一同淋了雪,算不算且共白首。”
“不算。”苏晋说着,弹指扫了明檀肩头的落雪。
明檀:“……”
哼,刚才还故意撩拨她!现在就不懂得浪漫一下吗?
下一刻,苏晋握着她的手,目光深情,蕴含着无限缱绻的爱意:“明檀,我们携手一道走过悠悠岁月,直至白发苍苍,才算是同白首。”
这才是他想要的。
一点雪淋了发,算哪门子的共白首,他可不认。
明檀快要溺死在了苏晋情深似海的目光中,却也忍不住暗自腹诽,诚然苏晋说的实在,却是一点不懂女儿家的小浪漫。
晚上倒底是谁也没守岁,比起守岁这般枯燥的事,远没有肌肤相亲更让人舒畅。
旧年尾声,明檀本想守岁的,拿了本书赶瞌睡,结果却是数度被某人夺走,实在拗不过,就由着男人将她抱上了床,纵情了一回,哪知洗浴时,没有得到餍足的男人,又缠着她要了一回,累得哪还有精力守岁。
直接躺倒吧。
绚烂的烟火也没力气观赏了。
66. 第66章 省亲
西北边关, 将士们领了半年薪俸,一扫缺钱的困顿。将士们喜笑颜开,孤家寡人则留着自用喝酒,家有老母妻女的则将银子寄回老家。
除夕这夜, 军营举行了盛大的篝火宴。红彤彤的篝火, 照亮了大半个天空。
温暖的火光似乎驱散了战场的血腥和阴霾。
一直呈作战戒备状态的兵将们, 难得有了舒缓的时刻, 无不忙碌着烹酒宰羊,好不热闹。虽无法同远方的亲人团圆, 但同战场上一起拼杀的兄弟好友过年,亦弥补了不少遗憾。
三五成群的士兵们迫不及待地围着篝火说笑起来,天南地北, 无不调侃。
“前两月新进的那名火头军,个头不高,长得可真是细皮嫩肉,像个娘们儿似的。这样的弱鸡崽子,上了战场,估计让敌人一拳就给薅死了。”
“何老六,你也别嘲笑人家, 你倒是长得一身膘,可从军到现在也只是个冲锋陷阵的小卒子,人家弱鸡崽子做饭好吃, 成了王爷的专厨, 只为王爷做饭, 可不像其他那些为我们这些粗人埋锅造反的火头军。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
“啊呸,老子会嫉妒那种像女人的软蛋,有种比谁砍的人头多, 靠巴结王爷算什么真本事?”何老六骂骂咧咧道,想到不日前因那名火头军被王爷给训斥了一顿,就颇为不爽。
“你也别不痛快,那名火头军前几天好像得罪了王爷,已经被赶出了军营。”
何老六撕扯下一块肉,粗声粗气道:“啥时的事,王爷不是喜欢吃他做的饭?做了啥,把王爷得罪狠了?”
说话的那名士兵耸耸肩:“王爷跟前的事儿,我们这等微末小兵哪儿清楚?”
何老六道:“活该!”
人群中一吊梢眼的瘦高个男子,忽然说道:“一个无名火头军有何好议的,要我说啊,盛京那位太子可真比不上我们王爷,王爷也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出身,可却同我们这些莽汉子在战场拼杀,而太子做的事真教人大开眼界……”
话题从为平西王做饭的一名火头军,转到朝中潮库河河道修缮一事。
大家伙儿越发来了兴致,围拢凑上来,压低声音道:“做了啥?”
瘦高个男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四周,小声道:“听说太子贪墨,贪的还是潮库河河道民工的血汗钱,最后查出是太子底下的官员贪污,可京中传言,那名官员是当了替罪羊。”
“哪儿听来的?”
“我是从骑兵营听来的,骑兵营好像是从车兵营听来的,其中一车兵有亲戚恰巧在潮库河河道做事,听了一些小道消息,听说民工还围了首辅和工部的府邸,就连军中的军饷差点都发不出来。”
“我们流血牺牲,而那高高在上的储君却是……啧啧啧……”
“这要是太子继位,江山不得被他祸害了。”
“江山?恐怕我们王爷都要遭难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颇有些群起而激愤的味道,对太子的抨击越来越离谱时,一矮个子士兵不经意发现身后的赵元稹,吓得剧烈咳起来。
“咳咳咳!”
边咳边使眼色。
“咳什么……”
瘦高个男子话没说完,就瞥见身后有人,这一转头,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腿一哆嗦,直接给跪下了。
“参见赵将军!”
赵元稹黑沉着脸,站在他身后:“妄议朝政,散播谣言,军法处置。除夕一过,便去自请领罚!”
说完,便转去了主将营帐。
瘦高个男人哭丧着一张脸,其他人劝道:“往好处想,还好是赵将军听到,若是被王爷听见,怕是要逐出军营。再说,赵将军好歹让你过完年才领罚。”
主帐这边,周淮瑜身穿铠甲,长身伫立,一动不动地盯着摊在桌案上的舆图,眸底暗流涌动。
不是军事舆图,而是万里江山的地理舆图。
半晌,周淮瑜低呢:“将大好河山交到这样的人手里,父皇当真放心?”
朝堂尚能靠才能选拔人才,而江山传承这种大事却非要依着嫡庶长幼之分,江山安危却抵不住一个嫡子的身份?这种时候,竟还偏袒嫡子。
父皇,你就如此看重嫡子,庶子就不是儿子。
他想起自己的母妃——黎妃,不,在他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皇子时,她只是深宫里普通的贵人,任人欺凌,委屈求全,被害死也只是个小小贵人,他的父皇甚至都没去看过一眼,只一句,葬了吧。
黎妃这个封号,还是周淮瑜建功立业被封为平西王后所追封。
周淮瑜眸光轻动,抬手卷起舆图,刚把舆图收入抽屉,一道黑影悄无声息落下。
“主子,这是盛京那边传来的消息。”
周淮瑜接过来人手中的信纸,一挥手,暗影立时消失不见。
“呵,感情越来越好?”
周淮瑜自嘲一笑,随手将书信甩入火盆,腾起的火光映出他眸底的阴翳。
营帐外,赵元稹躲在暗处,等那抹黑影离开后,又缓了片刻,方才走了进去。
赵元稹道:“王爷,篝火宴要开始了,将士们都等着你过去。”
周淮瑜眼底的阴郁早已消散,他点点头道:“走吧。”
赵元稹跟随周淮瑜一道往外走,张了张嘴,似欲言又止。
周淮瑜转头:“你要问她的事?”
赵元稹一顿,想说的实则另有其事,他顺势说道:“思来想去,我总觉得留她在边关不妥,还是早日送回京城,免得徒惹是非。”赵元稹颇为懊恼,当时就不该被赵明玉以死相逼所威胁,让她女扮男装进了军营,若是被有心人掀出来大做文章,怕是对平西王极为不利。
她,指的是赵明玉。
也是前几天借故赶出军营的火头军。
周淮瑜默了默:“也好,送回京吧。”
吃惯了赵明玉做的饭菜,又要吃回粗糙寡淡的大锅饭,恐怕要适应上一段时日。
但也仅此而已。
赵明玉不是他心底的人,纵使同赵明檀有几分相似,但也不能替代赵明檀。
周淮瑜虽是皇子出身,哪怕只是不得宠的庶出皇子,跟普通将士还是有着天壤之别,但他自从军以来,便同士兵们同甘共苦,像这种篝火除夕晚宴,自也是摒弃了阶级之别,同士兵笑闹一块儿,喝酒划拳,雅俗皆宜。
几碗酒下肚,渐渐有了醉意。
周淮瑜眯眼,看着周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士兵,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看着他们对他的尊崇,看着他们的豪迈潇洒,周淮瑜忍不住想,就此留在边关,看尽大漠风情,守卫大好河山,这也是他的豪情壮志。
然,这样的念头,转瞬即逝。
不说太子是否堪为君,且说太子继位,是否容他?
他的母妃无权无势无靠山,死于尔虞我诈的后宫。就连他想娶的姑娘,也是他父皇怀着别有目的应允自己,可当苏晋横插一脚,又为了所谓权衡利弊帝王权术而让他失去了她。
他虽成平西王,手握三军,依旧被桎梏,连他想要的人都无法肆意争取。
周淮瑜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边塞的酒不及盛京醇香,烈的直呛喉,到现在都喝不惯。边关有他向往的天高海阔,有他向往的自由,但也有他不习惯的东西,比如这酒,喝了这么多年都没喜欢上。
而盛京,有他喜欢的酒,有他喜欢的人,也有他想要的高位,真正让他摆脱束缚的东西。
周淮瑜又被将士轮番敬了几碗酒,抬头望了一眼被篝火映红的天空,踉跄起身,往营地外走去。
身形晃荡,显得有些寂寥苍凉。
赵元稹皱了皱眉,见周淮瑜脸色不太好,遂担忧地跟了上去。
赵元稹虽在周淮瑜手下任职,但私底下,两人却是相交多年的好友。
周淮瑜转身,面色不虞:“跟我干什么,回去!”
赵元稹扯了扯嘴角,随意道:“王爷,你喝醉了,王爷的安危关系边关乃至大周的安定,晚上不甚太平,我可不放心。若是王爷想吹吹冷风,我陪着便是。”
周淮瑜揉着剧痛的眉心:“本王想静一静。”
赵元稹自觉往后退了一段距离,藏匿于树后:“不会打扰了。”
周淮瑜:“……也罢!元稹,陪本王一道走走。”
赵元稹摸着脑袋笑了一下,从树后闪身出来,三两步上前。
周淮瑜问:“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赵元稹一愣,笑了起来:“自是有的。”
周淮瑜神情萎靡,颇为伤感:“如果你娶不到她,会忘了她吗?”
赵元稹抬头看向周淮瑜,慢慢道:“不会!喜欢一个人哪儿能轻易忘掉,但如果她的生活安稳,日子和美,我也不会打扰,只会默默将她放于心上,只要她过得好,我便高兴。”
“她过得好,我便高兴。”
周淮瑜耐人寻味地咀嚼了一番,醉熏的眼神陡然有了冷意。可是,她过得好,他更不开心。
因为,在她身边的人,不是他。
因为,让她过得好的那个人,也不是他。
距营地不远的镇子建有将军府,周淮瑜不在营地夜宿,便会回这里。
赵元稹一路护送周淮瑜回了将军府,只是后半段路程谁也没说话,许是周淮瑜醉的糊涂,也许是周淮瑜不喜赵元稹那番言论。
烈酒刺激之下,脑仁儿疼的难受,周淮瑜有一下没有一下揉着太阳穴。
“来人,让厨房那边煮碗醒酒汤。”赵元稹回头看了眼周淮瑜,对门外的忠仆吩咐了一声,方才转身离开。
夜色暗沉,屋里只点了一盏小灯,昏黄的光亮将屋里的人照得不甚清楚。
周淮瑜歪倒在榻上,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
一个厨娘打扮的年轻姑娘捧着一碗醒酒汤,推门而入:“王爷?”
没应声。
进屋的厨娘不是别人,正是赵明玉。
她偷跑离京,就是不想让自己生憾,她想摒弃闺阁女儿家的规矩束缚,不计后果,大胆为自己博一次幸福。即使满身伤痕,也无怨尤。
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从来都不会是平西王妃的人选。
可无人知晓,她究竟有多爱周淮瑜,早已爱到不可自拔。
她求堂兄,帮她隐瞒身份,堂兄被她逼的没法,才让她当了造饭的火头军。幸亏她在深闺不是赵明檀那种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小姐,她喜欢厨艺,喜欢做饭,喜欢为家人操持五谷,这才算有了用武之地。
军营难得吃到盛京口味的吃食,周淮瑜吃了几回,便点名要吃她做的饭。她愈发变着花样做各种口味儿的饭食,直到被他召见,他似乎没有认出她。
是啊,像她这样普通的姑娘,远没有赵明檀耀眼,如何能入得了他的眼。
他只是随意问了她几句,便再无其它。
没关系,他喜欢吃她的菜,这是她的用处。
在吃食上,她更精心,但没想到前几天被他堪破了女儿身份。
那天,她身子不舒服,又急着将午膳端过去,不想头发束得松了些,竟在他面前散了发。
周淮瑜惊讶过后,这才说了一句:“是你?”
他认得她,那一刻,她欣喜若狂。
他让她束好发,就在她沉浸在欢喜中时,他发了一通火,将她赶出了军营。
而后,她就来了这里,成了将军府的一名厨娘。
至少,他是真的喜欢她的厨艺。
赵明玉关上房门,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子,再次轻轻唤了一声:“王爷。”
还是没应声。
她将醒酒汤放下,大着胆子走到床边。除了平西王回京那日,被他救于马前,这是她第二次离他如此之近。
赵明玉心砰砰直跳,控制不住地伸手触碰,她颤着手落在他眉眼。
下一刻,那双紧闭的双眼陡然睁开。
赵明玉吓了一跳,惊呼着往后退去,却被周淮瑜一把拉到了怀里。
周淮瑜醉眼迷离地看着她:“明……檀……”
赵明玉瞬间白了脸,嘴唇抖动:“不,我不是。”
带着酒气的吻铺天盖地袭来,赵明玉推了推周淮瑜,却没有推动。她挣扎了几番,依旧抵不住醉酒男人的攻势,男人的意乱情迷,是她最致命的毒药。
衣衫滑落,肌肤若隐若现。
她放弃了挣扎。
周淮瑜捧着她的脸,低声呢喃:“这是梦吗?是梦的话,就不要让我醒过来。”
“明檀,明檀……”
赵明檀说不清内心的感觉,想要献身,还是被当做替身的那种,可即使这样,她可耻地发现,自己其实不想拒绝。
或许,是拒绝不了他。
“周淮瑜,我不是她,我是赵明玉。”
眼角似有泪珠滑落,就在赵明玉以为自己会彻底失身时,房门砰地被人推开。
“明玉,你,你们!”
赵元稹气得大步上前,一把就要将赵明玉拽下床,触及姑娘家细滑的肌肤,又猛地缩回手。
再是兄长,也是男人。
赵元稹转过身,抬手指着赵明玉,怒道:“先穿衣服。”
周淮瑜许是醉的厉害,还在昏头昏脑地拉扯赵明玉:“明檀。”
一听到自家妹妹的名字,赵元稹拳头都紧了,恨不得一拳砸向周淮瑜,待赵明玉哭着将衣服穿好,一把将她拽出了屋子。
“糊涂,糊涂啊。未婚失身,你要如何做人?”
赵明玉只是默默流泪,什么都没说。
被赵元稹撞破丑事,心里不只觉得无地自容,也有失落和不甘。
看着赵明玉那副哀戚幽伤的模样,赵元稹倒底是顾忌女儿家脸皮薄,不敢骂的太过寻了短见:
“明日我便派人送你回盛京。”
赵明玉错愕:“堂兄,我不……”
赵元稹甩袖道:“由不得你,这是王爷的意思。”
赵明玉小脸一片惨白,抖着唇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
*
且说盛京这边,玄德帝病倒,太子被幽闭,诸多事便落在苏晋头上,元日里还要忙着到内阁议事,主持朝局,处理紧要事。
但对明檀来说,相对比较清闲,各府因帝王病重减了筵席走动,也不必在人情往来过多花费心思和精力,对于送上府的礼,酌情回一份,再按照往年的规矩,将该送出去的礼送出去即可。
不过,这些事年前就办妥了。
不必出门应酬,但大年初二是归宁之日,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回娘家还是可行的。
许是老天爷担忧过年出门不便,雪下了一天便停了,初二这天,路上的积雪怕是化的差不多了。
明檀一早就起床洗漱梳妆,苏晋心知姑娘家妆容最是繁复耗时,竟还出门去了一趟内阁,等他返回,明檀才刚刚梳洗完毕。
“夫君,吃早膳没?没吃的话,快过来吃些,等会儿便要出门了。”明檀小口小口嘬着银耳红枣羹,一看见苏晋忙搁了小勺,笑弯了眼,颇为殷勤地招呼他。
苏晋本就起的早,跟同僚们议了会事,也没顾得吃饭。看着桌上精美的早膳,再看小姑娘笑靥如花,确实饿了。
明檀递过一块金灿灿的饼:“诺,今儿厨娘烙的酥油饼,尝尝,可酥脆了。”
“嗯。”
苏晋就着明檀的手,咬了一口饼,面色僵了一瞬,确实又酥又脆。
“不、错。”只是有点滋牙。
明檀骄傲道:“我特意改良了配方比例,又加了些蜜粉,让厨娘做的呢。”她不动手做饭,却爱指挥厨娘按她的想法捣鼓。
苏晋:“……娘子聪慧。”
归宁之日,总得让夫人高高兴兴回娘家。万一不高兴,又来一句‘夫君,你不爱我了吗’,如何整?
一句‘不爱我’简直比阴谋诡计的杀伤力还大。
比如,晚上不过多要了一回,小姑娘直接控诉一句,只得匆匆鸣笛收兵。
忠恩伯府,赵家。
赵子安一早就到内阁议事,身体倒底是比不得年轻人,边打哈欠边对秦氏道:“夫人,时间还早,要不我回去睡个回笼觉。”
秦氏白了赵子安一眼:“女儿带着女婿归宁,做父亲的,竟要去睡大觉?”
赵子安讪讪道:“明檀那孩子出门必要细无巨细,精心打扮,等她过来估计都要开席了。”
还不是因那好女婿,太过勤勉,非让他们这些六部大臣寅时三刻就去议事,年初头上,好不容易能多睡一会儿,又让女婿给搅黄了。
但倒底是为着朝政,赵子安也不好当着秦氏的面发牢骚。
毕竟如今的秦氏,是丈母娘看女婿的心态,越看越喜欢。
秦氏见赵子安确实一副没睡醒的状态,便道:“行了,再躺一会儿。”
赵子安笑道:“还是夫人体恤我。”
秦氏呸道:“一把年纪的人,少贫嘴。”
话是这样说,但秦氏脸上笑开了花。
然而,赵子安的回笼觉终归没睡成,明檀还没归家,身为东宫良媛的赵明溪却也特意出宫归宁,回了赵家。
东宫处境堪忧,皇帝又卧榻在床,赵明溪想着能不能从父亲这边探听些消息。太子被幽禁,赵明溪曾邀秦氏到东宫一叙,结果秦氏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了。
不得已,只好借归宁之期回娘家一趟。
赵明溪敛衽,向赵子安和秦氏行礼问安,规矩仪态拿捏的颇为到位。显然,秦氏也没料到赵明溪会来,怔了一瞬,赶忙扶起她:
“快进屋,可别吹了冷风着凉。”
这是赵明溪第一次出宫回家,她身穿橘色新袄,头戴簪钗,略施粉黛,整个人显得娇柔而妩媚,瞧着颜色竟是比出嫁前好了几分。只是,眉宇间的郁色若有似无,想来是为着太子事忧心所致。
秦氏并非耳目闭塞的妇人,对东宫的传言略有耳闻,赵明溪初入东宫,并不得太子宠,颇受冷遇,也不知后来赵明溪做了什么,太子对她倒是看重了些。
这个庶女,果然有几把刷子。
又偏巧在太子出事回家,且不知盘算着什么。
赵子安心底倒底是念着这个女儿,想的不如秦氏多,关切地问起赵明檀在东宫的生活。
赵明溪只说一切都好,太子对她也好,只是太子悔恨没将陛下交代的差事办好,惹了陛下生气又伤了龙体,整日忧愁自责。
赵子安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安慰道:“你也别太过担心,太子的事,陛下自有圣断。”
赵明溪抿了抿唇:“父亲说的是。”
这是说太子是继续幽禁,还是废立,端看陛下如何抉择,赵家不会过多干涉储君之事。
赵子安毕竟是混迹官场的人,哪里不清楚赵明溪的来意。
如果太子受了冤屈,赵家身为人臣帮衬着,自也无二话。可明眼人皆知,陛下已是偏袒了太子。
没想到今日归宁甚为热闹,明檀到的时候,不只看到了赵明溪,还看到了秦珏。
原是秦珏回了盛京过年,滞留京中时间不多,不日便要回任上,才想着离京前过府探望姑姑和姑父。秦珏和明檀差点议亲,今日又是归宁之日,单他一个人过来像什么话,遂秦国公夫人和秦珊珊也来了。
秦珏同苏晋见礼,谨遵下臣之礼,眉目温和,面上倒瞧不出什么。
苏晋神色清冷,但也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
明檀伸手扯过秦珊珊,嘀咕道:“作甚选我归家之日过来,明日不可吗?”
秦珊珊斜她一眼:“兄长明日出京,你心虚个什么劲儿?”
她能不心虚吗?
岑表哥送她一件白狐皮,苏晋都能吃醋。
珏表哥可是同她要议亲的人,还不知如何暗吃飞醋?
当然,明檀嘴上是不可能承认的。
“我们又没什么,别胡沁。”
67. 第67章 挑唆
归宁省亲, 明檀原以为只是跟父母小聚,没想到竟如此热闹。不过,大家聚一起,男人指点朝政时事, 女人叙话家常, 倒也和谐。
明檀和秦珊珊互相咬耳朵, 嘀嘀咕咕的, 自有说不尽的话。秦国公夫人和秦氏聊的则是宗妇打理内宅的一些琐事,赵明溪两头都插不上话, 不免有些失落。
秦氏尚且顾及赵明溪的面子,时不时问上她两句,而明檀这边则是完全不鸟她, 就算是赵明溪主动插话,明檀也会故意将话题绕远。
明檀本就对赵明溪厌恶到了极点,不报复已是大度,自是不管赵明溪是否坐冷板凳。而秦珊珊早就看不惯赵明溪,不阴阳怪气得怼人,就该感激她嘴下留情。
赵明溪使劲儿绞了绞绣帕,脸色不太好。
东宫真是锻炼人的地方, 将赵明溪的性子磨了不少,即使受了明晃晃的排挤和冷遇,也不像往日便要立即讨伐起来
秦氏抬眼看了过去, 眉头微微一皱。
虽不喜赵明溪, 但秦氏处事向来周到公允, 不会明面上排斥人而落下把柄,而明檀和秦珊珊倒底年轻,处事不够圆滑, 对人的喜恶皆会现于脸上。
秦氏放下茶杯,笑道:“明檀和明溪都嫁了人,有了归宿,不知珊珊何时议亲,将终生大事定下来。”
秦国公夫人也是人精,知道这是为着两孩子故意排挤赵明溪一事,便对着赵明溪道:“明溪,你这位表姐当自己年纪小,压根就不想嫁人,你给她细数一番嫁人的好处,让她也好羡慕羡慕。”
赵明溪垂眸。
嫁人有什么好的?她以为能攀高枝儿,事实上,高枝儿不是那么容易攀的。
赵明溪笑了笑,口不对心道:“大约是多了一个人疼吧。大姐姐,你觉得妹妹说的对吗?”
她的亲事不圆满,赵明檀的又比她好到哪里去,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守活寡。
明檀本不想搭话的,既然都指名道姓的问了,焉能退缩的道理。
她轻笑,掰起手指说道:“二妹妹说的对,不只多了夫君的疼惜,还有婆母的疼爱,不必站规矩,晨昏定省也不必,夫家里里外外的人都得尊着你敬着你,嫁人的好处当真是多的不得了。珊珊表姐,可得加把劲儿,早日将自己嫁出去。”
秦氏皱眉。
皇后本就不喜欢赵明溪,谈何婆母疼爱,明檀是苏家主母,底下人自是尊敬有加,而东宫的人如何会处处敬着一个小小良媛,明檀这是故意戳赵明溪心窝子。
秦氏事事周全,不知明檀心中作何感想,只觉女儿怎得嫁了人,反而越来越没分寸。
明檀低头,捻起一块杏仁酥丢进嘴里,细嚼慢咽,装作无视秦氏警告的目光。
太子的结局早已注定,作为太子良媛,赵明溪又有什么好下场?上辈子,赵明溪背叛姐妹情算计她,明檀就没想过给她留余地,她才不会捧着赵明溪那点可怜的自尊。
赵明溪小脸一白,死死地咬了咬唇角。
秦氏恼怒女儿不配合自己,正要转移话题时,哪知秦珊珊不满自己的亲事被掰扯也加入了进来:
“对什么对,别不是多伺候一个人?不,哪里只是多伺候一个人,上有婆母嫡母压着一头,先进门的妾室也要处处压着,怕是三大姑七大姨都得小心问候着,也不嫌累得慌。”
明檀倒底说的委婉,没有直白攻击赵明溪,而秦珊珊则是将那层遮挡的皮血/淋淋地扯下来,展露人前。
赵明溪身子晃了晃,惨白着脸道:“明溪身子不舒服,想回房间歇一会儿。”
秦氏点点头,让陈嬷嬷扶赵明溪回屋歇着。
“不必劳烦嬷嬷,明溪谢过母亲关心。”说罢,便让门外的侍女扶她回了西柳院。
秦国公夫人狠狠瞪了一眼秦珊珊,上前就要撕女儿的嘴:“泼皮!这是一个姑娘家该胡扯的话,不会说话长什么嘴。”
秦珊珊扭身躲到明檀身后,嚷嚷道:“这世道怎么了,还不许人说真话,莫若缝了我的嘴。”
秦国公夫人气得坐回座位,喝了口茶顺气,狠声道:“明年就把你嫁出去,让婆家狠狠磋磨一番,看你改不改这臭毛病?”
说话毫无顾忌,夹枪带棒,也不怕得罪人。不,得罪的人可多了,贵女圈子里都没几个跟她交好的,人缘差极了。
秦氏也瞪了一眼自己不省心的女儿,劝道:“嫂嫂,你也别气糊涂了。夫家的家世门风可得仔细考据,真就随随便便将姑娘嫁了,到时在婆家受了委屈,操心着给她撑腰不说,你这个当娘的还不得心疼死。养得金尊玉贵的姑娘,养这么大不容易,哪儿是为了让她到婆家受欺负?”
秦国公夫人叹气道:“珏儿的亲事没了着落,好在珏儿是男子,迟些也无妨。可珊珊是姑娘,花期不等人,转过年头又大一岁,可这孩子的嘴着实厉害,每回都能把上门的媒婆气跑,你说我能不急吗?”
秦珊珊扯着嗓子道:“没得什么娘相看的那些人家,我可不喜。”
秦国公夫人怒而起身,显然气得狠了:“你不喜,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但凡你说的出来,我就比着给你找,盛京找不到,便去外省找,天南海北的,总能给你找出来。”
秦珊珊缩了缩头,懦懦道:“不知道。”
心里模模糊糊有个影子,可又觉得不该喜欢这样的人。
秦氏道:“大过年的别紧着说孩子的亲事,等年头一过,我陪你一起相看,多双眼睛,总能快些。不过,我听说衍王府的世子又开始说亲了,王府的亲事从世子及冠礼都说了好几年,年纪也老大不小,二十好几了,婚事还没落定。上月末,去吃老太傅家的曾孙满月宴,正好听了一耳朵,衍王妃好像相看上了显威侯家的千金,有意年后说和,也不知会不会成?”
显威侯的千金生的温婉动人,琴棋书画样样好,性子也好,不知能不能拘得住世子?
秦国公夫人道:“我见过显威侯家的姑娘,生的温婉动人,只是性子过于柔弱,且不知能不能拘得住世子?
那世子爷没甚正形,领个闲差,整日流连歌坊花丛,但架不住衍王府皇室宗亲,门第颇高,世子本人再是不济,日后也是要袭爵的。照理很好说亲,想做世子妃的姑娘不少,可却总也定不下,听说回回都是衍王妃拗不过儿子,儿子没看上的姑娘,当老母的也不好逼着儿子点头成亲。不过,世子爷再是二十好几,因着好出身,那也是香饽饽,就不知这世子想要娶个什么天仙儿。”
秦珊珊竖起耳朵听,心里有些烦躁。
就周景风那厮的德性,配得上天仙儿?
哼,也不怕人笑话。
明檀手托香腮,半眯着眼睛,瞄着秦珊珊变化莫测的脸色,忽然语出惊人:“周世子不好说亲,别不是要配珊珊表姐这个天仙儿?不如将他们二人说和,既解决了衍王府的难事,又解决了舅母的心头大事,岂不两相完美?”
“什么?”
秦国公夫人和秦氏俱是一惊,齐齐转头,看向赵明檀。
一言激起千层浪。
秦珊珊直接震傻了。
明檀眼眸微眨,俏皮道:“我开玩笑的。”
秦国公夫人捂着胸口,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以我们国公府的门第自是配得上衍王府,可那世子爷是什么性子,若将他们配对,岂不是把珊珊往火坑里推么?”
秦氏看了看明檀,一脸严肃道:“明檀,女儿家的终生大事,切不可拿来取笑。否则,就算你是嫁了人的,再有下次,母亲也得家法伺候,女儿家的名声容不得半点污蔑。”
明檀吐了吐舌头:“知道了,母亲。”
秦珊珊回过神来,面色似红似白,狠狠地剜了一眼赵明檀:“走,出去。”
两人到了后院,见四周无人,秦珊珊猛地沉下脸子:“何意?赵明檀,你今儿个不说个子丑寅卯出来,休想我饶了你。”
明檀亲昵地挽起秦珊珊的胳膊,不答反问:“听到周景风说亲的事,何故走神?”
秦珊珊恼怒地挥开明檀,急赤白眼道:“谁走神了?”
明檀笑眯眯道:“我可瞧得一清二楚,作为过来人,休想瞒过我的火眼金睛。”
秦珊珊恨恨跺脚,作势要打人:“瞧见了什么,别不是眼睛瞎了,找大夫给治治,免得瞎眼胡咧咧。”
明檀笑着躲开:“什么都瞧见了,诸如魂不守舍,心神不宁……云云。”
秦珊珊骂咧咧地追打了上去,颇有恼羞成怒的意味,全然不顾平日伪装的贵女形象:
“站住!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戳了你的眼……”
明檀提裙就跑。
“都要撕了我,玩笑都开不得,还说没什么,天王老子都不信!”
*
怕是真上心了。
周景风是盛京有名的纨绔子,爱听曲儿,爱喝花酒,身边不乏红颜知己。
这是躲开了宋清京,却遇到了周景风。
秦珊珊这不是专有看上渣男的毛病。
明檀深为秦珊珊日后的婚姻路担忧,一边跑着躲‘发疯’的秦珊珊,一边想着心事儿,哪知没注意到前面,不想撞到了人。
她抬头一愣:“表哥?”
秦珏眉目依旧温和,只是整个人较以前沉敛了不少,许是官场历练的缘故。
秦珏扶着她的肩膀,温声道:“可撞疼了?”
明檀视线落在肩上,秦珏意识到不妥,立马松了手,而明檀则退后了几步:“表哥怎会在此?”
秦珏不是在花厅同父亲、苏晋品茗聊天吗?
“姑父同苏大人对弈,正好我茶水喝多了,顺道出来透口气。”秦珏说。
明檀抿抿唇,自然知晓秦珏话中意。
“好啊,可算逮着你了,这回看你往哪里躲?”秦珊珊气喘吁吁地从旁侧廊柱后面钻出来,提裙跑到明檀跟前,看到对面的秦珏亦是一愣,“哥哥?”
秦珏开口道:“珊珊,我有话同明檀讲。”
秦珊珊放下裙摆,哦了一声,并没离开。
姐妹间打归打,闹归闹,但遇到可能带给姐妹困扰的事,自是站在好姐妹这边。明檀已成亲,表兄妹又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孤男寡女独处,总归不好。
秦珊珊想到自己这般为小姐妹的名声考虑,不禁又狠狠地剜了明檀一眼。
明檀自是知晓她的维护,伸手勾住秦珊珊的手指,感激一笑。
“表哥想同我说什么?”
秦珊珊也道:“是啊,哥哥,我们叁儿一块长大,有什么话还不许我听么?”
秦珏皱皱眉,说:“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想问问表妹成亲后……过的好吗?”
秦珊珊扯了扯明檀的脸颊,自是带了点‘报复’的手劲儿:“你看她脸上的肉,定也知道她是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哪哪都好。”
明檀是嘟嘟脸,带着一丝儿婴儿肥,给她清妩的容颜增添了些娇憨。
秦珏静静地看向明檀,似乎是等着她亲口回答。
明檀扯了扯秦珊珊的袖口,示意她松手,秦珊珊撇撇嘴,依言放过明檀的小脸蛋。
明檀道:“嗯,自是极好,夫君对我很好,嘘寒问暖,百般迁就我,从不苛责我半句。表哥虽忙于地方事务,可也别忘了成家立业,找个好姑娘生儿育女,免得舅舅舅母担忧。”
秦珏见她眉宇间没有半点愁色,明媚娇艳,一个人的气色是骗不了人的,便点点头:“我会的。”
他自会娶妻生子,传承香火,担负起秦家长子的责任。只是想到娶的不是他自小要娶的表妹,难免遗憾惆怅?
一夕错过,便是终生错过。
明檀笑道:“那我便等着喝表哥的喜酒了。”
明檀不是愚钝之人,她能察觉出秦珏对她是有所喜欢,超越了普通表兄妹的喜欢,是那种男女之情,可那也仅仅是喜欢罢了。没有娶到她,他也会娶别人,不是前世的赵明溪,今生也会是其他姑娘。
他和赵明溪都能过的顺遂,和其他姑娘自也是如此。而这辈子没了赵明溪,没有太子插手他的婚事,舅父舅母只会给他找个家世门第相配的姑娘,怕是过得比上辈子还要顺遂安康。
秦珏掏出一个小木匣子,递给明檀:“过年礼。”
明檀黛眉微蹙,没动。
秦珏每年都会送她新年礼物,不只她有,秦珊珊也有。就连赵明溪和赵明玉,他也会准备一份周到的礼。
秦珏怕她不收,又道:“珊珊也有,比你的还要贵重几分。”
明檀略微犹豫,便收下了木匣子:“谢谢表哥。”
不远处,假山水榭之后,苏晋恰好看到这一幕,正欲走过去时,一道娇柔造作的女声倏然在他身后响起。
“首辅大人,这是藕断丝连私相授受呢?”
来者不善的正是赵明溪。
方才,赵明溪被气了出去,却没回往日闺中歇息,而是转道去了男客畅谈的花厅,恳求赵子安帮扶太子,站队太子这边,只要父亲愿意伸手,那位有手腕的首辅看在连襟的份上定也会施以援手,结果她刚说没几句,那苏晋直接将大周宫规砸了下来。
“后宫干政,妄议朝政,拉拢权臣,按宫规,当处以极刑。”
她来,也是代表着太子。
太子虽犯了错,却没被废黜,始终都是太子。
而梅贵妃的儿子倒底是排行九,就算太子被扯下台,也轮不到九皇子头上。现在她已是东宫的人,赵家更上一层,难道不好吗?
赵明溪不死心,还想据理力争,赵子安实在听不下去,将她赶了出去,并直言,以后有事没事都别往家里跑。
赵明溪两头受了气,同父亲也撕破了脸,出府前自也不会让其他人痛快。
这不就瞧见了这一幕,哪儿能装作没看见,自是添油加醋极尽挑拨之事。
“我这位大姐姐做女儿家的时候,便同秦家的表哥眉来眼去,青梅竹马之情不可同日而语。两家人心照不宣,早就默认了他俩的婚事,只待长大便走成亲仪程。若不是秦家表哥去外地赴任,大姐姐恐怕早就成了秦家表哥的妻子,过着蜜里调油的日子,可就没得首辅大人的相干事。”
苏晋面色沉怒,狭长的凤眸幽深似寒潭,冷的仿若冰坨子似的。
赵明溪颇为得意,只当苏晋果然介怀赵明檀和秦珏的旧事,毕竟首辅大人再是形似阉人,也不能容忍挂着自己妻子头衔的女人跟其他男人情意绵绵,旧情难忘。
“我可记得有回中秋节,秦家表哥不只送了大姐姐一套华贵的头面,还亲手给大姐姐做了一朵浅紫色绒花,亲手簪于大姐姐发上,秦家表哥还亲了大姐姐呢。这还是我看见的,在看不见的地方,也不知做了多少亲密事……”
“啊!”
声音戛然而止,赵明溪惊恐地瞪大眼睛,呼吸被瞬息夺走的恐惧彻底将她淹没。
因为,她的脖子被人给扼住了。
苏晋眼里没有一丝温度,阴沉的声音宛若地府伸出的鬼厉:“如果本辅再听到你诋毁明檀一字,本辅绝不会让你活过今夕,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本辅面前搬弄口舌!”
赵明溪浑身颤抖,惊惧不已。
直到苏晋松手离开,整个人近乎虚脱地瘫软在地上,而那股子濒临死亡的阴影怎么都挥之不去。
明檀挽着秦珊珊,同秦珏一道顺着荷池往前院走去。
三人似在聊着什么,有说有笑的。
大体是秦珏说着地方百姓的风土人情,一方水土,一方风俗,自是绝然不同于盛京。且有秦珊珊在场,明檀虽要同秦珏保持适当距离,但除却竹马情,他们也是兄妹,明檀恪守礼仪,却不会刻意疏远表哥。
秦珊珊捻起小手帕捂了捂嘴,打趣道:“哥哥,那边的姑娘比之京城姑娘如何?”
“各有各的好。”秦珏是君子,自不会肆意非议姑娘。
秦珊珊哼了哼:“哥哥这碗水端的可真平。”
“明檀。”
一道清冽声音随风传入耳畔。
明檀循声望去,眸眼含笑,立马舍了秦珊珊,转而勾住苏晋的胳膊:“夫君。”
苏晋伸手,覆盖住她的小手,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明檀手上的木匣子:“聊的什么趣事儿,同表哥表姐聊得这般欢畅,可否说来听听。”
明檀笑了笑:“就表哥说起任地上的一些事……对了,表哥给明檀备了一份新年礼,是一窜珊瑚手串,挺别致的。”
说着,就将木匣子塞到苏晋手上.
“香柳和采蜜两个丫头也不知去了哪儿,都没人帮我拿着,夫君且帮我拿着吧。”
苏晋抬手接过,顺势打开木匣子一瞧,赞了声:“成色不错,秦大人有心了。”
秦珏一笑:“随意寻的,并没费什么心思。”
明檀看看秦珏,又看看秦珏,确信没听出什么硝烟味儿,便放了心。
苏晋虽不至于相信赵明溪的诽谤,可见到秦珏送明檀东西,心里确实有些小小不爽,越发坚定了不让秦珏回京乃明智之举。
而明檀直接对他坦言,倒将心底的那点子不痛快全抹了。
她的过去,他清楚无比。赵秦两家亲上加亲的事,他自然全都知晓,她是他好不容易娶到手的,如何会揪着这点子事不放。
那赵明溪还真是蠢得没边。
吃午膳时,明檀莫名觉得赵明溪不对劲儿,就算被她和秦珊珊讽刺了,也不至于感到害怕吧。
没错,那眼神就是害怕、恐惧。
回府的路上,明檀随意提了一嘴:“奇怪!赵明溪用膳时,为何仿若惊弓之鸟,好似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一般?”
苏晋抚了抚袖口:“怕是心里有鬼?”
“哦?”明檀转头看向苏晋,“夫君知道发生了什么?”
苏晋冷笑了一声:“我与岳父下棋时,赵明溪竟来拉拢我们帮扶太子,自不量力,还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就叱了她一两句。”
原来如此。
明檀本就觉得赵明溪可能怀着目的归宁,倒也不觉得意外。太子品性堪忧,父亲又不是糊涂的,怎可能牵扯其中?
更不要说苏晋了。
但也不至于怕成那样吧。
明檀笑眯眯地凑近苏晋,问道:“你说了什么,让她怕成那样?”
苏晋掀了掀眼皮,拦腰将她抱在膝上,修长的手指缠上她的一缕乌发:“后宫插手朝政,质疑陛下决策,死路一条,估计就怕了吧。”
明檀不疑有它:“是得怕。”
苏晋低头,眸色深了几许:“明檀,我想……”
“不行。”明檀捂住嘴,“大街上呢。”
“车帘放下了。”苏晋转移阵地,一吻落在小姑娘耳垂,“那便亲这里。”
明檀娇躯一颤,软在了男人怀里。
68. 第68章 元宵
太子出事, 明面上虽没波及到宋皇后,依旧端坐六宫之首,但玄德帝生病期间,从不让皇后近身, 也不见皇后。各宫嫔妃排着队侍疾, 却只留了梅贵妃和淑妃侍疾。
淑妃身子骨儿弱, 没坚持几天就病倒了, 龙榻边便只有梅贵妃侍奉,端茶倒水, 喂药喂饭,咳痰排淤,无不亲力亲为。
汪拱看得佩服不已。
宫里的娘娘哪个不是世家贵女, 进宫前都是养在深闺的娇娇女,十指不沾阳春水,可梅贵妃做起这些,却是眼都不带眨的。
玄德帝倚在塌边,剧烈地咳了起来,直咳得喉咙几欲炸裂,才将堵着的浓痰堪堪吐出来。
梅贵妃一边拍打着玄德帝的后背, 一边看了眼痰盂里的浓痰,顿松了口气:“陛下,这两日的痰淤淡了不少, 陛下的身体正在逐步好转, 想来不日就可痊愈。”
玄德帝看了一眼梅贵妃, 浑浊的眼里似有了别的情绪:“如梅,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梅贵妃给玄德帝盖上被子, 又掖了掖被角,才温声道:“只要陛下龙体恢复康健,臣妾谈何辛苦?”
玄德帝躺在榻上,颤颤地伸出手。
梅贵妃顺势握住玄德帝的手:“陛下,你是臣妾的夫,是臣妾的天,可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玄德帝心有所动,却道:“朕老了,不中用了。”
玄德帝也没想到自己身体如此脆弱,接二连三的事竟让他气病了,这一病就引发了往年的咳疾,这才久治不愈。
梅贵妃红了眼眶,道:“陛下尽说胡话,陛下哪里老了?若陛下老了,那臣妾便是半老徐娘了。”
玄德帝虚弱地笑了笑。
“陛下,贵妃娘娘,安南公主和瑶光县主进宫探望,此刻就在殿外候着。”
玄德帝咳了一声,道:“让她们进来。”
汪拱躬身道:“是。”
梅贵妃开口道:“陛下,既然公主和县主来了,臣妾便回宫换套衣服,顺便洗漱一番,这都两三日未曾梳洗,臣妾身上都有味儿了,再不洗洗就要冲撞了陛下,可就是臣妾的罪过。”
玄德帝看了眼梅贵妃的衣服,是前天那套青蓝色的宫装,而他早上醒来,就见梅贵妃合衣睡在旁边小榻,白日黑夜都守着。再看梅贵妃的脸色,亦不如往日那般艳丽,眉眼间的倦怠甚浓。
“回去多歇息一会儿,安南怕是要呆到宫禁才会出宫。”
“谢陛下恩典。”梅贵妃屈了一礼,便同汪拱一道退下。
殿外,安南公主同梅贵妃问了声好,便问及玄德帝的病情:“父皇近日食量如何,睡眠如何,咳的次数多吗?”
梅贵妃一一同安南公主细说了,安南公主道:“贵妃娘娘,父皇有你照料着,我便放心了。”
“陛下刚才咳了一回,这会子精神状态不错,你们快进入吧。”梅贵妃说。
安南公主和瑶光县主进了殿,两母女陪着玄德帝说了会话,大多是些盛京趣事,逗陛下开颜。安南公主又侍奉玄德帝吃了药,药后容易犯困,玄德帝便又歇下了。
“瑶光,这里有我守着,你便回府吧。”安南公主道,“对了,今夜我留宿宫里。”
“好的,娘亲。”
蒋瑶光点点头,又看了看龙榻上的玄德帝,外祖父面容憔悴,即使睡着也不甚安稳,时不时咳上两声,褪去了平日的严肃和威压,此时也只是个被病魔缠身的老人家。
心中涌起酸涩,蒋瑶光凑到玄德帝耳旁,小声道:“外祖父,你可要快快好起来。太子堂兄若再惹你生气,我就用外祖父送的鞭子教训他一顿,外祖父就不要生气了,免得伤身。”
安南公主脸色变了变,一把扯过蒋瑶光:“别打扰你外祖父休息。”
蒋瑶光揉揉鼻子,便出宫去了。
休养了两月,她的腿已大好,不用靠轮椅代步,只是回公主府的路上,不想竟遇到了谢凛。
谢凛正从茶肆出来,大步往前走,只给了蒋瑶光一个冷酷的背影。
红衣蟒服,腰佩绣春刀,浑身气势阴森可怖,周遭百姓自动退避三舍。
自谢凛救了蒋瑶光后,这是蒋瑶光第一次见谢凛。
谢凛救了她一命,本该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她坠崖本也就是谢凛的缘故,蒋瑶光直接将救命之恩扯平了。再说,自己还坐了两月轮椅,反倒是谢凛倒欠她。
想到崖洞发生的一切,蒋瑶光瞬间红了眼睛。
是那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蒋瑶光死死地盯着谢凛的背影,哐地一下,拔出短刀,就要冲过去就要同谢凛干架。刚冲了两步,总算找回了点理智,悲催地认识到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压根就赢不了。
算了,识时务为俊杰。
蒋瑶光缩回脚,又收刀回鞘,却没想到谢凛突然转身,也不知是不是蒋瑶光的错觉,总觉得谢凛阴冷的眸色似消融了几分。
谢凛道:“瑶光县主,别来无恙。”
一顿,诡谲若狐的目光移至蒋瑶光的腿,转瞬又移回那张怒气森森的脸。
“恭喜县主恢复健康。”
蒋瑶光咬了咬牙:“老娘今日出门没看黄历,这就回府瞧瞧去,免得招惹晦气。”
说完,就直直往前走,擦肩而过时,恶意地用胳膊狠狠撞开谢凛。
只是谢凛皮糙肉厚,宛若铜墙铁壁,最后的结果倒是将自己撞疼了。
蒋瑶光揉揉胳膊,疼的龇牙咧嘴。
谢凛讥笑:“县主小心些,谢某人身上的肉,哪哪儿都硬。”
蒋瑶光闻言一愣,继而落荒而逃。
*
在梅贵妃精心照料下,玄德帝的身体日渐恢复,待至元宵,已是完全康复。
玄德帝的寿宴没办成,年也过的冷清,宋皇后将将一月未曾见过龙颜,反观梅贵妃却是日日得见,谁知道梅贵妃在陛下病体跟前吹了什么风,宋皇后寻思着设宴过元宵,宫中也好热闹一番。
宋皇后去求见玄德帝,这回陛下倒是召见了她,可等她将事情一禀,玄德帝允了后,便立马让她退下。
宋皇后琢磨不透圣心,只得尽心操持元宵宴,意图揭过太子事发对她的迁怒之意。
群臣共贺元宵,又逢陛下龙体恢复康健,氛围自是喜庆吉乐。
丝乐靡靡,舞姬身姿曼妙,君臣同乐。
当然最欢喜的莫过于明檀,托了元宵宫宴的福,总算吃到了心心念念的各种珍馐佳肴。
当然,明檀再是如何贪图这点口腹之欲,且不多食,每样尝上一两口,好吃的便多尝两口,拾箸挑食,一举一动皆是时刻保持端庄静雅的模样,绝不殿前失仪。
小姑娘开心地笑弯了眼,眸底的光亮仿若鞠了漫天星辰。
苏晋侧头,对上她的视线,几乎溺死在了这双清澈明眸。
“夫君,这道一品炒鹿脯丝可好吃了,夫君不若尝一尝?”明檀一手拂起宽大的袖口,一手夹起一筷放入苏晋的碗里。
无论何种宫宴,对于臣子来说,都不是来吃席的。苏晋向来是眼观八方耳听四方,时刻留意着周遭的动静,以及每个人的眼色作态,该敬酒时便饮上一些酒,宫宴上的菜食一般都没机会动。
但对上小姑娘满怀期待的眼神,以及她觉得好吃的东西一定要分享给你的态度,苏晋忍不住尝了一口,随即点了下头。
明檀知道苏晋的精力不在品尝美食这块儿,见他吃了已是非常高兴,转而继续奋战。
诸多菜肴好吃是好吃,只是唯一稍显不足在于,宫宴流程繁复,分食到跟前的佳肴已有了凉意,不如刚出锅时美味。
又是一道菜分食下来,竟是蒸煮的螃蟹。这个时令盛京难见螃蟹,怕是别处贡上来的。
道道菜尝下来,明檀腹中已有了饱腹感,但架不住阵阵扑鼻的蟹香味。
专门剥蟹的宫女很快剥好螃蟹,白嫩蟹肉,晶莹剔透。
她抿抿唇角,正要伸筷子,结果装满蟹肉的碗被端走了。
视线顺着碗落到苏晋手上,明檀疑惑:“夫君?”
苏晋将碗搁自己面前,偏首凑近明檀,低声道:“我记得你小日子就是这两日,蟹肉寒凉,便别吃了。”
明檀怔愣住。
没想到他竟记得这种事。
明檀嘟囔道:“还没来。”
“左右不过今明两天,其它的都可依你,这件不行。”苏晋压低声音道,“届时腹痛怎么办?忍一时口腹,得几日轻快。”
明檀手指轻动,扯了扯苏晋的衣服,以示自己的抗议。
“乖,听话。”
苏晋轻声低哄,毫不犹豫地执筷,优雅地吃起蟹肉。
明檀眼巴巴地瞅着碗里的蟹肉,一块又一块进了苏晋的嘴,一脸幽怨。
这一幕落在其它宗妇眼中,便是首辅大人只顾自己吃蟹,压根不分自家夫人一块。在外面都不给夫人面子,在家里怕是指不定如何刻薄夫人。
看来,首辅夫人不是那么好当的。
宫婢上前斟酒,不想手一滑,壶里的酒水撒了出来,好巧不巧地撒在明檀衣裙。
裙赏立时湿了大片。
明檀黛眉紧蹙。
宫婢吓得跪地求饶:“夫人,奴婢不是故意的……”
这边的动静不小,且又是当朝首辅这桌,自是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宋皇后出声问道:“怎么回事?”
明檀看一眼瑟瑟发抖的宫婢,起身回话道:“回皇后娘娘,是臣妇不小心碰翻了酒杯,湿了衣裳,请皇后娘娘恕罪。”
前世,明檀和皇后的婆媳关系虽算不得和睦,倒也相安无事。太子后院本就乌烟瘴气,只要不是魅主的狐媚子,皇后一般懒得管。
宋皇后道:“既如此,苏夫人且下殿换身衣裳,冬日寒凉,可别着了凉。”
明檀屈膝福礼道:“谢皇后娘娘关心。”
明檀正要随宫婢下去时,苏晋开口道:“我同你一道去。”
明檀轻轻摇了摇头:“不必,我去去就回。何况,有宫人引路,我不会迷路。”
说完,便退出了设宴的大殿。
只是一段小插曲,殿内气氛很快重新活络起来。
明檀虽不经常入宫赴宴,但知道宫中时常有意外发生,赴宴前,便额外多备了两套衣裳,便是为着此刻的不时之需。
换取的衣物存放在供宗妇休憩的偏殿,离宫宴的殿堂有一定距离,但也不算太远。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到达。
一名青衣宫婢垂着头,领着明檀往偏殿而去。
走了半晌,明檀黛眉越蹙越紧,环顾四周渐偏的青石路以及重影叠嶂的宫殿,实在不知身在何处。
她忽然停下脚步:“还有多久到?”
宫婢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回道:“夫人,转过前面的路口,再行一段距离就到了。”
明檀自然没有略过宫婢的神色,她虽不辨方向,也不太记得清偏殿的具体位置,但她知道从偏殿到宫宴那里大概走多久。
明檀快速退后几步,冷声呵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这不是去偏殿的路,你要带我去哪儿?”
青衣宫婢也慌了神:“夫人,就是这条路,你就跟奴婢走,奴婢不会骗你。”
那宫婢说罢,便来抓赵明檀。
明檀拔腿就往后跑,结果没跑两步,就被几名太监给围住了。
“你们要干什么?”
明檀揪着胸口的衣襟,心慌的不行,深宫里悄无声息死个人,最是正常不过。
而她现在最怕的,就是死。
“夫人乖乖跟我们走一趟,免得受苦。”几名太监上前就要抓她,下一刻,还没近到她的身,没想到竟全都无声无息倒下了。
明檀猛地回头,看到身后的苏晋,再难抑制内心的恐慌,扑到苏晋怀里:“夫君,呜呜呜。”
苏晋将明檀护在怀里,低声安慰:“别怕,我在。”
那名引路的宫婢见势不妙,转身就要跑,结果腿上一痛,立时摔在了地上。
苏晋面色骤然阴戾,掌心的石子几乎碎成粉齑:“说!受谁的指使。”
那宫婢只是摇头,却是什么都不说。
有苏晋在,明檀什么都不害怕了。她抬起头,轻吸口气,上前一步:“不如让我猜一猜,是不是东宫的溪良媛?”
她从不主动得罪人,撕破脸皮的只有赵明溪。她实在想不到除了赵明溪,谁还会害她?
宫婢眸光闪了一下,明檀冷声道:“看来我真猜对了,她让你做什么?”
“奴婢,奴婢不知。”
明檀正要问什么,下一刻,却忽觉眼前一花,等苏晋再次出现时,手上豁然多了一个人,那人正是赵明溪。
原来赵明溪躲在暗处,见事情败露,正要悄悄离开时,被苏晋察觉到了动静,这才将人揪了出来。
苏晋将赵明溪摔在地上,也不废话,冷冷道:“两个选择,一是直接去面圣,亲自像陛下呈说元宵宫宴上为何劫持臣的妻子?二便是你现在就说出来,我的耐性有限,不选,便当你默认选一。”
赵明溪惊恐万状,就在她犹豫不决时,便听苏晋道:“既如此,那便面圣。”
“不!”赵明溪尖叫了一声,“我说,我说……是太子,是太子要我将大姐姐诓骗到东宫,至于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明檀小脸一白,攥紧拳头,颇为失望地看着赵明溪:“赵明溪,你当真不知道?”
赵明溪咬着后牙槽,颇为畏惧地看了一眼苏晋,低吼道:“我又不是太子肚子里的蛔虫,我能知道什么?”
明檀扭头看向苏晋,说:“夫君,我们请陛下和皇后娘娘做主吧。”
苏晋紧紧地握着明檀的手,担忧地看着她,低应:“好!”
“别去,我说。”赵明溪忽的爬行两步,一把抱住赵明檀的腿,“大姐姐,我说,我什么都说,是太子逼我做的,他想给首辅大人戴一顶绿帽子。”
明檀脸色发白,气到浑身发抖:“无耻!”她用力扯住苏晋的衣襟,颤声道:“夫君,我要回家,这宫里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算计她不成,竟还贼心不死,妄图用这种卑鄙的方法?生来就占据储君之位的人,内里竟这般龌龊不堪!
明檀无法遏制的愤怒,还有难堪。
“赵明溪,你是个聪明人,回去该如何对太子说,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苏晋冷戾地扫了一眼赵明溪,那双眸子冷的毫无温度,犹如看死尸一般。
69. 第69章 安慰
树影婆娑, 宫墙重峦叠嶂,将大殿的喧嚣与热闹完全隔绝。
赵明溪瘫了一会儿,总算将自己从苏晋带给她的恐惧中脱离,她看了眼同样害怕不已的青衣宫婢, 招了招手:
“秋霜, 你过来, 听我说今日事切莫外传一字, 否则连我也保不住你。这事情虽是太子主导,可在宫里一向都是主子做了错事, 受罚倒霉丢了性命的都是底下人。”
名唤秋霜的青衣宫婢连连点头:“奴婢省得,奴婢都是听你的吩咐,明溪媛可一定要保奴婢。”
“那是自然。”赵明溪挤出一丝柔柔的笑, 心里想的却是后面找机会结果了敢威胁自己的贱婢,“不过,我们先要把这几个太监拖到后面藏起来,这条小道虽然偏僻,难保不会来人?”
秋霜应是。
解决了太监,赵明溪便回了东宫,来到太子幽禁的安承宫。
周淮乾一见进来的是赵明溪, 当即沉下脸:“怎么是你?”
赵明溪被斥也不恼,扭身坐到太子跟前,伸手捧着太子的脸, 娇媚嗔道:“溪儿知道殿下不欲见我, 大姐姐好不容易进宫一趟, 我也想把她弄到你跟前来,可我这大姐姐聪明的紧,半道上察觉不对劲儿, 说什么都不肯走,转身就跑了。路上时不时有宫人太监经过,明溪儿哪儿敢派人追,惊动了陛下和皇后可不得了。” 若是不管不顾地闹开,对太子对她,都没好处。
而赵明溪在苏晋的威胁下供出了太子,自是不敢照实回话,毕竟算是背叛了太子。太子对她没情,不过是贪图一些肉/体欢愉,她哪儿敢赌?
周淮乾恨声道:“便宜她了。”
自从知道养外室的事是苏晋捅出来的,周淮乾愈发恨上了苏晋。如果没有因外室女被父皇申斥,失了圣心,被朝臣看了笑话,何须揽潮库河河道的差事?整日看那些粗鄙的泥腿子干活儿,简直污了他的眼,而他也不会因这件事又被父皇囚禁,限制了人身自由。
一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贱臣,却娶了他看上的美人儿,一想到美人儿独守空闺好不寂寞,周淮乾就恨不得,恨不得……想给苏晋戴一顶绿帽子。
赵明溪软若无骨地靠在周淮乾身上,觎着男人阴沉的脸色,媚眼如丝道:“我这个大姐姐有什么好的,勾的殿下失了魂儿,不过占着一具好皮囊罢了。要我说啊,她美则美矣,可不会像明溪儿这般伺候殿下,她可是伯府的嫡女,对于太子爱好的这道事可是相当内敛,哪里比得上溪儿?殿下啊,估计就是没吃到嘴里,吃到了就不会念着呢。”
赵明溪还真就说对了,周淮乾对赵明檀就是男人骨子里的劣根性作祟,真将人得到了就弃之敝履。
周淮乾眯着眼捏了一把赵明溪的胸,将人压在身下,骂了句‘狐狸精’,便开始上下其手。
须臾,桌椅便晃动起来,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
周淮瑜沉溺欢愉时,赵明溪看着妆镜映出的自己异常丑陋,靠着勾缠的功夫宛若青楼妓子一般,讨好男人,博取男人欢心。
何其可悲。
可路是她自己选的,再可悲也只能走下去。
眼前忽然出现苏晋抱着赵明檀离开的那一幕,赵明檀犹如猫儿般蜷缩在男人怀里,男人上一刻对她威胁冷斥,下一刻对着赵明檀则是极尽温柔呵护。
哪怕苏晋是个不行的,可却会护着自己的妻子。
反观自己,太子对她连最基本的体面都不会给,何谈其它。
嫁人一事上,她终归是不如赵明檀。
可生来为庶,便事事不如意吗?
“敢走神!”
周淮乾怒起,粗鲁地翻过赵明溪的身子,毫无怜香惜玉之意,辣手摧花,赵明溪身上遍布伤痕,却也只得将泪水往肚里吞咽。
事后,赵明溪看着满室荒唐以及餍足而睡的男人,默默地穿上衣服,又收拾了屋里的混乱,方才颤着腿儿走出安承宫。
她不能留宿。
自己就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
还得自己收拾满地狼藉,如果被皇后知晓,太子幽禁期间寻欢作乐,遭殃的可是她。
赵明溪四处望望,偷偷地踏出安承宫,待转到廊檐下,不想迎面遇见萧侧妃。
萧侧妃执着团扇,抬眼笑看向赵明溪:“溪妹妹,这是去哪儿了?”
萧侧妃是她到东宫第一个对她示好的女人,然而想到宫外大夫的话,赵明溪恨不得扇这个女人一巴掌。
归宁那日,除了找赵子安这个父亲,也是方便找宫外大夫诊脉,她怕自己有了身孕。然而,事实却是被大夫发现她佩戴的香囊含有麝香和绝子秘香,她不可能怀孕。
香囊是谁送的?就是眼前这位笑得温柔心如蛇蝎的萧侧妃!
赵明溪气的要死,却是同萧侧妃一样,含笑回道:“萧姐姐,妹妹就随便走了走,姐姐这又是去哪里?”
萧侧妃瞥了一眼身后宫婢木托盘里的汤圆,叹气道:“今儿不是元宵么,我便做了些汤圆,准备端给殿下尝个鲜儿。也不知今年是怎么了,殿下怎么诸事不顺。哎,既然碰到了妹妹,不如一道过去吧。”
赵明溪说:“妹妹也不是没眼力见的人儿,就不打扰萧姐姐和殿下独住了。”
萧侧妃拿团扇捂了捂嘴:“妹妹嘴儿真甜,都是伺候殿下的人,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可真见外了。”
目光一顿,堪堪扫过赵明溪腰间的配饰。
“咦,妹妹何时换了香?”
赵明溪掂了掂腰间新换的香囊,不动声色道:“姐姐送的香囊脏了,便让底下的婢子拿去洗了。”
萧侧妃说:“原是姐姐考虑不周,改明儿得空,多给妹妹做几个香囊。”
赵明溪笑:“多谢萧姐姐费心了。”
“都是姐妹,客气什么。”萧侧妃说完,就往安承宫的方向而去。
赵明溪走了两步,回头看着萧侧妃的背影,眸底掠过一道森寒的光芒。
下一瞬,却盯着萧侧妃的身姿,陷入了沉思。
萧侧妃擅歌舞,对身形要求可谓严苛至极,为何过个年,腰身倒胖了些。
*
且说苏晋这边谴人给帝后递了话头告退,便带着明檀一路回了家。
乍然惊闻赵明溪的口供,苏晋恨不得冲到东宫扒了周淮乾的皮,但最终除了安慰怀中受惊吓的小姑娘,却是什么都没做,甚至还要将此事捂下。
太子觊觎臣妻的事一旦揭露,诚然太子失德遭斥,可他的姑娘也会面对非议,面对旁人异样的目光。他的姑娘可是天上的明月,他怎能忍心将她和太子那般污秽的人一道成为坊间的八卦谈资。
太子不配染指他的明月,一点都不行。
明檀一直窝在苏晋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片刻不撒手,就连下马车时也是苏晋抱她下车,仿佛这样,她才能稍微好受些。
她几乎不敢想象,若非苏晋及时赶到,她会面临何种境地,若真被太子得逞了,她又该如何?她已成为苏晋的妻子,见识过他的百般好,认定他就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归宿,岂容他人玷污?
看着明檀犹如惊弓之鸟的样子,苏晋心如刀割。
他以头触碰她的额头,低唤:“明檀……”
明檀忽地抬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夫君,你怎会来寻我?”
苏晋坐在塌边,依旧将她揽在怀里:“许是心灵感应,自你离殿,总觉得心神不宁,索性寻了个由头出来寻你。”
事实并非如此,而是他怎可能将好不容易娶到手的姑娘轻易交与陌生人,朝堂钻营几年,宫中自也有他的眼线,当带路的宫婢偏离偏殿的方向时,便有宫人借斟酒之机给他暗中递了纸条。
明檀闻言重新埋入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仍觉心有余悸:“幸亏你来了,幸亏你来了。”
如果当真面对那样难堪的境遇,她必存了死志。
只是想到若她死了,苏晋该如何痛不欲生,她就难过的无法自已。
她上辈子已经将命折在了东宫,这辈子,周淮乾还不肯放过她吗?
想到这里,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绪再次激腾。
明檀揪着苏晋的衣襟,用力之大,纤细的指节隐约泛起青白,她忿忿道:“太子虚伪,好色,无视百姓疾苦,自私自利,可这样的人生来就占据太子之位,好不公平啊。”
苏晋眸色幽暗,亲吻着明檀乌黑的秀发,第一次没有隐藏自己除掉太子的决心,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放心,他不会坐太久的,我保证。”
周淮乾一次次在作死的边缘徘徊,天王老子都救不了。
三番两次觊觎他的姑娘,焉能留此祸害于世?
明檀一愣,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真的吗?”
苏晋将她的脑袋再次按在怀里:“为夫不会骗你。”
周淮乾无德无能,怎配为君,怎配成为大周的掌控者?
明檀知道苏晋是何意,可还是为他除掉太子的决心而震撼,她差点脱口将前世的事托出,可她嘴唇翕合几番,却是什么都没说。
说出前世之事,事毕涉及她嫁入东宫的事,可她不想让他知晓。她只想他知道,这一世,无论身心,她都是完完整整属于他,只属于一个叫苏晋的男子。
心中再也容不下旁人。
明檀说:“夫君,我累了,想安置了。”
苏晋眉目温柔:“好!”
夜色深沉。
苏晋拥着明檀入睡,可明檀睡的不甚安稳,黛眉紧蹙,就连小手都无意识抓着他的袖口,樱红唇瓣不断翕合,模糊呓语,俨然被魇住了。
苏晋拧眉,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抚明檀的黛眉,一遍遍低声安慰。
“明檀,你的梦中倒底有何可怕的事,让你不安?”
直觉使然,苏晋觉得除了今日之事吓到明檀外,应还有其它事,可他的小姑娘藏得深,他百思不得解。
“别怕,我的小姑娘,不论何种妖魔鬼怪,我定会将其驱逐。”
苏晋的声音似有魔力,在他一声声低吟中,明檀黛眉慢慢舒展,抓着苏晋袖口的手也一点点松开,直至安稳沉入梦乡。
见她不再被梦魇折磨,苏晋亲了亲她的额头,披衣下榻,转去了书房。
苏晋端坐书案,扬声唤道:“来人。”
一暗哨无息落下:“主子有何吩咐?”
苏晋扬手招暗哨近身,附耳吩咐了几句,便让来人退下。
他眼眸微眯,眸底的光寂寂灭灭,沉默良久,又书写了一封信,谴人送了出去。
这才折返回屋,抱着他的小姑娘酣然入睡。
70. 第70章 闲谈
元宵佳节的好天气并没延续到第二日, 天色灰朦,阴沉得不像话,即使白昼也犹如黑夜,让人的心情也不舒服。
苏晋例行上朝, 明檀则呆坐了半晌, 才唤婢女进屋伺候梳洗。起床时, 明檀面色一僵, 这才意识到自己来了葵水。
幸亏没在宫宴吃寒凉的螃蟹,要不然可真有罪受的。
吃过早膳, 天色越发黑沉,仿佛随时都要下雨似的。
明檀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夫君出门时,可带伞了?”
香柳一边换熏炉的香, 一边回道:“少夫人放心罢,奴婢瞧见王继带了两把伞,就算下了雨,也必不会淋着大人。”
明檀哦了声,便转去了内室。
天气阴沉压抑,心情难免也跟着压抑,明檀不可避免再次想起元宵夜发生的事, 觉得吞了苍蝇般恶心。周淮乾让她恶心,赵明溪也让她恶心,她觉得上辈子的自己简直愚蠢至极, 即使秦珊珊和蒋瑶光指摘赵明溪不是时, 她竟还为了维护赵明溪这个妹妹, 屡次同手帕交吵架,真为前世的自己不值得。
心烦气躁时,抄写佛经乃绝佳的平心静气的法子。
佛家讲究因果, 也不知她的重生是否跟这因果有关?
抄着抄着,明檀的心境倒真平静了些。
这一世,她是全新的自己,全新的人生,何必为了前世那些污七糟八的人和事而烦忧。
她要做的是,日后要百般警惕小人的算计,过好当下的日子。
与靠抄佛经静心的赵明檀不同,钟粹宫的梅贵妃俨然没被坏天气所影响,反而颇有闲情逸致地修剪盆景。
一边修剪枝叶,一边听底下的太监汇报。
似听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喀嚓一声,梅贵妃将好成成的一枝也给剪了。梅贵妃风韵犹存,柳眉一竖,颇有威仪:“你说什么?”
小太监回道:“小的看见东宫的溪良媛慌慌张张躲在冷宫旁的树丛里,而后又看到明溪良媛好像被人发现了,过了没一会儿,又看见苏首辅抱着夫人从那地出来。只是小的不敢靠太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后面,小的大着胆子凑近了些瞧,才发现地上还晕着四名太监,随后就看见溪良媛和一个宫女将太监拖到了假山后面,等那溪良媛一走,小的过去探了探,那几名太监都是被石子打晕了。
此事涉及到首辅夫人,小的特来禀告贵妃娘娘。”
小太监并非钟粹宫的人,而是冷宫的一名杂扫太监。事发地离冷宫不远,恰巧看见了这一幕。
谁都知道忠恩伯府的赵大姑娘是梅贵妃母族妹妹的女儿,平时那也是疼爱有加,而钟粹宫的这位主子对下人极好,从不像其它宫的主子娘娘随意责辱宫人,大家都说梅贵妃娘娘是个有着菩萨心肠的好人。
小太监便想着可否趁机上位,得到钟粹宫的赏识。
梅贵妃放下修枝剪,又拿帕子拭了拭手,方才笑着问小太监道:“此事可告诉过其他人?”
小太监准备拿这件事邀功领赏,自是不会告诉他人。
小太监谄媚道:“娘娘放心,小的知道轻重,谁也没告诉。”
梅贵妃看了一眼指尖丹蔻,笑着戳了戳小太监的脑门:“你倒是个机灵的,我这宫里正缺你这种会来事儿的,回去等消息吧。我让人给冷宫管事的说一声,让你来钟粹宫听差。”
小太监领了丰厚的赏钱,千恩万谢地离开了钟粹宫。
只是小太监无福消受,当夜喝醉了酒,摔入了枯井,一命呜呼,连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
这是后话。
且说小太监离开后,贺嬷嬷便打帘进了室内,躬身凑至梅贵妃耳边:“娘娘,都处理干净了,一个不留。”
梅贵妃倚在贵妃榻上,笑着点点头,而后取出压在案几下的书信,递给贺嬷嬷:
“烧了吧。”
“是。”贺嬷嬷应了声,转身取过火折子,点燃书信,扔进了火盆。
片刻,火盆只余一些灰烬。
梅贵妃眯眼瞧着书信转瞬化为虚无,忽的又是一笑:“这是对本宫示好呢。”
那位年纪轻轻便能位极人臣,手段可谓通天了得,何须请她帮忙料理几个杂碎?
梅贵妃能坐稳贵妃之位,靠的可不是良善天真和那点子帝王恩宠,而是心机城府。
酝酿大半天的雨,终是于天黑落了下来,雨势颇大,犹如倾盆大雨。
赵明溪想找秋霜办事时,才知秋霜凭空消失了,一查才知,那夜的四名太监也跟着消失了,仿若人间蒸发。
这事不可能是太子做的,而她也还来不及做,又是谁呢,竟让五名宫人一夜消失的无影无踪。
宫里死个把无名小卒,太正常不过。
赵明溪惶惶不可终日,着实被吓得狠了,生怕自己也如那些宫人一样消失。
萎了一两日,但该做的事依然要做。
*
阴雨绵延了四五天,方才停歇。
随着天气晴朗,明檀的小日子走完,心情才算彻底好转,见她一扫之前的阴霾,苏晋总算能放下心。
过完年,秦珊珊的亲事便正式提上日程了。因着玄德帝龙体康健,盛京城也开始热闹了起来,各府的茶花宴层出不穷,许是秦国公夫人抱着今年必将女儿嫁出去的决心,带着秦珊珊几乎是逢宴必去,连带拖上秦氏一道跟着参考。
明檀自也接连去了好几处,发现大多都是变相的相亲宴。品茶吟诗,顺带听了不少八卦,不乏宠妾灭妻之辈,还有腌臜的后宅阴私事,当然也有那过得幸福和满的,令那些疲于后宅争斗的妇人好生羡慕。
吃茶期间,明檀还听闻了几耳朵宋清络的事,发现宋清络在盛京妇人圈的人缘颇好,贵夫人们提及宋清络那是赞不绝口,好几家甚至有意让宋清络做儿媳的,只是因着太子被处罚之事,倒底存了几分顾虑。
宋家是太子母族,太子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宋家都脱不了干系。虽说祸不及出嫁女,但两家结亲接的是两姓之好,自是也看重姑娘家族的助力。要不然,才貌双全的民女大有人在,为何不聘来做正妻呢,便是此缘故。
目前,陛下对太子对宋家的态度不甚明朗,有儿子的妇人们虽看重宋家女,但也看出太子难堪储君大任,是否荣登大宝还未可知,倒也不至于昏了头结一门有风险的亲事。
向来都是各路茶花宴座上宾的宋清络,却是不知何故,近日从未出现过。
听说闺中手帕交几次相邀,得到的答复都是,宋清络病了,正在府上养病呢。
明檀听过也就听过了,倒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想起前世太子倒台后,宋家的结局,不免唏嘘了两声。
宋家自是受到连坐,但宋清络却是置身事外了,概因她绞了头发当姑子,最后长伴青灯古佛。
上辈子,她同宋清络相交不深。这一世,她同宋清络依旧没多少来往,但因她对苏晋上心,两次寥寥接触,倒教她琢磨出了些许端倪。
宋清络倾慕的人怕是苏晋。
前世估计也是爱而不得,才当了姑子。
是夜,明檀缠着苏晋,瓮声瓮气道:“夫君,我发现宋家姑娘颇有人缘,那些夫人都好生喜欢她,都有意聘她做儿媳呢。夫君,你觉得她如何?”
苏晋爱不释手地拂过明檀的乌发:“你说的是哪个宋家女?”宋家可不只一个女儿。
明檀眯着眼睛:“自是宋家嫡女,宋清络。”
苏晋低眉看着她,薄唇轻勾:“我与她不熟,不作平叛。”
明檀又问:“你觉得她美吗?”
“你觉得呢?”苏晋反问,将问题仍回给了她。
“我觉得挺好看的,端雅清淑,姿容冶丽,擅诗词,妥妥的才女一枚呢。”
“是吗?”苏晋捉起明檀的手,放至唇边,暧昧地咬了一口,“不知夫人觉得为夫同你表哥,谁最英俊,嗯?”好端端地怎么同宋清络比较了起来?
明檀:“……自是夫君了。”满满的求生欲。
苏晋眸色渐深:“在我心中,最美的当属吾妻!”
帷幔垂下,春宵帐暖。
……
就在盛京夫人为儿女婚嫁之事忙碌时,玄德帝突然给宋清络赐了婚,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这赐婚的对象竟是宫里的九皇子周淮岑。九皇子未及弱冠,这桩婚事暂且定下,待九皇子行过及冠礼便成亲。
宋家背靠皇后和太子,而这梅贵妃身后却是秦赵两家,赵家女嫁给了当朝首辅,暂时不知首辅算不算归到梅贵妃阵营?但将宋家嫡女赐婚给九皇子,这都叫什么事?
就连梅贵妃也是懵了,她跟皇后本就势同水火,不过同在后宫维系着表面的和睦,宋皇后怎会同意这桩婚事。殊不知连宋皇后事前都没得到消息,圣旨便突然下了,更让宋皇后想不到的是,赐婚圣旨一下,宋国舅就递了辞呈,望玄德帝念在他老迈允他辞官归隐。宋皇后还没来得及召宋国舅入宫,宋国舅就带上妻女回了酉阳老家。
宋皇后怒不可遏,扬手掀翻几盏瓷器:“宋仁和,是什么意思?”
宋仁和,乃宋国舅的名字。
底下宫人战战兢兢,无人敢回答。
而宋皇后写了几次信,都没得到想要的答复。
宋皇后转去太子被囚的宫室,问太子:“你可知你舅舅此举何意?”
周淮乾冷笑了声:“不就嫌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效仿吕不韦奇货可居,认为那奇货就是不学无术的老九么?老九又比我好得到哪里去,连读个书都坐不住,比我还不如,他凭什么认定老九有机会?且不说封地上的老二和老三,还有手握兵权的老七周淮瑜,就算不是我,怎么都落不到老九头上?”
宋皇后皱了皱眉,说道:“我听说婚事是你舅舅在陛下那儿求来的,据说是清络那丫头为情所困,把自个儿都整的瘦了病了,王氏盘问女儿才知那丫头倾慕九皇子,你舅舅心疼女儿,这不就求到了陛下跟前。”
当然,这是宋皇后盘问滞留宋家旁支的人,得来的消息,也不知事实究竟如何?
但宋国舅确实宠爱宋清络这个嫡女,当做眼珠子似的,宋皇后想想,也觉得有这种可能性。
可辞官之事……
钟粹宫。
梅贵妃拿着一叠大家贵女的小像,翻了几下,重重地甩在桌上:“早知陛下对岑儿的婚事有章程,我就不必瞎忙活了,忙着提前探听各家的女儿,结果倒要娶宋家女。”
对于宋家女当儿媳一事,梅贵妃心中自是膈应。何况,宋清络顶的还是正妻的名分。
贺嬷嬷上前替梅贵妃捏肩,手法松缓适宜,梅贵妃稍觉舒坦,便问及周淮岑:
“九皇子近日的功课如何?”
贺嬷嬷神色犹豫,还没开口,便听梅贵妃道:“不必同我说了,翰林院那帮学士不告状,我便万事无忧了。”
“九皇子打小就聪明,只是性子贪玩,等他及冠定了性,行事便会沉稳下来。”贺嬷嬷劝道。
梅贵妃哼了声:“我现在倒巴不得他晚几年及冠,一想到要喝宋家女敬的媳妇茶,我就浑身不舒坦。”
“老奴听说宋清络在盛京夫人圈的口碑不错,想来人品过硬,不似宋家其他人那般作态。”
梅贵妃并没得到宽慰,冷笑道:“就算那丫头再如何好,可架不住她身后那堆妖魔鬼怪。”
娶妻当娶贤,可也得看妻族人的品性,那宋仁和能是个什么好东西,一只老狐狸。
这是算计到她儿子婚事上了。
更让梅贵妃郁闷的是,昨晚上问及周淮岑对婚事的看法,那小子如何说的?
他说:“随便!反正,我的婚事都是父皇和母妃做主,你们看着办就行。”
气死她了。
什么叫随便?
这便是娶也行,不娶也不行。
可怜她这个老母,在这儿郁闷得半死,人家屁/事没得。
*
这日,秦珊珊实在被秦国公夫人逼的没法子,便来明檀这里躲清闲。姐妹相聚,如何能少了蒋瑶光,自也是一道来了。
三人坐在池边的凉亭,茶话闲聊。
秦珊珊捻着小手帕,长吁短叹:“总算能讨得半日松快,这些日子,我都快被老娘的魔音逼疯了,不是逼着我去各府吃茶,就是问我那张家公子你觉得如何,张家公子生的倒像个人,可那眼神儿不太好,看人总透着股子色胚,老娘活了半辈子的人都看不出来么?要不就是问我县威侯家的小侯爷如何,舞刀弄棒的人,我可怕死了。万一两人拌了嘴,动手咋办……”
明檀和蒋瑶光听得目瞪口呆,眼见着秦珊珊将茶水喝了一盅又一盅,从张家公子到显威侯的小侯爷,再到礼部尚书家的嫡长子,总之一通抱怨下来,没一个青年才俊能入得了秦珊珊的法眼。
按照安南公主原先的安排,蒋瑶光的亲事也当提上议程。只是因着去岁蒋瑶光和谢凛的流言,暂缓了议亲之事。
蒋瑶光咋舌道:“真就没一个中意的?”
秦珊珊翻了个白眼:“各有各的不足,还有恶心人的事呢,也不知母亲是如何筛选的,那礼部尚书家的嫡长子倒是满口之乎者也,看着文质彬彬像个正人君子,这还没娶亲,就在外面买了宅子养了外室,也不知日后哪个姑娘嫁过去,可不得膈应死人了人。”
蒋瑶光道:“珊珊,你怕不是要找个神仙?你要求完美,怕只有神仙能满足你对未来一半的幻想。”
明檀手托香腮,饮了半盅果子蜜水,才慢悠悠道:“舅母还给你相看了显威侯的小侯爷?”
秦珊珊哼声道:“可不是么?”
明檀清亮的眸子掠过一抹促狭,她慢声道:“我可听说,衍王妃也在给周世子相看显威侯的姑娘。”
秦珊珊一僵。
蒋瑶光恍然大悟道:“我那混账堂叔相看显威侯的姑娘,而珊珊你也相看了显威侯家的小侯爷,要是你们各自成了,可就是亲上加亲,那可真是缘分不浅!”
秦珊珊扬起帕子,恼怒地甩了过去:“这不没成么,尽说些有的没的。我瞧着你,莫不是还要跟谢凛那厮凑一对。”
好吧,两败俱伤。
眼见蒋瑶光快要掀桌子,明檀蹭的起身,拦在两人中间,连连道歉:“我的错,我的错,是我不该先提。两位好姐姐,都是明檀的错。”
明檀左看看秦珊珊,又看看蒋瑶光,小心地陪着不是。
秦珊珊和蒋瑶光颇有默契地哼了声,扭身坐下,谁也不搭理谁。
就在明檀想要活络气氛时,二人又齐齐地转向明檀:“你成亲那么久,怎么还不生孩子?”
明檀:“……不到半年,不算久吧?”
蒋瑶光摇头晃脑道:“我蒋家一个远房堂妹,嫁人不过两月,就怀了小孩。”
秦珊珊也跟着道:“可不是么,我秦家一个近亲表妹,出嫁刚刚半年,再过个三两月,孩子都该落地了。”
明檀:“……”她跟苏晋的情况,她们再是清楚不过。
行吧,姐妹之间就是拿来互相戳心窝子的。
三人各自生了会闷气,见池里的红鲤浮上水,大家默契地略过方才的互相伤害,开始兴致勃勃地喂鱼投食,好不快活。
如果秦珊珊能管住嘴,没扯到宋清络和九皇子的婚事上,说不定这份快活还能多延续一些时辰。
秦珊珊乜了一眼明檀,啧啧道:“天可怜见的,我们竟还同宋家沾了亲带了故,日后少不得叫宋清络一声表嫂,生生降了辈分,可真是叫人不痛快。”
蒋瑶光苦着一张脸道:“本县主更惨,直接降了两个辈分,以后见了宋清络,可得叫九婶婶了。”蒋瑶光在皇族的辈分很低,每个皇子都是她的舅叔辈了。
秦珊珊深表同情:“这倒也是。”随即捂着胸口,道:“可算是有了丁点安慰,可见什么事都是比较出来的。”
蒋瑶光瞪眼:“什么意思?”
秦珊珊斜着一双眼,咯咯娇笑:“你猜。”
明檀没有插话,默默喝着果子蜜水。
她也没想到宋清络竟成了岑表哥的未婚妻,乍然听闻此消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毕竟,她所知的宋清络上辈子的归宿是,去了京郊尼姑庵当了姑子。
“外祖父圣旨一下,不可更改。这事怕是成了定局。”蒋瑶光摇头晃脑地说着,随即又似想到了什么,蓦地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可知道一件没几人知道的小道消息,可要听?”
秦珊珊轻嗤:“爱说不说,美的你。”
蒋瑶光/气呼呼地瞪了一眼秦珊珊,转头扒拉起明檀:“明檀,你可想听?”
明檀回神,很给面地点头:“说来听听,若是没新意的事,可得罚你请我们看戏。”
“没问题。”蒋瑶光道,“东宫的萧侧妃小产了。”
明檀惊:“何时的事?”
这还真没想不到,毕竟前世的萧侧妃可是如愿生下了庶长子。太子获罪倒台,萧侧妃可是凭借这个小皇孙受的牵连最浅。
而萧侧妃也是个心机深沉的,直到腹中孩子六七个月份,肚子实在大的掩盖不了,才爆出有孕的事。六七月份的孩子,生下来都有可能活,此时落胎是一件极损阴德的事,无论是皇后和太子妃都让萧侧妃生下了这个小皇孙。
若非如此,东宫的妾室通房一旦怀孕,胎像未坐稳前必会赏一碗落胎药。
明檀被萧侧妃上辈子弄的绝育,倒也免了有孕再落胎的风险。
蒋瑶光一见明檀那震惊的表情,立时得意笑了起来:“我就说你们都不可能知晓,东宫那边都昧着这事。好像是下雨那几天,萧侧妃不知怎么摔了一跤,孩子就摔没了,听说孩子已成型,孩子是个男胎。”
“摔没的?”
明檀略微思索,随即了然于心,东宫昧着此事怕是皇后下的命令。按照时间,萧侧妃的胎儿怕是有四五月份了,又是在太子失德被囚禁时摔没的,难保不会有人散播谣言,说储君失德上天惩罚,连个子嗣都不给他留。
明檀想到了,秦珊珊自也想到了:“这位太子别不是缺德事做多了,连子嗣缘都没了。东宫那么多莺莺燕燕,除了太子妃膝下一个嫡女,连个儿子都没得。”
蒋瑶光换了个姿势,努起下巴道:“这事儿你们都不知道,可该你们请本县主看戏。”
明檀抿唇一笑:“自然。瑶光,你想听什么,改明儿我特叫一戏班子来,专拣你爱听的戏给你唱一天。”
蒋瑶光乐呵呵道:“那感情儿好。”
秦珊珊轻瞪一眼明檀,拈酸吃醋道:“专拣了戏给她看,莫不我就一陪衬,当不起首辅夫人的优待么?”
明檀无奈道:“明儿拣了瑶光爱听的戏,后天拣了你爱听的,轮着来,绝不厚此薄彼。”
蒋瑶光骂道:“矫情!本县主是靠本事赢来的彩头,你靠什么,嘤嘤两声,哼。”
秦珊珊吃吃笑道:“我这可不也是本事,别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有本事你也学着。”
蒋瑶光鄙夷道:“我可学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