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疯子
大长公主本是在明桥处于几个世家夫人说话, 谁知曹氏身旁的毕夏匆匆跑来跪下,说是要请她前去主持公道。
曹凝秉性如何,任是谁受了罪, 都不会是她, 怕是又牵扯到了什么旁的世家,只要与长平侯府不合的,都逃不了她的纠缠。
既是长公主要走, 那些原本同一处相谈的夫人们, 自然也是要跟来。
于是,偌大的公主府, 已然是有一半的人都到了这静亭之内。
镜湖的水跟明镜一般亮堂,围成一圈的人却是心思各异。
众人自觉让出最前的位置, 长公主扫视一番,待看到别氏时,心头了然, 略带头疼地走了过去。
至于站在最中间,带着巴掌印, 哭痕满脸的杨四娘, 根本不用看, 怕也只是个幌子,曹氏未必会为了一个旁人出头,却可以为了与别氏相斗,争的头破血流。
氏族与皇族对立, 咸阳侯府站队中立派, 自然受到两方排挤, 这只是其一,更多的其实就是脾气太过不合, 一个不爱多说却谁都敢惹,一个本就嘴贱还就爱跑这最不好脾气的人面前张扬。
别氏只每年这场生辰宴会出席,前些年还只是听侍女说只是私下斗嘴,没成想今年就闹大了。
长公主眉眼冷了几分,“一个一个是将本宫这当唱戏台了,都围在这做什么,没事的便赶紧离开,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原本跟来想看热闹的,亦或者是跟着曹氏一群来这闲话的,各自面面相觑,打定主意便也就走了,这戏台子搭在长公主这太高,她们这些人还不够格。
人清走了大半,晶圆也从负责侍候在静亭的侍女那打听到了大概的前因后果,凑在长公主耳侧一一道来。
长公主眼神一瞥,直接定在了杨四娘身上,又是杨府的庶女。
杨四娘浑身一凛,垂下眼去,忐忑等着长公主叫她上前陈情,可谁知对方只是稍微一停,却唤了杨灵籁。
“杨三娘子,你同我说一说,此事究竟是何因果。”
被盯上的杨灵籁无奈上前行礼、问安,又重复了一遍之前自己所说的话。
“若照你所说,此事乃你妹妹杨四娘一人谎言所引起,那你觉得,她目的又是为何?”长公主一双利眼看她,刨根问底。
这话问的太过露骨,杨灵籁禁不住咳了两声,“这……大概,是为了……爱?”
总不会是为了故意要那一巴掌吧。
回答说出口,长公主怔了几瞬,才听懂她说的意思,若非是场合不允许,她是要笑出来。
杨四娘被揭了尴尬之地,众人围看之下,脸涨的像猴屁股,明明做之前从没想过有何不妥,可如今在目光之下无所遁形,自己一个未成婚的姑娘当众维护还未定亲的男子,纵使是民风稍稍开放,也是太过丢了面。
尤其是,她类比到当初的杨灵籁,明明同样是告知旁人私情,可却是吕献之先迈出的那一步,杨灵籁仅仅是拿出了一个什么都不算的荷包,其实是什么都没说的,便是之后议论,她也能有反驳之处,可如今她自己却是将自己架在了火上烤。
虽是有人想笑,可长公主没笑,便也都只是眼神里升腾了几分别样的意思。
“究其根本,此事是咸阳侯府的家事,本宫不便管,只是在长公主府里闹了出来,也不好随意揭过去。”
“别夫人,你如何说?”
其实这就是变相在给别氏一个糊弄的机会,只要说回了府内去查,去管,人都散了,但凡寻了那庶子些许过错,亦或是强加一处,嫡子之位的事就算过了,任谁也不能再跑到咸阳侯家里去翻个顶朝天。
可曹氏哪里会允许,她僵着脸朝大长公主假笑。
“殿下做的是否有失偏颇,这上京城内谁不知咸阳侯夫人癖性,这般回去,岂非是助纣为虐,您当是天下妇人表率,如今怎可见一小女为冤啼哭而不管?”
“冤?”
“尚未有定论,喊冤便是冤了,坐了这么多年的长平侯夫人,你又可学的本宫半点?”
杨灵籁惊叹,长公主竟是个反PUA达人,曹氏想借悠悠众口去压,谁知却叫自己丢尽了面子。
可即便是教训了,曹氏面子不好看,事情也不得不继续问下去。
她突地想去看一眼咸阳侯夫人,却见对方身上那股寒气退了下去,额间有了些许细汗,收拢在袖子里的手仔细去瞧就能看出有些微微颤抖。
这镜湖之旁,根本生不出燥热,别氏是在紧张什么。
而趁着人群的间隙,她猝然瞧见站在假山一旁,正不知所措是否要过来寻她的盈月,杨灵籁使了个眼神,悄悄往后退到人群后,未来得及问旁的,只低声吩咐了几句,又重新站回原位。
长公主正叫了杨四娘上前去问,明明已然知晓此事如何,却还是将杨四娘的话又听了一遍,且是反反复复的去问,明明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细节都要百般计较一次,或许在旁人来看,是所谓公正。
曹氏只当长公主是不想掺这趟浑水才细细询问,虽不耐却也是老实等着没有插嘴。
可叫杨灵籁去瞧,是故意在拖延什么。
是为了等什么人,还是为了给某个人留些时间?
可该问的总是要问完的,大长公主侧头看了一眼还在沉思不语的别氏,眼神中露出一丝不忍,她本只需张嘴就可以把此事翻篇。
一国长公主所说的话,便是旁人有闲言碎语怕也是不敢违逆,可皇权之下,总有鄙陋。
新帝在宫中步履维艰,她作为亲姑母,委实做不得什么。
就像当年崔氏家难,为了皇权,她也是这般。
长公主是尊贵至极,是新帝都需上前搀扶,次次免行礼的特例,可若有碍朝政,如何去做日后千古的罪人。
“本宫已是听全了来龙去脉,当年苟夫人病重前,曾择了陈大公子收作名下嫡子,可因一些繁杂之事,此事一拖再拖,至临世前都未成,如今别夫人乃咸阳侯继室,此事却乃苟夫人所为,二者不同,不可相较,依本宫看,此事就做从前云烟散了便好。”
长公主说的极慢,话语里没有任何偏颇,就当前论当前事。
按理来说是这样,可前提是,旁人不知苟氏乃别氏亲姨母,曹氏定会抓住这点不放。
“殿下,您许是忘了,苟夫人是别夫人的亲姨母,论孝道,长辈遗愿该尽力去成才是,这也是咱们大燕立朝之本啊!”
曹氏面上是为你好的善意,心里却是幸灾乐祸。
重提当年旧事,不知晓的挠耳挠腮,单从面上也觉着是此言有理。
知晓地心里都乱了,曹氏此话当真是杀人诛心,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也没有再主动提过,如今翻出来,如何自处都是问题。
见别静娴不吱声,曹氏特意拿无形的针又扎了一遍,“别夫人,听旁人说,你极信菩萨,怕也是信在天有灵,苟夫人当年走的悄无声息,你如今成全了她的遗愿,也是尽自己的忠孝,也是像菩萨禀明自己的诚心啊。”
“虽说平白多了一个庶子记在名下,可就是日后见了,也是用心怀念老人,你在这人世多念一遍,苟夫人在天上也能多笑一天。”
长公主脸色已是极其难看,她从没觉得有一刻这般想堵上曹氏的嘴,多少年了,这人在京中肆意妄为,见什么都要掺一脚,给长平侯拉了多少盟友的同时,也就给自己带了最少恨,竟是不怕遭什么报应。
长平侯选妇的时候是眼瞎了吧,何故看上这般从心里都发臭的人!
众人心中难言,曹氏正洋洋得意时,一道残影闪过了杨灵籁面前,唯一能抓住的就是一块紫色的衣角。
原本正站在长公主右侧的曹氏,被左右掌掴,巴掌的声音像是鼓声,接连不断,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亮。
“啊——,好疼。”
“滚开,滚开!”
惨叫声唤醒了一片人,长公主也是花容失色,忙叫晶圆上去拉架。
被几个奴婢拉住手肘的正是全程只站在一处不声不响的别静娴,曹氏虽被出其不意地打了几巴掌,可也不是吃素的,情急之下伸手就扯住了对方的头发。
别氏因为被人禁锢着,对于头皮的疼痛只能生生忍着,就这般还是不躲,就要去不断的扇,可是手肘受制,比起之前的力道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这别夫人已然相当于被压着打了,大把头发被扯落的模样惨不忍睹,实在叫杨灵籁不太忍心,可身边也没什么人,干着急之下,只能自己上手了,急步过去拉住了曹氏的胳膊,使了吃奶的力气往后拖。
“谁抓老娘,松开!”
曹氏正是扯地上头,猛地被制住人都懵了,说话的功夫又被扇了,脸肿的像便利店里要爆的香肠。
这可把一群人都吓坏了,长公主没想着这杨氏竟这般生猛,不由分说就要上去拉架,这时她也意识到刚才只拦住别氏,实在不妥。
这二人哪一个在长公主府受了伤,怕都是各自府上都要闹一闹。
“都还愣着干什么,分开她们啊!”
无从下手的婢女们终于有了主心骨,七八人合力终究是给分了开来,只是该打的都已然打完了。
曹氏的脸已经像个被揉搓的面团看不出形状,手里却抓着连带着血肉的一把头发。
杨灵籁忙了半晌,气喘吁吁,也是心惊,她站在曹氏身后,能明晃晃地看清别夫人揍人时面上的神色,非是解恨,非是怨怼,而是冷漠。
那是怎么一种反应呢,就像是把你浸到寒冬腊月的冰窟窿里都没有那般凉!
她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只会靠肢体语言、靠话中好听来判断对错是非以及高兴与不高兴的怪物!
高兴了可能是冷眼看你,不高兴了可能是骂你,也可能是拼尽全力、不计后果的弄死你!
和曹氏一个阵营的夫人们,哪里还敢在旁边看着,有的围过去看曹氏伤势,有的在长公主面前嘶声讨公道。
“殿下,别氏她就是个疯子,这可是长公主府,大庭广众之下,草菅人命啊!”
而听到这话的别静娴,像是幽灵一眼回头瞅她,那妇人被吓地一抖,越发胆战心惊,刚才为曹氏心急,如今是为自己担忧,语无伦次的控诉。
“殿下,她有病!”
“这次是长平侯夫人,那……下次,下次就是我们啊!”
“当年,她连……连自己亲姨母都下的去手,何况是我等,殿下,您定是要禀明陛下,严惩别氏!”
“……”
长公主控制着场面,有些心力憔悴,这些人一个一个抓住了把柄,就是想在别静娴身上挖出一块肉来,耳边嗡嗡的声音吵的心烦意乱,怒极甩袖。
“全都闭嘴!”
“谁再多言,滚出公主府。”
掌权多年的气势不容小觑,整个静亭都默了,连天边不小心飞过的雀鸟都惊的调转了头。
唯独曹氏还要拉着身旁的侍女挡在身前,要死要活地不让旁人看,嘴里骂骂咧咧地全是污言秽语。
“请太医,快去请太医!”
一群人兵荒马乱地去了公主府的侧殿,也幸亏府内本就有太医备着不时之需,二人被扶坐在案几两侧,女医士一左一右就要为人看诊。
谁知曹氏又要闹,“快,让她滚出去,我不与疯子待在一处!”
别氏在一旁巍然不动,像是没听见。
长公主又发了顿脾气,才算是好生看了,只是瞧着这二人,冷着脸,长久没说话。
别氏的毛病日久,曹氏招惹是嘴贱,可是也不能随意殴打朝廷命妇,长平侯爷手里的军权是实实在在的,咸阳侯府却是没根的浮萍,表面上站在中立派,实际却是新帝招揽之人。
这也是为何当时她不能随意去帮别氏出言声讨,只能看似公平的公平。
咸阳侯府的秘密怕是要瞒不住了……
安平伯夫人是曹氏至交好友,二人向来一丘之貉,今日曹氏在她眼皮子底下受了如此伤,为了这手帕交的情谊,还是为了安平伯府与长平侯府的情分,她都要第一个站出来。
何况二人是真的关系不错。
曹氏还是被一群人遮挡住,可她却是第一个看清的,那张脸是真的惨淡,别氏是真的下了死手!
“长公主,到如今地步,您还是要维护别氏吗,她打了朝廷命妇,是陛下都要责罚的!”
“长公主何曾偏袒,伯夫人当真要甚言。”晶圆忿忿道。
“怎非不是,我等都瞧得清清楚楚,从一开始长公主就想要为别氏开脱,是长平侯夫人拆穿之后,才不得不叫别氏去认,出此事后又不立即发落别氏,此乃上上等的偏颇!”
第42章 不听话
气急败坏的话脱口而出, 张氏才意识到自己怒极而僭越,她可以认为长公主错了,可并非能当众指责, 纵使她是氏族内一份子, 陛下也不得不给予荣耀,可皇室和臣子的身份是为鸿沟,即便是曹氏再张狂, 也是背地里刺挠几句, 谁想端上台面就输了。
长公主冷眼瞥她,目光极淡, 却让人不敢逼视,不由得噤若寒蝉。
一刻之间, 张氏的手心蓄起汗来,她迫切想寻个由头糊弄过去,恰巧杨灵籁正怼在门框处不知在翘头望着什么, 模样十分鬼鬼祟祟。
“殿下,臣妇想求您处置杨三娘子, 为长平侯夫人赎罪。”
侧殿里本是人声喧闹, 张氏这一句话, 几乎吸引了全部人的心神。
处置杨三娘,安平伯夫人这是想与当场与国公府结仇?
张氏却越说越是振振有词,“臣妇与长平侯夫人去往静亭时,杨三娘便在, 她与咸阳侯夫人不知在其中谈论了什么, 后杨四娘伸冤, 她不仅不为自己的庶出妹妹撑腰,反倒是极近诱说是杨四娘自导自演, 臣妇怀疑,从始至终,挑起咸阳侯夫人与长平侯夫人嫌隙,想要渔翁得利的就是她!”
一连串的顺下来,按着张氏的逻辑,静亭伊始,杨三娘故意接近别氏就是意有所为,故意挑起别氏与有争端的杨四娘对立,此后又借曹氏等人之手,彻底闹大。
众人默了,杨灵籁笑了,这安平伯夫人是脑子被门夹了,从始至终她就只是想打听一下别氏,怎么偏就要扯上她做垫背的?
“伯夫人,怕是为长平侯夫人焦急心切,才误说此言,若是照您这般,三娘挑起两府争端,也无甚可求,岂非是给自己寻不痛快?”
本就被打架场面吓地一时没静下心来的妇人们听此一言,果断放下了吊在半空中的心,她们是真受不住了,兹事体大,已然有了两府牵扯,再白白搭上一个国公府,今日她们还能不能平安回去。
张氏虽不占理,却也硬是要在骨头里挑渣子,“本夫人不知你作何要这般,可当时杨四也说了,你为了与你交好的五妹妹不惜陷害她,怕就是忧心那庶子有了嫡子之位,让你那五妹妹嫁去后失了先机,到时你无法占好处罢了,至于后来牵扯到两府,谁知你焉不会有更大的筹谋。”
此话一出,妇人们的心又咯噔一下,怎么办,安平伯夫人说的也好有道理。
国公府、长平侯府,一武一文,是氏族内的两派,难保杨三娘的所做作为没有吕氏在其中授意。
众人左右难为,疯狂倒戈之时,门外有了响动。
有侍女急步进来通报,“启禀长公主,是国公府九公子与咸阳侯府世子求见。”
原是撑腰的人来了。
杨灵籁一愣,吕献之,他也过来了?
她是忙里偷闲让盈月去叫了人,可也只是咸阳侯世子一人啊,难不成是吕献之没哄好,叫王氏那也要杀过来了?
两个身高八尺的成年男子,进了了这慌乱之下寻的不知哪处的狭小偏殿,屋内霎时逼狭起来。
吕献之她自然认得,也不知是遭了什么罪,原本梳的整整齐齐的发冠有些乱了,翘出几根呆毛来,他呼气的频率有些高,像是一路被追着跑来的,见着她之后,眼神霎时亮了一下,仿佛是寻得了什么救星。
至于他身边的那个陌生男子,怕就是陈繁了。
不得不说,杨晚娘的话定是有不少诈骗的成分在的,什么被世人言语诟病压的喘不过气来的忧郁公子,什么有志而不得的才子,这分明就是一个惯会装的大尾巴狼。
为何这般说呢,陈繁的长相就不是读书人那一挂的,乌发束在头顶,蹙眉间就有戾气溢出,是军营中人的模样,那双眼锐利且凛然,透露着霸道和强势,一看就是极有底气而非抑郁不得志,至于有才,咸阳侯府那等人家,会让自己的世子爷入不得朝,做不得官,唬谁呢?
别静娴本还安坐在位置上,可瞧见陈繁的那一眼,顿时就坐不住了,不顾太医上药的手,就要离开座位。
可谁知高大的男子三步迈做两步,就将人给老老实实摁下,给了那医士眼神是要继续,可待他细细看清头顶那处空空的头皮,那张脸是霎时铁青一片,鹰眸将殿中之人一一看尽,最后落在曹氏那处。
别静娴头顶的伤口即便被覆住了大半,可黏连的血迹一看就是那掐架之人用了极大的力气,没有丝毫收手,陈繁作为儿子如何能忍。
被父亲捧在掌心的母亲,那个受丁点委屈都要抹泪之人,如今容貌有损且伤口狰狞地挨到了现在,就是因为听了他与父亲曾无数次在每一年都要细细叮嘱之话。
陈繁已然被自责淹没,他不仅憎恨让别氏受伤的曹氏,也憎恨未能第一时刻守在人身旁的自己,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去管别人的猜疑,去隐瞒一些本是该公之于众的秘密,做一个被天下人都害怕的毒妇、妒妇,当真是极好的吗?
被那股浓厚危险气息包围的曹氏,风声鹤唳,因是被婢女团团围住,她看不清来人是谁,只能眼神询问自己身旁的亲信,得知是陈繁到场后,她怒了。
这一对贱妇竖子,打上门来,是想众目昭彰之下逼良为娼吗?
“长公主,既是咸阳侯府来了人,今日臣妇定要好好讨一讨公道,别氏当场行凶,殴打命妇,这罪臣妇不会白受,若是他们拿不出什么诚意来,臣妇定也是要去太和殿上闹上一闹,好叫旁人都知晓,高高在上的咸阳侯夫人竟是一个想拿人命去的极恶之人!”
陈繁可不会怕这些,在军营多年,他只学会一个道理,那就是凡事都要论实力,咸阳侯府从来都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更何况,陛下未必会帮长平侯!
“曹夫人,血口喷人的本事年年都要精进,我母亲坐在这不声不响,不哭不闹,可不是怕了你,你不过区区受了几个巴掌,可我母亲也被你薅断了头发,容貌有损,亦是我咸阳侯府有损,论轻论重,也是曹夫人你先与我母亲赔罪!”
话说的极其张扬,且盛气凌人,曹氏当场急火攻心,刚才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剜她的肉,怒气让她失了理智,推开了挡在身前的婢女,那张猪头脸赫赫在目。
众妇人再倒吸一口气,她们之前随意瞥了一眼已是深觉惊恐,如今那张因为抹了药膏的脸再露出来,只会更丑。
本是还想再讽刺几句的陈繁也卡壳了,他是想理直气壮的,可众目睽睽之下,真是无法,曹氏伤在脸且如此重,日后能否出来见人尚且是未知数,他母亲却是头顶,遮一遮还能顶,论伤还真是没理,若是他强词夺理,长公主还在,真闹到陛下那还真是就差了一截。
“陈繁,你与你那母亲果真是一丘之貉,仗着咸阳侯的名声在外欺软怕硬,如今没话说了,是真不敢随我去那太和殿上辩上一辩,可迟了,你叫本夫人不惜当众丢了面子也要自证,今夜我定会连夜入宫求陛下做主,尔等到时便等着与我下跪认错罢!”
曹氏已然是不管不顾,她今日无论如何是都要叫别氏此生此世都在上京内抬不起头来。
其中恶毒的字眼和险恶的用心皆让陈繁暴跳如雷,可到最嘴的话还没说,手便被紧紧握住了,一低头便见别氏朝他摇头,意思是就这般过了。
他有些无奈,可一旦想到其中禁忌,头昏脑涨的心态顿时冷了,这么些年没有说,如今道出来,母亲洗脱了又能如何,怕到时又是另一种惧怕。
这边的僵灼反而叫杨灵籁暂时得以脱身,她稍稍靠到了吕献之旁,低语几声,“你为何过来了,母亲呢?”
吕献之被问住了,他该说什么,母亲同旁人一起看他好戏吗?
见人久久都不搭理她,杨灵籁纳闷,没侧头,只是强硬地戳了几下他的胳膊,咬牙,“你嘴黏住了,快说!”
可谁知戳着戳着竟没人了,她不得不回头去看,吕献之竟足足退开了她三丈远,像是用无声画出了一条鸿沟,总之你一头我一头,用实际行动告诉她,这事还真就不能说了。
杨灵籁急了,她在这要死要活的掐架,正是要紧的时候,二愣子还给她猜谜,这人到底把事搞砸成何般模样了,连与她站一处都不敢了。
总不会是有比王氏提着二十米大刀还来得难受吧!
不行,她一定得知晓,到底是何事。
吕献之躲,她就追,狭小的殿里,他还能跑哪去。
两个人像碰碰车一样,杨灵籁这袖子刚给人接上边,人就跑了,那脚就跟学了太空步一样,一会儿变一个位置,她只能再赶脚,也不知是追了几回,最后一次给人堵门边了。
吕献之不动了,回头去看的时候,明显对迈出去带着几分抗拒。
杨灵籁抱胸就站在那,眼神里全是幸灾乐祸,跑啊,你倒是跑啊。
“母亲未追来,你莫要再问了。”
“她没追来,你怕什么。”
可吕献之竟是又抿唇闭地严严实实,这可叫杨灵籁给气坏了,转头就走,他不说,待日后问了盈月,左右都是逃不过她的手掌心。
男人,就是倔!
回到前排看戏的地方,曹氏或许是觉得自己刚才技高一筹,叫这些人怕了,越发叫嚣地厉害,也不顾忌什么面子了,就是要让自己骂地痛快。
她都伤成这样了,换成谁怕都做不到继续无动于衷,发发疯肿么了,她就是要给自己出这口恶气。
陈繁护着别氏,越听面色是越差,放在一侧的手握成拳,若是在军营里,今日他就可以叫曹氏打的头破血流,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哀嚎。
可是他不能。
长公主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陈家若是自己想息事宁人,务必就得受这一场罪,长平侯真闹到新帝那,新帝或许会帮陈家,但更多的怕也是责怪,责怪他们让自己陷入了两难之地。
如今可并非是削减氏族的好机会,咸阳候即便诚心可鉴,且无条件倒戈或许都难以让陛下做到这一步打草惊蛇,更何况咸阳侯自己也有自己的算盘,如今也不过是刚刚得了信任,此时去闹,那无异于饮冰寒雪,自绝后路。
按她来说,咸阳侯府的秘密此时公之于众,是最好的结果,至于别氏,已不会再坏,如今就要看陈繁能不能做这个主。
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杨灵籁,这个杨三娘,今日做了不少事啊。
她或许已经猜出来了,倒不如便叫她去做这个推手。
杨灵籁正垂头游神,被一道犹如实质的目光盯上,顿时打了个哆嗦,待看清是长公主时,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接收到其中的暗示时,更是汗毛倒竖。
长公主笑了,她知道这杨三娘是个聪敏人,如今一瞧,果真如此,今日她就索性只当给对方加个筹码,至于做还是不做,就要看这吃了秤砣心够不够沉了。
杨灵籁何止是懂啊,她可是太懂了,长公主这是想叫她去开那个恶口,还给了一点无形的承诺,此后如何兑现一事,不好说,但她还不得不抓了这跟线走。
因为她要做的是人上人,第一个人她靠着吕献之捞着了,可第二个人,就难了。
吕氏新妇又如何,二房还没做国公府的当家人,吕献之如今又处在一个迷之状态,距离做那高高在上的首辅还要不知多少时日,她怕自己在这段时间举目维艰,就要有人能站在她这一处,长公主也罢,日后或许会加入陈府的杨晚娘也罢,都是她要上赶着结交之人,否则这么尽心尽力,还被人诬陷做什么。
当然她也不是完全不怕的,至少是心里没底。
杨灵籁想瞧几眼盈月给自己打打气,可才想起对方不在,也不知是跑哪去了,竟是见不得人。
这眼神扫着扫着,不经意地就落在了吕献之身上,顿时她动了,也不见刚才因为某事的怨怼,亲密地就要靠在人身边说悄悄话,只不过无法忽略她紧紧拽着人胳膊的手。
跑什么,今日如何是跑不得。
薄薄的衣衫哪里能挡住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吕献之觉得自己现在魂魄可能要飞了,脑袋跟浆糊一样,不敢去瞅二人之间到底是如何模样,想装成眉目清正的模样,偏偏眼神木木的,一看就是心不在此。
“郎君,三娘有些怕。”
怕什么,怕旁人被虐的还不够惨吗。
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吕献之又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他在想什么,便是杨氏做些什么,皆是她的自由,况且做这般洒脱人有何不好,总是比你自己要强上不知多少倍。
杨灵籁也不拘他说什么话,继续卖着可怜,“郎君,三娘若是做了件不太该做的事,或者说是,有可能会让咱们不义之事,郎君你还会站在三娘这边吗?”
不太该做的事做的也不少了吧。
至于不义,什么时候义过。
吕献之总是难以控制自己内心猛然冒出的想法,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每当杨氏说一句假惺惺,额不,是看似委屈的话,他就会不自觉地在心里碎碎念。
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甚至即便是这么想着,知道她在做戏,可也总是忍不住站在她那边,就好像杨氏做的事,其实他也认同,亦或者说是,他也想做。
就比如现在,他的嘴很不听话。
“既是想做,前因后果明晰,何惧。”
这比只回一个“会”字还叫他难受,他觉得自己在学她,且根本刹不住。
第43章 反转
原本还在哭唧唧的杨灵籁瞬间展颜, 抱着人的手臂左摇右晃,好话像是不要钱的倒出来。
“郎君,你果真是个好人, 日后三娘身旁若没了你, 可该怎么办。”
还沉浸自己难以自控悲伤中的吕献之,苦笑半晌,心不在焉, 随口道。
“哪里好了……”
“在三娘看来, 自是哪哪都好。”
“郎君生的风流倜傥,学识上又颖悟绝伦、巧捷万端, 对待妻妇惜玉怜香,事事顺从, 实乃上京第一的好好郎君,无人可以驳斥。”
吕献之僵直的脑袋终于动了动,目光呆愣的看着她, 像是之前的话还没消化好。
“哎呀,好了, 郎君, 你便在这好好待着, 三娘还有事去忙,回来再好好与你去说。”
杨灵籁对于吕献之身上时来时不来的情绪早就习以为常,只当这就是学霸的共同点,相比后世的千军万马独木桥, 如今古代的科举才是变态百出, 谁去那贡院里遭一场罪, 谁都是大神,况且每日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 没有溺死也得呛出毛病来。
回神过来,瞧着人扭头就走的果决身影,吕献之才后知后觉自己被用完就丢。
果然,他就知晓,从杨氏嘴里说出来的话,且还是夸奖的言语,百分之百都是噱头!
正站回远处,打算发力的杨灵籁难以自控地打了个喷嚏,就这一声响,话也不用说,场上争执的曹氏不满意地要刀她,长公主是等她好消息,陈繁是纳闷,众夫人们则是张惶,这吕氏新妇难不成是又要无事生非。
被一举推上断头台,她尴笑着先劝了句。
“若不,打嘴仗的先停一停,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咱们讲道理。”
“呵~”
这一声嘲讽已然成了曹氏的口头禅,今日她还真是在这长公主府瞧谁都不顺眼,这个上来就在宴会上找她茬的小小杨氏,当排第二,第一自然就是别静娴那天杀的东西。
“杨氏三娘,你是有何底气站在这多言的,说到有头有脸,你又是哪里跑来的小喽啰,王夫人不在,你就敢借着吕氏的名头招摇,也不怕回去被罚地抬不起头来,一个小小新妇,规矩都没立好,放你出来做什么!”
被狂轰滥炸一顿的杨灵籁,深刻意识到,今日之事已然是叫曹氏疯了,脸面什么对于她来说都是浮云,总而言之,她脸坏了,再怎么发脾气旁人都得受着,情理之中的事谁敢拦着,只是可惜,今日她还真就得做一回这长平侯府的恶人。
“曹夫人怕是与母亲不熟,我家母亲为人和熙,对三娘更是悉心照看,何来立什么规矩,那等恶婆婆做的事,怎会与我国公府沾上半点关系。”
“至于借着名头招摇,三娘可是觉得冤枉,今日,伯夫人三言两语就想叫三娘顶罪,如今侯夫人又借此宣扬三娘是个只知耍身份的无知小妇,怕是天上都要六月飞雪才好昭告这等弥天冤情。”
安平伯夫人张氏眼睛喷火,若是她手里现在有个帕子,都能使劲上去给杨三娘堵上,瞧瞧,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鬼话。
“杨三娘,你在这闹着下冤雪,就不怕老天爷一道雷先劈下来,小小年纪嘴里全是糟话。”
见她垂脸不说话,张氏正想再嘲讽几句。
可谁知杨灵籁仰起头就是笑,言语里全是无所谓,“我是不怕啊,这世间办了亏心事,犯了杀人罪的,比比皆是,三娘才多大年纪,这十几年来能做的事才多少,论资历也得轮个百八十年吧。”
“你!”
“伯夫人何至于如此破防,怕不是觉得自己做的那些事,比杨三娘子要难看多了。”陈繁拉着脸,面色有些吓人。“从始至终,杨三娘子辩解的都是蒙冤之事,偏偏伯夫人在此挑刺,故意误导,用心险恶。”
“咸阳侯世子,还真是将自己母亲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张氏顾忌伯府脸面,做不到撒泼打滚,只能扭曲着脸阴阳。
长公主见这二人又吵起来脑壳发疼,她看了看杨灵籁,却见对方好似胸有成竹,想着或许她是在等什么合适的时机,便没有制止。
杨灵籁:倒也不是,她只是有些无从下手,原本是想劝人的,结果怎么陈繁先替她吵起来了,这般她之后的话可不好说了。
不行,这架还是得她上!
“陈世子。”
被叫了一声的陈繁回头瞥了她一眼,目光询问,我这可是在帮你,你叫我做什么?
“世子,若不我们坐下来细细谈谈,这般吵下去也不是办法。”杨灵籁无奈道,她还真不需要帮,一会儿陈繁能自己顾好自己都是好的了,况且这人诓杨晚娘的账还没算呢,咸阳侯府这些破事,她是一点都不想管,奈何还必须得试着去管一管。
看着这个月前掐尖嫁入国公府、名震京城的杨三娘子,陈繁挑了挑眉,此人脾性在一群小娘子里当真不同,母亲受人欺负也是她提前给递了消息,沉默半晌,他点了点头。
“杨氏,你是不是闲出病来了,此事与你何关,长公主都未曾发话,本夫人为何要听你的话与这等无知小儿去谈,若非是看在国公府的面子上,今日我罚你一次,无人可以指摘。”
“今日,我这话还真就撂在这了,別静娴所作所为,本夫人绝不揭过,纵使翻出了天去,情理天理王理,也是本夫人压她一头,便是別静娴要与我磕头认错,此事也别无它选!”
被贬低的杨灵籁面上没有丝毫怒意,曹氏说的这些她承认,也没有什么好争辩的。
只是神色却意外凝重起来,每说一句话都要顿上一顿。
“夫人,当真如此果决,一点余地都不留?若此事尚且还有余因未曾查明,闹到太和殿上,陛下得知旁因,长平侯府如何对待,陛下日理万机、殚精竭虑,侯爷也是朝廷重臣,为国为民,您当真要如此吗?”
曹氏险些要捧腹大笑,“一个小妮子,给你点脸面还真要上天,她別静娴可是这上京第一毒妇,算计又害死自己的亲姨母不说,还间接害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如此不忠不孝之人,你说她有难言之隐,简直荒谬!”
可待她说完,就见别氏不知何时从身旁冒出头来,那双平日不怒自威的眼眸里,如今都是临近癫狂的样子,曹氏想起不久前那于她如阎罗临世般的经历,真的一模一样。
她像是惊弓之鸟,不顾罗裙繁琐、姿势不雅,拔腿就躲在一群侍女身后,嘴唇颤抖发白,声音尖利,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她疯了,真的疯了,你们快、快拦住她,她要杀我!”
陈繁也吓了一跳,以迅雷之势将人困在怀里,别氏被拦住了,眼神里露出困兽之态,直直冲着曹氏的方向,声音哑的不成样子。
“她说的…不对。”
“是苟氏,是她害了…我!”
她说这两句时,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甚至有微微鲜血从嘴里渗出,待停下来,已是瑟瑟发抖不能战立,浑身冷汗淋漓。
此番姿态,让所有人呆若木鸡,只有曹氏依然浸透在无端的恐惧里,嘶哑乱叫。
“疯子才不会说自己是疯子,別静娴,你就是一个从根里就烂透了的人,你以为你说这些话,旁人就会信吗,贱妇,杀人罪犯,你就是十恶不赦!”
陈繁根本堵不上曹氏的嘴,只能无助地捂上别氏的耳朵,嘴唇无力地压抑着抖,鹰眼里闪过重重杀意。
“够了,曹夫人,你能不能先闭上嘴!”杨灵籁实在怒了,“你,还有你,都给我好好站住了。”她指了指曹氏,又指了指别氏,语气强硬到给旁人觉得她在发号施令。
可没错,她就是在发号施令!
混乱的场面终于因为一个胡作非为,大言不惭的杨灵籁给制住了,所有人都在看她,有的是惊吓,有的人是觉得她不自量力,有的人觉得她跟别氏一样是疯了,总之以乱制乱,以疯制疯的效果十分显著,谁也没说话了。
处在角落里,也被一群夫人们像猴一样看的吕献之,甚至产生一丝冲动,想卖出那个门槛,可是脚在地上碾了又碾,一点也没挪。
杨灵籁的声音极大,他自然也是听见的,即便是不知道前因后果,只看模样,也知晓长平侯夫人与咸阳侯夫人之间产生了肢体纠葛,且愈闹愈大,而他的新妇正在其中拉架、吵架、骂架,装得了委屈模样,做得了黑脸包公,来回切换,天衣无缝。
夫人们妄想从这位杨三娘的郎君那寻得一点安慰,至少,这位上京有名的端方公子乃是陛下都曾夸奖过之人,这等翩翩公子,该是明事理之辈吧,娶了这样的新妇也是可怜,不知道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才要这样来偿。
可谁知她们在对方眼神中没有发现丁点的不悦,也没有嫌弃,对方就站在那一动不动地盯着杨氏三娘的身影,做个门神,仿佛在伺机而动,若是杨三娘受了一丝的委屈,就要冲上去为她做主。
受到打击的夫人们,无神地收回目光,不约而同想到:杨三娘是个人人都触不得的毒物,好好的公子竟是失了智,被哄骗成这等只会儿女情长、英雄救美的泛泛之辈,日后定是不能教自家儿郎、闺女与其一路。
其实只是在纠结自己刚刚所言甚怪的吕献之:他说与杨氏的话,当真是…唉
杨灵籁不知晓这边的状况,而是尽心尽力地刷着业绩。
“陈世子,别夫人刚才说不对,说是苟夫人害了她,你真的、还要再瞒下去吗??”
众人听的云里雾里,可陈繁和别氏却像是被戳到了禁忌,眼神里满是惊疑,他们看着这个初出茅庐的杨三娘子,心中滚过无数想法,最终都归结为一条:她知道了什么。
“杨氏,你在这胡言乱语什么,什么对错,什么苟夫人,你若再添乱,王氏与长公主不罚你,我也要好好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可杨灵籁没有回头,她不仅没有看曹氏,也没有看别氏,只是顶着陈繁目不转睛,郑重地又问了一遍,“当真,还有理由瞒下去吗?”
別静娴冷静下来后,极力拉着陈繁摇头,若非他皮糙肉厚,指甲险些要在他手里扣穿洞来。
“今日之事,曹夫人已然要状告陛下,毫无余地,夫人担了一个骂名,如今又要再添一个,牵连侯府、牵连侯爷、牵连世子,与其用恶事遮掩,何不坦坦荡荡,嘲讽总是嘲讽,至于他们在嘲讽什么,一点都不重要,因为他们永远都不会停。”
“不要再说了。”陈繁怒吼。
掷地有声的话语,儿子的崩溃回荡在殿中,又在別静娴的耳朵里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她像是突然被风压断的枝头,可其实早就半折不折,如今杨灵籁的话就是打破了她这些年的安之若素。
她不知道吗,她其实知道,侯爷,儿子在外受了不知多少白眼和嘲弄,尽管每次不说与她听,可每年的这场生辰宴,她都能听到许许多多。
“母亲,你不必管这般多,既是不愿,就不用。”
陈繁想,如果可以,他和父亲其实宁愿从没遇到过母亲,这样,她或许就不会遭这般多的罪。
不知为什么,杨灵籁觉得这句话略有些熟悉,她猝然间不自觉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目光不用在人群间隙里逡巡,却能落进那双淡薄的眸子里。
他站在那,好似没有动过。
心头泛上些奇怪,杨灵籁别扭地回过头,见着别氏母子二人的样子又有些唏嘘。
“繁儿,罢了,罢了。”
当事人曹氏十分不解,她想继续埋汰几句,可心里像有什么预感,竟没能说出口。
陈繁将别氏扶坐在圆凳上,看着曹夫人还是怨,可又看了眼长公主,对方眼里的默默认同,让他终于一字一句地开始解释。
“曹夫人,今日之事,咸阳侯府确实欠你一个赔罪,我作为世子,可以给你这个承诺,但,这不代表,曹夫人你自己就没有过错,长平侯府亦需要为我母亲道歉!”
曹氏满腔怒火,简直要炸了,“竖子,尔敢如此大言不惭!”
“曹夫人不用如此大动肝火,今日我陈繁,定会给你一个无可指摘的理由,待你听了,孰是孰非,不单你会判断,在场诸位都会!”
长公主也说了话,“长平侯夫人,既是要追责,不急于一时,陛下那也不是什么腌臜乱事都会管,待陈世子说完,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曹氏还想再说,却被安平伯夫人拽回了座位,朝她摇了摇头,曹氏不甘,扭头不再说话。
陈繁起调起的高昂,可是轮到真说了,却又是几番难言。
站在一旁的杨灵籁叹了口气,主动站出来,“事关陈世子母亲,自行揭露伤疤非人道,若不三娘来说,世子听,若对,就点头,若不对,便改,若少了,自行补充,如何?”
本在一旁沉默的別静娴也不免对于她的话错愕不已,这三娘子到底如何有这般底气敢去说她知晓这等旧事,此事除咸阳侯府与苟家,已全部封口。
若只是靠猜,她也想知晓,对方到底猜的是何模样,她这个在外凶名赫赫的咸阳侯夫人,到底在一个外人面前会是何等之辈。
那般多人都没怀疑过,竟是叫一个小女娘扯到了关键之处吗?
她看了眼陈繁,像是认命了般,点了点头。
第44章 心病
杨灵籁语速不快, 字眼扣的极准,铿金霏玉,立求让所有人听地清清楚楚。
“曹夫人, 你说别夫人患有疯病, 此言有误,别夫人患的应该是心病,此病平日不会出现端倪, 只一旦有人戳中心病病灶, 人就会自我防御,心性极易暴怒。”
在现代来讲, 俗称第二人格。
曹氏想反驳,别氏她就是疯了, 可周围人都在细细听着,没人说话,长公主就站在她跟前, 怕就是故意不让她生乱,只好捏着帕子, 咬牙忍。
“夫人心病, 或许就起自当年的苟夫人, 此事,三娘并不知悉,但众人口里所传该为假,真正的真相怕夫人自己才是受害者。”
吸气声传来, 世家夫人们面面相觑, 说了这般多年的话, 竟然是假的,这杨三娘怕是自己杜撰吧。
可紧接着她们又见陈繁竟然点了点头, 顿时唏嘘一片。
陈繁看着杨灵籁,目色复杂,看了眼别氏,回头说起,声音艰涩。
“母亲确是在当年那场事后患得此病,也确是杨三娘子所说病症,心病,无所医,几乎所有医师束手无策。”
“当年,苟氏以邀请做客为名,将作为外甥女的母亲请到家中,实则…是想将我母亲诓骗作我二叔的新妇,母亲察觉不对,却已无力回天,阴差阳错,不知何处出了问题,竟是与父亲有了纠葛。”
夫人们哗然,咸阳侯的二弟,不是个傻子吗,虽是嫡子,却自幼痴傻,咸阳候成婚后也未曾与这傻二弟分家,前老侯爷也为这痴傻嫡子留了不少银财傍身。
苟氏图谋傻小叔子的银钱,搭上自己的亲外甥女,结果送出了自己的相公?!
“外祖母得知消息,气急攻心而死,母亲备受打击,患了此病,父亲他知晓真相后,与苟氏决裂,书信与苟家商议,明面上就说苟氏已死,其实是偷偷送回了苟家,只是没多久她就暴病而忙。”
众夫人再叹:苟氏,是自己把自己气死的吧!
“此后,父亲他愧对母亲,便去别家亲自求娶母亲为继室,月余后,诊出有孕。”
说完,陈繁别过了脸,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杨灵籁只好再次接过,“别夫人病症应是极其严重,医士或许是说别夫人需静心修养,亦或者是别夫人自己不接受自己有病的事实,外加本性柔弱,若是旁人知晓侯夫人乃是一患病之人,袭来的流言蜚语怕是会击垮本就脾性孱弱的别夫人,咸阳候爷便想借此让世人猜疑先隐瞒此病,又可借机让别夫人日后即便不多言语也可以撑起门面。侯爷是想夫人还能走出侯府,而非做一个旁人惧怕嘲讽、自己也无法接受的患病之人。”
原本一动不动,仿佛置身事外的别氏,仅仅只是眨了一下眼,整张脸已然湿透。
“侯爷…他待我极好,只是我没用。”
“母亲何至于这般说,父亲与儿子这般多年来,虽处处为母亲考量,可却也造就今日局面,其实很早之前就已错了。”
陈繁面目通红,说话也不见从前平稳。
“在外来看,母亲因此成了一个毒妇、妒妇,十恶不赦,人人避之不及,每年仅有的一次光明正大的出府,也要千般叮咛,万般为难让母亲去背那些词句,唯恐让旁人看出一丝一毫,可母亲本就是不爱张扬之人,也不爱出府,每次都是折磨罢了。”
“若按母亲自暴自弃的话来说,我与父亲或许本就不该与母亲相遇,万般皆痛,皆是苦!”
第45章 不认人
陈繁的话像是一根尖刺戳穿了别氏的防御, 那股强撑着的气势终于褪地一干二净,眉眼里哪还见得丝毫强势,勉强用袖子遮住脸, 抽抽噎噎的哭出声来。
甚至哭着哭着, 还吸了吸鼻涕,声音里的委屈都要化成水滴出来。
“繁儿,我想回去, 不想……再待在这了。”
陈繁沉声应了好, 他站起身,去瞧曹氏, 却也不露声色地将别氏放在身后护地严严实实。
“长平侯夫人,这本是咸阳侯府的家事, 却不得不在长公主的宴席上揭穿,虽是形势所逼,可也实实在在给长公主的生辰宴添了麻烦, 此事需得两府再议,想必曹夫人与我该是一般想法。”
气焰上头的曹氏已经在张氏的劝诫下静下心来, 只是目光阴沉, 语气带着刻薄。
“原来, 陈世子也会说人话,本夫人敬畏长公主,自然是要、回、府、再、议。”
“曹夫人,不用如此勉强, 我知你是当此是狡辩, 也不怕你去查, 当年苟氏被送回苟家,这些年来我父亲与苟家达成的共识, 只要稍加查探便会水落石出。”
“不管你是否还想闹到陛下那,我母亲之事已然公之于众,咸阳侯府不怕质疑,无论长平侯府想如何商议,我与父亲都恭谨相陪,待那时,该赔罪之处,无人会躲,但想必曹夫人也知晓自己并非全无过错,希望到时,也要叫长平侯一同备好与我母亲的赔礼!”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不管曹氏心情如何,陈繁已然与长公主告罪,扶着别氏先行离开。
被揍了一顿,本是完胜之局,却被掀了顶,如今,还要叫她这番模样去谢罪,陈繁这对贱人母子怎不一同去死。
面色扭曲下,不小心扯到伤口,曹氏又开始龇牙咧嘴,模样十分滑稽,贵夫人的气质丢地一干二净。
杨灵籁倒是额外得了陈繁一个眼神,其中多是感激,剩余的便是有些微妙的东西,像是乞求。
求什么,求她不要跟杨晚娘说,他这个所谓抑郁不得志的才子其实是个脾性张扬的莽夫?
别静娴本是被护着走地飞快,却在出门前的最后几瞬,回头瞧了她一眼,再又是欲盖弥彰地移开。
这一对母子好生有意思,一个装强势毒妇,其实是个社恐达人,一个装社恐,却是个军营悍匪,属性搭错了吧。
一场宫宴,走了俩死对头,气场意外变得和谐起来,如果没有王氏,像看死尸一样瞧她的眼神就好了。
闹地这般大,王氏不可能没收到风声,之所以没过去,怕是被长公主的人给按住了,已经牵扯不少世家,再添一个国公府,长公主今日这生辰宴也莫需要办,直接请了戏班子一块唱得了。
杨灵籁只得叫盈月挡在桌案旁,将王氏的目光挡地严严实实,今日晨起晚了,为了赶趟,饭都没得吃,这午食怎么也得好好用一用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等着挨罚啊。
“吕公子、三娘子,长公主唤您们上前桌用膳。”
刚刚给自己塞了口大块鹿脯的杨灵籁,面不改色地当着晶圆的面咽下去,甚至还意犹未尽地嚼了几口,像是奔赴刑场一样,带着决绝蹬地站起身,一点没叫身旁的盈月搀扶。
晶圆被小惊了一下,一是觉得这杨三娘为何动作如此不雅,二是对方这神色瞧着也太吓人了些,长公主是恩赐,不是杀头。
她忙不慌地瞟到了一侧的吕献之,心中又闪过几分怔然,九公子为何黑脸了,莫不是不愿与长公主共饮,亦或是与杨三娘生了龃龉。
可刚才,杨三娘处理两府争端,也算做的天衣无缝,九公子该是欣喜才是,况且何时清风朗月之人也学会了这等厌人之色。
可任是她如何想,其实都想不明白的。
吕献之连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转变,长公主是皇族之人,比国公府身份贵重,上前与长公主共饮,意味着是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是他还未曾学的明白,这岂非是又要闹出笑话来。
他今日心乱,一点都不想再被人看热闹。
杨灵籁端着笑,被领到原本别氏所坐之位,正巧与王氏斜对桌,离得近了,她也就越能感觉到一股凉飕飕的杀气。
她勉强朝人假笑一下,即刻垂下头,如今,只能盼着长公主能给点力,叫她回去能有个好日子过。
王氏对着长公主举杯还算和颜悦色,待落到杨灵籁那,嘴角就连一丝弧度都看不到了。
若现在是在国公府,她怕是已经拿了戒尺,就算不抽,也该是得摆出来亮亮色。
这杨氏已然是胆子要飞上天了,长平侯夫人是什么人,咸阳侯府夫人又是什么人,她是想自己活的不够长,嫁作二房新妇,过的太能放肆了些。
当然,吕献之这个亲儿子,她也没放过,左右都是将她的话当耳旁风,一同罚了,谁也不冤枉谁。
长公主看着王氏面前一套背后一套,那副恨不得要掏刀子的模样跟她还做闺秀时,简直一模一样,她放了手里的杯盏,面上笑意绵绵,带着亲近之意。
“名姝,今日我细细瞧着,你这新娶的儿媳,与你从前可是相像。”
都是会变脸的主,不同的是王氏嫁入吕氏许多年了,还是那副稍带天真的模样,便是连眼角的细纹都比她们同般岁数的少上许多,这个杨三娘却是个实打实地长了蜂窝心眼。
王氏差点咳出声来,长公主随意说些什么夸奖不好,偏偏把她挑出来,杨灵籁像她,多么毒啊!
“许是,瞧着模样相似些,脾性自是完全不同的,臣妇这儿媳爱掐尖冒头,臣妇整日心慌,唯恐她是惹上不该惹的人,反倒牵扯地国公府说不清,可是罪过。”
杨灵籁也是对这不伦不类的夸奖有些僵直,朝长公主露了个苦笑。
“怎么,本宫从不打幌子,你们这对婆媳定是合得来。”
“名姝,你就是太不敢冒头了,凡是什么好事轮到身上总要谦让,有献之这等陛下都喜欢的好儿郎,合该比旁人都要泰然些,如今又多了个三娘这等好姑娘做儿媳,日后你们一家定是蒸蒸日上,要去的高处瞧不见头。”
王氏惶恐,连忙起身谢道,“殿下抬举,不过就是看考出了些名头,还未正式上职,未曾给陛下尽心,当不上一个好字,至于杨三娘,臣妇只盼她未惹得殿下愠怒便好。”
长公主见她如此受不住,也就不再提了,只是瞧着杨灵籁多言了几句。
“今日,也亏得你在这,小小年纪,心智却熟,应对两府夫人都能面不改色,叫你嫁与献之,可算是上上选,魏婕妤的眼光好生毒辣!”
杨灵籁受宠若惊,她本以为长公主或许只是提点王氏她没闯祸便好,如今夸的倒是有些过头了,一国长公主,轻言几句分量就足够重了,怕是更多是想叫旁的妇人们瞧清态度,两府之祸,她已满意这个结果,因此旁人也不许再添事端,倒是便宜了她。
“三娘惶恐,能解得殿下心中忧愁,便已是全部所求。”
*
宴席结束,长公主府外
杨灵籁正要抬脚杌凳上马车,眼角却扫到随着徐氏身后的杨家姑娘们,迈到半路的脚又收了回去,快走几步,站在一群人前。
“母亲安好,三娘过来,想留四妹妹与五妹妹多言几句,不知可否。”
徐氏嗤笑一声,“都说道跟前了,有什么可行不可行的,你想留她们,便留吧。”
说完,就甩了帕子,径直上了马车。
本想今日这杨四娘办成事也能叫杨灵籁自乱阵脚,长公主发话严惩,国公府对于这个新妇怕是要好好关起来一阵,只是没想到,竟牵扯出了旁的事,混乱之下,杨四娘所言早已不重要,苟氏都害了人了,那陈庶子只怕也是白日梦一场。
至于杨晚娘,她是没想到对方竟还真是悄无声息搭上了陈府的船,当初咸阳侯府上门说亲,慈安不愿下,她只能随意拖出来个适龄的挡枪,陈繁临走前也未说是否欢喜,今日倒是给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果真,杨晚娘与杨灵籁混在一处,心都跟着飘了,竟敢将此事瞒下来。
按杨灵籁所说,那陈世子是个心许的,杨晚娘想嫁,倒也不失是件好事,她如今尚且无法完全拿住杨灵籁,难不成还管不了一个怯弱的杨晚娘。
杨灵籁将两人带离了马车前,杨四娘走的不情愿,杨晚娘却是巴巴地贴了上来。
她看着杨四娘那张满脸不甘的神情,似笑非笑,“四妹妹,今日与陈庶子之事,我这个做姐姐的还未说句恭喜,也是没想到前些月还说未曾寻得心仪之人,如今竟也是要马上定亲了。”
“姐姐,你今日出了多大的威风,怕也不是真心为四娘高兴罢,至于陈大公子,他是说要前来提亲,可四娘却还为未说愿嫁,姐姐还是莫要多说这些是非之话,混淆视听的好。”杨四娘说地嚣张又理所当然,对先前之事半点不认。
陈晚娘糊里糊涂地听着有些不明白,她早前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才知长公主府里的两位夫人生了争端,可怎得四娘突然就多了个要提亲的对象了。
“四妹妹,手段果决乃旁人所不及啊,今日别夫人回了府,怕也是需好好盘问这陈府大公子之事,到时,侯爷会轻易放过此事?”
杨四娘咬了咬牙,“四姐姐说这些与我做什么,我不过是代那陈大公子说些话罢了,此事与我何干,妹妹身子孱弱,不宜在外久站,告辞。”
“晚娘,也别看她了这点事了,你回府再问也能听个清楚,倒是陈公子那,我比较忧心。”
“啊…?”杨晚娘被戳破了私密事,有些无所适从,脚步乱动,神情慌乱。“三姐姐,我……”
“他来与你说话了是吧,怕是又诉了不少苦,是不是又忍不住心疼人家了。”杨灵籁揶揄道。
第46章 公子落跑
“三姐姐, 你…莫笑了。”
杨晚娘险些要把自己藏进地洞,她本是在明桥附近随意闲逛,谁知就这般不小心撞到了陈繁身上, 他说有些话要说, 为难婉拒几次,眼见有人要看过来,她只能匆忙应了, 跟人去了一处连廊里。
“五姑娘与陈公子藏的可深, 姑娘让我去寻,当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 那连廊通往一荒僻小院,鲜少有人去。”
被这般当着面说出来, 杨晚娘已是想逃,眼眶都急红了。
杨灵籁看她这幅软弱人人可欺的模样,心里有些拿不准, 就这般模样的姑娘嫁入咸阳侯府,当真可行?
那别夫人都被狠狠坑了一把, 今日才算了结头顶的冤屈, 杨晚娘好像除了哭和撒娇, 好似旁的当真是短板,陈繁那个匪头似的性子,岂非糊弄她跟玩没两样。
许是见杨灵籁面色愈来愈凝重,杨晚娘终于从那种恨不得要溜的羞怯里探出头来。
“罢了, 晚娘, 我与你直说吧。”
“今日我见了那陈世子一面, 你绝不是他对手。”
杨晚娘愣了,不知何意。
“三姐姐, 是说,我不该与他走近?”
杨灵籁反而摇了摇头,“非也,此事乃你一人之事,我也不过随意告诉你些我看到的,那陈繁早早被请立世子,或许外界传言对他有误,可也绝非简单之人。”
“我从前与你说,如何抉择要看此次打探情况,瞧后大概我能说与你的也只有四个字。”
杨晚娘颤着眼睫问,“是…哪四字?”
“福祸相依。”
*
盈月本是想乘另趟马车,可谁知却在临走前被喊了进去,弯腰不过刚刚伸进一颗头,就见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姑娘的她最常见不过,可是姑爷他,今日目光怎么有些渗人,像是迫切地希望她能离开这个车厢。
盈月在心里衡量了一下,得罪两边的代价,果断把自己的身子也挤了进去。
得罪姑爷,或许会不好过,但是得罪姑娘,她是必定要比死都难过。
杨灵籁开门见山,“盈月,我让你去请陈世子,之后你为何没跟来?”
本就心提到嗓子眼的吕献之猛咳了一身汗,无他,这上来第一句便问对了地方。
就在先前半晌,他不过刚刚坐在位上,杨氏就开始询问他到底为何在偏殿里百般遮掩,先猜是他被王氏骂了一顿,他摇头,又猜他是与何人起了争执,他摇头,再猜他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他慢半拍地摇头,……
也不知又问了几遍,人就恼了,无论如何都要叫盈月前来,亲自打听。
他自然知晓盈月一直跟在身后,是将他所遇之事瞧得一清二楚,杨氏早晚会知晓,可当面承认,与背后被知还是不一样的。
“若不回府再说,马车颠簸,许是听不清。”
“不用,盈月嗓门大,她说话的调子,没人比我更知晓,便是口语,也能瞧出个一二三来。”
盈月:姑娘,这就有些夸张了吧。
可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该说的还是得说,只是瞧着吕献之时多了几分歉意。
没办法,这早知晓与晚知晓,想来也没什么差别吧。
吕献之绝望地闭上眼,不再多看。
“娘子,您是不知晓,公子遭了多大的难,奴婢本是四处闲逛也找不得陈世子,焦头烂额之际,就碰上了公子,公子神色仓皇,虽并未跑,却也是脚步匆忙,他,他被一群…女子追着。”
“那女子一个个都跟见了唐僧肉的妖精一样,各个盯着公子两眼放光,像是,像是要吃了公子。”
吕献之荒谬地睁开眼,这形容大可不必。
“奴婢,还从未见过这般可怕的姑娘,她们身旁各个带着丫鬟,一个一个就想将公子围住,那一路都没什么人,她们…她们实在是太张狂了。”
“也不知怎么,躲着躲着,就遇见了五姑娘和陈世子,奴婢刚刚将您的话说与陈世子,公子就说他也要去寻您,奴婢和五姑娘便留下应付那些女子了。”
杨灵籁猜疑了不知多少状况,唯独没想着原来这人是掉进了蜘蛛洞,她斜睨了人一眼,继续问道。
“那女子们追他作甚?”
“奴婢一开始也纳闷呢,她们见公子跑了,竟将奴婢与五姑娘团团围住,是…问,是问,对,是说她们与姑娘孰美,奴婢自然是句句都回娘子了,可那群姑娘们还不罢休,又问与姑娘孰娇,这,这,奴婢就,就,就…没说娘子。”
盈月垂下头去,心虚的很。
她其实也想夸娘子的,可那群花姑娘们各个香气扑鼻,且娇笑不断,她想姑娘,确实是比不得的,但姑娘也别有一股凶悍的美,就怪,就怪,她们的问题太刁钻。
“哦?”
“这么说来,你与五妹妹倒是受不少了苦。”
盈月头摇地飞快,“公子…公子才受了苦,您不知道,奴婢从没在公子那见到如此惴惴不安的模样,公子一个人在外被围追堵截,求人不得,求天不应,实在坎坷。”
全程笑着听完的杨灵籁,话里弥漫着刀人的意味,“是本夫人做错了,不该将郎君一人打发出去,就该时时刻刻拴在裙带上才行。”
吕献之僵直的背又往上耸了耸,谁知这一下就撞到了脑袋,沉闷的声响在封闭的车厢里有些过于显眼。
一主一仆接连瞧他,吕献之默默地坐正回去,目视前方,丝毫不乱,想将此事就这般忽悠过去。
“郎君,你不疼吗?”
杨灵籁盯着他,嘴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却没什么温度。
吕献之耿直摇头,见她只看他不说话,又忐忑着回了一句“不疼。”
噗嗤一声,原本风雨欲来的车厢晴空万里,杨灵籁捂着肚子笑地前仰后合,她看着这个木讷僵硬的男人,只觉得果真好玩。
“郎君,你当时不敢出门,就是怕她们追上?”
“不与三娘说,是觉得抵不过姑娘家,太羞耻?”
“郎君觉得,三娘与那些姑娘家,孰美孰娇啊?”
满是调笑意味的话,让吕献之觉得无言羞耻,本该因为杨氏未生气而轻松的心情越发胶黏。
侧过头想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又想看看窗外到底还有多久能到府上,他实在是不能与杨氏再呆在一处了。
当时就不该为成婚而放松警惕,或许那些女子没什么纠缠之心,可被追的逃窜模样多般不雅,如今又要被杨氏嘲笑,他的日子已然原本的轨迹相隔甚远。
索性,国公府与长公主府当真相隔不远,一条街的距离就到了,吕献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直奔项脊轩前院而去。
“娘子,奴婢见当时见公子时,他好像都没跑起来。”
由此可见,娘子于公子而言,当真不同。
吕献之:当真是洪水猛兽…
杨灵籁一想到吕献之明明都被追的崩溃,却还是挺直脊背,快走不跑的模样就想笑,原来还是在意姿容的,能想着来找她避劫,也是脑袋没丢。
“盈月,他如何打发母亲的?”
这都被追来求助她了,到底是如何劝住王氏不派人来寻她,她实在是猜不到。
“其实公子,没去见夫人,是…是夫人碰巧撞见公子在廊上被人追,明桥正与连廊并行,公子仓皇的模样实在引人注目,夫人她站在那看了好久,奴婢在连廊尽头转弯时,回头一瞥,夫人她都还在看。”
“后来,奴婢经过公主府的一穿堂,结果就见夫人正巧站在一旁的树下,之后公子要去寻您,夫人又恰恰出现,便跟着去了,可却被长公主身旁的晶圆拦住,未曾靠近。”
杨灵籁怔了怔,王氏这是在看自己儿子的好戏,原来精力全放在逮儿子状况上了,反倒把她丢脑后。
这可真是歪打正着之奇葩中的奇葩。
*
静鹿园
杨灵籁到时,吕雪青与曲漱玉皆在,王氏正拉着曲漱玉的手不知在亲亲蜜蜜地嘀咕着什么,间或溢出几声笑,反倒是把吕雪青撂在了一边,小姑娘盯着桌上茶出神,偶尔瞧几眼王氏时的神色有些微微落寞。
她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愈发觉得王氏对于这一双儿女好似都不怎么亲近,反而对侄女颇加疼爱,有点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
这种感觉让她忍不住蹙了蹙眉心,杨灵籁讨厌这种行为,你是眼瞎还是耳聋心盲,近处的人当无物,偏偏去寻个远的凉的捂不热的放心窝窝里疼着。
吕雪青第一个瞅见了门边的杨灵籁,她站起身来福身见礼,“嫂嫂好。”
因年岁尚小,她声音里还带着许多青涩意味,穿着一身月白色齐胸襦裙,从头到脚都是一般颜色,便是连绢花都是寥寥几多微蓝斜插在后,从前瞧,只能看着满头青丝盘做坐愁髻,添了老气,明明是该梳俏皮双螺的好时候。
“雪青妹妹,怎得换了身这般素的,姑娘漂亮,就该穿得俏丽些,平白叫这等无聊衣衫分了颜色做什么。”
吕雪青低头扫了一眼,却还是摇了摇头,腼腆朝她笑了笑,她的橱柜里皆是这等衣衫,挑什么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无妨,若是妹妹得空,我带你一同去田子坊中瞧瞧,它家的衣衫皆是你这等年纪的姑娘喜欢的,若非是我年纪冒头了,当真也想寻一件试试。”
吕雪青瞥了眼上首朝她示意拒绝的母亲王氏,却朝杨灵籁用力点了点头。
她已经拒了嫂嫂一次,不想再拒第二次,哥哥这些日子的模样她瞧得真切,比从前都不一样,身上堆了许许多多从前未见过的各色绫罗还有玉珏玉佩,她也想要变得跟哥哥一样的不一样。
这些只有这个新来的嫂嫂能做到。
杨灵籁诚心笑了笑,摸了摸人的耳朵,“好,那便说好了。此处无事了,妹妹先回自己院里吧,我与母亲有些事情要说,姑娘家不好听。”
第47章 祠堂受罚
曲漱玉木楞地瞧着突然亲近起来的二人, 脑海中是她曾在吕雪青那碰到的几次坚壁,那时她是真心盼着能与这个与表哥五分相像的妹妹好好结识,也做一对好好的手帕交, 可惜, 总是闹的不伦不类。
她送过精细的布匹和素淡的花钗,姨母说与她,雪青最喜素淡, 而非浓妆艳抹, 且是个年轻姑娘,不该沾上那些脏污的铜臭味, 可她全没见对方穿过戴过。
她的女红是府里也都出了名的有神色,姨母苦恼寻何般女师傅, 也是她自荐毛遂去的,教了许久,吕雪青喊她最亲近的模样也仅仅之一声带点软意的“谢谢表姐。”
手心传来的痛感, 叫她收回心思,抬头看便见王氏的神色比之她更是黑如锅底。
“姨母。”
王氏恍然松开她的手, 却再也没了继续笑意吟吟的心思, 待亲眼见小女儿走出了门, 眼神一瞥,守在门边的侍女便利落地将门关地严丝合缝。
见堂中站地随意的人,之前埋在心里的不痛快一一涌出,胸口闷地发痛, 迫切地想寻个出处。
“杨氏, 跪下!”
手掌落在桌面上, 响声有些渗人。
杨灵籁左顾右盼了几眼,只见整个屋子里竟只剩下了王氏、李嬷嬷、曲漱玉及婢女, 她自己和盈月。
她闭了闭眼,露了个有些难看的笑,“母亲,此事乃家事,为何要留不相干的人在场。”
被排挤在外的曲漱玉,面色白了白,她何至于不清楚,在这,她却就是个外人,原本是要走的,可姨母拉着她,说是要说些道理听,也叫她在一旁学着,就耽误到了现在。
被一副哭脸吓着的王氏十分不习惯地挪了挪身子,杨氏如此弱势的模样,让她觉着好似一拳垂了个空气,手抻着了,可旁人什么事都没有,更窝火了。
“阿玉乃本夫人亲侄女,你是她亲表嫂,如何不算自家人,我与你清算你做的那些糊涂账,牵扯旁人做什么。”
“那母亲也说是旁人,为何偏不能只是你我呢,三娘知晓您要罚我,难不成是故意要让丑模样给别人看笑话,咱们二房的脸还要不要了。”
是不给你自己脸,管她二房做什么,王氏气急。
“我…,你…”
“总归今日,阿玉是一定要在的,你我也是要训的,自己做了亏心事,若不叫旁人见了,我独自训你,如何管用,唯独亲让你长个记性才好,次次违逆长辈之语,次次给我吕氏蒙羞,你的面子早已丢光了。”
一口一个外人,一口一个旁人,曲漱玉明知姨母所言并非那个意思,可却还是无言的难受,迫切想起身离开,又碍于规矩坐立不安。
她也并不想看杨氏的笑话,左右她自己过的都难,一百步笑五十步有什么意思。
“如此,母亲既坚持,儿媳也无法说别的。”
见她垂头,一副受了憋闷的模样,王氏要呕死,“杨氏,你给我好好站着,含胸驼背,垂着个脸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母亲不是要责难我,儿媳好好听着呢,您说。”
总之,你说我听,但不改。
王氏被她这幅模样都气笑了,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李嬷嬷,请家法!”
原本还在装耳聋眼瞎的李嬷嬷瞬间有劲了,转头就去屏风后捧来了一极长的檀木匣子,举到王氏跟前。
黄色衬布包着的,赫然是一把小叶紫檀戒尺,扁圆形,极细,却长,杨灵籁万般确定,这东西打起人来定是暗戳戳的疼,所谓不见伤,却嗷嗷叫。
她从在王氏跟前杵着,到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截,明显不想尝试,若今日执尺之人是她,或许还会想着上前凑个热闹。
不得不说,这古代磋磨女子的法子果真不少,她没轮到抄断手,没想着原是打断手,她说为何关起门来,怕是也担心,她疯了,或到处张扬婆母要杀儿媳也。
“母亲,当真是要打儿媳?”杨灵籁怯怯抬起眼皮,又不小心往匣子里面瞥了一眼,这一看又是一个哆嗦,这戒尺之上竟然已经磨出痕迹,是真打过人的,还不少。
王氏极其满意杨氏现在的模样,所谓教训,便是不能心软,不能手抖,不能好脸色。
“杨氏,你前前后后嫁进来一月,待了多久,便给二房添了不知多少祸,皆因你太过放肆,太不知规矩!”
“区区庶女,本夫人能容你一而再再而三才是笑话,为何就不能安分守己,为何便不能学旁人贤良德淑,为何偏偏要做那旁人耻笑之辈!”
积攒的怒气霎时爆发,震得杨灵籁耳朵都有些疼,她无声地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一一受着。
王氏却没为被她乖顺这幅模样顺气,她想到了上一次自己也是被她这样逼地不了了之,语调不由得愈发尖利。
“你以为你在长公主府上说几句话,管了那两府之事,长公主便会感激你?大错特错,长公主她只会觉得你聪明,却聪明地过头了!”
“她不知道如何处理吗,她不知晓该怎么推卸此事吗,她难道不知道曹氏根本不会闹到陛下那吗,长公主要达成之事与你所谋之事不过恰巧在一处罢了。可她要做何,你是全然不知的,可偏偏杨氏,你就是如此小聪明,还是一个随便招招手,许些根本不入流的承诺,就可以凑过去的傻蛋,不丢给你丢给谁,你说,丢给谁!”
原本还在装模作样、丝毫不上心的杨灵籁,抬起了头,她不明白,王氏说的什么意思。
什么曹氏根本不会闹到陛下那,为何不会。
王氏瞧她懵懂之样,嗤笑一声,“杨府就是一个蚂蚁窝,你在里面充其量也不过是个跑出家,稍显聪明些的,可入了宫,去了别府,遇着长公主,一脚便能把你踩死,到现在,你都不曾明白吗,曹氏她哭闹、撒泼,从不是为了让陛下做主,她是想叫别氏屈居她下,是想让咸阳侯府不得不认下这个罪。”
“至于长公主,她要做什么,我是不知晓,可她定也是做成了,否则怎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你,夸赞你,去了宴会的,未曾去的,无一不会认为,此事乃你一人所为。”
长长的话窜进了杨灵籁的耳朵里,她脑袋里的线缠了又缠,乱麻一团。
曲漱玉在一旁也未好到哪里,她从来觉得姨母和熙,往常处置下人或会稍显凶斥,却未如今日一般叫她俨然失声。
本是捏在手心的一场对峙,临到头,手心却肿了,没觉得多疼,就是心里翻来覆去的想,今日长公主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而咸阳侯府的别夫人是否又真是如陈繁所说是个不爱出风头的单纯妇人。
可是越想,竟越是觉得头疼。
盈月在一旁却是不如她般淡定,搀着人回院里的动作都带着些许急躁,夫人也真是心狠,竟然说打就打了,姑娘竟也不闪躲。
可就是徐氏,都未曾打过姑娘的,夫人她…
二人心思杂乱地往回走,却碰上了正大步也跟着往王氏院里去的吕献之。
“公子!”
察觉到语气里的些许不同寻常,吕献之故意放慢了脚步,原本想躲闪过去的动作都忘了。
谁知也是这略扫一眼,就注意到了杨灵籁奇怪地姿势,手肘被盈月举着,掌心却是朝上,再看,就已能分辨,是受了什么伤。
他来之前也在屠襄那听得王氏将人叫了去,如今…是被罚了。
杨灵籁也察觉到了他视线里的探究,却只是把手从盈月手里收回来,落在身侧,催促道。
“郎君不是也要去寻母亲,还是快些吧,静鹿园离这远,不方便耽误。”
没听到哭诉、撒闹、发火,他却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心里闷得慌,憋了憋,却也只朝盈月吐出了一句。
“去请云鹤堂的方医师来,万万不可拖着。”
“是。”
盈月回头瞅着远去的人,也有些闷闷不乐,公子怎的也不问问姑娘为何受伤,伤的疼不疼,要不要紧,就这般走了…
可姑娘也不在意,只是摆了摆手,又走神了。
吕献之在石径走地衣衫扬起,便连不小心蹭到路旁种地花草沾了泥土都未曾在意。
他何至于去问杨氏受了什么伤,他原是比谁都清楚,戒尺打在手心,打在背上,到底是何滋味。
见着王氏的第一句,“母亲为何要如此罚杨氏?”
上来便被亲生儿子质问,王氏也怒了。
“怎么,你是觉得你母亲罚错了,亦或者是杨氏作出这等悖逆之事,不该罚?”
“她做了何事该罚?”吕献之脸色也冷了。
处在一旁的曲漱玉暗自心惊,表哥她竟当场顶撞姨母,还是以如此不敬的语气。
原本被杨灵籁吓了一场,亲眼目睹那纤细的戒尺凿进人的肉里,如今又是母子强硬对峙,她十分受不住了,摇摇欲坠。
“阿玉,你先回去。”王氏发了话,她还不至于叫侄女在这呆着看自己的笑话。
“是。”
临踏出门槛,曲漱玉回头又瞥了一眼那道站的挺拔的背影,心里涌上些许不好的预感,姨母向来不喜子女顶撞,表哥这次怕是又要受苦了,可她…却是帮不上什么忙。
合上门来的王氏,与平日的模样是完全不同的。
对着杨灵籁如此,对着吕献之,有过之而不及,整个室内的空气好似都不流通了,气氛压抑的像是阴雨之下的黑沉天空。
“你是想为杨氏,朝我这个母亲鸣不平?”
极端的愤意灼伤人的耳膜,可吕献之只站那一动不动,是不知多少个白日亦或者夜里养成的无关痛痒。
他没有颤抖,没有生气,没有悔意。
“是,儿子觉得母亲罚的,重了。”
“杨府未曾尽心教过她,母亲若要教,也要行正名端,听一听来由,再行判断不迟。”
王氏摔坐在椅上,满眼不可置信。
“没成想,我养了数十年的儿子,杨氏不过短短岁月,便将你教的百般不是。”
李嬷嬷也是满脸心惊,“九公子,夫人对三娘子不过小小责罚,是为惩戒她在长公主府内的僭越之举,本就合礼数,何来重了。”
可李嬷嬷眼里一向听话的九公子,今天就跟吃了火药一般,那双冷淡的眼里,添了几分火光。
“错了,就要罚吗,罚,就要这般吗?”
这一句话不仅是他自作主张为杨灵籁出声,更像是为曾经日日夜夜里的那个他替天行道。
惩戒,是一个说着极好听的话,错了就要惩罚,可何为错。
未曾熟习策论是错,未曾次次名列前茅是错,未曾一味顺着父母意是错,未曾几乎醒来睡着都在学问上下功夫是错。
活的太轻松是错,睡个舒服的枕头是错,出府是错,为人追逐也要反省己错,到底做的多般好了,她们的话里才没有错。
这一生近乎吼的质问,让王氏几乎怒火上头,她将这归咎于忤逆。
“错,就该罚!”
“罚,就要利落!”
“若是我与你父亲心慈手软,何来今日这般好好年华、享誉上京的你,你就会跟大房那几个无头苍蝇一般,混,混不好,成,成了笑话。”
原本在极力争执的人突然气馁了,他反驳不成,是也不成。
“儿子,去祠堂自省。”
回头要走后,又转回身来。
“母亲想罚,儿子也受着。”
被激怒的王氏,狠狠剜了他一眼,抽出戒尺毫不留情,几下起落,该疼的没疼,用劲的人却累了。
戒尺落在地上,脆生生的,乱了所有人的心。
*
方荔被小婢女一路仓皇拉来,差些就将自己的药箱摔了,二人艰难站好,面上不免多了愠色。
“急急急,急什么。”
“我这盒子,可是要紧东西,摔坏了,谁给你家娘子自治病。”
盈月也看出了那药箱子制样虽素了些,却用的都是好料子,做工也很精细,真是下了功夫的。
“可我家主子没病,她只是伤了手。”
方荔不耐,“她是摔断了,还是肉烂了?”
“啊?”姑娘她只是被戒尺打了一下,既没有出血,也没有断。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在这慌什么。”
懵神的盈月顺着她的目光下移,瞧见了一双明明站着却还在不停转圈磨着石板的脚,她在不自觉的想走。
“我,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方荔不信,“这是你的脚,不是我的。”
“我,我当然知道。”盈月都要急哭了,“这…是我的脚,可我没想让它动。”
双环髻随着小婢女低头的时候,露出完整模样,她今日穿了身翡绿色的窄裙,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个只知道哭的,又笨又呆。
“没病,就是思虑过多,太过紧张罢了。”
知晓自己没毛病的盈月终于不再哭丧着脸,回了项脊轩时脚步里都带着欢快,这一次方荔在后面跟着,瞧人蹦的欢快,难得没再嫌弃。
“弦月!”
盈月还没进正堂,就认出了与姑娘搭话的身影,急匆匆地就奔了去。
只是待走近了,才发现一主一仆面色都有些不好,难不成是姨娘她…
“姑娘,姨娘她如何了?”
方荔没成想,自己刚进来,这婢女竟是又带上了泪。
杨灵籁没有回答,反是将目光投向了这个被吕献之格外指定的人,二房有那般多的医师,他偏偏只提了方荔,说明,此人一部分可信。
而她身边已然没有可用的人了。
“方医师,劳烦又为我这走一趟。”
“份内之职罢了。”
既不谄媚,也未曾惶恐,依旧是那个平平淡淡,求一份财苟活的小医师。
“弦月,你将那药渣拿来给方医师确认一遍。”
方荔接过纸包,瞧了盈月一眼,不是说看手,如今又成看药,她是不太乐意做这事的,不是治病救人,总会牵扯一些内宅阴私之事,可碍于某个人的面子,她不得不帮。
手捏着药渣闻了闻,挑了几样拿出来放桌上摆好,沉声道,“是专引人弱症的方子,若上次的糕点相当于引子,此药方便可持续将弱症加深,不要人命,缠绵病榻而已。”
此话,与弦月在外寻的郎中所言一般模样,只是多了那引子之事,已然可将徐氏所作打算猜的八九不离十。
“姨娘…”
“弦月,这药方不会姨娘已然喝了?”
“我劝过姨娘,只是她执意不想去请人来看药方好坏,已然是用了有一段日子,也怪我迟了太久,才注意到姨娘用了药反而愈发病弱,晨起总是喜欢干呕几声,唇色也白,精气神也跟着差了。”
盈月满眼含泪,“怎么会,是徐氏,定是徐氏作妖!”
“好了。”杨灵籁将激动的人按下来,朝方荔问,“此药一停,便可自愈?”
“确是,无药方相佐,药引之害会慢慢削去。”
“不知方医师可否能开一与此药一般相同,却能不至害人的方子。”
对上三人如同求命的目光,方荔扫了几眼那药渣,缓缓点了点头,“晚间,便与娘子送来。”
见她站那未走,盈月才将将反应过来,还未替姑娘诊治,她赶忙将人的手递过去,可只见掌心光滑细腻,先前红肿早已消得一干二净。
四个人盯着一只手,相对无言。
方荔走了,杨灵籁才止不住想笑。
她回来后,便用凉水沾了帕子冰敷,没成想,竟是直接好了,倒是小题大做了些。
只是重新看回弦月时,目色复杂,“药方会晚些到,但,弦月你需早早回去,明日我会专门遣人去寻你,届时小心行事,万不可被徐氏之人得知药方已然起疑之事。”
“是。”
“姑娘,为何不直接与徐氏对峙,此番我们拿捏了她的辫子,定要给姨娘好好报仇。”盈月一脸愤愤。
“怕是,她自己不愿…”
潘姨娘执意不去寻旁人诊断,定是知晓徐氏手脚,也知晓此番不会轻易要人命,徐氏想借此来威胁她,潘姨娘就顺势而为,是不想她在国公府受到掣肘。
不过多久,想必徐氏便会寻上门来,与她好好谈一谈,看看她这个女儿到底能为潘氏做到何等地步。
那时,她该是无情无义些,断了对方的念想?
还是与之虚以委蛇,背后插刀呢?
*
杨灵籁晚间等人回来用膳时,迟迟不见吕献之,问了一圈也没听到消息,才转头叫了被她专门派出去跑腿磨砺的屠襄。
累的大汗淋漓,还被故意刁难的屠襄,自然是对罪魁祸首恨之入骨,看人的眼神里都是阴森森的。
“你家公子呢?”
“大娘子问错人了,在下被派出去一日,此时才回,何来知晓公子去处。”
杨灵籁好似整暇看他,“你是真不知晓,还是想借此公报私仇?”
“并非所有的人都跟大娘子一个性子。”他没好气道,到底是谁以好听的名义将他从公子那要来,却偏偏只让干最苦最累的活,每日在府里的日子时候除了晚间都不足三刻,这才叫明晃晃的私仇公报!
“我帮你去积累见识,增长手艺,磨练心性,这般好的大娘子怕是何处都找不到第二个,屠侍卫身在福中可要知福啊。”
屠襄知晓自己说不过,索性也不跟着犟了,他现在只想回去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搬东西做小厮的伙计太不是人干的。
“好了,我不与你说笑,今日郎君去寻了母亲,却迟迟未回项脊轩,你该知晓,他去了何处吧。”
去寻了夫人,公子不会是又被责罚了吧。
见他拧了拧眉,面色奇怪,杨灵籁愈发好奇,这人到底丢去了哪?
“该是去了祠堂,公子他总是自己为难自己,明明可以不用去,却爱待在里面不出来,整日捧着书卷,在其中苦读。”
“什么意思,去祠堂做什么?”
“就是…就是夫人叫公子去祠堂…反省。”
杨灵籁停了筷子,满脸寒意,“你是说,母亲罚了他去祠堂反省?”
屠襄嗫嚅,“…也不算罚吧,公子他…平日也喜欢待在那里不出来,…许是在其中读书更能上心。”
筷子被摔在了地上,杨灵籁怒骂。
“你是不是有病!”
“是个人都必不会喜欢待在那种暗无天地的鬼地方,还是以被罚的名义,你说吕献之他喜欢在祠堂里读书?守着列祖列宗的鬼魂念知乎者也吗”
“我发现,你这个人不仅有病,还脑子有泡!”
“还读书,怎么不见你跑到你家坟头上去读啊,你可真是个小天才!”
第48章 气着了
若非杨灵籁还坐在饭桌前, 屠襄觉得她一定会捡起筷子抽他,即便是知晓反抗的代价,可嘴就不听话地嘟囔。
“可公子明明每次都可以不去, 明明每次都可以早早离开, 却依旧死守着呆在那,除了愿意,还能有什么?”
就是连脑袋不灵光的盈月都皱起了眉, 嫌弃地要死, “屠侍卫,亏你还是公子身旁唯一的护卫, 竟连这都看不明白,公子明明就是打心坎里憋着气呢, 怎么就成愿意了?”
屠襄摸了摸腰间剑柄,一头雾水。
公子明明从不生气,这小侍女在说什么。
杨灵籁见他如此冥顽不灵, 心揪地厉害,她不喜欢太聪明的, 可也不喜欢太傻的, 这傻大个原不只脾气差、性子倔, 还是个脑袋不灵光的。
“屠襄,本夫人准你,日后不用再去前院与那些小厮共事。”
“你,就待在本夫人身旁, 好好学着些, 也涨涨心眼, 省的旁人与你说话,都像是要掏出肺来才行。”
“什么肺不肺的。”
“掏肺说话, 是怕被你气的上不来气,再撅过去。”
一顿心累,她瞅着一桌子饭如何是也吃不下去了,唉声叹气几声,便唤人来收拾了碗筷,在屋里转起圈来。
眼见她面色越发焦躁,眉心拧起,盈月和屠襄都老老实实地画地为牢,不敢动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算公子在祠堂待的不高兴,难不成还要去将人给抢回来吗,怕是李嬷嬷能吐几口痰在她们脸上。
“快,走走走,接人去。”
大手一挥,就往外冲。
伴随着催促声,两人懵着脑袋也跟着去了。
*
国公府的祠堂占据了几乎一整个主子要用的院落,杨灵籁只来过一次,还是新婚那日祭拜,点了一尺三寸长的香三柱,插香后,斟酒便算了结。
当时也是天蒙蒙黑的时候,外院宾客笑语,身旁一群人陪着诚然跪拜,只觉得心中凛然生起肃穆。
可她如今刚刚跨过那高高的门槛,遥遥望去,门楣正中高悬一块巨幅黑匾,上书“吕氏门清”,一笔一划极近求索规矩方圆,充斥着束缚与凉薄。
浓重的香火气从鼻腔冲进天灵盖,让人忍不住想咳,紧张拿帕子捂住,四顾一圈,才局促地走近,推开镶刻着飞龙走兽、神仙佛像的厚门,已然是放着牌位的正堂,高高的供桌之前是一条长案,案几后是一披发之人,右手颤巍巍地握着一把书卷,默默不知是在看,还是在读。
长久没听到声音,吕献之怔了怔,说道。
“若要送饭,不必了,回去罢。”
“饭,为何不用?”杨灵籁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背。
陌生却又堪称熟悉的声音让正想继续低头默读的人,止住了动作,他眼神垂下扫到身前案上堆放的书卷,抿了抿唇才道。
“只是胃口不佳。”
“为何胃口不佳?”
“……”
追问让吕献之放在膝上的拳越捏越紧,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没有为何。”
“为何没有?”
两个人像是犟在了一块,扭扭捏捏,一直在饶让旁人看不懂的怪圈。
直到癖性暴躁的杨灵籁最先没了耐心,她绷着脚尖踢了人一脚,生气了,“会说话不,会说话不,你跟我还饶什么弯子,她们那些二傻子不懂,难不成我也不懂吗,你是当我瞎呀,还是当我聋。”
本就被欺负又被踹的吕献之委屈,他既是没觉得她瞎,也没觉得她聋,就是嘴笨,果真跟谁诓,都不能是她。
被家暴现场惊呆的盈月抖了个机灵,她想瞎了……
屠襄既是心疼,又是怨怼,又是害怕,他家公子到底娶了一个何许人也,彪悍、暴躁、打人、骂架,还有什么事是未曾做过的,这人已然不是女子也,公子如何养。
吕献之狼狈地想从桌案上直起身,可起到半中间,腰处就有了出现了难以忍耐的疼,一想着杨氏就在他身后,见他如此体弱怕是要耻笑,便就要强行起来,可还没待他用力,手臂就被人拉住了,竟是想叫他重新趴回去。
他已然人人欺凌,且叫她为所欲为,她是要再踢一脚撒气吗,如此可太过了。
“别动!”
可越说别动,他就不禁越想起来,心中的悲怆已然要淹没他,他要逃离这个是非地,什么祠堂,什么反省,什么学她,他一点也不想这样。
人挣扎的厉害,杨灵籁有些摁不住了,她本身就力气小,可吕献之却是个正经男子,他他若想真掀开一个人,那还不是易如反掌之事,如今不过是受了腰间所伤,难以大幅动作。
“唉,你这个人,怎么越说越起劲呢。”
“腰伤了,为何还要乱动,你想日后都在床上待着,吃喝拉撒全按我身上?”
不听话的大腿被狠狠拍了一巴掌,吕献之怯怯地颤了颤,他扭着通红的脸,想与她说什么,可事到临头,又怂了。
“你……”
“我什么,屠襄,还站那当什么死人,没瞧见吗,你家公子腰和腿都折了,赶紧去请方医士。”
盈月回神,刚刚站在自己身旁的屠襄,已然没了身影,徒留奔出院门的那小块衣角。
“原本还想着,叫你装病,如今倒是不用装了。”杨灵籁唏嘘,她这一脚踹的可真是时候。
可被踹的人,心情无端地差,不想理这个整日折磨自己的女子,无声表示抗议。
“气着了?”
他绷着脖子僵在一个姿势不动,可明明自己的胳膊就在一旁可以倚,这人硬是不想动,避嫌占几分,怕是埋怨也有吧。
杨灵籁伸手去摸了摸人的腰,想先看看他扭伤是否严重,可袖子却被揪住,连胳膊带手一并扔开了,还伴着微微的气哼声。
她瞅了瞅自己的手,哭笑不得地收拢回袖子里,这人还会耍脾气呢。
可真该叫屠襄在这看看,什么活的神人一样的公子,不过也是个什么都藏在心里的嘴笨之人罢了,当初,她竟还觉得这人是个城府极深、摸不透的,还真是瞎了眼。
“三娘也非是故意为之,分明是郎君自己总是诓我,你向来懂我的,我最讨厌旁人算计我、骗我,且说,我还帮了郎君呢,一会儿人来了,咱们就回去。”
“我不回去。”吕献之背着身子,闷闷道。
“什么,你不回去?”杨灵籁扬了扬声调,难以置信,她这千里迢迢跑来拉人,他说他不回去?
恰时,屠襄带着方荔来了,二人一进屋,正对上这拔高的嗓门,顿时一震。
尤其是方荔,她虽说知晓这杨三娘是个不一般的小女子,可也没说是这般的,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还是对着自己最为亲近的郎君?
便是对她,这人也未曾如此咄咄逼人过,吕献之他到底是何地位啊?
竟是在自家娘子那,连一个外人都拼不过,这就是上京街边姑娘们嘴里艳羡的绝美爱情,这就是九公子一语抱佳人,确定不是小人?
杨灵籁自然也见这些人来了,她收了收破防的嘴脸,脸上漫出笑意,“方医士来了,你快过来瞧瞧我家郎君,他疼的难受,都回不去了,三娘可是好生心疼,若是再拖出什么治不好的毛病来,三娘这一生也就没什么好过头了。”
“……”
方荔沉默的走上前,叫屠襄在吕献之腰间按了几下,待确认了什么之后,指了个位置,叫人朝着这地方用尽按下去,没咔嚓,也没喊疼,原本还佝偻着腰的人,已然直起来了。
“一把老骨头了,也上点心吧。”
她拖着自己的小药箱慢吞吞地要离开,临走前却实在不放心,转头看着杨灵籁来了句,“待他好些。”
随后唉声叹气的就走了。
这话说的倒像是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千人锤万人嫌的事,杨灵籁气地想笑,瞥了一眼封着嘴的屠襄,又看了眼要把头低到底下的盈月,还没攒起来的气就这般消了。
她走到吕献之跟前,蹲下身子抱膝瞧他,想看他到底是真被气的一时好不了,还是仅仅就是对她耍些小脾气。
可人不看她,甚至跪坐的地方都要挪。
吕献之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何心态,说是生气也并非完全如此,不过就是一时之间就不想顺着旁人的话出去,这祠堂是他自己愿意呆的,为何她说什么,他就一定要走,他就想看看,能不能不听她的话。
况且待久了,出去于他而言,代表的意义也不仅仅是这些。
杨灵籁见自己劝不动,也没有要执意再去惹人不快,只是给门边的屠襄和盈月使了个眼神,叫二人随她一同出去。
听着门缓缓合上的吱呀声,吕献之没有如自己想的那般松下气,甚至还有些梗住不上不下的涩然,真走了。
抑制住想回头去看的心,他想继续瞄自己的策论卷,却忍不住回手去摸刚才隐隐作痛的腰,其实也没多疼,她就是轻轻踹了一脚,是他自己不小心才扭到了……
院内
盈月举着灯笼,不知所措,她们不是要走吗,为何要躲在树后偷鸡摸狗。
再三确认,这大树能挡住门窗里的视线,杨灵籁才转回头,猫着腰随着一同蹲下身,两个人维持相同的姿势,又一同去看倚在树上满脸嫌弃、打死都不愿意做这等不雅姿势的屠襄。
杨灵籁眯了眯眼睛,凉凉道。
“屠侍卫,是想再被发配边疆一回吗?”
又被威胁的屠襄坚定的摇摇头,他是真男人,不过就是累了些,苦了些,算的了什么,他可以,才不要同这个对公子如此刻薄的大娘子服软,这是变相的背叛公子。
“不错不错,屠侍卫勇气可嘉,可是本夫人怎么听专管仆妇小厮的曹嬷嬷说过,这夜香工人手正缺呢,好似要的就是身强体壮,敢于吃苦耐劳,不耐烦脏污的人呢,我看屠侍卫,你就很合适啊,若不我明日便与曹嬷嬷举荐你,如何?”
慢悠悠的话从杨灵籁嘴里说出来,却让屠襄大惊失色。
夜香工,说着好听,其实就是收拾排泄脏污,运送粪车之人,需得凌晨便起,赶在主子寅时起身前,将东西处理好,免得冲撞的人,乃是连最下等的小厮都不愿意轮到的差事,人人谈之色变,更何况他。
那伙计不仅恶心人,还累人,折磨人,若非是实在讨不到饭吃,谁愿做这等差事。
他不敢去猜这话是真是假,霎时折了腰,老老实实地三人蹲在一处,摆着一张老实脸,说吧,你们说啥,我做啥,你们问啥,我说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惜了,曹嬷嬷那,可又得等本夫人好好琢磨琢磨了,待日后定是要寻了机会,再给送个可好的人过去。”
屠襄炸毛,还有日后,她这是根本就不想放过他,今后岂非寻个过错,就要这般威胁他。
毒妇!
第49章 未错
杨灵籁才不会管旁人的喜怒哀乐, 只要她办的事成了,旁人爱怎么想她,便怎么想她, 反正也不会掉一根头发。
她将手撑在膝盖上, 同时拖住自己的脑袋,像是随口问的一句,“他往日也爱这般, 动一动就将自己一人缩在这黑洞洞的地方?”
屠襄撇了撇嘴, 回头往祠堂门窗那一望,不情不愿地回答, “从前公子若是做错了事,是会来这里待着, 可也没多久,总归也不过七、八日。”
“禁足?”
“怎么可能。”他想反驳,却又无从说起, “是可出来的…只是公子从不自己走出来。”
一般只要夫人气消了,何至于一直待在里面, 公子就是执拗过了。
是的, 被骂了一顿的他, 有些想通了,好似每次夫人罚了公子,公子便会在这祠堂里硬生生多待几日,不管给的时限, 总是要多的, 那多留的那几日, 其实大概就是对夫人决议的反抗,或者是不认可, 亦或者是他在拿这种方式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只是,没有人知道。
他不知道,至于夫人,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愿知道。
“他通常…为何被罚?”
像吕献之这样走一步看一步,且事事都要按规矩,守方圆的人,杨灵籁不敢相信,他竟还要被时时惩戒,王氏待他到底得有多苛刻!
屠襄没犹豫,院中人人都知道的事,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潜意识地答案就蹦到了嘴边。
“公子疏忽了夫子所留课业,未曾达到上甲要求;若耽于玩乐,而未曾好好温习老爷布置功课;一日所读数目未满三整卷;所写大字凌乱多,不曾钻习自身风骨;寅时未起身,亥时未入睡,读书困倦;偷偷出府,未曾请示夫人,精力耽误他物;特意食辛辣之物,所致身体发病,缺席课业…”
“停!”杨灵籁面色难看,“你别说了,我就问一句,若是吕献之病的要死了,你们是不是还要他去读那些破书。”
“大娘子慎言,公子所钻研数目皆是世家经典、圣人文理、知世之道,治世文才,何来破,此乃上佳文臣必经之路。”
“谁与你说的?”
“谁与你说,那些世家经典称不得破,人自生来伊始,便是错漏出处,你敢说那些文人志士不会与你犯同一般的错误,不会在平日记错时辰,不会认错街市密密麻麻的羊肠小巷,他是懂得燕朝大地所有五谷杂粮,还是认识所有为人所见的山川河脉,他们既不是什么都懂,那他撰写之物又一定都对了?”
“又是谁与你说,读了这些书就能做得那天子近臣,文家典范?”
虽然刻意压低着声音,却逼地屠襄一下一下往后退,后背直倒在了树上。
杨灵籁见他被怼的难受,却没生出多少爽快,只是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就你这模样,还敢明目张胆地指责旁人,真是老天瞎了眼,怎么就没瞅见你这个小菜鸡,生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当人。”
不做人,做畜生吗,屠襄努力压着嘴唇,才没反驳出口,只是拽着身后树皮的手像是要硬生生扯下来一块。
人毒,嘴也毒,镇国公府都压不住的鬼人!
这一次,杨灵籁没带两个小傻子,夺了灯笼,自己踹开了门,又哐当关地死紧,用实际行动拒绝旁人跟来。
跪坐在祠堂的人诧异转身,“你…”
杨灵籁没回答,板着张脸一步一步走近,明明穿了身粉衣,却叫人吓得一抖。
下一瞬,吕献之就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低头一瞧,果真见自己衣领被揪了起来,脑袋不自觉的跟着衣服的动作往上伸。
杨灵籁低头,二人刹那间便离得极近。
他想脱离这种被束缚的别扭感,拽回自己衣衫,前面正是列祖列宗的排位,如何能做此不雅行径。
“你且放开,你我二人好好相谈,有何不可?”
“谈什么?”杨灵籁盯着他眼睛问,仅一句便叫他哑口无言,
“我不与你谈,我就是想问问你,真不愿随我回去?”
吕献之没琢磨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好回答,甚至还想问一句,为何非要他随她一同回去,此事从始至终都与她没什么关系。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的疑惑都写在了脸上,叫杨灵籁瞧得一干二净。
“母亲罚你,你是不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此话是否与我有关?”
“是不是瞧见了我手掌的伤,才决定要出这次头。”
这话简直就是揪着吕献之的心问的,他竟哪一处都不好回答,说他确实是为了她做此事,那也太过招人了些,况且也并非全是如此,至于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他也确实做不到像她一般能言善辩,不过只是据理力争了唯独那么一句,也未曾伤到旁人多少。
被自己儿子呕的要死的王氏:……
可即便他没回答,杨灵籁也万分肯定,这些都是有的。她当初说与徐氏的话,乃是真心那般觉得。吕献之生自此等家境,性情却赤诚,他日后做得了当朝首辅,扛得住肩上大任,本性便是一个极好之人。
任她算计他,任她如何暴躁如何无理取闹,在正事上,此人从不会站错队,纵使相识卑劣,相知亦难堪,他待她,总不会差到哪去。
“算了,你不说,那我说,母亲罚你,出自她所考量之度,并非你一定就是错的,何况从初始,除却被一群女子追赶,你也未曾做过旁的事,倒是我自己这一站那一跑,越了不少禁忌,与你相比,我却是真该待在这的。”
“且我觉得你并非真愿意待在这,也并非全然真想在这读这些书,那还不如回去舒坦,你当我愿意管你,若非你如今也算是我郎君,哪里来的这般大的面子。”
“我再问最后一遍,你到底回不回去。”
吕献之还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这般多与他相关的话,一连串打下来,脑子都动弹不得了,仓皇之下的几个字眼叫他生出几分承受不住的怯意。
“今日所做之事……你也未错。”
“我们…回去罢。”
第50章 小九九
原本还想着如何与这别扭的人纠缠几个回合, 却是猝然听到了想要的答案。
杨灵籁快速眨眼,她看着无数的挣扎和徘徊如浮光掠影般从他眼中闪过,最终走出牢笼。
心中冒出几分荒诞且没来由的想法, 在某些时候, 吕献之真的很像她在曾喜欢甚至迷恋过的不停进阶、模拟人生的游戏人物。
他所经历的事情,她其实也如容亲身走过一般,明明也是个旁观者, 可亲眼目睹时总是很容易深陷其中, 看着他高兴时会纳闷,看着他苦恼时会忍不住上前凑一脚, 看着他因为某些相似的畸形家庭而郁郁时会耐不住帮他……
虽然这个比喻有些不好,但她跟吕献之若放在现代, 定是会有许多人这般说:
吕献之这是找了个老婆吗,这是找了个亲妈吧。
杨灵籁这恋爱谈的真没劲,养儿子呢, 养成系也不是这么玩吧。
你看,她对他又打又踢, 又骂又踹, 哪里像是女人对男人, 分明这就是母子之情溢于言表。
……
可那又如何,她杨灵籁就稀罕管,就喜欢当妈,有什么不好吗, 就算是为自己找乐子, 也是没错, 何况这不本人丢替她说话了,她就是没错!
或许是察觉到对“乖儿子”的莫名情感, 杨灵籁一瞬间“母爱”泛滥,手放在人披散青丝的头顶,轻轻拍了两下,明眸弯起,“郎君真好!”
“什么?”这一次吕献之听清了,但他又不懂了。
“没什么,只是就想夸夸郎君,郎君今日受了委屈,还被三娘踹了一脚,实在可怜,便想就此安慰安慰郎君受伤的小心脏。”她朝人眨了眨眼,柔化的声线十分做作。
沉默是金·吕献之瞪圆了眼,心想是该认同躲灾,还是该反问叫自己缓一缓受到莫大冲击的小、心、脏。
“郎君,我们现在便走好不好?”
“明日若母亲或嬷嬷问起,便说郎君病了,待何时躲过了这场罚,身体便好了。”
杨灵籁兴奋奋地给人出主意,不知到底哪里叫她如此展颜欢笑。
装病的借口在吕献之心里扭了八百个弯,他竟觉得甚好,若是病了,岂非可以许久不去前院书房,岂非可以日日晚起、夜夜早睡,岂非可以多些闲暇时日做些往前惦记在心里从不敢做之事……
他越想着,竟是越停不下来,手指都因为这股难言的激动而微微蜷缩颤抖。
许久,吕献之才勉强抑制住声线里的激动,极力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听你的,这三个字,单只是放在那杨灵籁都喜欢,如今被说出来更是心花怒放,她就痴恋这种被无限肯定的感觉,她主宰自己的人生,也主宰旁人,杨灵籁从不平庸。
“郎君,你真的真的…很不错。”
眼见着她竖起拇指放在胸前,吕献之懵懂地眨眨眼,发丝顺着柔滑的布料散下,身体却依旧跪的倍直,他掩饰性地回头伸手合上开了半数的书卷,无声提醒;
他是真的想走了。
盈月见二人结伴而出,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踏出门槛,脑壳上顶着个大大的问号,这就出来了,不与李嬷嬷或者王夫人去打个招呼?
她们刚刚来时,还是躲躲藏藏,如今都从正大门出了,大摇大摆的真的不会被打吗。
而原本口无遮拦,最爱讲什么破规矩的屠襄,竟然全程低着头,当做没看见?
公子也是,如此红光满面的,哪像是受了欺负跪了半日的模样。
一个两个三个,都不对劲…
原本还在疑惑为何九公子此般时候离开的守卫们,在见到屠襄垂头动作时,也都统一当了瞎子,可也默默八卦。
九娘子亲自来接人,果然好用,这可是在九公子身上从本来没见过的。